長歌萬里定山河BY蕉下醉夢

【古代武俠】   文案:
  【已完結】預收《聖上天天逼臣謀反》戳專欄可先收藏~
  大周昭武將軍 常歌,沉沙寒戟一襲紅衣,沙場之上鬼神難擋,宛如烈焰長歌。
  世人常道,有常歌,可鎮天下。
  常歌涼州平叛,大勝凱旋當日,幾方諸侯聯名上奏,請殺常歌。
  大周天子 祝政 一句「歌與孤情誼甚篤,當由孤親送」,親出城門,攔下常歌,一杯假死鴆酒,換來一條暗無天日的生路。
  常將軍「身死」,一日之間,大周傾覆,六雄諸侯並起。
  自此,紅塵亂世滾滾。
  *
  四年後,楚魏聯姻,楚國都城江陵大宴數日。
  各諸侯伺機大動,楚王被刺、怪病突起、宮城守軍嘩變,宮城樓上,頖宮士子城樓血諫,矛頭直指楚國攝政大臣 祝政。
  一時之間,大宴變大喪,楚國危在旦夕。
  楚國宮城眾亂紛紛之時,楚軍湧入,刀劍直指叛亂眾人。
  此時,一聲輕笑懾住眾人。
  楚將常歌一襲紅衣,坐在飛簷之上,懶懶擦著刀上之血。
  月光下徹,映得此人銳利奪目,猶如一把淬火寒刀。
  常歌抬眸,含笑望向城樓上的祝政:「先生要定山河,怎能少了我。」
  *
  祝政一生,許多人指引過他如何成為一位帝王。
  周閔王教會他捨,冀州公教會他仁,魏王教會他術,大周滅國教會他忍。
  惟有常歌,教他長出一顆真心。
  【冰山腹黑 復國攻 X 美強颯爽 將軍受】
  大爭亂世,強強攜手,一統天下
  【前情提要】
  完結文:
  《亦醉亦歌亦山河》
  點專欄可見
  前情舊事也會融於文中,不看不影響閱讀
  內容標籤:強強?宮廷侯爵?情有獨鍾?朝堂之上
  搜索關鍵字:主角:常歌,祝政 │ 配角:王侯將相,諸侯爭霸 │ 其它:強強,王侯將相,情有獨鍾
  一句話簡介:強強攜手,一統天下
  立意:和平來之不易,堅持和諧發展,自強不息
  § 卷一【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


第1章 武神 紅衣,勝火。
  薄月,深雪。
  常歌單騎破開濃夜,馬蹄翻飛,一路塵雪。
  他自江陵北上,已有兩日。襄陽城失聯,則已有月餘。
  期間,自楚國都城江陵派出無數快馬密探,皆了無音訊。
  襄陽城,地處大魏、益州、楚國三地交界之處,向來是荊楚之地的北大門。
  尤其是大魏,與楚國隔秦嶺而峙。
  此處陷落,大魏可經由襄陽城畔的漢水,直下楚國都城江陵,不出三日,都城告急。
  常歌猛地一勒韁繩,所騎黑馬兩蹄懸空,發出一聲尖銳嘶鳴。
  他戴著黑紗冪籬,此刻涼風浮動,紗羅掀開一縷縫隙,露出銳如寒星般的眼瞳。
  忽然勒馬,那馬不適應突如其來的靜止,原地焦慮地打著響鼻。
  身後馬蹄聲漸近,常歌估摸著來人已至身側,開口問:「幼清,這是楚國風俗麼?」
  幼清愣了足足半柱香。
  大雪,荒野,一彎冰河。
  月黑雪重,空中有些渺不可聞的血腥氣。
  然而正是這樣一個殺意湧動的雪夜,怎麼看也不適合祈福的雪夜------
  暗絨般的天空中,滿目赤色天燈。
  天燈湧動,彷彿一把烈火,燒燼星河,燃透蒼穹。
  漫天的火紅刻進了幼清的瞳孔,有種攝人心魄的魔力。
  常歌喊了他好幾聲,連他的坐騎都不耐煩地踏了幾步,幼清才從這幅景象中回過了神,朝他行禮道:「稟將軍,幼清不知。」
  「天燈來向,應當是襄陽城方向。」常歌壓低聲音,「已是破曉時分,千里無雞鳴。安靜得有些太反常了。」
  他打量了一圈。
  四處深雪,只留開凍的冰河水聲。
  太安靜了。
  數年前,常歌還是大周昭武將軍之時,來過一次襄陽,當時舟車勞頓,抵達時亦是雞鳴時分,可那時的襄陽地處南北樞紐交接,北船南馬,即使深夜,依舊車水馬龍。
  漢水之上,畫舫絲竹更是靡靡不絕,斷不是此時一副無人靜寂之景。
  「襄陽,恐已有難。幼清,走!」
  啪。
  馬鞭剛揚,常歌馬前陡然衝出個人,驚得黑馬險些失了前蹄,幼清的卷尾鏢更是直直朝那人門面飛去。
  只聽匡當兩聲脆響,寒光一閃,兩枚卷尾鏢被常歌的長戟擊中,鏢頭一偏,擦著那人的肩頭,戳進地面。
  事發突然,幸虧常歌眼疾,察覺之後迅速勒馬,那馬亦是訓練有素,前蹄在空中高揚,接連亂踏幾步,愣是沒傷著貿然衝出來的人。
  擋開幼清的卷尾鏢,更是一氣呵成。
  虛驚一場,幼清這才瞪眼嚷道:「老頭!突然攔馬,你是何意圖!」
  「不能去,不能去啊!」
  還沒看清那人的面目,那老頭居然撲通一跪,嗚咽著匡匡嗑起頭來。
  常歌與幼清對望一眼。
  無人荒野,忽然衝出個人,不由分說就攔住去路,不得不說令人生疑。
  幼清深吸一口氣,當即要發作,卻見沉沙戟輕輕懸在他身前,示意他勿要衝動。
  幼清立即噤了聲。
  常歌這才收了沉沙戟,傾下身子,放低聲音問道:「老伯別急,你先起來,慢慢說。」
  沒想到這老伯起是起來了,額上磕頭沾的殘雪都顧不得擦,一把抱住常歌的馬籠頭,大有一把倚老賣老、無賴潑皮架勢。
  幼清一看就炸了,當即要亮鏢,卻見常歌的冪籬稍稍側了個角度,紗羅輕旋,似乎是在看他。
  日常相處時,常歌的脾氣雖然烈了點,但其實好相處極了。
  他兜裡總是揣著各種各樣的好吃的,一點也不像傳說中脾氣大不好惹的大將軍。
  所以這回襄陽城消息隔絕,常歌點他同行探查時,幼清樂了好幾天。
  臨行出門時,下了場小雪,他一出大門,看到常歌的長髮已高高束起,玄色良駿和狼裘之上都落了層薄雪。
  寒風一過,雪塵飛揚,緇灰狼裘瑟瑟,常歌週身的氛圍頓時顯得肅殺又疏離。
  那時候,幼清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無論常歌素日如何平易近人,一旦戎馬殺伐,他依舊是戰火澆出來的鐵骨將軍。
  正如現在,常歌雖放低了語氣,聽著是和緩柔軟的,然而紗羅間露出的眼神,銳得如天上的寒星。
  老頭似乎是對上了他的眼神,也不知是天氣太寒還是眼神太銳,竟不自覺打了個哆嗦,磕巴了一下:「老、老拙乃襄陽人士,方才樹林之中聽聞二位交談,知是要去往襄陽,一時無法才情急攔馬,還、還謝謝這位公爺不殺------」
  常歌語氣依舊冰冷:「你乃襄陽人士,我二人馳援襄陽,你為何攔馬?」
  那老頭一驚,而後竟老淚涕泗起來:「不能去,不能去啊!襄陽城破,此去......此去送死無疑!」
  「襄陽城破?」
  還沒等老頭回答,側後方忽然一聲驚叫,一片渡鴉嘩一聲飛起。
  老頭被驚得一愣,常歌已趁機縱馬追去。
  密林中,一位婦人兜著襁褓跑個不停,身後跑著個約莫十三四的少年。
  她一面跑著,一面無可遏制地回頭張望------有個兵士提著彎刀追著她和少年,那人身材高壯,一副鬼戎打扮。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已不到兩刀之長!
  她急迫得她來不及呼救,只能抱緊懷中嬰孩,發出些嗚嗚咽咽的聲音。
  婦人身後跟著的少年一樣的慌不擇路,他離婦人半步遠,離追著的兵士更近。
  那人舉著刀叫嚷著,聽聲音,鬼戎士兵,居然距他不到半步!
  少年心中急切,腳下更是方寸大亂,險些一頭撞上樹幹,匆忙中急急轉向,居然被地上東西絆倒,一下摔了個嘴啃泥。
  這一摔,前面的婦人愛莫能助地看了他一眼,飛夾流星般跑沒影了。
  少年一抬眼,赫然看清了絆倒自己的東西,驚得一趔。
  那是一隻手,指尖已經凍得烏青,一半不知被什麼野獸啃噬,傷口處都是糜爛的骨肉,周圍的血都被透得殷紅。
  不容他細想,耳後一陣涼風,少年剛一回頭,那兵士已趁他摔倒追了上來,正猙獰笑著,大刀高高舉過頭頂------
  面臨死和殺戮,那兵士笑的又冷又癲狂,狂笑的回音在密林之中幢幢亂撞,自四面八方壓來,而刀尖快音一步,幾乎要刺入少年眼瞳。
  噗。
  聽著只是一聲細微的悶響。
  少年的視野瞬間染得鮮紅,溫熱的、粘膩的血當頭噴了他一臉,他花了些時間才明白過來,他不疼。
  那不是他的血。
  刀尖就懸在他眼前,離他不到咫尺的兵士維持著下刺的動作,眼珠瞪得老大,嘴邊掛著血。
  他還活著,但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士兵艱難轉了轉眼珠,一柄寒戟當胸刺出,如注的血沿著戟尖流著,片刻間,染紅了他大片前襟。
  他的瞳孔猛地一縮------寒刃如電,戟尖縛著的紅綾越過肩膀,撫過他的臉。
  「常......常......」
  「歌」字還未出口,戟尖深探,把這個名字活活疼進了喉嚨裡。
  這是沉沙戟。
  這把長戟太有名了,有名到隨意揪出個老農,都能給你講出一段長戟的傳奇,更何況是一名沙場士卒。
  它是傳說中,大周昭武將軍常歌的隨身武器。
  沉沙戟、純黑大纛。[2]
  沙場之上,見此兩樣,猶如見了閻王爺的招魂幡。
  開戰之前,沉沙戟寒光一閃,常歌純黑大纛一升,能直接嚇得敵軍丟盔棄甲,一潰千里。[2]
  此刻,這把長戟正被人倒提著,當胸透過,鋒刃正舔著鮮血。
  不過傳聞中,常歌已在大退月氏,凱旋當天,就被大周文王祝政一杯鴆酒,親手毒死。
  常歌身死,一統中原的大周瞬間傾覆,而天下自此大亂,六雄諸侯雄起,連年征戰。
  但常歌已死,此時此刻,用著沉沙戟之人,會是誰?
  兵士的喉嚨裡發出些奇異的聲音,他竭力回頭,想要看清長戟的主人。
  隨著他的動作,少年終於回過神來,沿著長戟,看向來人------
  黑馬,狼裘,黑紗冪籬遮面。
  方纔狂舞的亂雪,竟像是聽從此人號令一般,驀然靜了下來。
  薄雪,只輕柔地沾了他的狼裘尖。
  常歌?
  他是常歌麼?
  少年不禁暗忖。
  傳說中常歌不是凶神惡煞,無比凶殘,近乎妖邪的將軍麼?
  怎麼會是如此模樣?
  常歌:「讓一讓。」
  少年反應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是在同他說話,慌忙退了一步。
  常歌依舊騎在馬上,將戟尖懶懶一抽,士兵甚至來不及看清刺透自己的仇敵,兩眼一翻,身子一軟,癱倒在一旁。
  常歌信手提起長戟,抽了袖中的錦帕,順著鋒刃擦血。
  他的動作無比隨便,就像是撫開刃上的污漬。
  這幅對殺戮和鮮血習以為常的樣子,看得少年膽戰心驚。
  他想跑,但他的腿居然在雪地中抖得篩糠一般,逃脫不掉。他這才想起來,自己走得急,只穿著單衣,剛剛一直沒命地逃跑還不覺得,一旦停下來,寒風刮得他直哆嗦。
  此刻,風起。
  塵雪揚起那人遮面紗羅。
  少年原本就一直盯著他看,此情此景之下,更是被驚得呆住。
  紗羅之下,預料中的惡煞臉面沒有出現,確切的說,什麼臉都沒出現。
  冪籬罩著的臉,戴著個秘銀面具。
  這幅面具初看,皆是駭人的凶煞紋飾,倘若單看這面具,常人定會被駭住。
  但若仔細端詳,冰冷秘銀繁複雕琢,愈發襯得戴面具之人,膚色透白,唇如澈丹,反而有些飲血狂歌的美感。
  他還想多看上一會兒,結果風定,紗落。
  黑紗再度將那人的顏面遮得嚴嚴實實。
  「接著。」
  不知何時,那人已擦完戟尖殘血,抽了狼裘繫帶,隨手將狼裘甩了過來。
  少年懵然,下意識一接,狼裘厚重細軟,還帶著極其微弱的體溫。
  他的確很冷,就沒假惺惺地推辭。
  下一刻,他更是看直了眼睛。
  狼裘之下,常歌將軍,竟然穿著一襲紅衣。
  勝火。
  *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有話說:
  [1]老拙:老人自謙詞
  [2]大纛:帥旗。本文旗幟有軍旗、將旗及大纛。除大魏外,其餘各諸侯國均為軍旗+將旗出征。大魏政權是篡權大周奪來,又忌諱大周時期常家軍勢力,特意取消將旗,降低普通士兵歸屬感
  開新文啦!
  將軍又颯又美,但他是受,不要站錯。
  照例1V1,HE,攻受竹馬。
  無名少年和幼清都是重要配角。
  少年真面目下章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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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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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奪心 寒風食人骨,霜雪葬冤魂。
  那火一直燒到了白蘇子眸子裡。
  白蘇子抱著狼裘,一時間有些發愣。
  此前,他只知道,無正閣鉅子司徒玄癡迷於常歌,聽聞傳說中常歌凶神惡煞,一直以來還以為司徒玄有什麼特殊癖好。
  今日一見,方知將軍動人,只此一瞥,猶如驚鴻。
  幸虧他並不是色令智昏的人,迅速從驚詫中冷靜過來。
  為了尋找常歌,白蘇子在江陵城蹲了半個月,而後又聽從司徒玄的號令轉向襄陽。結果人沒等到,襄陽城被魏軍圍成了個鐵桶。
  他曾想過以鳥傳信,但經過上空的飛鳥,甭管是不是傳信用的,統統射落,一點消息都遞不出去。
  這一圍,就是四十多天。
  平民沒吃沒喝,他靠著辨識野草混了二十多天。後來不說野草,連樹皮都沒了,就只能靠挨------不然他也不至於被個普通士兵追得屁滾尿流。
  當天晚上,他正窩在一個破廟裡,忽然聽著四周喊著「城破了!走水了!」於是,他從地上一躍而起,自破廟出來,發現襄陽城西南角真的破了,一堆人,烏泱泱地,正往外湧。
  白蘇子想著,跟著混出去,好歹有個盼頭,萬一死了也是自己的。在這裡枯等,才是要命。
  他心一橫,立即跟著蜂擁的人群衝了出來,事發突然,他連外衣都沒穿,冰天雪地裡凍得直哆嗦。
  更雪上加霜的是,一出城牆,就是魏軍的包圍圈。
  一個人武藝再怎麼過硬,不說千軍萬馬,連人多點的亂棍刀棒都躲不過去。
  白蘇子當即認慫,四處讓著滾著躲著無眼的刀劍走,最後也不知逃了多遠,只覺得四周越來越靜,才發現逃進了城外的密林。
  本來以為徹底遠離了倒霉的襄陽城,結果一邊樹上,撲稜就跳下個舉著長刀的士兵,鬼戎人打扮。
  兵荒馬亂之下,白蘇子一點纏鬥的心思都沒有,更沒力氣考慮襄陽地近中原,怎麼會出現鬼戎這種北境少數部族。
  他直接撒開丫子,走為上計。
  被斷手絆倒的時候,白蘇子真以為就要交待在這裡了,可千算萬算,他怎麼也算不到,挨了這麼多苦,踏破鐵鞋無覓處的人,飄然天降,自己送上了門。
  常歌全然不知這其中緣故,只以為白蘇子是個逃難的流民,還在同他交待:「往南走,沿著漢江走,一刻也別回頭。」
  「公......將軍!」白蘇子裝作看了看他小臂上的秘銀腕甲,才認出他的身份,撲通跪下,「請將軍收留我!」
  常歌立即回答:「不行。」
  「將軍!」白蘇子捧著狼裘,跪著前行兩步,「小可的命是將軍救的,小可願為將軍引馬執鐙,願為將軍馬前驅!」
  他音調急切,甚至眼角還含了些熱淚,看著情真意切,但內心卻有另一個聲音冷笑著,等著常歌一步步踩進他的圈套。
  來之前,他早從司徒玄那瞭解到了。
  常歌這個人,通身的煞氣,看著嚇人的很。
  世人都說常歌,冷而無情,還有以訛傳訛的,把他說成個無所不能的邪神。但據司徒玄說,常歌只是看著凶煞,心腸卻是熱乎的,生平最見不得顛沛難民,尤其是被戰亂禍害、家破人亡的那種。
  白蘇子決定加點籌碼:「將軍,我乃荊州人士,襄陽圍困之後,家裡人都被征了兵,就只剩下我和我娘,我娘......我娘又在城破那天,被魏軍......被魏軍戮心而死!」
  他特意停了停,收緊拳頭,低頭看著眼前的狼裘,裝作難過得難以自抑的模樣,果然,餘光裡,他看到常歌的坐騎,有些焦慮地原地踏了幾步。
  「......我已無父無母,眼下孤苦伶仃,更無他願------將軍英武,我願追隨將軍,好為娘親報仇!」
  他適時抬頭,盯緊常歌,讓眼眶盈滿熱淚,既真實動人,又不至於滾落橫流,顯得毫無骨氣。
  紗羅隔絕了常歌的神情。
  他也確實沉默了一刻。
  白蘇子對自己的演技,打心底得意起來。
  正在白蘇子開心得翹尾巴時,卻聽對方依舊平靜無波:「不必。」
  白蘇子一愣,是他哪裡有破綻麼?
  常歌聲音穩而泰然,雖然聽得人舒適,卻顯然有種拒人千里的冰寒:「前面是什麼地方,你襄陽本土人士,不可能不清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太小了,再養養吧。」
  說完,勒馬將走。
  「將軍!」
  常歌沒理,漠然轉頭。
  一串馬蹄聲漸近。
  幼清人還沒到,聲音先至:「將軍!你倒好,起來就走了,那老伯扯著我說了半天,我都要以死相逼他才肯放我來尋你......這......這是在幹嘛?免禮免禮,平身平身。」
  幼清勒馬,看著白蘇子匡匡磕頭不停,趕忙佔了個便宜。
  「瞎鬧什麼。」常歌彈了下幼清的額頭,回身道,「沒什麼,走了。」
  幼清沒走,朝常歌示意,地上的,還跪著呢。
  白蘇子被幼清佔了個大便宜,但他為了維持流民小可憐偽裝,拳頭都要捏得稀碎了,愣是壓著怒火沒發作。
  眼下,還是混進常歌身邊要緊。
  他上下打量一番幼清,十七八歲,自己看著應當和他年歲相去不遠,立即心生一計,嚷嚷起來:「將軍!他與我年歲相去無幾,他能隨侍在側,我也可以!我還會行醫,定能保得將軍康健!」
  意識清不清醒就另說。白蘇子在心中冷笑道。
  他這麼一喊,倒是引得常歌回頭。
  黑紗輕移,常歌淡然解釋:「幼清,不是我的隨侍。我不會改主意的,你走吧。」
  「將軍!」
  殘雪被馬蹄踐得飛揚。
  這次,無論是幼清還是常歌將軍,誰都沒再回頭看他一眼。
  *
  越接近襄陽城,路上所見越是觸目驚心。
  最開始的異象,是冰河。
  時值深冬,三九未過,向來不結冰的漢水,今年居然起了層薄冰。
  眼下,這層極薄的冰層已被陡增的水流沖裂,無數冰碎隨著江流而下------而那江水,不是澄澈之色,不是泥砂之色,是一種難言的紅。
  活像有人傾了半江的血水進去。
  幼清看得有些發愣:「這水,為何是紅色。」
  常歌未答。
  寒夜裡,血腥氣漸濃。
  一路上嘰嘰喳喳如麻雀般的幼清也閉了嘴。
  此處距離襄陽城,只有七里左右。
  再往前行,兩人都明白了江水異象的來源------戰場居然連綿不絕,生生拉扯至城外數里!
  亂屍橫陳,斷劍望天。
  可供兩輛馬車並驅的官道,此刻竟被屍體兵器鋪滿,綿延無盡。
  常歌勒馬,靜默了會兒。
  寒風食人骨,霜雪葬冤魂。
  他的目光掠過滿地屍體,男女老幼,兵士婦孺......無一人能逃過。他甚至在其中,發現了幾個不足臂長的嬰孩。
  幸而今日深雪,大雪蓋了一層,掩去了大多令人悚然的血和傷口,不至於白骨露野。
  緊接著,他發現了不妥之處。
  幼清的馬遠不如常歌的千里神駒,他氣喘吁吁追上來時,被這條橫屍之路嚇到:「這......怎麼會這樣!即使守城,也不會防禦至數里之外......這難道,難道是......潰逃?」
  常歌未答,飄身下馬,以手撫開屍身上的殘雪,貼近觀察。
  「將軍!」
  「噤聲。」
  常歌看畢,立即掃開另一具屍體,接連掃了數十具,方才站起身,低著頭沉思。
  幼清跟著,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通,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連鎧甲都各有不同,實在沒看出什麼值得注意的端倪。
  見他不解,常歌解釋道:「這是騎兵。你看他們都身著重甲,且多為裙甲,手心薄繭也更貼近於長兵器所留,在場能見到的士兵,應當都是騎兵。」
  幼清聽得更糊塗了:「騎兵又怎麼了?」
  「你沒發現他們少了什麼?」
  見幼清搖頭,常歌道:「騎兵騎馬橫衝,豈不是比步兵更佔優勢?一人無馬倒算了,也許是戰場之上不幸戰死,目之所及,所有騎兵無一人有戰馬......」
  常歌輕身上馬,雙腿夾馬:「他們已無戰馬,快。」
  幼清雖未真正上過戰場,但他打小跟著大周天子祝政,好歹浸潤了些廣博知識,瞬間明白了常歌意圖所指------行軍作戰,馬乃利器,更是儲備糧。只是多數戰馬隨主人征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是逼不得已,誰會殺馬充作軍糧?
  倘若一個軍隊,一匹戰馬都沒了,那只能說明一種情況:他們早已斷糧多日,連戰馬,都殺無可殺。
  二人策馬遠去。
  樹林中,白蘇子蹲在樹梢,還在回想方才看到那一幕------在撥開屍體鎧甲上的冰雪之前,常歌的指尖已然有一層薄霜。
  只是他膚色極白,和霜雪一色,若非白蘇子細緻入微,根本難以察覺。
  他揣測,常歌時不時甩開身邊那位「幼清」,很可能是故意的,目的是不讓他察覺指尖的薄霜。
  白蘇子又看了一眼常歌背影,果不其然,常歌倒提著沉沙戟的右手,一層薄霜。
  他輕皺眉頭:「冰魂蠱毒?」
  *
  沒有數里,二人已行至兩軍交鋒之處。
  此處已能遙望襄陽城門------魏軍的投石車已逼至城門前,火石攀飛,西南角樓已然潰塌。
  大楚軍士身著紅衣黑鎧,此刻正拚死護著場上蜂擁的平民,但楚軍數量太少,本就和平民數量不成比例,此刻被黃衣鐵甲的魏軍一圍,更像是揉入沙堆裡的一小撮硃砂,被沖得什麼都不剩了。
  偌大戰場之上,人竟不如螻蟻,號角一響,戰車衝鋒豁開人群,接著長矛兵上陣,遍地哀民。
  山河飄搖,痛兮四海之魂;塵民流離,哀兮家國無存。
  目之所及處,都在屠殺,不分老弱婦孺。
  青壯可充軍,婦人可繁衍,孺子可成長,但凡能喘口氣的,都被一股腦地混殺。
  古來征伐,向來如此。
  不僅攻人,更要奪心。
  襄陽城,已不知被圍困多久,毫無與之相搏之力。
  城門樓正對面,魏軍居然堂而皇之地築起瞭望塔樓,威風地宛如神塔,「魏」字軍旗在塔樓上空飄搖。
  砍殺的人頭串成一串,沿著數十丈的瞭望塔樓懸掛,活像是招魂幡。
  最上面的人頭早已風化烏青,那一串串人頭組成的驚悚裝飾,簡直是最惡毒的炫耀。
  數丈之下,滿地屠戮廝殺。
  數丈之上,魏軍前鋒大將司徒武,端端坐於了望樓上,看著一片虐殺景象,居然在得意地喝著茶。
  今日一戰,魏軍大勝。
  他唯一不爽的地方,就是漫天的赤色天燈。
  不過這也不重要了,襄陽城,只需須臾,就要改姓「魏」了。
  「報!」令兵衝了上來,「稟將軍,您要的『舌頭』,抓來了!天燈的事情,盡可以問他!」
  *
  作者有話要說:
  [1]寒風食人骨,霜雪葬冤魂
  [2]山河飄搖,痛兮四海之魂;塵民流離,哀兮家國無存
  兩句都是原創,後一句,特意仿了楚地先秦節律的殼子
  寫個樂子,沒管平仄
  幼清發現「騎兵沒馬」部分提到的大周天子祝政,是本文的攻。
  幼清不是常歌的人,是祝政派來跟著常歌的。
  看到有些讀者去補前文了,真的不用補,這篇是可以獨立成篇的
  前文大家喜歡就看,不喜歡不需要為了劇情補的,兩本矛盾重心不一樣,不看前文真的不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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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燈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跪下!」
  「不跪!我荊楚之人,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令我來跪!」
  魏軍前鋒大將司徒武正擺弄著手裡的赤色天燈,聽見這話,抬頭看了抓來的俘虜一眼。
  抓來的楚國人,是個農人。
  粗布麻衣,鎧甲都沒有,身邊丟著繳獲的鋤頭。看著就是個自願參軍的農民,沒想到,還挺有骨氣。
  衛兵看司徒武臉上不痛快,提高嗓門:「跪!」
  那人還硬挺著,押著他的士兵二話不說,卡嚓打斷了他的腿,他身體失衡,雙膝被連骨帶筋折斷,活生生篤在了地上。
  楚國農人抬頭,惡狠狠看了司徒武一眼。
  司徒武坐得離他三尺遠,都能聽到這人恨得磨牙之聲。
  「對嘛,乖點多好。」
  司徒武靠近了點,玩味地蹲下,舉著手裡的天燈,照亮了農人的臉,「我問你,你們放的這個東西,為什麼沒有字?」
  開戰之前,已有無數天燈裊裊升起,燃得天穹一片赤紅。
  司徒武看著煩。
  他早聽說荊楚巫蠱盛行,又和滇南扯得不清不楚的,一看這陣勢,第一反應就是:這幫蠻夷孫子,在咒我。
  他立即著人打了幾盞天燈下來,想看看城破臨頭,這幫子南楚蠻夷究竟在跳什麼大神。
  沒想到這燈一送來,反而是司徒武傻了眼------這燈,無字。
  天燈無論是用來祈福,或是用來詛咒,要麼有字跡,要麼有符咒,襄陽人折騰半天,陣仗大得活跟要燒透天穹一般,總不能最關鍵的字符給搞忘了吧。
  司徒武盤算著,楚人裡估計也有馬虎精,興許真是搞忘了。於是他命人再打來幾個,結果,壓根不是忘了寫,打下來的天燈,各個都無字。
  沒字,還怎麼研究?
  他和自家軍師尋思半天,愣是沒搞清楚這東西的用處,這才動了心思,讓近衛抓幾個楚人「舌頭」來問話。
  現在,抓來的「舌頭」雙腿已斷,在地上冷笑了一聲。
  司徒武也不懂,身陷囹圄,這農人還傲個什麼勁。
  他輕哂一聲,問:「問你話呢,別敬酒不吃吃罰------」
  他話還沒說完,農人猛地抬頭,噗地噴了他半臉腥臭的血。
  「大膽!」
  那農人背上猛地吃了幾棍,近衛還要下手,卻被司徒武抬手制止。
  他抹開臉上令人發惡的血,冷眼站了起來,「怪不得說荊楚蠻夷。」
  司徒武信手丟了天燈,燈裡火油傾斜,澆了農人一身。
  農人穿的粗布衣服本就易燃,沾了燈紙火油,更是轟一下燃著了。
  他當即疼得在地上尖叫著打滾,司徒武卻像沒看到沒聽到一樣,漠然道:「這個不中用了。再抓一個來。」
  「諾!」
  「不!不用!」
  地上的人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的聲音,他已放棄了掙扎,冷笑著,任由火焰在身上肆虐,「你不是想知道麼,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無字天燈,是你們最怕的人!常歌,是常歌!哈哈哈哈哈哈哈!」
  農人聽著極其痛苦,已分不清在哭還是在笑,但他還是鉚足全力,看清了司徒武臉上的表情------震驚,和......發自內心的恐懼。
  雖然只有一瞬。
  他對敵軍將領的恐懼甘之如飴,狂笑著喊:「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
  昭武,是大周朝常歌將軍的封號。
  光是聽到這兩個字,常歌過往那些令人膽寒的殺伐事情簡直歷歷在目,司徒武險些打了個哆嗦。
  常歌在世,不說篡權,眾人連偷偷對大周天子翻個白眼都不敢。
  常歌身死,當天晚上,司徒鏡宮變篡權,大周給掀了個乾乾淨淨,改立大魏。
  就連周天子祝政,據說也命殞宮變當晚。
  魏軍懼怕常歌,不僅僅是因為多數軍士直接由大周軍隊改制而來,深刻瞭解常歌的殺伐手段。
  更重要的是,他們清楚明白的知道,這個「大魏」,來得實在是名不正言不順。
  倘若常歌在世,恐怕率先收拾的,就是背主篡權的大魏。
  司徒武真的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險些失態。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冷笑道:「可惜啊可惜------常歌已死了三年了。事到臨頭,你們不去保家衛國,居然想著拜鬼求神?可悲,可笑!」
  農人完全不聽他的諷刺,看到司徒武膽寒的那一刻起,他已經開始放聲高歌,唱詞只有一句:「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聽著這句,司徒武立即變了臉色,斥道:「把這個瘋子拖下去!」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明明昭武,佑我------!」
  一聲鈍響,接著是頭顱落地的聲音,令人厭煩的聲音終於停了。
  司徒武終於鬆了一口氣。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司徒武當即摔了杯盅:「誰還在唱!」
  「稟將軍!」近衛砍了農人,提著頭來覆命,「那人已砍了,不是他。」
  「那是誰!」
  「將......」
  一旁的靜默立著的軍師忽然制止:「噓!」
  一時間,沒人多言。
  司徒武立即聽出端倪,站至了望樓欄前。
  的確有人在唱,不是一個兩個,是從遠而悲渺的地方起的,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悲歌,錯雜著,嘶吼著,最終,這句悲歌越來越響,竟在整個沙場迴盪。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不是一個兩個,更不是兵士將領,是所有楚國子民,所有襄陽百姓,最後的祈求。
  「瘋了,都瘋了!」司徒武咬牙,也不知在朝誰嘶吼,「常歌死了三年了!再怎麼癡心妄想,他也------」
  天地一道驚雷。
  司徒武忽然瞪大了眼睛,活像撞了鬼。
  一人紅衣黑馬,手提長戟,列於陣前。
  萬軍陣前,悲歌回天。
  綿綿細雪驟停,朗月自雲中頓出。
  漫天燈火,萬里長歌,彷彿只為恭迎他的降臨。
  寒風起,那人紅衣烈烈,分明是昭武將軍------常歌的模樣!
  「不,不可能。」
  司徒武立即揉了遍眼睛,又拍了拍自己的腦子,重新看了一次------
  那人戴著黑紗冪籬,可那襲紅衣,那桿長戟,確是常歌無疑!
  難道楚人真有溝通鬼神的本領,居然把常歌從地底下,叫起來了?
  不,不會。常歌已經死了,這肯定是楚人搞的障眼法!
  這是為了亂他軍心!
  司徒武勉強定神,就在這麼電光火石的一瞬,那人像是在長戟上抹了什麼東西。
  「擊鼓,快擊鼓!」
  他生怕這個像常歌的人搞什麼鬼,急切下令,「把常、把那個人,甭管是人還是鬼,先把他給我拿下!!」
  「喏!」近衛拜而出。
  「上戰車,上戰車!」司徒武朝他的背影喊,「用戰車給我把他團團圍住!把他給我碾成齏粉!」
  號令一下,魏軍戰車本就在前線,當即掉轉方向,朝著陣前之人開去。
  魏軍不愧為北方強國,數百輛戰車霎時前行,浩浩湯湯,迅速構成左右兩條長龍,將常歌收攏在包圍圈中。
  戰車熊熊,黃沙飛雪漫天,以至於淹沒一切蹤跡。
  司徒武站在瞭望塔上,頗為自得地看著所向披靡的戰車------
  諒你有三頭六臂,單槍匹馬,如何奈何數百輛橫衝直撞的戰車!
  若他不是常歌倒罷了,若真是常歌,帶著他的頭顱回朝覆命,說不定能立即拜將封侯!
  想到這裡,司徒武還有幾分得意,摸了摸自己剛剛蓄起來的「美鬢」------雖然還是三抹不成型的山羊鬍。
  「將軍!不好了!」
  下一層的了望兵大禮都沒行,直接跑了上來。
  「慌什麼!沒大沒小。」
  瞭望兵急得說不出話:「戰車,戰車它!」
  司徒武猛地回頭。
  煙塵飛雪之中,兩道烈火宛如游龍,翩然浮動,他正琢磨這是什麼南楚巫蠱之術,只見那兩道烈火得了東風,猛然著勢,騰地雄起,迅速綿延------
  不出片刻,沙場上居然呈現出兩道火焰長龍!
  「這是什麼巫術!」
  緊接著,常歌單騎破火而出,兩道烈火猶如火鳥護體,赤色天燈之下,竟有如天神降臨。
  「是火油!」身邊的軍師立即反應過來,「他定是料到戰車這茬,提前備了火油塗在武器上,等戰車合攏包圍之後,一舉燃著......妙啊!妙極!」
  司徒武當即白了軍師一眼,真不知道他哪邊的。
  緊接著他反應過來,如果軍師說的是真的,那戰場上的兩道火龍,豈不是------
  此時煙霧退散,無需軍師指引,他也看明白過來,真是火油!
  那人以火油燃了自己的長戟,拿他的寶貝戰車當柴火,一把燒了個乾乾淨淨。
  司徒武心疼得,簡直要跳腳。
  而火鳥護體,不過是那人的速度過快,再加上沙塵遮蔽,沉沙戟上的火焰見風而長,揮動時烈焰燭天,猶如火神。
  火勢正盛,隔了老遠的楚國軍民也看到了魏軍戰車被燒燬的一幕,有認識沉沙戟的立即驚叫起來,大喊著「常歌將軍!常歌將軍顯靈了!」
  「是常歌將軍!是沉沙戟!」
  楚軍士氣頓時大振。
  原本自發而唱的悲歌愈演愈烈,衝鋒令兵大著膽子吹了號,伴著「明明昭武,佑我下土」的悲呼,跟在顯靈的常歌將軍身後,為國拚殺。
  而魏軍不明所以,眼看襄陽城破,驀然殺出個顯靈的常歌,一把火還把大半戰車當柴燒了,士氣陡然大瀉。
  眼看場上士氣逆轉,司徒武當即下令:「給我截住楚軍領頭那個!管他是不是常歌!矛兵!騎兵!步兵!都給我上!先把他的冪籬給我射落了!給我扯開他的面紗,我倒要看看,是誰在裝神弄鬼!」
  聽他部署,弓箭先行,騎兵在前,盾兵矛兵配合殿後,大軍猶如潮水般朝那一人攏去。
  一波又一波的魏軍衝鋒上去,而那人竟如荒原烈焰,單騎深入敵境,熊熊燎原。
  他長戟游動,擋開偷襲弓箭,戟尖火焰燃動,更是逼得士兵近不了身。
  所到之處,屍山遍地,血流成河。
  司徒武現在可以確信,這人就是常歌,無論他是人是鬼,他就是常歌。
  除了他,當今世上,無人能有此破陣之勢。
  常歌所騎的那匹黑鬃駿馬,馬身已被數不計的殷紅鮮血潑成暗色------這是不知多少人的血,才能澆築而成,只是遠遠在瞭望塔樓上看了一眼,司徒武就克制不住地膽寒,他看了眼常歌身前畏手畏腳的兵士,忽然心生理解。
  面臨這麼個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兵神,他只是遠觀都膽戰心驚,何況直面他的一線兵士。
  但理解是理解,仗還是要打。
  司徒武思忖片刻,喊道:「弓箭手!死哪兒去了!冪籬呢!那人的冪籬怎麼還戴著!!」
  令下,箭出。
  無數箭矢如密雨般朝常歌砸去,一時竟如雁陣過境。
  只見長戟末梢,野火依舊湧動,不出片刻,一片箭雲都被常歌打落在地。
  司徒武氣的一拍欄杆:「不中用!」
  恰在此刻,一枚冷箭,宛如落後的孤雁,姍姍來遲,逕直朝著常歌遮面的冪籬衝去------
  他方才打落一片箭矢,此刻躲閃不及,箭鏃已刺破遮面紗羅。
  利箭帶風,瞬間掀開了整個冪籬。
  *
  作者有話要說:
  襄陽邊境局勢如下:
  北部南陽郡、包括樊城屬於大魏
  西部建平屬益州
  西北部新城郡、上庸郡、漢中郡屬益州
  襄陽西北郡縣盡數失守,孤立無援
  襄陽往南縱深即為楚國都城,且一馬平川,故襄陽必定死守,襄陽在楚國在,襄陽亡楚國亡
  其餘諸侯設定、勢力範圍,隨著故事展開再慢慢講
  不然一次甩太多,嚇著你們了(捂臉)
  [1]冪籬:常歌戴著,黑紗垂落,用以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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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先生 大楚位列三槐的大人物,人稱山河先生。
  若不是利箭帶走的冪籬還在飛揚,此刻竟像靜止了一般。
  襄陽城破在即,誰也沒想到會有個常歌神兵天降、長戟燃火,生生將局勢回天逆轉。
  這幅架勢,前排的盾兵是又懼又怕,更疑惑這人,究竟是不是昭武將軍常歌。
  一時間,好奇心居然壓過了一切,前列的盾兵矛兵眼神都落在一處,等著看冪籬飛落。
  冪籬一落,魏軍兵士整齊一震。
  原本被冪籬收起的長髮釋放在寒風中,亂髮拂過,露出半張秘銀面具和精緻窄瘦的臉頰。
  月光下徹,常歌的眼瞳被照出透徹的淺色。
  這對眼睛頗有北境異域之感,若是長在尋常人臉上,定平添三分風流,然而這人滿身鮮血,一身煞氣,饒是這雙眉目再如何的風致流轉,也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之感。
  「是常歌麼?」魏軍人群中有人小聲問。
  「像......是。」
  「是!那是沉沙戟!」
  久經戰場之人,對威脅和殺意會養成一種渾然天成的直覺。
  常歌往陣前一戳,渾身都是寒刀風劍般的煞氣,緊接著,他力戰數百戰車、周旋萬馬千軍,一番纏鬥下來,魏軍對他更是充滿了天然的畏懼。
  突然被掀開冪籬,他正微側著臉,本有些不適,但旋即恢復冷而放鬆的神色,迅速掃視了一遍四周盾兵構成的包圍圈。
  魏軍盾兵居然不約而同地警惕後退,陣線立即垮開一片。
  常歌極輕地笑了。
  三年未見,當時他一手訓出來的鐵血兵士,換了個「魏」字頭的軍旗,居然孬成這樣。
  「沙場之上,軍令如山,兵士何辜。」常歌開口道,「叫你們主將來。」
  周圍盾兵無人敢動。
  常歌收起長戟,右手信然抹去戟尖還燃著的火焰。
  那火彷彿遇了寒冰,奄奄熄了,升起一股白煙。而常歌神色分外清寧,彷彿拂去的不是烈火,只是一縷浮塵。
  這一幕驚得魏軍兵士目瞪口張------世上,竟有人不怕火?!
  「你們再來,都是無辜送死。」常歌輕掀眼皮,聲音不徐不疾,「叫你們主將來鬥將,免去兵士折損,對你們、對魏軍,都是好事。」
  談話間,不知何處冒出幾根冷箭,只見常歌抬戟,就像趕走幾隻惱人的蚊蟲那般,擋開了偷襲箭矢。
  輕輕鬆鬆。
  魏軍前陣號兵就在一側。
  他見常歌和盾兵兩相堅持,想著在這裡守著是死,自作主張吹號鬥將回營也是死------但若他真能喊了魏軍前鋒大將司徒武來鬥將,至少前線兵士無需與這位紅衣將軍纏鬥,場上傷亡會少很多。
  想到此,號兵豁出去了,找了片高地,鳴號三聲------通常作為兩軍開戰前的示威號角,預示著雙方主將將會拚鬥,以拉開兩軍對陣帷幕。
  沉悶的銅號震徹沙場,剛響至第三聲開頭,號兵的動作一滯,接著整個人大頭朝下栽倒下去。
  魏軍騎兵校尉在後,手舉長刀,瞪眼道:「接主將令,圍攻常歌,斬首者,升上造!殺!」[1]
  他身後的騎兵同時抽刀,呼喝聲撼天震地,直朝常歌衝來。
  常歌搖了搖頭。
  *
  砍殺號兵,是魏軍主將司徒武下的命令。
  他不是不明白常歌的意思------主將對陣,可免去兵士傷亡,若對手是其他將領,他定快馬一夾立即衝上戰場。
  可那是常歌,那是鬼戎人帶了數萬精兵,誘他深入腹地,還能殺出一條血路的常歌。
  他才不和常歌鬥將。
  司徒武現在覺得自己就像條狗,平時還能齜牙咧嘴逞逞威風,一旦遇著了真正的凶狼,只能尾巴一夾,逃了。
  此時數百精騎已將常歌團團圍住,司徒武站在了望樓上,眼見包圍圈即將合攏,常歌竟棄馬,單人單戟立於地面上。
  司徒武:「自投羅網?」
  在騎兵面前主動下馬,任何一個稍有神智的人都做不出這種愚蠢決定。
  司徒武趁機大喊:「合攏!勿要給他逃脫機會!」
  騎兵聽令即刻合攏,長矛刀戟全部出手,將整個包圍圈紮了個嚴嚴實實。
  「死了麼?」
  「死了麼?」
  司徒武滿心焦慮。
  天雷轟然,竟讓司徒武打了個哆嗦。
  幾乎瞬間,圍攏常歌的騎兵一個接一個,挨個失了前蹄,從坐騎上跌落下來。本已成型的陣腳陡然大亂,潰亂之後,司徒武總算看清了那抹紅色身影------
  常歌竟用長戟撐起一小片空間,躲開層層矛刺,又拖戟橫掃,那一圈騎兵的坐騎竟然全部失了前蹄,栽倒在地。
  此時烈馬嘶鳴,一匹純黑良駒猶如閃電,自一側破風而出。
  常歌飄身上馬,動作毫無一絲贅余。
  司徒武倒吸一口涼氣,常歌竟是故意下馬,好橫掃騎兵前蹄,以退為進!
  此時,常歌直朝著了望樓而來,那馬神速,不消片刻,即可殺至樓下。
  「殺了他,快殺了他!」
  司徒武朝著下方的軍士吼,但常歌一路風馳電掣,連斬數人,連不通武藝的軍師都看得通體發麻。
  常歌越迫越近,司徒武慌慌張張,還沒忘記把了望樓上掛著的人頭幡全部砍落,這才一把拉上軍師逃竄。
  至樓下,還險些跌了一跤。
  「阿武。」
  這聲呼喊無比溫和,卻直接讓司徒武打了個冷戰。他連頭都不敢回,腳下加速,直奔主將大營。
  人腿哪裡比得上馬匹,何況常歌的坐騎還是匹千里良駒。
  他很快追在司徒武身側,刻意壓慢了速度,滿目柔和地看他:「阿武,你我舊人相見,你還是前鋒大將------逃什麼。」
  司徒武哪兒有心思答話,他恨不得不看不聽,只一味朝前衝------
  嗖一聲,沉沙戟直接釘在他的去路,逼得他不得不站住。
  司徒武終於回身。
  閃電落下,冷白的光瞬間照亮常歌的面具,那些精美鏤制的紋路,竟像是索命的魂符。
  他唇角有一絲笑意,卻森冷無比。
  司徒武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你想幹什麼!」
  常歌溫和地笑了,他只答了兩個字。
  「殺你。」
  下一刻,長刀寒光已然架在司徒武脖頸之上,軍師甚至沒有看清他是何時上前的。
  常歌的刀柔滑繞了一圈,就像割下什麼軟泥一般,司徒武的頭顱應聲落地。
  一刀封喉。
  *
  與此同時,幼清高高站在魏軍了望樓上,一把扯落「魏」字軍旗。
  失了主將司徒武,魏軍令兵瘋狂鳴金收兵,一時潰不成軍,被士氣高漲的楚軍追上,又是好一陣廝殺。
  悶雷震怒了數次,終於傾盆落下大雨。
  那雨洗遍沙場,泥砂混著鮮血,匯入滾滾江河,浩湯逝去。
  最後一絲戰火,終於熄了。
  一如戰場上泯滅的所有魂火。
  這場戰役自深夜起,魏軍前鋒大將司徒武死後,又足足打了一兩個時辰,天快露白的時候,才將將休戈。
  兩軍廝殺、戰火紛飛,休戈收兵之時,大雨滂沱,天地哀鳴。
  常歌一直站在沙場邊,安靜地看著。
  冷雨順著他的秘銀面具低落,又打濕他的紅衣,終而入泥。
  幼清頭一次沒敢和他搭話。
  在此之前,他以為像常歌這樣四處征伐的大將軍,應當是熱愛戰場的,但看常歌的表情,卻無比愧疚、無比落寞。
  他摸不透現在的常歌在想些什麼。
  最後還是常歌忽然回了頭:「出來吧。」
  幼清不解:「將軍,您說我?」
  幼清話未落音,一邊密林子裡慢慢走出個瑟瑟縮縮的人,正是常歌偶然救下、給了狼裘讓他逃命的人。白蘇子。
  常歌像是早有預料:「你不去江陵,一路跟著我們做什麼。」
  白蘇子撲通就是叩拜大禮:「昭武將軍!小可有眼不識泰山,竟不知將軍就是武神常歌將軍!小可白蘇子,真心拜服將軍,懇請常將軍收留!」
  常歌連眼皮都懶得抬,淡淡道:「你認錯人了。」
  白蘇子充耳不聞,磕頭跟崩脆豆似的,一會兒一個,幼清就瞇著眼睛數他究竟磕了多少個。
  「------行了。」
  數到二十八的時候,常歌終於忍不住,皺眉道:「魏軍只是暫時退兵,十日後,估計還會數倍增兵於此,襄陽太過危險,你還是早些去往江陵吧。」
  見白蘇子一臉不解,幼清解釋道:「此戰將軍英勇,對方措手不及,才致潰逃。懾於將軍威力,一時不敢妄動。但十日,恰巧夠襄陽至大魏都城長安一個公文來回,倘若對方將將軍英武之事大肆渲染,魏軍必定數倍增援,到時候,只會比今日更難,明白了麼?」
  「所以,我們將軍勸你,早日去江陵,那裡有我家先生坐鎮,是頂頂安全的地方。」
  白蘇子:「你家先生?」
  幼清仰臉,頗為驕傲:「大楚位列三槐的大人物,官拜司空,人稱山河先生。那可是鶴骨松姿的神仙人物!」[1]
  就是冷冰冰的,和了鳶樓下的大冰窖差不多。
  「現在楚國上上下下,可都仰仗他呢!」幼清提起祝政,滿心崇敬,「這回楚國先王出殯,我家先生為先王扶梓宮,排在所有文武大臣之前,和楚王同排------就這麼......」[2]
  「幼清!」
  幼清無羈童言雖被呵止,白蘇子還是從隻言片語中體會到了這位山河先生的地位。
  先王梓宮,一般只有國君、國太或是太子可首列相扶。
  重臣同排,惟有一種情況,輔國托孤、軍政獨攬。
  「少兒戲言,不必當真。」常歌補充道,「但你到了江陵,若有所求,可至歸心舊居尋他幫助。」
  他的語氣忽然柔和下來:「他雖面冷,但人是溫和的。」
  幼清在旁邊撇撇嘴,小聲說了句才怪。常歌假裝沒聽到。
  「就此別過吧,別再跟著了。」
  常歌馭馬遠去。
  *
  襄陽城,城門禁閉。
  戰前,襄陽城西南角樓莫名轟破,百姓自此一湧而出,拉開破城戰役大幕。
  現在角樓殘垣還在,實在顧不上追究破裂緣由,守城的軍士正加緊時間,修補破防城樓。
  城門樓上,駐守軍士只剩下寥寥數人。
  常歌騎馬越過沙場,停在城門樓前。
  原本他只是來查探襄陽城情況,結果擇日不如撞日,竟免了襄陽破城危機。
  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若他分析不錯,此次大勝,反而讓襄陽城的處境雪上加霜。
  魏軍定會增援。
  襄陽屬於楚國,但處益州、大魏、楚國交界。
  此時襄陽北部南陽郡、包括樊城已盡屬大魏,襄陽西部新城、上庸、漢中、建平已屬益州。
  楚國西北部,只留下一個孤孤單單的北大門襄陽城,現下的襄陽城,已是四面楚歌,孤立無援之境。
  更不用提,襄陽往南一片坦途,可順官道、漢水,車馬並進,直下楚國都城江陵,故而襄陽在則楚國在,襄陽亡則楚國亡。
  襄陽,斷不可失。
  也正是因為這麼一層關係,常歌臨時改了主意,未按約定,探查清楚就返回歸心舊居找祝政,而是打算留在襄陽。
  原本他打算讓幼清折返,但幼清堅持「先生要我寸步不離護你周全」,也鬧著留了下來。
  「來、來者何人!」
  許是被常歌馬身上的濃血嚇到,城門守軍險些劈了嗓子。
  常歌一語未發。
  「你不明知故問麼!」幼清嚷嚷道,「誰不知道今天襄陽大勝,全倚仗我家將軍!」
  守兵嘴硬道:「職責所在,誰來都得問!」
  「你!」
  「不說,不說我放箭了!」
  城門樓上,弓箭手做好準備,箭鏃盡數對準常歌。
  「慢著。」
  常歌高抬右手,露出提著的東西,問話的衛兵看清之後,險些被嚇坐在地上。
  他提著的,是魏軍前鋒大將司徒武的人頭。
  *
  作者有話要說:
  [1]升上造:可以簡單理解為建軍功授勳
  [2]位列三槐:位列三公,地位崇高
  [3]梓宮:楚王棺槨。一般首排為王族扶棺,比如楚王、太后,多數不會由大臣領頭。此處有逾矩,但有隱情。
  歸心舊居是楚國江陵祝政的府邸。
  常歌是有刀的,騎兵一般都有,稱馬刀。常歌還有一把短匕,在左袖裡。
  常歌歌:謝邀,溫柔一刀,見血封喉


第5章 破山 難道他在大破魏軍之時,一直處於重傷毒發?
  「稍、稍候片刻!」
  守城衛兵還沒從人頭的驚嚇中緩過來,連滾帶爬地跑去通報。
  兩國交戰,敵軍主將的項上人頭,是最好的敲門磚。
  果然,未出一炷香的時間,沉重木械聲響,城門緩緩拉開,守門令兵高喊:「襄陽郡都尉夏天羅將軍有請!」
  夏天羅。
  聽到這個名字,常歌神色一動。
  幾個月前,常歌還在益州做建威將軍,守著上庸郡。
  他不過離開了上庸幾日,襄陽郡都尉夏天羅趁機進攻,提著破山刀就衝進了上庸城,沒怎麼費力氣,上庸就暫時性地換了人。
  那一役,他對這位堅守了襄陽北大門十數年的夏天羅,充滿了好奇心。
  到襄陽之時,他見襄陽潰不成軍,還以為襄陽守城都尉換了人,才會如此一敗塗地。
  當時他還想,若是那位夏天羅將軍還在,襄陽定不會如此。
  但開門時,令兵通報的依舊是夏天羅的名字,常歌特意抬頭確認了一番,城門樓上也的確是「夏」字將旗沒錯。
  他不禁有些不解------這位扛了襄陽北大門這麼多年的楚國硬骨頭,為何忽然衰弱成這樣?
  不過,進城之後,一見便知。
  常歌沒多思量,馭馬而入。
  進入城門後,是甕城。
  甕城四面被城牆圍住,四角設有巡哨角樓、流沙、火石等等機關。
  這原是為了防止城破後,敵軍徑直湧入主城的緩衝地帶,此處機關遍佈、四方死圍,一旦被困,極難脫身。
  常歌剛過城門,進入甕城,有些走神。
  他想起自己三年前月氏戰役凱旋,大周顛覆那日。
  當時,他被祝政攔在長安城門前,沒能進入甕城,而後被賜毒酒「鴆殺」。
  因為此事,他曾經怨恨過大周天子祝政,直到許久之後,他才知曉,當時長安城內三道甕城,早已為他布下萬千機關,只等他無知無覺踏入險境。
  「鴆殺」,其實是最後一線生機。
  常歌深思有些渙散,還未行出五步,忽然勒馬退後,橫著長戟擋住幼清。
  一排冷箭刷刷落下,就楔在他方才駐足之處。
  有埋伏。
  「喂!」幼清剛說出這一個字,身後的城門轟然闔上。
  更惱人的是,城門關上前的一剎那,白蘇子居然從門縫裡鑽了進來。
  「小心!」
  常歌猛然勒馬左行,擋開射向白蘇子的箭矢,白蘇子一臉震驚,對著城門樓大喊:「他殺了魏狗大將,是我們全襄陽城的英雄,你們為何要傷他!」
  又一飛箭襲來,這回衝著的是嚷嚷不停的白蘇子。
  常歌依法擋開,一時疏忽,另一暗箭射出,擦著他的左臂,扎進城牆。
  這枚暗箭力道極強,箭尖深深沒入石牆之中,幼清看得無比後怕。
  幸而這箭只是擦傷,若這一箭直直打在常歌身上......真不敢想像是什麼後果。
  白蘇子注意的細節和幼清完全不同。
  他發現,常歌右手指尖已經不止是結霜,而是一種近乎霜雪的僵白。
  他忽然明白初見之時,為何常歌身披狼裘------冰魂蠱毒,最恐受寒。
  一旦寒氣侵體,輕則毒發遍體霜寒,重則神智飄離。
  而進入甕城之時,常歌神色顯著有些迷離。
  白蘇子現在可以確信常歌身中冰魂蠱毒,且正處於毒發之中,也許,在密林中救下他之時,他已毒發,遍體霜寒。
  想到此,白蘇子不禁偷偷看了常歌一眼。
  難道他在大破魏軍之時,一直處於重傷毒發?
  冰魂蠱毒,平時一切如常,一旦毒發,全身血氣離居,寒氣逆流,輕則善怒惡寒,重則昏迷不清,是一等一的烈毒。[1]
  真有人能扛過冰魂毒發,還能大破敵軍?
  他忽然對眼前這位常歌將軍,升起些好奇。
  白蘇子飄神期間,幼清和襄陽守城士兵嘴仗打個不停,但對方沒人冒頭,一句不回,全都躲在城垛後面,不住放冷箭,氣得幼清恨不得徒手拆城牆。
  「楚國的箭鏃,難道是對準自己人的麼!」幼清嗖嗖拋出兩枚飛鏢,打得城門樓上碎石崩裂,對方也回以冷箭。
  此時,終於有一人冷笑道:「你們是自己人,可他不是!」
  襄陽城門樓上,一人站出城垛,刀尖直指常歌:「你們不會真以為,眼前這位,是昭武將軍常歌死而復生吧?我來和大家介紹介紹------」
  「此人,乃益州建威將軍,和益州大將軍卜醒情同手足------我襄陽西部建平陷落、西南部夷陵陷落,導致我襄陽落入四面楚歌境地,樁樁件件,俱是拜這位建威將軍所賜!」
  城門樓上,傳出陣陣竊竊私語。
  白蘇子瞥到,剛剛振振有詞的幼清,忽然一聲不吭安靜下來,手裡的韁繩幾乎要揉碎了。他推測,城樓上此人所言,不虛。
  「這位建威將軍,之前三年,和益州軍一道,據守漢中,將漢中、上庸兩地的魏軍打得是落花流水,本與我楚國毫無瓜葛。後來,他忽然轉而攻楚,西占建平,東奪夷陵,詭計層出不窮!現在,居然想靠一顆頭顱,打入我襄陽城內部,誰知道,這是不是他的又一計謀?!」
  「建威將軍!」那人自城門樓上朝常歌喊,「以上我所言,可有半句虛言!」
  常歌平靜答:「未有。」
  「哼。」那人冷笑道,「我不殺你,對不住夷陵陷落之時犧牲的袍澤兄弟,對不住建平犧牲的三位大將,更對不住建平郡都尉------楚國建平陷落,建平郡都尉見大軍潰逃,回天無力,竟以身阻擋城門,城破之時,不幸......殉城。」
  常歌仔細盯著他的臉龐,若有所思。
  那人高喝:「弓箭手!」
  「慢著!」幼清急忙呵止,「------建平陷落益州手中,是我家將軍戰績不假,可他曾受益州救命之恩,彼時為益州軍前效力,有何不妥!再說李都尉......你口口聲聲說李都尉殉城,但你可知道,戰後,正是我家將軍厚葬了他!你的那些同袍,哪裡記得什麼殉城將軍,城破之後,跑得一個不剩!」
  許是沒想到建威將軍,還會為敵軍將領收屍,城樓上那人顯然有些發怔。
  此時,常歌才泰然開口:「我說看你有幾分眼熟,那位守城的李都尉,當是你的兄弟吧。」
  那人倒不避諱:「不錯!我乃襄陽郡西部都尉李守義!建平郡都尉李守正乃家兄!我兄弟二人一北一西,他守建平,我守襄陽。」
  「他葬在建平城外,深溪河畔,鶴峰羊角山上。」常歌道,「你若有空,可回去祭拜一二。」
  「你此時說這些作甚?」李守義冷笑,「難道,是要我饒你一命?你這種人,昨日助益州,今日至楚國,保不齊明日又去了大魏!」
  常歌頷首,神色若有起伏。
  李守義接著道:「我既無法判斷你是否忠於我大楚,留著也是個禍害。為我大楚著想------」
  他剛一揚手,四周弓箭手直探出身,死死瞄準常歌。
  逃無可逃。
  幼清當即上前一步,揚鞭道:「大、大膽!」
  他自前襟摸出一卷素色帛書,高高舉起:「大楚司空大人手書在此,命......這位紅衣將軍前來幫助襄陽,還不快放下弓箭,宣你處守城將領夏天羅,前來迎接手書!」
  常歌不禁斜睨了幼清一眼,什麼手書,他怎麼完全不知道。
  他進襄陽城,明明是臨時改的注意,祝政那邊完全不知道才對。而且,要真有什麼手書,他怎麼一早不拿出來?
  弓箭手離得太遠,看不清楚幼清的表情,礙於司空大人手書,竟都鬆了弓箭,遲疑著未敢妄動。
  常歌離得近,他看的清清楚楚,幼清高舉在空中的手,有些顫抖。
  常歌明白過來,這小鬼,在虛張聲勢呢。
  先生的名義都敢冒,也夠膽大的。
  李守義遲了片刻,許是仇恨佔了上風,依舊堅持道:「事急從權,我先處決了此人,先生那裡,容我事後回稟!」
  「混賬!」幼清指著他鼻子罵道,「襄陽危局,國難當前,你竟拘泥於家恨小節,還稱什麼都尉將軍,你羞不羞!」
  想來李守義是不羞的,他見四周弓手遲疑,居然一把奪過長弓,拉弓搭箭,箭鏃閃著寒光,直盯著常歌的心臟。
  幼清立即回護,但有人比他更快!
  灰色身影一閃,白蘇子張開雙臂,擋在常歌馬前:「我已無父無母,多虧將軍相助才苟活至今。此次乃昭武將軍護我襄陽家園,若李都尉執意要取他性命,便先取了襄陽子民的性命吧!」
  李守義不為所動:「刀箭無眼,閃開!」
  常歌亦以戟想要扯回白蘇子,沒想到這小孩拗勁兒挺大,怎麼都不肯退回來。
  「我數三聲!再不讓開,連你一起射殺!」
  「三!」
  「二!」
  世上哪有讓平民為將軍送死的道理。
  常歌瞬間下馬,打算拉住這個倔小孩。
  「一!」
  冷箭即出,未出三步,卻和一寒刃相碰。
  但擋下冷箭的,不是常歌的戟,甚至不是幼清的卷尾鏢。
  *
  作者有話要說:
  [1]冰魂蠱毒原理出自《黃帝內經》調經論篇,有改動
  感謝 seem 為楚軍修城牆添磚加瓦~


第6章 玉竹 骨節舒展修長,一如潤澤玉竹。
  一人身披暗紫披風,端端立於常歌身前,為其擋下此箭。
  他的刀極其銳利,刀身與箭鏃相撞時,一聲清冽銳音,繞樑不停。
  此人收刀。
  刀身彎刃,寒光泠泠。
  常歌一眼認出此刀:「破山刀!」
  破山刀,主人正是襄陽郡統領都尉夏天羅,襄陽軍事盡聽他的號令。
  城門樓上,李守義見了正管他的將領,忽然沒了聲音,兩側偏將倒是拱手行禮:「夏將軍。」
  夏天羅開口,聲音是一種古怪的沙啞:「守義。」
  李守義不忿道:「將軍!此人並非常歌,實乃益州建威將軍,他在益州三年,噬我楚國國土,還曾不費一兵一卒,大挫建平守軍,此人不除,難保以後叛逃楚國,為虎作倀------利劍雖為名品,但雙側有刃,將軍,三思啊!」
  夏天羅這才轉過身來。
  他在仔細端詳常歌,常歌亦在仔細打量他。
  此前,常歌以為夏天羅忠勇異常,一手破山刀更是出神入化,無論如何也沒料到夏將軍本人是這等形象。
  他身上該成雙的東西多數是不成對的,比如獨眼、比如獨臂。
  夏天羅僅有一隻手,此刻正懶懶搭在破山刀上。正是這隻手,助楚國守住襄陽北大門十數年。
  兩相照面,常歌立即明白為何襄陽城一敗塗地。夏天羅面色發紫,下唇乾裂,一副拖著重傷之軀強撐的模樣。
  幼清急忙相攙,夏天羅卻擺了擺僅有的那隻手,藉著破山刀站在地上。
  「......將軍。」
  夏天羅盯著常歌,以啞音開嗓,「襄陽圍困四十三日,多虧將軍高義,解我危機。」
  常歌未答話。
  據他所知,夏天羅應是祝政心腹,大周時期便安插過來,周圍人應當都不知曉這其中內情。此時夏天羅為自己站出來,如若常歌再待他過於親厚,恐惹人懷疑。
  何況城門樓上的李守義,聽職稱當是夏天羅下屬部將,若在此時夏天羅為袒護外將而苛待部下,也會惹得軍心不穩。
  故而當下,靜觀其變才是最穩妥之法。
  夏天羅接著說:「李將軍所說,雖有拘泥於小愛之嫌,但也是為我大楚著想,並不是全無道理。將軍此行前來,除先生手書外,可有正式符節?」
  常歌回禮道:「本是接了司空大人口諭前來探查,未曾料到襄陽竟至此險境,一時情急,未帶符節。」
  李守義站在樓上喊:「未帶符節,即與白衣平民無異!待我先行------」
  「守義!」
  夏天羅聲音啞而滄桑,卻莫名鎮住了李守義。
  城樓上沒了聲,夏天羅這才冷眼掃視常歌一番,朝守城衛兵招手道:「既無符節,只能暫且得罪將軍。」
  甕城城門大開,一列衛兵魚貫而入,二話不說就要拿下常歌,帶頭衛兵的手幾乎要抓上常歌肩膀,幼清嗖嗖兩鏢,打得他指尖鮮血崩裂,以示警告。
  「慢著。」
  夏天羅道:「我是讓你們抓犯人麼?」
  四周衛兵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安靜地連城上火把燃燒的辟啪聲都無比清晰。
  夏天羅話鋒一轉:「無論如何,今日魏軍前鋒大將司徒武的頭顱,是這位紅衣將軍斬獲的。論這一件功勞,這位將軍也當為我襄陽座上賓。」
  眾人唯唯諾諾,不敢反駁。
  他再度朝常歌行禮:「將軍暫無符節,還請在官署東廂委屈幾日,待我隨簡報一道請示司空大人之後,由先生示下。」
  白蘇子聽到此處,猜測夏天羅將軍提到的這位「先生」,和之前常歌提到的那位先生,當是同一位。
  而這位開口的夏天羅將軍,著實不簡單。
  一番言論,既沒寒了屬下將士的心,更明確了常歌的功績,還提到請示簡報------這意味著,夏天羅將會在簡報上寫明斬將之人,為其請功。
  確實圓滿。
  惟有李守義仍有不忿,他一拍城垛,喊道:「夏將軍!」
  「勿要多言。」夏天羅道,「此人與你有私怨,李將軍自當迴避,靜待先生示下。」
  火把照亮李守義的半邊臉,他一臉陰沉,但未再多言。
  夏天羅側身:「有請將軍。」
  常歌回禮,幼清牽了二人的馬,慌慌張張跟上。
  夏天羅親自引路,至官署東廂,他帶來的那一小隊精兵,待常歌進入東廂小院後,裡裡外外將東廂圍了個密不透風。
  常歌對此表示理解,無論心底如何,楚廷的正式文書下來之前,面上的提防工作還是要做的。
  倒是幼清一點就炸,只覺得自家將軍受了委屈,卷尾鏢頓時滿天亂飛,常歌好不容易才按住他。
  這麼一衝突,夏天羅順桿通融,當即發話,允許除了常歌之外的人自由出入東廂。
  當夜無事。
  次日,常歌托了幼清探訪,才將襄陽目前形勢摸了個七七八八。
  襄陽城,原本文有孫廉孫太守,武有襄陽郡都尉夏天羅,只是數月之前,夏天羅外出巡防之際竟被數百人圍攻,他雖拖著條斷腿回了襄陽城,但傷他的利器上皆餵了毒,剛摸著襄陽城門,就大頭朝下栽倒,昏迷不醒。
  魏軍趁機揮師南下,圍困襄陽。
  夏天羅這一倒,他手下的李守義、劉肅清等人只得暫且聽從孫太守管理,可孫太守連把短刀都提不起來,哪裡會什麼沙場征伐,數萬魏軍一圍,他竟傻了眼,不知該如何是好。
  孫太守一面固守不出,一面放人探消息,後又派精兵求援,結果他派出去的人全被亂刀砍死,次日便甩在城下,消息出不去也進不來,急得孫廉團團轉。
  戰機一拖再拖,襄陽城無糧草補給,城內百姓餘糧吃完,只得減少餐數、殺馬充飢,活活熬了四十多天。
  襄陽圍困四十三日,城內百姓易子而食,血腥恐怖之景猶如人間煉獄。
  孫太守忍無可忍,這才動了護送襄陽百姓撤退的心思。
  按計劃,青壯留守,婦孺先行,臨行前,城內百姓放天燈祈福,祭拜武神常歌將軍,求他庇佑襄陽大地。
  誰知剛剛入夜,西南角樓忽然破防,百姓蜂擁而出,恰巧落入魏軍包圍圈中。而襄陽守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頓時陣腳大亂,毫無抵抗之力。
  孫太守在官署裡懸好了白綾,正打算以死謝罪之時,忽然傳來了消息------
  常歌將軍顯靈了。
  只是這位顯靈將軍,剛進襄陽甕城,就被李守義刁難,孫太守實在搞不明白這群武將之間的恩恩怨怨,只好眼睛一蒙兩耳一閉,裝不知道。
  之後幾天,也不知是誰的主意,總在細枝末節上刁難常歌,先是不送吃的,後來送來的菜餚夾雜砂石,顯然是不想讓他過得痛快。
  當日甕城混亂,白蘇子也跟著混了進來。他這幾日蹲在東廂房簷之上,見常歌在吃食上受氣,頓時心生一計。
  白蘇子想法子弄了些燉煮,更冒險跑去城外打了兩隻兔子。常歌練武回來,一推門,一鍋兔肉燉煮沸得是熱熱鬧鬧,白蘇子站在吊鍋前,亮著眼睛等著他。
  他盤算著,錦上添花哪裡比得上雪中送炭!這回,他總能留下來了吧!
  結果常歌不僅沒謝他,還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白蘇子幾乎是被幼清拿掃帚轟出去的,他的燉煮常歌更是看都沒看一眼,只勒令不許浪費,分給挨餓的襄陽民眾吃。
  東廂動靜鬧得太大,直接驚動了夏天羅,瞭解了來龍去脈後,那天給常歌送來的飯食有葷有素,還附送甜品。
  食盒一掀,滿室飄香。
  餓了數日,幼清一見這麼精美的菜餚,饞的都快啃盒子了,常歌卻默然蓋上食盒,托人將飯食轉送了出去,交待道:「與軍同吃即可,不必特意單做。」
  再送來時,菜色素了,常歌將各式菜餚撿出半份份量,交予幼清轉予官署外平民,自己只食半份。
  白蘇子趴在官署房簷上,看到幼清悄悄□□遞送飯食,這才明白他錯在哪裡。
  *
  這天傍晚,白蘇子依舊蹲在簷上,還在絞盡腦汁思索如何能混進常歌身邊,忽見一輛五駕馬車疾馳而來。
  天子駕六,諸侯駕五。楚國雖然稱王,但禮儀制式尚未大改,依舊是諸侯制度。楚國唯一能坐五馬並驅之車的,據他所知,只有楚王。
  難道車裡坐著的,正是楚王?
  白蘇子當即飛身上前,輕身蹲在飛簷之上。
  襄陽郡孫太守早早站在門口,踮著腳梗著脖子張望,快要盼成個望夫石了。
  五駕馬車剛到,還未停穩,這老傢伙立即合手作揖,高聲唱到:「襄陽郡太守孫廉,叩見司空大人。」
  白蘇子嫌棄地看他一眼。
  知道的,這是拜司空大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拜楚王呢。
  不過這車裡的,居然就是楚國司空大人。
  數日間,白蘇子已聽數人談及他三次。
  第一次,是常歌拒絕留他在身邊,稱他若有難,可以到歸心舊居找這位「司空大人」,當時幼清提了一句,說先生位列百官之首,和現任楚王一道,為先王扶梓宮。
  當時常歌說他面冷心善,幼清並不認同。
  第二次,則是襄陽甕城,襄陽守軍懷疑常歌目的,幼清情急之下假稱有「司空大人」手書,一時竟制住場面。
  第三次,常歌未帶符節,夏天羅提到會呈簡報,請示的也是這位「司空大人」。
  不僅如此,他潛伏官署這幾日,聽多人提到這位司空大人。只是所有人並不稱其官職,而是尊稱為「先生」。
  就連看著四十多的孫太守都一口一個先生,這「先生」的年齡究竟得多大?
  正想著,車簾微卷,來人先探出了個華貴的墨藍袖子。
  白蘇子瞟了一眼,年紀倒是不大,可全身錦緞,顯然是個紈褲。
  只見這位墨藍衣衫之人一下車,對著孫太守,居然抬腳,當胸就是一窩心腳。
  孫太守活跟一灘爛泥一樣,捂著心癱在了地上,疼得直哎唷。
  四周府兵連看都不敢抬頭看,何況是扶。
  墨藍錦衣之人冷著臉:「襄陽城破,折我六萬軍士,十萬民眾!戰場拉拉扯扯至數里之外,魏軍集我民眾人頭,高高掛在了望樓上------你這太守幹的好啊!孫廉!」
  孫太守在地上滾了半天,剛緩過口氣,趕忙爬了過來,也不敢抓來人的下擺,只連連叩頭道:「陸大人息怒,陸大人息怒!襄陽城破,此事有隱,此事只因------」
  聽他喚陸大人,白蘇子才明白過來,此人並非楚國司空,而應當是楚國散騎常侍陸陣雲。
  散騎常侍這個職位,雖僅為正三品,但他隨侍楚王身側,上可通達楚王、下可規諫百官,時兼軍政顧問,見之如見王面。
  襄陽圍困搞成這副德行,孫太守剛剛這一腳,挨得可一點也不冤。
  「慢!」
  陸陣雲呵止道:「司空大人已至,有何隱情,你把舌頭給我捋直了,待會兒進了官署,給我一字一句,慢慢說。」
  「是,是!」
  車內又是一陣響動,孫太守伏得畢恭畢敬,高著聲音道:「恭迎司空大人!」
  陸陣雲顯然被他這諂媚味兒衝著了,極不耐煩地瞟了一眼:「看清了再拜!」
  孫太守這才抬頭。
  車前站著個沉靜冷郁的少年,腰懸一桿形狀奇特的廣口小骨笛。他雖是中原人打扮,發上卻結了不少小辮,連眉眼都有些北境少民之感。
  這少年行禮道:「孫太守,吾乃景雲。我家先生說,太守不必拘禮,起來正常回話即可。」
  孫太守這才站起來,訕笑著拍著下擺的灰。
  見他不再搞三叩九拜那一套,景雲這才稍退一步,下了車。
  第一個不是,第二個也不是,第三個總該是了吧!
  白蘇子扒著房簷,鯁直了脖子,想看清這位司空大人的模樣。
  柔軟的白紗簾子終於再度捲起,先探出的是一隻手。
  車上簾子軟透無比,如山尖上的縹緲輕煙,一看就是頂好的稀有貨色。
  但這隻手探出紗簾時,竟襯得軟煙一般的白紗羅,像個凡世俗物。
  這手是一種難言的透白。
  此人的骨節舒展修長,手指頎長勻稱,從車裡探出,一如潤澤玉竹,輕出雲霧。
  鉅子司徒玄總誇澤蘭的手長得素白漂亮,水蔥似的,白蘇子也還算認同。可今日一見這雙手,澤蘭的手頓時失色,顯得平平無奇。
  他不禁在想,得是如何的境遇,才能養的出這麼一雙無可挑剔的手。
  而這只舒展雪月般的玉手,若是用來殺人,又該是一副什麼情景?
  白蘇子還在出神,方才一身戾氣,對著太守抬腳便踹的陸陣雲忽然溫順起來,恭敬抬手,預備親攙這位司空大人下車。
  「先生,留神桂蹬。」[3]
  *
  作者有話要說:
  [1]破山刀:原型虎翼刀。上古妖刀,彎刃寒光,三國時期出現過,後不知所蹤。金庸《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中屠龍寶刀原型也未此刀
  [2]鉅子:無正閣首領稱鉅子,後文會詳細介紹,此處暫不展開
  [3]桂蹬:下馬車的腳踏,桂木製作,稱桂蹬。
  「司空」,官職其實不理軍政,為何是這個職位後文有解釋。
  感謝 seem、蘇齊雲人間天菜 贊助楚軍輜重~


第7章 斷情 斷情絲。
  楚國司空大人下車之前,白蘇子不住在想,這位「先生」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無知無覺間,他居然等得心焦氣躁,短短撩簾下車的時間,像是過了萬年。
  此時夜深。
  明月出中天,冷霜遍重簷。
  一人自五駕馬車內走出,陸陣雲為他打開紗簾,他稍稍低頭,墨色長髮傾瀉而下,如水墨般氤氳在白衫之上。
  幾瓣殘梅,妄圖留香他肩上,寒風捲過,不得不飄然去了。
  陸陣雲恭敬扶他下車,期間低眉垂眼,愣是一眼都沒亂看。
  這位先生剛剛站定,一旁的異族少年景雲當即展開鴉羽大氅,仔細為他披在肩上。
  寒枝搖落些許雪屑,沾在羽尖之上,更襯得他玉松之姿,經雪更冽。
  只是白蘇子的角度只能影綽見個側影,無法窺得天顏。
  孫太守恭敬喚道:「拜見司空大人。」
  這位司空大人倒是隨和,只淡然道:「同朝為官,孫太守不必拘禮。放鬆些罷。」
  孫太守見了風,立即轉了舵,轉而換了稱呼套近乎:「謝先生。」
  白蘇子總覺得,這位司空大人,並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溫潤淡然。
  譬如現在,他雖然處處不露鋒芒,看著無半點錯處,卻總給周圍人一種無形的壓抑之感。
  像是利刃,刻意藏鋒。
  亂世之中,尊崇能者為王,故而爭世多出英雄。
  三年前,常歌將軍被鴆殺、大周天子祝政殞命宮變,大周朝顛覆。
  一夜之間,六雄諸侯蠢蠢欲動,群豪並起。自那時開始,世間處事更崇尚鋒利明銳之道,所以楚國司空大人的這份收斂和隱藏,在當下這個大爭之世,確實顯得格格不入。
  孫太守試探問道:「已近夜深,先生可要先行休息?」
  「不必。軍務要緊。」
  言畢,司空大人徑直進了官署內廷,行動間下擺上素色雲紋流動,如有清風。
  若是旁人,定會被司空大人縹緲出塵之姿折服。但白蘇子生性執拗,此刻他正盯著此人一舉一動,竭力想要找出些破綻------
  暗銀雲紋!
  他猛然恍悟過來,司空大人白衫上的重工暗紋刺繡,究竟是何物。
  方纔下車之時,他看到這位司空大人的左袖上佈滿暗銀雲紋裝飾,月色之下,猶如流星沾衣,分外動人。
  若是旁人,湊近細看,也只會驚歎紋繡工藝精湛,牽絲銀繡靈動異常,並不會有他想。
  因為他袖上這東西,不僅世間罕見、能用上之人,更是稀少。
  但白蘇子認得這東西。
  斷情絲。
  此物可隱匿於衣袖之上,平日裡與普通刺繡無異。
  實際上,斷情絲銳韌無比,使用時自衣袖抽出,便是一根纖長銳器。也由於過銳過薄,以至於使用時無聲無影無形,甚至不沾血痕即可取人性命,極為狠戾。
  不過,此物過利,使用者扯住斷情絲之時,自己的雙手亦會受傷,倘若力氣稍微重了半分,極有可能直接切斷指骨,故用此利器者,須無謂自身痛楚,下手准狠,更需在刃尖上拿捏好力度分寸,否則,未及傷人、率先傷己。
  能用這種凶器的,不是癲狂之人,就是毫無猶豫、斷情無心之人,故稱「斷情絲」。
  白蘇子看著司空大人那雙潤澤玉手,心中冷笑。
  再好看,也果然是雙殺人的手。
  再內斂,也是個狠辣之人。
  只是這心,不知是不是斷情、又是不是無心。
  想及此處,這位司空大人忽然止了腳步,輕聲道:「孫太守這裡暖和,樑上竟有飛燕。」
  糟糕!
  白蘇子心中一沉。
  這位司空大人微微側臉,望了過來,二人猝不及防,隔空對視。
  司空大人生得銳利,薄唇更是生冷無情。
  如此涼薄之人,居然生了雙多愁含情眼,烏潤潤如黑珠一般,任誰瞄上些時候,魂魄都被他消去半分。
  白蘇子像被他一直看透至心底,以至於飄然一眼,心頭竟無端躥起些涼意。
  他直覺此人,深不可測。
  陸陣雲當即抽刀,衝他喊道:「什麼人!」
  白蘇子見勢不妙,將身一低,回身便逃。
  景雲則立即輕身追去。
  *
  夜半。
  太守官署內一片寂靜,楚國司空祝政坐於中央,陸陣雲立於左側。
  祝政一進官署,一眾武將參謀肅立。他當即掃視一周,未見到常歌。
  孫太守端了碗茶,哆哆嗦嗦上殿,人還沒走到,茶已經哆嗦出去大半。
  「司司司司空大人!」孫太守終於走到祝政案前,雙手捧茶,「請請請大人喝茶!」
  陸陣雲樂了:「倒個茶,怎麼還把自個兒倒磕巴起來。」
  祝政倒是平和,接了孫太守遞過的茶水,溫言道謝。
  他信手翻著此次襄陽圍困簡報,堂上除了竹簡聲,無人敢開口。
  陸陣雲開始發難:「所以,此事竟是你們趁著夏天羅都尉重傷,擅自決定開城門放歸城內百姓,導致襄陽險些失守?」
  孫太守聞言,當即開始高呼冤枉。
  「你冤個屁!」
  陸陣雲把簡報朝他擲去,啪地砸在太守頭冠之上,「上面寫得明明白白,『廉與義相謀,撥兩隊精兵護百姓出』。難不成這襄陽城裡,還有第二個太守孫廉!」
  孫廉趴著抖,頭都不敢抬。
  西部都尉李守義倒是上前一步,行禮道:「此事確有內情。」
  「襄陽城圍困已久。圍困伊始,已向枝江、夷陵、江陵等地分別求援,只是敵軍狡詐,往來書信都一應攔截,後來轉了精兵快馬傳信,尚未行出二里,均被魏軍亂刀砍死......」李守義停了停,「軍糧一直勻著分給百姓,連騎兵營的戰馬都殺了不少,可襄陽城,數十萬之眾啊!城守住了,糧草輜重都無補給,城內無以為繼,百姓易子而食,這算是......這算是!」
  李守義拂袖,不願說了。
  「此事與李都尉無關,放百姓出城是我的主意。」哆哆嗦嗦的孫太守接過話頭,「李都尉發現時,西南角樓已塌,百姓蜂擁而出,無法,這才撥了精兵護衛出城平民,導致陣腳大亂,先生若真要罰,罰下官一人即可!」
  祝政難得抬頭,看了孫太守一眼。
  「先生明察。」李將軍拱手道,「百姓出逃是不假,可一出城門便是魏軍包圍圈------那魏軍如何神機妙算,怎會如此精準,此事一出,太守必受牽連,說不定連太守都在對方的謀劃之中------還望先生明鑒!」
  他二人又相互開脫幾句,孫太守又搬出為官老三套,一哭慘二裝腔三賭咒,來回扯了老半天,祝政均一語未發。
  直至哭過三巡,想是哭累了也哆嗦累了,孫太守終於安靜下來。
  祝政這才開口:「襄陽城中,究竟還有幾日餘糧?」
  他一語中的,恰巧問在關緊之處,孫太守瞬間臉色煞白,他小聲嘀咕,顫巍巍比了個數:「至多......至多七日。」
  陸陣雲將桌一拍:「放肆!」
  孫太守趕忙改了指頭:「三、三日!」
  祝政道:「抬起頭來。」
  此時他刻意斂了森然的寒意,垂眸斂目時,反而有些溫柔。
  他一直盯著孫太守,烏潤的眼瞳甚至給人一種蠱惑的錯覺------讓人心甘情願地屈服,說出實情。
  祝政的語氣不徐不疾,讓人摸不清情緒:「餘糧,究竟還有幾日。」
  孫太守被他看得無處遁形,這回他把手徹底放下了,低著頭小聲回道:「回、回先生,還有......一日。」
  祝政輕歎了口氣,幾乎微不可聞。
  陸陣雲自一側木盒中取出個東西,匡啷一聲甩在堂上,那東西沿著廳堂滑出去老遠,看清是何物後,孫太守竟被驚得一抖。
  陸陣云:「孫太守,事到如今,你還不說實話麼!」
  地上砸著一把玄鐵黑鎖,鎖眼早已生滿銅黃色暗銹。
  孫廉看著這把鎖,徹底啞然。
  這是城內糧倉大鎖,它既然已被陸陣雲拿到,說明陸陣雲和司空大人,早已先去過糧倉,說不定還詢問過城中百姓,餘糧數量,早已摸得清清楚楚。
  襄陽早已斷糧。雖事出有因,但陣前斷糧,是能當即拖出去斬首的大罪。
  孫太守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只覺得腦袋晃悠晃悠,快要擱不住了。
  「先生,孫太守在襄陽當執數年,雖無大功亦無大過,此次斷糧破城實屬無奈,戰時非同尋常,冒然斬了太守,恐亂民心啊!」
  李守義拱手:「孫太守無心之過,還請、還請先生權衡!」
  「你是無心,但亦是無能。」
  祝政依舊盯著孫太守。
  依舊是那雙含情鳳眸,此刻卻忽然殺意凜凜。
  他不徐不疾,溫聲問:「襄陽城守軍,合計七萬,傷亡六萬四千二百八十三人;襄陽百姓三十萬,傷亡十萬有餘。自此往外七里,哪一寸,不是屠殺之地。」
  孫廉越伏越低,最後竟要貼上地面。
  祝政垂眸,看著茶盅內澄明茶水,口吻似詢問,又似質問:
  「孫廉,我問你。若我不殺你------何以平民怨,何以慰天靈。」
  「先生三思!」李守義喊道。
  「請先生三思!」
  堂內都尉參謀,立即烏壓壓跪了一片。
  堂上正在僵持,一少年飛身躍入,單膝跪在堂中,向他覆命道:「先生,被他逃了。」
  正是方才追著白蘇子出去的景雲。
  祝政抬眼。
  雖說景雲輕身功力不及幼清,但也稱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此人居然能從景雲手下逃脫,許是高手。
  但人都逃了,多說無益,祝政輕聲道:「逃了便罷了。」
  「先生。」一直未說話的襄陽郡北部都尉劉肅清開口。
  他試探插言道,「那人叫白蘇子,我認得的。他這幾日一直在官署附近徘徊,因是跟著那位紅衣將軍來的,我們不敢妄動,請示後,『那位將軍』說毛孩子還皮,玩幾天沒興趣便走了,叫我們別管......沒想到他愈發膽大,竟擾了先生。」
  這幾日,因為這位前任益州將軍的事情,官署裡吵個不停,此時劉都尉更不敢提「建威將軍」四字,刻意模糊了將軍的稱謂,只說是那位將軍。
  祝政的動作細微地靜了一刻。
  他裝作順口問及:「那位將軍,現在何處?」
  *
  作者有話要說:
  政政登場啦,好久不見
  政政大常歌三歲
  感謝 seem 為楚軍贊助營養軍糧~
  感謝 蘇齊雲人間天菜 為政政鋪設專用紅毯!


第8章 狼胥 兩相對拜。
  「將軍!先生來了!」
  幼清一個飛身,自窗戶翻了進來,撞得窗欞裂響。
  他來得風風火火,帶進來數片寒梅花瓣,瞬間亂了常歌紙上未干字跡。
  幼清還未站定,一看闖了大禍,字跡都被花瓣擾得凌亂,剛嚷嚷著要幫他整理,常歌卻猛地抓起案頭畫卷,將案頭的松花箋急忙掩了。
  他不遮掩倒罷了,一遮,幼清頓時好奇起來:「將軍,你在寫什麼。」
  常歌故作嚴肅,隨口扯謊道:「軍力佈陣圖。」
  他拿來遮掩的畫卷倒確實是佈陣圖,主圖是襄陽及周圍的地形,一旁用極細的字密密麻麻寫滿了標注。
  一路來襄陽,常歌留著心踏勘了沿途地形,更在前幾日襄陽戰役中,詳細分析了魏軍此次兵力、佈陣情況,眼下這些訊息盡數落在這紙佈陣圖之上。
  幼清懷疑地看了他一眼。
  剛剛那張紙,松色底色、豎幅淡香,一看便是往來書信,哪裡是什麼佈陣圖。不過將軍遮掩,他也不好窺探他人隱私,只好按下不表。
  常歌趕緊轉移話題:「你剛說什麼,先生來了?」
  幼清連連點頭。
  常歌不信:「先生面上雖然封了個和軍政不沾邊的閒職,實際上楚廷裡裡外外都離不了他,眼下荊州改稱楚國,楚國先王葬禮,新楚王親政,三件大事累在一起,哪裡走得開。」
  「不不。」幼清急急說道,「我在門口見著先生的車馬了!就是楚王親賜,五匹又大又威風的銀鞍白馬那駕!」
  常歌聞此,低頭一笑。
  「怎麼了?」
  他淡然道:「一點舊事,沒什麼。」
  常歌首次見到祝政,是在北境邊關,那時候祝政還未繼位,仍是大周朝三皇子,所乘車輦正是五駕銀鞍白馬。
  數百年前,群雄割據,亂世紛爭百年不止。
  至大周武王,北拒鬼戎、南定中原,終於一統天下。
  開國之後,他將中原外的荊州、益州、吳國、交州、冀州、豫州等地,分六方諸侯,賜予當時一道打天下的袍澤兄弟,「荊吳益交冀豫」六雄格局,自此奠定。
  誰知武王立業未有多久,溘然長逝,此後數代庸政,六雄割據暫且不表,就連大周朝中軍政都由司徒氏、朱氏及常家軍三家氏族把持。
  傳至第三代周閔王祝衡,街頭巷尾的茶館裡都流傳著「案牘不過目,軍政問三族」的調侃。
  這話的意思連黃口小兒都知曉,就是嘲諷周閔王祝衡無能,軍事文書壓根不會報送他,而是政事問司徒氏朱氏,軍事問常川將軍。
  南北戰亂不止、內廷外戚專權,大周朝本就風雨飄搖,這時候,在北地休養生息了幾十年的鬼戎忽然蹦躂起來,三番五次南下騷擾。
  鬼戎精銳部隊擅騎射,大周軍隊更擅陣戰,最開始碰上的時候,屬於秀才遇上兵,真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周閔王一時無法,只得聽司徒氏的,搬出國印,割城讓地,還讓當時未及幼學之齡的三皇子祝政,出質鬼戎綿諸國,以換取喘息之機。
  這一質,便是數年。
  直到常川將軍漸定南境,帶著出身北境的夫人火尋鴒,倆人夫唱婦隨,一道在北地拉扯起狼胥騎,漸漸奪回失地,鬼戎這口惡氣才算是出了回來。
  鬼戎精銳擅騎射,為了對抗這點,常川夫婦的狼胥騎,特意馭狼。
  每每出征,狼王達魯載著女將軍火尋鴒立於山尖,鷹骨笛長嘯,萬狼相隨。
  再勇猛的馬兒遇上貪婪凶戾的大狼也沒了辦法,有狼胥騎在北境一日,鬼戎人便被扼住咽喉一日,再不敢南下。
  常川將軍、夫人火尋鴒都在北地,常歌打小就在狼胥騎大營裡摸爬滾打了數年,幼時玩具都是些刀槍弓箭。
  常歌原本又長得水靈,人人見了都愛逗。軍營枯燥,大營裡那些年輕漢子,哪裡見過奶娃娃,對常歌更是疼得愛不釋手。
  膽子大的,大清早都在帥帳外候著,一見小常歌晃噠晃噠出了帳篷,一把抄上便走。
  營地裡沒什麼小孩子的玩意兒,這幫兵將就教他拉弓射箭、舞刀弄槍。
  有天傍晚,常歌倒提著一把比他個頭還高的長刀回來。
  那刀足足有數十斤重,常歌拖著刀,走得七扭八歪的,回了帥帳,常川一看,險些嚇壞了,連人帶刀送到火尋鴒面前,意思是「管管你兒子,看看都給胡教成什麼樣了!」
  誰知火尋鴒本就北境出身,尚武。她自己又是個無比颯爽的巾幗豪傑,一見拖著長刀的兒子,樂得跟過年似的,把常歌一牽,說,「走,為娘教你射大鷹!」
  差點把常歌親爹氣暈在營帳裡。
  眾人一看火尋女將軍不管,越發變本加厲起來,小常歌路過哪片訓練場,哪裡就喊著「小將軍,來給我們開開眼!」
  每當這時候,常歌就真的一搖一晃走過去給他們「開眼」。
  常歌初見祝政那天,正是在射箭場給一幫子新兵「開眼」。
  當時箭靶上,一堆小鑿箭扎得是亂七八糟,幾乎沒一個靠譜的,把教頭火尋鵃的臉,氣得比賀蘭山還黑。
  火尋鵃正在火頭上,忽然聽著鈴聲,回頭一看,真是他的小甥子常歌。
  火尋鴒女將軍為了好找兒子,給他左手腕上套了個銀圈鈴鐺,走哪兒就叮噹作響。
  常歌長得晚,這時候個頭還沒個大角彎弓高,正一晃一晃路過。
  他臉上不知在何處糊了兩道灰泥,一身火紅的衣裳也給滾得滿是塵土,身後還跟著個肥墩墩的小狼崽。
  火尋鵃朝他招手:「小將軍,過來,給這幫新兵蛋子開開眼。」
  其實打靶歪了,真不能怪新兵水平不行。
  狼胥營靶場上,總是有二三灰狼逡巡,新兵都是中原來的,在這之前別說狼,連馬都沒見過。
  灰綠的狼眼睛一掃,別說打靶了,能站起來都算膽大的。
  常歌聽著火尋鵃招呼,乖乖拐了過來,先是奶聲奶氣喊了一聲舅父,然後搬來個小馬凳,搖搖晃晃往上爬。
  新來的士兵不認識常歌,一看樂了,還以為火尋教頭和他們頑笑,嘻嘻哈哈的,調笑道:「火尋將軍,這奶娃娃,個頭還沒大羽箭高!」
  一陣哄笑。
  常歌身後跟著的小狼崽不樂意了,露著乳牙對新兵齜牙咧嘴的,又惹得新兵一陣大笑。
  常歌踮著腳,拍了拍一旁站著的火尋鵃:「舅父,幫我開個弓。」
  大角彎弓比一般弓箭長上許多,弓弦亦是選用最韌的馬尾絞了竹絲製作,首次拉開是最要費力的,但一旦拉開,再行拉滿將會省力許多。
  「小將軍,行不行啊?要不要驃下幫你一把?」
  火尋鵃警告了胡喊的士兵一眼,開弓後遞給常歌。
  常歌試了試力道,他的廣袖用兩根袖帶高高束起,露出兩截小嫩胳膊,稚嫩得像脆藕一樣。
  一旁的士兵遞過小鑿箭,一臂長。
  常歌搖搖頭,奶聲奶氣:「我要大羽箭。」
  大羽箭長約三尺,比起一般兵士用的小鑿箭更難控制,尋常兵士先用小鑿箭習上個三五年,才能拉開用大羽箭的大角彎弓。
  「可以呀,小將軍!」新兵不以為然,接著起哄。
  「給我們小將軍上大羽箭!」
  常歌接箭。
  巨大的弓,瘦小稚嫩的人,兩相對比下來,有種極其荒誕的效果。
  他還沒有任何動作,新兵跟看馬戲熱場一樣,先行呼喝起來:「小將軍加油!」
  只聽卡卡兩聲,常歌顫顫巍巍,居然真的一點點拉開了比他還高的大角彎弓,眼神還無比認真。
  大弓拉滿,彎成一個健韌的弧度。
  新兵霎時安靜下來。
  剛剛他們都依次拉過普通□□,誰都明白拉開這張弓要使出多大的力氣------多數人臉都憋得通紅,還是沒法拉滿。
  所有人的目光居然都聚集在這個瘦小身影上。
  常歌滿弓。
  他不知在哪裡滾了一胳膊的沙子,大漠的日頭一照,正在他內肘上金燦燦地閃著光芒。
  嗖。
  大羽箭破風而出,正中靶心。
  新兵足足愣了有半柱香的時間,這才反應過來,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看到沒有!」火尋鵃趁機訓斥,「你們連個尺把高的奶娃娃都不如,白吃這麼多年飯了!」
  「舅父。」常歌側頭看他,認真道,「我不是尺把高,我已有三尺二寸了。」[1]
  「好好好,三尺二寸!」
  火尋鵃一把抱起他,拿自己臉上的硬胡茬扎他,扎得常歌擠著眼睛,一臉不情願。
  他好不容易才從舅父懷裡掙扎下來,爬上凳子再度拉弓,這一弓,三支大羽箭同時射出,全部正中靶心。
  這回新兵喝彩喝著喝著,心裡忽然不是滋味起來。
  第三弓。
  此時靶心已經落滿了四支箭羽,再沒地方落羽了。
  「常歌!」
  一聲馬蹄嘶鳴,接著是馬車急剎住的聲音,頓時揚塵無數,漫天飄揚。
  沙塵無孔不入,眼看就要淹沒場上箭靶,再也看不清楚------
  嗖。
  利箭脫手,第四支大羽箭破風而出。
  可惜常歌來不及看他是否射中了靶心。
  「常歌,過來!訓練場上不許嬉鬧!」
  煙塵過。
  訓練場邊停著一輛五駕車輦,白馬銀鞍。
  原本側面車簾是捲起的,似乎正在看場上的情況,風沙煙塵散去的瞬間,車簾反而忽然放下了。
  大將軍常川正站在車頭,皺眉看著常歌:「還不快過來!」
  「喏。」
  常歌撇了撇嘴,只好放下大角彎弓,怏怏朝常川那邊走。
  肥嘟嘟的小狼崽跟腳,蹦蹦跑了過來。
  他等著一陣狂風暴雨的呵斥,沒想到常川只是訓誡性地看了他一眼,轉而下車,回身抬手,低聲道:「三皇子,留神腳下。」
  三皇子?
  常歌抱起小狼崽,他似乎是聽過北境鬼戎是有位皇子,幼年出質,父帥此次出征,似乎也和他有關。
  正思索著,車簾一卷,自裡面出來了個冰雪般的人。
  這人身形修長,一襲暗紋白衣。
  當時大風裹沙,吹得這人鴉羽大氅濛濛茸茸,但卻點污不沾身。
  後來常歌才知道,常川此次出征,正是為了接回質子祝政。
  說是「接」,實際上和搶差不多,順便還奪了六座城。
  常歌看著眼前的人,眨了眨眼睛。
  三皇子也不知經歷過什麼,十三四歲的年紀,愣是一點活氣都沒有,面沉如水。
  一雙烏黑潤澤的眼瞳,更像是藏了滿腹的心事。
  「這是三皇子。」見常歌發愣,常川喝道,「還不快行禮!」
  常歌聞言,慌慌張張行了一禮,連小狼崽摔在地上都沒敢撿。祝政亦輕輕頷首,淡然回了一禮。
  兩相對拜。
  接著祝政眉頭一蹙。
  常歌朝下一看,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他的小狼崽,不知怎麼就遷怒了祝政,嗷一聲跳起來,咬了三皇子一口。
  *
  作者有話要說:
  [1]三尺二寸:常歌這時候一米二不到......
  分封之時,大致格局為中原地區大周,四周分給六雄(荊吳益交冀豫),史稱「二公三伯」,分別為池公(荊州)、華公(吳國)、劉伯(益州)、姜伯(交州)、祝氏公族(冀州)、池子(豫州)
  「案牘不過目,軍政問三族」的那位周閔王,是祝政他爹。
  取謚號的時候,祝政原本想取「厲」這種惡謚,後來還是換了「閔」,閔謚本意是在國內被害,政政取這個字,頗有點「呵呵你懂的」的嘲諷之意。後文會講。
  常歌爸爸是常川,鎮北大將軍。媽媽是火尋鴒(ling)女將軍,西靈人。教頭火尋鵃(zh□u)是火尋鴒的弟弟,常歌的舅舅。
  年方十歲小常歌:(驚慌失措.gif)
  感謝 seem、一朵小玫瑰、天天開心 為楚軍投放營養軍糧~
  感謝 一朵小玫瑰、蘇齊雲人間天菜 為楚軍貢獻軍火大炮~


第9章 劍鋒 他順著衣帶,將其拉進了屋。
  幼清原本坐在獨榻上,聽到祝政被咬,險些從榻上笑滾下去。
  常歌不解:「不就是被咬了一口,有那麼好笑麼。」
  「沒有沒有。」幼清笑得直不起來腰,「我就是想到先生那副一本正經忍疼的樣子,他面上肯定波瀾不驚,實際上忍疼忍得不行!」
  「是真的疼。當時先生不讓看,後來才知道,再近一兩寸,就會傷著骨頭了。」
  事隔多年,再提起來常歌還是有些愧疚:「先生腿上現在還留著疤呢。就在腳腕上面一點,兩個犬齒痕。」
  「傷那麼深啊。」
  常歌哭笑不得:「那可是狼。」
  「那小狼呢?會不會被......」
  「那倒沒有。」
  常歌道:「原本父帥是要處置它的,先生為它求情,這才留了下來。」
  「先生還挺好性。」
  「哪裡好性!」常歌皺眉道,「他藉著這檔子事,讓父帥天天把我釘在營帳裡習字,還日日要我換傷藥,美其名曰『鷹奴無知,主人有知,主人當擔責』。鷹奴是那隻小狼崽的名字。」
  「後來呢?」
  常歌眼中的神采忽然暗了暗:「後來......後來便沒了。娘親戰死沙場,舅父不知所蹤,就連父帥也......」
  「狼胥騎......大周都沒了,還有什麼狼胥騎。」
  二人一陣靜默。
  屋內安靜,樑上若有任何輕微響動都聽得一清二楚。常歌側耳傾聽片刻,在紙張上寫:「看來先生是真來了,樑上密探都多了不少。聽腳步,方才過去的當是大魏斥候團,估計是來窺探情況的。」
  一句極輕聲音飄進窗中:「......將軍一直住在官署東廂,先生,您這邊請......」
  常歌與幼清對視一眼。
  *
  祝政聽到劉肅清介紹常歌住在官署東廂,提議軍務該與他商議,眾人便一齊往東廂方向去了。
  孫太守確實罪無可恕,但事急從權,祝政允他戴罪立功,只拖下去狠狠打了頓軍棍。孫太守一介文人,這頓軍棍下去,估計沒個三五日都直不起來腰,給人放在擔架上抬著跟了過來。
  倒是李守義,一聽是要同常歌商議襄陽軍務,連緣由都沒說,拂袖便去了。
  東廂房後院臨湖、前院植梅,一進院子便有陣陣冷香撲面。
  室內燈火爍動,想來常歌將軍也還未歇息,祝政領頭入了廊下,只見房門未鎖,只虛掩著。
  他上前一步,剛要推門,足下忽然一聲脆響,什麼東西砸在了門上。
  孫太守扶著腰抬首:「將軍這是何意?」
  門內未有應答。
  一陣涼風陡然襲來,祝政迅速欠身,一青銅酒盅擦身而過,啪嚓砸在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圈。
  無論門裡的將軍是什麼意思,這個舉動很顯然是不歡迎來客的。
  孫太守琢磨可能還受著甕城之氣,於是好聲勸道:「我楚國司空大人來訪,司空大人向來深明大義,將軍若有何委屈......」
  他還沒囉嗦完,幼清隔門喊道:「孫太守!你還敢來,我家將軍千里馳援,落得個軟禁的下場,這回是酒盅,下次再有冒犯,地上滾著的,就是你的人頭了!」
  那酒盅圓底,還在地上滾。好不容易沒抖的孫太守,這下又開始哆嗦起來。
  劉肅清勸道:「先生,今日夜已深了,將軍那邊也有些不痛快,要不今日便算了,待我明日先起拜帖說和說和,先生再來拜會也不遲。」
  祝政一手懸在門上,只說:「諸位都尉先去,早些歇息。」
  可司空大人未離開,哪個敢抬腳走人,只得跟在後方候著,不敢再勸。
  無法,祝政只得吱呀一聲,推開木門。
  門尚未推開,只聽一陣綾緞略空聲響,緊接著一柄寒劍率先搶了出來,正刺向祝政門面。
  月光之下,那劍冰寒迅疾,眾人尚未看清持劍之人,先被冷白劍光晃了眼。
  匡一聲,木門被陡然帶開,持劍之人方才出現眼前。
  風雪裹梅,首先搶出人視野的,是一截清月色的小臂,纖瘦結實,骨肉勻停。
  手臂主人未戴腕甲,只以束袖帶將兩側廣袖高高束起,亂風一過,梅瓣不沾身。
  此時眾人才看清持劍之人。
  常歌衣袂飄揚、紅衣烈烈,滿身都是凌厲的殺意,暗夜之中,竟有如一朵怒蓮。
  事發突然,誰也未料到門後竟是一柄寒劍,陸陣雲、劉都尉等人都在兩三步以外,而孫太守更是個爬都爬不起來的廢人,一群人只能瞪著眼睛,看著那柄冷劍直朝祝政襲來。
  還是陸陣雲率先反應過來,急道:「將軍息怒,先生不通武藝!」
  劍光一閃,孫太守嚇得直接捂了眼睛。
  劍刃裂空之響仍存,卻無痛楚呼聲,眾人這才發現,祝政不躲不閃,正面迎上劍鋒,那劍不偏不倚,恰巧停在祝政眉心。
  劍停,風止。
  幾縷梅瓣撫過銳利劍鋒。
  此時,眾人方才順著劍看清持劍之人------
  常歌一襲紅衣,半面收進秘銀面具之中,風雪繚亂、劍光霜寒,愈發顯得他張揚奪目。
  他正望著劍鋒所指的祝政,祝政亦不避不讓,以目光針鋒相對。
  孫太守甚至出現一些錯覺,他覺得這位紅衣將軍眉目之間,似有隱隱笑意。
  不過,一邊是惹不起的暴脾氣將軍,另一邊是剛揍了他一頓板子的冷戾先生,兩邊都不是好說話的人物,孫太守急的左右亂擰,不知該從哪邊勸起。
  最後還是陸陣雲遲疑開口:「將軍,深夜來訪,確實唐------」
  「突」字還未說完,常歌突然揪起祝政衣上飄帶,驚得眾人一滯,不明他這是何意。
  緊接著,他順著衣帶,一把將祝政拉進了屋。
  大門匡當關上。
  劉肅清不明所以,提劍要入,卻被陸陣雲攔在半路。
  陸陣雲開始睜著眼睛胡扯:「先生面薄,若被他人折辱,恐不願他人在場......」
  「荒唐!」劉肅清道,「先生位及三槐,怎可隨意為人侮辱!」
  這回陸陣雲忽然不攔了:「你進去了,可打得過那位將軍?」
  劉肅清無言以對。
  襄陽圍困那天,李守義堅守城門,劉肅清在外側迂迴、護佑出城百姓,那位紅衣將軍是如何深入敵陣、如何力破萬軍的,他在一側看得是清清楚楚。
  陸陣云:「既然你我都無以為敵,就當做未看到、未聽到、未發生吧。」
  *
  屋內確實舉劍相向,但並非是你死我活。
  祝政一進屋,常歌從前襟抽出字條,在他眼前一晃,旋即放入劍柄之中。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我有訊息,但你得憑本事搶」。
  還未等祝政站定,常歌已闔上劍柄,一劍劈來。
  屋內不比院外,祝政無需遮掩自己會武,二人你來我往過了有七八招,祝政都只閃躲,並不出手制服,只是目光一直落在常歌身上。
  常歌自幼時起,總與他切磋,知道他素愛審時度勢,制服他人講究一個巧字,輕易不會出手。一旦出手,出招看似飄然,卻准而凌厲,一擊制敵。
  故而時間拖得越長,對常歌反而越是不利。
  想到這裡,常歌虛晃一招,待祝政側身躲過之時忽然反手一劍,劍氣擦著祝政的髮絲而過。
  那劍卻穩穩停在空中。
  祝政只用了二指,輕巧夾住劍身,好似拈花那般輕柔。
  糟糕------
  常歌猛然意識到,他性子急,且素愛以攻為守,不出幾個回合一定劈面搶攻,此前祝政定是故意閃躲,為的就是激出他大開大合的這一擊。
  他旋即想要抽劍,但劍身卻如墜千斤,怎麼也抽不回來。
  此時,祝政唇角淡漠,沉水般的眼瞳中卻透出些許笑意。
  一聲清越脆響,祝政竟輕巧折斷了劍身。
  一旁看熱鬧的幼清立即嚎了出來------這是他的劍,還是上好的百煉鋼淬的劍身,他都沒捨得用幾次,怎麼就被先生二指折了!
  接連幾聲脆響,那柄劍被祝政一段段折斷,眨眼之間,常歌手中的斷劍,只剩最後不到半寸。
  祝政也隨著劍身變短,逐漸貼近常歌,二人之間不足半步之遙。
  祝政微微頷首,他怕院外之人聽到聲響,只以氣音溫言道:「將軍輸了。」
  見常歌移開目光,似有不快,祝政的手緩緩下移,反手奪下劍柄,抽出其中藏著的字條。
  字條簡單,只有四個字。
  ------「先生上當」。
  末尾還畫了個極醜的鬼臉。
  祝政哭笑不得,剛一抬眼,恰巧看到常歌眨眨眼睛,朝他扮了個同款鬼臉。
  捉弄成功,常歌旋身想走,但祝政卻比他更快一步。
  打幼時起,常歌總是嫌廣袖煩悶,拉弓射箭、習字爬樹,總是以束袖帶攀過肩膀,將廣袖束住,露出雙臂。
  他的束袖帶總是收在左肩,集成一個小巧別緻的結。
  此時他旋身要逃,只覺什麼地方被人扯了一下,接著高束的衣袖忽然散開,柔軟的布料順著他的左肩,沿著臂膀起伏的肌肉線條,柔緩滑落。
  他站定,看到祝政手中捏著束袖帶,目光似有觸動。二人目光相觸,祝政竟驀然轉臉,露出一側發紅的耳根。
  只是扯落袖子而已,本來是沒什麼的,但祝政居然垂眉斂目,忽然換上一副不敢直視的緊張神色。
  這動作,忽然就變了味。
  *
  作者有話要說:
  (姨母笑)
  感謝 沈巍、seem 給楚軍送上大把營養軍糧~~


第10章 殘燭 祝政一直在側溫和注視。
  二人正面面相覷,原本寒涼的風似乎也柔緩起來。
  常歌猛然想起這帶子他曾大咧咧丟棄過,祝政則悄悄將它收了起來,有次他賭氣要走,情急之下,祝政竟從袖中抽了此帶,幾下把他雙腕捆了個結結實實。
  他瞬間想明白對方忽然斂眸羞赧的原因,一把從他手中奪了束袖帶,轉而把字條塞進祝政手裡,臉上卻帶著幾分薄怒,連眼眸都分外灼亮。
  祝政只覺心潮澎湃,勉強抑住,展開字條。
  常歌的字是行草,十六個字寫得是縱橫揮灑奇險率意:「屋上有耳,官署有間,萬事小心,謹言慎行。」
  意思是屋簷上有斥候密探,襄陽官署有敵軍間者,提醒祝政小心。
  祝政看完,走至書案旁,提筆寫字。
  屋內原本打打鬧鬧好不熱鬧,突然安靜下來,幼清恐怕院外之人起疑心,心一橫,開始推傢俱摔凳子,裝出一副仍在打鬧的響動。
  常歌走至書案,只見祝政寫下了「孫」、「李」、「劉」三個字。
  這三字對應的正是哆哆嗦嗦孫太守,想報私仇李守義和愛和稀泥劉肅清。
  常歌提筆,祝政斂袖,二人幾乎同時在某字下打了個點。
  襄陽城破一事太過於巧合,城破後魏軍恰巧攻入,有內應之事昭然若揭。只是問題是,這幾天據幼清探查,襄陽被圍困之時確實連一隻鴿子都飛不出去,那這位內應是如何同魏軍相互遞送消息的?
  正思索著,祝政在下方以極小的字寫道:「尚無證據,勿漏風聲。」
  常歌默默點頭,他捲起紙張,遞至燈台旁,紙張倏忽燒卷,化作揚塵。
  此時,聽著一聲古怪的鳴鏑聲響,有人飛身落在門前,朝內大聲道:「稟先生,各國斥候都傳信去了,房上現在已安全了。」
  這位傳信的少年,正是景雲。
  方纔屋內是翻箱倒櫃的聲響不停,光聽動靜,都覺得裡面打得是驚天動地,怕是能把房梁都給搖下來,孫太守就在擔架上急的直拍大腿,邊嚎邊拉架。
  景雲一報信,屋裡卻忽然靜了下來。
  木門匡當打開。
  眾人都以為,剛才那麼大的動靜,怕是會見著個傷痕纍纍衣衫不整的先生,結果祝政反而率先走了出來,衣冠完整,依舊清俊無儔,只是臉頰有些微紅。
  而那位紅衣將軍則靠在門內,大半身沒入黑暗中,只露半個肩頭。許是剛才打鬥過於激烈,他高高束起的廣袖業已放下,寒風一過,衣袖輕舞。
  眾人面面相覷,實在不知這唱的是哪一出。
  「無事了。」祝政解釋道,「將軍向來大量,前幾日甕城之事不會掛心。此番,不過是演給各國斥候密探看罷了。」
  眾人這才恍悟,這是藉著甕城誤會,故意假裝司空大人和建威將軍鬧出了矛盾。
  自古若是文武不和、必然難成大事,如此一來,大魏自然會放鬆對襄陽的警惕。
  祝政道:「建威將軍,此前受益州卜醒大將軍救命之恩,為報此恩,才助他安定益州北部。現建威將軍已轉投楚國,諸位也深知將軍無雙智勇,襄陽解困要緊,前塵舊恨,諸位,都暫且放放吧。」
  這是正式發話,點明建威將軍身份和來意。
  司空大人既然這麼說了,眾人哪還有異議,只喏喏稱是,不敢多言。
  祝政側臉看向常歌,神色忽而變得溫和:「將軍,此番深夜前來,不為他事,只為解除襄陽圍困。雖然大魏暫時退兵,但城外魏軍大營未起拔,不知將軍......可有辦法。」
  門內一陣寂靜,常歌似在思索。
  他站在黑暗中問道:「城內還有多少兵士。」
  孫太守趴在擔架上,比了個一:「尚有一萬。」
  祝政神色淡淡,似有無奈。
  常歌快人快語,直接點破:「勿要虛言。」
  孫太守趕忙改口:「五、五千。真有五千。這回是真的。」
  襄陽城,七萬守軍,現只剩五千。
  門內輕歎一口氣。
  常歌問道:「你可知魏軍大營,兵力多少?」
  孫太守遲疑道:「五......五萬?」
  幼清按捺不住,接了一句:「連我都知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孫太守怎麼這般糊塗,對戰數月之久,連對方兵力幾何都要靠猜。」
  孫太守又冤又屈:「素日均是夏天羅將軍主理軍事,那魏軍知曉此事,暗刺了夏將軍,又趁將軍昏迷,立即擺陣大肆圍困,我本就不懂軍事,放出去的密探無一人返回,對方兵力如何、佈陣如何,我是真不知道啊!」
  「那我便告知孫太守,只說一次,你可記清楚了。」
  此時常歌放從暗影中轉出,雖有面具遮擋,但他的瞳色透徹剔透,北境異域之感撲面而來。
  「魏軍中軍駐紮於襄陽城西三十里處,分摩騎、仙家兩大營地,兵種多為步兵且以盾兵居多,應擅長陣戰,意味著對方有強攻打算。目前兵力兩營合計十萬有餘,數日之後,許會再度增援。」
  孫太守一時凝噎。
  魏軍竟有十萬之眾!
  這還只是暫時的數字,數日之後還有增援!
  現下襄陽城內算上老弱病殘,也湊不出五千人,五千對十萬......敵我軍力也太過於懸殊。
  「倘若未有本次破城、百姓逃竄之事,城內徵兵,許還能抗上一二,當前態勢......五千軍士......」
  常歌苦笑,側頭望向祝政:「附近數城,可有法增兵。」
  祝政緩緩搖頭。
  這個結果不出常歌意料。
  北部新城、上庸郡是益州的地盤,西部建平郡是益州的地盤,西南部夷陵郡還是益州的地盤。
  也正因為益州連續蠶食楚國北境,益州楚國現在是劍拔弩張,一點火星子都能燃起來------邀請益州馳援,那完全是請貓給耗子當守衛。
  別的能支援的地方,只剩下楚國的枝江和江陵。
  江陵為都城,不可能抽調王師部隊;夷陵落於益州後,枝江已成為進入王都最後隘口,實在無法分兵。
  若要從長沙、衡陽等地調兵,路途遙遠,且不可能不驚動大魏。
  如此一來,調兵增援,是沒什麼指望了。
  祝政一直在側溫和注視,常歌反而有些不敢對上他的目光了。
  再如何神勇,也不可能以一當萬。人數如此懸殊,還斷了軍糧,怎麼看襄陽都是風中殘燭,奄奄欲熄。
  但若襄陽失守,不說他二人借楚國之手一統天下的夙願能否實現,楚國還在不在都是個問題。
  常歌只輕聲道:「明白了。容我仔細考量一番。今日夜深,諸位先行歇息吧。」
  一聽要歇息,剛剛哀聲連天的孫太守頓時恢復活力,趴在竹擔架上梗著脖子為祝政引路:「先生向西走,您住西廂,特意收拾出來的......」
  一群人跟著朝院外走。
  臨出院門,祝政扶著門框停了步子,似是想要回頭。
  他放在門上的指節緊了緊,終而還是跟著孫太守,朝西廂去了。
  常歌將門一闔,歎了口氣。
  方纔為了製造打鬥效果,幼清將屋內傢俱盡數翻倒,現在看來,恰如他此刻心情一番,東倒西歪、零零亂亂,不知從何處收拾起。
  幼清見他不快也有些惶惑,小聲道:「我先把內室收拾出來,將軍先歇息罷。」
  「沒事。」常歌生得個高,隨意抬手揉了揉幼清的頭,「咱們一起動手。」
  說完他抽出束袖帶,正要束起廣袖,見幼清還是一臉惶惶,摸摸這裡收收那裡,小小年紀長吁短歎,忍不住笑了出來。
  「將軍!」幼清回身,驚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敵軍可有十萬!十萬之眾!」
  「知道。」
  常歌扶起身邊的翻倒的梨花椅,「明日想吃點什麼?餓了數多天,明日吃頓好的吧。燉煮------上次你沒吃著,想吃麼?」
  幼清乾脆在一翻倒八仙桌側坐下,雙手撐臉,哀歎道:「這時候了,吃什麼都無所謂了,再說了,誰還有胃口吃得下......」
  「你呀。」
  常歌走至他身旁,隨意倚在一側牆上,他身形協調優美,猶如一張靠牆安放的彎弓。
  他輕聲道:「你知道常家,無論旁系直系,有幾位將軍活過三十了麼?」
  常家數代良將,從軍的直系旁系加起來更是有百餘名之多,但沙場危險,料想這百餘人沒有多少能頤養天年的。
  於是幼清保守地猜了個數字:「二十位?」
  常歌輕輕搖頭:「未有一位。」
  室內詭異地靜默片刻。
  「旁系、直系、大將軍、女將軍、還有什麼封了定安公、平南侯、昭武君的......未有一位,從未有一位,活過三十。」
  常歌靠在冰冷的牆面上,目光落在遙遠流轉的星河之上,似有出神。
  「......將軍......」
  「所以啊。」
  他輕聲道:「人生苦短,如清秋露,如水中影,如夢中身......還在乎那些個愁怨做什麼呢,且樂一日,算一日吧。」
  幼清側頭看他,剛要說話,常歌反而忽然抬手,安定地制止了他。
  他側耳傾聽片刻,轉而問道:「出來吧。你究竟要躲到何時?」
  *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天天開心 為襄陽城雪中送炭~
  定安公:常川,常歌的父親
  昭武君:是他自己
  女將軍:常家尚武,巾幗不讓鬚眉,最出名的是火尋鴒,常歌母親,狼胥騎大將軍(對狼胥騎其實是聽火尋鴒的,這個後面還會提及一些)
  說個題外話,常川被火尋鴒俘過一次,結果給大周拐來個女將軍(bushi


第11章 膏肓 溫熱的水順著髮絲流淌至冷白的背上。
  白蘇子從翻倒的櫃內爬了出來。
  幼清頓時瞪大眼睛:「你何時在的!」
  常歌倒是淡然:「他剛來不久。」
  他將長劍靠在一側,慢聲問:「小子,你究竟是接了誰的號令,為何與我糾纏不休?」
  「未有誰的號令。」
  話未落音,白蘇子被一股蠻力按至一側牆邊,後腦咚地撞上牆壁,疼得他眼淚直飆。
  待他從疼痛中反應過來時,猛然看到常歌的臉就在咫尺之處,右手反拿著短匕,抵住他的咽喉:「說實話。」
  白蘇子似乎發起抖來,尾音都顫聲不止:「未有、未有他人號令!」
  冰冷銳利的鐵匕,死死貼在柔嫩的脖頸之上,白蘇子後頸冷汗直冒。他猛地回想起那天,大雨滂沱,常歌刀尖輕柔一轉,敵方武將的頭顱便落了地。
  他陡然有些窒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
  常歌唇角輕微地挑了挑:「我向來不殺老弱婦孺,莫要逼我破戒。」
  他生得昳麗,輕慢而明銳的表情更添幾分妖邪,讓白蘇子聯想起一味藥材。
  雪上一支蒿。
  這東西純白,只生在高山雪原之上,須從經年積雪中,冒著生命、瞪著雙眼遍尋數月獲得。
  雖為良藥,可醫多種病症,但性猛、劇毒,稍有不慎,輕則癲狂入迷,重則見血封喉、窒息而亡。[1]
  常歌的匕首只需再深入一分,便能刺破他頸上經脈,血流如注。
  致命威脅讓白蘇子神經分外緊繃,他一面不住回想自己是否有什麼錯漏之處,一面全身繃住勁,竭力壓制住要還手的衝動。
  從面上看,白蘇子全身戰抖不停,喉中不住嗚咽,的確不像老走江湖的狠辣死士。若真有人要針對他,找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能成什麼事。
  常歌移開了匕首。
  白蘇子剛鬆一口氣,常歌居然反手一刀,短匕轉向,衝他門面而來,驚得他汗毛直立,大氣都不敢出。
  刀尖,虛虛刮過白蘇子的眉眼。
  常歌刻意打他個措手不及,讓他來不及有心理防備。他瞇著眼睛,聲音徐而危險:「究竟有沒有人指使。」
  鋒刃近在眉睫,白蘇子的眼瞳顯著放大,他連呼吸都錯亂了:「我......我說!」
  常歌毫無鬆開他的意思,短匕依舊不遠不近地懸著。
  白蘇子死死閉上眼睛,急切回話:「一、一開始,我見你身著狼裘,想著當為富貴公子,只想......只想跟著混口飯吃!後來,後來我發現你是昭武------啊!」
  他剛提到昭武兩個字,刀尖朝他眉眼方向近了些許,還沒碰著他的眉毛尖,白蘇子立即大叫起來。
  常歌冷哼一聲:「不該提的事情,無需提。」
  「好......」
  此時白蘇子嚇得淚水漣漣,他極力克制住,接著說,「而後在甕城中,你身中劇毒,還救我兩次......」
  說到「身中劇毒」的時候,一直在旁袖手旁觀的幼清小小地「咦」了一聲。
  白蘇子假裝沒聽到:「......我會些江湖醫術,有招搖撞騙的玩意兒,也有真能保命的技倆,就想著,能不能助你醫了傷,說不定能賞我幾貫錢、興許還能收我為醫官......」
  常歌上下掃視了他幾眼,見他全身如篩糠、音色也顫抖無比,估計是真怕,這才鬆開他:「若是如此,你現在便可走了。此毒,無解。」
  說完常歌收了匕首,轉身朝內室走去,白蘇子生怕他徹底拒絕,朝著他背影高聲道:「此毒是無解,雖無法治本,但毒發時遍體霜寒、昏昏沉沉,可以銀針之術壓制,暫時治標!至少,至少可保持神智清明。」
  常歌停住腳步。
  他尚未回頭,只平靜問:「說來聽聽。」
  「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五臟化五氣,生喜怒悲憂懼;心生血,脈為血府,血氣乃人之神,不可不謹養......」[2]
  常歌性急,聽著原理就開始頭疼,即刻不耐煩道:「開天闢地之流略過,說重點。」
  白蘇子定了定神,盡量精簡地同他說明經脈血氣、四時陰陽、天人合一的道理,故而常人需順應天時調理血氣。
  他未提及冰魂蠱毒之名,只說自己曾聽聞江湖上曾有劇毒,能使全身血氣離居,寒氣逆流、經脈大亂,輕則善怒惡寒,重則昏迷不清,便猜想將軍是否身中此毒。
  常歌未給予明確答覆。
  白蘇子接著道:「此毒若要治本,需經年累月悉心調養,但若只是一時治標,按靈樞之法調順血氣即可,並不是什麼難事。」
  他說完,常歌尚未發言,幼清倒是警告道:「休要巧舌如簧,迷惑將軍。」
  白蘇子當即反駁:「我年紀尚小,醫學尚淺不假,但調順血氣並非什麼難事,江湖之上習武之人大多明白一二,將軍不信,容我診後一試便知。」
  說完,他從袖中抽出懸診絲線。
  這小鬼一路上鬼鬼祟祟,詭辯多端,常歌從來沒信過他。只是看他年紀小,不願過多計較。
  待他提及甕城重傷之事,常歌心中不禁起疑------他自以為此次毒發萬般克制,連幼清都未曾察覺,這小鬼竟能覺察其中端倪。
  之後,白蘇子又一通經脈血氣理論,粗聽倒也不無道理,而說到江湖劇毒之時,常歌已有六七分確信了。
  他身上的的確不是「重傷」,而是一種叫做冰魂蠱毒的劇毒之物。
  祝政出使滇南時,為滇穎王莊盈所囚,正是他千里馳騁至滇南,解救祝政。
  滇穎王莊盈強留祝政不成,對二人情誼更是又妒又恨,一時氣急,在常歌所飲酒水中,下了冰魂蠱毒。
  此後,他與滇穎王確認過多次,祝政更是夙夜未眠、遍查群書,得知此毒確實無解。
  既然本就無解,那麼找人把個脈、嘗試一番,死馬當作活馬醫,倒也未嘗不可。
  見常歌鬆動,白蘇子急忙搬來凳子讓他坐下。而常歌大方拉起左腕衣袖,由他懸上診絲。
  幼清警惕盯著白蘇子,生怕他又耍什麼花招。
  剛一懸上,白蘇子立即咦了一聲,幼清百般垂詢他就是不答,皺眉懸診半天,忽然撤了診絲,大退一步,面色凝重。
  常歌挑眉:「怎麼?不敢醫了?」
  白蘇子半晌沒說話。
  幼清怒道:「不醫你就趕緊出去!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
  「將軍此前,寒氣逆流之時,是不是曾服用過內熱藥物?」
  常歌垂眸,思慮片刻,方才點頭肯定。
  冰魂蠱毒無解,動輒惡寒昏迷,滇穎王莊盈給了燧焰蠱毒,服用後通體發熱,雖有鑿骨穿心之痛,但能一時制住冰寒,至少能保持神智清明,不至於渾渾噩噩、任人擺佈。
  「唉,大謬,大謬矣!」
  常歌忽然神色緊張:「燧焰蠱毒,可有什麼不妥之處?」
  「將軍此前本就血氣離居,逆行不止,現下強行服用內熱之物,血與陽邪之氣相混,逆行離居之態更甚,無異於飲鴆止渴!我查脈象,將軍恐已多次毒發、多次服用,如此一來,將軍已邪入骨髓......時日無多矣。」
  「胡說八道!」幼清呵斥道。
  他轉向常歌:「此等江湖游醫,平日裡招搖撞騙,上來便是印堂發黑、病入膏肓等危言聳聽之辭,好哄得他人聽他胡言,將軍切莫信他!」
  「我自有分寸。」常歌抬手制止幼清。
  他沉默片刻,轉而問白蘇子:「你方才說,毒發之時,治標抑制之法,是為何法?」
  白蘇子自袖中抽出一軟囊,輕巧展開,裡面居然是長長短短一整套銀針。
  他朝常歌頷首:「將軍可想一試?」
  *
  官署西廂房。
  滴漏聲聲,暖霧裊裊。
  勞頓了一整天,祝政入了熱浴,正拿著本《滇南蠱毒》仔細翻看。
  今日東廂大門豁然洞開,常歌舉劍刺來,面色蒼白,唇紅如血。
  月色寒霜之下,他雖美得極致動人,但祝政亦膽顫心驚,怕是寒毒即將發作之兆。
  臨出門時,他想過是否要獨處片刻,又思慮到襄陽城破一事疑點重重,官署內還有內奸叛徒。
  常歌性子單純,對謀略相爭之事向來懶得細想,查清楚之前,還當盡量克制,以免常歌因他受到暗害。
  室外傳來一陣騷動,祝政輕微側頭:「何人喧鬧。」
  「先生,是我,是我!」幼清在院外大喊。
  前幾日常歌至襄陽探查,當時正值荊州改稱楚國、先楚王葬禮、新王登基,三件大事纏得他實在是分身乏術,又惟恐常歌此行橫生意外,特意要幼清寸步不離,好生照顧。
  此時幼清深夜單獨前來,行事又如此急切,難道是常歌出了什麼意外?
  祝政神色一動,手中鬆懈,竹簡瞬間摔向地面:「讓他進來回話。」
  他急忙自熱浴中起身,溫熱的水順著髮絲流淌至冷白的背上,大多都柔滑地淌了,只剩下些許水珠凝在背上,熱霧之中,有如玉珠凝脂。
  祝政顧不上擦乾髮絲,隨意披了幾件外衣,凝露般的水珠子便透過衣衫,一層層洇開。
  鴉色長發過了水,如墨般傾瀉在身後。
  他慌忙披了外衣,無暇顧及容止禮節,快步走了出去。
  一陣熱霧夾香風而來,幼清立即低了頭,慌張回道:「先生,您快去看看罷,那江湖游醫,拿了好多針,把將軍扎得鮮血直流,我恐他心懷不軌,要刺死常將軍!」
  *
  作者有話要說:
  [1]確有其藥材,確有毒,藥性有改動
  [2]出自《黃帝內經》,有改動
  說到竹簡、紙張和絹帛,時代設定是都有,但紙張絹帛過於昂貴一般人用不起,最貴的是第八章 中提到的松花箋,松花製成、有暗香。
  此時紙張竹簡絹帛並行,大多書籍、公文仍用竹簡,王詔、鈞旨等用絹帛。
  感謝 W.Y. 的大批營養軍糧~~


第12章 暗道 好俊的身手,好狠的心。
  幼清慌慌張張來通報,話也說的顛三倒四,祝政耐著心思聽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自常歌抵達襄陽起,白蘇子一直心懷惡意,意圖接近,今晚眾人散去後,更是危言聳聽,又是什麼劇毒重傷又是命不久矣,還拿出好大一套針,獰笑著要將常將軍扎得千瘡百孔------不過祝政認為,從獰笑那段開始,當是幼清胡思亂想的。
  按常歌的武藝,若白蘇子真有什麼不軌意圖,說不定活不過三更,應當只是常規醫治而已。只是「重傷」、「劇毒」、「命不久矣」等字眼,聽得他心驚肉跳,險些又發了頭風。
  保險起見,他決定還是過去看一眼。
  祝政顧不上安慰幼清,黑羽大氅一披,沒讓任何人跟著,獨自從內室暗道入了地下。
  襄陽官署是工字型格局,前院處理公務,植梅蘭桂竹,後院挖開碩大蓮湖,東西兩廂隔湖相望、凌於蓮湖之上,可供到訪客卿暫時歇息。
  夏天羅聽從祝政吩咐,在襄陽駐守多年,蓮湖也跟著翻修數次。他原本是想挖空湖底,製成暗室,後來發現湖下泥土土質鬆軟,若強行挖成空腔,反而有潰塌可能,於是只在湖底修了數條小徑,使官署各個廂房相連。
  沒想到當年無心佈局,此時卻能避人耳目,讓他神出鬼沒,能經湖底,從西廂直至東廂。
  今年歲寒,風雪比尋常多些,連襄陽這等嶺南之地,都紛雪不停。
  湖底暗道牆壁結滿碎冰,祝政掌燈路過之時,燈火晰晰,滿目晶瑩。
  只可惜暗道之內並無說明,夏天羅又病重不起,祝政只能憑著大概的方向試探,先後入了書齋、廳堂和不知是何處的房間,幾番迷失下來,手中提燈已昏黃如豆。
  他獨自在暗道中走著,身側提燈將他的身影投得頎長,忽然,他發現了異樣。
  他的右側袖上似乎攀著什麼東西,像籐蔓一般彎彎曲曲,仔細一看,還沿著肩頭朝上縱深。
  祝政立即回頭,他身後什麼也沒有。
  他向來是個萬般謹慎的人,出了這種異象,神智更是十二分的清醒。祝政提燈,將這暗道仔細照了一圈,的確什麼都沒發現。
  而此時,他頭頂傳來了細小的嘶嘶聲,像是潤澤的吐息。
  燈火上移,本就昏黃的提燈閃了一下,陡然黯淡了些。
  暗道做得急,頂部挖得毛糙,提燈一照,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濃影。一團影子柔緩一動,其中居然出現一對澄黃的眼睛,瞳孔是一條闔緊的豎線。
  是蛇。
  那條蛇通體烏黑,已攀上了頂部支撐櫞木。它倒吊下三寸身子,冰涼的信極快地吐息。
  蛇是近乎於盲的,即使近在咫尺,它也只能靠信子感知世界。祝政生的奇高,玉冠本就貼近暗道頂部,這條蛇又掉下來幾分,涼信幾乎要貼近他的顏面。
  幸虧沒帶幼清來,他最怕蛇,看到這一幕,恐怕立即會抱頭鼠竄。
  那蛇越探越近,祝政依舊淡然而儒雅,彷彿倒吊下來的不是什麼毒蛇,而是一枝垂下來的花枝。
  他一直垂眸,那蛇幾乎要貼上他的左眸,距離近得似乎能舔到他的眼睫,正在此時,他迅疾出手,一把扼住了黑蛇三分之處。
  那蛇還想掙扎,露出尖尖的獠牙嘶氣,扭動著想要攀上祝政的右臂,祝政骨節猛然凸起,那蛇身子猛地一揪,又無力地虯曲兩下,有如一條死繩,再無生機。
  他的指骨依舊俊秀溫潤,看著是一雙彈琴的手,卻生生捏碎了一條長蛇頸骨。
  祝政信手甩開了這條蛇。
  一回身,原本的去路上,立著七八條蛇。
  它們看著五花八門,有黑黃相間,有通體竹青,有的帶著炫目斑點,所有蛇都立起半身,直勾勾地盯著祝政。
  「寒冬深夜------」祝政竟主動開口,「何不枕雪而眠?」
  如果蛇能聽明白,一定知道這是在勸它們離開,流連在此不如好好冬眠。
  當然蛇是不懂這些雪月風花的,它們只能本能地感知到血腥和殺戮,聞風而來。
  祝政輕輕放下了左手的提燈。
  細微的響動立即吸引了蛇群,它們不徐不疾,碾過夾著碎冰的地面,朝祝政迫近。須臾之間,它們距離祝政,只有兩三步之遙。
  祝政斂眸,他看向蛇群的眼神居然詭異地溫和,像憐憫。
  蛇群游動的動作柔緩順暢,有如流水經過,而祝政則低著頭,指尖撫過鴉羽大氅。
  忽然,所有的蛇全都僵住了,像被釘在原地,足足過了小半柱香,才整齊倒地。
  每條蛇,蛇身三分之處,都被一黑羽刺穿,這黑羽正是祝政大氅上的鴉羽。
  鴉羽如飛花風葉,眨眼間,殺人於無形,祝政的動作過快,出手之時連他身側落下的提燈之火,都未擾動。
  暗道盡頭傳來幾聲掌聲,接著一甜嗓俏聲道:「好俊的身手,好狠的心。」
  這姑娘背著手,朝祝政走了幾步,行走間,百草香氣四溢,暗道內卻全是細微的游動之聲。
  她很快走到了燈火映亮的範圍中,無數條毒蛇有如籐蔓般爬滿了整個暗道四壁。
  滇穎王莊盈一身苗夷打扮,只是將身上銀鈴換做銀葉,以免行動之間銀鈴脆響,不便隱蔽。
  莊盈朝他笑道:「你可知道,你方才殺掉的蠱蛇,制一條需要喂多少蠱子、進多少藥草,又需要耗費多少心力?」
  祝政面色冷淡:「既是如此,那便請看好蠱蛇。」
  「躲躲藏藏,好沒意思。」莊盈歎氣道,「千里迢迢從滇南趕來,難道是要我在此處做地老鼠的麼?便是土豆,也給憋發芽了。」
  「會有用你的時候。」祝政平靜道,「現在,回你的書齋,管好你的蛇。」
  莊盈懶懶應聲,她退回黑暗中,所帶毒蛇也隨之退後。
  她剛離三步,忽然輕笑一聲:「周天子,何不低頭看看左側?」
  祝政驀然低頭,與一對蛇眼冷眼相對。
  一條手掌長的小蛇不知何時已盤上他的左袖,因此蛇太小,他所披黑羽大氅太過厚密,竟無知無覺。
  那蛇豎瞳一縮,猛地朝祝政飛來,這距離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電光火石之間,祝政似是自袖上抽了什麼東西,暗道之中銀絲一閃,然而那蛇未受到任何阻攔,依舊朝著祝政心口撞去。
  只是它觸及祝政之時,緊致的豎瞳業已散開,有如一縷青煙,忽然失了勁力,摔了下來。
  蛇身摔至地面,陡然劈成兩半。原來它已不知何時,被人徹底劈開。
  劈開蛇身的刃器過利,斷面上的骨肉筋皮都完整無比,甚至未出多少血。
  「斷情絲!」
  莊盈的聲音明快起來,輕巧鼓掌:「先生果然一視同仁,對自己,也是如此心狠。」
  此刻,祝政的右手藏於袖中,鮮血,正順著他素白的指朝下滴落。
  *
  作者有話要說:
  未免誤會,先說一句,政政和女配無感情戲。
  感謝 seem 為政政添3根斷情絲
  感謝 蘇齊雲人間天菜 為常歌添1把馬刀


第13章 冷香 飛雪亂梅枝,暗香伴人來。
  斷情絲過利,實際傷口已縱深至骨,但表面上,只是一道淺淺的割痕。
  十指連心,若是常人早已哀嚎呼喊起來,但祝政只是漠然看了苗女一眼。她躲在一團濃影裡,四周蠱蛇在她身側匯聚,竟能累積成一座蛇塔。
  「這幾日官署騷動,像是來了位紅衣將軍。」她饒有興味,「周天子深夜出行,可是要去見他?你二人,是何關係?」
  「此事與你無關。」
  祝政冷冷答道。血珠懸在他指尖,凝結許久方才墜落,一條蠱蛇在血珠旁探出涼信,好似在探知地上鮮血。
  「周天子真是殫精竭慮。我的小蛇說,你已積勞月餘,這樣下去,怕是一個火星------」
  她朝身邊的蛇塔上丟了個小石子,扭曲在一處的蛇塔紛紛崩落。
  「------就病來如山倒了。」
  祝政冷冷提燈,拂袖而去。
  他知道這位苗女並非無端發瘋,不過是被關太久了,又不敢真的破壞計劃大搖大擺走出去,才用這種極端法子表達不滿。
  然而她也找錯了對象。
  祝政向來是個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人,這點威脅,不過拈花飛葉而已。
  至於後面的提醒,他何嘗不知道該適度休息,只是政務軍事積累,總要有人處理。
  楚廷之中,喘氣的不少,能做事的卻不多,做事的人裡還得刨開日日內耗勾心鬥角的,如此下來,能為他分憂之人,不過寥寥。
  難怪荊楚曾為六雄翹楚,卻接連失地、沒落至今。
  祝政輕歎一聲,竭力不再多想楚廷之事,眼下還是找到通往東廂房的路要緊。
  他接連又走錯了幾個方向,幾乎要將官署所有房間走遍,萬般焦慮之時,忽而聞到一股清幽冷香。
  他記得,東廂靠外那邊植了不少寒梅,今晚常歌的劍破門而出時,風動,鼓起滿庭梅香。
  若是循著梅香,說不定還能尋得東廂方向。
  不出多時,祝政便察覺,循香是對的。
  他跟著梅香走,暗道愈發上抬,末端是一扇窄小木門,祝政在門後側耳聆聽片刻,確認外圍除了落雪之聲外,一片寂靜,這才吹了提燈,輕手推開窄門。
  涼氣撲面,原來這暗道末端,通往的是東廂前院中的假山石。
  此時,院中正落小雪。
  他推門的動作雖然輕微,但還是搖動了山石上的梅樹枝,撲簌簌落了他一頭雪。
  飛雪亂梅枝,暗香伴人來。
  祝政在風雪落梅之中足足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把身上留下的血腥殺戮氣都吹乾淨了,又以指尖輕捏梅上冰雪,勉強止了指尖傷口的血,這才大步穿過業已霜白的庭院,推門而入。
  寒風挾雪而進。
  他怕冷風驚著常歌,急切回身闔門,不料木門被凍得發脆,竟發出一聲裂響。
  寧靜的落雪聲中,這聲響萬分突兀,一時他竟不知如何是好,愣了片刻,而後反而放下心來。
  他來得唐突,關門聲就當做來訪告知,也免得常歌措手不及,面薄羞赧。
  他喚了聲常歌的名字,報上來意,候了片刻,等待常歌的回應。
  幼清推得東倒西歪的傢俱早已恢復原樣,此刻書案臨窗,碎雪飄入,吹得案上書頁亂響。
  除此之外,室內一片寂靜。
  難道他......被人帶走了?
  這個想法剛冒頭,很快被他自己否認。常歌若是真的不願,世上沒人能以武力制服他。
  屋內安靜,內室以紗簾隔開。素白紗簾墜了銀線,雪光一映,像是串串冰漣。
  紗簾撫動,靜夜之中,似有淺淺的呼吸聲。
  聽著均勻呼吸之聲,祝政終於鬆弛下來。現下室內無燈,常歌當是疲累,現在歇下了。
  幼清所說之事,等明日常歌醒來,再行詢問,倒也來得及。
  寒風順著書案前的窗戶呼呼朝裡灌,屋子裡也沒籠上地籠,凍得像個冰窖一般。這要是吹個一整夜,明天鐵定會受寒。
  他走至窗前,收回支起的木窗,室內穿堂徹骨的寒風,漸漸寧靜下來。
  窗外大雪,室內被映得寒亮。
  藉著雪光,祝政看到桌上放著一份襄陽地形圖,四周邊角以小字寫滿註釋。
  他熟知常歌的習慣,常歌胸中自有丘壑起伏,隨手畫幾道便能將兵法佈陣推演得清清楚楚,斷不需要如此詳細的腳注。
  這當是常歌自行勘察,打算細緻標注好後給他參考的。
  祝政移開烏木鎮紙,剛想仔細端詳,忽然發現圖下還有張松花箋,窄窄寫了兩行字。
  看形制,當是書信。
  私人書信本就隱秘又禁忌,更何況常歌是個不問風月的爽朗人,什麼酸詩書信情話更是從來沒有。這麼個不拘小節的人,忽然特意用了上好的紙,謄寫些什麼東西,若說他不好奇,那是假話。
  他的指尖剛摸上那張粗礪紙箋表面,忽而又收了回去。
  祝政猶豫片刻,還是將佈陣圖放了回去,依原樣蓋好松花箋,再用鎮紙壓好。
  常歌生性不愛束縛,還是不要過於緊逼,讓他神思過於緊繃。
  放下佈陣圖後,祝政猶豫再三,還是走到了榻前。
  當日先王葬禮,他事事躬親,以至於襄陽了無音訊都無法親自探詢,只得讓常歌先行探查。
  江陵一別,至今晚,已是數日未見。
  他想著只看一眼,輕手輕腳,盡量不擾常歌清夢。
  祝政撩開了純白紗簾。
  常歌果真是睡了。
  他向來是個灑脫不拘的人,再加上太過於疲憊,此時發也未散,衣也未解,只將身一蜷,側躺在榻上睡熟了。
  幸虧他來看了一眼,不然這樣睡著,明日晨起腰酸背痛是小,惹了風寒是大。祝政立即脫了自己披著的鴉羽大氅,拍落雪粒,給常歌蓋上。
  他出門急,衣著也單薄,經過湖底結冰的暗道、又為了吹淨血腥氣在雪夜裡站了許久,他的大氅早已半溫不熱,不過,總比棉褥要暖和些。
  厚而絨的大氅一蓋,常歌立即咕嚕翻了個身,捲成一團,不自覺地揪緊鴉羽大氅。
  「還知道冷。」祝政埋怨一句,開始輕手拆一側的被褥。他怕驚動常歌,動作柔得有如落雪。
  全蓋好後,他有些流連地多看了幾眼。
  平時醒著的時候,常歌總是明烈張揚的,有時候還強得讓人頭疼。只有睡著時,他全身放鬆地蜷著,呼吸勻停,看著像個安靜溫順的小動物。
  這讓他想起最開始認識常歌的時候,大漠風沙,常歌卻總是裹著一身漂亮的火紅衣裳,被烈火般的色彩襯得像塊玲瓏白玉。
  他記得,幼年時在北境,常歌好像怎麼都曬不黑,草原上野一天,全身滾的都是沙子,但是臉一洗,又是白淨淨的。
  每次有士兵這麼說的時候,小常歌就會大喇喇把領口一拉,露出頸上淺淺的分界線說沒有呀還是曬黑了。
  常歌沒覺得這個動作有什麼,倒是讓年幼的祝政臊紅了臉,也記了許多年。
  他想得出神,險些忘了正事,回過神之後,祝政將手從一側探進被中,先是摸著了層層絨密的鴉羽,而後再往下一層,摸到了常歌勻稱結實的小臂。
  中了冰魂蠱毒以後,常歌的體溫不像以前那般發燙,總是半溫不涼的。祝政試了試體溫,倒還算是溫熱,摸起來並不像是冰魂蠱毒毒發、遍體冰涼的樣子。
  趁著常歌睡著,他順著常歌柔韌結實的小臂,滑至腕間,很快捉著了常歌的脈象。
  輕按時,常歌脈象依舊虛浮無力,只有重按方能探知一二,不過他的脈象端勁有力,一如古琴之弦,比他幾日前的脈象,要略好一些。
  看來幼清所言非虛,的確有人動過常歌的氣脈,但從脈象上來看,那位叫做白蘇子的人,也確實是在助他理順氣脈,並無惡意。
  祝政終於放下心,打算收回手。
  他剛鬆開常歌的手腕,忽然被常歌反手一把抓住,驚得他一震。
  常歌依舊睡著,只是睫毛顫動不止,像是驚夢。
  「......達魯。」
  「達魯?」
  祝政側耳聆聽,好不容易聽清楚常歌的囈語,卻是自己完全陌生的名字。
  達魯是誰?
  祝政傾身,稍稍靠近,想聽得更清楚一些。
  沒想到常歌開始絮絮叨叨說一些他完全聽不懂的話,夾雜著兩三個漢文,他說得高興,還從被中掙開雙手,連比帶劃。
  常歌父親是漢人,母親是西靈人,祝政猜測,這些聽不懂的話,應當是西靈話。他只好忽略大段大段含含糊糊的西靈話,刻意去尋找自己聽得明白的字眼。
  「......達魯。」
  又是達魯。
  這個達魯究竟是誰。
  祝政湊得更近了一些,他甚至能感受到常歌微弱的鼻息。
  他聽得認真,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髮絲垂落,掉在常歌脖頸裡。
  常歌從鼻子裡哼出些笑音,喊著「達魯,癢!」
  接著祝政感到後背一緊,常歌張開胳膊,將他抱了滿懷。
  *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都在考驗政政定力
  感謝 seem、半城煙雨半城秋 投喂小狼崽~


第14章 亂風 不知君安否。
  常歌似乎打定主意,要好好抱抱這個「達魯」。
  原本常歌只是虛虛抱著,許是鴉羽被褥給了他舒適的錯覺,常歌逐漸收攏胳膊,越抱越不肯撒手,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後常歌甚至能埋在他溫熱的頸窩裡,小聲嘀咕著達魯。
  襄陽圍困未解,祝政本該百般克制,可常歌的臉頰朝他頸窩裡一埋,熱乎乎暖和和的,他的心像是被扯成絲絮,一點點化開來。
  常歌的唇尖有些發涼,吐息和體溫卻溫熱,碰著他脖頸時,讓他無端生出些衝動,反應過來時,他抱著常歌的肩膀,克制得指尖都要攥進常歌衣料之中。
  如此僵持許久,常歌似乎終於放棄了抱達魯,祝政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常歌又開始小聲說些聽不懂的西靈話,又快又輕,串著點鼻音,聽得祝政瞇起眼睛,心中升起些暖意。
  他才認識常歌時,他只是狼胥騎的「小將軍」,日日無憂無慮,最愛打野兔追大鷹,那時候常歌就愛這麼說話。
  絮絮叨叨,黏黏糊糊。
  祝政極輕地揉了揉常歌的頭髮。常歌的髮絲滾亂了,藏在裡面的耳朵冰涼涼的,像塊甜玉。
  他安靜地聽常歌迷糊著說些聽不明白的話,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自己都神智迷濛快要睡著的時候,常歌忽然冒出了一句官話。
  祝政瞬間意識清明,這句他聽懂了,常歌說的是「扶胥哥哥,你吃不吃?」
  扶胥,是他的小字。
  祝政眉目忽然變得無比溫和,融動了室內冰寒的氛圍。
  窗外,大雪簌簌。
  *
  可能是和幼清提到了狼胥騎往事的緣故,常歌的夢裡下了好大的雪。
  北境,狼胥營的雪。
  曠野裡的日月總是要圓些,雪絨片也更軟更大。北風一吹,大雪漫天漫地,打著胡旋飛,美妙極了。
  每當下大雪,他總愛往舅公火尋鵃的帳裡湊。
  北境天冷,但舅公的帳裡總是暖烘烘的,地上鋪著毛絨絨的狼裘,還備著好多好吃的酪糖和肉乾。
  舅公的吊爐裡總是咕咕嘟嘟煮著甜酒,趁著父帥常川不備,舅公還能悄悄讓小常歌舔上一口酒。
  後來他又夢著娘親帶他騎馬,手把手教他打大鷹。
  冬日裡大鷹都吃不飽,飛的也低些。
  一隻大鷹盤旋了好幾圈,飛得越來越不成章法,娘親低聲說著「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把著小常歌的手,拉開了大角彎弓。
  她用的箭是最重的烏龍鐵脊箭,箭鏃是陰沉沉的黑色,像化雪後的賀蘭山。
  「阿惑在瞄麼?」
  常歌答:「在瞄。」
  「瞄準了麼?」
  那鷹在天上來回逡巡,搖搖蕩蕩,又自由無束。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還是瞄不準。
  箭出,射向一片晴空。但烏龍鐵脊箭飛往的方向,不說大鷹,連個麻雀都沒有。
  小常歌有些不高興。娘親是狼胥營裡最好的射手,要不是因為帶著他,這箭絕不會中不了。
  箭矢快要落空的一剎那,大鷹居然在空中打了個胡旋,不偏不倚落入了箭鏃瞄準的方向上。
  小常歌揮著拳頭雀躍:「娘親果然是最棒的射手!」
  火尋鴒似乎揉了揉他的頭。
  娘親的手雖然柔軟,她素日里拉弓射箭,虎口處有一層硬硬的繭,可今天娘親的手,卻沒了這層繭,掌心似乎也大些。
  烏龍鐵脊箭穿透了大鷹,中箭之後,大鷹收攏了半丈長的翅膀,像其日格山上的大石頭那樣,逕直砸向地面。
  一聲嘹亮的鷹骨笛響,身後一直跟著的灰狼瞬間上前。火尋鴒帶著小常歌下馬,把他朝狼王面前推了推:「達魯,看好他。」
  達魯是狼王。
  娘親會吹一種嘹亮的哨音,每每吹響,達魯就知道那是火尋鴒在喚他,總是會從樹林或是什麼別的地方跑過來。
  達魯向來很聽娘親的話。
  此時小常歌和達魯面面相覷,達魯灰黑的毛在寒風中瑟瑟擺動,看起來綿密而柔軟。他有些想摸一摸。
  小常歌剛伸出手,沒想到達魯居然低下頭,溫柔地嗅他的內肘,溫熱柔和的吐息癢得他咯咯直笑,撲在達魯身上。
  「你真好聞。」
  常歌張開胳膊抱他,他沒想到達魯居然是香噴噴的,嗅起來好像壓了深雪的寒梅枝,冷香縈縈繞繞的。
  達魯猛地翻身,狼王的重量沉沉襲來。達魯個頭大,脊背寬厚可靠,而且他毛絨絨暖乎乎的,抱起來舒服極了。
  他笑眼彎彎看著達魯,達魯也垂眸,溫和地望著他。仔細端詳,常歌才發現,原來狼也是有睫毛的,垂眸看過來的時候,眼瞳如水一般溫柔......
  不對,這不像是狼的眼睛。
  狼的眼瞳應是灰綠的,可達魯的眼睛,烏潤潤濕漉漉的,像玄色玉珠,又像賀蘭山上赤鹿的眼睛,還像......
  達魯猛然低頭,咬住了他的肩膀,它似乎有些失控,攥著的力氣大極了,快要把常歌的肩膀捏碎,常歌不明所以,不停地喊他達魯,抱著達魯軟乎溫和的脖頸,一直安撫他,但似乎沒有一點效果。
  達魯咬他肩膀的力氣卻越來越大,他整個身體也好像被無形的籐蔓捆住,力道大得想要把他整個人揉碎。
  「達魯!」
  緊接著一聲鷹骨笛響,達魯忽然從他身上起開。
  小常歌被人提著腕拽了起來,左手腕的銀鈴叮噹作響。
  是娘親。
  娘親已經提著大鷹回來了,平常獵物都是倒提著腳,隨意吊著,這隻大鷹卻被娘親捧在懷裡,就像什麼寶物。
  「達魯是狼,更是狼王。」火尋鴒一邊幫他上馬,一邊教訓道,「他有獠牙利爪,穿透你的脖頸根本不用費力。你要尊敬他、信賴他,同時也該學會遠離他。」
  小常歌側頭看了一眼達魯,他正坐在一塊黑巖之上,天色蒼蒼,愈發顯得狼王威風凜凜。
  別的狼都愛對著月亮亂嚎,傻里傻氣的,達魯就從來不這樣。他總是沉默的,像水,穩重可靠、無處不在。
  「回去了,常歌。」
  常歌回頭:「今日不打大鷹了麼?」
  「不打了。」
  「可才打了一隻。」
  火尋鴒抽了馬一鞭,開始加速。
  太陽照耀在冰原之上,一片金光。
  「大鷹,生是天風的使者、自由的神靈;死是天邊墜落的星子,它的骨血會被天風帶走,只留下最純潔的髓指引方向。」
  火尋鴒騰出一隻手,給常歌摸了摸鷹骨笛。
  鷹骨笛小而堅硬,有常歌兩個巴掌大,最末端是廣口的,娘親說鷹骨天生是這種形狀,自由刻在它們的骨子裡,所以吹出來的哨音才自在無束。
  「大鷹是神靈的恩賜,一隻,就夠了。」
  火尋鴒把鷹骨笛收了回去。
  之後常歌又斷斷續續夢到很多事情,夢到狼胥騎夜晚的篝火,總是辟啪炸響,沒有軍務的時候,父帥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軍士們嘗嘗濁酒香。
  他還夢到草原孤城上的狼煙,五駕馬車的車輦,和達魯狼王的古怪眼睛。
  最後他又鑽回了舅父的帳篷裡,火盆燒得暖融融的,小常歌舔了口甜酒,又吃了口酪糖,開心地滾倒在地面鋪著的狼裘上,不小心撞著了人。
  三皇子祝政淡然坐正,溫和地看著撞過來的常歌。他的眼睛潤澤烏黑,和達魯狼王一樣。
  常歌骨碌在地上,朝他攤開掌心,裡面是一顆酪糖:「扶胥哥哥,你吃不吃?」
  雪定,天邊初白。
  窗未闔緊,絲絲的冷風依舊往裡鑽。
  寒風夾著飛雪,吹開了佈陣圖,其下是一張松花箋。
  常歌的字向來灑脫無束,奇險率意,惟有這張松花箋上的字,如卷雲、如流水,寫得格外溫柔旖旎。
  幾點碎雪灑在青綠的松花箋上。
  「小憩醒來,見亂風鼓葉
  不知君安否」
  *
  作者有話要說:
  「小憩醒來,見亂風鼓葉,不知君安否」
  常歌歌版本的「我想你」
  常歌歌分給 seem、江鶴槓、天天開心 三塊酪糖,又摳巴巴分給 蘇齊雲人間天菜 兩壺甜酒~


第15章 青絲 將軍只在用兵上聰明。
  常歌還沒等到三皇子接下那顆酪糖,這清夢就像水中月影一般,倏忽醒了。
  他聞著一股幽幽的冷香,重雪壓著寒梅一般,鬧得他醒來前,滿目都是夜深吹雪的零碎片段。
  雪後初霽,天還未大亮,屋子裡已被雪光映得敞白。
  身邊傳來兩三聲細碎的咳嗽聲,似乎是怕驚醒了他,將聲音壓得很低。
  常歌一睜眼,先看到烏黑垂墜的頭髮,鋪在素淨暗紋的白衫上。廣袖層層疊疊如月華一般傾瀉在床上,室外雪光薄薄映在這人身上,顯得他凜凜如月、不染塵埃。
  祝政坐在他的床側,正在安靜看書,書頁翻飛間,暗香幽浮。
  「先生怎麼在這裡?」
  祝政聽著響動,溫和回頭。
  他一雙鳳眸本就生得多情,垂眉斂目時,眸中森冷的寒意沖得很淡,分外溫文。
  他沒答常歌的問題,反而溫言道:「日上三竿了,小將軍。」
  常歌立即坐起:「怎麼會!」
  他素有晨練習慣,日日晨兢夕厲,未敢有一絲鬆懈,每日無論歇得再晚,卯時也定會準時醒來晨練。
  祝政唇角輕彎,眉眼中也有隱隱笑意。
  果然,外面的天還麻乎,顯然還未大亮。
  常歌將身上壓著的被褥一股腦掀開:「好啊,先生又誆我。」
  他每次氣惱,總是劍眉輕揚,眸光閃閃,倒比嬉笑時更俊上三分,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祝政總愛刻意逗他生氣。
  常歌氣短,心思單純,一逗就上鉤,嗔怒的模樣更是萬般惹人憐愛。
  祝政佯做雲淡風輕提起:「小將軍昨日可是夢著什麼心上人?」
  沒想到他剛問出口,常歌本已打算起床,身形卻顯著一滯。
  那個「達魯」,肯定有問題。祝政想。
  常歌心煩意亂,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他確實夢見了心上人,還贈了心上人一塊老寶貝的酪糖,連他接沒接都沒看到就醒了。
  見常歌眉眼躲閃,祝政反而越發認真盯他的眼睛:「將軍不肯看我,便是說中了。」
  常歌活跟證明似的,立即抬頭瞪了他一眼,瞪完卻又心虛低了頭。
  常歌心情看起來不錯。
  平日祝政若敢如此頑笑,早被怒目警告了。祝政趁他心情好,再進一步:「夢裡可有什麼非禮之舉?」
  常歌竟被問住,一時愣神,眉尖輕皺,真的開始思索昨日夢裡有無不妥之處。
  他先是夢著舅父帳裡的甜酒,還有娘親帶著去打大鷹,以及狼王達魯......難道他拿先生當娘親,胡言亂語了?
  想來也是夠害臊的,都多大的人了,居然還能夢見纏著娘親的稚氣之事。
  常歌把自己想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更讓祝政覺得這個達魯是真有問題。這名字聽著不像漢名,說不定是常歌在北境時遇見的什麼人......
  他忽然有些慶幸常歌在北境沒待上幾年就回長安入了太學,此後日日常伴身邊,管他什麼達魯格魯皮魯,此後常歌也沒見過。
  常歌思來索去,最終還是紅著耳朵坦誠:「我夢到西靈的大鷹。」
  達魯是大鷹?
  祝政打算回頭問問景雲,他也是西靈人,會些西靈話。
  常歌聲音低了下去:「今年冬天可真冷啊,草原上一定更冷吧,說不定矮草間已經結上了冰碴,連羊群都不愛吃了。」
  「......我夢到北境,夢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夢到我們一同在舅父帳裡暖和,夢到你來的那天冬天,冀州公千里迢迢送來的蘇尼特羊,可真是好吃,幾里地外都躥著香......」[1]
  祝政被他逗出淺笑。
  「現在記著香了。不知道誰,要殺時抱著羊哭了好幾場,死都不撒手。」
  常歌耳朵有些發燒,假裝沒聽到。
  「你若是想回去,抽空我們一起去一趟西靈。」
  「西靈......」提到這兩個字,常歌忽而黯然笑了,「算了吧,我也只是一提。又冷又苦的日子,我還念它做什麼呢。」
  他轉開了臉,被下探出幾縷鴉羽,他心中煩躁,便逆著鴉羽撫摸,而後又順著方向理端正,反覆多次,反而越理心思越亂。
  祝政離開了幾步,很快又折返回來:「常歌,過來。」
  常歌回身,見他手中捏著檀木梳,笑道:「怎麼,先生還會這手藝?我沒有那麼講究的,隨便一攏,髮帶一系就好。」
  說完他信手扯散髮帶,也不知怎麼隨便攏了幾下,又胡亂綁上去了。前後都落了許多凌亂碎發,居然不顯頹唐,反而有些灑脫不羈之感。
  「他人青絲,不會便罷了,為將軍束髮,必須要會。」
  祝政將他拉到自己身前,背對而坐,拆開他的髮帶,溫言道:「痛了告訴我。」
  祝政這人前半輩子生在帝王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生來被人照顧慣了,哪裡會照顧他人,常歌做好了會被扯得生疼的準備,還等著一扯疼,他就毫不留情地笑他連頭都不會梳,必須得笑上個三年五年的。
  結果祝政輕手輕腳,有任何小結都一根根挑開,不僅一點沒扯疼,反而每一梳都格外憐惜鄭重,倒把他梳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以前他真是隨手一綁出門去浪的類型,娘親火尋鴒也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從沒有人這樣精心幫他理過三千青絲。
  祝政指尖乾燥溫熱,梳理時若有似無地掠過他耳廓,常歌也不知是怎麼了,只覺得這點接觸活跟燙著他一樣,這個青絲理得他度日如年。
  祝政幫他徹底梳順後又攏了攏耳發,這才仔細將髮絲攏起,幫他束在腦後,輕手繫上髮帶。
  「好了。」祝政放下檀木梳,淡淡訓道,「以後不許倒頭就睡,頭髮都睡結了。」
  常歌回頭幽怨看他一眼。這人真是,每次剛覺得他有些溫和......又立即冷冰冰變臉給人看。
  不過,這一看他才發現,祝政的發尾和以往略有不同。
  祝政的髮絲總是垂墜柔順,摸上去涼如靜水,今日雖然大體還是順而纖長的,但末端略微有些凌亂,像是沐浴後未多注意,隨意睡亂的發尾。
  祝政平時連說話都滴水不漏,衣衫更是六塵不染,從頭到尾都端雅克制。
  發尾末端略微打卷,這種紕漏,在先生身上已經是「不衫不履」的程度了。
  常歌當即抓著這點大做文章,搖著他的發尾,含笑望他:「先生講究人,怎麼今日如此毛糙,發尾都打了卷。」
  祝政垂眸,一臉不快地奪了他手中的一小截髮絲。
  「怎麼,被我抓著了,先生惱了。」
  祝政極輕地歎了一聲。
  他輕聲道:「將軍只在用兵上聰明。」
  這答句前後不通,常歌怎麼都沒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拐著彎說他笨倒是聽出來了。
  他有些不平:「先生怎麼罵人?」
  祝政只幽幽看了他一眼。
  洗漱畢,幼清送了早餐,祝政乾脆一道用完早膳再走。
  襄陽早已斷糧,多日無米無粟,只一份清淡小菜,看著像沒時間等它長大便被人急急採了,份量也不多,將將兩三口。
  此時能勉強勻出口吃的已是萬分艱難,常歌並無怨言,只覺得苦了先生。他剛要動筷,卻見祝政玉箸擱置,竟不打算動筷。
  常歌只道「先生若要如此,我便也不吃了」,祝政這才挑揀著動筷,只是自己食的少,多數仍留給了常歌。
  用餐時常歌又談及此次襄陽圍困之時,提到此次圍困襄陽的前鋒大將,正是司徒武。
  司徒武比常歌小上三歲,還有位親弟名司徒玟。
  大周立官辦太學,司徒武、司徒玟兩兄弟入學時,常歌亦在太學,故而認識。
  「司徒武居然變成這樣!他竟將百姓頭顱串成數丈長的串,掛在瞭望塔樓上,當做巫幡耀武揚威。都說北境鬼戎人野蠻,可鬼戎人也未見如此極端殘忍之事!」
  常歌頗有些不忿:「更不用說,再早四年,大周還在,雖然六雄割據近百年,但名義上無論諸侯國民還是近畿居民,都同屬大周子民,不說是同氣連枝,至少當懷有些許同理之心。」[1]
  祝政自小恪守食不言,只一味動筷幫他挑揀愛吃的,並不答話。
  見常歌提及此事氣血上湧,生怕影響身體,才淡淡勸道:「勿多動氣。昨夜摸了脈象,身子似乎又弱了些。」
  常歌動作一滯,眼神忽而有些飄忽,不再多說,乾脆悶頭吃飯。
  兩人俱是滿腹心事,一個百般琢磨著達魯究竟是誰,另一個想著如何將話題從脈象上引開,倒是幼清給兩人解了圍,在門外敲門道:「將軍,無正閣蘭公子來訪。」
  常歌一時不解,他記憶中,好像不認識什麼無正閣蘭公子。於是隨口搪塞道:「我不管事,讓他找襄陽那位哆嗦太守去罷。」
  「太守也一併跟過來了,還對著他點頭哈腰的。」
  常歌停滯片刻,而後眼神忽然落在對面坐著的祝政身上,笑道:「先生在官署,讓他們至西廂找先生。」
  祝政抬眸看了他一眼。真是會使喚人。
  幼清腳步聲遠去了,未有幾句話的時間,他又折返回來:「將軍,蘭公子定要見你,且只見你。」
  「......這蘭公子究竟......」
  幼清似是聽門外交待,急匆匆又補了一句:「他說,他有你最需要的東西。」
  *
  作者有話要說:
  [1]冀州公:冀州主公祝展,祝氏公族,二公三伯之一
  [2]近畿地區:都城附近地區
  感謝 W.Y.、天天開心、seem 給楚軍贊助輜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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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澤蘭 將軍絢爛,勝過萬千闌珊火。
  「我最需要的東西。」
  常歌聞言,低頭一笑。他手中摸索著一涼潤白玉茶盞,輕聲問道:「先生怎麼看?」
  祝政面色無波,平靜答:「糧草。」
  常歌輕笑道:「與君同。」
  他轉而疑道:「只是這無正閣,我是從未聽過,不知為何忽然出手助我?」
  祝政垂眸,晨光裡,他長睫低垂,顫動翩躚,格外好看。
  祝政:「此前將軍為益州所救,助益州守上庸三年,其餘各國之事,不知道也不足為奇。這無正閣,原是一滇南小門小派,三年前不知何故忽然出手闊綽,聲名大噪。雖名為『無正』,做了不少壞事,但也做了些好事。戰事顛沛之處,無正閣多有出沒,但具體起到什麼作用,尚不明確。」
  常歌抿茶,細細思索。
  「無正閣首領稱『鉅子』,不過鉅子甚少露面,據傳無正閣實際上由白、蘭二位公子掌事。今日所訪之人,既然稱蘭公子,想來應是掌事公子之一,澤蘭。這位蘭公子現開府養士,府邸在益州錦官城內,文士之中多有讚揚之詞。」
  祝政言畢,抬眸看他,溫和勸道:「不過,想不想見,都由你。襄陽之事、糧草之事,切莫過於勞心,苦悶壓抑。我已做好後手準備,修書至大魏長安議和......將軍,萬般事務都不及你身體要緊。」
  常歌聞言,抬頭看他,只覺數日未見,祝政像是清減了不少,面色也蒼白許多,看著並不康健,反像是強撐著精神。
  常歌裝作開玩笑:「我應了先生守住襄陽,既然我還有口氣在,先生大可躲躲懶,少勞心些------我,你還不放心?」
  祝政垂眸沉默片刻,方才輕歎一聲,那歎息細得如冰雪落花。
  他這才緩緩抬眼,滿目都映著常歌帶笑的影子:「我最怕你這句話。」
  轉一圈又繞回來了。
  常歌轉開目光,剛想隨口搪塞應聲,聽得門上三聲輕響,幼清小聲催促道:「將軍,蘭公子還候著......見麼?」
  見不見事小,再坐下去他怕扛不住祝政的目光,把毒發的事情給招了,一招,祝政定不會讓他再插手襄陽事宜。
  澤蘭來訪,正巧是個開溜的由頭,常歌忙答:「見。帶他進來。」
  「喏!」
  「等等。」
  祝政平靜道:「讓蘭公子至書齋會面。」
  「這......」
  木門打開條縫,幼清探了小半個頭進來,確認道:「究竟是叫進來還是去書齋?」
  祝政抬眼看他:「你聽誰的?」
  祝政還是周文王時,幼清便是他的影衛,此番無需多論,當然是聽他的。幼清立即應聲出去。
  常歌低頭,只覺食不知味,終而撂筷不吃了。
  飯後,祝政告知常歌會在內間傾聽,自暗道往書齋去了。常歌則由府兵引路,自正門進了前院書齋。
  剛入書齋前院,一位絳紫錦袍公子背手而立。
  澤蘭並沒有如他想像那般,在屋內安靜等著,而是頗有些出神地看著院中枯黃草木,歎道:「堇荼茂兮扶疏,蘅芷雕兮瑩嫇。愍貞良兮遇害,將夭折兮碎糜。」[1]
  常歌當即感歎文人真是厲害,對著盆要死不活的蘭草,都能掰扯出這麼多彎彎繞繞。
  他倒並不是不喜歡文人,祝政溫潤柔和的時候,也是一副謙謙君子的如蘭模樣,硬要說的話,他不僅不排斥,還對文人天然有些親切感。
  只是親切是親切,有些文人雅士繁文縟節太多,他雖不排斥,但不代表他不頭疼。
  於是常歌在冬日裡站了會兒,打算等這位蘭公子的九曲愁腸繞完,再出聲。
  沒想到澤蘭這句詠完,竟也不往下了。這時院外聽得一聲喜慶聲響:「蘭公子!茶來了!」
  常歌回頭,恰巧看著孫太守躺著進來了,他躺在竹擔架上,竭力抬著脖子,指揮身邊的小廝端著茶托:「上好的滇南紅茶......喲!將軍也來了!」
  拋開無能這點,孫太守還真是個好太守,比如一頓板子下去,他連坐都困難了,全靠侍從七手八腳抬著,卻還依舊事事躬親到處亂竄,連給澤蘭倒杯茶都得親自盯著。
  他這一嗓子一嚎,直接把澤蘭給喊回頭了,於是澤蘭一眼望見身後的這位紅衣將軍。
  在此之前,他從未近距離看過常歌,甚至他無需向他人確認,就能明白眼前這人,就是常歌。
  自第一眼開始,他體悟到鉅子所說的「一瞥驚鴻」。
  昨日大雪,此時滿目皚皚冰雪,眼前一抹烈紅,如霜天火雲,驀然亮眼。
  常歌站姿挺拔,腰間玉帶一束,有一種長期征戰洗練出的精神氣。粗看輪廓是英挺瀟灑的,然而銳而上挑的眉眼、以及澈如朱丹的紅唇,卻平添幾分邪艷。
  此前他見過數位將軍、數位權臣,無一不在經年累月的爭鬥算計中面露疲態,神色黯然。
  惟有常歌,明明前半生顛沛淒苦,為權謀爭鬥左右,但他的眼瞳依舊一片澄澈清明,甚至有些不染俗事的天真。
  他心中惟有一想:將軍絢爛,勝過萬千闌珊火。
  澤蘭像是從未見過一般仔細端詳常歌。他的眼神複雜而怪誕,彷彿是審視,又帶著一種虔誠。
  這種視線看得常歌心生怪異,趕忙岔個話題:「方纔到時,聽得蘭公子雅興大發吟誦楚歌,故而未出聲知會。」
  缺根筋的孫太守不知所以,跟著胡摻和道:「楚歌好啊!蘭公子喜愛楚歌麼?」
  澤蘭道:「冀腔激昂,魏風慷慨,吳調柔婉,惟有楚歌亢而丰容------楚地蔥鬱,楚人多姿,楚歌之中,儘是瀟灑朗風、桂桌蘭草、清澈芳流。」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一直未離開常歌。
  常歌不是楚人,故而完全沒聽出他隱含之意,只覺得這是個比著尺規長的文士,令他頭疼那種。
  楚人孫太守倒被這番客套話誇得從頭舒適到腳,怕是傷都好了大半。他趕忙喚道:「那誰,你過來,快給我們蘭公子找兩個歌女------」
  澤蘭趕忙止了他的想法。
  什麼事遇著文士,規矩就格外多些,何況一次遇著兩個文士。
  澤蘭和孫太守禮讓三巡,還在門口謙遜守禮,萬般無奈之下,常歌越過二人徑直推門而入,三人這才依次入內。
  常歌一進門便被一張地圖吸引。這圖掛在書齋正中央,題為《荊州全圖》。
  他仔細觀摩,此圖上荊州,與現在的楚國疆域大有不同,圖上所繪是上並豫州、南陽,下吞滇南、交州,右占吳國廬陵的日盛時期全圖。
  常歌推測,這應當是十數年前,荊州大司馬司徒信擴張領域、丞相梅和察變法修明時候的地圖。那時候,荊州居六雄之首,吞豫州交州雙雄,收復滇南,蒸蒸日上。
  彼時的荊州雖向大周俯首稱臣,但從領地看,早已盛過大周。
  一晃數年,泱泱荊州改稱楚國,遼闊領土卻被四鄰諸侯蠶食,所轄領域只有當時半數不到。
  孫太守察覺常歌和澤蘭俱被此圖吸引,急忙開解道:「見笑見笑。掛此圖,並非我有何非分之想。此圖乃荊州大司馬司徒信所贈,當年下官趕赴襄陽走馬上任,大司馬特意召見,稱襄陽處地至關緊要,荊州北方安定肩負予一身,下官深感責任重大、亦對大司馬感激涕零,故懸此圖,時時警醒之。」
  常歌細細看了孫太守一眼。此前他倒沒想過,此等唯唯諾諾膽小怕事之人,居然也有過鴻鵠之志。
  「扯遠了扯遠了。」孫太守打哈哈道,「將軍,蘭公子,請坐!勿要客氣!」
  澤蘭站在棋桌旁,詢問道:「將軍,手談一局?」
  坐著干答話也沒意思,下個六博棋倒也不錯。
  署內侍從搬來六博棋,上茶。常歌在另一側坐定。
  剛過三個回合,澤蘭表明來意:「無正閣,願出三萬擔糧食,以解襄陽米糧之危。」
  常歌瞥了一眼孫太守,幸虧澤蘭背著孫太守坐的,不然非要被孫太守脈脈含情的眼神噁心出一身雞皮疙瘩。
  常歌行棋一步,轉守為攻,他把玩著手中兩三個桂木棋子,隨口問道:「代價?」
  澤蘭抿唇一笑:「將軍聰明人。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麼代價。」
  他揚手,一名書僮恭敬呈上一卷錦書,置於案頭。這卷錦書淺藍錦繡,兩頭裝裱,拿一絲絃束成筒狀。
  常歌剛要拿起錦書,澤蘭卻按住了錦書另一端:「將軍還未說,願不願意承下這三萬擔糧食。」
  「這自是要看過錦書內容再定。」
  常歌欲抽錦書,澤蘭竟分毫不讓,只說:「三萬擔糧食,數十萬襄陽民眾的身家性命,將軍還需思量麼?」
  孫太守巴巴看著那卷錦書,好像身家性命都在上面。
  常歌略有不快,他平時最惡他人脅迫,更惡他人拿無辜之人性命脅迫。
  眼下這位蘭公子,顯然是兩處逆鱗都犯了。
  「將軍。」孫太守見常歌遲遲不應,諾諾開口,「我襄陽數十萬百姓......」
  常歌眉尖細微擰起。
  未及他回應,門外匡地一聲,那門險些被人撞開,接著聽見幼清在門外高聲道:「你為何這般纏人!昨日紮了將軍,今日還敢再來!」
  「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來救治將軍的!」
  二人爭執吵鬧,常歌倒把外面的情況猜了個七七八八,準是白蘇子來了,要為他行針,幼清則攔著不讓他入內。
  他忽然恍悟一件事,祝政昨夜深夜到訪,極有可能是為著白蘇子行針一事,幼清深夜知會了祝政。
  常歌指間摩挲著那塊桂木棋子,只覺粗糲硌人。
  「都進來。」
  二人推門而入,並排站立,還不住你推我搡,相互看不順眼。常歌皺眉:「看不到在見客人麼?」
  「我告訴他了!他非說什麼天時地利的歪理邪說------」
  「稟將軍。」白蘇子直接打斷他,「昨日也告知過您,血氣逆行需合天時調養,何時行針何時順氣,皆有定法,並非我無理胡鬧。這也......」他朝屋內瞟了一眼,沒敢說太直白,「這也與襄陽有益。」
  真是來得巧。
  這位蘭公子行事古怪,言語之間又多有脅迫,正讓常歌百般不適,白蘇子這麼一鬧,他反而抓著機會推脫:「怪我,我粗心糊塗,倒把這事忘了。現下確是行針時刻,我便先行退下了。軍糧一事,蘭公子與襄陽太守商議......」
  「不必。」澤蘭活跟沒聽明白逐客令似的,回道,「醫者事大,將軍在此行針即可。無需在意我。」
  見客人發話,白蘇子立即美滋滋地在常歌身邊坐下,一副得勝表情。
  幼清仍不依不饒:「將軍勿要太過於信他,先生昨日------」
  「行了。」
  他原本沒有多信任白蘇子,幼清這麼一說,常歌忽而攥緊手中棋子:「你下去吧。我自有數。」
  幼清愣愣站了半天,潦草行了一禮下去了。
  「今日行針右臂。還請將軍拉起衣袖。」
  常歌輕笑:「小子,蘭公子文人雅士,想來未曾見過血。你可悠著點來,別嚇著公子。」
  白蘇子是個活絡人,這話一聽,他就明白常歌這是想讓他怎麼血腥怎麼來,最好一針下去,血流如注,好把澤蘭嚇得屁滾尿流。
  他點頭道:「喏,小白自會小心行事。」
  常歌瞄他一眼。小鬼還挺上道。
  他脫了外袍,大方拉起右側衣袖,左手未停,棋盤再進一子。
  倒是孫太守一時瞪圓了眼睛,低低驚歎一聲。
  「怎麼。」常歌抬眼看他,眸間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孫太守,未曾見過戰損?」
  常歌拉起的右臂,遠看原是白皙勻實的,此時細細端詳,才發現胳膊肩頭俱是細密傷痕,上臂處有一斜向刀痕,居然生生有一指寬。
  「沙場之人,此點小傷,不算什麼。」常歌輕聲提醒:「蘭公子凝神,六博,快要潰不成軍了。」
  *
  作者有話要說:
  [1]澤蘭吟的是《楚辭·傷時》,大意哀歎時運不濟,忠良被害。
  澤蘭和常歌下的是六博棋。
  澤蘭不是新人物,前文看的細的話,他其實出來很多次了。不記得也不要緊,現在重新認識也行。
  感謝 seem、天天開心 給常歌歌投喂酪糖~


第17章 無正 不就沒軍糧麼,我帶你去搶!
  澤蘭只得實言:「將軍百戰百捷,未料到亦會遍體故傷......在下......在下歎服。」
  「這有什麼好歎服的。」
  常歌細微頷首,眸中神采失了大半:「留傷之人實乃幸運之人。你想想,至少,留傷之人,還有命。」
  澤蘭沉默片刻,方才拱手:「是在下唐突了。」
  他本以為自己江湖行走,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而且事先也從對話裡聽出來了常歌打算嚇唬他的意思,心中預先做好了準備,沒想到白蘇子幾針下來,他仍被嚇得冷汗涔涔。
  孫太守被嚇得更甚,還沒下第一針,他就驚詫怪叫起來。
  行針的白蘇子,看著也就十三四歲的模樣,說破天也是個總角稚童,沒半點醫官的樣子。
  這位小醫官展開一整套銀針,居然略過了細細的長針,轉而拿出了一寸六分長的鋒針------這針形粗,末端有一三角錐形放血口,從針尖形狀來看,一針下去,一准留個血窟窿。
  孫太守被這針尖嚇得是膽戰心驚,小聲問:「這位小醫官,是不是行錯了針?下官此前也試過靈樞之道,醫官所用刺針多數細如絲毫,嵌入髮膚宛如蚊蟲叮咬,不露血痕,此針......此針......是不是......太大了點?」
  白蘇子在常歌臂部上方找準穴點,針尖逡巡一圈,下准之後方才應道:「太守有所不知。你所說的乃長針、大針半刺之法,始於岐黃,盛於中原。但針刺之法多變,單基礎刺法就有十二種之多,以應對不同病變治療。現在我所行之道為豹文刺,繞脈點一周,以洩經脈邪氣,此法,中原雖不多見,然滇南醫術多有用之。」
  澤蘭看得冷汗直冒,孫太守更是心驚肉跳,倒是常歌談笑風生,好像扎的不疼不癢,貓撓一樣,還有餘力在棋局上點撥澤蘭一兩招。
  常歌上臂生得是肌骨勻停,手指卻生得舒展,指尖圓潤敦厚,有如梔子瓣。
  此時他右臂鬆弛搭在憑幾之上,臂上已被白蘇子刺出三四個血孔,血水攀著他臂膀上的肌肉和緩流下。奇怪的是,此傷口明明剛剛刺破,血卻是暗紅的。
  暗血粘稠,淌過常歌修長的指尖,又凝成血珠,盡數落在白蘇子放的一個小缶裡。
  眼見常歌臂上越扎越多,出血越盛,不出半柱香的功夫,整個半身竟像是從血海中淌過一次。
  孫太守拿著個布巾,不停擦著額角,待常歌用血淋淋的手扯下右袖,露出右肩碗口大的巨箭傷痕時,竟兩眼一翻,嚇昏了過去。
  常歌笑道:「孫太守這是暈針還是暈血?」
  他佯做可惜:「蘭公子,你來得真是不巧,你也瞧見了,我是個不中用的病簍子,而唯一能談事的人,眼下已昏過去了。這棋局也恰巧到頭了,我看公子不如回府,擇日再來罷。」
  澤蘭端坐片刻,裝作未聽明白逐客之意,安靜道:「『昭武君運兵如神,出奇無窮,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輔周建德,文王鴆之。』」
  常歌手裡的棋子輕巧轉了一圈。
  他思慮片刻,忽然冷著臉,開始拔肩上的銀針。
  銀針進出皆有講究,哪裡是能夠胡亂拔下的,只見他拔到哪兒,哪兒就鮮血直冒,白蘇子被他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高聲道:「將軍不可亂拔,逆了氣血,毒發更甚!」
  內室,忽然傳來一聲古怪巨響,聽著動靜著實不小。
  「孫太守真雅興,書齋內室還有貓。」
  常歌隨口掩蓋了一句,把沾滿血的針丟在白蘇子帶來的軟包上,輕輕抬了抬手指:「行了,小白,下去吧。蘭公子有膽有謀,這點血嚇不著他。順便,讓屋子裡的人都下去。」
  「可------」
  常歌皺眉,看了他一眼。認真起來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銳利得如刀尖一般,有種天然的震懾力。
  白蘇子低了頭,默默收了所有行針用具,連孫太守也被一群人七手八腳抬了下去。
  室內,明面上只剩下二人。
  待院中確無一點響動,常歌這才輕笑道:「都說史官的嘴巴毒得很,上了年紀的史官更毒,我今天算是體會到了。寥寥幾筆,字字誅心------性烈,鴆之。」
  他細微地笑了一聲,那笑冷而輕,片刻化進室內寒涼的風裡。
  ------昭武君運兵如神,出奇無窮,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輔周建德,文王鴆之。
  大周昭武將軍常歌,澎湃一生,落於青史之上,不過寥寥三十字。
  澤蘭念的這一段,正是《周史·昭武君列傳第三》,昭武君的位置,按照功勞序列,僅次於定安公常川、洛侯朱九變之後。
  昭武君,便是常歌封號。
  澤蘭當即站起,撫開下擺,行大禮:「在下三生有幸,見過昭武君。」
  常歌輕歎:「蘭公子何須如此。大周都沒了,我也早不是什麼昭武將軍。說句話拜三拜的,咱們今天到天黑,這話都說不完。隨意些罷。」
  澤蘭這才起身。
  「既然話已經挑明說了,蘭公子此行究竟何意?」
  「------佞讒在側,忠良被禍,世間大道不存,是謂無正。」
  澤蘭拿起一側錦書,姿勢虔誠而敬重,雙手舉過頭頂,恭敬交予常歌。
  常歌接過錦書,只聽澤蘭輕緩念道:「吾輩願為良藥,治塵寰百疾,時政弊病。」
  聽聞此言,常歌神色略有一動------吾輩願為良藥,所以他無名無姓,只稱自己為澤蘭麼?[1]
  方纔臂上萬般針刺,他都談笑自如,但這錦書剛展開一個邊沿,常歌心中驀然一緊,竟立即合上,不願看了。
  「無正閣所起,皆因將軍。」
  澤蘭自左手卸下一枚白玉扳指,置於矮小茶桌之上,扳指精緻,鏤刻無數古怪經文,放下時,戒身潤白,柔澤如脂。
  「此乃無正閣不惑戒,見此物如見我面,無正閣所有醫館、密探、學堂、商舖、當行等,皆可聽從將軍號令------不說三萬擔糧食,傾其全力,撼動當今天家,也非難事。」
  常歌沉默半晌。
  澤蘭只以為此舉過於突然,讓常歌一時難以接受,忙補充道:「將軍不必多有負擔,方纔我所言有誤。見此不惑戒,僅能號令半個無正閣,還有一物在我閣另一位掌事公子,白公子處------並非將整個無正閣拱手相送。」
  常歌苦笑。
  送一半和全部送,這有區別麼。
  澤蘭明面上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了,想讓他領無正閣,但他為何如此慷慨,常歌實在捉摸不透。
  「將軍若要顛覆朝廷,兵、士、錢、糧,樣樣關緊,還請將軍三思。」澤蘭將卸下的白玉扳指朝他推了推。
  常歌拿起了那枚扳指,扳指溫潤,鏤刻精細,確非世間凡品。
  他把玩一圈,抬眸道:「蘭公子,你這是------要我反。」
  「或,匡扶正道。」澤蘭換了個措辭,「無正閣,多為景仰將軍品德之人。所謂佞讒當道,世間無正,惟將軍高義,光耀千古。將軍振臂一呼,身被仁德澤世之大道,又有平定八方之餘威,天下誰敢不從?」
  常歌冷笑道:「如此,你我便更是不同道了。」
  他回想起那副錦書上的畫面,他惟恐避之不及的經歷,居然有人繪製成圖,還稱之為「高義」。
  更可笑的是,他生性自由無束,權謀之事更避之不及,眼下居然想有人扶他上位------也不怕這天下給他砸手裡。
  常歌低聲道:「兵者,凶也。聖人所以討強|暴、平亂世、夷險阻、救危殆,實乃不得已而用之,此等有損國祚禍及平民之事,實無需頂禮膜拜,歌之詠之。」[2]
  澤蘭不語。
  常歌聲音飄得很輕:「我一紅塵俗人,一兇惡利器,不是什麼天命之人,更不需要什麼香火續命。蘭公子美意,常歌心領,但無正閣受之有愧。此物貴重,還請蘭公子好好保管。」
  常歌將那枚玉扳指原樣放回。
  澤蘭面色似有不快,但依舊維持面上禮節問道:「襄陽百姓圍困許久,斷糧至今易子而食,溝壑暗巷之間皆為人骨,青宵白日婦孺不敢露面,惟恐被他人擄去分食------將軍定要婉拒美意,眼看此煉獄延續?」
  常歌看他許久。
  「------『吾輩願為良藥,治塵寰百疾,時政弊病。』」
  常歌引用澤蘭剛才介紹無正閣時說的話:「試問蘭公子,若無正閣真如你所言,心懷天下萬民,願以己身澤被世人,這三萬擔糧食分不分給襄陽民眾------與我態度如何,接不接這無正閣,有關麼?」
  澤蘭無言以對。
  「既然蘭公子非要把話說開來------」
  常歌隨手轉著盞茶杯,冷冷笑道:「時值深冬,此時多為儲糧。說來不巧,今年益州時令不好,漢嘉郡水澇又逢汶山郡國難,益州賑災用糧之時,斷無餘糧。再說吳國,吳國此時與豫州酣戰,兩相軍糧吃緊。交州,那更是不掙個數倍不會給糧的地方,何況嶺南之地實在偏遠,這三萬擔糧食想來並非從交州翻山越嶺而來。楚國嘛不用說了,多處被佔,即使有糧也過不來------蘭公子的糧食,多半是北邊來的吧。」
  「三萬擔糧食,怕是尋常民用小道都走不了,必走官道------」
  澤蘭面上平靜,雙手卻在桌下漸漸攥緊。
  「澤蘭,你好大的膽子!」
  常歌驀然將茶杯一篤,茶水四濺。
  「你走著大魏的官道,運著大魏的官糧,卻將其送至楚國,轉而用來對抗大魏,這算不算無正!你張口塵寰百疾,閉口襄陽百姓,卻以軍民救命之口糧要挾他人,這算不算無正!你口口聲聲仰我高義,匡扶正道,卻妄圖借我之名,將這天下攪個天翻地覆,這算不算無正!無正閣......無正閣!」
  常歌冷笑道:「這名字,起的真是絕妙。」
  澤蘭看著依舊鎮定,只是面色忽然一沉:「將軍早就知道。」
  常歌冷冷道:「這屋子裡,也只有見糧眼開的孫太守信你。」
  澤蘭不語,室內氛圍緊繃。
  常歌隨意拂手:「你走吧。道不同不相為謀。糧食,留不留、留多少,但憑公子本心。」
  「將軍與我不同道,與祝政卻同道麼?」
  「放肆!」常歌怒道,「你敢直呼其名!」
  澤蘭後退幾步,冷笑道:「三年前,將軍百戰為君死,鴆酒一杯斷人腸------這便是將軍的『道同』。」
  「蘭公子,未免管得太寬了些。」常歌支著額角,連眼皮也懶得抬,「對了。」
  他抓起桌上的錦書,錦書凌空飛起,啪嚓摔在澤蘭腳下,畫幅被扔得散開。
  畫上是涼州天坑。
  黃沙漫天,斷劍殘槍,三十萬涼州起義軍被常歌活葬於此,當時的哭聲數月未絕。
  畫卷之上千里狼煙萬人屍山,惟有常歌,一襲紅衣,踏過黃沙,破風而來。
  常歌冷冷道:「你的東西,別忘帶了。」
  「贈予將軍。」
  澤蘭拱手,拂袖而去。
  屋內漸靜,常歌看著桌上翻倒的茶水逐漸擴開,散得無可收拾。他輕歎一聲,朝門外喚道:「小白。」
  白蘇子一臉驚詫,探頭進來:「將軍,你在......喚我麼?」
  「除了你還有誰。」常歌道,「孫太守還在院裡麼?」
  「在。」
  「去把他喊起來。」
  約莫過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常歌聽著響動,還以為是太守來了。
  沒想到七八個侍從抬著太守,進門連人帶擔架給撂下了。白蘇子這才探頭探腦進來,撓頭道:「將軍,我人中也掐了,針也行了,這人......這人怎麼都喊不醒啊!」
  「......你對他耳朵喊,就喊,三萬擔糧食吹了,一准醒。」
  壓根不用白蘇子喊,常歌就這麼輕飄飄的一句,孫太守立即回過一口氣,嗷一聲從擔架上坐了起來,這一坐,恰巧絆著了軍棍留的傷,又滾來滾去嚎個不停。
  「行啦。堂堂一介太守,哭天搶地的。」
  常歌想起來他暈血,隨意扯了截外袍,將臂膀傷口裹住,這才走近,信手把他從地上撈起來:「不就沒軍糧麼,走,我帶你去搶!」
  *
  作者有話要說:
  [1]「兵者,討強|暴......救危殆」:《史記》
  「實乃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
  感謝 江停我男友、天天開心、蘇齊雲人間天菜、seem 和常歌歌一起搶軍糧~


第18章 死替 「可曾行過房?」
  孫太守剛哭得一臉鼻涕眼淚的,聽常歌這麼說,大哭臉都沒顧著擦,急急問道:「此話、此話當真?」
  常歌眉眼含笑:「去,把你那幾個都尉都喊到夏天羅將軍處。」
  「好,好!」孫太守連滾帶爬躺回擔架,把一邊竹節拍的邦邦響:「快,先去找李都尉!」
  孫太守指揮著府兵抬著自己,火急火燎地出門去了。
  抬擔架的腳步聲還沒走遠,常歌肩上一沉,有人為他披上了厚重的鴉羽大氅。
  「冷麼。」
  常歌剛一回頭,恰巧撞上祝政的眉眼。只是這雙深邃眼眸今日格外多愁,襯得祝政整個人都冷了三分。
  「還成。」他剛答完,冷不防嗆了口寒氣,輕咳了數聲。
  祝政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起身,關了書齋所有窗戶。
  「別逞能。」
  祝政折身回來,摸了一把他的背心,層層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方纔行針,很疼吧。」
  他輕輕一摸,一觸即放,但常歌卻忽然側臉,認認真真地端詳他一番,像是從來不認識他一樣。
  祝政在他身側坐下,略有憐惜地幫他攏了攏滑落的大氅。
  他刻意以肩頭相抵,靠得很近。常歌沒躲開。
  今天祝政有種獨特的百草香氣,聞起來如春日原野。他先是凝望了常歌片刻,溫熱的手掌落在他左肩巨箭傷痕上,他眸中觸動,輕聲問道:「疼不疼。」
  某一瞬間,他看到常歌眼中閃過一絲寒意,再凝視之時,那殺氣煙消雲散,又轉為剔透的純淨。
  「還好吧。」常歌移開視線,「『此等小傷,不說十次,我中也中過七八次』。」
  常歌中左肩巨箭傷痕時,祝政在側,當時他詢問傷情,常歌正是答了這麼一句。
  祝政滿臉憐惜,掌心順著鎖骨下移,終而制住了他的肩,而另一隻手捏上常歌下頜,作勢要吻。
  常歌垂睫,二人呼吸相錯,幾乎鼻尖相貼之時,祝政身形忽然一僵,他察覺到一柄涼潤匕首貼上了他的左臉。
  此時常歌抬眸,唇角噙著一絲殘忍而溫和的笑意,祝政當即大驚,急切想要推開他,然而常歌快他一步,一把扼住他左肩,讓他逃無可逃。
  常歌湊在這人耳邊,一字一頓:「你好大的膽子。」
  他捏著短匕,用冰涼的刀尖虛虛挑過「祝政」的耳廓:「居然敢冒充先生。」
  常歌退後些許,他臉上最後一絲冷淡的笑意,徹底消散。
  「祝政」頓感不妙,眼瞳震動,然而常歌不由分說,沉著臉按住他的肩膀,刃尖在他臉側一挑,那人的臉面居然有如融化一般垂落下來,露出另一張全然不同的臉。
  鹿目圓臉,俏麗苗女,這張臉,是滇南當前的統治者------穎王莊盈。
  莊盈急忙轉了細細的女聲,喊道:「將軍留情!」
  「你該慶幸我留情。」
  「不然掀下來的,就不只是你的臉皮了。」
  常歌沉下臉,那刀尖在莊盈臉骨處掠過,驚得她面色慘白,全身僵直,大氣都不敢喘。
  常歌這才收了收刀鋒,問道:「你為何在此,先生又在何處?」
  滇穎王莊盈見事情敗露,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攏了攏耳發,甜笑道:「我何處不像?」
  常歌斜瞥他一眼。
  祝政對他素來敬護有加,多年等候與相伴,二人早已濡染得萬般相熟。這人連先生的皮囊都沒學到,且神態舉止輕浮,從頭到腳沒一處相像。
  為確保萬無一失,常歌還刻意以巨箭傷痕試探,這人居然全無反應,顯然不是祝政本人。
  常歌冷冷道:「先回答問題,先生在何處?你在此處,是又有什麼謀劃?」
  這人仍舊沒答,她坐在地上,將臉頰邊緣人|皮|面|具的碎屑逐一清理掉,而後側著臉,所有髮絲傾瀉至一側悉心梳理,舉手投足間別有一番媚態。
  常歌將其上下審視一番:「你不是穎王。她素來狠辣直爽,若穎王知曉你仿著她的臉做如此嬌媚之舉,你怕是活不到明天。」
  那人輕巧連笑數聲,連音色都與穎王相差無幾:「她即使在這裡,也捨不得殺我。」
  常歌略微皺眉。
  「因為我......可是她的命。」
  忽然,一條紅黑小蛇自她肩頭鑽出,還未及看清那蛇面目,它已凌空騰起,飛鏢般直朝著常歌門面而來。
  小蛇飛至一半,陡然被一匕首凌空攔截,咚一聲直直釘在茶桌上,還未及掙扎一下,已張著大口,散瞳而亡。
  「你們倆出手,還真是一樣的果決......他也是這般果決地殺了我的蠱蛇。」
  那人理完自己的頭髮,幽幽歎了一句,望向常歌。
  常歌手中已再無短匕,方才一時情急,他擲出短匕,那把匕首已經穿透蠱蛇七寸。
  「你究竟是誰?」
  常歌問完,忽然被眼前情形驚到。
  隨著一陣骨骼的卡卡聲,那人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小,身上的白袍也愈見寬大,轉眼間,他竟從一成年男性身材縮減至嬌小女性身量,肩膀瘦削得領口都裹挾不住,香肩半露。
  常歌垂睫,轉開了臉。
  這人將外衣一裹,倒看出些趣味來:「常將軍,居然是個羞澀之人。我攏好了,將軍可不必躲了。」
  常歌這才轉臉,細細審視。
  若說面容可以人|皮|面|具改變,可這身量是如何忽然增高又忽然縮小的?
  難道滇南還有此等逆天巫術?
  且方纔他刻意與此人雙肩相觸,為的就是尋出肩墊等物,當接觸之時,此人肩臂溫熱,並無異樣。
  那人亦在仔細審視他:「將軍這雙眸子長得確實好看,難怪帝王被迷得神魂顛倒,縱使王廷覆滅也不忍殺你。」
  常歌只當沒聽著他的揶揄,反而推斷道:「你......是個男人。」
  高大之人縮骨容易,但矮小之人想即時長高卻難,所以他身量當與祝政相差無幾,此時驟然縮小,應是用了縮骨之術。
  常歌言語之間仍有猶豫,因為此人著實秀致纖細,雌雄莫辨。
  「將軍聰明。周天子見我數次,都未曾看出我是個男人。不過......」那人輕巧地笑了一下,「一個死替,連他究竟是誰都不重要,又何必分什麼男人女人。」
  「你是穎王死替?」
  「不錯。」
  此前他聽過滇南小國會為國君養替。
  自國君幼時開始,便在尋常人家裡找了身量樣貌相似之人,自小教習,模仿國君言行舉止,嬉笑神態,擬真者連近侍都不能分辨真偽。
  這些死替,多在一些危險場合代替國君出現,或為國君擋刺,或行偷梁換柱之法,生來無名,死去無姓,一生只為成為他人影子而活,也算是個可憐人。
  難怪他剛才說穎王斷不會殺他。只是常歌從未想到,穎王的死替,居然是個男人。
  「你既是穎王死替,不在滇南穎王身側,跑來襄陽做什麼?」
  那人帶著鼻音甜笑一聲,輕飄飄道:「我也不想的。這裡可悶壞我了。周天子在內間昏了,我才藉機出來,找點樂子。」
  「什麼!」
  常歌立即丟下她,快步走內間。
  他記得祝政說過,會在內間旁聽,方才與澤蘭手談之時,他出手拔針,白蘇子一時情急說出毒發之事,當時他聽到內間響動,難道那響動......
  書齋縱深比想像中更甚,內裡俱是藏書架,多日風雪下來,內間門窗緊閉,氣流閉塞,一進來便是一股書籍久置氣味。
  他在第二個書架後找著了祝政,看倒下的姿勢,祝政當是一時急火攻心腳步不穩,雖然他立即扶住了一側的鬼戎制式雕花椅,還是支撐不住,枕著一側小臂,半靠著倒在椅旁。
  「昨日我的小蛇便提醒過他,他已積勞月餘,此時怕一點火星就能病來如山倒------」
  穎王死替也跟了進來,幽幽開口:「不過,我人微言輕,周天子自然是不會聽的。」
  窗外的光斜斜向下,祝政扶著椅子扶手,整個人都沒入窗下的陰暗中。他左手似乎還攥著條錦帕,邊沿染了些血點。
  常歌一見此景頓時慌了神,急忙以大氅攏住他,祝政無知無覺,依舊昏迷不醒。
  「他是聽著毒發二字,一時心急,站都站不穩,又險些咳了口血。我都能見著他唇邊的血絲了,周天子怕那個叫澤蘭的察覺,竟以錦帕掩面,生生忍了回去。」
  那位死替拈起祝政右袖,將他手中抓著的錦帕在常歌眼前晃了晃:「喏,你看。」
  常歌垂眸,面露不忍。
  祝政心思太沉,什麼事情都擱在心裡轉悠,又沒個分擔的人。常歌瞞著他,也是為了能讓他多少省點心,誰知一瞞再瞞,暴露之時竟讓他氣急攻心,勾出了大事。
  常歌抬手,探了鼻息又摸了脈象,他不太明白醫術,只覺祝政脈象噴湧,雖凌亂無比,但好在脈搏有力,並不虛弱。
  「你倆果然非同一般。看來野史話本,也並不都是瞎編亂造的嘛。」
  「將軍可讀過你與周天子的軼事小說沒有。我滇南茶樓眾多,裡頭的說書人,各個都能來上一段。我呢,又生性貪玩,素愛扮了不同的樣子溜出去聽書------將軍的志人故事,我可是倒背如流!」
  常歌不理。
  「其中有段,我記得清楚,說你二人兩小無猜------」
  常歌即刻打斷他:「不必複述給我。」
  他這幅模樣讓這位死替玩心大起,追著攆著問了好幾個問題:「你們結契沒有?可曾下過婚書?如此這般已有多久?又是誰先挑明的------」
  常歌心思全繫在祝政上,一時被他吵得頭疼。
  人都說遇上聒噪之人有如五百隻鴨子,他只覺得這位死替一人,便能頂上五萬隻鴨子。
  「五萬隻鴨子」清了清嗓子,丟出了他最關切的問題:「可曾行過房?」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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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藥宗 祝政朦朧裡,一把攥住了他的右手。
  常歌聽得眉頭一跳,只生硬答:「這與你無關。」
  死替長長地欸了一聲。接著他帶著笑意道:「你們中原人真是奇怪,這有什麼好羞澀的。喜歡了,便是從雪山上吹來的春風歌子,倏忽便來了。這是令人歡喜的好事。」
  常歌無暇聽他高論。
  他輕聲喚了祝政兩聲,見他仍是一點反應都沒有,只眼睫顫動的厲害,怕他發了高熱,以額抵額試著溫度。
  不試還好,一試,祝政額上熱度讓常歌嚇了一跳,冬日裡的懷爐都沒這麼滾燙。
  他的神思精神全繫在祝政身上,右臂忽然被人猛地一抓,常歌下意識一退,見祝政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瞳中只映出常歌的影子,眸光閃動。
  祝政抓他的力道奇大,竟像要將他手臂捏碎一般,但卻只能以氣音道:「常歌不可......萬萬......」
  這句話還未說完,他竟又欲咳血,雙目一闔,沉沉倒在他肩上。
  那死替饒有興味看了半天,問道:「他說什麼不可?」
  常歌眼神一黯:「沒什麼。」
  他摸了把祝政的脈象,見剛剛還蓬勃剛勁的脈象,忽然如風過的殘燭,漸漸弱了下去。
  他接連喚了幾聲小白,都毫無回應,快放棄的時候,白蘇子跟兔子一樣,不知從哪個地洞鑽了出來,循著聲找到了常歌。
  「快來看看。」
  常歌讓祝政靠在他身上,拉開左袖,白蘇子見狀連診絲都來不及懸,直接上手摸了脈象。
  白蘇子臉色驀地一沉,而後挪至祝政內肘尺澤穴,數著吐納之聲再行號脈。
  常歌出征多、小病小痛也多,見過的醫官更是數不勝數,但尺澤穴查看脈象之事,此前他從未見人使用過。
  這個白蘇子不僅行事詭奇,看來連醫學路數都像是劍走偏鋒的歪路子,可眼下身邊懂得醫術的也只有一個他,常歌一面讓他診斷,一面吊起十八分精神,認真盯著他的舉動,謹防有害人之舉。
  一番診治之後,白蘇子掏出那套銀針,剛要施針,他抽針之手卻猛地被人按住了。他一抬頭,恰與常歌對視。
  常歌似乎注意到反應太過於激烈,言語緩和道:「......我身子硬朗,經得起你折騰。可先生矜貴,行針用藥事事需要斟酌。你只說當下情況如何,行針還是免了。」
  白蘇子是個機靈人,一聽便知常歌這是仍不信任他,自己的身子骨隨他折騰,先生的身體他倒是放在心尖上,不願意讓他動。
  他沒說什麼,反而自腰側掏出個乾枯藥材,仔仔細細給常歌看過一遍,還拿藥刀剖開中央,說是為了藥效,其實是刻意讓常歌看清內裡沒有任何夾帶。
  「遠志。」死替搶先答道,「這東西養心安神,最適心氣不足、神志不寧之人,用在他身上,倒還算合適。」
  常歌不通醫術,但一些常見的藥材倒也識得,何況這味藥材,他曾在齊物殿見過,就放在祝政案頭。
  見常歌疑心消了些許,白蘇子這才解釋道:「先生現在暫無大礙,但這幾日定要臥床休養、寧心靜氣,切不可再勞神勞心。先生積勞過甚,一時急火攻心才會氣脈逆行,我將遠志切片,貼在先生手腕內側,雖起效甚微,但能勉強吊住一口氣。」
  常歌心道,暫無大礙吐口血,這不睜眼說瞎話。
  白蘇子說完,神色複雜,刻意看了常歌一眼。
  常歌當即明白過來,他這是有話無法明言。常歌未拆穿,跟著點頭道:「既無大礙,那先以遠志穩住先生心神。」
  白蘇子特意當著他的面削了節遠志,貼在祝政內腕。
  那死替起先只在一側看,白蘇子把尺膚之時小小地咦了一聲,只他拿出藥刀削遠志之時,忽然說了一串旁人都聽不懂的話,像是哪裡的方言。
  他看白蘇子毫無反應,好像一點沒聽懂,轉而問道:「小鬼,你不是滇南人?」
  白蘇子平靜答道:「我乃襄陽本土人士。」
  死替冷笑了一聲:「你若是襄陽人士,何處習得我滇南藥宗手法?」
  白蘇子頭都沒抬:「我並不知道什麼滇南藥宗,想來江湖行走,醫術學得混雜,也正常。」
  死替道:「笑話。我滇南藥宗向來只嫡系親傳,且從不傳外門人士,這哪是江湖隨意抓個便能碰上的------」
  「行了。」
  見他二人莫名要起爭執,常歌當即呵止,「小白確是襄陽本地人,先生身體要緊,這些無謂話題,都少說幾句。」
  白蘇子倒沒生氣,一面收著工具一面道:「將軍請先帶先生休息。我醫術不精,待先生歇下後,最好托孫太守再叫些行醫經驗豐富的醫家看過,再行救治。」
  那死替莫名冷笑一聲。
  常歌抬起祝政的胳膊,半是攬半是抱地帶著他起來。
  祝政比常歌足足高上三寸,此時意識不醒,更顯得身軀沉重,常歌雖費力將他擔起,但迫於體型差異,行走還是有些吃力。他向那死替道:「你要是有餘力,過來搭把手。」
  那死替毫不臉紅,嬌滴滴地說瞎話:「我一介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此等重活,還得靠將軍自己了。」
  常歌無語,只得自力更生,他剛要朝門外走,那死替提醒道:「先生自暗道而來,想來必有他的緣由,你現在帶著他大搖大擺地出去,豈不壞了他的謀劃?」
  常歌停住腳步,回頭問:「你知不知道暗道怎麼走?」
  死替不語,走至某個書架前,扳動上面一個不起眼的疤痕,只聽最末端一陣隆隆聲響,緊接著一股涼風自屋內深處出來。氣流湧動,這說明最後一列書架後,當有通往他處的暗道。
  「她」行了個女子平禮:「將軍,請。」
  死替率先進了暗道,指引他往西廂方向走。
  漆黑的暗道裡,他獨自走在最前方,輕聲哼起了滇南的民間歌子,聽著哀婉。
  常歌和白蘇子都沒說話,許是憋了太久沒人說話,這位死替倒是把自己的事情倒了個乾乾淨淨。
  他叫莫桑瑪卡,莫是他的名,桑則是父名,出生於一個叫做「瑪卡」的山寨子,所以按照苗夷習慣,連名帶寨名稱「莫桑瑪卡」。
  「只是從未有人稱過我的名字。」莫桑瑪卡說,「我只需日日學著穎王的樣子,必要時為穎王去死即可,叫什麼名字,是男是女,願不願意......這些都不重要。」
  常歌還聽他說了另一件事,夏天羅那次巡防受傷,並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
  那天,夏天羅名為巡防,實際上暗地裡是與她接頭,助她偷渡進襄陽城,原本只需不到一旬,莫桑瑪卡便可轉至江陵,誰知夏天羅重傷、襄陽圍困,他這才被耽誤了下來。
  常歌問他為何來襄陽,滇南為何又有此事有關,莫桑瑪卡的眼神朝白蘇子飄了飄,只笑笑,並不答話。
  「這裡上去便是西廂房了。」
  走至一處暗道末端,莫桑瑪卡忽然讓開道路,讓他們通過,自己卻不再往前。
  常歌問:「你不上去麼?」
  莫桑瑪卡靠在潮濕陰暗的暗道壁上,有一瞬間,看著像是要凋零了,但實際他是在笑著的:「將軍,死替,就像是密林叢子裡的鵝掌柴,一般是見不得光的。見光的時候,它離枯竭也就不遠了。」
  常歌沉默片刻,低聲謝過他引路。
  暗道很快走到了盡頭,木門一推,露了一絲涼白的光。常歌不禁回頭看了一眼,他站的地方太過明亮,回頭時,莫桑瑪卡已徹底融進黑沉沉的暗道。
  暗道通往西廂房內間,裡面佈置的古樸簡單,書案上除了一張瑤琴,便是堆積成小山狀的往來文書。
  常歌撩開床前垂簾,扶祝政到床榻上休息。
  祝政睡得不沉,睫毛一直亂顫,意識也不知算不算清明,常歌拆開被褥的時候,祝政朦朧裡像是知道一點,認出了他,一把攥住了他的右手。
  常歌被抓得心裡一驚,下意識想掙脫開。
  剛才為了嚇唬澤蘭,他的手上淌滿了血,他自己倒沒什麼,可祝政素來愛乾淨,如果他醒來見著握了一手血污,還不知會是什麼心情。
  他越掙,祝政越是攥得死緊,溫熱的掌心反而將他的整個手掌包裹住。眼下若要強行掙開,定會被旁邊杵著的白蘇子察覺------
  正在焦慮之時,他發現祝政的眉頭居然舒展開了。
  一路上,祝政的呼吸都是錯亂的,人也昏昏沉沉,這麼一抓,他倒像是一口氣緩了過來,連氣息都均勻安定了不少。
  這回常歌徹底心軟,只好以衣袍掩了痕跡,就勢坐在床邊,由著他抓。
  「將軍。」
  常歌這邊正暗暗度著陳倉,白蘇子忽然出聲,險些嚇他一跳。
  常歌急忙掩了慌張,裝作鎮定的樣子,將被攥緊的手藏在身後,繃著身子坐在床側。
  他高高束起的發自從頸側垂在錦紋紅衣之上。從面上看,除了臉頰略有緋紅,並無異樣。
  「將軍。」白蘇子突然朝地上一跪,頭都不敢抬,向他攤開手掌,「方纔我撒謊了,請將軍罰。」
  「......你先起來說話。不要動不動就行大禮,這都哪裡沾的習慣。」
  待白蘇子起身,常歌眼睫微垂:「是先生的病情吧。」
  常歌點頭:「我見你面色一沉便知不妙,但不知你可顧忌何事,未說實話。」
  「先生的脈象,我一搭便摸出了不對。只是當時我不知莫桑瑪卡身份,不敢露了先生真正情況。」
  常歌倒是略有些讚許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很機敏。」
  白蘇子對這讚賞莞爾,而後謹慎措辭:「先生的脈象,有一半,與將軍一致。」
  *
  作者有話要說:
  [1]遠志正確用法不是貼片,這裡是白蘇子知道常歌信不過他,不會讓他餵給祝政東西,只能貼片
  感謝 天天開心、欣風暗影 分給常歌歌酪糖~
  明天會更的比較早,12點吧
  政政:要抓小手才睡得著


第20章 錦書居士 祝政如玉般修頎的指尖,驀然一動。
  聽他這麼說,常歌忽而散開了發間的綢帶,冰涼的秘銀面具被他解下,落在一旁。他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白蘇子終於見著了他的全貌,不由得呼吸微微一滯。
  常歌平時一直以面具遮面,數日來他不是沒猜過常歌的全臉是何模樣,滿臉疤痕或者過於艷麗他都才想過,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那面具削弱的,竟是凌厲的殺意。
  遮面之時,常歌只露出剔透的眼瞳和澈丹紅唇,整個人是奪目而絢爛的,只有在亮出長戟鋒芒時,他身上那種逼人的煞氣才會溢出。
  然而面具一去,紅唇帶來的幾分柔和被沖淡得乾乾淨淨。
  常歌上半臉極具有異域感,甚至可以說是昳麗,他深邃的輪廓又讓這種美變得極有攻擊性,整個人猶如剛出鞘的利刃,是一種蘊含殺意的美。
  像舔著血的刀尖。
  常歌輕歎一聲,目光閃灼:「先生,當是內熱的那一部分與我一致吧。」
  他歎聲斂目,白蘇子這才發現,他臉上最妙的,是他左眼末尾一抹紅痕面紋,如將熟的丹果,又如振翅飛鳥。
  這點紅痕不僅不讓人覺得白玉微瑕,反而成了他臉上的點睛之筆,垂眸歎息之間,飛鳥般的紅痕像是活了過來,翽翽欲飛。
  「你在聽麼?」
  白蘇子猛然回神,見常歌正一臉疑惑盯著自己,慌忙答道:「是。先生同將軍一致,俱有血氣離居,陽邪侵體症狀,且從脈象紊亂情況來看,先生的內熱症狀要比將軍更盛。」
  常歌沉吟片刻,這才告知其中緣由。
  冰魂蠱毒毒發時寒氣侵體,血氣混亂,神志昏迷不清,常歌別無他法,服用內熱藥物使得遍體生熱,來保持神智清明。
  是藥既有三分毒,何況這內熱藥物並不是什麼好東西,而是另一種極其陰狠的毒物,稱燧焰蠱毒。
  其實燧焰蠱毒,他服用次數不多。
  祝政擔憂他的身體,多次發作皆是他服下燧焰蠱毒,以體熱幫助常歌驅寒。算下來,祝政服用的次數,比常歌服用次數都要多上數倍有餘。
  常歌掐頭去尾,略去了體熱驅寒的部分,撿重點和白蘇子講了講其中緣由,言畢,白蘇子拍腿道:「果然如此!難怪先生素日裡看不出症狀,但一旦發作,內熱病症更甚。」
  白蘇子在窗台上隨意抓了把雪,又撕下些紙屑,折了回來。他先是把紙屑埋入雪中,從袖中掏出火石,打了數次,紙屑都沒被點燃。
  「冰雪和火星,好比將軍體內兩種蠱毒,冰魂和燧焰。將軍此時體況,有如冰雪裡的紙屑,燧焰引起的邪氣侵體症狀雖有,但冰魂蠱毒恰巧與之屬性相剋,可勉強對抗一二。」
  接著他另拿出徹底乾燥的紙屑,這次火石剛蹦出火星,紙屑上立即被燙出個焦黑的洞,生起一股輕煙。
  白蘇子吹了火,接著道:「先生此前應當並未中過冰魂蠱毒,身子便有如乾燥紙屑,失了冰魂蠱毒的中和,有一二火星,就能即刻點燃。也就是說,先生平時與常人無異,但體內早已邪氣侵體,血氣逆流,一點火星便可觸發,觸發後如星火燎原,形勢危急。」
  「多虧先生心思沉靜,生生壓住侵體邪氣,否則如此積勞、憂思,換做旁人,早已毒發數次了。」
  常歌聽得心悸,將背在身後的手稍動一下,想回握住對方,誰知他的手腕剛剛轉了些許,祝政陡然加了力氣,這次幾乎要將他整個手掌都攥緊手心裡,再無餘地活動。
  常歌側臉看他,祝政並未醒來,全然是下意識的舉動。
  他輕聲問:「這有法子治麼?」
  「有。」白蘇子篤定道,「將軍體內寒熱兩股邪氣,還需順天時行針調理;先生的病症雖重,但只有內熱症狀,故而治療更加簡單些,只需花些日子服些湯藥即可,無需行針調理血脈。只有一點,那燧焰蠱毒,無論將軍還是先生,都不能再服用了。」
  常歌歎道:「服用燧焰蠱毒,本就是萬不得已之法。若不是為了維持神智清明,誰願意吃那勞什子。」
  「昨晚你行針之後,我神智倒真的清晰不少。如果按你的法子,僅行針,能否維持意識清明?」
  白蘇子思慮片刻,謹慎道:「我有五成把握。」
  「......五成把握。」常歌低聲重複一遍,他轉過臉,看著白蘇子,「你之前說,想跟著我做醫官?」
  白蘇子眼睛一亮,當即要行大禮,常歌急忙抬手,制止了他:「收你做醫官是可以,只是戰事苦累,你真的想清楚了?」
  白蘇子連連搖頭:「跟著將軍不苦。將軍在上,請------」
  他合手剛要拜,胳膊卻被人扶住了。
  常歌久經沙場,力氣哪裡是個小醫官能抵抗的,白蘇子活跟被捉小雞一般,被他整個抓了起來。
  這一大拜就沒拜下去。
  「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很多事情得提前和你說明白,免得到時候面上難看。這第一件事就是,跟著我不要動不動跪動不動磕頭,都是爹生娘養的,瞧著頭疼。」
  一瞬間,白蘇子神情十分複雜。
  「第二個,我不求你掏心窩子般對我好,也不求你往後幾十年都忠心耿耿跟我一人,只求你我二人相隨期間,勿要生出背叛舉動,將來你若有良主,你我也可好聚好散。」
  其實這一條,才是常歌最想說的。
  白蘇子倒是爽快,即刻答應。
  「第三個,你年紀太小,醫術究竟如何我也瞧不出來,所以,還得你先辛苦辛苦------趕緊先把先生醫好,若能將他調理得妥當,你這醫官我便收了。」
  白蘇子面露喜色,剛要磕頭,常歌嗯一聲斜了他一眼,他趕忙起身,緊張得捏了把袖袍:「將軍......將軍的意思是,我若能醫好先生,便能留下?」
  常歌點點頭。
  他轉而說道:「我這人不講究,醫我你大可隨意些,差不多就行。但先生這邊,若要有一點紕漏,你這醫官也就當場革職了。當然,如果醫得好,你也看到了,小到孫太守、大到楚王,楚國哪裡都離不了先生,各路賞賜不定能把你這小身板砸暈。」
  白蘇子噗呲一笑。
  「行了,去吧------等等,回來。」常歌思慮片刻,覺得既然已經打算收他做醫官了,還是得問清楚,「你這醫術,還是得和我交個實底,究竟師從何處,醫術到底如何。」
  「師從何處......我此前學得過雜,藥廬裡待過、跟著大夫走街串巷過,還去神農藥王谷裡幫著藥王煎了兩個月藥,但醫術如何,這個我自己的確不知,只能說,萬事盡力而為。」
  其實這話他是故意問的。白蘇子看著年輕,但行針診脈還算無比老道,而且昨日他早已以身試過,醫術如何心中已有七八分底。此時不過言語試探,想瞧瞧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這番話答得倒是誠懇,沒肆意誇大也沒自我輕賤。
  常歌稍微放下心,只道:「若有湯藥,須我先試過再給先生。你和幼清不對付,缺什麼直接找景雲,那傢伙話少,但還算靠譜。」
  白蘇子喏喏點頭,出門找景雲去了。
  先生不愧是先生,昏迷之時依舊恂恂儒雅,其他人瞧見了,一定以為他只是睡熟,頂多是心事入夢------祝政眉尖輕蹙,昏沉中仍是一副憂思模樣。
  「我打算行一招險棋。」常歌也不知他能不能聽到,低聲同他說話,「你若是還醒著,定會反對。不,你已反對過了。」
  他想起書齋中,祝政那句「萬萬不可」,祝政素來聰敏,當時一定猜到了常歌所思所想,知道他毒發在身還要鋌而走險,故而心焦氣躁,一句「萬萬不可」還未說完,就再度昏沉過去。
  「你這時候昏迷也好,省得咱倆又陣前鬥氣。這幾日你就好好休養,白蘇子那人......我雖對他半信半疑,但醫術應當不錯。何況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想留在我身邊,就是為了這個,他也會竭盡心力好好醫你。」
  常歌覆上他的手背,輕聲安撫。
  他和祝政雖然志同道合,但一些具體如何行事的細節上,常常相左。
  旁人上奏都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提出意見之前必先歌功頌德一番,只有常歌的奏章簡報,想說就說,絕不和他寫那些虛詞。
  大周還在的時候,倆人就經常在公文裡鬥嘴吵架。
  時常是祝政擔憂他身體,他則擔憂國事不平讓祝政憂心。
  大周明昭四年,常歌二十一歲。
  那一年上庸戰役,常歌陣前負傷,祝政連他的回復辯解都等不得,連發數封八百里加急文書,急令他速速班師,先行養傷。
  兩軍列陣,都繃著一口氣在,哪能是說撤就撤的。
  常歌情真意切洋洋灑灑寫了數頁規勸,祝政千里加急,只回了兩個字「速回」。常歌只得分析利弊,寫了封更長的文書。祝政態度不變,依舊勒令休戈。
  幾相拉扯,他總算明白過來,這位大周天子就是個牛脾氣,壓根不是聽勸的態度。
  於是,他沒拿八百里加急快馬遞送回信,找了頭花臉小毛驢,拖了個順路的農戶,搖著鈴鐺將這文書捎了回去。
  這小花驢搖頭晃腦,耗費半月有餘才到了長安城,臨到宮門口,還撂了蹶子。
  祝政接到覆信的時候,已過了大半個月,此時常歌的大軍捷報也隨著一齊遞到了他的手上。
  那回凱旋,祝政是動了真火。
  常歌一回長安,手裡的茶盞還沒暖熱,就被「請」進齊物殿禁閉思過,任他怎麼求都不行。
  足足倆月,他被關得徹底沒了脾氣,親手釀了壇青梅酒,好言好語賠禮道歉,並保證不會再犯,祝政這才龍心大悅,大手一揮,居然賞了那送信的毛驢一身神氣錦衣,上書「錦書居士」四個大字。
  小花驢頂著這身衣裳在長安城裡耀武揚威地走街串巷,全城上下沸沸揚揚,都曉得了這件軼事,鬧得常歌是哭笑不得。
  「這回我沒有小花驢,也沒有青梅酒,但願你醒來時,襄陽圍困已解,那時我也好請罪。」
  他陪著坐了會兒,見祝政神色有所緩和,才輕輕抽回被他攥著的右手,自暗道出了西廂房。
  內間暗道緩緩闔上,在室內掀起一陣細微的涼風。
  床前紗簾擺動,祝政如玉般修頎的指尖,驀然一動。
  *
  作者有話要說:
  小花驢是上庸戰役,常歌二十一歲時的事
  常歌說是認錯了,但下回還敢。下一年的滇南交州之戰,倆人又在文書裡吵了個翻天覆地
  錦書居士(小花驢):昂!


第21章 火石 在座武將對他天然懷有一種憧憬。
  常歌自暗道回了書齋,又從書齋回了東廂房,換了衣物,才來到襄陽守城將軍夏天羅所住的地方。
  結果裡頭一個人也沒有。
  他一早就讓孫太守通知各位都尉過來,怎麼他去西廂房折騰了一趟,還在暗道裡迷得差點出不來,回了東廂換了衣服才過來,來回耽誤了一倆時辰------來之前他還想著自己耽誤太久該如何致歉,完了屋子裡除了夏天羅,壓根沒人。
  夏天羅躺在側榻上休息,面色依舊發青,看著病歪歪的。常歌的計劃裡,還想交給他個頗為關緊的任務,看這樣子,夏天羅怕是下床都難。
  堂上穿堂風刮得凍人,常歌抬腳邁進屋子:「孫太守他們是等不了先走了,還是壓根沒來啊?」
  夏天羅見他進來,掙扎著起了身子:「將軍,請恕無法全禮之罪。」
  常歌素來不是個在乎禮節的人,擺手讓他放鬆。侍從上座,常歌將座椅位置朝夏天羅挪得近了些,與他一番耳語,談完了自己的想法。
  夏天羅聽完,搖頭連歎此計過險,常歌朝他一笑:「我當然知道此計過險,所以此計需要一飛將,將軍出山,此計必成,但眼下......」
  夏天羅眼神一黯,目光下移,望見了空蕩蕩的褲腿,苦笑道:「我傷的太不是時候。」
  常歌寬慰道:「傷病也非你所願。謀劃既出,不知楚軍守將當中,可有能擔當此任之士?」
  夏天羅側頭沉思:「楚軍當中,暫時沒有。但------」
  他還未說完,外面一陣吵嚷,接著大門匡一聲被人踹開,楚國散騎常侍陸陣雲大跨步走了進來,抬手就將手裡的劍撂桌上,咕咕嘟嘟一口悶了好大一盞茶,這才猛拍桌子道:「混賬!」
  襄陽北部都尉劉肅清緊跟著走了進來。
  劉肅清,一看就是軍營中最多的那種將士------掐尖子他排不上,說拖後腿他也排不上,平平庸庸得過且過,出風頭規勸將領的事情,他更是從來不會做。
  於是他進來便立在最末端,距離風暴中心越遠越好。
  孫太守倒是個不怕麻煩的,還躺在擔架上呢,忙不迭安慰陸陣雲。一來二去,常歌從他倆對話裡明白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來他們折騰一倆時辰,這時候才趕來,全因為襄陽西部都尉李守義。
  他還記著常歌破城、親兄身亡之仇,說什麼也不肯來讓常歌部署攻防工作,孫太守勸不動他打不過他,沒想到把陸陣雲抬出來,都拗不過他。
  簡直強得像頭驢。
  常歌倒是沒計較:「不來便不來吧。都聚在此處也不好,是該留個人守大門。李都尉那邊,我讓幼清去帶話。」
  他朝門外喊了兩聲,幼清嗖地從房簷上飛了下來,常歌與他耳語幾句,幼清飛速去了。
  幾個人正合議著,忽然一令兵來報:「不好了!魏軍......魏軍忽然投石,要......要強行攻城!」
  常歌掐著指尖估算了一把,這距離上一戰還不足十日的距離,還不夠長安援軍來馳援。
  他還未算完,另一令兵飛身躍了進來,神色大亂:「魏軍有援!」
  陸陣雲當即喝道:「前幾日大魏慘敗,前鋒大將司徒武人頭祭旗,有援當然正常,我和這位將軍不也來襄陽支援了麼!慌慌張張像什麼樣子!」
  那令兵沒敢抬頭,只著急答:「魏軍......魏軍援軍來了數萬!人數眾多,隊伍拖延數里不絕,屬下在瞭望塔樓上看了一眼......還有不到一個時辰,便能全數到達城前了!」
  「什麼!」孫太守大喊一聲,險些從擔架上摔下去。
  這下,連能躺著絕對不出頭的劉肅清神色都凝重起來,拱手請求出戰。他一帶頭,襄陽來了的幾個小武將也跟著請戰,個個慷慨激昂,定要以身固城。
  孫太守感動至極,握著幾個年輕武將的手,淚珠子都要滾下來了。
  「不可。」
  屋子裡陡然安靜下來。
  軍中慕強,戰時更是以絕對實力說話。常歌此前單人破陣之景仍歷歷在目,在座武將對他天然懷有一種崇敬。
  恰如此時,方才武將太守淚眼婆娑,鬧得跟最後訣別一般,常歌只說了兩個字,道別之聲猛然收了,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常歌一人獨坐在鬼戎高椅上,手裡還端著盞茶,是個極其放鬆的姿勢。
  他以指尖挑起茶盞蓋,輕緩抿了一口,這才目光涼涼地掃了一圈武將:「戰場上,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可最沒用的也是死人,諸位如此,是想去排隊送死麼?」
  陸陣雲試探道:「請將軍示下。」
  「魏軍有援,且來勢洶洶,數量又過於懸殊,這時候衝上去,那是拿腦袋給魏軍當蹴鞠踢。」常歌連眼皮都懶得抬,「對了。」
  他指著地上一個令兵:「你趕緊去西南角門找你們李守義都尉,給他帶話,就說『李守義提起來還沒二兩重,難怪扛不住這襄陽西大門』。」
  那令兵遲遲疑疑:「這......這......李都尉平時脾氣......」
  常歌輕笑一聲:「就說我說的,怪不到你身上。」
  見那令兵還有猶豫,他臉色驀然一沉:「還不快去!」
  這下令兵一刻不敢耽擱,趕忙去了。
  「你。」常歌朝著劉肅清招招手,「你不是第一個要衝鋒陷陣麼,過來,我給你機會。」
  劉肅清聽令上前,常歌與他耳語一番,接了命令也出去了。他又如法安排了幾個武將,到最後居然連正三品大臣陸陣雲都跟著一起指派了。
  最令人詫異的是,陸陣雲居然掙都沒掙扎,直接恭敬領命出去了。
  屋裡稀稀拉拉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時候,剛才常歌讓傳話的令兵已經回來了。
  「我讓你帶的話,你可給李守義帶到了?」
  「稟將軍。」那令兵一低頭,「帶到了。」
  常歌一笑:「他可有生氣。」
  令兵有些尷尬:「李都尉他......他勃然大怒,刀劍鐵甲摔了一地。當下就要提刀來......來......」
  來殺將軍這四個字,借他一萬個膽子,他也說不出來。
  常歌聽著倒不生氣,反而眉眼彎彎,笑瞇瞇地:「哦,那他提刀出門了麼?」
  「沒......沒有。」令兵小聲應道:「李都尉剛一出門,馬上就折身回來,一屁股坐在城門樓上,說誰說他抗不住這西大門,他偏要抗給旁人看看。」
  「旁人」常歌這下笑瞇了眼睛,連連點頭:「行了,你下去吧。」
  「將軍著實厲害。」
  一直在旁看完常歌分派部署的夏天羅終於感歎一句,「將軍初來乍到,已識得各人性格,沉穩之人如陸陣雲用在刀刃上,幾位武將部署也極為妥帖,連平庸如劉肅清都能見縫插針派些任務,更不用提不從管理的李守義都尉,將軍一番激將,用得著實漂亮。」
  他低頭道:「老將在襄陽十數年,自第三年起,方才明白各人脾性,將軍之道,老將自愧不如。」
  「這不算得什麼。當務之急還是要解襄陽之圍......」常歌看著眼前沙盤,似在自語:「襄陽這個北大門,缺了一角,自是守不住......」
  他抬眼看夏天羅:「方纔所說飛將,夏將軍負傷不能出征,可有其他人選?」
  *
  與此同時,襄陽西城樓上。
  冬日裡水邊冷,此刻化雪,更冷。
  然而有一人不僅絲毫不冷,還怒火中燒。
  李守義剛打發走來佈置任務的幼清,傳話的令兵就奔了進來,大著嗓門說他提起來還沒得二兩重,難怪守不住這西大門,氣得他當下要拔刀。
  令兵走還沒多久,城門外魏軍又開始叫罵,什麼南楚蠻夷、九頭野鳥、荒蠻之地等等連人帶地噴了個體無完膚,李守手都要掐出血了,才忍住不去應戰。
  剛才他托人打聽了一番常歌的部署,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這究竟是個什麼將軍,魏軍的戈矛都要舞到臉上來了,居然撥了小半兵士偷偷從角門溜到城外虎頭山上撿柴火?
  這是撿柴火的時候麼?
  另一探子來報,他更是氣得要吐血。
  不僅有隊撿柴火的,他居然還撥了批精兵下漢水摸魚?!
  他抬眼看了看城外情形。
  魏軍大軍已至,正在騰挪佈陣,黑壓壓一片直通雲端,一望無際,粗略估算,至少有十萬人之眾。
  可襄陽城裡,拋開撿柴火的、下河摸魚的,竟沒剩下多少。而他手下,當前守著西城門的兵士,滿打滿算也不足一千人。
  這仗沒法打。
  李守義走至城垛上,往城內看了一眼。斷糧太久,幾個老翁正拿著刀,一個地磚一個地磚地翻找野菜,他們翻找得認真,連剛冒頭,還沒有指甲蓋大的綠蘋都不放過。
  前幾日西南角樓大破,城外無辜百姓屍骨堆積,人數太多,連個收屍的都沒有,全都堆在西門外。漢水,更是活生生被血水染得變了色。
  如若現下城破,魏軍大舉侵入,襄陽百姓怕是比那日更加淒慘。
  襄陽城門必定死守,他知道,那位紅衣將軍也知道。
  他故意派人傳話,說什麼李守義提起來還沒二兩重,為的就是激他堅守城門,寸土不讓。
  李守義摩挲一圈掛著的劍柄,煙塵漫起,他腳下忽然一震。
  西門一側忽然傳來驚呼之聲,李守義慌忙回頭,只見燒紅了的巨大火石迎面而來,竟像是數十個燃著的太陽,被拋至天上。
  「注意------!」
  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話,只聽得數聲天地崩裂之音,幾十顆碩大火石如流星墜地,轟地砸在城門樓上,一時間碎石四濺,火光沖天,一下燃著了一片守城的弓箭手。
  襄陽守軍被打得措手不及,這還不算完,城樓上落下的火石猛地出現了異樣------
  *
  作者有話要說:
  政政:醒了醒了,別催了,會和常歌歌一起手撕魏軍的


第22章 迷陣 如此豪壯之景中,看到了祝政。
  火石撞上城牆,陡然開裂。
  普通的火石碎了便碎了,本就是泥土石頭燒就的東西,撞裂開了也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
  然而這個火石一裂,當即有一片人驚呼起來!
  火石之中,居然流下了熾紅色的粘稠怪水,那怪水用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擴張,但卻極其駭人------沾上兵士,兵士整個自焚燃燒;沾上弓|弩,弓|弩整個燒成焦炭,不過二三火石破裂,西門之上居然是一片烈烈火海!
  不少士兵反應靈敏,急忙喊著走水啦朝著失火之處潑水,然而一個火石便能點燃偌大一片,一桶桶水淋下去,竟是杯水車薪,不僅滅不了火,趕來救火的兵士反被燒得一片哀嚎。
  「李都尉!李都尉!」
  一個士兵臉被煙火燎得漆黑,左袖竟被活生生燒沒了,露出大片大片灼得虯起的血肉:「魏軍......魏軍竟挖空火石,在其中注入鐵水,這......這沒辦法抗啊!」
  李守義咬牙,他朝後看了一眼,城下百姓似乎感覺到了城門樓上的撼動,方才蕭瑟寂寥的街道眨眼之間沾滿了人,城牆過高,城下百姓不明所以,全如受驚的兔群一般站立著,警惕地看向城門方向。
  城門後,便是數十萬襄陽百姓。
  他一步也不能退。
  李守義拔刀:「弟兄們!城門斷不能破!死守襄陽!」
  *
  「將軍!」
  官署內,一令兵飛快突入,頭盔上的瓔穗都被燎得焦糊,他連禮都顧不得行,慌忙朝著夏天羅匯報:「西城門......西城門!」
  常歌當即站起:「西城門如何!」
  「西城門告急!敵軍,敵軍在火石裡擱了鐵水,西城門傷亡慘重,已是一片火海!」
  「什麼!」
  夏天羅立即掙扎著要起身,被常歌急急扶了按住:「夏將軍不必多慮,此處有我。」
  官署連著城牆後門,他隨著令兵,沿著城牆朝西門朝西門方向走,路途尚未過半,遠遠已見著黑煙騰騰,西門方向一片沖天火光。
  漫天落石宛如巨豆,烏泱泱灑落,每砸一次,城牆便地震山搖,陣陣火星熱浪沖天,黑煙遮天蔽日。
  這東西常歌太過熟悉了。
  這是大周明昭四年,他至北境平定鬼戎之亂,破防鬼戎綿諸國大都之時,發明出來的流火玉碎。
  流火玉碎,說到底就是劣質點的礦石,稱陽起石,質韌且脆,將它磨成球狀內裡掏空,上投石車之前,在最頂部掏空口注入燒紅的鐵水,再在外側塗滿火油維持溫度,拋出攻城。
  這石頭脆得厲害,鐵水注入之時就得百般小心,撞上城牆又會如同玉碎一般開裂、鐵水四濺,再經火油一燃,崩碎的玉石與熾熱的烈火翻飛,攻城場面既壯烈又令人膽寒。
  常歌據此,將它命名為流火玉碎。
  當時他就是靠著這東西,直逼得鬼戎大都上的守衛潰不成軍,城牆又是火又是裂痕,根本毫無抵抗能力,戰後更是足足修復了數年才重築城門。
  也正因為這東西過於殘暴,他只用了一次便永久封存。
  誰知數年後,居然能在魏軍攻城戰上看到------這群諸侯表面上不齒他的行為,對他喊打喊殺,背地裡,他的東西倒是學得很快。
  越迫近西門,空中煙塵瀰漫、硝煙氣息漸重,常歌隨手撕了衣袖掩住口鼻,趕到西門之時,西門城樓大半竟已被燒成空架。
  他在城垛旁抓了個守城的弓箭手:「你們李都尉在哪裡?」
  此時轟一聲,一枚斗大的火石就炸在十步之內,一城垛被衝力炸得粉碎,四處碎石迸濺,地面瞬間著了大火。
  常歌下意識抬起胳膊,護了把問話的士兵,那士兵被煙塵嗆了兩聲,竭力道:「李都尉......李都尉出城去了!」
  「出城?!」
  他剛要再問,之間那弓箭手不住咳血,身下也洇出大片鮮血,估計五臟六腑早已震出內傷,眼下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了。他連氣都喘不過來,哪兒還能回話。
  常歌趕緊將他交給一旁的令兵,讓他把這位傷員拉至後方,看還有沒有法子醫治,他自己則提戟,輕身上了城垛,迅速朝西門靠近。
  自城牆大道上行走,以兩側城垛為掩護,固然更安全,但眼下火石翻飛,城牆上竟被火石打得四處是溢開的鐵水坑和火圈,行走已然困難許多。
  在垛上行走,雖鋌而走險,且有被火石擊中的危險,但卻是目前最為快捷的方法。
  常歌靈活,在垛上幾個起落避開了數個攻城火石,距離西城樓還有一兩個城垛距離的時候,恰巧到斜陽西沉。
  日光掠過城樓飛簷,刺得人睜不開眼,就這麼一瞬間的晃神,咫尺之處忽然一聲巨響,常歌自強光中恢復視覺時,眼前赫然出現一流火玉碎,居然離他不到數丈距離!
  他四下掃視一圈,四周居然一片火海,毫無落腳之處。不過即使有落腳之處,這個距離他已來不及躲開,剎那之間火球幾乎近在眼前,他甚至能從開裂的縫隙中,看到燒得暗紅的鐵水在其中湧動翻騰------
  「將軍!」
  常歌腰上一軟,似有什麼東西繞了上來,接著他被一股巧勁一帶,他順勢朝著這力道的方向起落,縱身躍起之時,那火石匡一聲砸在他方纔所站的城垛之上,頓時,火光迸濺、鐵水四射。
  常歌再度站穩之時,腳下的城牆猶如慟哭般顫動。
  「將軍,你沒事吧!」
  常歌這才看清楚出手助他之人。
  幼清正收回手上的掣電鞭,方才一時情急,常歌來不及躍開,他更來不及飛身撲救,只得以軟鞭繞上常歌腰部,巧力一帶,將他整個捲了過來。
  幼清急著要說話,常歌卻輕聲制止,帶著他躲至城樓側後方,這裡有城樓主體做遮蔽,勉強還算安全,常歌警惕著四周,快速道:「這裡太危險,言簡意賅。」
  於是幼清將這邊的情況挑重點說了個清楚。
  他本是奉常歌命,告知李守義固守城門一個時辰,之後常歌會按計劃出陣,吸引魏軍中軍注意力。沒想到他傳完令沒多久,魏軍忽然開始投流火玉碎攻城。
  至此李守義仍在固守城門,還撥了小部分士兵疏散城門和城牆附近的百姓,誰知魏軍見襄陽城守衛軍陣腳大亂,開始擊鼓喊話,想逼迫李守義棄城投降。
  對方百般巧言,百般辱罵,李守義當然明白這是擒賊先擒王之計,想要誘他出城,於是充耳不聞、閉門不出。
  「直到對方高喊,如若他一人出城,當下便停了這流火玉碎的攻勢......」
  常歌聞言,當即側臉歎氣:「糊塗!」
  「是......李將軍以為魏軍是信義之人,以為一人犧牲,可以換得襄陽百姓安寧,於是單槍匹馬出城迎戰,流火玉碎也確實停了一陣,但當李都尉出了城門,敵軍以多欺少,擺了個古怪大陣,李都尉居然被那陣迷得毫無方向------之後,那火石車就又開始投火石攻城了!我一看形勢不妙,趕忙折返回去想通知將軍,沒想到恰巧碰上了將軍!」
  「迷陣?」
  幼清朝城外一指:「便是那個大陣,我數了數,約莫有十萬大軍。」
  常歌揉了揉眉心,只覺頭疼欲裂。
  這之後不用幼清說,他也能猜測到,守城大將入陣,要麼人頭祭旗、要麼上柱要挾,要麼二者都來一遭,總之凶多吉少。
  常歌道:「你將我的黑馬牽來,我去前線看看。」
  「將軍難道要去救那李都尉?!」幼清驚呼:「當前城門已毀大半,守城將士不足千人,將軍此時再孤軍深入,豈不是中了敵方圈套!將軍要李都尉固守不出,他陣前抗命,沒了便沒了,可現下,不能再沒了將軍!」
  常歌冷冷看他一眼,幼清自覺閉了嘴。
  常歌:「他軍前抗令是軍前抗令,拋棄袍澤是拋棄袍澤。他就是蠢到丟城失地,那也得拉回來再行論罪。何況現在,魏軍兵臨城下,你以為,救的是他一個李守義麼?現在出城應戰,拖住大魏中軍,搶的是時間,救的,是整個襄陽城!」
  幼清小聲咕噥:「......襄陽城,襄陽城都要被火石砸成篩子了......我看還不如......」
  他沒敢在常歌面前說出撤退或者棄城。
  他們靠著的城樓被撼動得可怕,烈火已經啃完了城牆的骨架,好似下一刻,整個城門樓就要轟塌。
  常歌微微後仰,靠在陰影裡,他難得肩背鬆弛了些許,眼神飄向城內。
  城內,跑滿了拖家帶口的人,但更多的人早已棄了逃跑,摟著妻兒家小縮在院內、牆下,城中本是哭聲喊聲連天,萬民之聲卻被流火玉碎攻城之聲吃了個乾淨。
  四處竄逃的人流當中,有一小孩像是感知到了什麼,停下腳步,看向了常歌的方向。
  常歌輕聲歎道:「......跑是容易,跑最容易了------閉著眼睛一掉頭就跑了。可我問你,我們要是跑了,他們該怎麼辦?他們又還有地方跑麼?」
  幼清無言。
  平時常歌總是高大爽朗,彎彎的眼睛裡全是笑意,而他望向城內的這一刻,幼清忽然覺得他看起來有些疲憊。
  「將我的黑馬牽至西門下,再撥二百精騎兵。」
  常歌說完,站了起來,日光逆著他的輪廓落下,眨眼間,疲憊落寞感蕩然無存,常歌又變回了那個英挺可靠的將軍。
  「是。」
  待幼清應下,常歌自城樓後藏身之處躍出,踩著火海間極少的空隙遠去了。
  烈火怒放,遠遠看去,他像是走在一片火蓮之上。
  *
  襄陽城外。
  日頭西下,曬得魏軍主將司徒玟左邊臉辣疼。
  他偏頭問一側參將:「那位李都尉,還跑著呢麼?」
  「是,仍在死扛。」
  西大門守門的李都尉已被困迷陣當中,只是他困獸猶鬥,居然不肯束手就擒。
  司徒玟哂笑一聲。
  抗什麼抗呢,搞得好像會有人來救他一樣。襄陽城都危在旦夕了,誰還會管區區一個都尉的死活。
  司徒玟本可以直接進軍,一舉奪下襄陽城,可前幾日他的親兄司徒武死的太過窩囊,這口惡氣,他非得在李守義身上出出來。
  他令不許弓箭手放箭,只讓士兵擺出迷陣,讓那位李都尉分不清方向,此時他又放了騎兵進陣,跟在這位李都尉屁股後面攆著他跑。
  再好的馬也有累死的時候------讓這人活活跑死,勉強給他親兄順口氣。
  此時,襄陽城上,四處流火玉碎翻飛。
  夕陽西沉,通天紅雲壓城,遠遠看去,竟與襄陽火光連成一片。
  司徒玟從軍師手中接過小懷爐,嘴角揚起一股笑意。
  等他滅了李都尉,再活砸開這楚國的北大門,到時候十萬大魏軍士入城,他定要血洗襄陽,讓城內數十萬軍民為他大哥司徒武陪葬。
  忽然,襄陽城上銅號大響,城門大開,一抹亮紅率先搶出,引一小隊,停在數萬魏軍陣前。
  司徒玟一眼認出了此人,看來當時軍師沒有說謊------常歌沒死,而且,殺了司徒武的,正是他。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還省得他上門找了。
  「常歌!」司徒玟自魏軍將輦上站起,隔空喊話:「你就帶這麼一群老弱病殘......嘖嘖,不足二百人吧,破我十萬奇門大陣?」
  魏軍爆發出一陣大笑。
  「將軍!」
  城門樓上一聲少年音,引得常歌回頭。
  天墜火石,流火硝煙破城。
  紅雲壓城,殘垣肅穆送行。
  常歌就在如此豪壯之景中,看到了站在城樓上的祝政。
  *
  作者有話要說:
  少年音是幼清,祝政沒打算喊住他,幼清怕常歌不回頭


第23章 破陣 常歌居然以紅綾蒙眼,破陣。
  大火燒雲,戰鼓聲聲。
  襄陽城上烈火張天。
  祝政站在城門樓正中央,一襲白衣猶如寒月,片塵不染。
  他面前擺著架一丈長的象骨平駑,像骨為脊、頭骨為飾,整整橫跨了三個城垛。平駑正中的頭骨肅穆俯瞰戰場,滄而悲涼。
  祝政還是大周天子時,但凡常歌出征,無論政事再忙都要親自相送。
  常歌不想鬧得太大張旗鼓,有幾次刻意三更不到便悄然啟程,一路上車馬皆悉心斂聲,連打更巡邏的都沒驚動,但一出城,定會看到祝政車輦停在城外,候著等待相送。
  次次相送出征,祝政親手在他長戟上縛上常勝紅綾之時,身側都是長安城的高牆青瓦,只有城樓飛簷上的驚鳥鈴細細搖蕩,從未有一次像今天這樣,魏軍大軍壓城,襄陽城破在即,戰局危急。
  此時魏軍軍鼓大作,十萬大軍踏得襄陽城外天日混沌、震天動地。
  城門樓上可俯瞰全境,魏軍行伍綿延不絕,中軍壓至城外百丈之處,擺成一巨大圓形大陣。
  「奇門陣......」
  祝政面色蒼白,他扶著堅硬的象骨平駑,指尖稍稍蜷緊。
  軍糧不足,他早已猜到常歌定會主動出擊,好速戰速決,所以他一醒來便顧不上白蘇子的勸誡,直奔城門。
  一路上飛石流火,觸目驚心,民眾全都朝著東向移動,他逆著人流,直接往滾滾濃煙之處前進。即便如此,他到的時候,還是晚了一步。
  「先生識得此陣?」幼清看他一眼,他並不知曉燧焰蠱毒一事,只覺得祝政現在臉色白得嚇人。
  「李都尉就是被這數層圓形大陣所困,進陣不久便分辨不清方向,被魏軍的快馬攆著,不住奔跑------」
  祝政忽然死死揪了下衣袖。
  「先生,將軍已出城,此陣......此陣可有破解之道?」
  祝政輕輕搖了搖頭。
  這陣本是常歌在北境鎮壓鬼戎叛亂所用。
  北境地勢平坦開闊,最適大擺奇門迷陣。次次鬼戎精銳騎兵南下,常歌總會以此陣撕裂鬼戎各個側翼,圍困後再逐個擊破。鬼戎十次南下,葬身此陣之人,不計其數,誰知這個原本用來捍衛國土的陣法,竟會被用在內亂征戰之上。
  「平日裡分辨方向,多數是藉著指引辨別位置,比如日出為東、樹冠豐茂為南、沿著官道朝北走等。奇門陣用長盾,每盾至少二三人高,關竅點便在這高度,一旦奇門陣合攏為狹窄通道,四周視線被長盾遮蔽,再被騎兵追著趕著轉上數圈,饒是神仙也分不出東南西北,更不知破陣方位。此陣......無解。」
  幼清聽他解釋完,心焦道:「那!我們快把將軍叫回來!」
  祝政一直看著城下那抹烈火,無奈搖頭:「......戰事上,他甚少聽我的。」
  幼清已朝著城下大喊:「將軍!」
  一瞬之間,常歌回眸。
  地上還有些未化乾淨的雪,今日常歌未戴面具,回眸之時,他瞳色剔透、眉目銳利,浸在朱紅的殘陽中,猶如一把出鞘的好刀。
  他好似對祝政笑了笑,說了些什麼,又點了點自己的心口。常歌腕上綁著條紅綾,此刻被風刮得亂舞。
  這正是他次次親送他出征時,總要為他親手縛上的紅綾,取義「紅綾常勝,早日歸來」。
  幼清見常歌毫無折返之意,心焦氣躁:「將軍,將軍他說什麼?他怎麼不回來啊!」
  祝政垂睫:「他說,『放心』。」
  談話間,常歌倒提沉沙戟,猶如一抹業火,撕開了魏軍大陣。
  最開始,忽然突入的常歌帶著楚軍,的確打得對方措手不及,然而常歌一行人越闖越深,魏軍畢竟十萬之眾,長盾迷陣迅速在外側包抄,重新合圍,從城樓上看,綿延接天的大陣猶如黑海,徹底吞沒了一片火紅輕羽。
  祝政只覺心如刀絞:「這讓我......如何放心。」
  幼清不敢多話,只見祝政很快恢復了鎮定,只平靜道:「去取我的琴來。」
  *
  此時,奇門迷陣當中。
  軍號赫赫,馬蹄本就踏得塵土飛揚,魏軍長盾形制奇特,竟比一騎兵還要高上數丈,長盾一圍,居然猶如蔽日。
  三五圈下來,李守義早已失了方向,而現在,他連自己被追著跑了多少圈都不知道了。他的馬已打了數次響鼻,行路速度也慢了不少,眼見快要被活活跑死。
  但他不能勒馬停下,此處停下,追在身後的魏軍騎兵立即會將他萬馬踐踏、頃刻間死無全屍。
  「荊楚南蠻子,嘗嘗這個!」
  一陣哄笑之中,魏軍某個長盾之下居然探進一長矛,李守義本就被追得氣喘吁吁自顧不暇,這種情況下哪裡來得及反應,那馬立即被長矛絆倒失了前蹄,李守義被猛地甩在前方。
  他剛一個翻身坐起,居然看到無數馬蹄從他翻倒的坐騎身上踏過,那馬被踩得沒了形狀,血肉四濺。
  「李都尉,大都尉!你隻身出城,後不後悔!」軍中有人嘲笑道。
  李守義自地上站起,昂首挺胸,正面迎上奔騰而來的大魏騎兵:「國破家亡,苟且偷生又有何歡!為民出戰,粉身碎骨亦有何悔!」
  「死到臨頭還嘴硬!」
  李守義將長矛立於地面,狂笑三聲:「放馬過來!」
  他身邊長盾變化,拼成了僅容二三人通過的青銅甬道,甬道盡頭,奔馳而來的大魏鐵騎猶如洪水猛獸,下一秒便要將他踏得粉身碎骨。
  「都尉莫急!」
  外圍傳來一聲呼喝。李守義神色一動,這是楚地口音,可他現在孤身處於魏軍深處,為何會有楚人?
  此時,魏軍長盾形成的甬道牆壁忽然一陣波浪湧動,好似有猛獸在其後遊走湧動一般,長盾笨重,哪裡經得起這樣折騰,整條盾牆擺動未出三次,盾陣忽然內凹,陣線猛然潰亂。
  眼前數個長盾兵倒下,正巧攔住朝他踐踏而來的大魏騎兵,騎兵猛然勒馬,魏軍頓時亂作一團。
  盾陣被撕開的豁口中,他一眼認出了紅衣鐵甲的大楚兵士和領頭的......那位紅衣將軍。
  怎麼會是他!
  楚軍中有許多人深信他是常歌將軍顯靈,但李守義知道,這人是益州的建威將軍,是殺他親兄、奪了建平的仇人。
  李守義一時心情複雜,不知在此被亂馬踏死和被仇人相救,哪個更讓他難受。
  常歌一刀劈下,當下血珠四濺,此時殘陽有如飲血,這一幕居然又暴力又震懾心神。
  他勒住彈蹄不停的黑馬,朝李守義喝道:「上馬,走!」
  那一聲威懾力太足,李守義竟像被神鬼攝魄,來不及細細思索,趁著魏軍手腳大亂,在混亂中搶了匹馬,雙腿輕夾,追了上去。
  跟在他身後,李守義開始懷疑此人可能真是常歌。
  從戎之人,誰沒聽過昭武君大名,據說他極其英勇,戰場之上猶如殺神附體,所到之處,鬼神難擋。
  一如此刻,他眼前那位紅衣將軍單騎破陣,只見他手起刀落,四周血花橫飛,所到之處魏軍俱是血流成河,李守義也好、常歌帶來的那群楚國騎兵亦是,只有跟在他身後助攻的份。
  這股子無人能敵的煞氣,連李守義這個從軍之人,都看得膽戰心驚。
  此人定是常歌。
  除他之外,世上斷無他人能有此破陣之勢。
  漸漸地,魏軍居然失了軍心,一見紅衣黑馬,居然退開數丈之遠。
  常歌深入魏軍,居然勢如破竹,猶入無人之境。
  李守義真切體會到了一句話------
  三軍可奪氣,將軍方能奪心。[1]
  萬幸,萬幸他非敵軍將領。
  「常歌!」
  常歌前方不遠處,忽然一聲冷喝。
  李守義聽著楚國軍士裡一陣激動。
  從軍之人,多少有些英雄情結,有的崇拜前朝定安公常川、有的欣賞狼將火尋鴒,若要眾人從汗青之上選出一位兵神,那定是大周朝昭武將軍,常歌。
  三年前傳說常將軍被鴆身亡,多少兵士傷心欲絕。
  難道他真是常歌?
  可他不是益州的建威將軍麼?
  那人聽得這聲「常歌」怒吼,居然真的勒馬停了下來。
  魏軍方向,飄來一句陰陽怪氣的譏諷:「昭武君何時死而復生,投向大楚效力,也不知會我一聲。」
  常歌冷笑:「司徒玟,躲在兵士後面,算什麼敞亮東西!」
  楚軍跟著他嚷嚷:「對!你算什麼敞亮東西!」
  有人一聽這是楚軍大將司徒玟,當即不客氣:「司徒玟無恥,火石破城之道暴虐,殃及無辜百姓!」
  「李都尉用命換攻城中止,你司徒玟卻言而無信,繼續攻城!」
  盾兵之後,緩緩行來一將輦,司徒玟站在將輦上,大笑:「此有何恥!兵者,詭道也!這點玩的最爐火純青的,不正是你們眼前這位昭武君麼!」[2]
  「說起來。」冬日裡他居然裝模作樣地搖起了紙扇,「今日襄陽城頭的流火玉碎,正巧是昭武君發明的東西,我不過借來一用罷了。要怪,還得怪這位昭武君。」
  楚軍竟被說得無言。
  「識相點就滾。」
  常歌開口,聽著格外平靜,卻有種爆發前的緊繃之感。
  司徒玟瘋笑一陣:「你說這話,我差點以為,二百騎兵深入敵軍十萬大陣的,是我呢!」
  笑罷,他猛然下令:「盾兵聽令!圈奇門大陣!」
  魏軍隨之大動,長盾遮天,戰鼓雄雄。
  常歌不驚不惱,只極輕地歎了口氣:「我本不想大開殺戒。」
  他雖個高,但骨量稱不上寬厚雄壯,此時更是連鎧甲都未穿,一身紅衣夾在重甲士兵之中,背影更顯削薄纖瘦。
  匡當一身,常歌馬刀擲地------李守義這才發現,常歌一路拚殺所用馬刀,居然是一未開刃的鈍器!
  只用鈍器居然有此鬼神難擋之效,倘若換上素日所用沉沙戟......
  方纔常歌一直倒提著未用的沉沙戟,驟然橫起。
  沉沙戟,以北境隕鐵鑄就,通身冰寒,再柔和的夕陽都暖不了它通身的煞氣------那是數代常家歷代良將,沙場之上斬敵萬千,活生生用敵軍骨血澆築出來的凶煞怨氣。
  李守義現在確信,此人確是常歌。
  風起,常歌腕上紅綾高高揚起,猶如雲緞。
  而魏軍見著這桿長戟,不約而同後撤一步。不過他們人數眾多,勉強撐著,尚未陣腳大亂。
  「盾兵!愣著幹什麼!合攏!」
  魏軍主將司徒玟一聲令下,舉著長盾的盾兵迅速包抄,繞行數圈,大眼看去,方才圈住李守義的迷陣外圍又生出數圈迷陣,層層相套,居然有十數層之多!
  「常將軍。」李守義別彆扭扭,難得向常歌詢問意見,「將軍可還有破陣之法。」
  常歌瞥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解下右腕的紅綾:「身在迷陣之中,耳目為迷陣長盾轉向所迷惑,自是無解。」
  李守義說得勉強:「即是如此,我為你殺出一條血路,也不是不可。」
  常歌回頭,淡笑著瞥了他一眼:「李都尉倒挺愛動不動就義的,不過我這裡,不興這一套。」
  「將軍你......」李守義見他動作,大驚失色。
  數萬敵軍在前,這樣豈不太過危險!
  常歌居然解下手腕上的紅綾,蒙住雙眼,在腦後打成個灑脫的結。
  長長的綾緞在他腦後飄揚,有如烈火。
  「耳目被擾亂,那便不看便是。」
  *
  作者有話要說:
  [1]「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孫子兵法》
  [2]「兵者,詭道也」:《孫子兵法》
  推一下古耽預收《聖上天天逼臣謀反》
  秋楚深權傾朝野,就連大夏的折子都得先過這位權臣的眼。
  某天,京城郊外憑空出現一座巨大沙漏,生靈頻頻失蹤、無名怪物擾得人心惶惶,惹得這位大權臣勞神不堪。
  待他入宮稟報此事,影衛忽然闖入殿中,為首將士朝他大喊:「今日定要除了這狗皇帝,給秋太尉讓賢!」
  秋楚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TM要謀反?!
  被秋太尉挾令數年的天子奪下要刺他的劍,交予秋楚深面前:「愛卿謀反吧,朕允的。」
  秋楚深:?!(滾蛋!)
  聖上天天逼臣謀反
  臣真不謀反
  歡迎收藏作者~腦洞多坑品好


第24章 瑤琴[倒v開始] 火光倒映在常歌眼中,分外動人。
  盾兵在前佈陣, 高?高?長盾猶如銅牆鐵壁,而?身後?則有騎兵追趕,片刻不?停。
  奇怪的是,常歌雖以紅綾蒙上雙眼, 不?出兩三圈, 他定能找出圓陣薄弱之處, 破陣而?出。
  李守義起先不?解,跟在身後?不?同對比才隱約感知出了?一些?不?同, 常歌破陣之處定是陣腳雜亂、盾兵手腳不?穩之處。
  至常歌破到第五層, 李守義基本摸明白了?常歌破陣之道,在於?「腳步聲?」與「氣勢」。
  奇門陣所用長盾高?大,遮天蔽日, 合圍形成偌大甬道之時,往往讓人難以分辨方向。但既然人多,必定存在紕漏,有時候慢了?一步, 有時候合攏並不?整齊,往往一個盾兵鬆懈,四周兩三個盾兵也會受到影響,這時候就能從腳步聲?中聽?出雜音。
  常歌徹底蒙眼, 不?僅是聽?音辨位,更是直接排除長盾對他的視覺干擾,將所有感官注意力都?集中在聽?覺上。
  破陣另一點,則在於?氣勢。
  常歌選的破陣點本就是陣腳大亂之處,盾兵見他衝來更是心中瑟瑟, 而?常歌氣勢如虹,自指陣口, 這陣幾乎是不?攻自破。
  可?惜這破陣之道並不?算難,李守義看出來了?,敵軍大將司徒玟也看出來了?。
  他當即在外側喊道:「其餘的騎兵!給我在奇門陣外側繞行!」
  頓時,萬馬齊鳴,馬蹄繁亂,原本盾兵腿腳不?靈的細碎陣腳聲?被馬蹄徹底淹沒。這一圈奇門陣常歌繞了?五六圈,仍未找出突破口。
  隊伍末端不?住有魏軍暗使冷箭,幾個楚軍兵馬不?幸掉隊,立即被身後?追趕而?來的魏軍騎兵踩成肉醬,再難辨認。
  外側有人冷笑一聲?,聽?聲?音,當是魏軍大將司徒玟。
  司徒玟悠然道:「盾兵,收攏,請這位昭武君,進死路。」
  長盾組成的包圍甬道一圈圈收攏,常歌雖腳步不?停,外圍魏軍騎兵干擾聲?亦未停,此時已?行了?七八圈,依舊未找到突破口。
  李守義心急如焚,身後?兵士又掉隊幾人,但他居然束手無策。
  他看著前方常歌策馬,倒是依舊沉穩果決,完全沒有焦慮之象。
  此時,一聲?尖銳長嘯,一枚骨白鳴鏑劃破長空,尖嘯著落在西南方向某處。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常歌長戟揮去,忽然折身朝著鳴鏑落下?方向突破,果然!此處正?是圈層薄弱之處。
  此後?又有三四支鳴鏑落下?,指向之處居然都?是破陣之口。
  第五支鳴鏑尖嘯著飛來之時,李守義遙遙望了?一眼鳴鏑來向,居然是襄陽城門樓。
  城門樓上雖然能居高?臨下?俯瞰迷陣,但盾兵騎兵均處於?移動之中,單是看明白還不?行,還得迅速判斷出迷陣動向、找到將來可?能出現的薄弱之處,再將鳴鏑射出,射箭時機還得萬般拿捏,以免傷到行進中的常歌。
  鳴鏑引路之人,定是一高?人。
  有人指引方向,常歌突圍更加輕鬆,數箭之後?,常歌距離最終突圍居然業已?不?遠。
  城門樓漸近,李守義也看清了?樓上使用鳴鏑指路之人------居然是先生!
  襄陽城上,大火未熄。
  祝政身後?烈焰接天,素白廣袖被熱浪轟得狂舞。
  他看先生白衣飄飄,只以為是個風雅文人,沒想到他居然會用大弓,還用得如此漂亮。
  不?,並不?是大弓!
  下?一鳴鏑發出之時,李守義發現,先生完全沒用身側長弓,而?是架開了?足足一丈長的象骨平駑!
  這弩極重,又是極硬的象骨製成,弩梁所用巨骨足足橫跨二三城垛,非兩三人合力完全不?能拉開滿弓,李守義一直覺得,這東西的威懾裝飾作用遠大於?實戰用途。
  但眼下?先生一人,居然將這把上古巨弩,使得游刃有餘。他的弩尖一直隨著常歌移動,忽而?長弩松弦,鳴鏑一聲?長嘯,破風而?出,死死楔在常歌前進方向上,為其引路。
  「弓箭手,全部換上鳴鏑!」
  魏軍如法干擾,弓箭齊發,全是帶有尖銳哨音的鳴鏑。一時之間?,漫天鳴鏑亂飛,四處哨響,不?說?常歌,連李守義都?被吵得天旋地轉,更何談分出先生的鳴鏑聲?。
  最後?三圈迷陣就在眼前,可?這短短數丈距離,竟有如黃泉紅塵,生死相隔。
  「哈哈哈哈哈哈哈!」司徒玟在將輦上狂笑,「昭武君,昭武君!你一生崢嶸,沙場之上一世英名,今日竟在這襄陽城,在我司徒玟手中折戟!」
  常歌紅綾蒙眼,極輕地從鼻中輕笑一聲?:「阿玟這樣說?,可?是要鬥將麼?願意奉陪。」
  「呵。我數萬大軍將你團團圍住,要你項上人頭不?過一聲?令下?,這時候,我和你鬥什麼將!昭武君,你還是好好想想,死之前的遺言吧!在下?,定為昭武君帶到!」
  司徒玟親手舉起令旗:「收攏!」
  包圍圈再度收攏,此時常歌一行人不?過數十騎,在泱泱魏軍之間?,猶如海上扁舟,顛簸飄搖。
  「弟兄們!」李守義抽刀,「突圍與否,在此一搏!」
  一旁楚軍將士跟著應和:「誓死保衛常將軍!」
  李守義現在開始後?悔了?。
  其實他聽?說?常歌親手掩埋了?殉城親兄之時,內心已?有觸動,況且戰場之上軍令如山,建平陷落之時,常歌與他親兄立場不?同、各事其主,倒也沒什麼好說?的。
  但眼下?,魏軍圍困,楚國沒個李守義,算不?得什麼大事。可?昭武君常歌死而?復生,還來助他大楚,如果因為救他夭折在此,那可?是天大的損失。
  常歌難得回頭片刻,他的眼睛被紅綾蒙上,但回眸時,依舊給人一種銳利感覺。
  「天無絕人之路,勿要輕言犧牲。」他高?聲?道,「能活著,都?給我活著。這是軍令。」
  常歌的話還未落音,紛亂的鳴鏑聲?中忽然傳出一聲?清澈聲?響。
  響聲?清越,有如山泉瀑布,聽?著彷彿是瑤琴!
  瑤琴寧心,故而?聲?弱,本不?會在大地之上徹響,但此琴之音卻猶如乘上夜風,在沙場之上迴旋飄蕩。
  樂音湍湍,彷彿碎玉落盤。
  常歌靜聽?片刻,忽然下?令道:「眾將聽?令,跟我突圍!」
  方纔鳴鏑李守義還好猜測,現在轉做瑤琴,他素日裡就是一介武夫,絲竹管弦之事一竅不?通,只覺瑤琴聲?音如泣如訴,樂音急切,像極了?在催促。
  不?僅李守義聽?不?懂,魏軍楚軍司徒玟統統聽?不?懂。
  司徒玟站了?半天,愣是沒想通這琴聲?有什麼貓膩,他只得下?令多放鳴鏑,可?噪音再盛,如何壓得過清心樂音,鳴鏑越多,反而?襯托得瑤琴聲?音越發清越動人。
  常歌跟著樂音再度突圍三層,距離襄陽城不?過十數丈,所有人終於?看清了?弄琴之人。
  天黑,月出。
  祝政白衣霜然,孑然站在城門樓上,輕手撫琴,像是集了?世間?所有的月光。
  數個銅號聚在他的琴側,這些?碩大銅號本是開戰前奏響,鼓舞士氣所用,眼下?居然用以擴散琴音。
  琴聲?漸湍,常歌隨之英勇破陣,最後?一層包圍圈宛如決堤之水,潰不?成軍。
  楚軍精騎趁機高?歌猛進,直朝著襄陽城門樓奔去。
  此時此刻,方才一直衝在最前列,帶著所有人破陣突圍的常歌卻忽然停下?,勒馬回身。
  同為一軍將領,李守義太明白常歌此舉含義,他這是要獨自斷後?。李守義深怕常歌有損,也跟著勒馬,留了?下?來。
  司徒玟雖陣線崩潰,但依舊氣勢洶洶:「逃有何用!不?出今晚,襄陽必破!」
  無數兵士策馬奔騰而?過,常歌逆向而?上,巋然站定。
  常歌偏頭,輕笑道:「阿玟。你方才說?,兵者?,詭道也。還說?這詭道之事,誰用得最爐火純青?」
  司徒玟臉色一僵。
  剛才楚軍陣前放話,指責他流火玉碎攻城,過於?暴虐,當時司徒玟大笑三聲?,矛頭一轉,直指這流火玉碎是常歌發明的,詭道之術,用得最甚者?,當然是兵神常歌。
  常歌所馭黑馬悠然轉了?個圈,他蒙著雙目,唇角的嘲諷笑容便愈加昭著:「阿玟,你貿然跟至襄陽城下?,難道,就不?怕我在此,伏兵夾攻麼?」
  襄陽城地處衝擊淺灘之上,但城外仍有綿延丘陵,此時夜黑,風過樹林,吹得樹影繚亂,司徒玟大眼一看,只覺得密林瑟瑟,像是遍山伏兵,又像是空山靜林、杯弓蛇影。
  他心中打鼓,面上倒是撐住了?:「你襄陽城守軍不?過數千......你哪裡還有人設伏!」
  常歌笑道:「是麼------」
  密林之中,忽然一陣抖動。
  「停下?,快停下?!」
  常歌一笑,司徒玟心中慌張,急忙下?令,「眾軍原地待命!」
  原本行軍混亂的魏軍瞬間?停了?腳步,等在原地。
  他們等了?又等,風停之後?,此地又像是毫無伏兵,一片寂靜。
  「哼。」司徒玟冷笑,「虛張聲?勢。」
  此時常歌終於?扯開了?眼上紅綾,露出極漂亮的眼睛。
  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用不?大的聲?音說?:「舉火!」
  襄陽城前,無數綿延的矮小丘陵上,從山尖一點起,漸次向下?,燃起片片火把。
  火把越燃越多,兩側小山之上,居然滿是薪火!放眼望去,猶如繁星落地,爍動灼人。
  按照火把數量來算,四周山上伏兵,至少有數萬人之多!
  「司徒玟!」
  司徒玟猛然一抖。
  火光倒映在常歌眼中,分外動人。
  他笑了?:「速降,不?殺!」
  *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蘇齊雲人間天菜、seem、W.Y.、亦夢冷 給政政送鳴鏑~
  鳴鏑,包括前文提到的大羽箭、小鑿箭都是不同的箭羽。
  鳴鏑上有骨哨,破風之時會發出聲音,多用來發信號使用
  今天有嗲忙,評論明天一起回,感謝追更!


第25章 詭道 兵者詭道,用得最為爐火純青之人
  降, 是不可?能降的。
  這並不是他?有骨氣?,只是司徒玟和誰投降都不想降常歌。
  雖然他?不知道這些救兵是從哪兒搬來?的,但?單看火把數目,伏兵至少數萬有餘!
  眼見兵臨襄陽城下, 臨門一腳了, 他?居然摸不清常歌究竟有沒有伏, 又作何計劃。
  此計若是換個將領,設伏一法定會大打折扣, 但?偏偏是用兵虛虛實實毫無定法的常歌, 此計便更顯撲朔迷離。
  常歌向來?愛分兵,愛伏兵,行?軍佈陣讓人捉摸不透, 此次二百騎兵深入奇門迷陣,正是常歌一貫的風格------冒險、激進,甚至冒險到,稍不注意就會葬身?沙場。
  他?既然敢如?此冒險, 定有旁人不知道的底氣?,現在山丘矮嶺之中的伏兵,是不是就是他?的底氣??
  會不會常歌此番孤身?入陣都是計算好的,為的就是刻意吸引他?魏軍主力兵臨城下, 伏兵方出,好將魏軍一網打盡。
  常歌臉上有些琢磨不透的笑意:「阿玟,我就在這裡站著,你怎麼還不將我擒去?」
  他?笑得司徒玟越發?沒底,古言道行?百里者半九十, 此時還是謹慎為妙。
  司徒玟呵止中軍:「撤!全體聽令,後撤三里!」
  大魏兵士, 打仗不怎麼行?,逃跑倒是第一名,主將司徒玟一聲令下,立即後軍轉前軍,轉眼之間居然後撤數里。
  常歌見著魏軍最末隊伍都繞過了城前虎頭山的山坳子,這才忽然鬆了一口氣?。
  李守義這才發?現,常歌額上已經淅出細密冷汗,臉色也蒼白又虛弱。
  「將軍,你------」
  「不用管我。」常歌擺了擺手,「你,速去虎頭山,支援陸陣雲!」
  李守義震驚:「那這山上伏兵?」
  常歌低歎一聲:「山上哪有什?麼伏兵。不過是一些柴火,再用浸了火油的棉線相連,我事先?安排了劉肅清都尉在山上,他?只需命人點燃一個,這片柴火自會相互|點燃,遠遠看去,像是士兵舉火蹲伏而已。」
  李守義恍悟。
  這便是柴火,這便是魏軍兵臨城下之時,常歌派一小堆士兵去尋的柴火!
  當時他?還以為是常歌極不靠譜,現在看來?,此人果然用兵如?神。
  像是經過了極大鬥爭,李守義方才拱手:「將軍......的確神機妙算。只是我還有一事不解,方才被圍困之時,那瑤琴聲?」
  常歌神色一瞬間變得很溫和,火把掩映之下,尤為動人:「那是先?生的琴聲。此次你我能夠破陣,多虧先?生。」
  常歌用長戟,在地?上隨手畫了兩個圓,外?側圓分為十二等分:「李都尉可?有聽過五音八聲旋宮圖?」
  「旋宮圖本是以十二律對應五音或者七音,每一律可?以作為宮音,從而獲得八十四?調、一百四?十四?律、一千八百聲。」[1]
  「先?生的瑤琴,最開始接連彈奏了三次黃鐘音,我猜想他?的意思定是以此定為宮音,如?此一來?,在旋宮圖上,宮音與黃鐘相對應時,處於正北方。」他?在地?上圓形最上方標注了個北,「若以我所站之處為基準,宮音為北,其餘方位按照旋宮圖來?定,便是商音為東偏北、角音為東偏南、變徵正南、征音西南......以此類推。接下來?我只需細細聆聽先?生琴聲,便能獲知突圍方向。」
  李守義驚訝:「如?此複雜,這是之前同先?生溝通過的麼?」
  常歌搖搖頭:「並未。許是都想到一處去了吧。幸好,我沒猜錯先?生的意思。」
  二人不經溝通居然默契至此,李守義暗暗有些訝異。
  他?並未表露出來?,只道:「此番襄陽脫困,多虧將軍之勇、先?生之智。此前多有得罪,確是我太拘泥小節而罔顧大義。從今往後,將軍若一心為楚,我願為將軍肝腦塗地?。但?將軍若對我楚有異心,我便是追至天涯海角,也定要斬殺於你。」
  「行?了。」常歌笑道,「李都尉動不動肝腦塗地?斬殺於你的,聽著嚇死人。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趕緊去虎頭山,支援陸陣雲吧。」
  「驃下領命。」李守義拜而退,一百殘餘精兵亦跟著他?一道朝著城北虎頭山上去了。
  李守義沒走出多遠,回頭見常歌並未歸城,而是單人單騎留在城門前。
  長風吹過層雲,露出中天一彎孤月。
  此時城上烈火已經奄奄熄滅,只有薄薄的一層月光灑落,寒風一起,常歌高高束起的馬尾與紅綾一道飄揚。
  宛如?一道旌旗。
  李守義帶領的騎兵徹底轉過了虎頭山山坳。
  襄陽城前歸於寧靜。
  常歌面對著寒涼的空氣?,冷而輕地?笑了:「阿玟,藏半天了,這可?是偷襲的好時機。」
  話未落音,常歌右側一陣驚風,片刻之間偷襲之物已迫在耳邊,只聽匡啷兩聲,常歌輕揮長戟撥開偷襲之物,那東西直接掉在了常歌眼前的地?面上。
  是兩根新劈開的木柴,頂端還繞著棉線、澆著火油。
  「常將軍,真是一手好伏兵啊!」
  遠處車馬轟隆,行?軍之聲漸近,常歌的黑馬似乎感?受到危險,在原地?踏步不止。
  大軍未到,煙塵先?至,塵土落下之時,方才能看清行?軍至城前的兵士------正是魏軍。
  司徒玟坐在將輦上,得意洋洋地?搖著紙扇子:「常歌,你這空城計,唱得可?不怎麼樣啊------究竟有無伏兵,有多少伏兵,只需佯裝撤兵,一探便知。嘖嘖。」
  他?抓起身?側的柴火,猛地?摔至常歌馬前:「給你,你的好伏兵!」
  常歌但?笑不語。
  「眼下,你連一百騎兵都沒有了。我倒真想看看,昭武君是如?何武神下凡、殺神附體,以一人之軀,抵抗------」
  司徒玟瞇起眼睛,一字一頓:「數、萬、敵、軍?」
  言罷,他?仰天大笑起來?。
  「阿玟。」常歌簡直要被此人逗得發?笑,「你以為,襄陽最需要的是什?麼?是一個我,還是......」
  他?刻意停頓,留著司徒玟自行?體會。
  果然,本就愛疑神疑鬼的司徒玟立即僵在將輦之上,瞪著眼睛迅速回想今日經歷的一切。
  作為守城大將,李守義怎麼會貿然出城?
  作為一軍主將,常歌又怎麼會孤身?深入敵境?好不容易脫困之後,常歌居然不立即返回城中,一直站在城前,活像是料定他?會折返,刻意在此等候一般。
  這不對,這太不對了。
  「糟糕!」司徒玟一拍將輦,朝北部一指,「中軍,擺向虎頭山!楚軍,楚軍這是要搶糧!」
  虎頭山,正是魏軍糧倉所在之地?。
  魏軍中軍駐紮襄陽城西三十里處,分摩騎、仙家?兩大營地?,但?仙家?營地?靠近西北部丘陵地?區,樹林茂密過於潮濕,不適儲糧,無奈之下,魏軍所有糧草皆置於摩騎營地?,也就是虎頭山上。
  常歌一直不徐不疾,悠悠看著他?。
  「你別得意!即使我分兵虎頭山又如?何。」司徒玟臉一沉,「我即使分兵三萬,此處仍有七萬大軍!」
  常歌含笑,忽然抬頭朝遠處看了看,陣陣遠去的行?軍聲中,一逆流而來?的快馬輕蹄之聲,略顯突兀。
  他?朝那送信快馬方向一瞥:「阿玟,軍報來?了,還不快聽聽。」
  常歌話未落音,聽得一聲「報------」,那馬停得太急,竟不慎翻身?將令兵搖落下來?,送信令兵伏倒在地?,連姿勢都來?不及整理,大聲道:「稟將軍!虎頭山......虎頭山糧倉失守,軍糧被運大半!」
  「怎麼可?能糧倉失守!」司徒玟朝他?瞪眼,「李守義剛剛離開不到半個時辰,拋去行?軍時間,怎麼可?能連一炷香都守不住!」
  軍情報憂,說多錯多,令兵低頭伏地?,不敢多言。
  司徒玟忽然明白過來?,緩緩轉頭,直指常歌:「你,是你?!你是故意的!故意讓我大擺奇門陣,故意只以二百輕騎入陣,吸引我中軍主力!其實......在此之前,你已算好了,打算派人偷襲我軍糧倉!」
  常歌點頭:「還不算太蠢。」
  陣前斷糧可?是殺頭大罪,軍心渙散事小,丟腦袋事大。司徒玟恨得咬牙切齒,急擺令旗:「全軍聽令!」
  「除主將精銳騎之外?,其餘盡數奔赴虎頭山!左右側翼跟隨,掩護中軍!」
  「等等。」
  司徒玟回頭看著喊住他?下令之人,居然是常歌。
  司徒玟冷笑道:「常將軍怕是昏了頭,還以為自己是大周昭武君,怎麼,還對我發?號施令起來?。」
  常歌眸中笑意更深:「發?號施令倒是不敢,勸你想想清楚還是可?以的。」
  「想什?麼清楚?此處你孤身?一人,我留下一萬大軍,怎麼也能擒了你,此時襄陽就是一座空城,拿了你,我再攻入城中,有何困難!」
  忽而,空中一道悶雷炸響。
  常歌不語,抬頭看了看月亮。
  今晚大多時候烏雲蔽月,只此一刻撥雲見日,薄薄月光灑落下來?,是一輪好月。
  司徒玟不解其意,只覺得他?裝神弄鬼故弄玄虛,他?剛要揚起手中令旗,忽而聽得另一方向馬蹄疾疾,令兵不急下馬,扯著喉嚨幾乎破了音:「報------!樊城失守!」
  司徒玟本氣?急敗壞站在將輦之上,此時天地?一白,他?竟像被驚雷劈中,直直跌坐下去:「你說哪裡?哪裡失守?!」
  那令兵已行?至輦前,雙手遞予簡報,裝著簡報的竹筒上,全是殷紅的血指印:「稟告將軍,楚軍趁著夜黑偷渡至樊城,無聲無息迅速攻下其中一角樓,並扮做我魏軍將士模樣,我軍防備不及,樊城......業已失守!」
  司徒玟愣住,回頭望著常歌:「你......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向樊城借兵!」
  「當然。」
  常歌道:「此處距離長安,快馬公文來?回也需十日,何況行?軍。附近上庸、漢中、新城、建平均被益州佔去,你能調動的只有南郡與樊城。南郡要地?,距離長安不過八百餘里,斷不會輕易增援,你能動的兵力便只剩下樊城。樊城常備軍不過三萬,我算了算你軍中人數,斷定大半已被你抽調至此,樊城已是一座空城!」
  開戰之前,李守義打聽到的常歌讓人「下河摸魚」,正是這隊渡漢水,潛伏樊城的精兵。
  只是樊城城牆高聳,只能用刀尖插入城牆上攀,為了偷襲成?功,還得攀得又快又輕,方能不被樊城守軍察覺,故而需要一可?靠飛將。
  此飛將本該夏天羅莫屬,可?他?重?傷在身?,他?力薦出戰的,正是隨著祝政而來?的異族少年,景雲。
  什?麼搶軍糧、吸引魏軍主力,都是此計中的虛幌子,樊城奪取才是關鍵。
  「襄陽這北大門為何難守,不過是因為樊城捏在你們手裡。眼下樊城一收,二者隔漢水相望,互成?掎角之勢,感?謝司徒玟將軍,為我襄陽北大門添上另一門柱。」
  常歌輕笑:「阿玟,我襄陽脫困,還得多謝謝你。」
  司徒玟氣?急攻心,居然翻眼要暈。
  常歌溫和地?注視著他?,眼神卻透著一股寒意:「兵者,詭道也。」[2]
  「阿玟,你剛怎麼說來?著?兵者詭道,用得最為爐火純青之人,是誰?」
  夜風呼嘯,司徒玟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常歌的玄色良駿前行?一步,他?輕笑道:「柴火之事的確是假,可?我有說過,此地?有伏兵之事,是假麼?」
  *
  作者有話要說:
  [1]本章古典樂理出自《古琴樂理教程》
  [2]「兵者,詭道也」:《孫子兵法》


第26章 天命 日月風雨,皆為利器,萬事萬物,為我所用。
  司徒玟猛地一驚。
  他朝四周望去, 魏軍先被他指揮去虎頭?山救糧草,又被他拆得七零八碎去樊城,本就在行軍當?中,此時如?若出伏......
  只見常歌揚手:「放箭!」
  剎那間, 城樓上、丘壑間一陣騷動, 城上瞬間站滿了數百弓箭手, 一時箭雨大作,魏軍反應不及, 被亂箭澆了個七零八落。
  不僅如?此, 兩側丘壑之上,亂石滾下,行軍中的魏軍擺佈不及, 被砸得一片血肉模糊。
  形勢突轉,司徒玟看著眼前一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萬大軍,此處可是?擺佈了十萬大軍!不僅如?此, 他還?向樊城借兵二萬,信誓旦旦拿下襄陽之後數倍奉還?,可朝夕之間,居然被常歌以數千兵士耍得團團轉!
  「常歌!」
  司徒玟紅了眼睛, 拔劍大吼,「父兄之仇,兵敗之恨,今日之辱,我......我同你拼了!」
  常歌輕微皺眉:「父兄之仇?你父親是?誰?」
  司徒玟親兄司徒武確實死在他刀下, 可他父親是?誰?為何算在他頭?上?
  這一問?徹底激怒了司徒玟,他抽了佩劍, 直朝常歌擲來?,那劍被常歌躲過,直衝沖扎進地面之上,劍柄顫動。
  轟一聲天雷,恰巧是?虎頭?山方向。
  一道閃電驟然劈下,正中山尖。
  夜色中,黑壓壓的密林竟被劈起?數十丈高的火星,宛如?夜空中炸開浩壯金花,又崩做碎星,將整個山頭?,轟一聲熊熊點燃。
  天象壯闊,即使在數里之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虎頭?山,被天雷劈著了。
  司徒玟愣了愣神?,忽然狂笑?數聲,立即下令:「傳弓箭手!上火油!藉著雷火燒山之勢,放火箭,燒了虎頭?山!這軍糧,即使我們不要?,也?絕不會便宜了楚軍!」
  一聲令下,陣陣火箭飛出,虎頭?山上霎時一片火海。
  山火一旦成勢,根本不是?一時半會能夠撲滅的,眼見虎頭?山上,無論軍糧還?是?楚軍,都要?被這把天降大火,燒得乾乾淨淨。
  司徒玟揚刀對天,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笑?畢,他指著雷火,瞪著常歌:「你看到這天火了麼!這便是?懲你倒行逆施,妄圖和?大魏作對之火!」
  「非我大魏篡權大周,只是?你大周氣數已盡,我大魏取而代之,乃天命所歸!天命!常歌啊常歌,你只是?個凡人,如?何鬥得過老天!如?何!鬥得過老天!」
  一天之內,大起?大落,此時情緒已經完全控制了他的心神?,司徒玟一介大將竟被逼至瘋癲,朝天狂笑?,無法自控。
  笑?著笑?著,他忽然停了下來?。
  不為別的,只是?他忽然發現常歌不緊不慢,甚至毫無觸動。
  「你為什麼不慌?」司徒玟深感後怕,朝常歌怒吼,「你為什麼不慌?!你是?不是?還?有什麼陷阱,是?不是?!」
  空中轟然一個炸雷。
  烏雲被風推著北去,襄陽城上,終見星光。
  夜濃,中天只留一輪隙月,二三亮星。
  星子相沖,恰是?熒惑守心、大凶沖主星象。
  熒惑星乃主戰凶星,心宿二司帝王紫薇氣,相對相沖,予天下之主、予國運氣象,皆為大凶之兆。
  司徒玟心中猛然一緊,旁人不知道,他卻銘記得清清楚楚------常歌出生之時,長安城上空,正是?熒惑守心之象。
  那一年,熒惑星軌跡紊亂,居然逆行數日,五月二十三日當?天,懸於常川府邸上方,與預示帝王紫薇氣象的心宿二,迎面相沖。
  當?時大周是?周閔王祝衡主政,恰逢三皇子祝政高熱不止,他見此大凶星象,本就又急又燥,司天監正使還?火上澆油,一口咬定定是?凶星熒惑沖主,這才讓三皇子病重、大周勢弱,惟有剿滅轉世?凶星,一切禍亂方能解除。
  於是?周閔王祝衡當?機立斷,派一眾刀斧手將常大將軍府團團圍住,只待嬰兒出生、第一聲啼哭之時便一齊衝入,亂刀處決了這個有毀大周國運的凶星。
  誰知常歌一出生,常川愣是?提著沉沙戟,寧肯大逆抗旨也?要?護住這個兒子,數百刀斧手竟奈何不了他,府邸院內屍橫滿地。
  二者正僵持不下之時,祝衡隨侍的高公公親自抵達大將軍府,即刻傳旨,收回砍殺常歌成命。
  事後眾人方知,常歌誕生之時,司天監副使在殿外長跪,請見周閔王祝衡,高呼稱司天監正使誤國,常川此子必為大周福將。
  熒惑凶星,被這位副使解釋為將星轉世?;熒惑守心星象被他解釋為良將護主徵兆;正副二使正在殿前打著嘴仗的時候,一直高熱病危的三皇子居然神?奇轉醒,重病轉好。
  常歌凶星沖主之說,不攻自破。
  那一夜的確有人喪了命,不過不是?常歌,而是?司天監正使司徒罡------司徒玟和?司徒武二人的父親。
  這段軼事一直被當?做佳話流傳,直到周文王祝政繼位,明?昭六年,常歌涼州凱旋,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祝政帶走,而後親手鴆殺。
  那一日的星象,司徒玟記得清楚,亦是?熒惑守心。
  後來?常歌身死,大周果然顛覆,自此,離惑守心星象比起?副使主張的「將星轉世?」,更像是?正使主張的「大凶沖主」,但司徒玟親父司徒罡的冤屈,再未有人提起?。
  「阿玟。什麼時候了,你還?有時間發呆。」
  司徒玟握刀。
  轉眼之間,兩側丘陵本就起?了山火,魏軍幾輪火箭下去,襄陽城外已燒做一片火海。
  「我聽阿玄說,太學博士會下發我的述論供大家學習。」常歌笑?道,「旁人我不知道,但你,定沒有認真讀過。」
  司徒玟皺眉,他實在不知此時此刻提起?太學、提起?述論有何意義,事到如?今,還?要?攀扯親緣關係麼?
  常歌極輕極緩地收了長戟。
  明?明?烈火燒山,遍地橫屍,他的神?色不緊不慢,竟像是?一切已成定局。
  常歌抬頭?,烏雲已然被風吹到了虎頭?山上,黑沉沉壓得極低,山上燃著的火舌都好似能舔著烏雲。
  重雲之下,漫場廝殺。
  方纔魏軍四散行軍,楚軍自丘陵之上滾落山石,將魏軍主力砸去大半。
  魏軍之中還?能動的,都拉弓搭火油箭,朝著虎頭?山又是?一通亂射燒山,山上楚軍被迫至險境,更是?拼了命地滾落石,兩相鬥爭之下,戰場上仍是?一片狼藉,到處是?被砸得碎爛的魏軍兵士。
  「日月,風雨。」常歌輕聲道。
  司徒玟陡然一震。
  「看來?還?是?認真讀過。」常歌滿意道,「你已想起?來?了。」
  ------「日月風雨,皆為利器」。
  那篇述論,彷彿被人吹開了塵封的厚重灰塵,記憶猶新。
  常歌的那篇述論,開篇便是?這八個字,所講的正是?用兵順勢,這個「勢」包括地利人和?,然而也?要?參考「天時」。出征之時雨雪天氣如?何,亦可納入運兵計謀之中。
  日月風雨,皆為利器,萬事萬物?,為我所用。
  悶雷至,大雨如?豆,傾盆落下。
  這雨水徹底澆透了司徒玟。
  「狗老天,狗老天!」
  司徒玟罵著罵著,那雨卻越來?越大,將他、將整個襄陽澆得狼狽濕透。
  常歌出生便踩著他父親司徒罡的性命。
  他明?明?是?一凶星,萬民懼怕諸侯唾罵,為什麼認出他是?凶星的父親被斬首,常歌本人卻一路榮華加身、得千萬人崇敬叩拜,更讓他不解的是?,常歌不僅毫無愧疚之意,還?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你父親是?誰?」
  「你父親是?誰?」
  諷刺,真諷刺。
  明?明?父親為他丟的命。
  山火漸熄。
  虎頭?山糧倉,看來?是?被這場疾雨保住了。無論如?何,魏軍陣前丟軍糧板上釘釘,作為此次戰役主將,司徒玟定要?被軍前問?罪。
  司徒玟大笑?三聲,忽而將刀一橫,身邊偏將大驚直呼「將軍不可」,然而只聽當?啷兩聲,他的長刀被飛鏢打落在地上。
  常歌看著和?刀一起?掉落的飛鏢,鏢尾帶卷,是?幼清的飛鏢。他果然在暗處觀看,幼清在,想來?祝政也?應當?在此。
  他行前特意交待過幼清,無論發生何事,切忌貿然出現,打亂他的計劃。
  「你留我活著何用!」司徒玟眼中佈滿血絲,朝他吼道,「天命辜我!輸給你,不如?讓我血濺沙場!」
  大雨之中,常歌眸光愈發灼亮,他冷笑?一聲:「天命?」
  常歌揚起?沉沙戟,滂沱大雨之中,襄陽城西門只剩下半座殘垣:「司徒玟,你睜開你的眼睛看看,魏軍,圍困襄陽四十多日,將它?逼成人間煉獄!你縱容軍士圍攻百姓,戰場拉扯至城外七八里!還?有那了望樓......一串串的人頭?幡,如?此殘暴,居然枉稱天命!」
  天雷轟一聲炸響。
  「究竟是?誰逆了天命,而這天命,將歸於誰!」
  冷徹的點光瞬間照亮常歌,他美?得凌厲,更驚心動魄。
  司徒玟怔然片刻,緊接著,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大嚎一聲:「來?人!快來?人!給我圍攻!把常歌,把他給我剁成肉醬!」
  最?後幾隊精兵是?主將貼身精銳騎。他們原本一直護著司徒玟將輦,聽令後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選擇忠於軍令,離了主將,舉刀揮向常歌。
  主將身邊跟著的向來?是?最?訓練有素、也?最?為狠辣的兵士,眨眼間,那隊精兵配合默契,已呈一包圍圈,將孤身一人的常歌團團圍住。
  常歌腕上紅綾飛揚,他看起?來?像是?毫無觸動,其實脊背早已汗濕。
  實際上,常歌出征之時業已毒發,原本白蘇子以銀針調理氣逆,這才沒在破陣之時表現出來?。拜別李守義後,他已是?強撐,否則,按他以往的性子,早已提戟直飛將輦,擒下司徒玟。
  眼下不說脫身,他連策馬回身都難,只得強硬撐著。
  那圈兵士猛地撲來?!
  忽然,像有不知名的刀劍掃了一圈,那圈兵士一半的人頭?居然騰空飛起?,斷面整齊,甚至不留一滴血痕。
  斷情絲!
  常歌一眼認了出來?,祝政果然在此。
  然而此時還?剩下的魏軍都是?死士級別,此等斷頭?駭人場面哪裡嚇得住他們,剩餘人提刀,準備再次衝刺,常歌捏緊沉沙戟,打算強撐應戰。
  只聽嗖嗖數聲,這群魏軍兵士維持著舉刀砍下的姿勢,竟像被釘在空中,一動也?不動,頃刻之後陡然如?同山崩,盡數倒地。
  司徒玟身邊留守的最?後十幾人,見狀也?撲了上來?,接著同樣被釘住,轟然倒地。
  一定有人在暗中助他!
  可出手助他之人動作太快,連常歌都沒看清這些倒地之人究竟是?為何身亡的,他剛打算仔細查看,聽得一聲「受死!」------司徒玟不知何時已馭馬上前,手中握著把斷箭,惡狠狠正要?往他左心扎去。
  恨意在司徒玟的眼中灼燒,忽然間,他瞳孔一縮,轉為了極致的恐懼。
  *
  作者有話要說:
  [1]心宿二,天蠍座 α 星;熒惑星,火星。火星軌跡難測,與之相關的占星辭都是大凶,比如「熒熒火光,離離亂惑」、「熒惑入南鬥,天子下殿走」
  「熒惑守心」,歷史上典故很多,在此不一一列舉
  感謝 seem 的地雷,感謝追更!
  仗打贏了,闊以談戀愛了(bushi


第27章 倒刺 「先生莫怕。」
  月夜當空, 居然飛起一隻手?臂!
  那是司徒玟的手?臂,斷臂割開的斷面整齊,連一滴多餘的血都沒有。
  司徒玟完全沒看到究竟是什麼?利器割開了他的臂膀,甚至連痛覺都遲了片刻, 才猛然反應過來, 猛地大叫起來。
  很快他只覺得, 極端的痛也沒有什麼?,尤其是看到經年仇恨之人, 被他深深重傷, 如潮的喜悅甚至壓滅了他斷臂的痛楚。
  剛才,就?在司徒玟被銳利之物割斷手?臂的一剎那,他憑著慣性, 硬是將手?中斷箭狠狠插進了常歌後心?。
  常歌本?就?毒發已深,能支撐至此已是奇跡,更?萬萬沒想到他會行偷襲這種不齒之事,一時躲閃不及, 銳鏃深深刺入了他削薄的脊背,他騎著的黑馬驚蹄,猛地一通狂奔,四周兵士被撞得東倒西歪, 竟沒一個人能阻了這匹黑馬。
  常歌被馬顛簸得吃力,又因背後中箭,馭馬動作都遲了不少,完全憑著韌勁和黑馬對抗。
  司徒玟心?中狂喜,他竟能親眼?見著常歌墜馬!
  忽然, 他猛地一怔,接著開始細微地哆嗦起來, 司徒玟的臉瞬間變得煞白?,活像撞了鬼。
  對他來說,也的確是「撞鬼」。
  祝政,本?該在三年前死在大周宮變那日的祝政,居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眼?前!
  冷白?衣袂閃過,祝政策馬而來,竭力追上了四處橫衝的烈馬,迅速調著角度,和黑馬保持平齊,此時常歌已無力管束那匹烈馬,幾乎要被搖墜下來,四周兵士急切退開,生怕被沒長眼?的馬蹄子送得歸了西。
  在二馬並驅的瞬間,祝政傾身一帶,將常歌順當擁進了懷中。
  常歌剛被祝政救下,那匹黑馬撒開四蹄,猛地朝北面山上跑去。
  祝政則護著常歌,月下勒馬回身,驚起密林中一片暗鴉。
  他冷眼?看著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司徒玟。
  司徒玟本?想出聲,卻有如被冰涼鐵鉗扼住喉嚨,竟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一看到祝政那張臉,大周天子經年累積的威赫,瞬間復甦。
  祝政從不疾言厲色,但他心?思情緒過於難測,只是臉一沉,文武百官便深知不妙、噤若寒蟬。
  正如此刻,祝政一語未發,司徒玟已給嚇得說不出話。祝政廣袖翩然,銀色冷光一閃,他的廣袖卻被人抬手?按住了。
  常歌竭力抓著他的袖,他背部的傷口太深,猛然大量失血更?是讓他失去了力氣,即便如此,他還是遏著喘息,勉強道:「留他一命!還......還有話要問。」
  「別說話。」
  祝政急忙將他圈緊了些,他單手?馭馬,寒寒望了司徒玟一眼?:「幼清!」
  幼清早已抽出掣電鞭,將司徒玟來了個五花大綁。
  幾乎同時,司徒玟胸口猛地傳來三下刺痛,痛感非常細微,有如被蜜蜂蟄了一般。他低頭一看,不知何?處飛出三枚銀針,早已扎進了他的心?口,鮮血剛潤紅銀針,針尖便立即變黑,這顯然是餵了毒!
  司徒玟喉中古怪大叫起來,銀針太細,幼清全然沒察覺,還以為他被擒了心?裡憤懣,只喊著「安靜點!」一個手?刀將他擊昏了過去。
  而此時,祝政早已策馬,帶著常歌回到襄陽城中。
  經過了一整天的戰火,城裡格外蕭瑟,剛剛下過場雨,更?讓空氣濕潤寒涼。
  馬背顛簸,常歌半伏半靠在祝政胸口,他身量本?就?瘦削,只盈盈一摟。他後背血流不止,把祝政半片廣袖染得通紅,不僅如此,常歌的身體發起高熱,冰魂蠱毒也隨之興風作浪,他身子忽而滾燙忽而冷寒,全身更?是綿軟無力得可?怕。
  祝政見此,不敢多想常歌的傷勢,只恨不得一步行至官署,著人醫治常歌;又悔恨自己恪守常歌的交待,一切以軍機、以謀劃佈局為重,沒能早些站出來。
  常歌呼吸中已開始出現腔音,背部也跟著急促的呼吸闔動,眼?睫更?是顫抖不停,更?不知現在他還有沒有清明意識。
  「再撐一會。」祝政騰手?摟緊他,卻又不敢真?的下死力氣,生怕加重他的傷勢,只能僵在一個半攬住他的姿勢。
  「先生......」
  「噓,別說話。」
  常歌的腦袋沉得支撐不住,勉強攀住他的肩膀,把臉頰伏在他肩窩裡。
  他的體溫燙得祝政一驚。
  「先生。」常歌的手?不自覺揪著他涼潤柔滑的後襟,「襄陽......襄陽定了麼??」
  祝政心?中一苦。
  都什麼?時候了,還念著襄陽。
  常歌指尖用力,像是還要掙扎著繼續問,祝政連忙答:「定了。」
  他喉中哽得發硬,連聲道:「定了,襄陽定了。」
  一瞬間,常歌像是泛起點笑,而後他臉色一白?,猛地攀住祝政,在他心?口咳出一口血。
  祝政瞬間被嚇得手?腳發涼,只覺連魂魄都飛開了一刻。他猛地加速直奔官署,還未到便朝著官署府兵下令:「傳軍醫!所有軍醫!」
  他騎著馬只沖官署正堂,又仔細避開傷口,將常歌扶著在正堂公案後坐下。
  常歌傷在後背,他平躺不得,祝政將他放下之後,本?想助他靠著,誰知常歌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仍擺擺手?,不要他攙扶,而是咬牙勉強撐住身體。
  常歌雖然神?志都有些模糊了,依舊垂手?撐著扶手?,端正坐著。
  倘若不繞到背後,看到血肉模糊的傷口,定以為常歌只是有些疲累,正閉目養神?,坐著休息。
  十幾個軍醫一路小?跑奔了過來,仔細看完傷他的箭鏃,派了個白?鬍子軍醫做代表道:「先生,這......這利器還是要拔出來。」
  常歌想必很疼,吐納呼吸都重了不少,臉色都白?完了,只是他強忍著,一句疼都沒說。
  眼?下有了燈火,他背後的傷口看得更?加清楚,一柄斷箭小?半都沒入脊背,每每呼吸,後心?傷口必被帶動,血水湧動不止,看得祝政心?如刀割。
  祝政難得心?焦氣躁:「人命要緊,要拔從速!」
  「且慢!」
  白?蘇子從簷上飛躍而下,他兩三步繞到常歌背後,瞥了眼?箭鏃,這才道:「魏軍箭鏃有倒刺,這倒刺正是刺入人體後拔出箭鏃時,再度撕裂傷口所用。何?況,將軍中箭部位乃後心?,本?就?是萬分危急,再帶著倒刺生拔出來,這傷怕會更?甚!」
  鬍子軍醫瞪眼?:「話雖如此,你不拔利刃如何?止血救治?這麼?大個血窟窿,你再多糾結一會兒,不消片刻將軍就?流血而亡了!」
  白?蘇子亦振振有詞:「箭鏃有倒刺,若要強行拔出,定會心?肺破裂而死!」
  兩人還要打?嘴仗,祝政聽得頭疼,強壓著心?緒:「你說不拔,能如何?醫治?」
  「稟先生,我?沒說不拔。」
  驚堂木猛地從桌上摔下,砸得地面一聲銳響。
  祝政冷著臉,一語未發。
  白?蘇子忙低聲答:「我?的意思是,劃開後背血肉,將箭鏃......取出。」
  軍醫冷笑:「這與拔出有何?區別,一樣要損傷肌體!」
  「直接拔出,心?肺撕裂;若以利器將後背劃開,肌體斷面整齊,還能一救!最次最次,也是和直接拔出一樣,心?肺撕裂。」
  說完,白?蘇子摸出一把彎刃藥刀:「小?可?願意一試!」
  「你!」軍醫驚訝看他一眼?,「你個總角娃娃,行醫才幾年!人命關天,勿要在此耽誤時間!」
  常歌依舊闔目坐著,他看著左臂鬆弛,全身放鬆,只是額上冷汗淋漓,唇也幾乎失了血色。
  祝政沉思片刻,摒退眾人,只留白?蘇子和主張拔箭的醫官,下令道:「將衣物剪開。」
  醫官抽了剪刀,要給常歌剪開衣物,他剛將上衣拉起,小?剪刀折騰來折騰去,沒剪開個小?口,反而不知扯到常歌哪裡,疼得他身子一顫。
  「讓開!」
  祝政直接奪了剪刀。
  他朝後背一看,瞬間明白?那軍醫瑟瑟縮縮不敢下手?的原因。眼?前的創口實在太過於驚人了。
  大魏箭鏃本?就?碩大,且刻意不打?磨光滑,其上倒刺林立,刮擦得創面附近血肉凌亂。
  祝政發現,他的手?顫得比軍醫還嚇人。
  「先生莫怕。」
  常歌背著他,語氣裡還帶著笑,「儘管下手?。」
  祝政直接屏了呼吸,雖然雙手?一直在不停顫抖,但真?正下剪刀之時卻又快又利索,創口附近衣物被迅速剪開,露出了白?裸的肌膚。
  箭鏃沒入了大半,血水沿著傷痕四溢,比不露之時更?讓人心?痛。
  衣物全部剪開,方知白?蘇子所言並不誇大。這箭鏃沒入的地方本?就?關緊,其上倒刺也有指頭粗細,如若聽從軍醫的強行拔出,這麼?大的創面,即使能僥倖存活,怕也會留下病根。
  祝政當即決定:「切後再拔。」
  白?蘇子在火上燒刀。
  祝政盯著創口,問道:「利器即可?,是刀是劍都無妨,對麼??」
  「對。」白?蘇子答,「越鋒利越好,出血少,他的痛苦也少些。」
  「你不用燒刀了。」
  祝政冷著臉,自衣袖上抽了斷情絲:「我?來。」
  「先生不可?!」幼清正巧押著司徒玟進了官署,雖不知此前發生了什麼?,但一看祝政手?中的銀絲便大驚失色,急忙驚呼。
  斷情絲講得是快且狠,瞬發之後盡快脫手?,否則必定傷及自身,絕不是能夠長時間拿捏操控之物,一直捏著它,無異於以手?指捏著利刃,稍有不慎,極易斷指。
  祝政給白?蘇子遞了個眼?色,他立即上前,關上了官署正堂大門。
  斷情絲已沒入祝政小?半個指節,血凝成了一串串的珠子,沿著銳絲滑落。
  祝政好似不疼不癢,沉聲問道:「當自何?處切開?」


第28章 桃枝 桃枝劍意綿綿,早已與軟鞭糾纏在一處。
  白蘇子?通過凌亂創口推斷倒刺方位, 祝政下銳絲,他二人配合,將倒刺拔出時可能傷及部位先行切開?。
  剛開?始時,常歌還咬牙忍看?, 只是扶看?座椅的手指猛地攥緊。
  到第三個倒刺創口時, 又是高熱又是毒法, 常歌已開?始迷糊,不知道現?在所處何時何地, 切至第八個創口時, 常歌聽看?極其壓抑,開?始不住絮絮地問「君定要臣死麼」,祝政手上?絲線一深, 險些徹底割斷食指。
  他怔然站看?,彷彿中了一箭的是他自己。
  好在此時倒刺四?周基本都已拉開?平整利口,白蘇子?眼疾手快,一把拔出利箭, 一瞬間,創口上?噴出不少血水,但斷箭拔出之時未再添加新的撕裂創口,沒了一直撐看?創口的箭鏃, 創面迅速合攏,血水漸漸細了不少。
  常歌被拔出的動作帶得身子?一軟,祝政立即出手撐住了他。
  常歌已然燙得厲害,他連坐看?的力氣都沒了,只一味朝祝政身上?歪倒, 口中還低聲念看?「臣領命」、「臣遵旨」、「微臣萬死不辭」......
  這些話,聽得祝政傷神又驚怔。他虛圈看?常歌, 像是怕他跑了,又像是被驚雷擊中,不知如?何是好。
  白蘇子?開?始清洗上?藥,假裝沒察覺祝政的異樣。
  血基本止了,白蘇子?上?了藥又給打了繃帶,交待說要派人守夜,萬萬不能讓常歌翻身,壓看?或是繃開?傷口。
  他交待半天,見祝政一直飄神,還以為他一句沒聽到,剛要從頭開?始說時,祝打斷道:「我守。」
  白蘇子?提示道:「先生自己身上?也有傷。之前醒來?時,我便提醒過您的,勿要憂思勞心。」
  祝政垂眸不語,只擺擺手讓他下去。
  白蘇子?歎了口氣:「那我幫先生把手指包了吧。」
  祝政這一守便是數日不眠不休,誰勸都不行,更不許旁人經手,把孫太守感動得涕泗橫流,直說先生惜才愛才。
  官署內原本多有猜測,見太守如?此評價,只當?是自己小人之心,流言反而慢慢平息了。
  常歌傷口癒合一些後,他才將常歌小心挪至東廂,直接在東廂辦公。
  他白日處理?公文,夜裡看顧常歌,接連數日都沒怎麼合眼,最後景雲實在看不下去,找白蘇子?討了些安魂針,原本一針見效倒頭就睡的東西,景雲足足釘了七八針才迫他睡看?。
  沒休息多久,祝政心中擔憂常歌,居然又醒了過來?,好在此時常歌傷勢轉好,朦朧中能聽到些外界的言語,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絮叨看?「先生注意身體」,他這才放下心,每日能在常歌身邊合衣睡上?一兩個時辰。
  這幾日,陸陣雲、李守義?、劉肅清等人接連回城覆命,戰俘、繳獲物資全部清理?完畢之後,祝政這才真?正莫明白此次常歌的整個佈局。
  攻城尚未開?始,常歌便讓陸陣雲點?精兵自水路上?虎頭山,等開?始攻城時,留守後方的魏軍以為勝券在握,自會看守鬆懈,陸陣雲便帶兵趁機奪取糧倉。
  虎頭山近漢水,奪了糧草,直接運至岸邊浮船,順流至襄陽北門,比陸路車馬運輸更快,故而魏軍發現?、往返匯報之時,糧草已被運走大半。
  同時,樊城方向,常歌讓景雲帶兵事先渡漢水,以刀尖攀城,趁樊城守備鬆懈,暗奪一角樓,以此為根據地,迅速奪了樊城,好讓魏軍照應不暇,行軍混亂。
  劉肅清過於平庸,虎頭山、奪樊城這種需要膽魄之事常歌沒敢交給他。但他性?子?沉穩,常歌讓他一直埋伏在襄陽城外丘壑之上?,先是根據常歌口令適時點?亮柴火火把以迷惑敵軍,待司徒玟發現?柴火後,再將楚軍散入丘壑之中,隨口令放箭、投擲山石,借看?地利優勢,將魏軍打了個措手不及。
  即使李守義?不出城闖陣,常歌也安排了自己出城,吸引中軍注意力。
  襄陽一戰,三面配合下來?,不僅以少勝多,更絕地反擊,拿了大魏的樊城,此役天時地利人和佔盡,贏得看?實漂亮。
  祝政將上?述軍情整理?成簡報,上?奏楚王,為常歌請賞求封。
  這幾天,大魏仍在踟躇此後與楚國該戰還是該和,祝政先魏國一步,看?人至益州和談。
  益州去年冬日雖連奪建平、新城、夷陵三地,但那是當?時益州世子?劉致擅動兵符所得。
  眼下益州時運不濟,水患國難不斷、糧食本就緊張,益州劉主公本是個講究修生養息、王道治國之人,並不像其子?劉致那般野心勃勃,楚國使臣一來?,他親出城門盛情接待,更是對去年冬日佔地之事百般致歉,希望重修舊好。
  益州承諾將夷陵歸還楚國。楚國也退讓一步,說新城、建平二地迫近入蜀要道,讓此二地於益州,如?此兩相講和,襄陽所面臨的益州、大魏兩大強敵,安然定了一個。如?此一來?,與魏軍和談便先有了底氣。
  而魏軍那邊,先是謠傳此次守襄陽的是之前三年將上?庸魏軍打得落花流水的益州建威將軍,後來?又謠傳是常歌將軍顯靈,又為了減輕敗軍懲罰,回朝的武將將常歌這一戰吹得是有如?神降,嚇得魏廷之中你推我讓,居然沒人願意再出兵,反勸魏王三思。
  魏國丞相朱九變更是直言,此刻襄陽出奇大勝,士氣正旺,且樊城已丟,襄陽樊城隔漢水呈掎角之勢,更加難取;不僅如?此,益州與楚國講和,如?若二者勾結,以新城、襄陽為據,直上?南陽,中原唾手可得。
  談了半天,魏相朱九變想說的只有一句:魏王,還打個屁,和談吧。
  這回魏國三催四?請,祝政才勉強派了個文吏去和談。
  這個在楚國只是正五品的小官,魏國丞相朱九變竟親出長安城,下車迎接。
  此前襄陽圍困之時,楚國曾派使臣和談,楚使上?廷之後,被魏國文武百官奚落嘲笑南方蠻夷,而後丟在驛館輕慢。
  故而此次出使,祝政特意挑了個荊楚口音重的,上?了魏廷之後一番搖頭晃腦,滿口都是七扭八拐的楚地方言,聽得魏廷百官一愣一愣的。
  楚使嘰裡呱啦一陣說完,魏廷居然詭異地安靜良久,沒人敢站出來?接話,更不知聽沒聽懂。
  最後還是魏相朱九變鎮定,問他會不會說中原官話,能否以中原雅音再述一遍,誰知這楚人居然兩袖一甩,傲然昂首道:「吾蠻夷也!諸位,將就看?聽吧!」
  然後又用彎管子?方言,將述求再說了一遍。
  魏廷上?下是敢怒不敢言,只得耐看?性?子?聽完,連蒙帶猜地同這位「蠻夷」楚使簽了和談協定。
  過了二月,桃花開?了。
  襄陽圍困已解,商貿往來?漸漸復甦,襄陽也開?始有了些活氣。
  開?春暖和了一些,街頭巷尾開?始有孩童戴看?銀色面具和紅綾跑來?跑去,夜深的時候,漢水上?也漸漸有了絲竹之聲。
  常歌能清醒的時候漸多,剛能坐起?來?一兩個時辰,就吵看?嚷看?要出門解乏。
  春寒料峭,祝政怕他出門受風,只令人折了桃花,攀滿了他整個床榻頂部,好讓他每每睜眼,便是滿目春色,但不許他擅自出門。
  這天祝政處理?完政事,剛到東廂房,聽得裡面笑語聲聲,他輕看?腳步至窗側,透過紗簾看向內室,常歌不僅醒了,還披看?件外衫,坐在床榻上?。
  幼清站在他身邊,正背看?手搖頭晃腦地不知講看?些什麼,常歌則微微笑看?,左手舉看?張紙,遞在燈上?安靜燃看?。
  床榻天頂上?插滿桃花樹枝,眼下花枝搖亂,隔窗而望,常歌好像坐在滿開?的桃樹下一般,桃粉的花瓣落了一身。
  祝政在窗邊看了會,只覺心中暖和異常,這才推門而入。
  他剛一推門,一條長鞭迎面擊來?,祝政完全是下意識反應,逕直拉住鞭梢。
  這軟鞭銀絲絞就,祝政一眼認了出來?,這正是幼清的掣電鞭。但正使看?這鞭子?的,卻?不是幼清。
  東廂房不大,中間僅有紗簾格擋,門口可隱約看到內室。
  常歌坐在榻上?,許是傷口還疼,他右手捂看?心口的位置,另一隻手則扯看?鞭子?,軟紗一遮,常歌笑得隱隱約約的:「躺都躺乏了,先生,可陪我活動活動?」
  祝政只問:「湯藥喝了麼?」
  「先生陪我活動,便是最好的湯藥。」常歌笑道,「幼清,將你的劍借給先生。」
  幼清哀嚎:「那劍上?回被先生折了!」[1]
  常歌恍悟。
  他正想看?讓幼清借把劍過來?,祝政撩簾而入,笑道:「我以花枝當?劍即可。」
  榻上?花枝驀然斷了一枝,斷面整齊得緊,一看便知是斷情絲所致。祝政袍袖翻飛,飛身接了這桃枝,旋身落下:「別鬧太過,小心傷口。」
  常歌笑道:「這是先生自己選的,可別怪我欺負你。」
  還未及祝政站定,常歌手裡的軟鞭迅疾靈巧地奔了過來?,接連凶狠地拍了幾下地面。
  自常歌後心中箭以來?,祝政還是首次見他動武,更是首次見他如?此神采奕奕。
  此時常歌坐姿放鬆,一腳踩看?個雕花小凳,靴上?繪滿了精繡紋路,樂得靴尖巔顫。
  祝政摸不透他傷勢恢復究竟如?何,只以花枝左右周旋,並不主動出手。
  常歌見狀攻勢更加迅疾猛烈,掣電鞭在他手中翻飛宛如?閃電,祝政的桃枝被他抽得顫動,屋內桃瓣簌簌落下,而常歌本人鬆弛坐看?,樂在其中。
  他同祝政周旋一陣,忽然撤鞭,這鞭還未離開?數寸,常歌迅速放出鞭梢,猛地朝祝政劈去。
  方纔看得津津有味的幼清被鞭勢嚇倒,出聲提醒:「先生小心!」
  幼清才是屋內用鞭最多之人,一眼便知這一鞭凌厲無比,若要落在人身上?,當?下就是個皮開?肉綻。
  祝政倒是淡然,不僅不閃不躲,還眉目含笑迎了上?去。
  軟鞭即將劈中他一剎那,常歌輕抖收力,鞭梢瞬間從迅猛游龍化作了嬌柔柳梢,點?水般撫過他的前襟。
  祝政笑意隱隱:「將軍承讓。」
  常歌支看?下頜,懶懶道:「先生一味躲來?躲去,好沒意思。」
  言罷,常歌靈巧轉了手法,那軟鞭有如?靈蛇般一圈圈纏繞,將祝政虛虛攏了起?來?。他見祝政躲無可躲,眉梢漸喜:「再躲,先生可要輸了。」
  只見白袖一閃,常歌還未看清他的動作,猜測他要出手制住軟鞭,急忙輕抖撤回軟鞭。
  那鞭子?本繞得靈巧,忽然之間卻?不聽使喚,定睛一看,桃枝劍意綿綿,早已與軟鞭糾纏在一處,他輕輕一抽,軟鞭被桃枝勾看?,驀然從常歌手中脫出。
  鞭梢還留看?點?旋轉餘韻,柔柔地繞上?了祝政的胳膊,格外順服。
  祝政含笑:「將軍大意。」
  他收了桃枝,幾步走至榻前,將鞭柄遞予常歌,動作卻?忽然怔住了。
  常歌眸中笑意漸深:「不,是先生大意。」
  *
  作者有話要說:
  [1]常歌拿劍逗先生,結果劍被先生折了:第九章 劍鋒
  感謝 蘇齊雲人間天菜、seem 的地雷~感謝追更


第29章 天罰 顫抖著吻了上來。
  祝政攏在袖中的花枝不知何時?被常歌抽去, 此時?枝尖輕輕抵著他的前襟,枝頭亂花早被鞭子打得搖搖欲墜,此時?一沾衣袍,三兩花瓣順著祝政收攏的領口, 薄薄溜了進去。
  常歌將他的花枝在指尖轉了一圈, 笑道:「扯平!」
  倆人都丟了武器, 祝政對這個結果沒什麼意見,在他身?側坐下:「方纔?你們在談什麼呢?」
  常歌神色忽然有些閃躲, 朝他硬擠了一個笑:「幼清正在說你拿楚使治魏國的事情呢。說魏廷老?端著什麼中原正統的架子, 先生?居然拍了個滿口南腔的楚使過去,聽得那些公卿大臣鼻子都要氣歪了,確實好笑!」
  祝政眉眼輕彎:「湯藥喝了麼?」
  常歌臉上不紅不白:「喝了喝了。」
  幼清則跟做賊一樣?, 悄悄瞥了祝政一眼,憋著沒敢說話。祝政一眼就明瞭了,這是?沒喝。他遞了個眼神,幼清麻溜出去熱湯藥了。
  祝政掀開帶來的精巧食盒, 將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
  不大的矮几,片刻便擺滿了各式點心,嘉慶干、芭蕉干、冀州雪梨蒸、白蓉桃花糕......還有常歌最愛吃的金玉酥,看大小, 還是?雙蛋黃的。
  常歌被饞得食指大動,剛要伸手,卻被祝政掃了一眼,只好把?手收了回去。
  「喝完湯藥再吃點心。」
  祝政太瞭解他了,常歌從小就躲藥, 幾年征戰下來,傷病不斷, 更被湯藥逼出逆反心思,是?個前腳應了太醫喝藥,後腳嫌苦倒掉的病油子。
  以前有常川管著,他懼怕父帥,不喝不行?。到祝政這裡,他倒是?敢耍賴耍橫,喝個藥還要三勸四哄的。
  「先生?不用太緊張了。」常歌說著,趁他不備,飛快奪了個桃花糕,剛咬一口,他眉頭一皺,鐵著臉,像是?吞沙子般把?那口桃花糕吞了下去。
  常歌咽完,將手中剩餘糕點一擲:「這什麼糕點,都變了味了,苦得難以下嚥。」
  他臉上帶著幾分薄怒,顏面?也因怒氣發緋,眼角那抹紅暈都靈動不少。
  祝政忍住笑意:「良藥苦口,將軍忍忍吧。」
  常歌驚訝看他一眼:「這是?藥?」
  他每樣?點心接連嘗了一個,芭蕉干、雪梨蒸、嘉慶干竟然都是?一個味,各個都苦得他險些升天,偏生?這些東西?,還都長了一副很好吃的樣?子!
  他看著桌上那一趟精巧點心,簡直匪夷所思:「好好的點心,都讓這破藥給毀了!」
  祝政忍笑。
  這是?他特意找人做的精巧的小點心,只是?都混了藥物進去,本以為常歌看在點心的面?子上會買賬,結果還是?被嫌棄的不行?。
  「......喝口茶緩緩。」
  祝政斜了一盞涼茶給他,常歌立即接了過去,仰脖便干了。
  他喝得太急,茶水順著脖頸的弧線流下,經過滑動的喉結,留下一道潤澤的水漬。
  喝完後,祝政抽了貼身?的帕子要他擦,他還奇怪大白天的也沒發生?啥,怎麼祝政被臊得不敢轉臉看他一樣?。
  「過幾日,我打算去藥王谷尋藥王。」祝政垂眸道,「藥王谷就在神農山,眼下益州楚國修好,如果提前打好招呼,去一趟上庸,想來不是?什麼難事。你的身?子,還有蠱毒那件事,是?得著個神醫,好好調理調理。」
  常歌倒是?覺得奇怪:「真有藥王這人?不都說是?謠傳滿天下,但從未有人見過他麼。」
  「有。」祝政肯定道,而後有些愧疚地頷首,「三年前,你那杯假死鴆酒,正是?出自於?藥王。在你之前,我讓宮中的貓嘗了一口,它昏迷數個時?辰之後幡然醒來,我才?敢......」
  「不用說了。」常歌放下手中的梅花糕,黯然道,「這都是?舊事了。」
  屋內詭異地沉默了會兒。
  最後開始祝政開頭:「你這陣子好好休養,其餘的事情別多勞心。」
  「其實,有一事我正要同先生?商議。」常歌在桌上推開點空間,抓了筆墨,「我知道襄陽間者同魏軍是?如何溝通的了------」
  他話未說完,袖中半片未燒燼的紙片掉了出來。祝政隔窗之時?,確實看到他在燒些什麼東西?,來了之後,驀然被軟鞭橫插一腳,險些將這件事忘了。
  那張紙已被燃了大半,許多字跡都焦糊不可辨認,然而最右側三個字,瞬間驚心。
  ------「......歌絕筆」
  歌字已被燃得發焦,但絕筆二字清清楚楚,斷然無誤。
  常歌大驚,急忙摀住了這張字條,一時?僵住,挪開也不是?,不挪也不是?。
  「......常歌絕筆?」
  他有些不敢朝祝政那邊看。
  「你剛才?,笑著燒掉的東西?,居然是?絕筆?」
  常歌扛不住他接二連三的質問,更不知該如何回答,猛地把?拍在掌下的紙片翻開,順手朝火上一遞,那張殘紙被火燎得一卷,瞬間燃了起來。
  紙上剛透出一片焦糊之色,眼看就要徹底化為飛灰,祝政竟不管不顧,直接從火燭之上奪了過來。他顧不上燙,將紙張細細展開,最頂頭確是?絕筆二字,看著觸目驚心。
  「祝政!你------」
  常歌情急之下,坐直脊背,傷口牽動,又疼得沒說出後半句話。
  祝政聽著響動立即抬眼,眸中閃爍顫動,喉結也在細微顫抖,他見著常歌摀住前心,更是?揪心不已,只是?千言萬語同時?哽上心頭,更不知該先說哪一句。
  他這麼一抬眼,倒讓常歌剛心焦氣躁躥起來的火氣,沒由頭澆了個乾淨。
  常歌垂眸,輕聲道:「......所以我才?不想讓你看到嘛。其實,這都......這都很常見的。刀劍無眼,天命無常......萬一發生?什麼,總要有個交代......」
  常歌在心中輕歎。
  祝政十九便登基,他也在同年拜將,此後常歌南征北戰,祝政高?坐廟堂,二人聚少離多。
  登基以後,祝政沒下過軍營,很多細枝末節的軍中事務,軍情簡報上不會多寫,他更無法窺知全?貌。比如絕筆這個事情,對常歌來說像是?家?常便飯一般,簡直無足掛齒,祝政的反應激烈,他只道是?祝政不懂軍中細節,寬慰寬慰便好。
  他見祝政低頭,整個人都沒入陰影之中,於?是?坐近了些,開解道:「這東西?不止我寫,以前狼胥騎、常家?軍,出征之前,各個都寫。不會寫字的就口述,由會寫字的幫著整理下來,哪一伍哪一營整理好,交給後方參將,事後若有不測,便對著地址托人轉回去,若是?生?還,便燒了家?書。」
  他忽然展顏笑道:「你不知以前,打了勝仗要班師的時?候,我會允他們飲酒,有時?候還能弄點鹿和羊什麼的,大家?圍火一坐,邊啃著鹿肉,邊燒著絕筆......」
  常歌的手腕,猛地被攥住了。祝政像是?生?怕他跑了一樣?,死死緊捏著他,但他沒回頭,只愣愣看著桌上那張殘破的絕筆紙張。
  常歌輕勸:「先生?無需在意。行?前絕筆,甚至能說是?一件好事。」
  「好事?」
  祝政指尖也瞬間涼了,握著常歌的手腕也不自覺用力了幾分。
  他像是?鼓足了極大的勇氣才?回頭看了常歌。他面?色蒼白,羽睫更是?驚顫不止,反問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覺得如若戰死,忠義兩全?,更是?一件好事?」
  常歌停了片刻,方才?認真答道:「從戎之人,和常人不同。這和什麼高?高?在上的忠義、光榮都沒關係------將士當有血性,更有捨我其誰的孤勇,若非如此,士將不士,軍將不軍。」
  祝政無言。
  常歌輕聲安慰:「這事怪我,我事前沒同你說。實際上,將士們行?前寫絕筆是?個定番,和出征前大家?同喝一道摔碗酒差不多。後事有交待,上戰場的時?候無牽無掛,反而更容易大勝。」
  無牽無掛。
  這四個字不僅刺耳,還極其誅心。
  祝政低著頭,繃帶裹著的指尖細微蜷起,心口也細細起伏,只是?他壓抑克制,並未有其餘表現?。
  他只低聲道:「將軍不愛著鎧,至少該穿軟甲。刀劍無眼,再過敏捷也有來不及防範之時?,此番襄陽大捷,將軍卻受了大苦......」
  常歌素來不愛穿甲,一是?他行?的便是?敏捷冒險的路子,不著鎧甲有種如臨深淵的緊迫感,更容易讓他保持思緒上的警惕;二同此次戰略也有關係,不著甲雖然凶險,但在敵方主將司徒玟眼裡,卻是?個甘美的誘餌,更能引得他竭盡所能擒住常歌。
  如此兩點,常歌以為祝政能夠理解,只隨口道:「富貴都要險中求嘛,何況戰機。」
  祝政側臉望了他一眼,眼底複雜得可怕:「戰機還有反覆,將軍只有一個。」
  此前拔箭之時?,常歌已昏得七七八八,事後祝政下了死令,不准任何人再提及此事,當時?究竟是?何情形常歌本不清楚。
  他的傷在後背,旁人瞧著觸目驚心,他是?一眼也沒看著,壓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模樣?。再加上他平時?大大小小傷勢不斷,對傷痛早已如風過雲煙,向來不怎麼上心。
  眼下看祝政這幅樣?子,他猜想,當是?平時?戰場離得遠,祝政素日裡血光見的少,突然直面?個一兩次,一時?之間衝擊的確是?太大了。
  常歌難得主動拍了下祝政的手背:「這點傷痛,真的不算什麼。」
  他還要去拉祝政的袖角,對方直接把?衣袖扯了回去。這在常歌記憶裡,還是?頭一遭的經歷。
  祝政這人,雖然喜怒心緒都愛藏,多數人都怕他怕的要命,但說到底,他算不上個疾言厲色的帝王,甚至連發火都很少。不過,他也無需真的動怒,臉一撂下,馬上烏泱泱跪倒一片。
  除了常歌。
  許是?自幼接觸的多,常歌打一開始對他的畏懼要比平常人少一些,公文?裡、朝廷上也素來是?想說就說,祝政對別人動不動沉臉,對他倒是?一副樂意看他據理力爭的樣?子,從沒同他動過真火。
  抽袖子這種動作?,更是?從來沒有。
  常歌心中發苦,極有耐心地哄道:「實在不行?,你就當做是?天罰,你想啊,我身?上沾了那麼多人的血,這點懲戒,不算什麼。」
  他還要去拉祝政的袖角,卻猛地被抓了手腕,祝政又驚又怔地看了過來:「天罰?」
  「......萬人傷亡,陳屍數里,用兵本是?逆行?天道之事,又觸及業障,自然有天罰。」常歌同他認真解釋,「自古將軍無善終,也正是?這個道理。」
  祝政被他一通看似大義的歪理嚇得心驚,他的手顫得劇烈,像要抓不住常歌,手上力道更是?難以自控,連之前斷情絲留下的傷口都盡數崩開。十指連心,一陣陣徹痛。
  常歌這才?發現?祝政指尖全?纏了繃帶:「先生?手指怎麼傷了?」
  祝政沒答話,滿目驚顫。
  「是?襄陽城前,斬殺司徒玟近衛時?所傷麼?先生??」
  祝政仍是?不答。
  「給我看看。」
  常歌急著掙開,想仔細看看他的指尖,沒想到他剛掙脫,卻被更大的力道再度抓住。他不得不看了祝政一眼,只覺得祝政臉色驀然變了,手指也涼得嚇人。
  祝政短暫地閉了下眼睛,連呼吸都像在竭力克制。
  常歌終於?察覺到些許異樣?,輕聲問:「先生?,究竟怎麼了?」
  他這麼一問,祝政像是?再也克制不住,顫抖著吻了上來。


第30章 藥王 「你才是那個要飛的箏。」
  常歌下意識偏頭?, 朝後一躲,脊背撞在床側雕花柱上,但觸感卻是軟而溫熱的。祝政以手?墊了上去,免得他撞著創口。
  但如此?一來, 他也被迫進逼仄的角落, 頃刻間, 祝政蠻橫地?吻了上來。
  祝政吻他向來是溫和輕緩的,像把花尖上的露一點點吻去, 憐惜又珍重, 但這個吻顯然不同。從吻上去的那一刻起,就充滿索取和侵略的意味,輾轉廝磨, 好像下一刻,他懷裡這人就真的像雨露一樣,一曬便沒了。
  唇上的觸感讓常歌莫名緊張,全身都?繃得緊緊的, 他胡亂掙扎了一下,整個人卻被半抱起來,直接壓上床榻,壓迫感鋪天蓋地?襲來, 祝政吻得愈發急迫,吻得他整顆心都?在顫抖。
  他頭?一次發現祝政如此?的手?足無措,失了分寸地?同他極盡癡纏,氣息也凌亂又急促,甚至可以說是飽含怒氣, 凶得恨不得咬他一口。
  祝政也確實這麼做了,常歌唇上一疼, 讓整個吻的餘韻染上了血腥氣。
  這一咬,他像是終於定?了心,祝政按著他的力道?這才鬆了些許,二人離了點距離,但誰也沒動。只是這麼近的距離、如此?親密的接觸,都?像隔了層紗霧,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
  祝政並沒有立即放開他,而是用冰涼的手?指,摩挲著一點點蹭掉常歌唇上的血。
  常歌唇上破口很小,唇邊沾染的也只是點點血痕,祝政卻擦得認真又專注,莫名地?擦了很久。常歌別著一口氣,只側著臉,但也沒阻止祝政的動作。
  「......先生,藥熱好了。」
  幼清的聲音自?內間外五六步距離的地?方響起,他語氣遲疑,估計是屋裡安靜,他又不敢擅闖,也不知在外面背身站了多久,才小聲出?聲詢問。
  祝政沒回答,仍低垂著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他的髮絲如水一般流淌下來,順著常歌肩頸鋪在榻上,又涼又軟。
  常歌提醒了一個字:「藥。」
  祝政稍稍低頭?,這動作讓人以為他又要壓上來強橫地?索取,常歌立即緊緊閉上了眼?睛,身體也緊繃起來。
  結果,料想中的狂風驟雨許久未到,常歌瞇縫著眼?,發現祝政停在極近的地?方,柔和地?看著他。
  他的肩膀本被祝政鬆鬆按著,眼?下祝政的手?卻緩緩順著小臂滑到手?腕處,半是憐惜地?圈住。
  床榻頂端別滿了桃花枝,落英搖落,三兩點桃花花瓣落在常歌頰上,又癢又輕,和祝政這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一樣輕。
  常歌繃緊的身子終於一點一點鬆弛下來。
  恰在此?時,祝政低頭?,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又順著他的唇角,啜飲般輕輕安撫。
  這點淺淺的接觸,常歌像被點著了一樣,心裡忽然亂跳的厲害。祝政似乎察覺了他的變化,輕緩地?吻著,揉著他的頭?發,這才有些不捨地?離了他。
  祝政在極近的地?方垂眸注視著。那目光談不上溫情?更談不上動情?,是一種看不透的複雜。
  他輕聲說:「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常歌知道?他又要搬出?太過冒險,惹人掛心等等一通道?理,可說到底,他是個將軍。困境也好,為難也罷,誰都?可以回頭?、躲閃,但他不能。
  他這把爛骨頭?,就是為了守好這片大?地?而生的。
  祝政默默看了會他,似乎在等他些許的動搖,常歌轉過臉,只再度提醒:「藥。」
  最?終,或許是不想再加逼迫,或許是服藥關緊,祝政拉他起來,定?了定?自?己的呼吸,起身出?去。
  他走後,常歌這才鬆了一口氣。
  常歌扶著背後的床榻,想坐正身子,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心悸得厲害。他唇角還?留著細微觸感,甚至還?有些祝政咬上去時候的幻覺。
  興許是才吃過苦藥桃花糕的關係,祝政的吻也有種悠遠而清苦的苦澀藥味。
  「嘖。」
  常歌一驚。
  紗簾之後幽幽傳出?個聲音:「他比話本上寫的更會親。」
  床榻四面都?遮著輕紗,此?時一側輕紗撩起,莫桑瑪卡支著下頜,笑吟吟地?看了過來。
  難道?他剛一直在看?!
  一時之間,常歌又驚又怒,心中還?升騰起被侵犯的恥感,莫桑瑪卡見他臉頰漸紅,更被逗得笑了起來:「將軍莫臊,我可沒那個偷窺的癖好,只是這裡隔音不大?好,我恰巧溜躂過來,曖昧之聲,不慎入耳。」
  常歌拿茶盞砸他:「出?去!」
  莫桑瑪卡一閃身躲了過去,忽閃著眼?朝他甜笑:「這有什麼可惱的,我都?說了,喜歡便是雪山上吹來的春風歌子,這可是令人歡喜的好事------不過話說回來,在這之前,我倒是將你二人想錯了。」
  他不知從哪兒撈來個桃花枝,拿枝尖點了點常歌:「你才是那個要飛的箏。」
  常歌不解,只皺眉看他。
  「哎,將軍放過箏沒有?箏要自?由,總想著掙脫線索的束縛,放箏的人卻捨不得箏,只顧著收緊手?中的絲線,如此?配合,風箏才能飛得高?遠。」
  「只是箏飛得越高?,放箏的人卻越是害怕,總在斷線的邊沿膽戰心驚,生怕一個不留神,手?中的箏便乘風去了。」
  常歌無語道?:「你們滇南人說話都?這麼一套一套的麼?」
  莫桑瑪卡低頭?呲笑一聲,輕巧說道?:「今日之事,常將軍還?不知道?緣由吧------那日你後心中箭,背後的箭鏃有倒刺,為免倒刺傷你,是他親手?剪開衣物,以斷情?絲一點點切開附近血肉,方才拔|出?|來的。」
  「斷情?絲,是個什麼東西,一直捏著是個什麼後果,將軍無需我多言吧。」
  常歌猛然一滯。
  所以祝政指尖的傷,是為了他才......
  「我不知他是什麼心情?。但若是換做我,不說親手?剖開血肉,我怕是連看,都?不敢看上一眼?。那麼多的血啊......」
  莫桑瑪卡歎了一聲:「頭?幾日,你的衣服是一身一身的換,件件都?被鮮血透穿。你傷在背部,躺不得更動不得,他就陪你坐著,讓你靠在他身上休息。後來你能搬動了,他把你送來這裡,又是日夜無休地?照顧。你倒是一天天好了------」
  「......可他從那之後,他連睡都?睡不著,半夜抓著你,生生合不了眼?。」
  常歌心中又是酸澀又是觸動,一時竟五味陳雜。
  「後來那個北境的小少年,叫什麼景雲的,怕他熬不下去,找姓白的那個小子要了安魂針------那可是滇南藥宗的好東西,一針下去,普通人保管睡上十二個時辰的------他倆趁他不備紮了他,可足足紮了七八針,周天子才睡過去,睡不到一個時辰,又驚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看你。」
  莫桑瑪卡悠然看著自?己的染了紅梅的指甲,語氣也懶懶的,好像在說什麼無足輕重的小事:「你是昏了數日,夢夢醒醒數日,時辰都?是睡過去的,只覺一睜眼?一閉眼?,日頭?便和水一樣流去了。可這些日子,他可是睜著眼?,一日一日,熬過來的。」
  他的聲音宛如重鼓,常歌聽得心驚。
  「所以我才說,你才是那個要飛的箏。」
  一條紅黑小蛇自?他左肩攀了上來,吐著信子,好似贊同。
  常歌低頭?,指尖在袖下整齊地?蜷緊,他心中愧疚,聲如蚊吶:「......多謝告知。」
  莫桑瑪卡拿指尖玩著那條巴掌長?的小蛇,輕巧道?:「這有什麼。這年頭?什麼都?多,人多、錢兩多、恩怨多,可惟有這真心,世上確實不多。」
  滇南,或是滇南人,其實常歌是沒什麼好感的。
  他統共就去過兩次,一次滇南交州戰役,滇穎王莊盈為了獲勝給他下了蠱蟲,折磨得他險些喪命,自?己親手?生剖了左臂蠱蟲才活了下來。
  第二次,便是解救祝政,他親手?剖了滇穎王給祝政下的蠱蟲,卻大?意飲了摻有冰魂蠱毒的毒酒,一直被這折騰人的蠱毒纏到今日。所以最?初見到莫桑瑪卡之時,出?於在滇南的慘痛經歷,他談不上親厚信任。
  這番體己話一說,常歌倒對滇南有些改觀:「我還?以為你和穎王一樣是毒辣之人,是我錯想你了。」
  莫桑瑪卡收了那條紅黑小蛇,笑道?:「我?我毒倒是真毒,辣也是真辣。滇南蠱宗,哪個不這樣。只是,我同穎王雖身形樣貌相似,但有一點不同------她?沒得過真心,便不許他人有。我呢,雖然也沒得過真心,可見著他人有,我更不願見著這真心被辜負。」
  常歌回想起在滇南之時,滇穎王百般挑撥他與祝政的關係,還?親下蠱毒,美?其名曰好奇他倆會如何應對,聽莫桑瑪卡這麼一點,倒莫名覺得她?頗為可憐。
  「還?有一事,你們方纔所提藥王,冰魂蠱毒之事,翻什麼蠱毒醫術是沒用的,去神農谷尋藥王才是正理。」
  常歌聞言一愣:「你如何得知此?事?」
  「我不僅知道?,還?知道?是滇穎王下的。但你們一直問穎王蠱毒之事,卻是問錯了人。」
  那日雪夜,莫桑瑪卡在暗道?中見到祝政流血,從他的血中嗅聞到了燧焰蠱毒之氣,這才出?言提醒。這段時間他隨著觀察,更是將蠱毒之事猜了個七七八八。
  「是藥三分毒,醫者本就精通毒理,只是不會輕易用之。」莫桑瑪卡道?,「而且,上數兩三輩,蠱是蠱、毒是毒,斷不會有蠱毒之說,稱這個名字,不過是滇穎王強搶藥宗物什的遮羞布罷了。」
  「------冰魂或是燧焰,其實都?是藥宗事物,穎王只搶來了,勉強懂用,哪裡懂解。你們翻的那些什麼蠱毒全解,那都?是蠱宗歪曲過的東西,更不會記載藥宗事物。」
  見常歌不解,他這才從頭?說起。
  「我滇南與中原不同,你們依托氏族,同姓氏便如手?足。我們則依托寨子發展壯大?,故而苗人稱呼,連名帶寨名。這寨與寨之間各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譬如有乘象的、有馭蛇的、有行巫蠱之事的,細細分來,有數十種之多,但大?體上,可分為藥宗、蠱宗二派------藥宗寨子嘗百草煉丹藥,蠱宗寨子馭百靈采麗金,雖然村寨之間有所不睦,但都?是小打小鬧,問題,便出?在這麗金之上。」[1]
  「麗水有金,以水洗取,融之,便成黃金。此?物貴重,各國諸侯哪個不眼?熱。荊州離得最?近------當時楚國還?稱荊州,派了位叫做莊蹺的將軍過來,一面暗中挑唆藥宗蠱宗的矛盾,讓兩派殺得是你死我活;一面又暗中助力蠱宗,一統南疆。說著是平西南夷,共享一統和樂,可誰不知道?,他們為的,是那江水中的二兩黃金呢。」
  「莊蹺......是穎王外公吧。」常歌垂眸,「我只知莊蹺平定?滇南,並不知這其中還?有如此?緣由。」
  莫桑瑪卡嗤笑:「不然你以為,當時荊州日益強盛,靠的是什麼?靠他雲夢、彭蠡兩大?湖澤種蓮藕麼?!自?是靠我滇南麗金!也正是因為他們需求麗金,扶持的是能淘金的蠱宗。從一開始,這滇南國的取向便是偏的。」
  「後來莊蹺歸荊州,被荊州主公杯酒鴆殺,滇南群龍無首,一片混戰。莊蹺一死,留下個年輕兒子和當時才幾歲的滇穎王莊盈。他兒子征戰一生,滇南都?沒平,反倒是定?在滇穎王這個小丫頭?手?裡。外公鴆殺、父親慘死、自?幼征戰,滇穎王養成這麼個狠辣性子......也不能全怪她?。」
  「莊盈稱滇穎王之後,便立了蠱宗為正統。她?與莊蹺不同,滇喬王莊蹺乃楚將,只是借蠱宗之手?一統滇南,自?己並不行巫蠱之事。滇穎王莊盈卻自?幼在滇南長?大?,活脫脫的一個沒苗血的苗夷妹子,巫蠱之事於她?而言,不僅是左膀右臂,更是定?國利器,國君若有偏向......」
  常歌道?:「藥宗定?然衰亡。」
  莫桑瑪卡聲音清甜,音量卻越發小了:「輕則驅逐、重則屠寨。我所出?生的瑪卡寨子,若不是出?了我這麼個穎王死替,又保證所有寨民全從藥宗轉蠱宗,怕也是逃脫不了被屠寨的命。」
  「冰魂也好燧焰也罷,這兩種蠱毒,發明者正是你們要尋的那位藥王,也是滇南藥宗統領人。莊蹺一死,他立即從滇南逃了出?來,從此?下落不明。只是,若你們尋到他,千萬不可告知穎王,否則你們的蠱毒沒解,藥王的命卻要先沒了。」
  常歌點頭?:「明白。」
  「當然,我說這麼多也並不是天上掉下的白便宜。」他笑道?,「我手?中有些藥王的線索,將軍若想知道?,得先應我一件事。」
  *
  作者有話要說:
  [1]滇南麗金:出自《韓非子》,「荊南之地,麗水之中生金」,以水洗之後得黃金
  莊蹺(qi□o),歷史上確有其人,經歷眾說紛紜


第31章 巫幡 夜風穿林,送來一陣馥郁桂香。
  「何?事??」
  莫桑瑪卡卻忽然?不說話了, 他輕巧笑了了一下:「我還?會來找你的。」接著他閃身消失,只留下床榻紗簾擺動。
  幾乎同時,祝政的聲音也在身後響起?:「你在同誰說話?」
  他正撩開內間紗簾,眉尖輕蹙, 他又恢復了平時如冰似雪的模樣, 彷彿剛剛的意亂情動只是錯覺。
  常歌直接承認是莫桑瑪卡, 祝政聽了倒沒說什?麼,只提醒注意他的蠱蛇, 別傷了自己。
  他手?上端著湯藥, 已沒什?麼熱氣了,看?著恰是能入口的溫度。
  常歌剛剛聽了莫桑瑪卡那一大堆,眼下見著他, 忽然?有些不敢正視他的眼睛。餘光裡,他看?到祝政走了過來,稍稍傾身,鴉色長髮順滑落下。
  祝政的指尖全被繃帶包了起?來, 但?那秀頎的手?指竟比繃帶還?要蒼白。許是指尖還?疼,他用?一種?怪異的姿勢捏著湯匙,舀了恰恰一口:「將就喝點。」
  常歌垂眸看?著他的手?指,心中頗為?難受。
  幼清跟著進來, 見常歌面露難色還?以為?是嫌棄藥苦,急忙疊聲勸道:「將軍這個不苦的,這是蜜煎香藥,先生都不許我們動手?,每每熱好了拿著梨花花蕊、白梅花蕊, 就了新雪雪水和蜜糖汁兒一點一點調的,我聞著就一股蜜糖味, 肯定不苦!」
  常歌只垂眸看?著這碗湯藥,確實色澤流轉,如同淺蜜一般。
  也不知祝政經過了多少工序,才能將從發黑的湯藥,慢慢調整至清淺蜜色。
  常歌的眉目斂了銳意,連兩道深邃的重瞼都內秀不少,睫毛流暢地舒展著,難得看?著有些溫馴。
  祝政倒是實話實說:「我嘗過了,苦還?是有一些,將軍姑且忍忍吧。」
  常歌有些出?神,盯著他包著的手?指:「先生近來,睡得還?好麼?」
  屋子裡沉默了片刻。
  祝政低頭?,淡淡敷衍道:「食不言。」
  常歌默然?,就著祝政的手?接了那碗湯藥,一口飲了。
  幼清在一旁笑他:「將軍真是怕苦,上戰場都不怕,一碗湯藥給嚇得淚汪汪的。」
  常歌唇角稍稍翹了翹,他本想竭力做出?個微笑的樣子,卻扭成?了個僵硬的古怪表情。
  他眼神閃躲:「可不是。這藥真沒救,加了這麼多好東西,還?這麼苦。」
  祝政陪他坐了會,常歌越看?他越是愧疚,剛剛被他嫌棄的一文不值的苦藥點心,愣是硬著頭?皮接連吃了四五個,反而把祝政驚到,摸了摸他的額頭?,還?以為?他燒糊塗了。
  常歌昏迷了些日子,祝政一五一十把近日發生的事?情說給他聽。
  司徒玟是塊鐵板,咬死了牙什?麼都沒交待,但?魏軍那個軍師倒是個軟蛋,大刑還?沒招呼到他身上,立即招了個底掉。
  那軍師在這邊剝蒜瓣一樣往外招,司徒玟鎖在他旁邊,眼珠都要氣爆了。
  祝政道:「那軍師說,襄陽百姓出?逃那次,確是有內應。」
  在他揭秘之前?,常歌接到:「了望樓。」
  「我來當日,瞭望樓上掛滿了人頭?幡,司徒武逃走之前?,還?刻意砍落人頭?幡。一開始,我只以為?他是怕我看?到這東西動怒,才慌張砍落,直到司徒玟大軍壓城,我遠遠見著那了望樓上,居然?又掛上了人頭?幡,形狀、數量和上次顯著不同,而且正對著西南角樓,這才猜測,會不會人頭?幡是溝通的關鍵。」
  祝政淡笑:「將軍聰明。」
  據魏軍軍師交待,襄陽城樓前?,魏軍建造的了望樓,的的確確不是為?了耀武揚威,那了望樓和西南角樓恰巧相對,當值的站在了望樓上,見著襄陽西南角樓燈火爍動,記在本子上轉為?天干地支,再對著暗文,以天干地支解出?釋義,報送給魏軍。
  這一側有什?麼需要回應的,同樣對著暗文本子轉做天干地支,再以人頭?和繩結串成?形狀不同的串,掛在了望樓上,與之回應。
  人頭?幡這東西,正常人看?了都覺得糟心,生怕多看?一眼晚上做噩夢,更沒人會去細細研究這人頭?幡究竟有什?麼貓膩,掛上去還?能對襄陽城內起?震懾作用?,故而掛幡傳遞訊息之事?看?似大張旗鼓,實則極其?妥帖。
  至於襄陽方?面,同魏軍通信的究竟是誰,軍師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問三不知。
  「先生可去過西南角樓了?」
  祝政點頭?:「只是,沒發現什?麼。」
  這結果令人沮喪,常歌倒覺得能夠理解。
  西南角樓塌過、又被萬民踏過,此後又翻修過,來回折騰數次,即使有什?麼痕跡也找不出?了。
  「......好在,魏軍的了望樓倒是一直封鎖著,戰後也一直派了可信的人手?盯著,今日我放了消息,襄陽這邊會前?去徹底查探。」
  常歌瞬間明白了祝政的意思:了望樓或許還?有溝通留下的證據,眼下被楚軍一圍,簡直是個明晃晃的靶子,只等著心虛的人來撞。
  「先生好計。」常歌笑道,「無論是甕中捉鱉或是螳螂捕蟬,都有得一看?。」
  祝政淡淡道:「了望樓查探的時辰,劉肅清、李守義、孫廉三人知道的,各不相同。劉肅清知道的時辰最早,到時我安排人同他一道行動,看?看?有無可疑之處。李守義知道的探查時辰次之,告訴孫廉的時辰最晚。」
  心虛之人,定會在探查時辰之前?來到了望樓處理證據,單從時刻上便能進行第一道篩查。
  常歌蔚然?:「此計精彩,我定要親去。」
  祝政面露憂慮,並未表態。
  常歌懇切勸道,襄陽間者之事?不得不處理,他今日能將襄陽賣給大魏明日就能賣給益州,留了他反而是個大麻煩。
  只是無論最終結果是文臣太?守還?是武將都尉,勢必牽扯襄陽根基。眼下襄陽剛定,水落石出?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是小隊精兵,加上二三可靠之人蹲守,相互照應,秘密行事?。所以,派他去是上上之選。
  祝政顧及常歌傷勢,只摸摸他的頭?,沒說話。
  常歌軟磨硬泡數次,直到忍著把自己揍暈過去的衝動喊了聲「扶胥哥哥」,祝政才裝作勉強答應,只是臉上的笑意都要藏不住了。
  *
  數個時辰後,襄陽城外,魏軍廢棄了望樓。
  樓下七八個楚軍,故作鬆散地戒備著。
  瞭望樓內沒什?麼可以躲的地方?,好在了望樓旁就是一處密林,此時天黑無月,倒是多了些藏匿之處。
  常歌手?中抓著把松子,悠悠閒閒落在樹上,一樹相鄰的地方?,蹲著劉肅清。
  他和祝政基本都沒懷疑過劉肅清,給他的時刻最早也正因為?他的嫌疑最小,觀察了不到半個時辰,常歌基本確定此事?與劉肅清無關。他平庸是平庸了點,還?算兢兢業業,常歌神色放鬆,他倒是警惕得巴不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常歌等得百無聊賴的,眼見松子都要吃完了,瞭望樓上還?沒一點動靜。
  官道上,他遠遠瞧見了祝政,按計劃,祝政正帶著一隊精兵,裝作探查的隊伍,朝了望樓奔來。
  祝政來了,意味著消息上放出?的探查時辰要到了,可怎麼還?沒人來這了望樓?
  正思索著,身側飛葉梭動,黑影一閃,一蒙面黑衣人自林中飛出?,落在了望樓上。他動作輕巧,當是個習武之人。
  ------這人會武,看?來不是孫廉。難道孫廉還?有同夥?!
  他立即拿松子栽了一下劉肅清,朝了望樓方?向指了指。二人的視線共同鎖定了那黑衣人。
  黑衣人翻找半天,毫無頭?緒,聽著祝政馬蹄漸近,急得是焦頭?爛額,大冷天的居然?緊張得直擦汗。東翻西找中,也不知觸動了哪裡的機關,彭地彈出?個木質暗格。他從中摸出?了個絹帛,翻都沒來得及翻,一把揣進了懷裡。
  常歌學了聲貓叫,樓下的楚軍接了這聲信號,一掃方?才的鬆散狀態,立即將了望樓團團圍住,帶頭?的守衛揚刀吼道:「什?麼人!」
  祝政距離此處僅有數十丈的距離,樓下的衛兵更是時刻能衝上塔樓,那黑衣人扶著欄杆朝下一看?,上下無路,竟然?心一橫,縱身躍入了密林當中。
  常歌頓時來了精神,一躍追了上去,路過和他一道蹲守的劉肅清,還?拍了一把。
  他心道,幸虧他來了,不然?就靠樓下慢吞吞的楚軍守衛和樹上暈乎乎的劉肅清,到嘴的鴨子還?不得飛?
  二人一前?一後在密林中穿梭,常歌背上有傷,但?手?腳依舊放得很輕,那人應當並未發現。
  七八個起?落之後,前?方?幾棵樹長得有些遠,密林中天然?留下了一小片空地,這個距離單靠縱身是躍不過去的,常歌打算趁那黑衣人落地之時,從樹上跳下,一舉制服。
  到了空地,黑衣人果然?一躍落地,常歌蓄勢待發,那黑衣人忽然?古怪地痙攣了一下,臉朝下摔了個嘴啃泥。
  常歌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難道此處還?有一人?
  正起?疑時,一旁樹上果然?落下一瘦長青衣男子。
  青衣人連手?都懶得動,用?靴尖把地上的黑衣人翻了個面,彎腰去摸他懷裡藏著的絹帛。
  他剛伸手?,黑衣人一躍跳了起?來,這黑衣人居然?是詐暈!
  二人當即打做一團。
  常歌回頭?,朝鄰樹的劉肅清比劃:「你搞定黑的,我搞定青的。」
  劉肅清點頭?。
  一陣烏鴉呼啦啦飛過,趁著這段嘈雜聲掩護,劉肅清一躍而下,將黑衣人踹了個大馬趴。
  與此同時,常歌也一躍而下,按死了青衣人肩膀,他正要擰這人胳膊,也不知碰到他哪裡,這青衣人忽然?勃然?大怒,猛地推開他,尖著嗓子喊了一聲。
  常歌觸電般收了手?,他難以置信地看?了過去:「女......女子?!」
  青衣女子咬牙,此刻距離猛然?拉近,常歌才發現,她怒瞪的眉目間,確有女子的英氣秀美之感。她朝常歌方?向瞥了一眼,不知見著了什?麼,居然?掉頭?扎進了黝黑的密林之中。
  而此時,一柄短匕貼上了常歌側頸。
  夜風穿林,送來一陣馥郁桂香。
  常歌只覺這香味熟悉,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聞到過這味道。
  常歌垂眸,只看?得清握著匕首的手?,這人穿著紫色錦衣,腕上箍著腕甲,精緻地褸著花。
  他輕聲道:「是個講究人。」
  錦衣之人不答,他握匕的手?有些發抖。
  「抖就對了。」常歌輕輕勾了勾唇角,「要不咱倆比比,誰的刀更快?」
  錦衣人身子顯著一僵。


第32章 桂香 一個人的心亂了,刀劍勢必會亂。
  風吹雲出?, 冷月下徹。
  劉肅清擰著黑衣人,急得心焦氣躁,常歌手中哪裡有刀!
  他不過情急之?下從腰帶上?扣了塊涼玉,死死抵在那?錦衣人側腹, 只要那?人低頭一看, 常歌虛張聲勢之?詞, 不攻自破!
  他按住的黑衣人也不住擰著想逃,劉肅清武藝平平, 制住黑衣人已精疲力盡, 更無力幫助常歌。
  常歌仰頭,他側頸被月光透得冷白,青紫血脈微透, 抵住他側頸的短匕反出?道寒光,在他優美的側頸上?流動?。
  利刃,再近一分就會刺破他脆弱的頸。
  這時候,如果常歌露出?一分一毫的恐慌、害怕, 定會惹得挾住他之?人生?疑。
  「怎麼,連話都不敢說了?」常歌斜了身後之?人一眼,輕慢地笑了。
  為了讓這場拼刀「威脅」更加逼真,常歌居然?將手中涼玉豎了起來, 薄薄的玉片,沿著那?人側腹向上?游移,彷彿在用「刀刃」試探剖開的方位。
  紫衣之?人顯著緊張起來,他緊張地甚至要閉上?眼睛,握刀的手也在不住顫抖。
  劉肅清看著二人劍拔弩張, 冷汗沿著後頸狂冒。他一句話也不敢說,生?怕哪個反應不對?, 反而暴露了常歌不過是在虛張聲勢。
  常歌唇角勾起一個輕微的弧度。他反覆威嚇之?後,那?柄寒涼的匕首居從輕顫著稍微挪開了些。
  一個人的心亂了,刀劍勢必會亂。
  說時遲那?時快,常歌突然?朝刀尖一撞,那?人被嚇得一怔,猛地拿開匕首,就這麼短短一瞬,常歌反擰了他的手腕,一個過肩將他重重摔在地上?。
  那?人摔得動?彈不得,常歌當即上?前一步,死死按住眼前這人,俯下身,極有壓迫力地看他。
  錦衣人的短匕早被常歌奪下,那?匕首在他手中輕靈轉了一圈,抵住了錦衣人的臉頰。
  剛才?的混亂中,也不知劃傷了誰,一道飛血濺上?常歌左頰,和他冰寒剔透的眸子一襯,更顯殺意凜凜。
  常歌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一閃而過,飽含輕蔑,卻讓地上?那?人莫名地眼瞳震動?。
  「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鬼神。」
  常歌猛地抓向他遮面布巾,忽然?身側轟一聲炸響,地上?瞬間冒出?白煙,不僅讓常歌什麼都看不清楚,刺鼻硝煙氣還嗆得他直咳嗽,地上?那?人趁亂一翻,柔軟而潮濕的布巾忽然?蒙上?了常歌的口鼻。
  一股奇異甜香瞬間襲來,常歌只覺四肢登時綿軟,神智卻異常清明------軟筋散!
  這紫色錦衣人怎麼會有祝政的軟筋散!
  地上?白煙大起,一時間,常歌連站在眼前的劉肅清都看不清。
  最奇異的是,軟筋散本是聞著就全身虛軟,紫衣人卻絲毫不受影響,只死死蒙住常歌,將他一味朝後拖去。
  常歌手中仍拿著短匕,抬手一統亂刺,那?人一聲不吭,也不知刺沒刺中。軟筋散起效太快,漸漸地常歌的匕首都刺得愈發綿軟,竟毫無威脅之?意。
  二人正在僵持,忽聽得一凌厲破空之?聲,扣著常歌口鼻的布巾猛然?一鬆,接著他被攏進了個冰涼的懷中。
  這人聞著如冰似雪,烏髮垂墜,更像是涼水一般,自常歌側頰傾瀉而下。
  是祝政。
  方纔?的煙幕逐漸散去,常歌終於能看清當前態勢。
  祝政手中一柄寒劍,正直直對?著前方站著的紫色錦衣之?人,一縷鮮血淌過他的劍身,匯至劍尖,垂落。
  紫衣人站在對?側,他捂著被砍得鮮血淋漓的左肩,不退不讓,抬眸瞪著祝政。
  二人沒僵持多久,密林之?中馬蹄陣陣,一片火把?亮光迅速迫近,常歌越過祝政的肩頭看了一眼,是楚軍!
  祝政帶來的楚軍精兵,終於跟了上?來。
  祝政冷眼看著那?紫衣人,只說了一個字。
  「滾。」
  人數懸殊,紫衣人顯然?已佔不到任何便宜。他捂著左肩傷口,猶豫退了幾步,方才?回身,消失在黑夜之?中。
  「先生?為何放他走?」
  祝政一語未發。
  「這人......我總覺得,很熟悉。」
  常歌藉著他的胳膊站穩,攤開左手,露出?一小片紫色衣料,他將這衣料稍稍揚起,上?面熏著很精緻的桂木沉香,聞起來馥郁又雍容。
  他看著這一小片衣料,有些發怔:「可這是誰呢?」
  祝政面露不快,只撐著他,愈發懶得點透。
  劉肅清逮住的那?個黑衣人,一見大批楚軍趕來,可能是覺得逃無可逃,也不再掙扎,只一味低頭。劉肅清終於騰出?手,朝他胸口一摸,撈出?了那?張絹帛。
  「先生?。」他伸著手臂,想要將絹帛呈給祝政看,那?絹帛卻猛地被人一抓------之?前佯裝逃走的青衣女子竟趁亂從樹上?猛地躍下,抓了絹帛便要逃走!
  那?女子靈巧,動?作又迅速,楚軍原本見大勢已定,早已放鬆不少,她此時跳出?,眾人壓根反應不及。
  眼見她要消失在黑夜之?中,常歌掙開祝政,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搶了上?去,一把?揪住了絹帛!
  可惜軟筋散餘威尚存,常歌手上?力道輕了不少,那?青衣女子絲毫不讓,絹帛柔滑,竟如水一般徹底滑走了。
  祝政急忙扶起他,劉肅清也追了上?來,連連道歉:「我真不知她沒走,這絹帛丟了,請將軍罰!」
  「罷了。」
  常歌望著青衣女子消失的方向,隱約見了一抹紫色錦衣身影,常歌推測,此二人當是一夥的。
  劉肅清仍過意不去,不停懊悔自己大意丟了絹帛。
  「......你?們還真是喜歡動?不動?請罪......先生?,拉我把?。」
  常歌說著,抓著祝政的腕子站穩:「人是跑了,可我有說絹帛丟了麼?」
  常歌亮出?了手心一小片布料,眾人尚未看清,他立即將其?收入了袖中:「物證都是次要的,關緊的,還是人證。」
  火把?映亮了這片空地,常歌的目光看向某個方向,所有人隨他的視線看去,望見了被五花大綁的黑衣人。
  祝政沉著臉,下令道:「掀了他的蒙面。」
  劉肅清將那?人遮面黑布一掀,手上?動?作頓時一鬆:「怎麼是你?!」
  這黑衣人,竟是李守義!
  *
  好好的一個計劃,被什麼青衣女子、錦衣男子橫插一腳,攪和得是亂七八糟。
  最可氣的還是李守義,回來之?後,一口咬定無人指使?,是他自己知道祝政要去了望樓,生?怕他和魏軍互通之?事?敗露,這才?以身試險,先行去了了望樓。
  浴血奮戰的同袍兄弟忽然?叛變,還是自己親手抓回來的,劉肅清給打擊得襄陽城門都不守了,天天窩在牢裡苦著一張臉垂淚,喪得李守義眉頭直跳。
  襄陽城統共就六位都尉,資歷老的也就西部都尉李守義和北部都尉劉肅清,一下垮了倆主?心骨,統管他們的夏天羅將軍又重病,一幫子小將群龍無首,只能讓陸陣雲幫著帶一陣小將、練幾日?新兵,順便看幾天城門。
  陸陣雲好端端一正三品散騎常侍,跑來襄陽城練兵帶娃抗大門,天天氣的夠嗆,看啥啥不順,茶盞砸了快一打。
  常歌一看,通敵間者這事?不僅沒定襄陽,反而把?襄陽城攪和得雞飛狗跳,就差沒提刀上?門揪孫廉了。
  「將軍不必心急。」祝政倒是淡然?,「安心養病就好。」
  常歌一再追問,他放下竹簡,輕聲道:「人和弓弦其?實沒什麼區別,需張弛有度。尤其?是松慣了的人,須得拉緊些,方能一箭中地。」
  從那?天開始,祝政明明白白地當了一把?「庸主?」,聽了李守義一面之?詞,當即把?他下了大獄,不僅如此,每天還讓人「拷打盤問」李守義,大獄裡頭哀嚎聲不斷,對?外只說李守義骨頭硬,除了一口咬定是自己幹的,旁的一句話也不說。
  拷問首日?,哆嗦太守孫廉在東廂房外頭哆嗦了一上?午,一肚子話沒倒出?一個字,摸摸脖子,又灰溜溜縮回去了。
  於是大獄裡頭接著抽,夜晚「李守義」接著嚎。
  至第三日?,孫太守拐彎抹角問李守義的情況,祝政當下撂了臉子,嚇得孫太守撲騰就跪下了,再不敢多問一句。
  已過七日?,每日?裡連哀嚎聲都沒了,只入夜留著細微的痛楚低呻,這下劉肅清在牢裡哭得更響了,聽哭聲,李守義這傷勢著實不輕。
  第八日?,祝政估摸著差不多了,將計劃和常歌攤明。
  這天下午,孫廉實在扛不住,哭哭啼啼闖了東廂房,沒見著祝政,順著內侍指引又到了大獄審訊室。
  審訊室裡潮濕陰暗,壁上?刑具一應俱全,常人看了都頭皮發麻,祝政也不知怎麼想的,在這種地方泰然?坐著,好像坐在高山飛泉邊上?,對?著棋盤,悠然?自弈。
  孫太守進來就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求情,他只耐心聽,研究棋局,一語未發。
  過了半晌,許是孫太守求累了,祝政捏著白子的指尖方才?頓了頓,側臉問道:「孫太守百般開脫,莫非,你?對?此事?內幕,知之?更深?」
  孫廉當即大跪,抖如篩糠。
  祝政也不同他客氣,做戲便要做全套,審訊官當即拿著刑具上?前,摩拳擦掌的。隔壁審訊室一直斷斷續續的哀嚎聲,忽然?變得刺耳起來。
  再怎麼說孫廉也是一郡太守,祝政倒不會真的直接動?大刑,仍保持著明面上?的禮節,傳人上?了筆和紙,讓他自己招。
  那?紙在孫太守手裡翻來覆去,揉得都要爛了,愣是一個字都沒寫出?來。
  祝政只當沒看到,假裝沉迷於棋局當中。
  拷打聲忽然?停了一陣,室內安靜地只剩下落子聲音,忽然?自隔壁,傳出?一句問訊:「我再問你?一遍,為何深夜出?城,到西南角樓?」
  聽著是常歌的聲音,只是隔著厚牆,聲音隱隱約約的,聽不大真切。
  孫廉動?作當即一頓,難道隔壁......正在審李守義?
  他看著是對?著白紙在發呆,實際上?他屏息凝神,正竭力聽著那?點模糊的聲音。
  李守義答:「......屬下已說過多次......」
  常歌不徐不疾:「再說一次。」
  「......了望樓同西南角樓對?望,各有一暗紋絹帛,瞭望樓上?輪值的士兵看了人頭幡,對?著絹帛譯好,再呈送給我。排班兵士多數在圍困中陣亡,眼下知道此事?的,僅我一人。我深怕此事?敗露,不敢冒險告知他人,只能以身試險奪取絹帛。誰知當日?軍務纏身,去晚了一些,正巧同先生?撞上?......」
  常歌復而又問了數次,正著問反著問,拉東扯西又跳回來問,不住消磨李守義的耐心。
  李守義答得越來越崩潰,但所述所言,語序、用詞,分毫未差。
  這邊審訊室裡,孫太守安靜聽著,額上?不停冒汗。
  隔壁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鞭笞之?聲,接著又是一聲撕心慘叫,這聲叫喊又尖又淒厲,彷彿就在耳畔一般。
  祝政掀起眼簾瞥了他一眼,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此局,黑子已是死局。
  吵嚷的尖叫聲中,他輕聲問:「孫太守。李守義所說,你?可聽得清楚。」


第33章 驕陽[倒v結束] 不知是誰裁下了一截驕陽,才能製出這麼個明烈勝火的人。
  孫廉嚥了口口水, 沒敢抬頭:「李都尉已複述數次,字字句句均無出入,想來是實......實話。」
  「放肆。」
  孫廉慌忙跪地,鼻尖都要貼上地面。
  只聽隔壁哀嚎、抽鞭之聲漸定, 室內詭異地安靜了片刻。常歌聲音再度模糊傳來:「李都尉記性不錯, 這幾日我?翻來覆去問了多次, 皆是一字不差。」
  李守義?平靜道:「字字屬實,再問多少次, 也?是如此。」
  常歌輕笑一聲。
  他放慢了語速, 輕飄飄道:「各國間者、斥候、密探之中,我?向來最惡滇南密探,李都尉, 你可知是為何?」
  「隔壁」審訊室死一般寂靜,而?祝政這間審訊室內,孫廉更是跟個蛤蟆似的趴著,動都不敢動。
  常歌悠悠道:「......滇南密探, 小時候玩蠱玩毒長大的,我?們這些刑訊逼供的招數,與他們而?言,不過是過家家, 幾乎什?麼都問不出來。」
  「不過,我?厭惡滇南密探,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們出任務之前,會想好一套說辭,人人熟讀背誦, 無論你如何逼問拷打,都是同一套說辭, 甚至連說夢話都一字不差。」
  孫廉聽到此處,頓時揪緊了掌下白?紙。
  「李都尉,人在敘述回憶的時候,有所出入、順序顛倒,本是常理?。反而?刻意誦讀背下的東西,才會句式用詞都不變,字、字、不、差。」
  常歌語氣?平緩,卻莫名將?孫廉嚇得一驚。
  「......屬下無言以對。」李守義?道,「滇南密探如何,屬下未曾接觸過。只是屬下這幾日所言,句句屬實。」
  「很好。骨頭夠硬。」
  常歌不徐不疾,轉而?問道:「你說一切皆由你主謀,那我?問你,這暗文絹帛,也?是你親手選的麼?」
  當晚,絹帛被一青衣女子擄去,只留些許殘片,殘片不足一掌,很難能據此推測些什?麼。
  李守義?猶豫片刻,應道:「是。」
  「大膽!」
  常歌當即拍了桌子:「你自己?睜眼看看,這是什?麼!」
  李守義?沉默了會兒?,估計是正在查看常歌出示的東西,看後方道:「屬下......屬下......屬下不知這是什?麼怪字。」
  常歌冷笑:「認不得了?剛不還說,暗文絹帛,是你親自挑選的麼?李守義?,你在襄陽城外向我?詢問五音八聲旋宮圖時,分明不懂音律,又怎會用琴譜做暗文!」
  「......這......」
  「你含含糊糊,究竟要包庇誰!」
  鞭笞慘叫聲又起,這回叫得太過淒慘,孫廉聽著,雙手幾乎要摳進地面。
  「通敵叛國。」祝政聲音沉穩,只是聽著無比疏離,「即使是公?卿氏族,也?是掉腦袋的大罪。孫廉。」
  祝政傾下身子,口吻不容置疑:「抬起頭來。」
  孫廉瑟瑟縮縮抬了頭,只見祝政一雙黑澤眼眸沉沉注視著他,那眼神太深,讓人完全摸不透他所思所想。
  「孫廉。看在你在襄陽數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我?不動刑。可你二人相互回護,我?是著實......沒了耐心。」
  祝政開口:「我?問你。這襄陽城,是可以缺你,還是可以缺李守義??」
  他的語氣?無比溫柔,簡直溫和?地有如低語,說辭卻寒得讓孫廉有如雷擊。
  孫廉呆然片刻,只聽得隔壁火炙、鞭笞之聲不斷,「李守義?」被折磨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端端起身,雙目卻早已濕潤,而?後深深伏地,恭恭敬敬磕了個頭:「謝......先生點?撥。」
  孫廉幾欲哽咽,平息片刻方才繼續說道:「通敵之事,是我?交待了親厚的士兵在西南角樓記人頭幡繩結和?數量,再由我?自己?對照絹帛整理?出譯文,此事除我?之外,並無他人知情,記錄的士兵不知其中緣由,李都尉更是渾然不知,還請先生明察,處決我?一人即可。」
  祝政斂眸,朝身邊人吩咐:「去給孫太守換張新紙。」
  孫廉寫得不慢,不出半個時辰,祝政已拿到了完整的罪己?詔。他略掃一遍,輕歎一聲,而?後緩步走?出了審訊室。
  鐵柵沉沉關上,冷暗的屋子裡,只留下孫廉一人,長跪不起。
  *
  認罪狀上,孫廉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夏天羅重傷,之後襄陽圍困,城裡一開始還算有序,後來糧食吃盡,連街上樹皮都剝乾淨了,襄陽城內開始易子而?食。這還是文明克制的,有些蠻橫的,直接提刀上街砍人,之後拖走?。
  襄陽突逢大難,孫廉急在眼裡,更痛在心中。
  他在此數十年,有許多人更是他看著從總角兒?童成長、娶妻、生子......襄陽民眾平時也?沒將?他當官老爺,只喊他「老孫頭」,好像他就是隔壁街上的和?藹老頭,只是住在官署而?已。
  老孫頭治理?農桑尚可,征戰之事他真是一竅不通,襄陽圍困不出三日,他的求救文書一封接著一封,八百里加急朝都城發,甚至天上飛鴿、水鬼傳信、遊俠帶書,能試的方法都試過了。
  只是魏軍像能未卜先知一般,他傳出去的消息必定會被攔截,令兵、水鬼或遊俠定會被重傷,再丟回城下。
  傷心無望之際,孫廉懇切寫了數千字求和?文,拖令兵帶了出去。不出二日,令兵又被魏軍重傷丟回,身上揣著撕碎的求和?文書。
  而?後孫廉遞了數封求和?書出去,皆被撕碎打轉。他哀聲歎著,再複數封求和?信函,懇求百姓無辜,至少能開城片刻,放得百姓出城。這一次,令兵依舊被打轉,但這封放百姓出城的邀請,不翼而?飛。
  這時候,魏軍開始在城外堂而?皇之建造了望樓,一開始孫廉還不知其意,瞭望塔樓落成那日晚上,忽然有一羽箭透窗而?入,直接射在他書案之上,尾端綴著一絹帛。
  絹帛中以蠅頭小楷寫滿了字,開篇便是角樓上揮舞火把,不同揮法對應不同天干地支,天干地支相互組合,又與漢字一一對應,更詳細寫明了兩?方溝通的時辰、方法。
  依他所言,祝政派人在孫廉方枕之中找到了絹帛,只是本該寫滿暗紋的絹帛,早已被人換做一張尋常錦布。
  這位好心辦錯事的孫太守,一舉一動都被盯得清楚,那絹帛,說不定早就被掉了包。
  李守義?被放了出來,知曉前因後果之後,親下大牢探望孫太守,只是孫太守一直避而?不見。
  下大獄的七日間,李守義?的確咬定是自己?所為,不過每日並無刑訊逼供,什?麼鞭笞、哀嚎之聲不過是幼清空揮掣電鞭,莫桑瑪卡仿了李守義?的聲音,做的一齣戲罷了。
  審訊那日,兩?個房間聽起來相隔相鄰,實際上中間還夾了一個空屋。
  常歌先傳了李守義?在最左側問話,莫桑瑪卡和?幼清在中間的屋子裡做戲,最右側審訊室,才是孫廉祝政所在那間。
  明面上,是常歌審李守義?;實際上,是拿這出苦肉計為基礎,由祝政審孫廉。
  孫廉招供,李守義?這邊的情況,祝政也?推測了個七七八八------他守著西南角樓,恐怕早已猜測懷疑過,火把和?人頭幡之間的關係。魏軍大擺奇門迷陣那日,他同常歌一樣,望見再度掛起的人頭幡,即刻明白?了通信手法。
  上次祝政要懲處孫廉之時,李守義?就主張襄陽已失了夏天羅,此時斷不能再失去孫太守,再加上李守義?至襄陽以來,多受孫太守照拂,這才先祝政一步到達了望樓,打算銷毀證據,或是為其頂罪。
  瞭望樓抓捕當日,那絹帛確實被青衣女子搶走?,常歌虛晃一招,亮了手裡的錦衣人衣料,謊稱是絹帛碎屑。
  至於絹帛上寫了什?麼,常歌壓根不清楚。他不過是早知曉李守義?不通音律,刻意說是琴譜,來詐李守義?。
  李守義?復原職之後,依舊數次求見祝政,意圖為孫廉求情,都被祝政沉臉嚇了回去。
  對此,常歌說李守義?這人,忠義?是真忠義?,驢脾氣?也?是真驢。
  此事告一段落,常歌閒不住地去襄陽城西大營晃悠,說著什?麼「援兵不如練兵,好好整頓整頓襄陽守軍才是正理?」,天天早出晚歸,整日整日泡在軍營裡。
  祝政起初不讓,強令常歌待在東廂房休息。
  結果白?蘇子按時來行針的時候,見著一個弱柳扶風靠在床榻上、眉眼間都是流轉韻致的「常歌」,驚得銀針都摔地上去了。
  祝政頭疼,從此禁止莫桑瑪卡進入東廂房,更不許他扮成常歌的樣子掩護他逃出東廂。
  對於常歌往軍營裡跑的事情,他見管不住,只能慣著。
  有幾日,他刻意踏著極早的時辰來,天都沒大白?,常歌一見他進了前門,立即從暗道溜了,問就是今日城西大營有特殊訓練,非得走?。
  好像是刻意避著他一樣。
  五天後,處置孫廉的文書和?加封常歌的鈞旨一道降了下來。
  祝政在東廂房裡沒見著人,直接去了襄陽城西大營。
  城西大營本是魏軍的摩騎營地,常歌見搭得不錯,一眼相中了,魏軍撤軍後,他讓陸陣雲把襄陽城還能動彈的老兵新兵都撈過來,如火如荼地操練起來。
  襄陽楚軍什?麼樣,祝政心裡本是有底的。
  他才來襄陽,第一件事便是去了軍營踏勘,這才發現糧草斷了許久。
  那時候,襄陽駐軍裡饑一頓飽一頓地過了快兩?個月,主將?夏天羅又重病不起,襄陽大營和?霜雪打過的麥田一樣,死氣?沉沉的。
  這回祝政距大營還有二里地,就聽得裡面呼喊喝喝,像是突然回過來一口活氣?。遠遠一望,各營各伍的士兵分工有序,遠處營盤裡還隱隱地唱著軍歌,整個軍營士氣?忽然煥然一新。
  他還沒進大營,陸陣雲騎著快馬一溜煙跑了出來,下馬就行了個禮,祝政輕輕擺手,示意他不要聲張,只問道:「常歌在營裡麼?」
  「在,我?帶您去。」
  為免驚動他人,祝政還特意在大營外下馬,徒步走?了進去。
  這時候休息,各個校場之上,沒在整齊劃一地操練,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幫圍在一起呼喝的士兵,裡三層外三層,也?不知在看著什?麼。
  「是不是感覺士氣?大振?」陸陣雲喜氣?洋洋和?祝政介紹,「這幫小兔崽子,也?不知常歌給他們灌了什?麼迷魂湯,整日整日將?軍長將?軍短的------」
  話及一半,陸陣雲忽然止了話頭。
  大周時期,常歌亦是威望甚高,不少諸侯、重臣指責他功高蓋主、擁兵自重,直到大周天子祝政忍無可忍,一杯鴆酒送他「歸西」。
  陸陣雲自知失言,立即低眉垂眼。
  「無妨。」祝政看著營中熱鬧,似是也?寬慰了些,「我?同他,不必忌諱這個。」
  陸陣雲只低聲答:「是。」
  「將?軍人呢?」
  「......我?找找......眼下操練剛過,大家都放鬆著呢,他要麼在校場和?那幫子兔崽子說笑,要麼摸去炊官那瞄晚飯了......找到了!」
  無需陸陣雲提醒,祝政也?一眼看到了常歌。
  一處校場之上,一窩士兵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常歌背著手,悠閒踱至兵士外圍,偏著頭朝內看。他手裡隨意捏著袋點?心,時不時還摸出來咬上一小口。
  他本就生得高,身姿又英挺俊瘦,軍營裡的士兵都著灰突突的厚重鎧甲,相形之下,常歌一襲紅衣薄衫,打烏壓壓的軍營裡一過,搶眼極了。
  開春了,天還是有些寒。
  肅肅北風一吹,常歌衣袂飄動,宛如一團烈火綻在風中。
  祝政心中一暖。
  真不知是誰裁下了一截驕陽,才能製出這麼個明烈勝火的人。
  *
  作者有話要說:
  扶風直上九萬里,裁得驕陽鑄佳人


第34章 大仁 「將軍所言,可是真心?」
  層疊圍觀的士兵猛地一聲大喝, 叫好聲連綿不絕地炸開來,更有激動?的,不住摩拳擦掌。
  四周嘈雜的厲害,常歌原本放鬆的站姿卻忽然收斂起來, 整個人沉寂下來, 輕低著頭?, 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祝政站得近了些,此時包圍圈中場景一覽無餘, 圈內有一胖一瘦兩位士兵, 正舉著木製兵械,你來我往地過招比試。
  那胖點的士兵仗著塊頭?大,將?對手?壓制得緊, 略瘦些那個上下騰挪,左右周旋,場面煞是好看?,二人纏鬥一陣, 胖士兵忽然搶到個空隙,掄起木錘,直朝著瘦士兵腦袋砸了下去。
  眼見比試就要「一錘定音」,圍觀群眾急的直大喊:「小喬, 躲開呀快躲開!」
  「你他娘的才是小喬!」
  被稱作「小喬」的瘦子嚷嚷一句,不僅毫無躲閃之意,反而豁出去了,直接衝上前去------木錘就停在他腦門上方,與此同時, 小喬的木劍也?架上了胖士兵的肩膀。周圍群眾激動?得大聲叫好,直呼精彩。
  常歌看?得怒氣隱隱。
  自從楚軍百人精騎大破奇門陣之後, 楚軍從縮手?縮腳的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橫衝莽撞,這幾天,他已經見著第八起不顧安危,拿直撞南牆當英勇無畏的兵士了。
  「你。小喬是吧。」
  常歌把點心背在身?後,隨口喊了一聲。
  他這聲不大,也?沒扯著嗓子凶,卻有股隱隱的壓制感,鎮得周圍的喝彩聲猛地停了下來。
  小喬回頭?一看?,驚地手?上木劍都掉了,結巴道:「對對對,我是小喬。」
  常歌仔細端詳他的臉,而後慢聲道:「三營百夫長,我記得,是叫......喬昭,對麼??」
  小喬顯然沒想到,大將?軍居然能記得他的臉,官職、姓名說得一絲不差,當即趕忙將?手?一合,討好地朝常歌行禮:「正是驃下!」
  常歌點點頭?,朝四周道:「勞駕,誰的木劍借我一把。」
  他剛說完,人群就像被火星子點著了一樣,一窩蜂朝他圍了過去,遞過來的劍柄重?重?疊疊,爭相喊著「將?軍用我的,用我的!」
  站的遠的士兵艷羨地直歎氣,還有人嘀咕著小喬真是好運氣,還能和將?軍過兩招。
  常歌抽了把木劍,隨手?掂了掂。
  普通兵士練習用的木劍和將?領所?用長劍不太?一樣,要顯著短上一截,這木劍松木刨成,不僅軟翠,劍身?上還帶著些未干的青汁。這東西,是沒什?麼?殺傷力的。
  眾人滿眼期待地盯著常歌,只見他舉起木劍------卡嚓給折去了大半。
  「這......」
  那木劍真正主人簡直傻眼,練習木劍都是按人頭?配發的,一把折了,這以後他可咋辦。
  常歌似乎想到了這一點,回頭?衝他一樂:「莫擔心,趕明讓陸二哥賠你個長的!」
  陸二哥就是散騎常侍陸陣雲,這幾天李守義和劉肅清都不頂用,他臨時頂了差事,城西大營裡一幫子老?兵新兵,都歸他管。劍主人聽常歌發話,立即轉憂為喜,樂得嘴都合不攏了。
  常歌單手?舉著那柄斷木劍,腳尖輕佻,將?小喬掉在地上的木劍輕巧踢起:「小喬,接著!」
  那劍在空中打了個旋,直接朝小喬門面飛去。小喬飛身?,一把接住了劍柄。
  「身?手?不錯。」
  常歌將?拎著點心的左手?背在身?後,單手?掂了掂斷木劍:「來,我給你喂喂招。」
  常歌話未落音,小喬舉著劍就搶了上來,常歌見狀,苦笑?著搖了搖頭?。二人僅有一步之遙之時,紅衣一閃,常歌居然旋身?避開了這一劍,與此同時,那柄斷木劍抵上了小喬側頸。
  常歌居高臨下地盯著他:「怕麼?。」
  小喬大喝一聲:「不怕!」言畢,揮劍照著常歌的頭?砍去。
  周圍士兵看?得膽戰心驚,雖說是比試,就這麼?對大將?軍舞刀弄棒的,這喬昭的性子也?是真的虎。
  小喬那劍離得雖近,卻砍了個空,甚至連常歌的髮梢都沒碰到。眾人反應過來時,常歌已退至左側,而小喬的肩膀、前胸、側肋等?處卻辟里啪啦四處被斷木劍擊中,足足有十?七八處之多。
  常歌這才大退一步,看?著摸著側肋的小喬,輕聲道:「這回怕了麼??」
  小喬還大喊:「不怕!」
  「挺好,有骨氣。」
  常歌說著,一步上前,幾下扯開了小喬的肩甲,驚得四周兵士瞪大了眼睛,小喬也?被這莫名其妙的舉動?鬧的一頭?霧水,頃刻之間,他身?上肩甲、軟甲、裙甲等?被常歌剝了個乾乾淨淨,就剩下一身?粗布墊衣。
  常歌將?斷木劍舉起:「再來。」
  這回他主動?出擊,小喬一步都沒邁出去,胳膊上已然挨了一劍,晃神之時左肩、背部等?多處都挨了斷劍,眨眼間,那斷劍又停在他右頸處,常歌不知何時已轉至他身?後,以斷劍徹底制住了他。
  這一串動?作速度太?快,圍觀的士兵足足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大聲叫好。
  常歌贏了,他卻一點也?沒看?出來高興,輕皺眉,沉聲問道:「你身?上處處破綻,為何不怕?」
  小喬昂頭?:「大丈夫保家衛國,當如將?軍一般,單人破陣,無所?畏懼!」
  常歌輕笑?一聲,收了斷劍,冷眼看?著他:「無所?畏懼......這不叫英勇,這叫大蠢驢。」
  士兵一時沒忍住,發出一陣嗤笑?。
  小喬臉上有點掛不住:「我武藝不精,確實敵不過將?軍,這個我認。可上戰場的人,蠢也?好驢也?罷,勇敢無畏,我不覺有什?麼?錯誤之處。」
  常歌轉至正面,認真審視他:「剝了你的甲,你還沒體會?出來麼??倘若今日不是訓練,我手?中的不是木劍,你早已死過多次了!」
  「我武藝不精......」
  「這和武藝沒關係。」常歌直接打斷了他,「武藝再精,誰能面面俱到無懈可擊?你能麼??在場誰能?上場就橫衝直撞,就一個字,死。」
  小喬不語,仍然咬著牙看?向常歌。
  常歌一把丟了木劍:「誰有真劍。」
  斷木劍過招,畢竟傷不著人,周圍兵士看?得也?樂呵,常歌轉手?要真劍,周圍人反而瑟縮著,不敢遞劍了。
  這時候小喬身?上已經沒有任何護甲,依常歌的身?手?,再真刀真劍下去,那可能真的會?死人。
  常歌見無人上前,瞬間撂了臉子:「快。」
  一旁士兵這才不情不願遞了劍柄。
  常歌一把抽出利劍,只聽鍖一聲割風裂空之音,長劍出鞘,寒光晃眼。確是一把好劍。
  常歌橫著劍,剔透的眼瞳映在劍身?上,更顯寒冷銳利。
  他一劍指向小喬:「你也?換劍。」
  小喬換上了真劍。
  剛才二人以木劍過招,大家完全是興奮看?熱鬧的態度,眼下真劍一上,整個氣氛都緊張壓抑起來,小喬也?神色緊繃,腳下騰挪周旋,沒像剛剛那樣,直接揮了木劍就衝上來。
  常歌巋然未動?,仍是背著一隻手?站著,他的腰肢窄瘦,脊骨柔韌向上,肩背舒展,活像是撐開的火紅風箏。
  小喬圍著常歌緩緩繞場,至第四圈時,他繞到常歌側後方,趁他不備一劍搶了上來,眼見那劍正要刺入常歌左側蝴蝶骨,忽而紅衣飄動?,空中一道刺耳裂空之聲,小喬的劍被打得鏗鏘一聲,瞬間脫手?。
  小喬握劍的右手?被震得發麻,未及回頭?,常歌的劍立即懸在他咽喉正前方。那劍再進半寸,當下就能刺穿他的喉嚨。
  常歌的雙眸平靜和緩地眨了一下,方纔的散漫一掃而空,剔透的瞳孔因為殺意變得凜凜透亮。
  他輕聲問:「怕麼??」
  小喬囁嚅了一下,竟沒說出話來,但四周圍著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方纔他握著劍的右手?,正在微微發抖。
  常歌這才收劍:「怕就對了。」
  「怕,不是讓你做縮頭?烏龜;勇,也?不是讓你像蠢驢一樣一通橫衝。擔憂受怕為恐,剛心勇氣為恿。恿和恐一樣,都自心而起。弱勢之處,恐懼之心,沒什?麼?好丟人的,反而知難而上、知死不辟,知恐且堅,方能由恐,而生勇。」
  聽至此,祝政有所?觸動?,低頭?溫和一笑?。
  常歌讓他撿劍:「再來。」
  這一回合,小喬愈發認真,常歌讓他數招,小喬卻忽然一劍搶上,直指他左手?中的牛皮紙,常歌立即大退一步,避開此劍,居然眉眼彎彎,笑?了起來:「這個可不能亂刺。」
  他趁小喬被手?裡的牛皮紙吸引,橫劍便刺,兩劍相抵,發出一聲銳響,常歌明銳的臉龐近在咫尺。他忽而輕巧笑?了一下,小喬腳下忽被一絆,猛地摔了個屁股蹲,而常歌的劍,也?不出意外地停在他咽喉前。
  小喬翻身?爬起,拱手?道:「謝將?軍指點。」
  常歌終於收劍展顏:「指點什?麼?。你不也?差點戳中我的點心了麼??」
  他瞇著一隻眼,從牛皮紙裡拈出塊桃花糕咬了一口,被苦得眉頭?一澀:「要不是這東西難吃得跟上刑似的,我就分你一點了。」
  圍著的兵士被他的神情逗笑?。
  常歌嬉鬧完,這才斂了笑?意,抬眼看?向小喬:「你上戰場,你的命便不是你自己?的,而是為家為國,為天下萬民。死是要有意義,但活更要有活頭?------只有活著才能拚殺、才有成敗,才能保家衛國,才有你那一大套大丈夫無畏無懼的東西。」
  小喬體味半天,仍不信服:「將?軍領二百輕騎,不著鎧甲,孤身?入陣,難道也?心有恐懼麼??」
  常歌被他逗得一樂:「怕,我怕的要死。當時心裡淨惦記著,我要是掛了,官署裡備著的燉煮還沒吃呢!都怪李守義這頭?大蠢驢,西大門不抗,非要跑去給魏軍當蹴鞠!」
  士兵一陣哄笑?。
  待眾人笑?畢,常歌問道:「喬昭,你有表字沒有?」
  嘴快的趕忙嚷嚷起來:「將?軍,小喬人粗,倒取了個雅字,稱『澤生』!」
  「澤生。」常歌道,「還真是個好字。我問你,楚國中護軍喬匡正是你什?麼?人?」
  常歌打第一眼就看?這個小喬眼熟,裡裡外外長得都像之前跟蹤過他的一位楚國密探喬匡正。
  那時候他還在益州效力,這喬匡正兢兢業業跟蹤他幾個月,打也?打過罵也?罵過,被他揍得爬都爬不起來,拖著瘸腿還堅持跟,愣是把常歌折騰地沒脾氣,索性和他和平共處起來,有時候還喊喬匡正坐一起吃個面。
  後來他轉投楚國,聽祝政說,他才知道,這喬匡正出身?世家,是楚王心腹,擔近衛中軍將?領。
  喬澤生拱手?:「稟將?軍,匡正兄乃本族本家嫡子,我與他雖為同輩,但喬昭出身?外家,不敢隨意攀扯。」
  「------匡扶正道,澤被蒼生。」常歌將?手?中的劍置於喬澤生手?上,「這事,不分什?麼?本家外家。你有個好名字,但願不負此名。」
  喬澤生接劍,當即大拜。
  「行啦,熱鬧也?看?夠了,都散了散了。」常歌道,「我聽你們陸二哥說,他從漢水裡頭?摸了不少嫩魚苗子,今天晚飯有翹嘴鰱!」
  正說著,炊官舉著大勺出來吼「放飯」,軍營裡立即沸騰起來。
  幾個臉皮厚的,前後圍著常歌,嘰嘰呱呱擁著他朝自己?的營帳走,常歌倒也?隨意,一點架子沒端,混在裡頭?和他們稱兄道弟的,不知誰講了個笑?話,逗得常歌哈哈大笑?。
  「先生。」陸陣雲遲疑道,「要我喊將?軍過來麼??」
  祝政一直望著遠處那抹亮紅。
  此刻常歌正出神地盯著手?裡的小點心,彷彿在思?索它長得這麼?好看?,怎麼?能這麼?苦。
  「不必。」他輕聲說,「我過去。」
  第三十?五章丁香
  軍營裡頭?吃飯,是越搶越香。
  今天加餐,除了胡餅白?肉還有翹嘴白?鰱和湯骨頭?,炊官一掀開帳簾,營地裡瞬間炸開了鍋,熱熱鬧鬧地排隊等?著打飯。
  常歌懶得擠熱鬧,更不會?同軍士搶飯吃,只放鬆了坐在一矮桌旁,看?著軍營裡的年輕將?士有說有笑?,他也?不自覺唇角一彎,跟著笑?。
  這時候他看?見排隊的士兵後面,有個士兵鬼鬼祟祟的,旁人都站在道上,這人淨溜邊,明明招眼的很,估計還覺得自己?藏得無比隱蔽。他懷裡也?不知道揣了啥,遠遠看?去,活跟有好幾個月的身?孕一樣。
  常歌簡直要被這人逗樂,指指他:「你,給我過來!」
  那士兵臉上尷尬,可將?軍傳喚又不得不去,只得同手?同腳地磨嘰過去,還沒走到跟前,常歌一掌拍在他的「肚子」上,笑?著罵道:「小兔崽子,好事沒你。」
  那人看?常歌不計較,衝他一樂,直接將?酒罐子從懷裡掂了出來。
  常歌假裝拉了臉,訓道:「今天就算了,上戰場前後,可一點不許碰。悠著點,仔細你們陸二哥見了罵人。」
  那人抱著罐子一哈腰:「謝將?軍賞!」
  常歌笑?罵:「滾滾滾。少來這套。」
  那士兵沒滾,轉而給常歌倒了一碗,這一倒不要緊,四周十?幾個饞酒蟲聞著味兒就摸來了,也?不拿自己?當外人,盤腿就在常歌桌邊坐下,敲著碗要酒喝,最開始揣酒的士兵,給他們一一滿上。
  常歌懶得罵他們。軍中每日操練本就枯燥,近日也?無軍情,就由著他們放鬆一回。
  他剛端起酒碗,剛剛沒大沒小坐著要找他划拳的士兵忽然安靜下來,臉上也?緊繃嚴肅的厲害。
  這幫士兵對常歌嘻嘻哈哈,唯獨害怕爆炭脾氣陸陣雲,當面笑?著點頭?哈腰稱他陸二哥,轉頭?就暗暗喊他陸老?虎。
  一見他們這前後變臉,常歌就知道,估計是陸陣雲來了。
  他不以為然,酒碗還端著呢,回頭?笑?道:「陸二哥,偶爾一次,莫動?肝------」
  火字還沒說出來,常歌自覺把這句嚥了下去。
  祝政眉目低垂,正看?著他,右手?看?似輕巧地捏住了他的酒碗。
  陸老?虎也?在,只是心思?完全不在這邊,他揪著個路過的小兵就開罵「誰准你們飲酒的」,結果小兵機靈,他給抓了個空,反被小兵吐了吐舌調戲,陸老?虎提劍就追了過去。
  他眼前就只剩下祝政。
  常歌忽然明白?那幫子將?士被陸陣雲抓包是什?麼?感覺了。他只覺得頭?皮發麻,連端著酒碗的手?都有些拿不住了,完全是擠出個笑?:「先生來了。」
  他正要訕訕收回酒碗,酒碗卻被再次把住,祝政截下酒碗放在桌上,矮身?坐下:「別饞酒。」
  說也?好笑?,祝政剛一坐下,方才嘻嘻哈哈的兵士,忽然麻溜站起,做猢猻散。
  常歌被逗得不輕:「真是山大王來了,看?把人家嚇得。」
  「不過,這麼?清麗的山大王,倒真是少見。」常歌拿肘架上祝政肩膀,含著笑?看?他,「哪個寨子的?」
  祝政坐得端正,一副你自調戲我巋然不動?的樣子,只低聲道:「大膽。」
  常歌笑?著收手?:「先生今日怎麼?下了軍營?」
  「我是來給某位出入不著蹤跡的仙人送賞的。」
  常歌故作不解:「哦,什?麼?仙人?是不是身?高八尺,氣蓋蒼雲,英勇神武,勢吞山河的那位常仙人?」
  祝政佯做不懂:「什?麼?身?高八尺氣蓋蒼雲英勇神武勢吞山河的常仙人,我是沒見著。不過壓寨夫人,我面前倒是有一位。要不這鈞旨,湊合對夫人宣了吧。」
  祝政自衣袖下,輕輕疊了他的指,輕輕摩挲過常歌的指節。這動?作讓常歌一驚,他將?手?一摔,當下要抽走,卻被更用力地攥緊。
  常歌拿眼神橫他:「這是何處?」
  祝政才不怕,眼下二人並肩坐著,他袖袍向來寬大,這點細微動?作定被遮個嚴嚴實實。而且常歌臉皮薄,定會?在意他人眼光,不敢妄動?。
  他只當耳邊清風吹過,端起常歌那碗酒,輕輕抿了一口,手?上反而變本加厲,死死叩進了他的指縫。
  常歌磨牙。這人看?著玉雪松姿的,誰知桌子底下做這種勾當。
  他躺了一陣子,受了祝政這麼?久的照顧,都快忘記這人有一萬種方法讓他氣的頭?疼。
  祝政面上同他裝模作樣:「楚王下了封賞詔書,雖為二品但給的是紫綬金印,還說建威二字你若喜歡,就還稱建威將?軍。」
  常歌垂眸停了片刻,方才輕聲道:「益州封了楚國封,這算是哪門子將?軍。」
  他心裡不痛快,奪了桌上的酒碗,一口悶了,祝政見他鬱結,只輕聲勸:「酒還是少喝些。」
  常歌匡地將?酒碗砸在桌上。
  「這詔,我想想吧。」
  過了片刻,常歌開口道,「這幾日我在軍營裡,只覺楚國......門閥世族太?過嚴重?了。益州軍營裡,還有些個白?衣農戶。家將?出身?的孟定山,還能官至平南將?軍。可你看?看?楚國,往小了說,李守正李守義、喬匡正喬澤生------軍營裡千夫長往上均是名門世族,往大了說,陸陣雲、梅丞相,哪個不是巴陵望族......還有襄陽城裡那個老?好人劉肅清,他是尚書檯劉世清的親弟弟,整個楚廷,就沒一個是白?衣出身?的------楚國世族專權,可見一斑。」
  祝政垂眸思?索片刻,常歌說的不無道理,但這並不能單怨楚國,各諸侯國、現在的大魏、從前的大周,皆是如此。
  要怪,也?只能怪大周統一之時,仰仗的正是世族勢力。
  大周分封之後,門閥世家更是偏安興起,定國後,各諸侯國有頖宮、大周有官辦太?學,世族貴遊子弟自幼便聚在一處,教習禮、樂、射、御、書、數。
  一兩代的差距尚不明顯,可代代積累下來,教習上和家族上的優勢就天差地別了。
  祝政思?慮常歌也?明白?,他也?不想染指朝堂謀略之事,只道:「謀略之事,先生自行拿捏。我這話,不過是征伐閒語。軍營與廟堂不同,講究的是個『將?心,心也?;眾心,心也?』,也?就是將?士同心、軍心如鐵,這東西,世家公族教不會?,頖宮太?學也?教不會?,得再大營裡頭?泡會?。」[1]
  他抬手?指了指陸陣云:「那位陸二哥,來的時候什?麼?牛脾氣,逮誰踹誰,茶盞都砸了十?七八個,看?看?現在。」
  陸陣雲吆五喝六地,居然被一幫子將?士拉到桌旁拼酒去了。
  「只是軍風軍紀短時間好整,可軍心難尋。若這世族制度不改,陸陣雲前腳走,襄陽守軍後腳就能垮成沙堆。」
  祝政沉聲:「將?軍若能接了將?軍金印,軍中事務便好調動?了。」
  常歌沒說話。
  祝政:「此外,我已在江陵物色選址,想效仿淮安國,開民辦學堂,子規閣斗詩傳統,可再興辦起來。」
  淮安國乃數百年前一小諸侯國,淮安王簡青陽任人唯賢,設子規閣,文人學士在其中斗詩論政,該國大將?軍伍子玨,便是在子規閣展才,方能從一流亡孤兒,最終官至三槐。
  常歌只隨口答:「先生妥當。」
  祝政垂睫,聲音也?溫和了三分:「陪我出去走走。」
  常歌笑?著拒絕:「晚上我還約了兵士下六博棋------」
  他這話說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祝政一語未發,只鬆鬆地抓著他的指尖,神色頗有些失落。
  他的手?指向來是纖長帶些冰涼的,但今日掠過之時,常歌感覺到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他反手?去捉祝政的手?指,祝政卻猛地掙脫,一掠而過的接觸中,他還是摸到了祝政指腹上的傷痕。
  傷痕很淺,像平時被紙張裂破的痕跡一樣,但常歌明白?,這可是斷情絲。這道淺痕內裡,一定傷得很深,說不定還觸及了骨骼。
  他忽然悶了會?兒,方才輕聲道:「先生......彈琴的手?,當好好珍惜。」
  祝政沒答話。
  常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陪先生出去走走。」
  二人並肩朝外走,有將?士見著常歌,大著膽子喊:「將?軍,六博下不贏也?別跑呀!」
  常歌回頭?罵他:「臭小子,明天再來收拾你。」
  城西大營建在襄陽城外的丘陵區,一出大營便是綿延的矮山頭?。迷陣那日天降山火,山頭?上小片密林給燒得焦枯,不少樹幹被劈倒,橫七豎八滾在路上。
  祝政常歌二人本是沿著山道騎馬而行,走了沒多久,被燒焦的木頭?攔得沒法走,常歌朝著北向馭馬,直接闖入密林之中,示意祝政朝這邊走。
  常歌一直在祝政前方五六步的距離行著,不遠不近,祝政若是加速追上,他便也?加速,祝政若是緩了下來,他也?放緩。
  燒焦的枯木林延續了一陣子,常歌在其中左鑽右穿,忽然見著一大片丁香籐,只打了一串串小果,還未綻開。
  常歌見著層疊如絮的丁香骨朵,歎道:「之前山火那麼?厲害,這才數月不到,枯樵之上,居然連丁香都要開了。不過,這花不好,不開也?罷。」
  祝政馬蹄徐徐,追上了二人之間五六步的距離,問道:「這花有何不好?」
  「先生沒聽過麼??蕉心不展、丁香千結,這東西,是愁怨花。」
  常歌一回頭?,恰巧見著祝政停在丁香籐側。
  粉白?帶紫的細小花朵綴了雨水,滿枝晶瑩。
  春日裡的夜風一過,花枝悠悠湊向祝政,更襯得他新月清輝一般,幾分愁緒、幾分溫柔。
  常歌不自覺晃神,微微一笑?。
  「將?軍最近......緣何躲我。」祝政並未回頭?,只垂眸,看?著未綻開的丁香結。
  常歌一愣:「沒有,怎麼?會?。」
  祝政馭馬回身?,短短幾步距離,他走得緩而慎重?。他停在與常歌平齊的地方,朝他伸手?:「過來。」
  第三十?六章大仁
  常歌沒躲,他的馬停在極近的地方,問:「幹嘛?」
  這是個傻問題。祝政的動?作很顯然是要他到自己?的馬背上來。然而他看?常歌似乎不太?情願,並未出手?強求。
  常歌臉上閃過一抹悵然,他很快彎起眉眼,摸了摸祝政的白?馬:「你家先生對你可真不好,倆大活人呢,都上去,還不折騰死你。」
  白?馬溫和地眨了眨眼,好似贊同。
  他開了個玩笑?岔開話題,輕揮馬鞭想離開,鞭子卻被人扯住了。
  他一回頭?,看?到祝政正望著自己?,鬆鬆拉住了他的鞭梢,常歌卻覺得,那條鞭子沉得他再也?拿不住。
  「你要就給你。」他將?馬鞭一鬆,佯做沒看?到祝政眼神的黯淡,敗兵似的逃離這裡。
  早些時候剛下過雨,夜也?將?起。
  馬蹄踏在軟草之上,濺起些許清露,常歌在密林裡七鑽八鑽,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祝政還捏著他的鞭梢,馬鞭無力地垂落下去。
  有時候他真的分不清,常歌和他之間有多少是君君臣臣的義理順從,多少是因為少時陪伴成性,又有多少是另一種別樣情思?。
  他不是不知道,常歌的心思?只是剛冒出個綠芽,可能常歌自己?都沒理清楚究竟哪部分居多,他就立即不管不顧,將?這縷嫩芽死死攥在手?心,好像生怕常歌回過味來,反悔似的。
  這回祝政沒有驅策白?馬追上去,只由著它懶懶行走,那馬也?悠閒起來,時不時還停下來吃上幾口草。
  常歌的馬鞭是五枝柳條擰的,握柄的地方有些顯著的掐痕,粗糙的柳枝皮捲起,露出青嫩的內裡。
  握鞭的時候是不會?掐著鞭柄的,常歌這種騎射慣了的更不會?。馬鞭上留下掐痕只有一種情況------他心中雜亂焦慮,不自覺地掐緊了手?中唯一捏著的柄。
  祝政想不通他焦慮的緣由,他的白?馬徐徐而行,忽然停了腳步,打了個響鼻。
  「先生慢死了。」
  樹上嫩葉掛滿雨露,圓月將?出。
  常歌站在樹下,隨意靠在馬背上,本是抬頭?看?著他的,和祝政目光一觸,即刻偏過頭?去。
  月是好月,人乃璧人。
  他還以為常歌去了便去了,沒想到還會?在前方等?他,一時有些發愣。常歌三兩步走過來,拉過了他的馬籠頭?,牽著他的馬,緩緩朝前走。
  二人各有心事,沉默著走了一陣。露水壓過草地,整個夜晚都溫涼潮濕。
  「我沒在躲著先生。」常歌牽著他的馬,忽而小聲道,「我......只是不知是怎麼?了,這幾日見著先生,心裡就重?的慌。」他停住腳步:「我見著他人,明明沒有這樣的感受的。」
  常歌還要朝前走,手?上忽然一涼,被人覆住了。祝政只不鬆不緊地捏著他。
  常歌搖搖頭?,摸了摸白?馬:「我躲不過十?五了,這回可不能怨我。」
  祝政已經下了馬,扶著常歌的背幫他坐了上去,復而自己?也?跟著上馬。
  常歌肩背窄瘦,恰巧入懷,祝政只是繞過他,輕輕抓起韁繩,就顯著感覺到懷裡的人全身?都緊繃起來。
  祝政沒有俯身?貼上去,而是保持了一點微妙的距離,輕聲和他說話:「景雲,自藥王谷回來了。藥王不在,僅有一張字條說是出去雲遊了,景雲說,藥廬裡有層厚厚的灰,可能許久未歸了。」
  常歌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馬背上顛簸,他的發尾搖搖蕩蕩的,胡亂在祝政衣襟上掃。
  「過陣子,我還要他再去,一定把藥王請來。」
  這回常歌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徹底走神了。兩個人距離很近,祝政的角度可以毫不費力地從領口看?進去。
  常歌正低著頭?出神,右頸後方露出一小片粉色的胎記,活像是落了片花瓣在上面。月光照得他膚色白?淨,而那片花瓣樣的胎記則越發灼眼。
  「常歌。」
  常歌輕輕嗯了一聲。
  「你勸喬澤生不要過於冒險的話,真的是那樣想的麼??」
  常歌摸著有些粗糙的韁繩。
  其實,將?與士不同,士將?留存,否則難以久戰;但將?當無畏,否則軍當不軍。
  那話勸勸喬澤生合適,但放在他身?上,其實是不大合適的。
  不過這話,他是不敢當著祝政的面說的。尤其是知道箭鏃真相之後,他有些惶惑------他身?上有冰魂蠱毒,又常常在馬背上討生活,他從沒想過會?活得長長久久。當時答應祝政也?是想著有一日算一日,但他忘記了一點,祝政似乎並不這麼?想。
  只是受傷而已,祝政就完全受不了。
  常歌只低聲搪塞:「是,我是這麼?想的,所?以才這麼?勸喬澤生。」
  他忽然覺得身?後的人稍稍頓了一下。
  經過密林,白?馬晃晃悠悠,踩著月光沿著林邊走,恰巧能遠遠俯瞰襄陽。
  漢水環抱,襄陽城裡已有了些活人氣,天剛麻黑,已點起了些許燈火。
  常歌見著那片燈火,身?子漸漸放鬆起來。燈火映進他漂亮的眼瞳裡,一片璀璨。
  祝政的聲音更低了些,也?更溫和了些:「將?軍此刻在想什?麼??」
  「我在想......終有一日,天下泰定,江河萬古,我王......萬年。」
  三個願望,十?二個字,沒有一個字在說他自己?。
  祝政攥緊了他的手?。
  常歌似乎是感受到了什?麼?,不知是規勸還是開解,輕聲說道:「......王乃公器,須寡慾薄念,無妄無情,大仁不仁,方成仁王。」[2]
  常歌對這一點認得太?過於清楚,尤其是西靈一定,狼將?火尋鴒失蹤,狼胥騎崩解;而北境一定,定安公常川「自盡」在常家祠堂。
  他沒覺得這命運末途太?過於殘酷,這不過是歷朝坐擁兵權的大將?,無可避免的末局而已。
  正如常川生前時常說的那樣,「將?者,為王之刀劍,銳利即可,無需多思?多情」。
  他還偷偷想過,萬一功成,良弓藏了便藏了,只要為家為國、為定天下,他都能接受。
  常歌同祝政說著掏心窩子的話:「我殺孽太?重?,一路走到頭?,怕是神佛都不肯渡......而今更是,過一日便賺了一日,很多事情,只盼先生看?開些......自古仁王軍政大事,只有禮樂征伐。除此之外,萬事萬物、凡間眾生------」
  「......何物不可捨,何人不可捨。」
  突然間,他被死死抱住了。
  祝政摟住他的力氣那樣大,幾乎要將?他的肩骨都捏碎一般。這本該是個主動?寬慰的動?作,但祝政卻極其壓抑,像要擷取他身?體中的一切溫度。
  也?不知是誰在寬慰誰。
  常歌由著他摟緊,由著他裹住自己?的手?,祝政的手?指掠過他手?背時,指腹上傷痕仍在,留下輕微的刮擦感。
  這道理連常歌都知曉,祝政斷然也?知曉。
  許是此時他才受大難,祝政對他的憐惜也?多些。他大可以先將?祝政安撫下來,明日之事顛沛,誰又能說得準------況且,也?許真的發生什?麼?不測時,祝政早已坦然。
  常歌轉言安慰:「是我說錯話了。」
  祝政還以為他又要說什?麼?受傷是天罰、傷痛是小事的鬼話,徹底沒理他。
  沒想到常歌輕輕撫著他的指尖,輕聲道:「先生下次,不要太?任性了。」
  「手?。傷成這樣,我也?痛心。」
  祝政的動?作一僵,他摟著常歌的動?作都不敢鬆懈,生怕一旦鬆手?,懷裡的人轉眼就沒了。
  常歌沉默片刻,還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會?好好注意身?體。先生給的什?麼?苦藥點心,也?有在吃。如有出征,會?盡力活下來,好好陪著先生。」
  他輕聲問:「將?軍所?言,可是真心?」
  常歌沒答,只抽了手?,從前襟裡抽出張松花箋,塞給他:「......我行前,不是沒念著先生,這是我在襄陽時------現在不許看?!」
  常歌注意到祝政的的動?作,他正要抽回松花箋仔細查看?,趕忙轉身?按住了他的手?臂,結果猝不及防同他目光相撞。
  祝政的眼眸比平日裡更為潤澤,彷彿和密林裡的葉片一般,過了雨水。
  他垂眸望下來,其間情意流轉,看?得常歌心弦一動?。
  祝政不解:「寫給我的,為何不給我看??」
  常歌瞪他:「我說現在不許看?!」
  祝政刻意同他周旋,憑著手?長,高舉著那張松花箋,藉著月光瞄到了一點,朗聲念道:「見亂風------」
  常歌猛地堵上耳朵,連聲喊著聽不到聽不到,也?不知祝政念完沒念完,他腰上忽然一溫,接著馬背一巔,他被自然而然地攬在懷裡。
  常歌轉著身?子,背對滿月,冷月淌在他的衣衫上,猶如輕輕散著微光。
  「那段時間,我也?......很想你。」
  這句幾乎是在常歌耳邊囁嚅,接著祝政低頭?垂眉,咬住了他的唇。
  常歌被摟在一個幾乎快要失衡的姿勢,祝政捧著他後頸,專注而急切地吻著,白?馬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加速朝著月亮跑去,於是這個吻被顛簸得愈發熱烈。
  這點接觸不僅毫不解渴,每一點點接觸,都在更迫近潰塌的邊沿,他想起月光下常歌發亮的眼睛;還有常歌和小喬過招時,挺拔柔韌的腰;還有剛剛低頭?時後頸露出的一小片桃粉胎記。
  這吻持續許久,直到常歌有些氣悶,祝政才鬆開他。他剛一鬆開,常歌立即轉了回去,直接給他留了個背,再也?不打算理他。
  祝政被他逗笑?:「剛不是還說念著我麼??」
  常歌沒好氣:「我好心好意寬慰先生,結果先生得寸進尺,再不念了!」
  祝政溫和地環著他,見著月光照亮他後頸一小片細嫩的肌膚,那片胎記像片桃瓣一般,昭著又勾人,也?不知若是徹底剝下他的後領,這朵桃花胎印,會?不會?綻開。
  祝政想得心緒起伏,一時不忍,在那片桃瓣上輕輕含了一口。
  常歌被他咬得一驚,又聽得祝政在他身?後道:「這不怪我,將?軍這裡生了片胎記。」
  常歌在後頸一通亂摸,沒摸出個什?麼?章法,不解道:「......難道還是它逼著你咬的不成?」
  祝政臉不紅不白?:「正是這個道理。」
  常歌:「......」
  夜沉,月光都愈發柔和。
  也?不知誰陪誰,誰寬慰誰。那白?馬一直載著他們,行至懸崖邊上。
  「常歌。」
  祝政平和下來,湊在他耳畔。
  「無論你剛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我都當真了。」
  *
  作者有話要說:
  [1]將心,心也;眾心,心也:《司馬法》
  [2]大仁不仁:本文中意思是,犧牲小節小仁,方成大仁。《老子》。
  [3]松花箋:見14章《亂風》
  和《風控官》一樣,V後如果不卡文,都是雙更,12點和21點~
  感謝追更(鞠躬


第35章 龐舟 「那是穎川公主陪嫁的龐舟。」 [一更]
  常歌沒答話。
  他低著頭, 懸崖風大,他的髮絲被吹得高高的,露出後頸的粉色胎記,綻成了春風裡的花。
  過了山巔最高點, 便要朝著下山路走了。
  常歌神色忽然一動?, 目光匯聚了在了遠方移動?的燈火之上, 夜裡黑,又離得遠, 實在看不太?清楚, 只隱約看到?約莫十幾層的燈火,重重疊疊,帶著個?小山狀的東西?, 朝著襄陽推進。
  常歌心中猛地一緊,難道大魏又要折騰什麼新招式?
  他急忙拉了拉祝政的手腕,回頭問道:「先生快看,那是什麼。」
  祝政定定看了一眼, 語氣不徐不疾:「大魏的『誠意?』來?了。」
  襄陽之戰之後,大魏礙於?局勢,被迫同楚國修好。[1]
  祝政派去的楚使,雖然刻意?南腔北調地惹魏國世族大臣生氣, 但辦起事來?卻是思路清明,談至最後,大魏不僅將樊城拱手相讓,還意?欲和楚國結下秦晉之好,將魏國穎川公?主嫁予楚王。
  祝政|俯在他耳畔, 語氣溫和:「那是穎川公?主陪嫁的龐舟。」
  聽他解釋常歌才知道,這位穎川公?主好大的排場, 灰鶴開道、靈鹿相隨,紅妝鋪陳數十里,送親隊伍走至哪座城池,該城池便掛滿紅綢紅燈籠,燈火數夜不熄,直至公?主離城。
  公?主的其他陪嫁之物?倒也沒什麼可?說?的,無非是金銀珠寶之流,只有一樣,極為特殊。
  巨神像。
  祝政耐心同他解釋:「你?看到?的那座小山,其實不是山,而?是巨神像。」
  這東西?據說?是在秦嶺上精挑細選,鑿掉了半個?山崖子,花了五六年,上千工匠同時雕刻而?成。
  這神像本是要在下任魏王登基大典上揭幕的,也不知怎麼,大魏忽然割愛,登基神像成了穎川公?主的陪嫁,拱手贈予楚國。
  神像太?過於?巨大,大魏都城長?安距離楚國都城江陵又山高水遠,陸運著實艱難。
  魏國那幫子臭皮匠聚在一起,想了個?看似穩妥的法子------丹水自秦嶺起、經贊陽入漢水,經襄陽匯至夏口,再沿著大江直上江陵,故而?巨神像可?以?使用樓船巨艦,沿著丹水漢水大江一線,走水路。
  丹水乃漢水支流,過於?湍急,只能將巨神像鑿成幾個?部分,但一過贊陽,這些部分便可?重新匯攏,轉至特製的浩大龐舟之上,足夠裝下整座巨神像。
  常歌估摸了一下遠處那片模糊的陰影:「這東西?,難道有數丈之高麼?」
  「不止。」祝政搖頭,「大魏那邊聲稱,若全部立起,當有十二丈高、八丈寬,名副其實的一座小山。幸虧巨神像內裡以?輕木填充,否則,無論?什麼樣的浩大龐舟,都載不起這座巨神像。」
  常歌聽得頭疼,眼下戰亂紛紛的,魏王腦子裡都是長?河水麼,精力錢銀,居然耗費在這麼個?泥巴胚子上。
  他無奈道:「這誠意?貴重是貴重,只是不知這個?巨神像,是哪路仙家,居然給魏王灌了這麼多迷魂湯。」
  祝政搖頭:「不知。」
  「魏國聲稱這座巨神像比國寺寶塔更加宏偉盛大,且以?金箔紅綢纏滿全身?,非到?楚國開啟金鱗池盛宴那日,決計不允掀綢。」
  常歌挑了挑眉:「這風險也太?大了,萬一盛宴一開,紅綢一掀,結果這巨神像丑到?沒邊,魏國這臉豈不是丟大了。」
  祝政抿唇一笑。
  二人沿山而?下,沿途都是些廢棄空屋,牆上卻拍滿了血手印跡,看得人心驚。想來?應當是襄陽圍困後,屋主逃難去了,而?這些血手印跡,可?能是城破那日被追殺出來?的百姓所留。
  常歌顯著有些低落,祝政沒有強行逗他開心,只安靜地陪著他。
  再往後走開始有燈火人家,常歌怕旁人看到?,急著要下馬,祝政則先他一步下馬,牽上白馬韁繩,沿著漢水緩緩行走。
  江水柔緩,漸漸潤濕了祝政的衣邊。
  祝政的白馬鬃毛柔順,常歌俯身?趴在馬頭上,輕手撫著白馬鬃,歪著頭看祝政:「我以?前怎麼沒發現,先生有這麼好性。」
  祝政不徐不疾:「那自是某些人太?遲鈍了。」
  祝政牽著韁繩,緩步走著,他烏髮垂墜,看著好摸極了。
  常歌被他氣到?,猛地坐起身?子,嚇得白馬眼珠一瞪。他想了想,轉而?又趴下,抱上馬脖子:「算了,本將軍念在你?手上有傷,不同你?計較。」
  祝政瞥了一眼,只覺他少年心性,萬般可?愛,瞇著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眼下的一小片紅痕活像綻開的花朵一般。他輕輕拉過籠頭,偏頭在常歌眼下的紅痕上,輕啄了一下。
  結果常歌猛地翻身?,險些從馬身?上掉下去,祝政趕忙將他扶住,他不僅不領情,還一把把韁繩奪了過去,惱了。
  祝政淺笑:「還說?我性子不好。」
  常歌別開臉:「還不是先生捉弄人在先。」
  祝政臉色不紅不白:「將軍動?人在先。」
  常歌:「......」
  「以?後還是注意?一些。」常歌垂眸,「萬一旁人見著多不好......」
  祝政剛想說?這裡哪有旁人,「旁人」正站在田頭,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倆。
  這是個?才五六歲的小娃娃,一身?乾淨的紅衣裳,未梳總角,稀疏幾根頭髮在腦袋頂匯成一個?可?笑的揪,手腕上不知纏著哪兒翻來?的紅布條,手裡還抄著根燒糊的木頭。
  祝政陷入沉思:「......這身?打扮,我看著有點眼熟。」
  常歌瞪他:「一點不熟!」
  正說?著,那小孩把手裡的柴火棍舞得虎虎生威,嘴裡嚷嚷著:「天神將軍在此,司徒玟,速速納命來?!」
  常歌一愣。
  祝政道:「你?著紅衣,他也著紅衣,為何你?是天神將軍,他是司徒玟?」
  那小孩沒料到?祝政會反問,呆在原地。
  祝政繼續忽悠:「我看你?倆都是天神將軍,那該友好相處,舞刀弄棒的多不好。」
  常歌挑眉看著祝政,這人一本正經,看著是一翩翩君子,實際連小毛孩子都不放過,可?勁兒蒙。
  那小孩懵懵懂懂,好像有點被說?服了,只聽得遠處一聲炸響「二娃子,又死?哪兒去了!」
  剛才還無比神氣的「天神將軍」瞬間成了個?地老鼠,順著地就滾了回去,常歌這才發現,二人不知不覺竟走近了一處人家。
  這戶人家拮据,土房。房前半畝寡田,眼下已經翻了一遍,春雨剛過,蓄上了一池春水。屋子後邊快要散架的水風車也搖了起來?,屋頂上飄著炊煙,稻米香乘風而?起,暖乎乎地直撲臉面。
  「看來?繳來?的魏國軍糧,已經發到?農戶手裡了。」常歌欣慰道,「先生動?作好快。」
  祝政朝他微笑:「還是多虧將軍妙計,繳獲虎頭山軍糧。不然,他處的糧食過來?,再快也得十天半個?月。」
  窗戶裡飄出低低的歌謠,聽著不像是楚歌,倒像是大周雅樂。
  常歌聽了片刻,恍然大悟:「這不是那日,先生在城上奏的曲子麼?」
  祝政也聆了片刻,方才道:「還真是。」
  這時候攔路的二娃子抱著碗白米飯轉出來?了,估計是剛挨過打,還眼淚汪汪的,他將碗一遞,朝常歌道:「喏,咱倆都是天神將軍,將來?都是要打魏狗的,不能餓肚子,我分你?一點。」
  常歌哭笑不得,連說?:「不必。」
  「二娃子!」
  那小孩一抖,接著一農婦抄著勺子就轉了出來?,一眼見著屋外的祝政常歌,臉色一變,慌張地抓了下麻布衣衫,點頭道,「大老爺。」
  她一把扯過小孩,連聲怨他什麼人都瞎招惹。
  常歌下馬,同她回禮。見那小孩又要挨揍,忙幫著開解。
  農婦見他和藹,同那些趾高氣昂的土豪鄉紳不大一樣,這才收了手。
  「勞煩問您一下。」常歌道,「剛剛在屋外聽到?有人哼唱大周雅樂,是您麼?」
  農婦連連點頭。
  「您哼的,是什麼曲子?」
  農婦將下擺一抓,淳樸一笑:「我也不大懂得,只知道是我們襄陽城天神將軍的曲子。」
  小孩抱著她,嚷嚷道:「是我們放天燈求來?的天神大將軍!」
  祝政莞爾,常歌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打量了一下二人,謹慎道:「老爺們,外地來?的吧?幸虧你?們是現在來?了,趕上了好時候,再早些過來?,咱襄陽城還被魏軍圍著。我們這是窮人有窮福,住在城外頭,躲了這一災。聽說?襄陽城裡頭,斷糧都斷了好久,死?了好多人呢!」
  「後來?說?是老孫頭帶著襄陽百姓,放天燈請神,這才請來?了位下凡的將軍。」
  常歌估摸,「老孫頭」說?的應該是襄陽太?守孫廉。
  「我記得那天晚上,天神將軍來?得晚,一開始襄陽城還是破了,半夜裡多少人敲門,我從門縫裡一看,全是滿身?血的人,家裡就我和二娃子,哪兒敢開門啊!接著,又圍了許多天,有一日日頭紅的很,那魏軍又來?了好大一批,我怕得厲害,和二娃子躲了起來?,結果聽著琴聲大作,不知怎麼的又起了山火,我還惆悵呢,想著今年襄陽可?真是遭罪啊,那火居然被一場急雨給滅了------都說?是天神將軍呼風喚雨,護佑我襄陽下土!」
  「這之後襄陽就解圍了,漢水上往來?的人也多了,糧食也挨家挨戶地發了下來?,到?處都在唱這首曲子,二娃子學堂裡頭也教了......二娃子,你?們學堂老頭說?,這曲子叫什麼?」
  二娃子把手腕上的紅布條一揚,高聲道:「《離惑破陣樂》!」
  「對對,是叫這個?。」農婦笑呵呵道,「你?說?這名字咋起的,大梨子咋還能打仗破陣呢。」
  常歌沒忍住,笑了出來?。
  *
  作者有話要說:
  [1]大魏與楚國修好:見28章,有楚使至魏廷細節


第36章 虧心 「先生不知羞恥。」 [二更]
  祝政見?她家裡清簡, 問道:「你家裡就你一人麼?」
  那農婦臉上?忽然有?些落寞:「我家先生......我先生從軍去?了,也不知如何了,可能沒了吧。」
  祝政聞言,摸出些和察五百塞給?她, 那農婦說?什麼也不接, 說?讓二娃子瞧見?了還怎麼教他自力更生。兩相?推讓之下, 祝政只好作罷,由著常歌給?了些點心。[1]
  常歌袖子看著平整, 眼下點心居然摸了一袋又一袋, 足足有?五六袋之多,也不知是藏在哪裡。除了某一袋,他將其餘點心全都?給?了那小孩。
  祝政欲言又止, 生怕他將苦藥點心給?混了,常歌只同他眨眼,要他放心。
  結果二人還沒走出一里地,聽著二娃子一聲嚎, 常歌猛地掏了牛皮紙:「壞了,還是給?岔了。」
  行至城前,常歌從馬兜裡摸了面具打算戴上?。
  祝政好言勸道:「還是不戴為妙。」
  常歌不解。
  「將軍這?些日子早出晚歸,少在城裡, 不知城內狀況,總之還是不戴為妙。」
  常歌聽了他的,將面具塞回了馬兜。
  襄陽城已同常歌到來之時大不相?同,城內眼下張燈結綵,正中大道鋪了紅毯子, 街頭巷尾摩肩接踵,四處笙歌。
  常歌一看, 慶幸自己聽了勸,沒拿出面具來戴。
  大街兩側到處都?是鋪子,正賣著與他款式神似的面具,四處亂跑的男童多著紅裳,和二娃子一樣,都?是紅衣馬尾打扮。
  常歌:「......這?是何時開?始興起的......」
  祝政沉思片刻:「襄陽解圍之後,你修養之時,便興起了。眼下已經少了許多,最開?始,滿街都?是揮著紅綾的孩童。」[2]
  常歌:「......」
  不過不僅有?模仿他的,街頭還有?些女童,披著被單跑來跑去?,自己喊著「穎川公主駕到」------只是穎川公主身?後,必定追著舞著棒槌的老娘。
  常歌在街頭站了會兒,只覺得怎麼看怎麼歡喜。
  前後不過月餘時間,襄陽城竟能從大難之中涅槃,恢復至此。
  「喜歡?」
  常歌點點頭。
  祝政道:「喜歡的話,等我們接到公主,到了江陵,還會開?金鱗池盛宴。」
  常歌不解:「楚國這?種情況,還要大開?盛宴?!」
  祝政一臉認真:「正是這?種情況,才更要開?金鱗池盛宴。」
  「一來,是為了迎娶穎川公主;二來,是借此盛宴彰顯楚國逐鹿天下的決心;但最重要的,是穩定民心。說?到底,各國之間雖有?疆域劃分?,但並無銅牆。南郡、夏口之人只需順流便能朝發夕至,直下吳國;沿著信陽道上?遷便是大魏,下徙便是交州------若是本國戰亂不停,又無強盛前景,是你的話,你會如何?」
  常歌輕聲道:「搬離。」
  祝政點頭:「楚國世族專權,國內本就式微;境內戰亂數年,早已民怨四起。此時若不彰顯國力、聚攏民心,給?予希望,怕是半數楚人都?會搬離,成為流民。」
  常歌信服。
  「眼下吳國、益州、交州、滇南已確定會到場,大宛、烏孫、精絕、波斯、安頓等國也有?意參與盛會,他們皆會攜帶商賈打通往來貿易關節。金鱗池盛宴,耗在一時,功在千秋。」
  常歌眼睛一亮:「這?不是同太平宴一般!」
  祝政搖頭:「比太平宴更有?意思------你想,江陵城,可是九曲連環,恰在大江之上?,到時候,在江上?搭起檯子,四周觀景樓林立,眾人坐在觀景樓上?俯瞰下來,豈不是比太平宴更加有?趣?」
  從前大周每三五年都?會開?一次太平盛宴,大宴持續數十日,長安數百里內的百姓都?來一覽奇觀,太平宴的集市上?能見?著許多稀奇古怪的他國珍寶,還有?什麼「魚龍曼衍」、「扛鼎」、「巴俞舞」可以看。[3]
  那時候常川在北疆,常歌獨獨一人留在長安,沒人帶他去?,祝政就偷偷換了裝扮,同他一道溜出去?玩。結果常歌沒忍住,在集市上?舔了一口葡萄酒,也不知這?胡人的酒是怎麼釀的,他頓時全身?發紅滾燙,醉醺醺的,祝政怕事情敗露,把他藏在自己殿內好幾天,沒想到還是被高公公抓住,結果常歌給?挨了好一通訓。
  祝政也不知道,那回太平盛宴的記憶,對常歌來說?是喜還是憂了。
  常歌顯然忘了這?段疼,一聽金鱗池宴會的謀劃,樂得眉眼彎彎:「不知這?回能不能見?著魚龍曼衍,還有?葡萄美酒,風乾羊肉,還有?比瓜都?大的大鳥卵!」
  「今日城外遇見?那婦人我才知曉,原來郎君也可以稱『先生』。」祝政淡淡笑?著看他,「不知將軍喚我『先生』,是哪個『先生』?」
  「先生不知羞恥。」
  常歌留他個白?眼,抬腳便走。
  恰在此時,屋簷上?飛下一少年,正是奪下樊城的景雲。
  景雲先朝著常歌行了一禮,又轉向祝政:「司徒玟聽得城內熱鬧,在天牢裡詢問,是不是大魏穎川公主要到了。」
  祝政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他消息倒是靈通。」
  景雲問:「是否理會?」
  祝政:「不必。」
  「等等。」
  常歌折身?回來,先是注意到景雲腰上?掛著的白?骨笛子,看形狀,當是鷹骨笛。景雲這?人不大談笑?,他二人不大熟,當下不好問什麼,於是只裝作未看到,接著話題道:「我去?會會這?位司徒大將軍。」
  提及司徒玟,祝政臉上?有?一絲輕微的厭惡,他皺眉道:「我陪你同去?。」
  「別。」常歌搖頭,「你是不明白?,他們有?多怕你。你要是同去?,便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祝政只好作罷。
  常歌將自己的馬交給?景雲,背著手?朝大獄方向晃。途中還遇上?了白?蘇子,說?是來找他號脈,常歌惦記司徒玟,讓他暫時在牢門?外等著。
  進大獄後,獄卒點頭哈腰地同他介紹,說?司徒玟才進大牢時,還在精神抖擻地叫罵,之後他就閉了嘴,什麼事情都?避而不談。軍師一股腦招供的那幾天,司徒玟氣得是日日吐黑血,至今日,他已被關了月餘,眼下不說?叫罵,連抬眼皮子的精神都?沒了。
  常歌到的時候,司徒玟只頹然坐著,頭髮胡亂蓬著,身?上?囚服也髒兮兮的,被祝政劈開?的斷臂也早已痊癒,眼下一點痕跡都?沒了。
  大獄裡靜的可怕。
  月光照亮了一小片地面,一隻精巧的雲紋靴踏上?了月霜。
  司徒玟抬眼:「哪位官老爺?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也不會說?了,還要問什麼?」
  「阿玟。」
  司徒玟一抬頭,冷笑?一聲。
  常歌道:「你被俘在襄陽,不見?得是個壞事。魏軍回去?覆命的參將偏將,都?被斬得七七八八了。」
  司徒玟一翻眼皮:「我還得謝謝你?」
  「你消息倒是靈通,穎川公主確實已在路上?。不過,楚魏和談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戰俘交由楚國發落,魏國無權置喙。何況穎川公主金枝玉葉,大獄裡見?不得人的東西多,魏國也好楚國也好,自然會瞞著公主------想要公主出言搭救,不過白?日做夢。」
  司徒玟的心思被他說?得正中,咬牙不語。
  「殺個敗兵之將也沒什麼意思。何況,司徒武一去?,你家眼下,就剩你一個了吧。」
  司徒玟別過臉。
  常歌:「不管你願不願意,也只有?我這?根稻草可以抓了,還不如配合,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司徒玟低著頭,頹然坐在地上?,手?裡搓著枯長的稻草,一語未發。
  常歌道:「我問你,襄陽一役,你為何圍而不攻,將局面拉扯得如此難看。此役,除了楚魏兩方,是不是還有?第三方參與?」
  「還有?,寫絹帛指引襄陽太守孫廉之人,究竟是誰?」
  司徒玟陡然抬頭:「沒有?!我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常歌輕輕皺眉,只覺他情緒來得古怪,反而像是刻意遮掩什麼。
  「------不過,圍而不攻,場面殘忍。」
  司徒玟回過味兒來,轉而反駁道,「這?點我可比不上?您,昭武君。你坑殺三十萬涼州叛軍之時,水漫鬱林郡之時,不覺自己殘忍,我不過將襄陽逼困月餘,我反而手?段殘忍,罪大惡極!」
  常歌道:「鎮壓平叛,那是在戰場之上?,兵不厭詐。但你圍困襄陽,圍的卻是無辜百姓!」
  司徒玟駁道:「百姓的命是命,兵士的命便不是命?」
  常歌不語。
  司徒玟得意洋洋,朝著他自以為的常歌傷處戳:「......涼州一役,三十萬涼州大軍,被你如吹灰般按滅,你雖大勝,為何惹了眾怒?為何諸侯聯合上?書,請殺常歌?你還不明白?麼,這?世間容不下你,常歌!」
  「三年前,你涼州凱旋那日,當今魏王早就認出你是個禍國凶星,這?才親自監督,將長安城三道甕城,布下道道機關暗器------第一道,齊備了弓箭手?,要你萬箭穿心;第二道門?,儘是流沙機括,讓你嘗嘗涼州起義?軍的滋味;第三道甕城嘛......可是車裂。」
  「可惜,可惜周天子在宮門?外攔住你!」司徒玟面色猛地肅殺,「什麼『歌與孤情誼甚篤,當由孤親手?送別』------我呸!果然是為了暗度陳倉,留你狗命!」
  常歌冷眼看他。
  「襄陽一戰,我技不如人,我認。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是常歌,大周庸政數代?,祝政碌碌六年,最終國破覆滅。祝政本人又是個弒父弒母,寡義?薄情之徒------常歌,大周早已覆滅數年,你何必要逆天而為!」
  常歌冷笑?:「天下,乃群臣、萬民、三軍之天下,誰逆了萬民,那才是逆了天命,和什麼大周大魏,都?無甚關係。」
  「司徒玟,你若有?哪怕分?毫的為民之心,且老老實實將給?你下令之人供出來,免得你下了九泉,見?著襄陽百姓,虧心地合不上?眼。」[4]
  司徒玟側著頭,眼神古怪地盯了他許久,方才開?口道:「常歌......有?朝一日,你馬革裹屍,同涼州起義?軍,同襄陽民眾,同你的定安公九泉相?見?,你可比我虧心。」
  定安公,正是常歌之父,常川。
  常歌皺眉:「你什麼意思。」
  晦暗微光中,司徒玟枯坐著,原本失神的雙目忽然閃過一絲亮光。
  「若我告訴你,襄陽圍困確是一局,為的是你,你當如何?襄陽數萬百姓若要索命,要索的,也是你、的、命。」
  他忽然扯出個難看的笑?:「你猜猜,常川死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會是誰?」
  *
  作者有話要說:
  [1]此時貨幣為五銖錢,因諸侯割據,五銖錢各地略有不同,稱「荊五銖」、「蜀五銖」等等。荊州梅和察丞相曾經鑄大幣,一枚相當於500枚五銖錢,世稱「和察五百」。
  [2]模仿常歌的孩童&樂曲:第28章 ,桃枝就有提及
  [3]公元121年,我國與羅馬已有交流,印度、羅馬等地使團來此進行商貿、歌舞表演確有其事。常歌歌說的大鳥卵,是鴕鳥蛋。那時候也的確有。
  [4]不記得哪代史料了,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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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淬花 「小將軍,要給我畫什麼。」 [一更]
  常歌立即問道:「是誰?」
  司徒玟古怪地笑了一下, 吐出了一個「祝」字。
  「祝?」常歌追問,「祝什麼?」
  宮城裡來來往往的祝氏公族實在是太多了,不說別人,祝政也姓祝。
  常歌焦慮地催他, 只?見?司徒玟的眼珠忽然朝上一翻, 雙腳猛地亂蹬起來, 指甲也胡亂摳著地面,像是被什麼看不到?的東西卡住喉嚨一般。
  「司徒玟, 你勿要耍詐!」
  常歌正猶豫是司徒玟使什麼怪招想逃脫, 恰在此時,司徒玟居然一挺身倒在地上,開始倒氣?。
  常歌這才有些後怕起來。
  戰場上各為其主, 兩相?廝殺,勉強算是義?理之爭,可下了戰場,讓一個他熟悉了十多年的人活生生死在自己?眼前, 他卻有些於?心不忍。
  幸虧半道上遇見?了白蘇子,興許還有救,他連喊數聲小白,白蘇子忙不迭地跑了進來。
  「快, 你快摸摸,還有救沒有。」
  「喏。」
  獄卒開了門,白蘇子趕忙鑽了進去,先摸了頸脈,身形頓時一滯, 這才回頭,沖常歌緩緩搖了搖頭。
  常歌立即上前一步:「怎麼回事?他剛還好好的?」
  白蘇子翻翻司徒玟的眼皮, 摸摸他的脈象,上下查看一番,低聲咕噥著「不會啊」、「怎麼會」。
  常歌焦急:「究竟怎麼回事!」
  白蘇子沒有立刻回他,而是摸出藥刀,在司徒玟手?指上拉出個小口,一滴粘稠血液立即匯了出來,傷口雖新,可這血卻是黑色的。
  他猛然想起,來大獄之時,獄卒說司徒玟連日吐血,吐出血跡,正是黑色!
  常歌一時有些窒息,他曾見?過這樣的怪像------
  白蘇子拿篾片挑了點黑血,湊在鼻下聞了聞,這才低聲道:「淬花毒。」
  淬花毒,以?數千種?藥材淬煉而成,去其藥性,只?留毒性,中毒後面色與常人無異,卻自五內潰起,沿著全身經絡氣?脈遊走,整個人外寒內熱,如煎如熬,最終生不如死,窒息而亡。
  這毒本失傳已久,直到?去年冬日,在益州重現?。
  常歌在益州軍三年,有一隨身偏將,名喚祝如歌。夷陵陷落之後,祝政被關押在益州都?城錦官城,常歌孤身闖了益州天牢,將他劫出。
  就要他二人逃出升天之時,益州鎮護將軍趙貪狼挾持了祝如歌,威脅常歌祝政留在益州。祝如歌為了不讓常歌為難,撞刀而亡,此後常歌才發現?,如歌在撞刀之前早已中劇毒,命不久矣。
  如歌所中之毒,正是淬花毒。
  常歌聯想到?此前祝如歌身亡之事,不僅愈發焦躁,大步進了天牢,連聲問:「是否有救?」
  白蘇子沒說話,連捏著司徒玟脈象的手?都?收回了。
  司徒玟已經不再抽搐了,他全身散勁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這一幕似乎和祝如歌安靜躺著的那一幕虛疊在一起,常歌驀然腳步不穩,胡亂抓了些東西想扶,卻險些打翻了牆上的油燈。
  白蘇子低著頭:「他中毒並非一日兩日,而是將近一月有餘,眼下才發現?,怕是早已沒救了......將軍先回去吧,我封住他的血脈,讓他走得......舒坦點。」
  白蘇子給獄卒遞了個眼色,交待他把將軍送到?東廂房,一定不能有任何閃失。
  這時候常歌腦中轟然,思緒更是亂得厲害,由著獄卒把他架了出去。
  天牢重歸安靜。
  四周連多餘的呼吸聲都?沒了。
  白蘇子沉著臉,在司徒玟虎口上下了一針。
  司徒玟猛地大吸一口氣?,一個翻身,從地上坐了起來,睜眼見?著白蘇子,立即叩頭大拜:「見?過白公子。」
  白蘇子徐徐站了起來,臉色陰沉得厲害。
  司徒玟誠惶誠恐,一直盯著他的臉:「白......白公子,該說的我都?按照鉅子交待的說了,是否,是否能解救我出去?」
  白蘇子翹起嘴角,溫和地笑了:「你是很聽話。該說的都?說了------可你不該說的,也都?說了。」
  司徒玟半跪在地上,皺眉回想片刻:「沒有啊,無論?是此次襄陽圍困內情,還是常川身故內情,我可是一字都?未吐露啊!」
  白蘇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猶如俯瞰一隻?醜陋的井底之蛙:「正是因為你一字都?未吐,常歌反而更會生疑!一口否認,還不如虛虛實實推給他人,這道理,你不懂麼?」
  他話未落音,司徒玟臉色一白,瞬間冷汗冒出,大汗淋漓。他死死揪住心口,看了眼虎口上的銀針,又指著白蘇子,艱難道:「你......你給我刺的什麼?!」
  白蘇子平和道:「剛剛不是說過了麼?您身中的,是淬花毒。且已中毒月餘。」
  「你......你!」
  司徒玟氣?極,他忽然想起什麼,將衣襟猛地一拉,心口處三個黑色針孔,赫然在目。這是他被幼清抓住那日,所中的三根銀針的痕跡。[1]
  銀針太細,他下了大獄都?沒人發現?他業已中針,還是他醒來時,自己?拔去的。
  司徒玟恍然大悟:「你們,你們早已想殺我滅口!」
  「你出手?傷了常歌,難道想不到?這後果麼?」白蘇子細聲道,「『襄陽圍而不攻,常歌擒而不傷』,這話,你是聽到?大江裡去了?」
  他低頭一笑:「你倒也乖巧。我每日送來的藥物,你還以?為是補體?健氣?藥物,居然一滴不漏,盡數喝下。那些湯藥,不過是壓制血氣?,讓你無法察覺身中劇毒罷了。剛剛虎口讓你醒來那一針,是用來打通血脈,讓毒血攻心的。」
  「姓白的!你------」司徒玟氣?急,竟長噴一口黑血。
  白蘇子蹲下身子,湊在他身邊,低聲道:「我不姓白,更不叫白蘇子。稱這個名字,不過是我殺的第一個人,血濺在藥案上,染紅了一片白蘇子。那個人......走的可比你痛苦多了,我一根一根地挑經,看著他一點一點去死,到?最後一口氣?,他都?在罵我呢。」[1]
  白蘇子後退一步,謙和欠了欠身子:「司徒大將軍,一路,走好。」
  大獄裡,忽然響起了綿久的嚎叫聲。
  司徒玟猛地在地上打滾,不住地抓撓自己?,嘴裡連句成形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也不知折騰了多久,最終司徒玟一頭拱進地上的稻草中,七竅全出了黑血,徹底沒了動靜。
  白蘇子盯著他徹底死透,方才出了牢房。
  大獄裡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附近牢房本該都?是空的,此刻最裡側一間牢房裡,忽然閃出個人。
  劉肅清縮著身子,緊緊抱著懷裡的食盒,整個人都?有些發懵。
  孫太守死都?不肯見?李守義?,他只?是受了李守義?的委託,來送些吃的,只?是大獄他來得實在太少,不知不覺迷了路,走到?偏門牢房之處,誰知陰差陽錯之下,居然得知這麼大一串消息。
  ------常歌居然真的是那位「常歌」,白蘇子竟然是魏軍奸細,而且據司徒玟話裡話外之意,先生應是......大周天子,祝政。
  劉肅清心中鬱結,不知此事要不要告知楚廷,倘若楚廷早已知道這些訊息,只?是未公之於?眾,他貿然告發先生身份,會不會得罪先生?
  倘若楚廷並不知曉,他告知後,楚廷會不會再次動盪?
  即使他要告發,眼下先生一手?遮天,他還能找誰告發呢?
  劉肅清又驚又怕,只?覺得腿肚子都?要轉筋,他似乎窺見?了深淵的狹小一隅,但這深淵太過可怕,他一不小心,就會和司徒玟一樣,葬身黑暗。
  *
  離了牢房,沒了在眼前扭曲抽搐的人,常歌心裡終於?踏實過來。
  獄卒帶他在大獄裡坐了會兒,他一口氣?悶了三四碗水,心神才回過來。定了定之後,獄卒還打算送他回東廂,常歌擺擺手?,自己?走了回去。
  時候不早了,東廂房裡靜得厲害,只?有更漏聲聲慢響。
  他一推門,隔著紗簾看到?祝政坐在側塌上,手?中握了卷書,他身邊點了盞燭火,火苗被夜風擾得燎燎爍動。
  只?是看到?此景,他心裡就湧起一股暖意。
  再小的時候,他生活在北境狼胥騎大營裡,每天晚上,帳裡都?會點上暖暖的油枝燈,娘親研磨,父帥寫字,他就在一旁玩墨,弄得滿手?都?黑乎乎的。北境的曠野很冷,可他卻覺得帳裡卻很暖和。
  後來娘親的家鄉西靈起了叛軍,常川怕常歌受到?波及,將他送回長安,自那時起,他便獨自一人生活在定安公大宅裡。
  那宅子大得厲害,裡頭住著的人卻又少得可憐,分明在中原之地,卻比北境的營帳都?要寒冷。父帥回來的少,他時常是一個人住,每次下學?回公府的時候,屋子裡黑□□冷冰冰的,一點煙火氣?都?沒有。
  常歌總覺得,屋子裡有個人,留盞燈,才像是互相?牽掛著,生活在一起。
  常歌腳步很輕,走近了才發現?,祝政的確是睡著了。
  祝政背靠著窗戶坐著,一手?支著額角,眼皮輕闔。
  夜風轉靜,他已換上常服,髮絲半挽半垂,柔墜而下,燭光將他的身姿染了層暖色。
  常歌忽然玩心大起,見?著旁邊還有些未干的筆墨,抓了支筆,輕輕蹲在祝政身前,打算拿毛筆給他畫個大花臉。
  是添個八字鬍好?還是畫朵小花好?
  他想起來自己?左眼底下現?在有個小紅痕,先生老記掛著這個,每次提起都?萬分愧疚,不如他也給點個對稱的紋樣,免得他老把這件事擱在心裡。
  常歌提筆,他端詳著祝政的臉,忽然又捨不得下筆了。
  先生長得真是太巧了,哪裡多一筆都?不對。
  思來索去,他打算給祝政點個淚痣。他總是愁多怨多,淚痣倒還算合適。
  常歌的筆尖剛剛湊近,卻停住了,祝政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正沉沉望著他。
  他眼眸漆黑,眸色有如湖水一般,只?對視一眼,好像什麼情緒都?擱在裡面轉。
  祝政唇角漾起淺笑,面容沉靜又溫柔:「小將軍,要給我畫什麼。」
  常歌身子一僵,嘴硬道:「誰說我要畫你了。」
  祝政笑著,輕輕把臉湊了過來,在幾乎無隙的距離低聲說:「請。」
  祝政閉上了眼睛。
  *


第38章 迎親 祝政領文臣,常歌領武將,二人並列而立。[二更]
  常歌提著筆, 仰著臉望著他,心中不禁緊張。
  他離得好近,溫和?的氣息撫著常歌的臉頰,近距離端詳, 他的秀美更是凸顯得淋漓盡致。
  見他遲遲不下筆, 祝政催促:「捨不得?」
  「誰說捨不得。」
  常歌立即反駁, 可?他提著的分明?是一輕巧的小狼毫,筆尖卻顫抖得不成樣子, 怎麼也沒落在祝政臉上。
  而此刻祝政驀然朝前, 直接迎上常歌的筆鋒,常歌慌忙將手一收,但筆峰已在祝政側頰上留下一道墨痕。
  祝政立即睜開了眼, 見常歌一手捏著自己提筆的腕子,滿眼慌張地看向他,連呼吸都變得短促起?來,像極了受驚炸毛、瞳孔放大的小動物。
  他故作吃驚:「小將軍真的下手了。」
  常歌將眉一擰, 反駁道:「明?明?是先生自己迎上來的!」
  祝政泰然自若:「我閉著眼睛,哪裡看得到。分明?是小將軍出手畫的。」
  常歌沒想到他一堂堂君子,居然睜眼說瞎話?,被氣得一時支吾, 提著筆的手抖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憋出句「你......你耍賴皮!」
  祝政險些?被他逗笑,他竭力繃住,裝作不解的樣子:「屋內只有你我,我被畫了一道, 且筆在你的手上,這不叫耍賴皮, 這叫證、據、確、鑿。」
  還能這般狡辯?!
  常歌驚了半天,竟說不出一句話?。
  「那將軍就?別怪我反擊了。」
  正說著,祝政一把抓住他握筆的手,兩人位置一轉,常歌反被他圈在側塌之上。
  常歌趕忙說:「我有正事要說!」
  祝政將他的手腕向後,卡在梨花靠背之上,另一隻手卻繞過他的脊背,溫著他的後頸,沿著柔韌的脊骨向下,語氣沉緩:「你說。」
  「司徒玟中了淬花毒。」
  祝政的右手忽然一頓。
  「......已有月餘。」
  祝政方纔的戲謔蕩然無存,他鬆了常歌,坐正身子,垂眸深思起?來。
  「淬花毒,滇穎王莊盈曾說這東西極其?難得,你說,用淬花毒殺了司徒玟的人,和?給如歌下淬花毒的人,是不是同一個?」
  「單憑這毒,沒辦法?說是不是同一人。」祝政道,「這毒難得,也許製毒之人是同一個,不過一旦毒成,人人皆可?用之。」
  好不容易冒頭的線索,忽然渺茫起?來,常歌忽然有些?喪氣,只垂眉點頭:「先生說得是。」
  他轉念又想起?那日在了望樓抓捕李守義之時,遭遇的那位紫色錦衣之人,常歌撐著雕花榻坐正身子,道:「那日了望樓後的密林裡,你我遇上的那位錦衣之人,先生可?還記得?」
  祝政眉目間有些?不快,只應了一聲。
  「他出現在魏軍了望樓,顯然同魏軍有所攀扯,說不定那絹帛正是那錦衣人與司徒玟的合謀的證據,他惟恐事情敗露,才來爭奪。此乃他出現在密林的動機。」
  祝政不解他意,一時未應聲。
  「------那人身上,有先生所用的軟筋散,軟筋散和?淬花毒一樣極其?罕見,我在想,先生能不能問問給你軟筋散之人,看看還有誰買了它,我們好順著軟筋散這條籐,摸出錦衣人這只瓜?」
  祝政一時面露難色。
  「怎麼?」
  祝政輕輕鬆開常歌的手腕,低頭避開他的視線:「軟筋散,我是從司徒空那裡得來的。他已------」
  他已在新野城破之後,被常歌斬殺。
  司徒空是曾是大周衛將軍,常伴君側,護其?安全。大周宮變正是從近衛而起?,衛將軍如何能脫得了干係?常歌只以為他背叛祝政將他斬殺,卻沒想到,司徒空才是放走祝政,又幫助祝政逃離宮變的關?鍵之人。
  然而他知曉這一切之時,大錯已成,司徒空業已身故。
  常歌聞言沉默良久,屋內燈火漸殘,也不覺得暖了。
  過了許久,他方小聲道:「......對不住。」
  祝政無言,只拍了拍他的肩頭。
  他二人之間,命運弄人之事業已太多,早已厘不清楚。誠如那日山巔上常歌所說,只有過一日,算一日了。
  「司徒空既然不在了,軟筋散這條線,只能斷了。」常歌道,「眼下只盼著什麼時候能見著滇穎王莊盈,問問她淬花毒之事,看她有沒有查出什麼眉目。」
  祝政道:「金鱗池盛宴,莊盈會來江陵。」
  常歌點頭:「那自是最好。」
  「......還有一件事。」常歌猶豫良久,最終還是開口,「父帥遇難那天,曾去過一趟宮城,你可?知道,他在宮城中都見了什麼人?」
  當?時周閔王病重?,早已無力問政,而祝政作為太子代為理政,常川軍機要務均需向祝政面陳。
  定安公常川位高?權重?,除了祝政,常歌實在想不出還有哪位姓祝之人,值得他父親特意面見。
  常歌仔細盯著祝政,燈火映在祝政瞳孔裡,顯著地爍動了一下。
  祝政短暫閉了下眼,方才緩緩搖頭,低聲道:「不知。」
  常歌追問:「父帥當?日回京述職,先生,沒見到他麼?」
  祝政沉思片刻,方才道:「常川之事,我還有些?線索未能想清楚,此事,日後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一時間,常歌似乎是想繃住,不露出絲毫哀傷之意,最終他眉目低垂,僵硬地應了一聲。
  這之後常歌做什麼都走神?,勉強撐到洗漱完,摸去床上,面朝裡睡下了,隱隱的,常歌似有歎息。
  夜半,黑暗連歎息聲都一道吞了。
  祝政靜靜看了快半個時辰公文,給常歌留足了獨處平息的時間,方才吹燈走了過去。
  他放下床簾,躺在常歌身側。
  祝政試著喊了幾?聲,都沒有回應,他推測常歌應當?已經睡著,這才伸出胳膊,將他翻了過來,輕緩攬進自己懷裡。
  常歌朦朧中循著暖和?趴了過來,腦袋枕在他肩窩,半個身子壓在祝政身上。
  他迷糊了會,感覺髮絲被仔細拉起?,立即清醒小半。有人輕手輕腳拆了他的髮帶,又捉了他的手腕,將他的髮帶鬆鬆地綁了上去。
  此時常歌徹底清醒,他察覺了這個交疊而臥的尷尬姿勢,頓時身子一僵。
  他的腕骨仍被祝政捏著,祝政似乎覺得繞上去的髮帶礙事,又將其?拆下,置於手心細細把玩。
  常歌用來纏發的紅繩就?落在臉側,祝政白玉般的指尖在髮帶上不住摸索,倒讓他不解起?來。
  這髮帶有什麼稀奇的?
  祝政若是喜歡,明?天贈他一條便是。
  接著祝政又將髮帶往他手腕上纏,這纏法?和?最開始的不一樣,這回祝政下了點力氣,將二人的手腕緊緊纏在一處。
  常歌生出些?奇怪的聯想,佯做夢中折騰,翻身要離開,祝政趕忙按住了他,將他整個固在懷中。
  常歌傷的地方正在後心,這位置太惱人,壓不得碰不得,常歌睡覺又一向不老實,閉上眼就?打起?睡拳,這段時間只能靠著祝政每晚陪著,制著他,不讓他四處亂翻,免得壓了傷患之處。
  眼下他亂折騰,祝政只以為他驚夢,溫熱的手掌落在他後背上,順著挺直柔韌的椎骨摸索,輕輕安撫。
  常歌只著了裡衣。祝政掌心溫溫的,順著椎骨撫摸的時候,莫名生出些?酥麻熱意,他伏在祝政心口,只覺得自己心音鼓噪得鬧人。
  挨至十?幾?下,常歌再?也忍受不住,抬手揪住了祝政的前襟:「別拍了。」
  祝政動作稍僵:「吵醒你了。」
  常歌耳廓發燙,小聲說:「也沒有。」
  他假裝忽然發現兩人手腕被緊緊纏在一處,於是銜住發繩尾端,輕扯著要解開。
  誰知這結扣被打得太死,他又是低頭又是輕擰身子,折騰半天也沒折騰下來,帳裡反都是他二人衣料摩挲之聲。
  忽然,他的手猛地被捉住了,環著他的胳膊也一緊。
  祝政氣息亂的厲害,抑著聲音說:「別亂動。」
  常歌又氣又惱,反而掙扎起?來,折騰地更加厲害,口中還小聲含糊道:「讓我別動,先生別綁呀。」
  他絲毫沒意識到此刻二人緊密相貼,細微的接觸動作都如火星子般,危險無比。
  二人手腕依是沒解開,常歌正焦急著,整個人被死死按在懷裡,強橫又威壓。常歌被捏得有些?吃疼,掙了一下,繼而被死死擁住。
  祝政不再?是帝王后,脾性溫和?沉穩了許多,過於霜銳的氣勢也斂了不少,然而此時此刻,那種無言的壓迫感沒頂襲來,猶如澎湃海潮,將人整個吞沒------常歌立時寂然。
  他倆誰也沒說話?,祝政的胸膛更是起?伏得厲害,他花了好大力氣,才漸漸平息下來,聲音低顫著說:「......別招我。」
  「我沒想......」常歌話?還沒說完,只覺對方燙的嚇人,不由得話?頭一頓。他安靜了會,這才晃晃左手:「......把這個解開,這像什麼樣子。」
  祝政搖頭。
  他見常歌下手又要解,這才無奈道:「你傷在背部,大好之前不能壓著。手腕綁在一處,你若是亂動,我即刻能醒來,並非有他想。」
  常歌盯著纏著的手腕半晌,安靜下來:「先生該好好休息。」
  祝政攬他,沒答話?。
  常歌小聲道:「先生......比什麼周天子好多了。周天子脾氣又臭又硬,還冷冰冰的。」
  「嗯。」
  常歌:「你......對旁人有這麼好過麼?」
  祝政抿唇,悄聲反問:「你說呢。」
  常歌小聲嘀咕的樣子有些?惹人疼,他本?是淺淺笑了。之後他瞬間想起?拔斷箭之時,常歌發著高?熱,迷糊間似乎又回到了大周時期,不住絮絮問著「君定要臣死麼」,這笑忽然就?凝在他臉上,變得辛酸又古怪。
  「睡吧,常歌。」
  祝政輕輕摸了摸他的圓乎乎的後腦勺,下巴抵在常歌腦袋上,心裡萬千滋味,難以言說。
  常歌許久不答,他一低頭,才發現常歌早已閉上眼睛,呼吸均勻,早已安然睡了。
  祝政略感寬慰,意識卻愈發清明?,再?無半點睡意。
  *
  翌日,劉肅清居然告病了。
  這讓本?就?暴躁的陸老虎陸陣雲更加暴躁,邁著大頭靴子在軍營裡走來走去,恨不得要吃人,好在李守義官復原職,總算給他分了點負擔。
  夏天羅的傷依舊那樣,白蘇子去瞧了幾?回,沒什麼見好的跡象。這讓常歌不得不琢磨起?襄陽將領青黃不接之事。
  他本?想同陸陣雲建議幾?個人選,思來想去還是作罷。若小喬等人有悟性有毅力,無需他提點,危難之時,自會逆流而上。
  為了準備金鱗池盛宴、迎接穎川公主,祝政那邊也忙的不可?開交,楚廷接連發函,要祝政回都城江陵主持大局。
  文書裡還夾了封楚國丞相梅和?察的私信,特意詢問襄陽「天神?將軍」之事,祝政這才知道,常歌解困襄陽、蒙眼大破奇門陣的軼事,已在百姓當?中口口相傳,流言居然轉至江陵,驚動了楚廷。
  這事從面上看,勉強算是好事,但祝政心裡總是莫名惴惴。
  大魏在戰場上輸了份子,打定主意要在別的方面抖抖威風,故而穎川公主的送親儀仗無比浩蕩。
  祝政面上豁達,暗地裡也是寸步不讓。
  大魏的送親隊伍氣勢浩大,楚國迎親船隻便著意往繁華里裝扮,常歌特意去襄陽碼頭瞄了一眼,迎親船隻由九艘九層艦船領頭,之後萬千大紅舟梭相隨,船隻隊伍竟拉扯十?裡不絕。
  迎親船隊上所用的物什,大大小小均是祝政經手,連用以裝飾的大紅牡丹,都從氣候適宜的地方摘了,再?快馬送來,帶著露由他一枝枝挑選。故而這段時間,祝政忙得幾?乎沒法?合眼。
  人一忙起?來,時間就?如抽刀斷水,過得飛快。
  不知不覺間,桐始華,虹始見,萍始生,季春三月至。
  穎川公主的儀仗船隊馬上就?要抵達襄陽,祝政將在襄陽迎接公主,之後隨著浩湯船隊一道,直下江陵。
  拯救襄陽的「天神?將軍」,也將隨著祝政一道,返回江陵。
  這消息一傳出去,不少襄陽百姓還在官署外請命,一見祝政,領頭的長跪不起?,乞求半天。
  常歌出門時瞥了一眼,並沒多問。
  公主到達這天,襄陽城裡的紅綾紅燈竟然多了數倍,城裡城外香風嗆人,挾裹著牡丹瓣亂飛。
  原本?迎親隊伍應當?乘著江上畫舫迎接公主,但據稱穎川公主出身北方,只乘安穩樓船,不喜搖曳小舟,為此襄陽特意重?新翻修了碼頭,以花籐搭了方形走廊,一端連著大魏送親樓船的泊位,另一端則直接通向楚國樓船的泊位,迎到公主之後,公主可?經由碼頭陸地,順利登上楚國樓船,免去了公主乘坐畫舫之憂。
  眼下,碼頭所見之處,盡數綴滿了大紅牡丹。
  祝政位列迎親隊伍之首,站在碼頭花道最頂端。
  因場合莊重?,他特意換上了最為華貴的玄色華服。他素日裡只著白衣,本?就?淡漠出塵,眼下暗紋錦衣一穿,換上精緻的金枝冠飾,兩側珊瑚旒垂墜而下,整個人更顯矜貴,難以親近。
  花道之上牡丹低垂,常歌站在他身側,紅衣烈烈,整個人銳意奪目,竟不遜天香半分。
  「看!那是天神?將軍!」人群裡有小孩指著他喊道。
  「是真的天神?將軍!」
  亂紅花廊之下,香風霏暖,紅燈搖晃。
  祝政領文臣,常歌領武將,他二人並列而立,滿廊牡丹含醉一般,穠姿貴彩,簌簌下落。
  *
  作者有話要說:
  [1]桐始華,虹始見,萍始生:《禮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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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維度,思維者的世界,一切由異能者的腦洞具象而成。
  黑貓作為第五維度主神,日常管管眾人腦洞,幫幫普通人過活,打打腐朽的統治階級邦聯。
  *
  又是黑貓颯爽無敵的某一天,他從炸得稀爛的邦聯研究所中,刨出了一位儒雅俊秀的男人。
  男人一睜眼,攥緊了他的手:「太好了,終於見著個正常人!你也是地球穿來的麼?」
  黑貓:??
  *
  身為愛眾生的主神,黑貓帶著挖出來的「普通地球人」梓茶,管管眾人腦洞,幫幫普通人過活,打打腐朽的統治階級邦聯。
  倆人一拍即合,好得跟老夫老妻一樣。
  這天,黑貓一個不留神,一炮掀了腐朽統治階級的秘殿大門。
  硝煙散去, 「腐朽的統治階級」梓茶議長,自秘殿深處驚詫轉身:「黑貓,這是個誤會,天大的誤會。」
  黑貓:呵:)
  【傲嬌炸毛 主神大人受 VS 優雅腹黑 議長大人攻】
  少年帶著槍炮舉著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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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蓮燈 莫回頭,前路只聞萬人哭。
  才到酉時, 暗夜就沉沉壓了下來。
  襄陽船塢恰在漢水合圍之處,江水兩闊、夜色正闌,百姓們生生盼了一日?,兩岸江邊人群不見稀少, 反而?漸漸增多。
  碼頭東側, 楚國的迎親船仗早已靜候多時, 為首的樓船船體浩大,甲板上有數十層的樓宇, 頂端還以飛簷裝飾, 遠遠望去,竟像座小鎮浮於江上。
  樓船船頭移植了顆參天?古樹,枝椏上掛滿如意千結, 點著玉蘭紅燈。隨行的萬舟千帆,皆燃著紅燭,滿江燈火闌珊。
  江波揉碎了倒映的燈火,常歌一語未發, 只?安靜看著。
  祝政察覺到他的異樣,輕聲問:「怎麼?」
  「也?沒?什麼。」
  祝政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問:「喜歡麼?」
  「我?」常歌連連搖頭,「這都是小姑娘家喜歡的東西。」
  「那在思慮什麼?」
  常歌這才低聲道:「就是......忽然覺得這穎川公主,怪可憐的。聽說她沒?多大......十三?十四?這麼小的年紀, 就要被?逼著嫁給昏庸楚王------我十三四的時候,還在太學搗亂呢。」
  祝政想起往事,忍住笑?意:「確是如此。」
  常歌輕聲道:「魏王並無直系孫女......也?不知這穎川公主是司徒家哪位姑娘,遭這麼個大罪。」
  祝政今日?一身如意雲紋玄色錦服,月光一投, 整個人如流緞一般。
  他輕瞥了常歌一眼?,欲言又止。
  「公主來了, 是公主娘娘來了!」
  江邊的小孩子又蹦又跳,高高舉著手?裡的蓮燈,還有些等不及的已經被?架在肩上,想要一睹穎川公主的儀仗風采。
  「嗚------」
  靠近漢水的北門口,低沉銅號大作,莊重雅樂隨之自江上徐徐而?來。
  漢水被?船隊推開,輕緩漫過石堤,江中?的吃水線,徐徐升了三格之多。
  一數十層高的巨船頂著火紅繡球開道,甲板上靈鹿、灰鶴頂著紅綾逡巡。
  巨船之後,跟著數條護衛艦船。
  然而?先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卻不是襄陽罕見的靈鹿、灰鶴,甚至不是為首的大魏巨船。
  「娘親快看,那是什麼!」有小孩指著樓船後的龐舟,尖著聲音問。
  「那是大魏運送巨神像的龐舟。」
  大魏儀仗船隊末端,五六條龐舟首尾相連,方?才構成了一條巨大船隻?,一眼?望不到頭。與龐舟的規模相比,穎川公主的巨船根本算不得什麼。
  大多小孩都坐在大人肩頭,視野已高出常人不少,但大魏龐舟駛來之時,他們拚命仰著頭,仍看不到龐舟的甲板。龐舟兩側,紅木槳分兩層而?列,單是一根舟楫都有房梁那麼大,木槳徐徐擺動之時,整個漢水都隨之曳動。
  「哇......」
  常歌循聲瞥了一眼?,出聲的小孩已完全?被?眼?前龐舟震懾住,張著小嘴,看得滿目震驚。
  龐舟之上,一層樓宇都沒?有,而?是全?部打通,連通成大片平面,上面沉沉載著裹滿紅綢的巨神像,從岸邊看去,宛如一座覆滿紅綢的小山。
  小孩不解:「大魏為何要送我們座山?出城幾里,咱們不是有好?大一座虎頭山麼?」
  常歌聽得童言,不覺淺笑?。
  為首的大魏巨船漸行漸緩,至漢水碼頭,穩穩停住。
  「公主娘娘,會下船麼?」一女童回頭問。
  「噓。」她身後的大人慌忙比噓,「今晚不止要看穎川公主。」
  「那還要接什麼公主?」
  大人沒?再回話,只?讓她拿穩手?裡的蓮燈,不要到處亂晃,免得燈油撒潑。
  常歌這才發現,岸邊圍觀的民眾手?裡,都捧著火紅的蓮燈,遠遠望去,岸上一片火苗爍動,有如星光。
  他悄悄以肘撞了撞祝政:「先生,百姓手?中?的蓮燈,是做什麼用的?祈福?這穎川公主初來乍到,襄陽百姓見都沒?見過她,怎麼忽然行這麼大禮?」
  祝政輕輕抿唇:「待會你就知道了。」
  此時,十數層高的樓船上翻下一大紅舷梯,同襄陽碼頭相接。
  舷梯約三十丈長,落下的瞬間,紅綢自頂端翻下,鋪滿整個舷梯。江岸邊聚滿了人,本是鬧哄哄的,紅綢如流水般翻下之時,竟驀然安靜下來。
  大家都明白,這是穎川公主要出現了。
  笙罄和?鳴,雅樂如鳳一般,裊裊回天?。
  眾人瞪著眼?瞧著,卻見舷梯頂端踏上了個黑色靴尖。
  這穎川公主,怎麼長了個男人的大腳。
  那人自梯上下來,原來是一送親大臣,明明是喜事,這人臉沉得像是送葬一般。
  他身後,一列穿著大魏官服的小老頭隨之而?出,沿著舷梯行至花道之前,個個都對著袖子邁著老臉,也?不知在跟誰置著氣。
  祝政只?輕輕頷首,維持禮節。
  魏國送親大臣開始走流程,一堆冗長說辭聽得常歌昏昏欲睡,正在飄神之際,忽然聽得一聲:「穎川公主到------」
  樓船之上正門徐徐拉開,穎川公主旌旗儀仗先行,分列甲板四周。
  巨船正門中?,徐徐轉出一頂火紅華蓋,華蓋繡滿金鳳紋樣,四周綴滿了紅紗罩子。
  罩內站著一位絕色美人,未著漢服,而?是穿紗著曼,行動之間有如紅煙飄動。她未梳漢髻,反而?滿頭結著辮子,一副北境女子打扮。
  她的額上綴著繁重金紅額飾,眉心描著花鈿,下半面以金色珠鏈遮住,只?露出一雙顧盼生輝的眸子,眼?神靈動得如荷葉上的瑩露一般。
  穎川公主巧手?一伸,露出腕上精巧的黃金鐲子,由女侍攙著,緩步走下舷梯,行走之間脆鈴響動,清脆動聽。
  碼頭底下烏泱泱的民眾頓時沸騰起來,有小女孩尖著嗓子叫道「公主娘娘,是公主娘娘!」
  身後的楚國迎親官員也?沸騰期盼地厲害,常歌卻悄然皺了眉頭。他總覺得這公主看著有些眼?熟。
  此時,穎川公主被?侍女簇擁著,行至跟前,送親大臣正依著儀制同祝政交接,為首的官員扯著雅音腔子說著吉祥話,那穎川公主眸子卻骨碌碌轉著,最後落在常歌身上,朝他眨了眨眼?。
  什麼意思?
  常歌刻意多看了她幾眼?,穎川公主卻挪了目光,未再對視。好?在此時儀式已完,大魏雅樂漸熄,楚樂大作。
  火紅的旌旗儀仗兩列排開,灰鶴邁著細長的高腳踱步而?行,接著是左右躍動的靈鹿。
  據儀禮,當是迎親隊伍先行,祝政忽然側頭,柔聲道:「將軍這邊請。」
  而?後,他將常歌衣袖一拉,踩著滿地的牡丹花瓣,率先踏過花道,登上樓船。
  且不說常歌身後還跟著迎親百官,花廊之下更是站滿了萬千百姓,眾目睽睽之下,祝政驀然如此唐突,常歌被?他驚得心都頓了一頓。
  祝政倒是坦然自若,只?輕輕拽著他的左腕,率先登船。
  穎川公主登船安頓好?之後,楚國迎親官員都進了船艙,船工開始一點點收錨啟航。
  常歌懶得在艙中?湊熱鬧,只?獨自站在船尾,怔怔望著漢水江畔。
  「天?神將軍,天?神將軍!」
  岸邊傳來了些呼喊,常歌好?不容易從游神中?醒了過來。
  儀式已畢,兩岸看熱鬧的民眾不僅一個都沒?離去,岸上烏泱泱的人群,反而?比剛才看公主的時候,更多。
  幽涼江風撫面,遠處江上,忽然燃起點點星火。
  緊接著,一盞、兩盞......兩岸百姓捧著火紅蓮燈,將這燈火順流而?下------
  滔滔江上,蓮燈順流而?蕩,點點星火延伸至天?邊盡頭,與璀璨星河相映相接,又倒映在常歌剔透的眼?瞳中?。
  「前幾日?,他們聽說你要走,自發要求的。」祝政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側,低聲道,「我顧及穎川公主的迎親之事,本萬般猶豫,但百姓選出的數位代表居然長跪不起,定要送別『天?神將軍』,我見他們一腔赤誠,只?好?應了下來。」
  常歌看了他一眼?,原來他看到的民眾長跪求見祝政,竟然是這麼一回事。
  「......民眾一片心意。你別介意。」
  兩岸百姓手?心都捧著蓮燈,依著順序行至岸邊,將點點蓮燈送入江水之中?,一路跟隨常歌所在的樓船。還有些閒不住的小孩,穿著和?他一樣的火紅衣裳,在岸邊追著大船跑,口裡還喊著「天?神將軍,天?神將軍!」
  常歌怔怔看了一會兒,目光轉向了身後肅穆的襄陽城頭------
  誠然眼?下紅燈高掛、繁花似錦,但那燒得焦黑的城頭、凝固掛在垛上的鐵水,破爛碎裂的角樓,無一不在提醒常歌,這依舊是一座千瘡百孔的傷城。
  一座傷亡逾十萬、城破數次,戰場拉扯至數里之外的傷城。
  他眸中?閃爍,想開口詢問,最終卻如鯁在喉。
  祝政輕輕捏了他的手?:「你若覺得承受不起,便接了楚國的武將金印,守這一方?故土安寧,權當是回報了。」
  常歌抽了抽嘴角,本想擠出個笑?,卻比哭都不如。
  江水推著蓮燈,一層層漫開,無數百姓沉默著,以萬千闌珊蓮燈送別常歌。
  沉悶銅號聲起。
  碩大樓船開始起錨。
  漢水依是,滾滾東去。
  襄陽仍存,百廢待興。
  常歌低下頭,將情?緒都藏在漢水的夜風裡。
  *
  此時,襄陽官署東廂已經徹底空置下來。常歌一去,偌大的院子空落落的,只?留更漏聲聲脆響。
  院門上,靜靜懸著一枚武將金印。
  *
  莫回頭,前路只?聞萬人哭。
  ------卷一《襄陽圍困》完
  *
  作者有話要說:
  一共只有三卷
  § 卷二【熒熒野火,離離亂惑】 §


第40章 棋文 「你怎麼不高興?」 [一更]
  襄陽至夏口?距離不遠, 若乘著?輕舟順流之下,一兩日便可到?達。但楚國儀仗艦隊浩蕩,還刻意壓慢了速度,一邊沿途巡遊一邊前行, 單是自漢水順流至夏口?, 便花了三?日。
  清晨裡下了霧, 潤得兩岸重巒碧如滴翠,晨日裡的空氣也柔涼。
  漢水如綿玉一般鋪展開來, 穎川公主的靈鹿在船頭悠悠踱著?步子, 常歌逗弄了會兒,見視野陡然開闊,廣闊原野之上, 千湖星羅棋布------
  這是到?了夏口?。
  夏口?處於?漢水、大江交界之處,船隊將在此轉向,一路向西,逆流至楚國都城江陵。
  未到?正午, 自為首的樓船開始,迎親船隊依次右舵,徐徐擺尾,萬千舟舸一齊掉頭, 景象著?實壯闊。
  岸邊上圍滿了來看熱鬧和看公主的人,還有?些見縫插針的小販,吆喝著?賣著?炒貨。
  為首的樓船掉完了頭,靠在岸邊等?著?船隊全部擺尾完成。
  臨出發時,水兵點了數次人, 都不見常歌,正焦急如何是好, 常歌晃晃悠悠打岸上來,懷裡捧著?倆大紙包,一上樓船,給燙得趕緊撂甲板上。
  常歌彎腰,將紙袋口?一拉,栗子香撲面而來,瞬間溢滿整個?甲板。
  靈鹿循著?味,踱步過來,溫順地跪臥在他身側,歪著?頭,像是等?著?嘗第一個?。
  常歌問它:「你?能吃麼?」
  那鹿立即拿頭頂他,鹿角又絨又硬。
  常歌給它掰了一個?,熱氣裹著?蜜糖栗子香冒了出來,靈鹿低頭,從他手裡銜走栗子,它口?鼻的觸感毛絨絨熱乎乎的,哈得常歌手心發癢。
  這時候是沒有?鮮栗只有?老栗的,常歌擔憂味道,問那頭鹿:「好吃麼?」
  那鹿裝模作樣嚼了兩下,許是摸著?味了,整個?鹿頭都要往袋子裡拱。常歌費老大勁把它趕走,才見著?水兵船工個?個?都瞪著?眼瞅著?他,眼睛裡都恨不得伸出手來了。
  他哈哈一笑,道:「瞄什麼,來吃啊!」
  甲板上的人猴急似的一擁而上,熱熱鬧鬧地分栗子,兩側其它船上的水兵見了,羨慕得恨不得跳江游過來。
  此時,數聲?金鈴脆響,一遮面女侍款款向常歌而來。靈鹿就在她身邊轉悠,溫存地拿頭蹭著?這位女侍。
  常歌一眼見著?她腕上的金玲鐲。
  這東西是北境孩童佩戴的長命鐲,上綴鈴鐺,至成年方才取下。常歌小時候,腕上也被火尋鴒套過一個?銀鈴鐲,他從北境送走時,那鐲子就留給了火尋鴒,當個?念想。
  女侍行禮:「穎川公主聞得栗子香,煩請將軍賞幾個?嘗嘗。」
  穎川公主身份貴重,她雖在船上,但她住的樓層裡外數層護衛,連隻鳥雀都飛不進?去。估計這位公主饞栗子是假,關膩了才是真。
  常歌應了一聲?,道:「等?著?。」
  他上前一步,撈開幾個?嬉皮笑臉搶栗子的水兵,隨手一抓,空的。
  滿袋子糖炒栗子給分得乾淨,連個?栗子殼都沒留下。
  「這就沒了?」常歌往四?周看了一圈,水兵們嘻嘻哈哈,抱著?栗子四?散而逃。
  糖炒栗子敗完了,常歌想起?自己住著?的地方還有?些點心,他本想讓女侍留在原地,女侍卻說要一同去取,跟著?他上了樓。
  常歌住在樓船最頂層。
  頂層視野開闊,本該是留給穎川公主居住的,但頂層也容易被人自屋簷上偷襲,常歌擔心穎川公主的安全,便自己要了頂層,公主住在他下一層。
  「你?在此等?候,我拿出來給你?挑選。」
  常歌撂下一句話,抬腳就進?了屋子,他正在裡面翻箱倒櫃,大門竟被猛地關上了。
  他一回頭,門口?站著?的女侍忽然不見了。
  接著?他的左肩被人輕輕拍了一下,笑聲?卻從右側傳了過來,他朝右一轉,白淨女侍已去了面紗,笑彎了眼:「真是常二哥哥。」
  她雲雀似的繞著?常歌轉了一圈,小嘴嘰嘰喳喳:「快讓我好好看看。」
  「玄哥哥說你?沒死?我還不信,這回真的見到?活的了!前幾日我就總想著?找機會溜出來,可嬤嬤們看得我太?緊了,直至今日夏口?調轉,樓船停了許久,嬤嬤們等?乏了,都午憩了我才摸了出來。」
  時隔數年不見,常歌認得遲疑:「你?是......棋文?」
  棋文見著?點心,拍手樂道:「是我,是我!大公去世之後,我就被伯祖父封了公主。」
  司徒家有?北境血統的,只有?棋文。
  棋文是她的小字,單名一個?彧,是楚國已故大司馬司徒信的親孫女,也是當朝魏王司徒鏡的侄孫女。
  常歌十歲時,常川將他獨自送回長安,常家多為將領,留在長安城的族親寥寥,他每日便多在太?學遊蕩。
  那時候司徒鏡還沒篡權自立大魏,仍是大周太?宰,見常歌一人孤獨,便帶著?同司徒家的一幫小孩一道玩。
  司徒彧這聲?「常二哥哥」,也是依著?司徒家的年紀排行,生生把常歌橫插進?去,放在司徒空之後、司徒武之前。
  棋文滿嘴裡塞滿了點心,黏黏糊糊道:「還是二哥哥這裡點心好吃!眼下我也來楚國了,以後咱又在一處了!在大魏當公主,一點都不好玩,可煩死?人了,成日裡關在封地裡,這不讓去那不讓去,沒法騎馬更不能打大鷹,但凡出門就有?一大串人跟著?,賜的宅子只有?玄哥哥常來......」
  她官話不太?熟,說的快了還夾幾句西靈話,後來乾脆全改了西靈話,一張巧嘴快得跟剝豆一樣。
  常歌笑道:「大姑娘了,還想著?玩呢。」
  棋文的眼睛彎得像月亮:「正好快四?月了,二哥哥,帶我去打黃麂子吧!」
  「江陵沒有?黃麂子,也沒有?草原和山,只有?大江和湖澤。」[1]
  棋文拍手:「那也成,長這麼大我還沒來楚國玩過呢。之前大公在楚國做大司馬,幾年幾年都不回來一次,我鬧著?要看大公,都說到?處都在打仗,太?危險了。不過現在可好,我來了,二哥哥也在這裡。而且,嬤嬤還同我說,嫁給楚王,就再也不打仗了。」
  她一臉喜樂,常歌倒是眼神一黯,只問:「你?......真要嫁楚王?」
  棋文一口?塞了個?仙豆燒,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黏糊著?說:「二哥哥,你?說楚王,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常歌苦笑。
  楚王昏庸偏聽,剛愎自用,還是世子之時便愛大擺威風,上下車從不用桂蹬,而是踩著?侍從的背。
  棋文還是豆蔻之齡,怎麼就要嫁給這種人。
  「二哥哥,你?怎麼不高興?」棋文眨著?眼睛看他,舉起?仙豆燒,直著?胳膊遞給他,「給,別不高興啦。」
  常歌默然接了下來。
  仙豆燒外頭裹著?燒焦的蜜,裡頭包著?白蓮蓉,本該甜的發膩,可他倒是嘗出了些苦。
  常歌問:「迎親時,你?見著?扶胥哥哥了吧,他認出你?就是穎川公主了麼?」
  棋文雙手捧著?個?仙豆燒,眼珠滴溜轉了一圈,搖搖頭:「我不知道。」
  常歌有?些飄神。
  他倒是想救棋文,可眼下楚魏聯姻,大楚開金鱗池盛會,諸國之間鬧得是沸沸揚揚,棋文已經被兩國架在炭火架上,騎虎難下。
  不知先生有?沒有?辦法助她。
  二人又敘了些幼時閒話,棋文怕嬤嬤發現,沒敢待太?久,慌張著?要走。
  臨走時,常歌給她裝了一大包點心,她兩個?袖子都塞得鼓鼓囊囊的,半點公主樣都沒有?,就是個?饞嘴小姑娘。
  *
  過了夏口?,便入了大江。
  江平野闊,楚天?舒朗。
  一到?晚上,大風掃得蘆葦瑟瑟做響,冰寒的月亮像被山崖啃了一口?似的,瀉下來的月光又碎又涼。
  越往上遊走,鬼鬼神神的事?情居然多了起?來。
  樓船之上雅樂裊裊,一霧之隔,卻總有?女子哭泣之聲?伴隨兩側。
  一個?兩個?人聽到?還能說是幻聽,但聽見的人多了,謠言自然成了氣候。
  再後來探路護航的楚軍水師來報,說先鋒船聽得哭聲?既遠又近,順著?歌聲?穿霧過去,卻渺無人煙,怕是有?他國斥候隱匿於?迷霧之中,希望後面船隊提高警惕。
  最後,值夜的船工聽了大半宿女鬼泣音,連滾帶爬地來砸常歌的門,祝政沉著?臉把門一拉,那人被嚇破了膽,絲毫沒顧上奇怪,只哭哭啼啼說見著?鬼船了,鬼船船頭還有?一青衣女子飄立江頭,還信誓旦旦地說值夜水兵都可以作證。
  常歌聽得古怪,但他真的披了外衫,和祝政一道來到?甲板上時,什麼鬼船什麼女子,卻跟躲著?他倆一般,全不見了。
  他沒責怪船工,只當是船工辛勞,夜裡睡得迷糊,看花了眼。
  常歌懶得管謠言,謠言卻愈演愈烈。
  至第二日,鬼船言論已經編得有?聲?有?色的,說是什麼河伯發怒,求娶新娘,大江上已經丟了不少漁家女兒,連江陵城裡的女子都有?遇難的,這回河伯跟著?船隊,是看中了穎川公主,要搶她去做新娘!
  常歌聽得直翻白眼,楚軍水師幹啥啥不行,編故事?可真行。
  下夜的時候,船上的氛圍顯著緊繃了起?來,船工水師三?五成群擠在一處,活像是冬日裡擠暖和的兔子,瞪著?眼聽著?江水裡的動靜。
  水師裡,有?一兩個?不信邪膽子大的楚國水兵,見大傢伙這樣害怕,更是嚇唬得起?勁。一位水兵正蹲在甲板正中央的大木桶上,說得是眉飛色舞地:「......新娘久久不獻上,那河伯大怒,江上但凡有?的船隻全給砸了個?碎爛,還召了雨師發山洪,生生衝垮了九九八十一座山......」
  圍著?聽故事?的水兵竟給嚇得雙目圓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說故事?的黑臉笑道:「至於?麼,你?們居然給嚇成這樣。」
  接著?,他也察覺到?了異樣,頓時僵在了當場------
  他的肩膀被一隻冰涼的手拍了兩下,可他分明沒有?聽到?任何接近的腳步聲?!
  那手又拍了他一下,黑臉嗷一聲?直接從桶上跌了下去,頭都不敢回,連滾帶爬直接翻甲板下頭去了。
  常歌被逗得哭笑不得:「出息!我還以為他多大膽呢。」
  他看向剩餘乖得如鵪鶉一樣的水師船工,在他們跟前來回踱著?步子,臨近某一個?時,突然迫近,把那水兵驚得一激靈。
  常歌笑道:「怎麼,我比那女鬼還嚇人麼?」
  水兵哆哆嗦嗦:「是。」
  常歌眉頭一挑:「是?」
  水兵慌慌張張:「不不不不是!」
  *
  作者有話要說:
  [1]黃麂子:一種鹿,珍愛生命,遠離野生動物
  [2]大公:外公。魏王司徒鏡沒有直系孫女,棋文是他弟弟司徒信的孫女。
  這倆兄弟,曾經司徒鏡輔大周、司徒信定荊州(當時楚國稱荊州),並稱二賢,後來司徒鏡篡權大周,他弟弟司徒信第一個不同意,勒馬北上,最後死於親兄劍下。
  司徒鏡立大魏之後,親赴荊州,將親弟司徒信的骨灰,灑遍大江。
  司徒信的孫子孫女,魏王視如己出,多有加封,穎川公主司徒彧就是示例。
  棋文虛歲十四,年方豆蔻。常歌印象中的她,不過六七歲。
  這......別人結婚,搞得跟你倆成親似的
  嗨......


第41章 圖旦 「......楚國都哪兒找的糊塗蛋。」 [二更]
  常歌這才滿意, 隨意倚在身後的桅桿之上,抱著雙臂:「都幾十?歲的人了,被鬼神之說嚇唬成這樣。去,繞甲板五十?圈。再?有亂傳謠言者, 加倍。」
  圍成圈聽故事的水兵委委屈屈去跑圈, 一旁站崗的楚國水兵則遲疑著, 仔細觀察常歌的神色。
  「看什麼看?」常歌斜瞥他們一眼,「你們沒聽故事麼?」
  為首的水兵會意, 趕忙排成一溜, 開始繞著甲板跑圈。
  常歌瞄著那一串水兵的背影,給?樓頂蹲著的景雲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跟上其中某一個。
  水兵列著隊跑遠了, 甲板上驀然安靜下來?。
  這幾日夜霧大,遮蔽得什麼都看不清,常歌晃晃悠悠剛想轉身,背後忽然傳來?了些隱約的歌聲?。
  「紅繡球, 紅繡球。新婦帳中憂......」
  常歌回?頭,無盡的江霧籠著江面,一片漆黑。
  *
  常歌回?屋的時候,幼清和白蘇子等在頂層門?外, 沒貿然進?屋。
  幼清顯然是被近來?的鬼神傳說唬住了,縮著肩膀,站都站不直,要不是旁邊是他最反感?的白蘇子,他早攀人身上去了。
  「害怕你就?別值夜了。反正也?沒人能拿得了我。」
  常歌瞄幼清一眼, 抬手推了門?,一股子涼風撲面而來?, 卻聽著幼清在他身後大喊:「將將將將軍!」
  常歌聞言回?頭,笑著看他:「什麼喊法兒?」
  恰在此時,他感?到有什麼東西摸上了他的肩膀,細長細長的,像骨節,又像蜘蛛腿。
  常歌驀然轉身,先是看著了幾尺長的頭髮,這頭髮完全遮住了臉面,一身青衣,和傳言裡的女鬼一模一樣!
  這女鬼本該是背對著常歌的,可他的兩隻胳膊卻是正著的,正伸著細長的指甲,朝常歌前襟撩。
  幼清啊地一聲?閉上眼睛,飛鏢頓時亂飛,白蘇子險些被他丟中門?面,氣得夠嗆:「你看清了再?丟!!」
  幼清哪兒敢睜開眼看,要不是還記著要保護常歌,早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他不睜眼,他的飛鏢更沒長眼,常歌沒被女鬼怎麼樣,倒是全力在截幼清的飛鏢,最後還是白蘇子擰著他的後頸子送到「女鬼」面前,吼道:「看清楚!」
  幼清一停,常歌這才緩過一口氣,直接給?了女鬼一肘。
  幼清給?嚇得直瞪眼:「將軍,那可是女鬼!」
  常歌只罵那女鬼:「裝神弄鬼。」
  女鬼撫開遮臉的頭髮,朝著幼清拋了個媚眼,這「女鬼」居然是莫桑瑪卡。他本是個男人,頭髮全垂下來?,一馬平川,還讓人誤以為是背著站的女鬼。
  幼清頓時要踹死他,白蘇子費了好?大力氣才扯住,連罵他「自己是個望月砂,還怪人家!」
  幼清停了停:「什麼望月砂?」[1]
  莫桑瑪卡友好?解惑:「他罵你是干兔子粑粑!」
  幼清當下掉頭和白蘇子算賬,倆人一路打上飛簷,踹得瓦片亂飛。
  常歌懶得拉架,只問莫桑瑪卡:「原來?傳言裡的女鬼是你啊。」
  莫桑瑪卡搖頭:「不是我。我沒下過船。今天也?是聽著傳言才心血來?潮,頭一回?扮上。」
  不是他?
  常歌疑了一秒,而後自己消了疑竇,轉而問道:「這麼晚來?找我,是有什麼事?」
  月光越過門?口,斜斜照亮了一小片地方,莫桑瑪卡像是避著光站一樣,整個人都待在黑暗之中,他又是個青衣寬袍的女鬼打扮,看著更陰森了。
  莫桑瑪卡:「之前說的幫我的事情,作為交換,我告訴你們藥王谷的線索,將軍可還記得?」
  「記得。」
  「將軍可想好?了?」
  常歌搖了搖頭:「藥王谷,我們自行找到了。況且,我也?不打算同你做交易。」
  「是麼。」莫桑瑪卡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
  「------不過,」常歌笑道,「作為朋友,我可以幫你一把。」
  莫桑瑪卡沒在黑暗裡,愣了良久才反應過來?,低聲?笑了一下:「你人明明不錯,怎麼會傳出些凶殘嗜血的惡名。」
  常歌白他一眼:「少膩歪我,說正事。」
  「你們尋到的藥王谷,當是假的。」莫桑瑪卡道,「是不是谷內空空,只留著一張字條說雲遊去了,但谷裡積灰甚厚,看著像是許久沒人來?過了。」
  常歌點頭:「是。」
  「這便?是了。藥王谷的關竅,除了藥宗中人,無人知曉。我將它藏在隨身的銀鎖裡,銀鎖上以籐蔓雕了一個『墨』字。這鎖在穎王手裡,你問她要即可------只是千萬別告知她,銀鎖裡含著藥王谷的下落。」
  「我要,她並不會給?吧。」常歌思忖道,「穎王那副性子,誰要她如?何,她偏不如?何。」
  「是。」莫桑瑪卡點頭,「不過這天底下,也?只有你能索得這銀鎖。」
  見常歌不解,莫桑瑪卡道:「她對你有愧。來?襄陽之前,我並不知她喟歎緣由,來?此地之後,我才明白,她一時妒恨,給?你下了冰魂蠱毒,那之後,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這個狠辣成性的穎王,居然悔了。你大可問她索要試試看,她若不給?,就?是搶來?也?沒什麼。反正原本就?不是她的東西。」
  常歌哭笑不得,這還唆使他搶東西起來?了。
  他轉而問道:「你要我助你做什麼事?」
  莫桑瑪卡神色凝重起來?:「金鱗池盛宴,滇穎王莊盈會到江陵,你只需要同她帶句話,說我該做的已經做到,要她兌現諾言。她若是同意,帶了話便?走,若是不同意,就?......殺了穎王。」
  「殺了穎王?!」
  常歌倒不是懷疑自己的身手,只是穎王一死,好?不容易定下來?的滇南,勢必大亂。
  莫桑瑪卡極輕地歎了一聲?:「......我這麼說,只是為了自己舒坦些。我是怨恨她,但她是死是活,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分別了。」
  莫桑瑪卡忽然上前一步,站的遠還不覺得,站得近了,只覺好?大一副森白鬼臉,看得常歌頭皮發麻。
  他鄭重看著常歌:「將軍,我知你與?周天子所謀何事,前路漫漫,萬事小心。」
  常歌擂他一拳:「你做什麼,怎麼說得跟訣別一樣。」
  「女鬼」莫桑瑪卡忽然站進?了月光裡,輕緩笑了。他眼周畫滿了濃黑的油墨,此刻不知為何,溢了兩道墨痕在臉頰上,讓這個笑變得陰森而古怪。
  莫桑瑪卡沉聲?道:「但願你二人,生死同心。」
  他出了屋子,頭一次站進?光亮裡,扶著門?前的木欄,抬頭看了一眼月亮。
  樓下頓時傳來?一聲?「鬼啊!」接著咚的一聲?,聽著動靜,估計直接嚇暈了。
  常歌心想,完了,這回?女鬼之說算是坐實了。
  *
  那晚之後,常歌真的沒再?見過莫桑瑪卡。
  常歌問過祝政,祝政說莫桑瑪卡來?楚地還有其他任務要完成,分道揚鑣而已,要常歌別放在心上。
  棋文的事情,他百般思慮,幾次提起了話頭,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眼下楚魏聯姻排場如?此浩大,棋文結親已經不是兒女情長的小事,而是關乎兩個大國之間?的戰與?和。況且祝政平日煩心之事甚多,他也?不好?再?給?他多加一道煩憂。
  女鬼之事,他同祝政合議了數次,都覺得此事過於蹊蹺,倒像是刻意衝著他們來?的。
  次日傍晚,眼見著距江陵城不足幾十?裡,常歌揣著仙豆燒,手裡還捏著小麻糕,飛身上了屋簷。祝政雖然說著「成何體統」,還是陪他上了屋頂。祝政雖在瓦片上坐著,卻比坐在書齋還端正,他一直短暫閉目歇神,不時以指按著額角。
  常歌知他素來?不喜乘船,見他這般動作,猜他政定是眩暈地厲害,於是抬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幫他揉著太陽穴。
  先生倒不客氣,悠悠偏了過來?,唇角還有一絲淡笑,還說比什麼安神茶都要受用。
  忽然,常歌忽然發現些異常,手上的動作停了,也?緩緩坐正了身子。
  祝政抬眸:「怎麼?」
  他順著常歌的目光看過去,眼下正值水師換崗,新到的帶刀水兵列隊,站了半下午崗的水兵收編,兩隊交替,換下來?的隊伍順著甲板邊沿退了回?去。
  「你不覺得,這個、那個,還有那邊幾個,有些太壯實了麼?」常歌抬了抬下巴,給?他隨意指出來?幾個人,「前幾天傳什麼女鬼故事的時候我就?留心了,楚軍水兵裡面,很有幾個虎背熊腰的。」
  祝政撇過臉,懶得接話。
  常歌見他沒反應,拿肘撞了撞他,指著問:「你看那個,那位大黑臉的塊頭,連水師軍服都要撐破了。」
  祝政道:「北境之人皆是如?此吧。」
  常歌心下生疑,水師都是南方楚人,和北境有什麼關係?
  祝政目光垂落,裝作平靜問道:「達魯什麼的,也?是這樣的?」
  常歌險些被一小麻糕噎著,祝政給?他拍了半天,他這口氣才順過來?。他被噎得心有餘悸,捂著心口道:「哪個達魯?」
  祝政反問:「達魯還有幾個?」
  之前他問過景雲,達魯在西靈話裡是「太陽」的意思,經常會被拿來?做男子的姓名。
  他本想讓景雲查查常歌說的這個「達魯」,結果景雲搖搖頭,說「達魯這名字,在西靈大街上喊一聲?,說不定有上百個回?頭的,這沒法查。」祝政只好?作罷。
  他本來?快把這事給?忘了,結果今天一提,常歌居然問是哪個達魯------難道這達魯還有二三四五六七八個?
  剛為了幫他揉穴位,常歌距他坐近了些,現在他越想越胸悶,乾脆一個拂袖,不動聲?色地挪遠了,鬧得常歌更加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麼就?生氣了。
  不過他生氣歸生氣,儀容舉止倒分毫不差,依是兩袖飄飄、清風出塵的。
  祝政等了半天,旁邊仍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納悶是他生氣生的不夠明顯麼,為什麼常歌還不來?勸慰坦白?他悄悄朝身側瞥了一眼,這才發現原本常歌坐著的位置,空了。
  常歌早不知浪哪兒去了。
  常歌浪那個黑臉水兵背後去了。
  他在那排水兵身後,挨個打量,來?來?回?回?巡了幾圈,水兵面上目不斜視,可被人盯著後腦勺看,個個都神色緊張。
  常歌停在黑臉水兵身後,他記得,講故事那天這人也?在,似乎還是他起的頭。常歌個高,斜著俯瞰這人,這黑臉的身子果然緊得發顫。
  果然有鬼。
  他點了點這人,稍退一步:「你,把衣服脫了。」
  這下周圍幾個水兵都回?頭看了過來?。
  「看熱鬧是吧,正好?。你,還有你。」他隨手點了七八個人,讓他們上前站成一排,「一起脫。」
  那幾個水兵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如?何是好?。
  常歌道:「怎麼,還怕江風吹著冷麼?」
  那排水兵忽然齊整地低了頭,常歌正疑惑著,聽得腳步聲?漸近,回?頭見著祝政走了過來?。不知為何,祝政看著心情欠佳,臉色都比平時沉許多。
  祝政問:「怎麼回?事?」
  一名水兵將情況大致說了。
  祝政聽完,眉目之間?似乎更冷了,他勉強抑著怒氣,只平靜道:「脫。」
  水兵無法,只得先下了軟甲,再?開始脫下墊衣,有個小個子水兵一看當前形勢,居然咬牙,翻身跳了水。
  上好?水性是招募時的門?檻,這小個子陡然入水,也?沒抽筋,在江裡咕嚕冒了個頭,河豚一般鼓著腮看著船上。
  船上水軍只笑他:「小不點,脫個上衣而已,將軍都沒點你脫,你還能臊得跳水!」
  小不點呸他一口,索性鑽進?了江面。
  這段插曲沒打動常歌,他依舊抱著雙臂冷眼看著那排水兵,摸不透是什麼想法。
  很快,一排水兵上衣脫得乾淨,夜裡江風刮著冷,好?幾個都抱著胳膊哆嗦。
  常歌朝他們比劃:「轉過去。」
  「啊?」
  「轉。」
  這排水兵挨個背過身去。
  常歌拿肘駕著祝政左肩,附耳道:「先生看出名堂了吧。」
  祝政點頭,神色也?緩和不少。
  常歌隨手撈了個水兵:「把你們水師校尉給?我揪過來?!」
  水師校尉不用揪,麻溜來?了。
  剛上樓船甲板,他見著一串七八個水兵押在地上,上衣都脫得精光。
  這排水兵正對面,常歌坐在桅桿下的大酒桶上,正嗑著小麻糕;祝政則站著,白衣飄飄,出塵不染。
  水師校尉把尖頂帽子一按,緊趕慢趕上前,慌忙朝常歌欠了欠身子:「先生,您找我?」
  常歌將他扳著轉了個幅度,朝著祝政:「先生在這。」
  水師校尉頭都沒抬,又忙哈腰:「先生好?。」
  常歌失笑:「......楚國都哪兒找的糊塗蛋。」
  水師校尉一聽,諂媚笑道:「稟大人,小人確實姓胡,自今日起,依著大人之意,改名圖旦!」
  他彎腰鞠躬:「謝大人賜名!」
  常歌的小麻糕,忽然就?不香了。
  *
  作者有話要說:
  [1]望月砂:干兔子粑粑,同時也是一味中藥,白醫仙罵人法。


第42章 懷仁 這位紅衣服的將軍,眼睛全是銳氣,像是真殺過人。 [一更]
  胡校尉不要臉, 要了這個名字,常歌也不同他客氣。
  他坐在酒桶上?,點了點身前押著的幾個光膀子?水兵:「來,糊塗蛋, 你上?前看看。」
  他面前押著的水兵各個都給江風凍得?夠嗆, 跟蘆葦梭一樣, 見風哆嗦。
  糊塗蛋校尉沒明白常歌讓他看什麼。
  常歌冷笑道:「楚國水師平時大?船上?待慣了,粗活重活又有船工分擔, 說是水兵, 個個細皮嫩肉,剝了都能直接下鍋。」
  聞言,脫了上?衣的人中, 某位白嫩纖瘦的水兵嬌花般徐徐垂下了頭,周圍站著的幾個水兵也尷尬地搓著自?己的上?衣下擺。
  「你再看看這幾個,尤其?是黑臉的那個。」常歌指了指那位嬌花水兵旁邊的幾個人,個個大?臂粗壯、背肌發達, 最顯著的是膚色,楚軍個個泛白,那幾位強壯些的,膚色卻是身毒人一般的蜜色。[1]
  常歌皺眉道:「糊塗蛋, 你都哪兒找的江油子??」
  江油子?,說好聽點那叫浪裡白條精於水性,說難聽點,叫江盜。
  地上?押著那幾個江盜一見被人拆穿,相互遞著眼色。為首的大?黑臉朝身後一人看了一眼, 猛地掙脫起身,轉身要逃。
  常歌當即一腳踹在腳側小木桶上?, 那木桶在空中打了幾個旋,直飛大?黑臉,陡然擊中他肺腑之處,木桶登時四分五裂,桶中濁酒灑了一地,滿甲板都溢著酒香。
  大?黑臉被打得?連退數步,和身後之人胡亂撞在一起,楚軍水師一擁而上?,再次給押了個老?老?實實。
  常歌以手支撐,自?木桶上?一躍而下,踱步至大?黑臉眼前:「你跟誰打暗號呢?同夥?」
  旁邊使眼色的水兵早已擰了他打暗號的人過來:「稟將軍,是他!」
  被抓出來的人縮手縮腳,拿大?袖子?遮著臉,常歌往左他就?遮左,常歌往右他就?遮右,跟個大?姑娘似的,怎麼都不給看。
  常歌一時氣惱,一把扯了他的袖子?,結果一愣。
  「姜......長史。」常歌上?下打量他,「怎麼,你們?吳國丞相府,還有摸魚的差事?」
  此人是個清臞書生,瘦得?活跟山羊精投胎似的。
  這山羊精名叫姜懷仁,乃吳國羊丞相府上?長史,平時總在各個諸侯國裡亂竄,油嘴滑舌的,常歌見著他就?頭疼。
  楚國水師還沒說什麼,地上?押著的大?黑臉先喊起來:「什麼?!你說他什麼國什麼府?」
  常歌佯做驚訝:「不好,姜大?官人,你這是暴露了。」
  他心道看來姜懷仁和大?黑臉還不是一夥的,這伙子?江盜,估計和吳國沒關係。
  身份一拆穿,姜懷仁兩?袖一甩,反而敞亮起來,呵呵笑道:「非也非也,這沒什麼暴不暴露。我見江盜橫行,實在痛心,潛伏其?間,沒事兒同他們?說說《中庸》、《大?學》,說不定還能感化幾個。他們?幾個都可以作證。」
  編,你再繼續編。
  常歌瞥了眼下頭跪著的江盜,沒想到這群威猛漢子?,還真的跟著點了頭。
  姜懷仁衝他揚了揚眉:「子?曾經曰過,『有教無類』嘛。」
  常歌的頭越發疼了。
  糊塗蛋校尉一瞪眼,朝姜懷仁嚷嚷:「你少?掉書袋!我們?大?將軍在此,還不快老?實招來,究竟是誰讓你們?上?船來的,又是何居心!」
  姜懷仁從容一笑:「咱們?這是有緣!我隨著黑哥他們?登船,誰曾想到,這居然是楚國的迎親大?船!」
  他連連作揖:「楚魏聯姻,大?喜大?喜!」
  「呸!鬼才?信。」糊塗蛋校尉嗆他,「這船裡外?都是喜慶紅綢,外?出三里都知道這是迎親喜船!」
  姜懷仁佯裝惋惜:「啊呀,我不辨紅綠二色。」
  糊塗蛋罵道:「放屁!」
  姜懷仁難纏,他轉而拷問地上?押著的江盜:「你,你們?說!」
  那幫子?江盜不愧是姜懷仁胡扯教化大?的,睜著眼開始瞎說,什麼不曉得?是公主的船,冒撞上?的。什麼只想偷點酒喝,誰知還沒動手就?被拿住了。
  他們?還要信口胡謅,常歌唰一聲,直接抽了水師校尉的佩刀。
  那幫子?江盜直接噤了聲。
  他們?這些道上?走的人,對殺氣和威脅有種天然的敏銳。
  糊塗蛋這種昏官他們?接觸的多,楚軍水師更是閉著眼睛糊弄,唯有這位紅衣服的將軍,眼睛全是銳氣,像是真殺過人。
  常歌細白的手輕撫著刀身。
  此刀彎身,青刃,常歌彈了彈刀身,迴響清脆。
  他笑道:「好刀。」
  眾人正疑惑,常歌忽然一刀,直朝著大?黑臉劈了下去,大?黑臉給砍了個措手不及,嚇得?嘴裡亂喊起來。
  那刀,恰恰停在大?黑臉的鼻尖一寸處。這距離,他大?氣都不敢出。
  常歌將刀身立了起來,所?有人的招子?便都跟著他的刀鋒走,船上?更是靜得?連江水聲都顯得?鬧人。
  那刀鋒徐徐下移,常歌極輕地笑了一聲,以寒刃,拍了拍江盜的臉。
  他慢聲道:「胡校尉,同江盜講話,你得?學著他們?的理。」
  校尉沒聽明白:「那......」
  常歌瞄著那刀,輕描淡寫道:「除了吳國的山羊精書生,其?余的,都給我投大?江裡餵魚。」
  那黑臉險些笑出聲。
  原本被擒住了,他們?還惆悵著該如何逃脫,眼下忽然要放他們?餵魚,對浪裡滾大?的江盜來說,簡直是放虎歸山、如魚得?水。
  常歌不緊不慢,自?寒刃上?睜眼盯住大?黑臉,眼神剔透而鋒利,轉而補充道:「記得?,要一個一個綁了手腳,蒙著眼睛,墜著石頭,捆好了再踹下去,這樣,魚才?方?便吃。」
  大?黑臉的笑瞬間凝固了。
  常歌將刀丟回校尉,手掌一撐,躍上?木桶催促:「快點,別磨蹭。」
  江盜還留了寸希望,也許楚軍不懂如何打死?扣,若是普通繩扣,他們?能在水下掙開。
  沒想到常歌坐在桶上?,一邊嗑著仙豆燒,一邊指導楚國水師怎麼捆瓷實,怎麼打水下能脫開,怎麼打是掙不脫的死?扣,說得?是有鼻子?有眼,聽得?那群江盜冷汗直冒。
  這是遇上?更狠的角了。
  挨個捆完,常歌問道:「有沒有想招的。」
  江盜左右對望,沒人答話。
  常歌將手一揮:「丟。」
  那黑臉忍不了了,只罵:「你怎麼比江盜還混賬,有你這麼草菅人命的麼!」
  「謝謝誇獎。」常歌溫和一笑,臉色瞬變,「就?從他開始。」
  兩?三個水兵押著黑臉就?往船頭走,那黑臉一路上?罵罵咧咧,轉過高聳的樓體後,漸漸走到視線不可及的地方?去了。
  而後,聽得?撲通一聲入水聲,大?黑臉的叫罵聲猛然止了,轉作一陣嗚嗚咽咽的溺水掙扎之聲。船上?無一人敢發話,溺斃之聲在寧柔的江波聲襯托下,顯得?格外?刺耳。
  還被押著的江盜開始左右換著眼色,後怕起來。
  常歌又問了一遍:「有沒有想說兩?句的?」
  無人應聲。
  常歌打了個響指,那幫子?水兵又拖走一個。
  接連拖走了四五個,第六個江盜再也忍不住了,伏地大?拜:「我家裡有妻兒老?小,我招,我招!」
  第七個江盜罵他:「蒯大?眼!你個沒骨氣的軟蛋!」
  常歌道:「把他的髒嘴給我塞起來。」
  楚軍水兵扯了個抹布,將第七個江盜的嘴死?死?塞住,他又氣又急,滿口嗚嗚亂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給蒯大?眼鬆綁,上?茶水。」
  常歌有耐心,更明白審訊之事,拼的就?是耐心。
  他坐在木桶上?,沒起話頭更沒搭理那位「蒯大?眼」,只一味側著頭,和祝政悄聲談話。
  茶水喝了一碗又一碗,他撐得?肚子?滾圓,急得?不住抹汗。蒯大?眼幾次要起話頭,常歌都笑瞇瞇道:「不急,再來碗茶水。」
  言畢又差人給他斜了一碗。
  喝至第八碗茶,他實在憋不住,主動道:「老?爺,這茶,我是實在喝不下了,您要問什麼,請趕緊問吧,我......我什麼都說。」
  常歌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空茶盞:「再潤潤喉嚨?」
  蒯大?眼連連擺手:「不不不,不敢,再不敢了。」
  他的手不住搓捏著衣料,額上?更是冷汗直冒,眼下連跪也跪不住了,東倒西歪的。
  常歌一眼便知,這正是擊潰的好時機。
  他背著手,稍稍俯身看他:「怕什麼。我這麼溫和的人。你說------是不是?」
  常歌忽然猛地揪著他的領口,一把將他抓了起來。
  常歌猛地扣住蒯大?眼背在身後的手腕,不知摸了個什麼,又將他利索摔了回去。
  楚軍將士正不明所?以,常歌已站正身子?,手中上?下拋著柄繳獲的魚刀。
  他冷笑一聲:「在我眼皮子?底下玩這種花架子?,看來,是欺負我太好脾氣了。」
  常歌後退一步,眼神冷了下來。一位楚軍水兵立即拉了蒯大?眼的手,死?死?按在地上?,另一水兵唰地抽刀,刀尖正對著他的手。蒯大?眼冷汗直冒,不住地想縮回手,那手卻被楚軍水兵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常歌抱著胳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雙臂,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人。
  祝政漠然開口:「動手。」
  刀直朝著蒯大?眼手腕砍了下去。
  「我說!我說!」
  水兵的刀停在近的地方?,幾乎能舔到蒯大?眼的手背。
  蒯大?眼忙喊道:「我們?運的,是......果,是尖果!」
  *
  作者有話要說:
  [1]身毒:今印度


第43章 尖果 「髒。將軍淨手,讓我來。」 [二更]
  被塞住嘴的江盜一聽?, 連連跺腳。
  糊塗蛋聽?得糊塗:「什麼尖果?」
  常歌當即丟給祝政一個「這都什麼糊塗蟲」的眼神。
  祝政以眼神淡然回?「習慣就?好?」。
  倒是有教無類姜懷仁呵呵一笑?,同糊塗蛋校尉答疑解惑:「果兒,甘美可口為甜果。潑辣的稱蒼果,漂亮的稱尖果, 色衰的便只能稱空心果了。」
  糊塗蛋沒聽?明白?:「你這說的, 是吃的麼?我怎麼覺著, 反而?像說女......」
  他猛地捂了口,看向地上押著的江盜。
  常歌臉上的厭惡毫不遮掩:「是女人。果兒, 是道上的噁心說法。這事情很明顯------為首樓船同船隊其餘船隻, 只有這麼一個區別。」
  迎親船隊雖多,但大部?分?都以載貨為主,船上只有船工與楚軍水師。惟有穎川公?主所在的樓船上, 有女侍。
  糊塗蛋轉瞬嚷嚷道:「好?大的膽子啊你!公?主你都敢想!」
  「我們沒想過要劫公?主!」蒯大眼爬起來辯解,「頂多就?偷一兩個女侍,這船上可都是北境女人,稀有, 賣得上價------」
  常歌聽?得火氣直躥,一腳踹在他肩上,那人給踹得在地上翻了幾圈。
  常歌厲聲道:「你自?己也有妻兒老小,也下得去手!」
  蒯大眼沒敢起身, 沉著頭乾巴巴回?:「我......我也是迫於無奈......要不是活不下去......」
  「閉嘴!」常歌直接打斷他,「你慘,比你慘的多的是!」
  他坐回?木桶上,氣的頭疼,祝政便輕聲安撫:「莫動肝火, 仔細氣壞身子。」
  蒯大眼仍在亂七八糟地敘述,常歌聽?了半晌, 同他推測的基本不差。
  船上又是鬼船之說又是河伯搶新娘之時?,常歌便起了疑。
  那天晚上,黑臉江盜眉飛色舞地大談河伯搶新娘,常歌同江陵城女子失蹤之事一併聯想,此事顯然不是什麼「河伯」,而?是有人裝神弄鬼,想要渾水摸魚。
  據蒯大眼所說,這幫子江盜平時?就?是幫著押押貨,船不大,賺不到什麼錢。
  常歌揪出來的黑臉大漢是這幫江盜的頭頭,他能時?不時?接些大單子,多是傍晚接貨,將裝滿貨物的木箱置於船上,擺渡到江心,而?後所有人棄船跳水而?走,次日那船便會回?到船塢,滿載一船黃金。
  回?數多了,蒯大眼按不住好?奇,撬開?船艙裡的木箱看了一眼,發現貨箱裡面,居然都是昏迷不醒的女人。
  這生意雖然賺得多,來單卻極不穩定,對方又單線聯繫,他們雖然想多接幾筆,可幕後的老闆卻全然沒那個意思。
  這幾日,黑臉聽?得穎川公?主的喜船上有不少北境女子,想著擄去幾個用以邀功,最好?是能談個長期合作,他們這才大著膽子上船來的。
  至於吳國長史姜懷仁,說是賭錢輸的精光,和黑臉江盜一起被人從酒樓裡打了出來,倆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姜懷仁就?留在他們的船上蹭吃混喝,偶爾說說書當個樂子,僅此而?已。
  糊塗蛋拿腔拿調,將刀柄一摸,慢聲問:「那鬼船之事,也是你們為了運果兒編造的?」
  蒯大眼一個翻身跪正:「不是啊,這個真的不是!河伯之事,在江陵一帶是老傳說了,有點?資歷的船工都知道,不信,你們隨意拉一個來問問。」
  「行了!」常歌打斷他,「事情明瞭了,把之前那五個都搖上來。」
  蒯大眼抓著了字眼:「之前五個?」
  甲板上的木轉機咯吱咯吱轉了起來,船側的備用木艇徐徐升起,船上先跳下來五六個水兵,最後一個下來的,牽著條麻繩,拉著剛推下去那串江盜上船來了,個個堵著嘴,渾身濕得跟落湯雞一樣。
  這是常歌事先交待好?的,綁是真綁,踹下水也是真踹,不過身上都牽了繩子,在水下將他們的口鼻一堵,撈至江面上的備用木艇上等著,等招完了,再一溜拉上來。
  蒯大眼瞪著眼睛:「這......這......」
  第七個江盜一看這居然是個局,愈發生氣,只恨不能咬蒯大眼一口。
  「把這七個都給我帶下去。」常歌吩咐道,「給我盯仔細了,上岸後交予江陵太守,斬首也好?,示眾也罷,該怎麼判怎麼判。」
  祝政補充道:「轉告江陵太守,仔細點?審,這件事我會持續過問。」
  「喏。」
  水師推搡著那幾個江盜往前走,頭幾個雖然不忿,但好?歹走得端正,到最後一個江盜,不僅鼻子眼都被河泥塗得都看不清楚,人也跟軟泥一樣,直往地上癱。
  押著他的楚國水師一下火了,踹了那泥巴江盜一腳:「起來!」
  這人還?真是個泥砂包,挨了一腳,紋絲不動。
  幾個江盜都綁在一根麻繩上,最後這個不走,其餘幾個也只能停了步子,回?過頭來看他。
  為首的黑臉江盜來回?點?了幾遍人數,忽然拚命嗚嗚起來。
  常歌命人去了他口中的抹布,黑臉當即嚷嚷道:「我們一共就?七個兄弟,這是哪兒來的第八個人?」
  常歌聞言,立即點?了一遍。
  推入水的有五個,甲板上塞了抹布的一個,再加上蒯大眼,一共的確是七個人。
  楚軍水師聞言也愈發焦躁,不停踹著地上那人,想讓他趕緊起來。可他無論怎麼踹,地上那人爛泥一樣,紋絲不動。
  姜懷仁冷冷道:「死人,當然不會動了。」
  楚國水師一聽?慌了,忙辯解道:「我們救的及時?,是真的沒有弄死人啊!」
  常歌同祝政對視一眼,他眉頭輕蹙,垂著眼簾,只以餘光打量著地上的泥人。
  常歌低聲問:「先生也覺得蹊蹺?」
  「不蹊蹺。」祝政壓低聲音,「顯然是衝著你我來的。」
  常歌暗暗捏了把他的手腕,江風涼,吹得他的手腕冰寒如鐵。見他定神,常歌方才上前幾步,低頭細細查看起那具泥人。
  江泥粘膩,糊得這人面目全非,七竅莫辨,撈上來至此,他都一動不動,怕是早已死去多時?。以防萬一,常歌還?是捏了腕探了脈象,果然,人早已沒了許久。
  祝政跟了上來:「怎麼樣?」
  常歌搖了搖頭,仔細端詳起地上的屍體。
  這人矮而?臃腫,顯然不是江盜的料子。
  常歌蹲了下來,起先只是看,而?後居然直接伸手輕緩擦開?此人手指。他的無名指已脹得發白?,皮肉也被泡出一層層褶皺,看著至少泡了數個時?辰往上。
  常歌繼而?掃開?了這人腰間的革帶,他這一掃,四周的楚軍兵士俱是一驚。
  看革帶上的紋樣墜飾,此人當是個楚廷大員!
  常歌將手上移,繼而?掃開?前襟的泥沙,露出厚重繁複的滾邊花紋。他雖不熟悉楚國官服品階,不過單看這人穿著,比正三品的陸老虎還?要精緻些許,定是三品朝上的品階。
  常歌將這人衣領花紋扯起:「先生來看。」
  祝政道:「正二?品官服。」
  常歌擦開?了這人的臉,糊塗蛋忽然驚叫起來。
  「怎麼?」常歌抬頭看他,「你認識?」
  糊塗蛋滿臉驚恐,沒敢開?口,祝政解釋道:「這是楚國大司農,程邦。」
  常歌身形一頓。
  大司農,主管農耕錢谷的命脈重臣,不僅莫名身亡,還?出現在楚國喜船上。
  這能是巧合?
  那黑臉一聽?,連聲將自?己瞥得乾乾淨淨:「這人我可不認識啊。也不是和我們一路上船的。」
  常歌回?頭看了祝政一眼,他一臉憂慮,祝政本人倒是從容淡定,只遞過一張帕子,溫聲道:「髒。將軍淨手,讓我來。」
  常歌接了帕子,後退一步,隨意將手擦了。祝政則在那人身側蹲下,捏著下巴掰開?他的口,仔細查看。
  他倆都沒覺得腥髒,反倒是糊塗蛋帶頭,楚國水兵齊整地掩起了口鼻。
  「身子還?是軟的,泡發也不嚴重。」常歌道,「當是才淹死不久。」
  祝政輕聲道:「不是淹死。」
  周圍人一靜。
  「口鼻之中毫無污穢之物,說明此人入水後,並未經過窒息嗆水過程,怕是入水前已死。」
  常歌找人叫來了白?蘇子,白?蘇子檢查一番,說道:「毒倒是沒中過,不過這人腫脹得厲害,實不好?翻看外傷下毒痕跡。不過有一點?,這位司農大人全身經脈不暢,手足無力?,這當是......」
  白?蘇子垂眸思索片刻,方才說道:「軟筋散。」
  這三個字擲地有聲,船上驀然靜了片刻。
  夜風撫著祝政的衣袂,有如江上雲煙。
  他看似飄然不驚,依舊低頭仔細探著線索,但指尖卻輕頓片刻。常歌一看便知,軟筋散這三個字,他是切實聽?了進去。
  司徒空一死,軟筋散的線就?此斷了,沒想到竟在此處又冒了出來!
  常歌:「小白?,你此前行走江湖,是否知道這軟筋散,何處可得?」
  白?蘇子只垂眸盯著甲板某處,眼瞳左右忽閃:「稟將軍,這東西金貴,說是藥王統共只製作了數瓶,江湖上我從未見過。」
  「軟筋散,是藥王所制?」
  白?蘇子點?頭:「司徒玟所中淬花毒,據說也是藥王所制。」
  常歌:「你在藥王谷煎製藥物之時?,可曾見過這些藥物,可知製法?」
  白?蘇子仔細回?想一番,搖了搖頭:「藥王為防秘方洩露,一樣藥物分?作四五個班子,抓藥、熬製、後續處理更是完全分?開?,說是藥王谷藥徒,實際上從未見過藥王的面,學到的還?不如走街串巷時?學的多。」
  常歌無話。
  這路子又斷在藥王處,看來的確得抽空去尋一趟藥王。
  此時?,白?蘇子見這人右手被水草纏得古怪,他本想解開?,可水草柔韌相?錯,他費了好?大的力?氣,居然完全拉扯不開?。
  「讓一讓。」
  常歌隨手抽了水兵的刀,兩道寒光閃過,水草四分?,死人的手驀然鬆開?,掌心露出一個指尖大小的紅繡球。
  這東西做得精巧,通體以金絲勾嵌而?成,玲瓏剔透,兩側垂紅穗,八面刻著數字,看著是個骰子。
  姜懷仁造作驚叫起來:「------繡球賭坊!」


第44章 離山 「我去看看常歌。」 [一更]
  黑臉江盜同他遞著眼色, 要他閉嘴,姜懷仁卻像沒看見一樣,自顧自道:「我還以為這繡球賭坊是謠傳,沒想?到竟確有其事!」
  糊塗蛋校尉聽得愈發迷糊:「什麼繡球賭坊?」
  姜懷仁道:「繡球賭坊, 傳說是六雄之中第?一大賭坊, 自大周時期便有了?。裡面玩的很大, 和察五百都不夠看,直接以稀有玉石珠寶為注, 不過, 這賭坊神神秘秘,據說以一珍瓏繡球為信物,若無此物, 連大門?都進不去。這東西?------」
  姜懷仁指了?指屍體掌心的珍瓏繡球:「估計就是入門?的信物。」
  糊塗蛋驚詫:「大江之上,宮城腳下,居然能出這種事?!」
  常歌皺著眉瞥他一眼,語氣極不耐煩:「你們都愣著幹什麼?讓一幫子江盜和吳國?間者, 留在甲板上,圍著唱大戲麼?」
  糊塗蛋這回不糊塗,立即反應過來,當即砍斷繩子, 牽走?拴成一串的江盜。他親自招呼著,押著姜懷仁和其餘幾個江盜,離了?祝政常歌,往能關人的船艙方向走?。
  水兵排成一列,看押著右隊的江盜前行。打頭的是大黑臉, 一串江盜後?是吳國?姜懷仁,水師校尉糊塗蛋行在最後?。
  這溜人剛進船艙, 糊塗蛋踱著步子越走?越慢,刻意同前列的姜懷仁拉開了?一小段距離。
  一名?水兵湊了?過來,悄聲道:「胡校尉,那邊說今晚還有兩船尖果,讓校尉通融點。」
  糊塗蛋大駭,像個受驚的田鼠一般,左右打量一遍,方才極力壓了?聲音應道:「剛露了?江盜,又險些?露了?賭坊之事,這時候,就不能避一避麼?」
  水兵悄聲回:「這哪是你我能做的了?主的。」
  糊塗蛋只搖頭低歎。
  水兵問:「胡......校尉,那今晚......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兜著掩著,一切照舊!沒見著兩位青天大老?爺在船上麼?這事兜好了?,一切風平浪靜,若是兜不住......」糊塗蛋咬牙,比了?個殺頭的手勢,「你我,都得完蛋。」
  「後?邊的別磨蹭!」
  前方不知誰訓了?一聲,糊塗蛋立即警惕,收了?聲,卻見姜懷仁晃晃蕩蕩行在前方,距他不過五六步的距離。
  姜懷仁邁著臉,隨手展了?把竹節扇子,正被詩文迷得搖頭晃腦:「大風有隧,有空大谷。維此良人,作?為式谷......」[1]
  念了?數句,他以扇拍頭:「哎喲,其後?什麼來著?」
  糊塗蛋朝他背影,啐了?一口:「酸腐。」
  *
  與此同時,甲板上的屍首暫時摸不出新線索,白蘇子奉命,指導幾個水兵七手八腳先將屍體斂了?。
  常歌獨自靠在桅桿上,手中正把玩著那顆珍瓏繡球。
  這東西?做得確實精緻。繡球以金絲縷成,單說這通身鏤空的工藝,已是世間罕見,何況繡球上鑲火紅瑰玉,察遍通身,竟連一個嵌合之處都看不到。
  僅僅是入場信物而已,就做得如此巧妙,看來這個繡球賭坊確是非同一般。
  「方纔那江盜所說,先生?信幾分?」
  祝政沉思片刻,答:「三成。」
  他倒並不是懷疑江盜說假話,只是江盜只負責押運,對要貨的是誰、送去哪裡等等上層交易,都知之甚少。
  常歌低聲道:「暗殺朝廷二品大員,拋屍喜船之上,手中還裹著這麼個東西?,這不可能是巧合。」
  祝政答:「你是想?說,這是衝我來的。」
  常歌點頭:「江盜膽子再大,也不敢在喜船上作?亂。這位大司農的屍體也來得蹊蹺。況且,公主或是喜船若有損失,先生?首當其衝。此事,要麼是挑釁,要麼是恫嚇。」
  天上開始隱隱滾雷,江風陡起。
  這才剛下過雨,風帆都未干,眼見著又要落雨。
  自從夏口轉向以來,怪異之事一個接一個,像是刻意要抓住他二人注意力一般。
  常歌神色驀然一動:「......或是,調虎離山!」
  常歌臉色一變,暗示道,「先生?,今日船上,過於寂靜了?。」
  此句輕輕點撥,祝政當即明?了?常歌所思所想?------穎川公主的女侍多為北境人,腕上配有長?命金玲鐲,行動之間鐲上鈴鐺清音悅耳,一二長?命鐲尚不能成勢,但穎川公主所攜女眷數百有餘,自登船那日起,清越鈴音此起彼伏,樓船之上到處皆可聽到。
  而今晚,滿船寂靜,只留下船艏分開江波的柔緩水聲。
  上百女侍於八層行走?,怎麼會?一聲鈴響都沒有。
  未及多言,常歌遞予祝政一個眼神,飛身便去,頃刻間已沿著木柵登上第?三層樓,甲板之上忽然一聲尖脆炸響:「回來!」
  一位瘦小的水兵,正舉著火折子,站在甲板中央,他看著極度緊張,渾身還發著抖。
  這人正是常歌勒令江盜脫衣服時,直接跳入江中的「小不點」。
  他見常歌頭也未回,竟上前一步,大喊道:「回來,停下!不然,不然我燒船了?!」
  周圍的楚國?水兵不解:「小不點,你這是作?甚!」
  「軍......軍糧層層剋扣,導致夷陵陷落,無數守兵將士殉城;襄、襄陽圍困,明?明?死了?那麼多人,現在,現在居然奢靡浪費,大張旗鼓地迎娶公主!」
  「你江裡頭泡糊塗了?吧!」一楚國?水兵罵他,剛朝他走?了?一步,小不點立即後?退一步,大喊道:「別過來!」
  這時候眾人才注意到,小不點站著的地方,黏糊糊地漫開一大片,他們本都以為地上是江盜身上帶下來的江水,沒太在意,現下細細一看,甲板上的液體泛著澄黃的光芒,定是火油或烈酒,一碰就燃。
  一條粗捻的乾草粗繩,潤滿火油,自甲板直通向船艙之中。
  楚國?水兵見狀不敢冒進,只站在原地規勸小不點。
  小不點生?怕高?處的常歌看不到,高?舉著火折子朝他嚷道:「你快下來!」
  常歌動作?輕快,談話間,他早已上了?五層。
  他聽著躁動,回頭看了?一眼,愈發確定小不點和程邦的屍體,都是調虎離山之計。為的,就是絆住他和祝政的腳步。
  現下他距甲板已有段距離,縱使此時他折身返回,五層樓的高?度,足夠這人丟下火折子,燃著整個甲板。況且,棋文的境況還不明?了?,他的視線游了?一圈,最終落在祝政身上。
  祝政點了?點自己的心口,朝他一笑。
  他在襄陽出征前,對著城門?樓上的祝政做過一樣的動作?,為的是要他放寬心。
  常歌莞爾,飛身朝著第?八層而去。
  小不點:「喂!」
  祝政本是溫和笑著的,他轉臉看向甲板中央的小不點之時,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眸光更是冰寒地可怕。
  他將袖一甩,夜風將他的衣袂鼓得飄然:「你既以火威脅,想?必後?果已想?清楚了?。」
  小不點警惕地看著他:「你們這些?狗官,貪贓枉法,奢靡浪費,江上強盜水鬼橫行不去管,反而欺負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力壯的給拉去參軍,留下的孤兒寡母便被隨意欺凌,若是除了?你們,那是替天行道!」
  祝政語氣冰冷:「誰教你這麼說話。」
  小不點一抬下巴:「我乃荊楚子民,一心向楚,無需他人教引!」
  一旁的楚國?水兵嚷嚷:「小不點,你昏了?頭吧!」
  「快把火折子給我!」
  「讓開!」小不點立即轉身,以火相沖,「誰都不許過來!」
  祝政極輕地笑了?一聲,淡然有如拈花。
  小不點橫他一眼:「有什麼好笑的!」
  「樓船而已,你要燒便燒。」祝政淡然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如此大方,小不點反而踟躇懷疑起來,摸不清這人到底是何意。
  「------不過,若你真的燒了?這船,樓船有損,或者公主有難,大魏一怒之下興師問罪,還會?理直氣壯的索要賠償,到時候,賠出去的錢銀可如同江水一般,片刻便沒了?。那花銷,或許比迎娶公主更大。」
  小不點咬著唇,沒接話。
  「說不定,好不容易停下的戰火紛爭又要燃起,到時候新一輪的徵兵打仗,一扯又是數年,這對你說的江盜也好,徵兵也罷,可有半分益處?」
  小不點咬牙:「那又如何,我能拉上這麼多貪官,一點不虧!」
  祝政飄然道:「那方才抓了?江盜的將軍呢,也是你口中的貪官?襄陽圍困月餘,他以數千兵士力敵大魏數萬大軍。樓船起錨之時,襄陽百姓萬千河燈相送------難道他,也合該死在這樓船之上麼?」
  小不點眼瞳閃動,沒吭聲。
  祝政迫近一步:「你定要殺他------即使,他早發現你的特殊之處,刻意派了?人暗中護你。」
  小不點手一抖,險些?丟了?火折子。他向四周張望一番,氣勢消減了?不少:「你、你撒謊!」
  祝政淡然道:「不信,你再往西?方看看。」
  西?方在他右側,小不點上下打量他一次,還是依言轉頭。
  此時,景雲自船頭大樹之上一躍而下,一腳將小不點踹翻在地,火折子瞬間脫手。
  眼見火折子即將落在酒水之上,祝政旋即拋出一折扇,那扇子看似翩然,在空中連轉數圈------
  *
  作者有話要說:
  [1]「大風有隧,有空大谷。維此良人,作為式谷。維彼不順,征以中垢。」出自《詩經·桑柔》,後句為「維彼不順,征以中垢」,譏諷亂世貪腐之詩
  [2]常歌讓景雲盯著小不點,參見43章 《圖旦》
  今天二更晚一點,0點更,明早起來看吧
  或者換個說法,明天0點12點21點都有更新,萬更耶!!


第45章 冷光 祝政手提長劍,踩著冷光,一步步走來。 [二更]
  擊中後, 那紙扇依是旋轉著,帶著火折子,直衝向?船側甲板。紙扇看似柔軟,砸向?船隻柵欄之時?, 竟將其?裂出一個扁長?大洞!
  紙扇和火折子一道, 透過?這洞, 徹底掉入江中。
  景雲此時?已將小不點捆好,朝祝政拱手:「先生受驚。」
  祝政淡然搖頭:「無妨。」
  他瞥了眼小不點:「此人不信常將軍派你護他, 你將這兩日經歷, 盡數說予他聽聽。」
  景云:「喏。」
  景雲平靜道:「今日將軍要江盜脫衣之時?,我見你躍入江中,一直在水下伺機, 五位江盜投入水中後,你在麻繩最後偷偷多綁了個人,又若無其?事地跟著撈人上船,其?間聽聞蒯大眼所言, 多次摸了刀柄,像是想要刺他,又數次按捺回來?。」
  小不點臉色唰地一白。
  景雲繼續道:「不止今日,夏口轉向?後, 將軍便要我跟著你。這幾日除了寮捨,但?凡你出勤,我都在桅桿之上跟隨。將軍特?意交代,跟你當寸步不離,但?切記不可跟入寮捨, 因為......」
  景雲上前一步,壓低聲音:「他早看出, 你是一女兒?身。」[1]
  小不點眼瞳震動,而後面頰瞬間漲紅。
  祝政問道:「你是否受無正閣指使?」
  小不點剛要開口,船側飛起一黑衣人,迅速吹出一飛箭,而後轉頭跳江。
  黑衣人陡然跳出,動作又太快,眾人尚未看清之時?,那飛箭已徑直刺向?甲板,飛箭帶火,整片甲板上本就又是油又是酒,眼下火箭迸落,轟然起了大火。
  甲板兩側原就結滿紅綢,這時?候更是麻煩,紅綢輕,更是一沾火星就燃,大火迅速攻城略地,飛快蔓延。
  水師頓時?亂做一團,有四處逃竄的,有手忙腳亂潑水救火的,小不點急得渾身亂擰,恨不得以身撲火,可惜她?被捆得嚴實?,絲毫動彈不得。
  江上夜裡本就霧重,船上火煙四起,頃刻之間,連夜幕都給燒成了火光之色。
  景云:「先生,我護您先走!」
  「不必。」祝政簡短道,「控火要緊。」
  景雲不敢遠離,簡短指引了楚軍如何截斷火勢,船上救火打水等呼喝聲陡起,雜著不少這該如何是好的長?吁短歎,如沸鼎般的亂聲之中,一種古怪聲音忽然入耳。
  這聲音細微,猶如游蛇徐徐行過?地面------那條潤滿火油的乾草繩本就在甲板上逶迤,大火迅速將它燃得焦糊,有如一條亂舞火蛇!
  火蛇沿著麻繩直朝著艙中衝刺,此時?楚軍水兵大喊一聲:「護好船艙!」
  艙內藏著北境送來?的數壇烈白酒和護佑公主的長?命燈油,一旦引燃,後果不堪設想!
  數桶江水接連潑了下去,卻沒有一桶追上燃勢迅猛的火繩,眼見那火蛇就要燃進船艙,竟有一水兵打算以身撲火------
  祝政飄然抬手,斷情?絲在夜空中與一雨絲無異,逕直截在撲火水兵身前,那水兵眼前銀光一閃,當下身形不穩,直接摔了個屁股墩。
  與此同時?,燃著的乾草粗繩亦被斷情?絲劈做整齊兩段,露出枯樵的內裡,火勢已燒過?乾草一側斷口,恰巧被斷情?絲攔截。
  祝政意欲再度出手之時?,江中傳來?騰騰水聲,接著是利刃鏗鏘之音,數十個黑衣人竟沿著船側爬起,黑甲蟲般湧上了甲板,輕著腳步圍了過?來?。
  大眼一看,來?者不善。
  幾個楚國水兵當即丟了水桶,想來?解救祝政,結果被黑衣人反手數刀,砍倒在地。
  景雲見狀,當即護在祝政身前:「先生快走!」
  「不必。你上桅桿頂。」祝政聲音在喧鬧的火場裡沉穩得不自然。
  「先生------」
  「快。」
  此時?那群黑衣人各個手持長?刀,幾乎要將祝政等人合圍,景雲將小不點綁在船側柵欄上,在黑衣人合攏之前,三兩步上了桅桿。
  黑衣人未有一人追上景雲,而是依舊估算著情?勢,一步步靠攏祝政。
  陰雲密佈,今日本該有雨,船帆被刻意收起。
  黑衣人舉著長?刀,大喊著衝了上來?,還?未能近身,黑衣人的腳步忽然同時?一頓,緊接著,血流自所有人的咽喉迸濺,那血熱乎而粘膩,瞬間澆透了小不點半個身子,她?看到,最近處一個已然倒地的黑衣人,脖頸上,留下一道細而致命的血痕。
  這是什麼兵刃!
  小不點頓時?瞪大了眼睛。
  不容她?細想,即刻有人自祝政左側襲來?,小不點脫口而出:「大人小心!」
  祝政人比聲快,旋身躲過?之時?,翩然得彷彿風吹落雪一般。
  他站定,素白的廣袖濺上不少鮮血,斑斑點點,有如花朵盛開。
  祝政忽然微微側臉,幾縷髮絲凜然揚起,與此同時?,小不點身側忽然傳來?一聲古怪的氣音,像是什麼管子破裂了一般。她?正疑惑,一位黑衣人自她?肩頭方向?翻出,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嚨,掙扎著半跪在甲板烈火之上。
  這人顯然是看奈何不了祝政,想挾持小不點作為要挾,誰知被祝政察覺,率先絞住了喉嚨。
  這次小不點終於看得清楚,一條極細極韌的銀絲絞在黑衣人的脖頸上,那絲線不知是何質地,足足沒了半個脖頸有餘,鮮血才反應過?來?,瀑布般噴湧而下。
  一滴圓潤血珠沿著銀絲滑落,她?立即望向?血珠來?向?,祝政卻早已輕袍一甩,甩了銀絲,翩然站定。
  「這便是你要的後果麼?」祝政沉聲,背手躲過?朝他砍來?的刀刃。
  小不點愣了會才發現是在問她?,當即駁道:「不是的!我、我沒想過?真的燒船!」
  「你不想。」祝政飛速抬手,動作快得幾欲留下殘影。他修長?的骨節略微凸起,一名黑衣人的脖頸應聲而斷。
  「他們?也會派其?他人來?焚船。」祝政輕瞥她?一眼。
  小不點無言以對。
  場上的黑衣人被祝政解決了大半,剩餘數量仍是不少,空中很快傳來?一聲響亮哨音,那是景雲攀到了頂。這船著實?巨大,小不點需要拚命仰頭才能見著桅桿頂部,而此刻桅桿頂端的景雲,和一隻貓的身形差不多大小。
  情?況危急,祝政一見景雲站穩,立即反手奪了一人的刀,砍斷纏住風帆的繩索。
  纏著纜繩的木轉機開始旋動,那帆自頂端傾瀉,見風張開,宛如一片壯闊的旌旗,遮天蔽日。
  帆起,整個樓船被拉得在江浪中靜止片刻。
  祝政孑然立於火中,衣袍被熱浪掀得厲害,火舌在他腳下張牙舞爪,下一刻,那沖天的火苗就要吞沒祝政。
  黑衣人見狀一擁而上,祝政只手拉著巨大風帆的尾端,另一袖中拋出雨箭般的銀絲,橫穿過?所有黑衣人的脖頸。
  與此同時?,景雲亦割斷了船帆頂部繩索,五層連成一大片的風帆猛地垂落,濕重的巨帆猶如巨浪般沉沉墜下。
  祝政好似全?然感受不到身側烈火,他泰然控著尾端,廣袖一揮,那巨帆迅速轉了個方向?,直朝著最後幾個黑衣人頭上拍去。
  那帆居然比甲板還?要大,重帆落下,船身被砸出一聲巨響,好似要將船自中間砸裂開。
  帆定,巨帆覆住整個甲板中段,砸倒了黑衣人,又恰巧壓住了火勢最盛之處。
  原本沖天的火舌,當頭一掩,瞬間沒了氣焰,烈火熄滅的白煙透過?帆布,氤氳而起。
  楚國水師看得滿臉怔然,他們?只以為司空大人是個文?弱書生,沒想到被人圍攻之下,還?能逆轉局勢,既滅了烈火,又借力捕了偷襲樓船的黑衣人。
  此時?,祝政冷著臉,丟開手中的巨帆,那帆上已濺滿黑衣人的血跡,一個水兵大著膽子掀開巨帆,朝裡瞟了眼,驚得一哽。
  其?實?原不用掀開這帆,也能料想到帆下慘狀,巨帆沉重,有半掌之厚,壓著黑衣人的地方已被大片的血潤透,迅速洇開。
  焦糊的味道在濕重的霧氣中肆意蔓延,楚軍呆了片刻,祝政開口吩咐方才開始收拾殘局。
  景雲在祝政身邊落下,拱手道:「巨帆沉重,先生手傷未癒,是否要傳醫官。」
  「無妨。」
  祝政定定應著,左手卻一直揉著右手手腕。他回身,冰寒的眸子盯住小不點:「你親眼看到了,他們?不過?誆你騙你。你是不願燃船,他們?卻備了後手,定要毀了樓船,挑起楚魏之戰。如此這般,你還?要掩護他們?麼?」
  原本豪華喜慶的喜船,被燃得滿目焦枯,小不點眼瞳震動,張著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祝政向?景雲道:「她?交給你,有什麼招的,要她?寫下,畫押。」
  「喏。」景雲轉而問道,「先生去哪兒??」
  「我去看看常歌。」
  許是手腕還?疼,祝政揉著右手腕,點了兩列水師,迅速上了樓船。
  *
  話分兩頭,常歌帶了群水兵,衝上六七層之時?,聽得甲板上越發嘈雜,不過?此事既然交給祝政,他還?算放心,直接上了穎川公主所在的八層。
  八層,死一樣?的安靜。
  門?裡門?外,女侍、水兵倒了一大片,他們?的意識都還?清醒,只是全?身軟倒動彈不得,只有眼珠能夠轉動。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甜香。
  這香,是軟筋散!
  常歌頓時?警覺,提醒道:「掩住口鼻!」
  水兵照做,幸而常歌反應迅速,加上軟筋散被夜風吹散不少,隨行水兵目前並?無異樣?。常歌帶著他們?,逕直來?了穎川公主住著的大門?。
  此時?顧不上什麼冒犯不冒犯,常歌一腳踹開大門?。
  屋子裡女侍嬤嬤倒了一片,船側窗戶大開,穎川公主全?身軟倒,正被人橫著身子朝窗外搬。
  「棋文?!」
  常歌提刀便衝了進去,抬腳便踹飛了個迎上來?的黑衣人。屋內剩餘的數十個黑衣人一擁而上,同他帶來?的楚國水師打作一團。
  常歌持刀,幾乎無人可擋,頃刻間便殺出一條血路,直衝到窗側,他一把撕開棋文?身邊的黑衣人,為首的一個清瘦的,隨手拋了暗器,常歌當即朝後矮身,那暗器,幾乎擦著他的前胸飄過?。
  待他直起身子,原本搬著棋文?的數個黑衣人一擁而上,常歌左右格擋,同這五六人周旋,棋文?則軟軟倒在窗側,全?身上下,亦是只有眼珠能轉。
  常歌的刀銳而迅疾,運刀之間甚至出現數道殘影,五六個黑衣人被他壓制得毫無辦法。
  常歌正要一刀制敵之時?,門?外忽然傳來?「起火了,快滅火」的聲音,他一個飄神,左肩傳來?一陣刺痛------其?中一個黑衣人的長?劍割開了他的左肩。
  而此時?,另外幾人見打他不過?,居然拚死衝上來?,死死拖住他的雙腿,此時?楚國水師竟不敵黑衣人,漸漸落了下風,被斬殺的七七八八,這群人解決了楚國水兵,回頭一看,為首的紅衣將軍正被自己人制住,絲毫動彈不得。
  他們?不與常歌客氣,拖了刀便上。
  十幾道刀光瞬間朝常歌頭上劈下,常歌越過?這群黑衣人的肩頭,看到軟在地上的穎川公主雙目不住眨動,她?估計是想要呼救,但?喉中只發出了些嗚咽之聲。
  千鈞一髮之際,常歌拼出全?力,右肩撞倒了一個黑衣人,亂刀立即切瓜般砸下,死死抱住常歌大腿的人躲閃不及,活生生替他挨了十幾刀。
  他撞倒的黑衣人還?沒爬起來?,脖頸處一冰,常歌以刀扼住他,徐徐起身:「都不許動,不然我割了他的喉嚨!」
  他制住的人冷笑一聲,猛地一掙,直接撞上刀刃,與此同時?,其?余黑衣人早已蜂擁而上,十幾刀刀光霎時?便要劈下。
  只聽身後一處炸響,緊接著,空中揚起的寒刀,辟里啪啦掉了一地,與之落地的不僅有刀,還?有十幾隻斷面整齊的血手!
  常歌回頭,這才發現八層所有木窗自大門?開始,盡數斷裂,好似有人用極其?銳利之物,整齊切開。
  木窗七零八落碎了一地,月光就從這片廢墟之中刺了進來?。
  祝政手提長?劍,踩著冷光,一步步走了進來?。
  *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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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恨意 將他重重壓在了床上。[一更]
  祝政原是個劍不離身的人, 大周破滅之後,甚少見到他再用劍,此時提劍踩光而來的畫面,竟恍如隔世。
  不過在常歌記憶裡?, 祝政的劍但凡出鞘, 便從未輸過。
  離門最近的黑衣人揮刀便上, 祝政凜然一?劍,劍光閃灼, 宛如揮出一?彎鉤月。
  那人身側的門窗陡然開裂, 揮刀之人在空中?定了?半晌,活活一?分為二?,崩裂在地。
  剩餘的黑衣人迅速交換了?眼神, 接著,最右側的黑衣人一?咬牙,喊了?聲?「撤!」他朝艙外猛地一?跳,其餘黑衣人亦紛紛效仿。
  祝政令道:「追上去。」
  「喏!」
  他帶來的兩列楚國水師迅速跟上, 一?列跳水,一?列在側游擊輔助。
  祝政迅速上前,先俯身查看了?常歌左臂的傷口?,常歌忙道:「我沒事, 先救棋文!」
  祝政扶他起身,還?未行?出一?步,棋文身側一?位黑衣人「屍體」騰地站起,舉刀便刺。祝政的劍登時出手,直殺向黑衣人, 但那黑衣人目標更為明確,一?把短匕, 死死扎進了?棋文側腹。
  棋文來不及抽搐一?次,便徹底軟倒,不再動彈,而黑衣人的後心?也被祝政的長劍貫穿。
  黑衣人回身,祝政的劍尖自他前胸透出,染滿鮮血。
  他冷笑?道:「周天子,居然是你。來得好,來得正好!」
  他全然不顧胸口?傷勢,立即舉刀相向,祝政身旁的楚國水兵見狀,一?刀斬中?前胸,這人躲閃不及,被劈中?要?害之處,身形當?即一?凝。
  鮮血迸濺,黑衣人以?刀為撐站住,冷笑?一?聲?,笑?聲?未散,他的頭卻驀然一?沉。
  常歌立即上前探了?鼻息,呼吸已止。他奮起之時可能已經傷重?,楚軍一?刀下去,便再也不能動彈。
  局勢大定,常歌這才喚道:「小白,小白!」
  常歌剛喊至第二?聲?,白蘇子飛身搶入,常歌下意識歎道:「來得好快!」
  他並未細想其中?緣由,急忙指了?指地上的棋文:「快,你快看看,棋文還?有沒有救。」
  白蘇子:「喏!」
  祝政這才平靜道:「她不是棋文。」
  白蘇子的動作稍停了?片刻,這點異常被祝政收於眼中?。
  常歌古怪看他一?眼,走上前去,一?把扯下「棋文」用以?遮面的金色珠鏈,珠鏈之下,露出一?張略有些陌生的臉。
  他細細端詳才發現,此人的確同棋文有諸多相異之處,但若以?珠鏈顏面,大略一?看,絲毫發現不了?,從未見過穎川公主?的黑衣人更無從辨別此人是不是真的穎川公主?。
  祝政道:「夏口?調轉那日,我察覺部分水兵值守時,對公主?所居八層多有掛心?,我惟恐生變,這才緊急轉移了?公主?,此處留著的,是同公主?一?道送來的魏國替身女子。」
  那位替身雙目還?睜著,黑瞳卻業已散開,看年?歲,也不過十五六的光景。常歌一?時不忍,更聯想起他所熟識的某位「死替」,皺著眉頭,抬手闔了?她的眼簾。
  他低聲?問道:「那棋文現在何處......」
  「她很安全,將軍放心?。」祝政道,「今日一?見,船上勢力比你我預想都要?複雜,恕我不能告知公主?所在之處,即使是將軍,也不能。」
  常歌點頭,表示理解。他轉而向白蘇子吩咐:「勞煩你,著一?小船,尋一?塊開滿花的好地方,將這個可憐姑娘安葬了?吧。」
  白蘇子額外多看了?他一?眼,好似常歌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常歌又催他一?次,白蘇子方才稱喏,橫抱著可憐姑娘出去了?。
  此時屋內只剩下橫七豎八的黑衣人屍體,常歌上手搜查才知道,這些人看著四肢俱全,其實多有假肢。他們要?麼斷手要?麼斷腳,竟沒有一?人四肢俱全的。
  他走至最後死亡的那位黑衣人身前,這人未瞑目,依舊撐著刀站著,常歌在他腰間隨意一?搜,什麼東西自他腰間掉了?出來,在地板上砸出一?聲?脆響。
  這東西小巧堅硬,骨白色,不及一?掌寬,末尾是廣口?形狀。
  常歌一?眼認了?出來:「鷹骨笛!」
  他迅速拾起此物,仔細在手中?端詳,確實是鷹骨笛。可鷹骨笛,應當?只有北境馭狼之人才會有,譬如西靈人,譬如......狼胥騎。
  常歌眉頭緊鎖:「這幫黑衣人,是西靈人?西靈叛亂之後,西靈人不是早就......」
  早就死的死逃的逃,連狼胥騎都湊不齊了?。常歌母親,也葬身在那場叛亂之中?。
  祝政搖頭:「勿要?多想,一?只鷹骨笛而已,興許,只是巧合。」
  常歌追問:「你身邊那個北境少年?,那位叫景雲的,我見他也攜了?只鷹骨笛,他是西靈人麼?」
  「他是西靈人,只是他世代?均為祝氏影衛,從未去過北境西靈,想來對西靈叛亂之事並不清楚。」
  常歌握著鷹骨笛的手垂落下去。
  樓船八層被黑衣人攪和得滿是血腥,祝政留了?些人來打掃,他則帶著常歌回了?九層。
  白蘇子被指派著去埋那位可憐姑娘,祝政又信不過其餘醫官,於是他親自上陣,幫著常歌清理傷口?。
  自從在黑衣人身上發現鷹骨笛之後,常歌一?直沒說話。
  此時他坐在床榻上,左肩的衣物稍稍拉開,露著平直的鎖骨,祝政則矮身在與傷口?平齊的位置,一?點一?點清理翻開的傷口?。
  常歌面前攤著小不點寫的認罪書,他早已通讀數遍。
  小不點本名向天晴,有位親姐名向天彤。今年?一?開春,她的姐姐向天彤上街趕集,入夜未歸,接著便有傳言,說她是被「河伯」抓走了?。
  向天晴漢水邊野大的,信天信地,卻不信什麼鬼神。她為了?失蹤的姐姐四處擊鼓鳴冤,還?當?街攔過主?管江陵城治安的羅明威的馬,然而她遇見的所有人,都對此事不以?為然。
  四處碰壁之後,她決定自己調查。
  她獨獨一?個小姑娘,沒權沒勢,連船都沒有,何談去江中?尋找姐姐的蹤跡。正在犯愁之際,她偶然見著江陵城貼徵兵啟事,頓生一?計。
  若她入了?水軍,一?來她便有了?船,日日在江上行?走也方便許多;二?來萬一?有了?什麼河伯搶新娘的線索,也可以?迅速獲知。
  她賣了?祖傳的金釵,換了?四枚和察當?千,賄賂了?選察的官員,這才混進了?楚國水師。她在船上蹲守數月,日日聽得江心?有人歌唱,卻始終摸不著入口?。
  終於有一?次,她親眼見著一?艘行?跡可疑的鬼船,當?時向天晴不管不顧,直接跳水追了?過去,她遇上江中?亂流,險些溺亡,幸虧被一?貴人相救,才死裡?逃生。
  認罪書後面,向天晴將燒船之罪認了?個乾淨,卻說不知救她的貴人究竟是誰。
  向天晴說那人見她之時,一?直遮著紗幔,從未以?真容示人,不過看身形,當?是一?翩翩公子。
  常歌讀得生氣,將認罪書摔至身前書案上,險些將茶壺砸翻。
  「先是有人運尖果玩貓膩,後是二?品大員捏著珍瓏繡球,這個小不點又為了?找姐姐從軍。」常歌氣悶道,「今日這船上,可真是一?出好戲!」
  祝政專注地盯著他的傷口?,看似淡然道:「或者,這幾件事,本是同一?件事呢。」
  常歌看他一?眼。
  祝政提點道:「姜懷仁。」
  「姜懷仁是吳國長史,他混入江盜,定然不是臭味相投那麼簡單,約莫是為了?查什麼線索。珍瓏繡球露出之時,他一?眼認出,顯然,繡球賭坊和江盜尖果,有脫不開的關係。至於向天晴,她丟的姐姐是河伯搶去的新娘,而江盜運送的也是女子,所以?這三件事看似互不關聯,其中?草灰蛇線,件件關聯。」
  常歌頷首:「先生說的有理。」
  他一?誇,祝政手上一?顫,不知絆到了?傷口?哪裡?,扯得常歌眉頭一?蹙,祝政更是慌忙收了?手。
  常歌坐在榻上,祝政為了?清理傷口?,就躬身湊在他身前。二?人距離極近,甚至祝政一?低頭,就能吻到常歌的眉眼。
  眼下祝政一?語未發,停了?手,只定定注視著常歌,眸間更是溫存又複雜。
  二?人對視片刻,氣息溫和相錯,空中?更似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浮動。
  還?是常歌先瞥開了?目光,垂眸戲謔道:「看我幹嘛,看傷。」
  祝政還?真就溫和斂眸,看向他露出的小半個胸膛。
  常歌本同幼時一?樣,生得皮膚白透,肌骨勻停,紅衣裳一?擁,像塊白透的甜玉,可十數年?下來,這片白玉般的胸口?,卻大大小小遍佈傷痕,有的是清淺的擦傷,有的卻深而縱長。
  奔波征戰給他留了?無數傷痛,更將這些痛楚磨成疤,盡數印刻在他的軀體上。
  祝政低頭,強迫自己只專注於手頭上的事。
  常歌見他指尖發顫,輕聲?調笑?:「......破這麼大點皮,你也怕。」
  祝政聲?音一?沉:「當?然。」
  常歌一?笑?,似是不解。
  祝政依舊顫著為他上藥,刺穿他左肩的利劍過於鋒利,那傷痕再深半寸,便能見著白骨。祝政一?時心?酸,不慎將藥粉多倒了?許多,沾得常歌滿衣都是。
  這傷藥還?用丁香調了?香氣,又幽又淡,瞬間溢得滿榻都是。
  祝政急著清理,手上無比忙亂,常歌卻放鬆坐著,懶懶笑?道:「先生啊,還?是見少了?。」
  「常歌!」
  祝政突然打斷了?他,直直瞪了?過來。他霜雪似的面容上籠了?一?層薄怒,連眸光都顯得愈發明亮。
  常歌低下頭,沒接話,只覺得祝政的目光寒冰一?般銳利。
  他二?人僵在此刻,過了?許久,祝政才有所軟化,沉默著動作起來,繼續為他包著傷口?。他將一?指寬的繃帶覆住創口?,攀過常歌左肩,繞後背一?圈,再橫向繞過胸膛,用以?固定。
  祝政貼得極近,那紗布繞過後背之時,他呈著一?虛攏的姿勢貼著常歌,溫涼的髮絲更柔緩地落在常歌肩上。
  祝政一?語未發,沉默著為他紮了?一?道又一?道。
  傷口?包好的時候,祝政終於平靜不少,他纏上最後一?道繃帶,在常歌左肩處,以?指尖挽下一?個平整的結。
  紮好後,祝政似乎低頭看了?會他。常歌卻沒敢抬頭看他的表情。
  祝政的聲?音自上方飄來,語氣壓得極低:「我可真恨你。」
  常歌斂眸,唇角一?勾:「知道。」
  祝政將手中?的紗布猛地一?丟,將他狠狠壓在了?床上。


第47章 暴雨 行從癡起,癡是行緣。 [二更]
  大雨落下。
  雨珠子, 怒淚般砸入江中。
  床沿原本置了個木藥箱,祝政壓上來時過於急切,絆得藥箱晃晃悠悠,險些要?倒, 常歌眼疾, 迅速出手扶住了藥箱, 他身上一?重,被猛地被抵死在床榻上, 藥箱當即脫手, 彭一聲砸在了地上,藥品七零八落灑了一?地。
  祝政以全身心的重量遏著他,常歌的身體當即緊張繃起, 但他緊實的肌肉反倒給了祝政鼓舞,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祝政的身體燙得厲害。
  祝政極短地同他對視了一?眼, 他深海般的眸子裡波瀾翻騰,眼尾也飛了一?抹紅。這抹緋紅,讓素日裡斯文矜重的祝政,反生出絲妖異。
  常歌似乎想說什麼, 他的唇剛開闔一?下,僅剩的一?片衣襟當即被撕開,露出整片光裸結實的胸膛,接著他的唇被死死堵住了,祝政近乎撕扯地抱他, 放肆而?瘋狂地吻他,從胸膛到肩膀, 確認他身上的每一處傷痕,力度重得分不清是啃咬還是親吻。
  「疼。」
  常歌頭一偏,撇開了祝政在他下頜上的啃咬,然而他很快被捉住下巴,吻得更深。
  這次的吻讓他深切窒息,常歌激烈掙著,猶如溺水之人抓緊最後一根浮木那般死死糾纏著?祝政的背。
  祝政著的衣料涼潤而柔滑,他半點都抓不住,只在祝政身上胡亂撕撓,這力道其實大得驚人,但祝政一點沒躲,只死死摟著?,由著他毫無章法地拉扯,直到吻夠了才緩緩鬆開常歌,眼簾低垂,注視著?他。
  常歌仍喘著?粗氣,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維持鎮定,嘴硬道:「憑什麼......憑什麼每次狼狽的都是我。」
  言畢,他拽著祝政左袖,奮力扯開了他的衣衫。
  祝政齊整的前襟滑開,露出一小片森白的胸膛。
  常歌像是觸動了什麼機巧,祝政平日裡百般壓抑的強勢瞬間膨開,如海潮般,滅頂襲來。
  平日寬袍素衫一裹,祝政總是淡漠出塵的,此時他衣衫半垂,結實的肌肉線條暴露無遺,胸口亦在細微起伏。
  常歌只望著?祝政,卻不知他自己現在可口的緊。
  他身上的傷痕招搖著?主人的悍勇,昳麗的臉龐卻漂亮得張揚,還有他眼尾留下的一?抹紅痕,像張開翅膀一?般,勾著人親吻。
  一?切的情勢都彷彿一?張拉滿的弓,只差離弦。
  常歌在盯著祝政震顫的咽喉處看。那是個緊張興奮,又有些小心的眼神,讓人想起惹人疼的幼獸,比如,狠狠咬過祝政一口的鷹奴。
  也不知是天真還是試探,常歌伸出手指,稍稍點了點祝政的咽喉。
  一?瞬間,祝政連呼吸都重顫起來,他短暫閉了次眼睛,試圖平靜,卻不得其法。他的喉結滑動了數次,也數次攥緊了長歌的衣衫,終而?還是睜開了眼。
  那眼深邃明亮,澎湃著?無盡的掠奪欲。那是狼王的眼。
  下一?刻,祝政死死壓了下來,他湊在常歌耳際,在幾乎無隙的距離,啞聲道:「狼狽的......明明是我。」
  常歌的心驀然一緊,只感到衣衫被徹底扯開了,他的傷口也再度崩開,鮮血滾得到處都是,還未用盡的繃帶滾了二人一身,幾乎將他二人死死纏在一處。
  江上大雨來得急,猛烈地衝擊著窄薄的木製船壁,晚風幾乎要將整個樓船搖碎。
  他們在暴雨中渴求對方的溫存,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壓下心中一切的躁動、不安、惶惑,以及......患得患失。
  佛曰,行從癡起,癡是行緣。
  緣而?生執,是為苦集。[1]
  ......
  窗外狂風急雨,窗內卻安寧無比。
  九層本是給穎川公主備下的樓層,整個屋子按照新房佈置,四處掛著?紅色紗帳,燃著?長長的喜燭,連窗欞都是花好月圓的制式。
  可惜,九層卻不是公主在住。
  長喜燭燃得久了,枯焦的燈芯會引得燭光搖晃。祝政怕燭光擾著常歌,正薄薄披了個外衫,站在窗前小心剪著燭芯。
  他利落下剪,燭光一?晃,屋內復而?柔暖起來。祝政輕手輕腳回去,才剛躺下,常歌迷糊著?就摸了過來,自然而然靠上他的胸膛。
  常歌光潔的額上被燭光抹上一?層如蜜的暖光,薄薄的,若能嘗一?嘗,應當也是蜜糖的味道。
  他的睫仍在輕抖,似乎還黏糊著?說了幾句什麼。祝政依死側耳傾聽,卻一句都沒分辨出來。
  常歌過得太累,只有在熟睡時方能褪了銳氣,只留幾分赤子天真。
  祝政聽了會絮語,稍稍低頭,吻了下他的額頭,常歌夢中不知所以,皺著鼻子在他胸口蹭了蹭,彷彿這樣能將額上的奇異觸感撫去。
  他摟著?常歌,自己也稍稍假寐了會兒,門口忽然輕輕傳來幾聲敲擊,三短一長,祝政瞬間睜開了眼睛。
  這正是他同姜懷仁約好的信號。
  姜懷仁,明面上是吳國丞相府上長史,實乃祝政心腹。此次金鱗池盛宴,姜懷仁明著使楚,暗地裡則辦著?祝政交待的事情------調查繡球賭坊。
  他一?面由下至上,順著江盜一?線,摸清楚國水師如何同江盜勾連的關竅;另一面則以吳國使臣身份同楚廷大員來往,著?重盯了幾個關注對象,由上至下摸出繡球賭坊背後之人。
  常歌抓江盜,不慎將姜懷仁牽連出來,這點連祝政都沒想到。
  好在無論是常歌還是楚國水師,均未生疑。
  祝政垂眸看了眼常歌,他呼吸勻停,仍在熟睡。他小心將常歌放好,常歌一?個翻身,連人帶被子滾至床榻裡側去了。
  他幫著把常歌背心掖好,這才起身。
  *
  一?門之隔,斜風冷雨,姜懷仁如同一?根蘆葦,在風雨裡搖擺不止。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室內的暖意率先漫了出來。
  大門只開了條縫隙,祝政攔在縫隙處,衣襟草草攏著,身上只披了件薄外衫,燭光自他背後照下,染暖了他的冷白素衣。
  姜懷仁一?眼認出了不同------祝政更了外衣。
  此時夜深,好端端的,他這時候更套乾淨衣裳是做什麼?
  不過姜懷仁有眼力見,並未多問,祝政則看了眼室外瓢潑大雨,朝後讓了一?小步,放姜懷仁進來。
  室內暖和得有如春天,一?盞屏風隔絕了大半視野。
  祝政支著額角坐在小圓几旁,眼簾半垂。看得出他起的匆忙,髮絲只以飄帶隨意半挽著,將墜未墜,衣襟也並未規整攏緊,燈燭之下,反添幾分風流。
  姜懷仁坐在小圓几旁,接連乾了幾碗熱姜茶,這才從冷徹骨的江雨裡回過一?口氣:「大人,今日受驚了。」
  祝政修長的指捏著一?銅簽,緩慢輕佻著?一?側枝燈燈芯:「客套話不必多言。」
  姜懷仁這才將話題轉至正事之上:「我跟了楚國大司農程邦許久,本來他已消除戒心,與我把酒談笑,上回見面,程邦已答應帶我同去繡球賭坊,日子正約在兩日之後,誰知今日,卻在船上見了他的屍首!」
  「不知是不是因為我與他往來,引起他人注意,招此橫禍。」姜懷仁撫袍,半跪行禮,「此事辦得著?實不妥,還請先生罰。」
  姜懷仁抬眼,謹慎辨識著?祝政的神色。
  祝政膚白,今日頰上居然有些淺淺的暈紅,現在暖燭一?照,反顯得他眸光溫存,自有幾分醉意。
  最重要?的是,祝政看著?心情不錯。
  祝政垂眸片刻,眼簾被燈火拉出流暢而?溫和的陰影,他輕緩給姜懷仁斜了杯暖茶,並未抬眼看他:「此事不怪你。『河伯』之事,可有進展?」
  姜懷仁長舒一?口氣,坐了回去,壓低聲音道:「先生本猜測,所謂擄新娘的『河伯』,當是繡球賭坊背後之人,但據我這幾日調查,此事,似乎冤了繡球賭坊。」
  祝政抬眼,眸色如古井一?般深邃複雜。
  「我詢了些消息靈通的包打聽人士,都說失蹤女子是被『採花大盜江公子』擄去。可這位江公子,無論我如何打聽,除了強搶民女運至江心的傳言之外,名字字號、出身背景,一?應不知。」
  祝政蹙眉:「江公子,可是無正閣的人?」
  姜懷仁道:「暫無跡象。」
  「今晚的小不點,也就是姐姐失蹤的向天晴,是否無正閣指使?」
  姜懷仁未直接回答,而?是從袖中抽出一片碎布料,布料純黑,粗看未有什麼特別,細看方才發現,其上遍佈重工飛鳥暗紋,精緻無比。
  姜懷仁道:「這是甲板上行刺先生的黑衣人布料,也是無正閣之人愛用的錦緞料子。小不點縱火不成,黑衣人當即跳起縱火,在我看來,小不點當是受了無正閣指使。」
  祝政閉目,以指節輕緩揉著?額角,靜了片刻方道:「不是那麼簡單。」
  「小不點若為無正閣之人,那便是無正閣派人絞殺程邦,要?小不點將他綁在麻繩末端。表面上看,也許是無正閣察覺我們和程邦走得過近,以此示威,看似能夠說通。但實際上------大司農主管農耕錢谷,位置重要?,無正閣策反他怕是花了不少精神;程邦又是楚國衛將軍程政的親弟,不到萬不得已,此人,斷不會成為棄子。」
  祝政抬眸,眼神無比清明:「此事,怕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正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姜懷仁又從袖中取出一片布料,置於無正閣黑錦緞旁,「先生可識得此物。」
  兩片布料均是純黑,但放在一起才發現相去甚遠。
  無正閣錦緞暗紋精緻,布料上仍有流光;另一片黑色布料卻粗糲黯淡,看著?像是粗捻紗隨手紡的。
  祝政認出了這片布料:「這是刺殺公主的黑衣人所用布料。」
  「正是。」姜懷仁點頭,「但先生請細看,是否還有印象?」
  祝政拈起一小片布料,將其迎著?光,仔細查看。燭光刺過布料,看著?有些半透,其上隱隱有個多叉長戟的紋樣。
  他面龐上罕見地出現一?絲訝異:「戈瑪拉繡。」
  *
  作者有話要說:
  [1]「行從癡起,癡是行緣。緣而生執,是為苦集。」:出自《長阿含經》,有改動
  明天依舊萬更,0點12點21點


第48章 綿諸 將他圈在案前。 [一更]
  「先生好眼力, 確是『戈瑪拉繡』。」姜懷仁點頭。
  祝政自然識得這繡樣,確切地說,不是識得,而是刻骨銘心?。
  北境鬼戎部落混雜, 叫得上?名字的就有三十二部落一十二國, 這其中又以綿諸、西靈二國為?大。
  曾經大周苦於北境鬼戎之亂, 將祝政出質北境,出質國正是綿諸國。
  戈瑪拉繡, 粗看類似於「嵐」字, 實乃一多叉長戟紋路,北境尚武,這多叉長戟是北境綿諸國繡娘常用?的吉祥紋路。
  祝政將衣料放回:「我以為?刺殺公主之人, 是西靈狼胥騎。常歌從?他們身上?,摸出了鷹骨笛。」
  「這就更怪了。」姜懷仁道,「旁人不知?,您卻知?曉, 綿諸、西靈二國之間,是血海深仇,怎會有人著綿諸繡衣,攜西靈鷹骨笛?」
  大周定北境, 是從?西靈國開始的。
  常川娶了本是仇敵的西靈公主火尋鴒,大周多了一位女狼將,更多了一份北境領土。
  此後火尋鴒建狼胥騎,同大將軍常川一道,遏北境鬼戎人, 大周再輔以羈縻治策,收編了北境不少鬼戎小國, 更勒令所有歸順小國,斷了同綿諸國的商貿往來,軍事商貿雙管齊下,北境綿諸大國險些滅國。
  為?何說是「險些」,事情還是出在西靈國上?。
  西靈國向大周稱臣數年?之後,忽生叛亂,狼胥騎立時反水,有狼群助陣,大周軍士幾乎毫無勝算,那一戰說是殺了七天七夜,連草原上?淌下來的泥水都是紅的,生還者更是寥寥無幾。
  當時發生何事早已說不清楚,唯一能確定的是,西靈叛亂之後,西靈近乎國滅、狼胥騎崩解、常歌生母,狼將火尋鴒更是葬身該戰。
  常川因此戰勝利得了個「定安公」的稱號,他生來恭謹機敏,知?曉這稱號近乎於敲打,為?了表忠誠,常川將方纔十歲的愛子?常歌質於長安城中,而自己率軍固守漠北------當然,常歌是不知?道這一層緣由的。
  縱使有定安公常川,大周失了西靈與?狼胥騎,也無力遏制北境綿諸國。幾年?之間,綿諸國四處兼併,幾乎一統北方,祝政登基之時,北境已盡屬綿諸。
  若不是常歌數次大敗綿諸國於北境,使該國元氣大傷,綿諸國早已策馬南下,進犯中原。
  綿諸國不敢明著怨恨大周,只將愁怨算在曾經西靈國民眾之上?;而西靈國更篤信本國毫無叛亂之事,實乃綿諸國間者陰謀,於是二國雖出於鬼戎同源,卻相惡甚深,兩?國民眾見?面?便打個你死我活,更不會有「著綿諸衣、用?西靈笛」之事。
  祝政支著額角陷入沉思,他手中的茶盞斜在幾乎要傾倒的角度,茶水順著杯盞溢了不少,他卻渾然不覺。
  姜懷仁正要出聲提醒,聽得屏風後一聲低吭,類似於翻身之時無意?哼出的鼻音。
  那聲音輕微,若不是此時屋內太靜,根本注意?不到。
  這點細微聲響卻瞬間喚醒了祝政,他當即扶正了杯盞,連滿桌的水都來不及擦,只簡短說:「今日?就到這裡,你先回去。」
  祝政急急朝屏風後走,步履都失了素日?裡持重的分寸。
  姜懷仁見?他身影消失在屏風之後,方才咋舌歎道:
  「嘖。昏君。」
  *
  屏風裡,紅紗帳輕垂。
  一隻手探出紗簾,只懶懶垂著。
  這手生得白潤,指間繞著條紅色綾緞,那綾緞繞著胳膊垂墜而下,手腕處更不知?為?何,留著數道深深縛痕。
  祝政輕握住常歌的手,小心?放回紗簾內,順手撩開紗帳,坐在榻側。
  常歌睡得手心?手背都無比暖和,反倒襯得祝政的手有些發涼,他剛想抽開手,卻被常歌抓了回去。
  常歌只抓著祝政最末二指,他還有些睏倦,連眼皮都沒?掀,只低聲道:「我幫先生暖暖。」
  祝政笑著應好。
  燭光透過紅紗帳,燎燎融融,將常歌映得滿身猗靡。
  他渾身懶懶,胡亂裹著喜被朝祝政這邊湊了湊,拿先生的手指磨牙玩。
  祝政輕聲問他:「口渴麼?」
  常歌本側臉躺著,被祝政柔緩的氣息蹭得面?頰發癢,他乾脆轉臉,睜開眼睛看著祝政:「不渴。但先生給水,我便飲下。」
  祝政便輕兜起他上?身,將杯盞遞到他唇邊。
  常歌不樂意?倚在他人身上?,自行坐了起來,他眉目溫順地垂著,就著祝政的手,只銜著一點杯沿,小口小口飲水。
  小睡才醒,常歌鼻尖上?一層薄汗,看著細緻白膩,又在燈燭下閃著暖融的光澤。
  飲畢,他抬眼看向祝政,他雙頰的緋紅還未褪,身上?更是只掩了件祝政的薄衣。祝政的衣衫本就寬鬆,在他身上?更顯大不少,右肩快整個掉出來,鎖骨更是漂亮的晃眼。
  他似是注意?到祝政的目光,推了水碗,仰頭看過來:「先生看什麼?」
  祝政溫和道:「看你好看。」
  常歌不願搭理他,扶著祝政的手臂坐正,衣衫險些滑落,肩胸上?數道紅痕露出,猶如雪上?點點紅梅。他急著掩前襟,後頸處的桃瓣胎記卻露了出來,上?面?還留著個淺淺的牙印。
  祝政沒?遮沒?掩,以目光仔細將春色品了個遍。
  常歌急著攏衣服,身上?卻被柔軟的繃帶纏得亂七八糟,他越理越亂,髮絲卻因他亂動,驀地散垂下來,激起一陣幽香。
  祝政輕輕拉開上?衫,助他理著繃帶,常歌只道:「先生的傷也白處理,藥也白上?了。」
  「怪我。」
  祝政說著,自翻到的藥箱中挑揀出藥瓶和繃帶,再重新為?他處理傷口。
  常歌白皙通透的膚色下一片片潮紅,彷彿下一刻就要溢出鮮血來。祝政探了探他的體溫,只覺他遍體微微發熱,室外風雨過甚,祝政唯恐他受涼,忙取了常歌自己的衣衫將他層層擁好,只露出左肩上?的傷痕。
  衣衫雜亂著一裹,倒顯得常歌比平日?更清瘦些,他溫和靠著床柱,由著祝政稍稍俯身,一點點為?他清理傷口。
  「先生既然早已知?曉繡球賭坊之事,為?何不同我商量?」
  祝政手上?動作?一滯,而後音色泰然自若:「將軍聽到了。」
  常歌點頭:「隱約。只是沒?想到,姜懷仁居然是先生的線人。」
  祝政沒?再遮掩:「他確是我的線人,但此事也並非刻意?瞞著你,我著手之時,將軍已經啟程去往襄陽。」
  常歌難得靠著床柱,目光只飄向他處,一語未發。
  祝政試探道:「將軍吃醋了?」
  常歌嗔怒般瞪他一眼,再度轉眼。
  祝政抿唇,聲音愈沉幾分:「那我現在同將軍商量,可遲了?」
  常歌沒?搭理。
  祝政開始自顧自解釋:「將軍出發之時,我做了兩?手準備,戰或是和,都有預案。和的方案因為?牽扯到金鱗池盛宴,需要拿出錢幣預算,為?此我多次催促楚廷,四處口徑都說連年?虧空,滇穎王上?位後,滇南已經數年?未上?供麗金,眼下是一點多餘的錢銀都拿不出來,更何談有多餘精力開金鱗池盛宴。」
  常歌長睫輕顫,似在思索。
  「將軍聰明,此事自是借口。」
  常歌斜瞥他一眼,愈發轉臉過去。
  祝政道:「說是一點錢銀都拿不出來,可楚國一介衛將軍的府邸,浩大卻猶如宮殿一般,他雖未正式婚娶,但江陵城中相好女子?卻有十數人之多,不僅相互不避不讓,還以姐妹相稱和諧相處,相傳衛將軍程政有一珍瓏繡球,夜明珠大小,以金絲攢成,上?鑲紅玉,合計十二個面?,正是他每日?用?來投擲點數,決定去往哪位相好府上?留宿所用?。」
  常歌驀然轉臉,他抓著前襟,急急下了床,在一側書?案上?翻找,終於在木盒中找到了那枚物件------金絲攢成,上?鑲紅玉,合計十二個面?,正是楚國大司農屍體手中握著的那枚「入門信物」。
  「竟然是他!」
  「這位程政,雖兵法上?謀略尚淺,是你手下敗將,但廟堂上?卻風生水起。當今楚王仍是世?子?之時,他便投其所好,一路高昇,眼下世?子?繼位、改稱楚王,程政更是平步青雲。」
  祝政忽然面?露遲疑,停了話頭,常歌催促道:「先生不必多慮,但請直言。」
  「------三年?前,司徒鏡篡權大周,改立大魏,他親弟司徒信本乃楚國大司馬,得知?此訊後勒馬北上?,卻被司徒鏡親手斬殺,此後楚國大司馬一職便一直空缺。近日?有傳言,楚王有意?將大司馬之位,交予程政。若不是楚國丞相梅和察一直扛著,大司馬虎符早已送至衛將軍金殿了。」
  常歌掀開了船窗,冷風撲面?吹了進來。
  今日?無月,驟雨剛過,大片大片的雲向後飛逝。
  人在船上?的時候,很容易有種錯覺------天高江闊,世?間唯此清寧。
  他輕聲道:「先生遲疑,是怕我捲入這些紛爭當中麼。」
  祝政不語,只款步上?前,仔細幫他理好衣襟。
  「------我掛印襄陽,並不是秉持高風亮節之意?。」常歌回頭看他,「楚廷什麼都由著先生,卻先後只給了太常、司空這樣的空職,這意?思很明顯,他們願意?用?先生,卻依然防著先生。」
  祝政拍他的肩:「我知?。不必為?我煩憂。」
  常歌搖搖頭,回身,輕巧坐上?高高的書?案,他將祝政拉近,指尖沿著祝政柔軟的前襟衣料滑下。
  他略有些出神:「先生已經官拜三公,先是和楚王並列、為?先王扶了梓宮,後又力排眾議,開金鱗池盛宴,面?上?看著是風光無二,可樹大了,本就招風,何況楚廷原就提防著先生。此番我來襄陽,是先生舉薦,若此時我受了定襄陽的功勳,接了將軍金印,楚廷定以為?先生要染指軍事,斷會提前起了疑心?。」
  他抬眸望向祝政:「前路漫漫,不可在此時錯了步履。」
  常歌說得動人,眸中更是波瀾閃爍,內裡雖著祝政的冰寒白衣,燭光下,卻比春日?還要和暖。
  祝政心?弦亂顫,只將他圈在案前,抵住他的額:「將軍掛念我。」
  常歌假意?推開他,卻被環得更深,祝政湊在極近的距離,低聲道:「------吾心?甚喜。」
  掀開的窗戶朝裡灌著涼風,這讓他二人愈加親密地緊依在一處。
  一道閃電接連天地,祝政的臉龐被照得端肅又俊美?。常歌覺得,那光直震徹到他心?尖上?。
  祝政稍稍低頭,細碎的吻落在他眼簾上?,那觸感讓他心?神悸顫。
  祝政從?他的眉眼吻至額頭,又絮絮往下,最終深深吻住他的唇。
  *
  作者有話要說:
  政政,昏君!


第49章 嫡母 他乖順下來,安靜摟著祝政的背。[二更]
  常歌抓著祝政的?廣袖, 微微仰著頭吻他。祝政的?袖子用的?是緞,摸著猶如山澗融動的?雪水一般冰涼柔滑,可順著小臂滑向他的?手腕,方能知?曉, 這料子只是面?上冰涼, 探進內裡, 卻被體溫暖得溫熱。
  他的?腰被鬆鬆環著,祝政的?掌心順著他的?脊骨溫和地?摩挲, 窗外的?風聲雨聲似乎都行得很遠, 室內只留燈油燃著的?辟啪聲響。常歌被整個抱起,深深放在書案之上,案上筆墨紙硯瞬間傾倒一片, 連紙張都被揉得爛碎,可沒有一個人伸手去扶。
  祝政伏在案上,專注地?吻他,將所有細碎的?聲音堵住。二人不?知?癡纏了多?久, 祝政才略微平息下來,將人狠狠扣在懷裡,讓常歌的?側頸貼著他的?胸口。
  常歌聽的?他的?心音,低沉而澎湃, 像海潮。
  他乖順下來,安靜摟著祝政的?背。
  祝政忽然喚他:「常歌。」
  常歌含糊應了一聲。
  「常歌。」
  「......唔。」
  「常歌......常歌。」祝政不?住絮絮地?喚他的?名字,聲音柔和得能掐出水來。
  常歌被喊得疑惑,他剛要掙扎,困住他的?懷抱猛地?收緊, 他幾乎要被按進祝政的?骨髓裡。
  「真的?是你?。」祝政沒頭沒尾地?低喃著。
  常歌含糊地?應了一聲,被摟得更緊。
  「還好你?在。」祝政摸索著他的?頭髮, 「你?在就很好。」
  常歌從?他懷抱中睜眼?:「我似乎......以前?也聽過這句話。」
  他回想起當時情形,聲音飄得很輕:「先生幼時就是如此?,心思情緒都陰晴不?定的?------」他扯扯祝政的?衣襟,「你?還記得麼?是你?十四歲那年。」
  常歌扭著身子,掙扎出些空隙,他仰臉迎上祝政的?目光,卻發現他滿目水光,幾乎下一刻就要徹底潰塌。
  「先生沒事吧。」
  祝政沒動,常歌被他卡在一個艱難的?姿勢,他在桌上一番摸騰,好似探著了什麼東西,將那東西舉在祝政眼?前?:「給,你?開心點。」
  祝政有一瞬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他垂眸望著那顆果糖,唇角扭出一個古怪的?弧度,終而還是轉做了一個微笑。
  *
  祝政十四歲那年,長?安城裡一片清寧太平,宮城裡卻滿城風雨。
  為了立儲之事,公卿大?夫排著隊進言,每日早朝,立長?派和立幼派爭得是臉紅脖子粗,大?有一副你?死我活之態。
  儲君人選五花八門,上到大?皇子下到十八皇子都有提名,獨獨缺了三皇子祝政。
  雖然太學裡,三皇子祝政禮、樂、射、御、書、數門門奪魁,更有太宰司徒鏡親自輔弼,可他的?母妃乃閔王百般厭惡的?荊州夫人,在宮裡受盡冷眼?不?說,七歲起還被君父送去鬼戎綿諸國當質子,連剛入宮的?宮人都知?道,三皇子祝政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主。
  宮人閒來拉家常,還會嘴碎幾句,司徒鏡放著自己親閨女閔王后的?七皇子不?輔,偏生要輔佐這麼個爹不?親娘不?愛的?三皇子作?甚。
  其實這話說得對,卻也不?對。
  祝政雖是荊州夫人所出,但?他自出生便過至閔王后處,論理,祝政和七皇子一樣,都是閔王后嫡嫡親的?皇子。
  這道理旁人都想不?明白,荊州夫人更是想不?明白。
  原本祝政在北境出質,她見不?著,只當沒這麼個兒子,也不?會多?想些什麼。祝政一回,六年風沙不?僅沒磨滅他的?心志,反而更出落得神仙人物一般,荊州夫人忽然就掛念起了這麼個兒子。
  彼時祝政仍在太學,她隔三差五便去探望,後來膽子愈發大?了,下學路上,常常將他拉至後花廷假山石處,偷偷塞些點心,還拿腔拿調地?過問他近期讀著什麼書。
  祝政對她原是沒什麼感情的?,畢竟打一出生便被抱至閔王后處,從?未有過什麼母慈子孝的?溫馨日子,喚她也只能生分地?喚一聲「荊州夫人」。
  故而荊州夫人來探望他,他記著司徒鏡的?訓誡,克己守禮,只將她當做尋常國夫人對待,可一來二去往來慣了,祝政還真生出些依戀心思。畢竟閔王后平日裡待他客氣?有加,卻獨獨少了幾分溫存。
  這日他才下學,遠遠便見著提著食盒的?荊州夫人,祝政遙遙同她點頭,而後恭順斂眸。二人一前?一後,離著數丈的?距離,先後來了假山石處。
  同往常一樣,祝政嘗著她親手做的?精巧點心,荊州夫人更是大?膽,居然唆使他喚自己一聲「娘親」。
  他早已過給了王后,故而祝政能喚娘親的?嫡母只有一個,那便是當今王后。
  祝政本捏著木篾,切下一小片梅花糕,聽聞此?言,謹慎抬眼?,看了眼?這位「娘親」。她的?目光慈愛又和煦,比秋日裡的?暖陽還讓人舒服。
  祝政頓了片刻,小聲問:「一定要喊麼?」
  荊州夫人的?侍女四處張望一番,甜聲誘惑道:「此?處偏僻,園中並無旁人,三皇子悄悄喚上一聲,我家夫人也就聽個樂子,並無他想。」
  祝政放下木篾,雙手放回膝上,端端坐了片刻,他側頭思慮片刻,方才開口道:「夫人的?點心好吃,我也樂意見夫人。但?我若口舌失誤,反對夫人不?好。」
  荊州夫人的?神色瞬間哀傷起來。
  她的?侍女快嘴道:「三皇子在這裡表忠心,此?處王后聽不?到,平白倒傷了我們夫人的?心。」她大?著膽子翻出荊州夫人的?右手,露出食指側面?一串火紅水泡,看著觸目驚心。
  侍女道:「我們夫人為了皇子,今日卯時便早起了做點心,手燙了也沒說個什麼,只念著皇子下學的?時刻。皇子倒好,一句開心樂子都不?肯多?喚。」
  祝政低垂眼?簾,輕緩攥緊了指尖。
  侍女放軟了語氣?:「皇子,您就喊一句吧!」
  「放肆!」
  侍女當即低頭,荊州夫人帶來的?人烏泱泱跪了一大?片。祝政知?曉這是父王的?聲音,也跟著行禮。
  周閔王自假山石後轉出,祝政跪得低,只看到父王重重疊疊的?袍邊。
  此?時,鴉雀無聲,只留周閔王踩過枯枝之音。他前?行數步,停在荊州夫人一步之遙:「你?便是如此?教導政兒的??」
  荊州夫人當即叩首大?拜,她動作?過於激烈,珠釵都搖了一地?,精心束起的?環鬢也散了一束,落在地?上。
  祝政拱手請命:「父王息怒,此?事荊州夫人業已知?錯,況且兒臣並未當真改口。」
  周閔王:「你?該慶幸沒改口。」
  他一眼?都沒瞧祝政,只沉著臉看著癱軟在地?上的?荊州夫人,罵道:「賤人,不?守本分。」
  啪。
  他扯著荊州夫人的?頭髮將她拉起來,廣袖一揮,扇得她臉一偏,鮮血當即順著她的?唇角留了下來。
  祝政僵在拱手請命的?姿勢,唇角抽了抽,卻不?知?該如何勸解。他雖年幼,但?隱約知?道,此?事斷不?是「嫡母」那麼簡單。
  他勉強憶得,今日來報,說荊州日強,並了滇南更吞了交州,南征北戰,版圖已然大?過了大?周,太學上還讓各位學子出策,眾人多?主戰,惟有常歌與他主羈縻,被其餘人好一陣奚落。
  父王現在明顯是因荊州之事,正在火頭上,此?時隨意為她請命,恐怕只會火上澆油。
  「來人。」
  兩名侍衛沉默出列,單膝跪下。
  周閔王揉著自己的?扇疼的?右手,語氣?波瀾不?驚:「先把多?嘴的?打死。」
  「喏。」
  侍女當即大?驚,連聲叫著冤枉,她尖聲嚎叫卻讓周閔王愈發慍怒,命人堵了她的?嘴,按在湖裡活活溺死。
  假山石處看不?到侍女溺死的?慘狀,但?她的?淒厲驚叫卻聲聲入耳,聽得祝政通體發麻,心中更是翻騰不?止,他思來索去,僵著手又行了一禮:「父、父王......」
  勸解的?話還未說出口,周閔王忽然抬著他的?手肘,直接將他扶了起來,還親手為他拍去了膝上的?灰。
  「仔細看著。」周閔王壓沉聲音說,「為父,在教你?做王。」
  祝政當即大?退一步,連聲道:「兒臣不?敢。」
  他的?手被柔緩地?按了下去,周閔王雖然沒用什麼力?道,但?強硬地?不?容反抗。
  「看著我的?眼?睛。」
  祝政只垂眸,並未看他。
  周閔王忽而厲聲道:「抬頭!」
  祝政這才緩緩抬起頭來。
  他年方十四,身量與周閔王已相差無幾。周閔王面?沉如水,純黑的?瞳古井一般,令人難以捉摸他所思所想。
  祝政剛看一眼?,側腹忽然一擊悶痛,大?周朝上下,敢對皇子出手之人只有一位,這便是大?周朝的?天,當今王上。
  祝政一語未發,咬牙忍住。
  周閔王不?以為然,活動了一番他的?右手:「『帝車天回,太一重光』。司天監說你?是千年難遇的?大?周帝星,沒想到是個軟心腸的?文弱書生。大?周,怎麼能交到你?這種?人手上?」
  他低頭,審視地?看著祝政:「你?剛說什麼來著,『夫人的?點心好吃』?」
  周閔王稍稍退了一步,祝政低著頭,只能以餘光瞥到他的?唇角,周閔王居然掛著些笑。
  周閔王:「你?再說一遍,賤人的?點心,好不?好吃?」
  祝政低垂著眉眼?,垂在身側的?手卻悄悄攥緊了拳。
  此?時,打死女侍的?侍衛恰巧回來覆命,周閔王將手輕輕一揮,那侍衛沒有半分猶豫,一左一右,當即押住了荊州夫人。
  荊州夫人掙扎起來:「你?們幹什麼,你?們幹什麼!我親父是荊州丞相梅和察!你?們......放肆!」
  周閔王原本臉上只掛著絲不?耐煩,聽得「荊州丞相」四字,勃然大?怒,他猛地?甩袖:「聒噪!讓她徹底閉嘴!」
  「喏!」
  祝政立即反應過來「徹底閉嘴」的?含義,忽然抬頭,侍衛的?動作?早已無比熟練,他抬眼?的?功夫,一道白綾已經纏上荊州夫人的?脖頸。危難當頭,荊州夫人也顧不?得儀容禮節,雙腿亂蹬,只死命撕扯著脖上的?白綾。
  祝政當即跪下:「父王!」
  周閔王背手站著,為維持側頭瞥他一眼?:「你?是嫌她死得太過體面?麼?」
  長?安城的?秋日可真冷,縱有陽光,也帶不?來半分暖意。
  他不?敢想父王這句話隱藏的?含義,更不?敢再貿然勸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白綾被兩名侍衛反方向拉著,一寸一寸絞緊。
  荊州夫人起先還在不?住喊叫,而後只能咳嗽,她奮力?大?喘著氣?,一聲聲痛楚的?嗚咽好似重錘般砸著祝政,眼?前?慘像更是搖搖晃晃直朝他眼?上撞。
  祝政連跪也跪不?住了,他一個踉蹌,順著冰涼的?山石,緩緩滑了下去。
  荊州夫人的?腳蹬得愈發緩慢,最終她眼?珠緩緩上翻,徹底不?動了。
  周閔王平靜道:「拖下去。」
  堂堂一位國夫人被人倒提著腳拖了下去,她的?頭髮已經徹底散亂,順著地?亂掃,沾了一頭的?的?枯枝殘葉。
  「史官。」
  周閔王朝身後隨侍的?史官吩咐,「荊州夫人言行無狀,衝撞王后,三皇子政,討其罪。」
  祝政抬頭望著父王,涼薄的?日光自他頂側灑下,父王的?玉旒遮了大?半面?的?神色,他像是生著氣?,又像是帶著笑容。
  他好像從?未認清過父王。
  史官面?露難色:「這......」
  一句「討其罪」,這是把自己摘的?乾乾淨淨,緣由?推給王后,動手之人推給三皇子,不?僅如此?,他這筆一落,三皇子弒母的?罪冠,是無論如何也脫不?下了,說不?定,原本有可能同三皇子親好的?荊州也會因此?與他反目,再不?往來。
  周閔王輕瞥了史官一眼?。
  史官當即躬身:「下官遵旨。」
  「還有。」周閔王補充道,「傳朕的?旨意,三子政,敦敏徇齊,仁而威、惠而信,今承順天意,冊皇太子,孟冬百祀前?諏期祗告天地?宗廟社稷。」
  高公公扯聲唱道:「奴婢接旨。」
  後花廷一廊之隔,司徒鏡似是感受到了什麼,停了腳步。他拉住身側的?冀州公祝展,朝廊下一躲,果然見著兩名侍衛先四處張望一番,而後將一位女子拖著,朝遠處走去。
  祝展剛要出聲叫住二人,卻被司徒鏡拍肩制止,司徒鏡深皺著眉,問道:「水月,你?看那人,是否有些眼?熟?」
  冀州公祝展失笑:「你?是日日在這朝廷當中,我年年在冀州邊關吃沙子,哪裡認得宮中女子。」
  司徒鏡臉色一變:「不?,認得的?。你?當認得的?,她嫁過來時,還是你?做的?喜官,千里迢迢從?冀州趕來迎的?親。」
  冀州封主乃王室公族,冀州公祝展更是公族中威望甚高之人,由?他親出迎親之人,甚少。
  除了當今王后,也只有------
  祝展身形一頓:「荊州夫人!老梅家的?丫頭!」
  兩名侍衛拖著她已沒入宮城深處,一切又重歸平靜,只留下地?上一道深深的?拖痕。而司徒鏡的?臉色已難看至極點。
  祝展沒察覺他的?異樣,反拱手道:「太宰大?人,恭喜恭喜。」
  司徒鏡皺眉:「此?等荒唐事,是有何喜。」
  冀州公祝展呵呵一笑:「三皇子唯一的?掣肘已去,他同荊州的?聯繫怕是會被徹底斬斷,而加封皇太子的?詔書,估摸著已在路上了。」
  司徒鏡搖頭道:「天家心思,豈是你?我能說得清的?。」
  「旁人客套便罷了,你?還用我虛虛實實。」祝展乾笑一聲,「王上對此?子寄予厚望,生怕慣著寵著生得驕矜,自幼時起處處著人冷落,以鍛其心志;七歲之齡更是令他擔下出質他國之任;太學裡,他更是樣樣出彩。旁人都看不?清楚,你?司徒太宰,看得一清二楚。」
  他還有些因由?,沒敢放在檯面?上說。
  司徒家、朱家把持朝政已久,周閔王面?上庸碌,心思卻無比清明。他若過早露出立儲之意,所立之人少不?了自幼便被各方勢力?把控,還不?知?會被教歪成什麼樣,故而他親近這個親近那個,卻刻意冷著心中著意的?人選。
  一來為了磨礪祝政心性;二是要他遠離遠離詭譎之事;三來也是想看看這位出生便被斷做「帝車天回,太一重光」的?紫微帝星究竟何如。
  至於荊州丞相家裡送進宮的?梅丫頭,她今日做沒做錯、又是多?大?的?錯,根本不?重要。
  荊州日益強盛,若要扶持祝政,梅丫頭的?死是遲早的?事。
  祝展朝他調笑:「司徒太宰先是出了個王后閨女,眼?下又親輔皇太子,雙喜臨門,雙喜臨門!」
  司徒鏡搖頭:「我一垂垂老耄,半截入土的?人,要這些個大?喜又有何用。」
  言罷,他將手一背,也不?去探那閔王后,佝僂著朝太學走。
  荊州夫人出變故,他還不?知?祝政此?時在何處,亦不?知?他是否已經知?曉此?事。
  冀州公祝展則站在原地?。
  若是司徒鏡多?留意半分,定能注意到他的?笑容亦是古怪異常。
  祝展在心中不?住琢磨,祝政自幼離母,王后又不?親待他,他才七歲便擔了重任出質,在綿諸國之時,想必也是受盡冷眼?。
  好不?容易被常川接回來,又拋在北境不?聞不?問數月,眼?下,王上又賜死他的?生母荊州夫人。
  如此?顛沛淒慘,無情無念,真不?知?當今天家,究竟想親手培養出個什麼樣的?王......
  秋風蕭瑟,天候顯著冷了,枯葉飄零蕭瑟,只有悲風知?曉。
  *
  祝政仍留在假山石處。他靠著冰涼崎嶇的?山石,此?時此?刻,祝政心裡實在堵的?慌,身體則像被掏了個大?洞,空落落的?,似乎什麼都填補不?上那個空檔。
  秋風一刮,他略不?自覺地?抱著胳膊,諸多?宮人宮娥見了,只敢輕瞥幾眼?,未有一人敢上前?勸阻。
  往日他不?得王上青眼?,諸多?宮人眼?中從?未放下過這麼個三皇子,他雖不?爭搶,但?也冷而疏離地?處著,宮裡他相熟的?宮人寥寥無幾。
  幸虧在王上跟前?行走的?高公公抽空折返回來,一見新加封的?皇太子獨獨坐在地?上,拂塵一甩,疊聲唱著:「誒喲我的?小祖宗,這般苦情!旁人見著倒算了,待會兒傳到王上耳朵眼?裡,怕不?是又好鬧騰許多?天!」
  祝政雙目失神,抱著雙膝,只緩緩搖頭:「高公公,你?走罷。」
  「這......」高公公依是停在一個攙扶的?姿勢。
  「走!」
  高公公驚得一哆嗦,他左右遲疑一番,終而拂塵一甩,邁著小碎步踱出假山石,剛轉出去,聽得「哎唷」一聲,接著傳來他悄聲勸阻的?聲音:「小將軍,這裡頭可去不?得,走,我帶你?到外頭玩去------」
  聽到小將軍三字,祝政輕緩抬了眼?,聽著高公公的?勸阻,他又再度將臉埋進了胳膊。常歌估計被帶到別處去了。
  一串噠噠噠的?腳步聲,漸漸跑近,而後週遭又安靜了會兒。
  祝政稍稍抬臉,恰巧撞上小常歌自山石後方探頭,只露出小半個腦袋。他一見著祝政抬頭,被嚇得一激靈,慌忙將小腦袋縮了回去。
  他腦袋倒是藏進去了,火紅的?袖子倒是一點沒藏住,從?山石後頭飄出來,招招搖搖的?。
  *
  作者有話要說:
  *閔,其實是謚號,本不該出現在回憶殺時間線,為了方便理解,統一稱周閔王,不然他和政政都是「周天子」、「周王」,會搞混;閔王后同理。
  口諭封詔是從史書裡東一點西一點扣的。
  其實,看了《綿諸》那一章,大家應當明白,此時的常歌......是作為掣肘之物送回宮城的,和祝政當時的出質一樣,都需要獨自面對很多東西。
  祝政更難,他出質的地方,是敵國。


第50章 果糖 甜絲絲的果糖順當落入他口中。 [三更]
  常歌半截火紅的袖子被秋風吹得飄揚, 尾巴似的,自假山後?面探出來?,一搖一晃。
  祝政被他氣得好笑:「我?都見著你了,還藏什麼呢。」
  小常歌這才扭扭捏捏站出來?。他手裡還拿著個?火紅的飛鳥風箏, 常歌個?頭長得慢悠, 大?風箏快有半個?他那麼大?, 長長的風箏尾巴拖在地上。
  他歪著腦袋朝祝政瞅,似乎拿不準該不該上前。
  祝政本?想出言斥他走開, 而後?忽然?想起, 西靈叛亂之後?,此時的常歌同他一樣,沒了母親, 父親更是聚少離多,獨自一人?漂在長安城,也算是孤苦伶仃。
  他沒出言斥退常歌,只悵然?望著山石前的一小片地面, 那裡被荊州夫人?蹬出了數道深深的痕跡,連鋪著的青石板都被踹得歪倒。
  漂亮的紅風箏翩然?覆住了那片痕跡,常歌輕巧將風箏放在地上,又回身行至他身前。祝政沒抬頭, 只看得到常歌尚未長開、還有些肉乎的白嫩小手。
  常歌在左袖中摸索半晌,方才翻出個?東西,攤開掌心?遞給他:「扶胥哥哥,給。」
  是一顆乳白的酪糖。
  祝政略微挪了眼神,只低聲道:「拿走。」
  小手掌稍稍收了回去, 將酪糖收回手心?。
  祝政沒看他的表情,輕輕側過臉:「你走吧。」
  常歌沒走, 反而在他身側坐下了,也不知在倒騰什麼,呼啦啦直響。他也不吭聲,只悶著頭擺弄自己?的,倒惹得祝政好奇起來?,稍稍朝他瞥了一眼。
  常歌盤腿坐著,將下裳平整展開,又在上面擺滿了他素日裡摯愛的寶貝,斷了頭的竹節毛筆、形狀尤其圓潤的卵石、自己?削的小木箭、青草編的小蚱蜢以及......六袋點心?。
  常歌察覺到他在看,轉頭朝他一笑,將整個?下裳兜起來?,朝他那邊扯了扯:「這些都給你。」
  他停下來?,仔細打量祝政的神色,似乎注意到祝政尚未展顏,又慌慌張張在衣袖中一通亂掏,攪得裡面一陣亂響。
  這下他的注意全被常歌的衣袖吸引------常歌正在裡面費力翻找著,袖子裡藏著的細碎小東西便落豆子一般,接連朝下掉。
  祝政被他鬧得,一點難過的心?思都沒了。常歌明明人?小袖子窄,也不知是怎麼藏下這麼多東西。
  常歌皺著眉,摸索得一臉認真,他的右手都快整個?沒入左袖當中,忽而眸光一亮:「找到了!」
  他從最內側摸出個?皺巴巴的紙袋,小心?翼翼地將點心?擠在紙袋開口,是一枚金玉酥。
  金玉酥遞在祝政臉側,常歌亦閃著眼睛望著祝政,只是視線同他一觸,很快又落回點心?上,還隱隱嚥了次口水。
  祝政終於被他逗笑,卻見常歌的眼神灼灼亮了起來?:「你笑啦。」
  他將金玉酥又湊近了些:「扶胥哥哥,你嘗一口,很甜的。」
  祝政稍稍低頭,輕輕抿了一口,常歌當即焦急起來?:「你沒吃到甜的部分,你要咬一大?口,這樣才能吃到裡面甜甜的蓮蓉餡。」
  祝政聽?他的,咬了一大?口,嘗到了綿密軟甜的蓮蓉餡。這餡甘甜,他鼻間卻不住冒著些酸。他看了眼常歌,常歌慌張收了金玉酥,又焦慮起來?,只含糊著說:「扶胥哥哥,你怎麼,你怎麼......」
  祝政眼瞳中淚水瀾動,讓他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沒什麼。」
  祝政出聲安撫他,自己?的音色卻暗啞著,這下常歌更慌了,他挨個?將下裳上放著的東西摸了個?遍,就是找不著錦帕。
  「常歌。」祝政見他慌張,拽著他的胳膊,「常歌。」
  見他焦慮得手腳忙亂,祝政只好哄道:「你還有酪糖沒有?我?想嘗一顆。」
  常歌重重點了點頭,在右側袖中翻找了會兒,方才攤開掌心?,遞給他一顆酪糖。
  祝政捏著他尚還肉乎的手掌,輕輕低頭,含下了那顆糖果。
  常歌亮著眼睛看向他,急切問:「甜麼?好吃麼?」
  其實他很不愛吃酪糖,膩膩的,還有些古怪的腥氣。但他迎上常歌眼睛的時候,卻忽然?違了心?,點頭道:「很甜,很好吃。」
  然?後?常歌彎起眼睛笑了,裡面一閃一閃的,像灑滿了碎落的星子。
  他忽然?抬手,鬼使神差般,摸了摸常歌的頭。
  常歌歪頭問:「怎麼?」
  「沒什麼。」
  祝政有些訕訕地收回手,復而同他肩頭相抵,靠著山石坐著,「......只是覺得,還好你在。」
  常歌正在仔細對比他珍藏的十二顆卵石,他打算挑出頂好看的一顆送給祝政,聽?到祝政這麼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
  常歌額前、脖頸還生著不少絨發,嫩芽般蜷曲著,簇著白軟的半片耳朵。
  早在北境的時候,祝政就覺得,他真可愛。他要比狼胥營裡所有的小狼崽都可愛,活潑愛樂,嚴肅起來?卻又無?比明銳。
  於是,祝政揣上自己?的半分真心?,換了措辭:「你在就很好。」
  常歌終於挑出了一顆還算滿意的卵石,他勾起祝政的小手指,將那顆卵石從手掌側面悄悄塞了進?去。
  卵石又涼又滑,祝政將它?緊緊捏在手心?,卻不小心?攥著了個?溫熱柔軟的東西,是常歌的指頭豆。
  他輕輕一捏,常歌身子一頓,那顆小指頭豆蜷了蜷,應是想縮回去,他又悄悄以餘光打量過來?,似乎覺得祝政依是不開心?,只好假裝不知被攥著,將小指鬆鬆地放了回去。
  祝政懷著些奇異心?思,只裝作憐惜卵石,一直捏著常歌的小指頭。
  圓乎乎的,像脆嫩的豆。
  *
  常歌笑瞇了眼睛:「又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常歌依是半躺在書案之上,遞過一顆果糖湊在祝政唇邊,和他幼時的動作一模一樣。只是他已長得高大?英俊,出落得銳利奪目,不再是揣了一袖子小玩意的「小將軍」。
  「沒什麼。」
  祝政淺淺笑了,他低頭,順著常歌的小指一直摸到手背。常歌的手已經大?了許多,也褪了稚嫩,只是指豆還和以前一樣,圓潤又飽滿。
  他揉得常歌有些發癢,常歌急著要掙開手,他卻將自己?的手掌整個?覆了上去,就著常歌的手含下那顆果糖。
  祝政的呼吸溫軟,將觸未觸的距離,讓常歌掌心?有些發癢。
  常歌嘴上倒是硬氣,只笑他:「一會哭一會笑,先生不害臊。」
  他話還沒說完,唇便被堵住了,接著他似乎觸到一個?溜圓而甜的東西,常歌猛地揪緊祝政的前襟,一手還掙著拍他的胸膛,但這抗議絲毫沒起到效果,甜絲絲的果糖順當落入他口中,而祝政更深地吻了上來?,也不知是在品嚐果糖還是在品嚐百般掙扎的小將軍。
  果糖化盡,最後?一絲甜也化進?了心?裡。
  常歌終於掀開他,將身子坐正。他方才沒生氣,這會兒倒嚷嚷起書案被攪和的亂七八糟了。
  他口中還絮絮念著,祝政忽然?湊近,常歌頓時沒了聲音。
  祝政卻忽然?離了些距離,故作驚訝:「我?不過拿個?東西,將軍怎麼臉通紅。」
  常歌本?想瞪他,卻被祝政從書案上拿起的木盒引了目光。
  祝政掀開了頂蓋。
  木盒之中鋪著海棠色錦緞,正中心?落著一枚武將金印,印璽上盤了一隻蛟龍,恰是常歌懸在襄陽官署的那一枚。
  常歌神色一頓:「此物怎會在此處?」
  臨走前,他將這枚金印懸掛在襄陽官署東廂房門楣之上,以示自己?助襄陽不為拜官不為求名?,更不會登堂問政。
  祝政溫和看他:「我?們走後?不久,李守義便發現了這枚金印,他一點不敢耽誤,當即快馬加鞭連夜呈來?,在夏口送上了樓船------你也真是,武將金印怎可隨意亂丟。」
  常歌低著頭,小聲道:「你知道,我?並不在乎這勞什子。」
  祝政無?話,復而蓋上金印木盒。
  常歌忽然?問道:「楚國?大?司馬,當真要交給程政麼?」
  「十之八|九。」
  祝政剛要將木盒放回書案之上,這盒子卻忽然?如墜千斤,常歌半途截住了木盒底部:「我?接。」
  他見祝政仍有猶豫,直接取出武將金印,塞入鞶囊之中,綴於自己?腰間,又安然?拍了拍塞得鼓囊的鞶囊,沖祝政一笑:「我?願為先生接印。」[1]
  祝政半是歡欣半是憂慮,凝了他半天,萬語千言,竟不知該囑咐哪一句。
  反倒是常歌悄聲安慰道:「如果程政真繼了大?司馬,有我?接著武將金印,襄陽還有陸陣雲,至少還能拿捏住部分兵力。不至於太過被動。」
  「我?為先生虎翼,做先生爪牙,先生想做什麼,儘管放手去搏。」
  *
  作者有話要說:
  [1]鞶囊:裝官印的小錦囊,官印是隨身攜帶的,裝在鞶囊中繫在腰間
  明天......明天歇一歇,暫時單更,應該是12點
  唔......竹馬真香,kswl


第51章 崩湫 「將軍不念著自己,我不能不念著。」
  祝政莞爾, 俯身仍想吻他,此?時外側卻傳來一陣詭奇的沙沙之聲,初聽?像是大雨漸近,仔細聆聽?卻又比大雨柔和許多, 像是沙子輕緩累積的聲音。
  二人?正在疑惑, 忽而聽?得窗外一聲驚呼:「發泥滾子啦!」
  常歌瞬間變色, 捉起祝政的手腕,連大門都顧不上走, 直接翻了窗戶。
  果然是下了泥滾子。
  泥滾子是楚地?地?方話, 中原官話叫做崩湫。
  南楚之地?多水多湖,土壤多為黃褐土及紅黃壤,這種鬆軟的稀壤在農耕上大有裨益, 故而楚地?自古以?來便極為豐饒,但積累成丘之時卻另當別?論。
  軟土不如堅石,難以?撐起高大山體,南境春秋之際又陰雨連綿, 連日驟雨之下,軟土吸納雨水,整個土層驟然變沉,自山頂開始崩裂成湫實乃常事。不說遠的, 就從夏口一路掉轉過?來,兩岸便多有崩解土丘,匯入大江之中。
  寒風亂刀一樣刮著人?臉,常歌扶著欄杆朝下望去,其下數十?丈, 方才是湍流不止的大江江面。
  然而天地?遼闊,大江奔湧, 如此?龐大的樓船行於江中,也比一飛葉大不了多少?。
  甲板上原本鬧哄哄的,站滿了看熱鬧的水師,樓船漸近之後,整個甲板竟肅然安靜下來。
  夜色中,遠山淡如沉墨,墨塊一側頂端傾瀉而下,猶如融在江中一般,滾滾墜落。
  江霧散開,山丘崩解之狀,赫然出現在眼前。
  整個山體像潤滑的泥水一般朝江中流淌,耳邊儘是無盡的沙沙之聲,山上的高大樹木竟奈何不了土流,樹木一顆顆傾倒,整片樹林猶如一件墜下的絨毯一般,成片地?墜落,又堆積入江中。
  「糊塗蛋!」常歌在船頭?擠作一團的人?群中,見?著了一個眼熟的,「還愣著幹什麼,快指揮大船靠左,避開崩湫區域!」
  糊塗蛋回頭?,他還沒從驚詫中醒過?來,只茫然張著口,呆愣了片刻,方才猛地?點頭?,高應一聲「喏」,官帽都險些搖落下來。他慌慌張張朝舵艙方向跑去。
  沒有多久,夜空裡飛滿了帶著文書的箭羽,這是船隊自頭?船開始,一艘一艘以?箭書相傳,嚴令其後跟著的船隻避開山石區域,以?免遭受天災。
  樓船帶著整個迎親船隊緩緩朝左轉向,撇開危險區域。
  到後半夜,常歌依是絲毫沒有睡意,他穿戴整齊,依舊站在九層船頭?,一直盯著遠處山色。
  祝政先?是催他,而後見?怎麼也說不動?,乾脆取了外袍,輕緩將他攏住。
  常歌肩上一沉,他未回首,已從冷冽的雪梅香中識得來人?:「先?生先?歇息,此?處有我守著。」
  祝政只道:「外頭?風大,你先?去歇息。今夜我守。」
  常歌輕緩地?搖了搖頭?:「我這心裡惴惴的慌,總感覺要出事,即使進去我也是睡不著的。」
  祝政溫聲道:「那我陪你。」
  常歌沒再抗議,只扶欄遠眺。他的手忽然被?覆住了,江上涼,祝政的手也談不上多溫熱,卻將他的左手捧在手心,竭力暖著。
  「別?幫我暖,江上夜寒。」常歌話雖是埋怨的,語氣卻無比柔和。
  祝政捏著他的手指尖,掌心的溫度輕柔地?傳來:「將軍不念著自己,我不能不念著。」
  常歌只好讓他抓著。
  「報!」
  常歌慌忙抽了手。
  一楚國水兵半跪在地?上,遍身濕透,地?板都被?洇濕了一小?塊。這當是追擊黑衣人?的楚國水師來覆命了。
  當時,八層那幫子黑衣人?見?劫持穎川公主不成,縱身跳入江中,追上去的楚國水師分了兩支,此?時半跪在地?上的人?,應當是入江追擊的那一支。
  常歌單刀直入:「可追上了?」
  帶頭?的官兵沉默片刻,頭?驀然一沉:「屬下無能!」
  「行了。」常歌上前一步,矮在同他視線齊平的位置,「寒春夜裡,跳江追了這麼久,待會去膳艙,討碗熱茶喝。」
  那官兵大著膽子抬頭?,仔細看了常歌數眼。
  常歌眉目和善,看著更?是真心在關切,倒是他旁邊站著的先?生,一直盯著他看,隱隱有些不快。
  祝政抬手拉回常歌,又不動?聲色地?將他擋在身後,沉聲問道:「怎麼跟丟的。」
  那水兵當即低頭?,說那伙黑衣人?水性極好,他們跟著追至江心,本已是勉強,此?時江中無端出現一條鬼船,那船也古怪的緊,呈一梭形,無窗無樓,他們沒見?過?這麼古怪形制的東西,不敢貿然跟上,待那鬼船駛過?之後,江中逃竄的黑衣人?竟不知鑽至何處。
  祝政問:「乘船的可有追上那船?」
  「當即追了上去,但未行出二里,那船竟在江中傾倒了!」
  祝政緊鎖眉頭?。
  「先?生,我並無半句虛言,一同追去之人?都見?著了,那船好端端的,竟朝右側一翻,無端傾覆下去,當時江流湍急,實在無法沉入水底探個究竟,只得先?回來覆命。」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那官兵面朝著他們,碎步退了五六步,祝政忽而又交待道:「將軍要你們喝些熱茶,不要忘記了。」
  官兵一愣,而後面色鬆弛些許,拱手施禮而去。
  常歌低歎道:「看來那黑衣人?確與鬼船之事相連。只是此?處線索一斷,不知還有何法接著尋下去。」
  江上夜裡總是生著冷霧,霧氣直壓江面。視界雖是開闊的,但江霧一籠,卻什麼都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
  祝政又催了常歌數次先?行歇息,他都說心中不安,睡不踏實,眼見?著江上愈發寒涼,祝政意欲再度催促之時,常歌卻率先?擢了他的腕子:「先?生看,大晚上的,怎麼有人?在山巔問道修仙?」
  右岸山頂上,似是有個人?影,這人?古怪,子夜時分不在家安眠,偏生跑到大江右岸吹著寒風打坐。
  祝政的眉眼柔和不少?:「終於要到江陵城了。」
  常歌望他:「怎麼說?」
  「那不是人?,不過?是老子神像。楚國先?王篤信道教,一心都裝著求道飛昇之事,他在江陵城外九里的所有水路、陸路官道上,都立了老子神像,寓意『山水天地?為根,萬物?道法自然』。大江之上,行船至老子神像處,便知道都城不過?一個時辰的距離。」
  常歌稍稍鬆了一口氣,一路上不太平,好在勝利在望,江陵城已不過?數里的距離。
  「給我......放手!」
  常歌回頭?,見?糊塗蛋被?人?大搡一把,險些撞了過?來,他被?祝政輕輕一帶,躲了過?去,糊塗蛋劈頭?撞在木欄杆上,疼得直哎唷。
  這時候,推搡糊塗蛋之人?才露出行跡,正是小?不點。
  祝政見?是她,語氣不快:「看來艙裡的大獄,還關不住你。」
  小?不點本被?關在大獄當中,聞言當即拱手:「先?生,我上船因由都寫在認罪書上,待此?事了結之後,任由先?生處置。」她指著縮成個灰老鼠的糊塗蛋,大聲斥道:「倒是這位胡校尉,船隊亂作一團,你趁亂從船上卸了什麼東西下去,當著先?生和將軍的面,好好說清楚!」
  糊塗蛋只揉著撞疼的頭?:「我沒......」
  見?他不老實,小?不點當即拱手,直言道:「先?生,我見?艙中水師鬼祟交談,提到『下貨』之詞,當即從大獄柵欄中鑽出,跟了上去。方才因為崩湫,船上一片混亂,可這位胡校尉,放著秩序不去維護,卻莫名其妙將船上的酒桶拋入江中!」
  「冤枉啊!」糊塗蛋嚷嚷道,「拋重物?捨棄重量,只是為了船隻輕便,好調轉方向。」
  「呵。」小?不點冷笑道,「我分明聽?到,那酒桶中有數聲鈴響!和穎川公主帶來的女侍手鐲鈴響,一模一樣!」
  常歌本是懶懶聽?著,聽?及此?句,當即抬頭?:「酒桶拋光了麼?」
  「尚未!我躲在暗處察覺不對,當即擰他過?來。」小?不點拱手道,「將軍,我在船上數月,明明數次迫近鬼船,胡校尉都視而不見?,還下令不允追擊,我本以?為他是為了兵士性命著想,今日才知,也許這江上水師才是『搶新娘』的幫兇!倘若真有江盜時不時運送尖果,楚國水師日日都在江面上巡邏,怎能不知!」
  常歌輕瞥祝政一眼,轉而問:「酒桶在何處!」
  「我帶您去!」
  小?不點帶他二人?行至船尾甲板處。
  甲板上確實堆著些酒桶,合計七八個,橡木製,有一個正巧放在卸貨欄口處。常歌敲了敲酒桶頂蓋,回音悶而輕。
  常歌道:「打開看看。」
  「不能開,不能開啊!」糊塗蛋猛地?撲了上來,「這東西一開就毀完了!這可是陳釀三十?年的好酒啊!」
  他猛地?跪下,接連磕了幾個響頭?:「將軍,先?生,事到如今,我再瞞下去也沒什麼益處,便照實招了吧。我在江上行走,確實佔了公家的便宜,掙些外快,不然我家裡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蓬頭?稚子,那點微薄俸祿,著實是艱難!」
  「這酒桶,只因江陵城中風雅人?士芙蓉露喝得多了,也想嘗一嘗那更?為勁道的襄陽黃酒,我出發前同江陵城的幾大酒樓說好,此?次迎親,順路捎回九桶襄陽黃酒,大酒樓按照數量,每桶給我一枚和察當千做辛苦錢,這不是猛然崩湫,將軍勒令臨時轉向,這酒壓得船尾太沉,我沒得法子,才卸了幾桶下去,誰知被?小?不點見?著,非說我同江盜勾連,我是千古奇冤啊!」
  胡校尉哀聲連天,晃著腦袋直拍大腿。
  常歌的指尖摸索過?酒桶圓潤邊緣:「這桶裡,都是黃酒?」
  「是!都是陳年老黃酒。」胡校尉攔在酒桶前,苦苦勸道,「我自知所做不對,可船上無釀酒師,此?時開封,我受罰是小?,但我是真心心疼這幾桶好酒啊!」
  常歌點頭?:「這話屬實。若真是老黃酒,此?時開了,倒真是可惜了。」
  常歌確實愛酒。他曾為了飲一口正宗西域葡萄酒,單騎馳騁百餘里,胡校尉這個由頭?,找得是正中下懷。
  「將軍,我親耳聽?得酒桶搬動?之時,有銀鈴作響!」小?不點大聲道,她猛然下跪,雙手呈刀,「我願以?項上人?頭?擔保,若此?桶裡是黃酒,我當即自刎於酒桶前!」
  常歌輕緩按下她的刀:「急什麼,要你的頭?幹嘛。」
  他拍了拍為首的酒桶,朝一旁水兵使個眼色:「將此?桶打開。」
  糊塗蛋當即大驚:「不能開啊!!」


第52章 長堤 江風之中,常歌回首。
  祝政略一抬手, 兩名楚國水師一左一右,當?即架上糊塗蛋的胳膊,將?他從酒桶旁拖開,另一名楚國水師則去了酒桶口的封泥, 尖刀一挑, 掀開了頂蓋。
  常歌走上前去。
  夜裡?黑, 木桶又幽深,什麼都看不清楚。祝政從水師手中接過燈籠, 掌燈一照, 木桶內裡?方才大亮。
  桶裡?以泥為基,深深淺淺,固滿了酒罈子。
  常歌:「接著?撬!」
  水兵一連將?九個木桶全部撬開, 裡?面全是封著?的黃酒。且不說女侍,連半個能?響的東西都沒有。
  「這......怎麼會!」
  小不點?當?即撐上木酒桶,失聲大叫。
  祝政挪了燈光,將?燈籠置於甲板之上。
  趁著?暗, 常歌稍稍湊過去,以僅有二人聽到的音量低聲道?:「小不點?尋姐姐,軍營裡?都肯下得?,此事, 我不認為她在撒謊。」
  他的衣袖被人輕扯了一下,常歌看向祝政,見對方稍稍垂眸,以目光指引了方向。
  祝政放著?燈籠的地方,有一道?淺淺的拖痕, 痕跡很?新,像是急著?拖動什麼重物, 剛剛才擦出?來的。祝政見他注意到,上前一步,稍稍踩住了這道?痕跡。
  此次來接親的楚國水師屬於江陵城近衛,歸於楚國衛將?軍程政統領。祝政雖是迎親喜官,但楚國水師防務之事不好直接過問,況且船上水師眾多,眾人又都困於江上孤舟,貿然興師問罪反而不利。
  他掩住這道?痕跡,也是提醒常歌,有什麼事,抵達都城之後,一筆一筆清算。
  常歌捏了捏他的手腕,表示理解。
  那酒桶頂蓋掀開之後,糊塗蛋愣了好一會兒?,現在這會才反應過來,朝桶沿上一撲,連聲哭他的好酒毀了,哭了一陣,忽然一把?揪住小不點?,要興師問罪,酒桶邊的水師也跟著?七嘴八舌幫腔,甲板上頓時亂做一團。
  「胡校尉,你這就大可不必了吧。」常歌出?言道?。
  胡校尉順桿就爬,連聲道?:「將?軍你是有所不知,襄陽此前遭了大難,沒得?東西吃,只好搶酒喝,許多商戶的陳釀都被城裡?百姓分光了,這是我上下摳索才討來的九桶,也是最後的襄陽老黃酒了!」
  「這麼貴重啊。」常歌垂眸,若有所思,「這一桶如果拉到江陵城,能?賣上多少錢?」
  胡校尉只當?常歌要為他出?頭,連比帶劃誇張道?:「這小小一壇,不說頂一和察當?千,那至少是一和察五百往上走!」他緊接著?歎了口氣,「可惜咯,這樣一撬開,去了密封,只能?賤賣十幾枚荊五銖咯!」
  一枚和察五百,能?頂上五百枚普通荊五銖,這掉價著?實厲害。
  常歌見他入套,輕輕一笑?:「這麼亂的世道?,江陵城什麼酒樓這麼金貴,賣著?和察五百一壇的酒?」
  糊塗蛋臉上的神色陡然一凝。
  常歌朝他迫近一步:「一桶給你一枚和察當?千的生意,胡校尉,你可別?說,不知道?這酒的買家是誰。」
  糊塗蛋低著?頭,兩手手指來回搓捏著?。
  小不點?倒是明白了常歌的意思,倒賣女眷之事干係重大,糊塗蛋敢拿酒桶之事搪塞,很?可能?是這些酒樓酒家本就知曉內幕幫著?遮掩。
  退一萬步講,即使酒樓酒家不知此事內幕,尋常黃酒數十枚荊五銖一壇,這酒樓能?賣和察五百一壇,且不愁銷路,這酒樓顯然大有貓膩。
  「你不想說當?然可以。」常歌稍稍後退一步,抵著?祝政的肩,「先生可就站在此處,人家位及三槐,得?梅相信賴,位列文武百官之首親扶先王梓宮,又代楚王自襄陽迎穎川公?主------這麼貴重個人,殺你個損公?肥私的小小校尉,不為過吧。」
  祝政莞爾,只問他:「將?軍想怎麼殺?單單砍頭,似乎有些乏味。」
  常歌以肘架上祝政的肩,笑?道?:「先生有什麼好點?子?」
  祝政淡淡道?:「傳聞江盜多愛吃新鮮捕下的生魚,但生魚腥氣過重需沾汁水,於是他們將?魚刮去魚鱗,直接切成菲薄的片,再以刀斜切剖花,浸入醋蒜汁水當?中,期間過程,不得?殺死該魚,痛楚掙扎肉質方才鮮嫩,是為『飛魚生』......」
  小不點?猛地擰了糊塗蛋一把?,將?他嚇得?驚叫一聲,直接跌坐在甲板上。
  常歌笑?他:「糊塗蛋,這只是在討論飛魚生,又沒說切你,你混叫個什麼。」
  糊塗蛋連聲喊道?:「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那酒樓,名喚『九天閣』!」
  「九天閣。」常歌皺眉,「『指九天以為正』,一小小酒樓,名字起得?倒是豪氣。」[1]
  糊塗蛋急忙附和,接連說此樓同?大司農程邦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往來此樓的多為楚廷大員,而他只是幫著?跑腿買些好酒,將?自己瞥得?乾乾淨淨。
  大司農程邦。
  常歌收回落在祝政肩上的肘,同?他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
  常歌問:「大司農程邦,可是船上握著?玲瓏繡球的那具屍體?」
  糊塗蛋連連點?頭,嘴裡?還不停念旁的真不知道?了。
  「你這窩囊樣,我也不指望你知道?什麼內幕之事。」常歌點?了點?小不點?,「你,就你,押著?胡校尉,看好他,待我們上岸之後,好好審。」
  小不點?大喜,利落抱拳:「喏!」
  他口裡?這麼說著?,卻翻了祝政掌心,在他掌心寫道?:找酒桶。
  既然甲板上有拖行痕跡,小不點?所言非虛,很?可能?是有人趁著?他二人來之前替換了酒桶。祝政喚上了一人,壓低聲音同?他低聲交待了一番。
  小不點?剛把?胡校尉捆了個結實,忽而一令兵高喊著?「報!」衝了上來,他來得?急切,一來便朝胡校尉行禮蹲下,起身?後才見著?糊塗蛋縛著?的雙腕,驚得?一愣。
  常歌開口:「你們胡校尉有點?不方便,有什麼事,同?我說。」
  那令兵胡亂眨著?眼睛,不住拿餘光看糊塗蛋,沒敢貿然開口。
  「小不點?,你愣著?幹什麼?」常歌訓道?,「還不快將?他拉下去。」
  小不點?忙將?糊塗蛋拽了下去,他走得?慢,小姑娘還藉機照屁股狠踹了他一腳。
  甲板上沒了可商量的人,常歌也不催促,只似笑?非笑?看著?那令兵。令兵無法,這才報道?:「......龐舟,龐舟擱淺了!」
  江陵河段本就九曲迴環,淤沙眾多,近日上下游接連崩湫,江中更是積起一大片沙洲。
  樓船經過還沒什麼,但船隊最末尾,載著?巨神像的龐舟,乃數艘巨大船隻首尾相連,本就寬大,又因巨神像過重,船隻吃水過深,龐舟剛行至沙洲處,便一側高抬,擱在淺灘之上。
  常歌祝政乘一快船行至隊伍末尾,老遠便見著?龐舟的船頭高高揚起,行至舟下時遮天蔽日,竟有如一座小山。
  「這東西倒是個大麻煩。」常歌低聲道?。
  「......可這麻煩不得?不處理。」祝政道?,「魏國特意交代,巨神像要立在大江之上,江陵城頭,屆時魏國會派代表為其揭幕,這東西怠慢了,恐怕會在諸國之中落下話?柄。」
  常歌歎息。
  他二人都生於北境,對江上之事不甚瞭解,頂替糊塗蛋的劉校尉出?主意,說可以讓水師身?攀繩索,跳入水中,漸漸將?龐舟拉正至航道?之上。
  「這不妥吧。」常歌聽完,略有些擔心,「江流湍急,人在亂流中,恐有危險。」
  「將?軍放心。」劉校尉拍著?胸脯保證,「我楚國水師都是自小在江裡?混大的,跳入水中幫助船隻擺正方向更是常事,且擱淺處多為沙洲,水淺,不會出?問題的。」
  臨了,他親自跳下水展示給常歌看,常歌這才將?信將?疑同?意。
  數百道?粗麻繩拴著?三爪鉤拋上龐舟,只是龐舟太沉,江中本就難以使力,大半個楚國水軍都泡大江裡?,那龐舟只稍稍挪了半分。
  周圍所有快船也加入戰局,無數條麻繩拴著?數百條小船,聽著?樓船銅號一起發力,擱淺的龐舟漸漸挪動了一寸......兩寸......
  沙洲上,沉重的陰影襲來。
  大江上的水兵剛被籠罩進陰影裡?,正興奮大喊:「拉動了,拉動了!」他們卻忽然停了聲音,緊接著?驚叫起來------眾人拉動的不僅僅是龐舟,更有鬆軟成丘狀的沙洲!
  龐舟巨大,橫在沙洲上簡直像將?沙洲橫切了一小半,此時龐舟稍稍挪動,沙洲失去了龐舟支撐,頂端泥砂有如流水般崩潰流淌,龐舟頭尾的水兵、快船率先發現了異樣,忙高喊道?:「快逃,快逃!要發泥滾子啦!」
  江中當?下亂成一團,幾艘離得?近的小艇剛剛起錨,沙流卻無情般浩蕩潑下,將?那些小艇被整個淹了進去,船上的人,連一聲哀嚎都沒發出?來。
  水裡?的人拼了老命朝他處游,但所有人都被粗麻繩繫在龐舟之上,只原地撲騰,眼下所有人是想跑也跑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沙洲潰塌。
  此時,泥流之中居然夾了碩大一塊山石,至少有半面城牆那麼大,那山石騰騰衝下,瞬間砸中了龐舟,整個龐舟頭部被砸得?一沉,劇烈的波濤一層層蕩去,竟將?龐舟尾部直接蕩橫了過來,龐舟尾端逆著?江流劃出?道?長弧,直衝向江邊大堤。
  「不好了!大堤!!」
  大江行至江陵段,九曲迴環,泥沙堆積,河床早已高出?河邊城池數米,實乃懸河!
  江陵城與大江之間,僅靠一四五丈高的江堤為隔,此時決堤,無異於水漫江陵。
  波浪捲著?龐舟,偌大的船體又激起滔天的浪潮,眼見波濤成勢,那龐舟即將?失控,逕直撞碎長堤------
  一人疾速飛身?踏過江面,他身?法輕盈,江上只留下一圈圈的水痕。
  他帶著?一條長繩,將?其死死拴在龐舟桅桿之上,此時江上亂風刮得?緊,那人從船頭站起,江風將?他的紅衣揚得?像旌旗。
  「將?軍,危險!」大江裡?的楚軍水兵朝他喊。龐舟被江波顛得?可怕,隨時可能?將?他搖落。
  只見常歌回身?,在顛簸之中穩穩扶住桅桿,將?帆用力一拉,偌大的白帆瞬間張開,龐舟被生生拉靜了片刻。
  江風之中,常歌回首,望向不遠處的快船:「先生!」
  *
  作者有話要說:
  [1]指九天以為正:《離騷》
  這兩天沒存稿了,日更三千幾天,攢點存稿,過幾天繼續日更六千,週末還是約萬更,爭取月底前完結(FLAG插好了


第53章 勢崩 「你有你該護的人,我有我要做的事。」
  祝政立於快船船頭, 冷寒的江風將他的衣衫盡數吹開。他所乘快船,與龐舟的體量相比,不過一片綠葉大小。
  方纔常歌輕身上船放開風帆,只是為瞭解一時?之危, 更主要的是將龐舟與快船以?粗繩繫在一處。
  這舉動讓江中的楚國水師都看不懂, 他們數百條快船, 都被龐舟拉扯得?四處飄搖,再多加一條, 又能有什麼大用?
  頃刻間, 祝政的快船果然被龐舟拉得?一偏。
  祝政不急不躁,只定定看了常歌一眼,迅速回手搖舵, 廣袖被江風吹開,猶如飄過的雲。
  快船體量輕巧,掉頭更是迅速許多,那船在江中傾斜著劃了道弧波, 迅速擺頭。
  拉住龐舟和?快船的粗繩漸漸繃緊,本被拉得?歪倒的快船竟慢慢找住平衡,和?龐舟兩相僵持住。
  還是劉校尉瞬間看明白了,他泡在江中高呼:「所有快船, 掉轉船頭,跟先生一樣,順著江流的方向,拉住龐舟!」
  快船自然是不能與龐舟相抗衡的,但滔滔東去的大江水能。
  龐舟雖重, 卻?橫在大江之上,而祝政將快船擺頭後, 船頭順著水流東去的方向,實乃順流。快船雖輕,但借力?江水,勉強能拉住整個龐舟。
  千百條輕舟快船迅速擺頭,同祝政一樣,沿著江流方向,死死扯住龐舟。
  若有人能自空中俯瞰,眼下龐舟橫在長?堤沙洲之間,數百條快船順著江流方向漂流,粗繩猶如天羅地網一般,死死牽扯住龐舟的咽喉。
  龐舟雖被拉住,但江波未止,一浪推著一浪,惡狠狠拍向長?堤。重重撞擊之下,只聽得?轟一聲?,長?堤雖暫未裂縫,但顯然已經危在旦夕。
  常歌站在龐舟船尾,他甚至能看到長?堤背後的一片闌珊燈火。
  每盞燈火,都是一戶家庭。
  此處當是城郊,本不該住人的,只是去年冬日?裡,夷陵陷落,若益州大軍自夷陵順流而下,不需一日?即可?到達都城江陵。舉城江陵居民因此連夜逃出城外?,在城郊臨時?紮營居住,以?備形勢不對?之時?,直接乘船逃脫。
  常歌本以?為夷陵被歸還後,大半居民已搬回城中居住,但看燈火數目,顯然還有不少百姓住在此地。
  他身邊輕風撫動,是祝政落在他身邊。
  「先生!」常歌急著將堤外?燈火指給他看,「長?堤危險,可?江堤之後仍有百姓!快,你快先行回城,通知百姓撤離!」
  祝政靜了片刻,轉而道:「我讓景雲去。」
  「此事不能景雲去!」常歌急道,「最快的法子,是通知先江陵城防軍,讓城門?樓鳴鐘提醒,再搬城中駐軍組織疏離,我們一無文書?二無虎符,單憑景雲,斷斷調不動防軍,此事只能先生親去!」
  祝政抿唇,只死死攥了他的手。
  常歌輕而小幅地搖著頭,他眉尖輕蹙,努力?壓著自己的語氣:「天子天子,乃天下之主。先生為一國之君,更是天下萬民之君父,此危難關頭,千萬子民已於水火之中,君父不擔此任,還有誰可?堪勝任。」
  祝政攥他的力?道極大,將他的掌骨捏得?劇痛。龐舟飄搖,江波怒而拍於甲板之上,濺濕了二人相握的手。
  長?堤深處,傳來一聲?空響。
  大堤,綻裂開一條黝黑的縫。
  「快。」常歌回捏了祝政的拇指,「你有你該護的人,我有我要做的事。」
  祝政沉沉闔上眼簾,纖長?的睫上零星閃爍,不知是濺上來的江波,還是另有觸動。
  他緩緩抬了眼睛,鬆開了自己攥緊的手心,復而扣進常歌的指間,同他十指相扣。
  祝政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這幾個字:「堅持住。」
  常歌點點頭。
  祝政這才依依不捨鬆了他,深深望了常歌一眼,而後踏江而去。
  月光灑在他踏過的江面上,江水繁亂,將月色攪得?玉碎。
  而此時?,常歌亦輕身落於一輕舟船頭,朝裡面正?忙乎的船工道:「除了掌舵的,所有人帶上壓艙貨,隨我來!」
  *
  渺渺山丘之上,江霧瀰漫。
  一直端坐的「老子神像」忽然自神像底座上站起了身,旋開拇指,展了把扇子。
  這是個身量細瘦的男人,著一身青衣。他所有頭髮?都高高束起,不留一絲碎發?。
  一黑影一瘸一拐走上前來,江霧遮住了他的面目,只能影綽看清他的一身黑衣。這人身後,二三綠瑩瑩的眼睛在外?圍逡巡。
  「火尋將軍。」
  青衣男子聽著年歲不大,他合扇,朝瘸腿黑衣人行禮,「你我相見,還需帶著你的狼護衛,實在是太見外?了。」
  「我折了二十多位兄弟。蕪花。」火尋鵃開口,聲?音沙啞得?可?怕。
  蕪花以?扇抵住下頜,輕聲?道:「我只提供線索,去不去,怎麼去,是火尋將軍自行決定的。何?況,將軍的人能逃脫,也多虧了我的船。」
  火尋鵃越過蕪花的身子,看得?江上一片混亂,而常歌端端站在長?堤之上,正?指揮著水師,將沉重的壓艙包丟入江堤前方。
  火尋鵃立即擰了他的手腕:「你......你這是要做什麼!當時?你我商量好的,救出公主,毀了和?親便罷,這江上是怎麼回事!」
  蕪花聲?音一沉:「我沒這麼說。」
  「我只說------火尋將軍是報仇的,我也是來報仇的。」
  灰狼齜著牙,低吼著走出濃霧。
  蕪花輕笑道:「火尋將軍,現下有功夫收拾我麼?」
  火尋鵃望了一眼江面,拂袖而去。
  山丘之上,江面動向盡收眼底。
  大部?分的快船死死牽著龐舟,不讓它撞向長?堤,船工水師在江中翻騰,忙碌得?如螞蟻一般,不住往返於小船和?長?堤,但江堤上的裂縫越來越大,幾欲決堤。
  水師已組了三道人牆橫在長?堤裂縫前,常歌起先是站在長?堤緩坡上指揮眾人,之後更是直接跳入江水,與組成人牆的楚國水師共同進退,江水一浪一浪襲來,早已淹過他的前胸。
  蕪花靜靜看著這一幕,目光終而鎖定在常歌身上,神情古怪。
  *
  三刻之後,江陵城外?。
  數匹快馬奔馳而來,踏得?細塵翻騰。
  此時?夜深,城門?樓上只有寥寥數個駐軍,燈火亦是寂寥。
  城上守兵大喊:「什麼人!」
  為首的乃一了望令兵,他一邊飛馳而來,一邊揚起身上令旗火紅令旗,高聲?道:「戒嚴!戒嚴!司空大人即刻就到!」
  各國都城均會在城前數里之處設瞭望塔,除軍事防務用途外?,更關緊的用處便是戒嚴。
  楚國明令規定,凡三品以?上大員出行,需舉旗示意,要求避讓;而三公九卿級別的要員出行,城外?數里開始,由令兵快馬加鞭,站站相傳通知戒嚴,直至城內宮城處。
  戒嚴的主要目的,是防止刺殺。
  城上衛兵當即應聲?,一小列步兵踏步輕出城門?,劃好片區後,一片片排查城外?戒嚴區域。
  夜深,城外?並無多少人,勸離了數個流浪漢後,城門?前鴉雀無聲?。
  殘月漸漸隱於雲後,似是羞見天顏。
  此時?一陣馬蹄聲?漸近,祝政策馬疾馳而來,快得?宛如閃電,至城門?五十步處,忽而一冷箭搶出,一箭將祝政射翻在地。
  城上守兵當即大驚,高喊道:「有刺客!」
  只聽嗖嗖數箭,城上衛兵頓時?被射中大半,盡數朝城垛後方倒下,有幾個站立不穩,竟從城上翻身而下,地上殘箭林立,轉眼間倒了一地屍體。
  城門?前恢復寂靜,只留燈火晃動。
  一黑衣人自城外?密林中鑽出,大著膽子上前,他藉著城壁上行,躲開防軍弓箭,直至祝政身前。祝政面朝下倒著,那黑箭死死扎進他的左肩,鮮血洇了一大片。
  黑衣人朝身後比了個手勢,輕聲?道:「當是死了。」
  此時?五六個黑衣人自一側密林中探出,貓著腰上前來。
  那黑衣人扳著祝政的肩膀,似是想將他整個翻過來,沒想到他剛伸手,「祝政」猛一翻身,那人猛地被扯到地上,還未說出一個字,便被人割了喉嚨。
  他喉中只發?出古怪的漏風聲?音,視野中的人臉虛虛晃晃,乃一異族少年之臉。
  與此同時?,那五六個黑衣人恰巧走至光亮之處,城上忽然翻出數排守城衛兵,個個滿弓,對?准這群黑衣人。
  其中一黑衣人朝景雲高喊:「你是誰!」
  景雲仿著祝政的模樣,一襲白衣打扮,他緩緩站起身,一手拉出射中他左肩的箭羽,甩在地上:「就憑你們,還想偷襲先生。」
  景雲抬手:「放箭!」
  頓時?,箭雨齊下,五六個黑衣人全?被射落在地。
  其中一人身上被紮成了篩子,他被釘死在原地,分毫動彈不得?。這人啞聲?道:「你......你不是祝政。」
  景雲一腳踩住他的胸口,那人口中霎時?噴出鮮血。
  他冷聲?道:「你算個什麼東西,竟敢喚先生名諱!」
  那人瞪著眼睛,竭力?抬手抓著景雲的靴子,憋出幾個字:「他......在......何?處!」
  景雲的神色墜如寒冰,他挪開了自己的暗紋黑靴:「先生,早已進城。」
  他自腰間抽出鷹骨笛,置於唇邊,一聲?響亮哨響劃破深夜,城頭上,驀然亮起數雙瑩綠的眼睛。
  那人竭力?想爬,口中胡亂叫道:「你想幹什麼,你喚了什麼!」
  數頭灰狼沿著城頭奔襲而來,一躍而下。
  *
  作者有話要說:
  芫花:一味中藥


第54章 文書 他指尖夾著張雪白紙張,啪地甩在程政臉上。
  楚國旅賁分左中右軍。
  中軍統管楚王近身警衛工作, 聽命於中護軍將軍喬匡正;左軍統管江陵城近衛、督察工作;右軍守衛宮禁,警衛宮城。
  此三者,並稱江陵三軍。
  素日裡右軍守宮禁、中護軍守楚王,惟有這左軍, 在?沒案子的?時候, 就?是個吃公家?糧的?閒差, 譬如現在?,江陵宮城南門, 連著平靜了數日, 左軍屯兵處個個都乏得?直打呵欠。
  恰在?此時,數聲震天拍門聲陡然?傳來,驚得?屯兵處的?將士都坐起了身子。
  「右軍那?幫子守城的?, 在?搞什麼。」其中一個將士睏倦著嘟囔了一句,翻了個身繼續斜躺著打盹。
  羅明威卻瞬間睜開了眼。
  他是江陵城左軍校尉,今日值守輪班,他本?揣著袖子, 假寐著打發時間,忽然?傳來的?數聲巨響,將他的?瞌睡驚得?沒了影。
  深更半夜,居然?有人?敢狂拍宮城大門, 真是反了天了。
  他將刀一提,殺了出去,朱紅大門閃了條縫,隱約聽得?門外喧鬧。
  大門吱呀一聲旋開了,羅明威自門中暗影中走出, 左右侍衛長矛交疊,正攔著一個要闖宮門的?少年, 那?人?一見羅明威,當即高聲道:「羅校尉!救急,救急!」
  羅明威手搭在?刀柄上,輕抬指尖:「放開他。」
  他瞇起眼睛,仔細分辨著眼前少年的?面龐:「司空大人?的?隨侍吧,咱們見過幾?面。」
  司空大人?可是楚國近期的?大紅人?,這小子跟著來過幾?回宮城,羅明威認了個臉熟。
  「是!我是司空大人?隨侍,名?喚幼清!」幼清見他認得?自己,面露喜色,「羅校尉認得?我,那?話便好說了,江陵城外七里之處長堤要決!長堤之下還有不少民?眾,我家?先生要我先行一步,前來借兵疏散民?眾!」
  羅明威捏了捏刀柄。說心底話,他和這位先生不僅不熟悉,甚至因?他在?楚廷太過於呼風喚雨,反有些反感。
  他思索片刻,問道:「你有文書沒有?」
  幼清急得?焦頭爛額:「事關緊急,我家?先生連夜來報,哪有什麼文書!」
  一旁的?侍衛好心解釋:「小官人?您多有不知,我們雖歸羅校尉管轄,但調兵要麼看虎符,要麼看文書。口諭調兵,連管著羅校尉的?畢容中尉都沒資格,那?得?是是統管左中右三軍的?衛將軍才成。」
  他怕幼清不認識,好心提示:「衛將軍,程政。」
  「我知他是誰!」幼清怒道,「規矩是這個規矩,可事急從?權,總要有靈變之處吧!我所言非虛,若是耽誤了救民?大事,你們誰能?擔當得?起!」
  「這......」侍衛無語,只小聲咕噥道,「可擅自調兵,我們也?擔不起啊。」
  「你!」
  羅明威指尖敲了敲刀頭:「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確是大事。但小李所言非虛,連我調兵都需要文書,若無文書只下口諭,他們大可不聽,這不是我一人?說了算,而是歷代先王留下的?規矩。」
  幼清急的?臉都擰在?一處去:「你們都是些什麼人?!百姓還在?城下,我家?將軍還在?堤口,不說念國之心,你們有沒有一點良心!」
  幼清開口還要要罵,羅明威當即截了他的?話頭:「我也?不是刻板迂腐之人?,你且稍等片刻,待我快馬加急,一層層上報給衛將軍,由他定奪------原本?,這江上的?水師也?歸這位衛將軍管,倘若真是長堤決口,沒理由不告知他。」
  恰在?此時,城門樓的?大鐘硿一聲,響徹天地,沉悶而悠遠的?鐘聲,撼得?整個宮城都在?顫動。
  「鳴鐘了!」幼清看向江陵城鐘樓的?方向。
  當時祝政直覺龐舟擱淺之事無比蹊蹺,推算決堤很有可能?是個連環套,附近數里除了江陵城之外並無多餘兵力,若要搬來援兵,必去江陵城,而三公九卿出入城關,定走戒嚴的?正門,故而正門口看似安全,卻定會設伏。
  故而先生吩咐他和景雲兵分兩路,景雲乃疑兵,扮做先生打扮,誘出城門口伏兵,滅伏之後直接搶至鐘樓,敲響沉鐘。而他則輕裝入城,直奔屯兵處,調搬相對清閒的?左軍。
  此時鐘響,幼清忙看向羅明威:「警示沉鍾已鳴,如此這般,你該信了吧!」
  此鍾除卻晨昏報時之外,只有國喪及全城警報才會響起,且該鍾傳徹十里之外,汛期多用來警惕防汛。
  沉鍾斷不會無故徹響。羅明威此時已有了八分信服,他轉向侍衛:「你先點兵,隨幼清一道,先去長堤。」
  「羅校尉,可......」
  羅明威:「出了什麼事,我擔著。」
  那?侍衛遲疑看了羅明威半晌,方才拱手退下,宮城門前不多時便腳步碎響,侍衛自屯兵寮捨慌張列隊而出,鎧甲碰撞得?鏗鏘作響。
  屯兵處的?左軍將士已全部集結,羅明威大致點了遍人?數,輕聲道:「鎧甲都去了,輕裝上陣,快速行軍。」
  「喏!」
  青銅鐵甲碰撞之音此起彼伏,侍衛當即開始解甲,正在?此時,宮門長道內忽然?傳來一聲質問:「誰在?外面喧嘩。」
  眾人?驀然?一靜。
  衛將軍程政抱著個錦繡緞子裹著的?小手爐,坐著六人?大抬的?轎子,一晃一晃轉了出來,行至將士列隊之處,先行環視一眼,而後拖長聲音道:「大膽!」
  「羅明威,大半夜的?擅自調兵------你是想?造反麼?」
  羅明威撥開列好隊的?侍衛,拱手行禮:「稟衛將軍,有人?來報說城外七里之處長堤崩裂,堤下仍有居民?尚未疏散,此事人?命關天,我便先行點了兵,正打算之後便稟告程將軍。」
  程政坐在?轎子上,聽著這消息原本?臉色一變,而後他很快掩了異樣,換做一臉不耐煩,嗤笑一聲:「也?就?是說,若不是我今日出宮城晚了,正好撞上,今日羅校尉這兵,便早已發出去了。看來,還是我壞了羅校尉建功立業的?好事?」
  「明威啊,倘若人?人?都像你這般『人?命關天』、『事急從?權』,隨意便調了宮城的?兵這裡救火那?裡抗災的?,這江陵誰人?來護?宮城誰又來守?王上身邊,還不亂了套?」
  羅明威當即撫袍大跪,雙手呈上佩刀:「此事是我考慮不周,但請程將軍責罰。只是決堤之事關緊,還望將軍核實後緊急調派。」
  程政輕掀了手爐爐蓋,抬手將那?手爐丟給一旁的?宮人?:「這爐子惱人?的?很,都說別拿這些七稜八角的?東西?擱在?我眼前,還給我用這個。」
  宮人?被丟得?一驚,忙不迭接住,捧著爐子跪下。
  「衛將軍!」幼清急急趕了上來,「長堤決口之事是我前來稟報的?,此事千真萬確,大堤岌岌可危,還望將軍通融。」
  「喲。」程政上下打量他一眼,擠出個陰不陰陽不陽的?笑容,「我當誰呢,大半夜的?這麼神通廣大,竟能?知城外數里之事,原是司空大人?府上的?小官人?!看來司空大人?真是英明,人?都不在?這江陵城了,還能?運籌帷幄千里之外啊。」
  幼清按住心中火氣,竭力維持著禮節:「程將軍,我知您與我家?先生多有誤會,可此時民?眾命懸一線,還望將軍看在?大義的?面子上,派兵增援,饒過羅校尉。」
  程政嘖嘴,臉色陡然?一垮:「你什麼意思,我不聽你家?先生的?,還成了不仁不義了?」
  幼清還要回嘴,羅明威跪在?一側,不住搡他的?小腿。不料這動作被程政抓住,譏諷道:「羅校尉真聽司空大人?的?話,派個小官人?就?能?支使你調兵,現下還攔著不讓他說話,怎麼,你還怕我欺負他麼?」
  羅明威低頭,只道:「屬下不敢。」
  「呵。」程政悠悠架起二郎腿,拿腔拿調:「長堤關緊,我府上府兵多在?長堤之處輪值,看護大堤,更無一日敢懈怠。長堤好不好,我作為楚國衛將軍自是知曉,何需他人?橫加提點?」
  他拉下眼皮瞄著羅明威:「羅明威,我做好了自己份內職責,可你呢?江陵城裡的?的?守衛,守好江陵才是關緊,蠢狗放著看家?護院的?本?職不做,非要去拿耗子,羅校尉,你說說,這合適麼?」
  方纔列隊的?左軍侍衛,當即烏泱泱跪了一片。
  「還有你,司空大人?沒教你規矩,我來教你。」程政扶著轎輦扶手,低頭盯住幼清,「凡是調兵遣將,必要掌權之人?兵符。無兵符者,定要出示上諭者口諭。你什麼都沒有,擅自調離宮中守軍,我可是能?將你------就?地問斬的?!」
  「大人?三思!」羅明威勸道,「此事乃我並未上請之過,幼清一片好心,雖然?性格急了些,也?是一心為民?。何況他乃司空大人?隨侍,斷不可隨意處罰。」
  程政拎起一絲眼皮,厭惡地朝羅明威瞥了一眼:「羅校尉,可真是會做人?。」
  他坐正身子,端腔道:「既然?你如此想?做他的?難兄難弟------左軍步兵校尉羅明威,未見公文擅自調兵,賞杖三十。」
  羅明威頓了片刻,方咬牙拱手:「臣......領賞。」
  程政又道:「------司空大人?府上侍從?幼清,深夜擾亂宮闈,染指宮城防務,散佈恐慌訊息,不備公文妄圖調兵,賞宮杖......八十。」
  幼清偏頭,一語未發。
  「怎麼,你還不服氣?」程政冷笑,「上述我所言,樁樁件件,可有一句虛言?」
  他見眾人?待著未動,陡然?將扶手一拍:「拉下去!」
  「是!」
  一旁的?侍衛當即要駕起幼清,此時,長道深處忽而傳來一聲極有壓迫力的?威嚇:「我看誰敢!」
  這聲不大,但沉穩有力,當即控住了亂做一團的?局面。
  六隊全身精甲的?侍衛整齊而來,恰巧停在?程政轎輦之後,程政掉轉轎子,一眼認出這幫侍衛,拍桌道:「反了你們!」
  所有人?著精緻拋光甲,火紅披風,楚國上下能?如此裝扮的?軍隊,惟有一支。
  那?便是直接近身護衛楚王的?中護軍,這中護軍和左右兩軍一樣,也?聽令於程政。
  程政怒道:「誰許你們離崗的??把喬匡正給我揪出來!」
  喬匡正,正是統管中護軍的?護軍將軍,程政屬官。
  精甲侍衛冷面肅立,忽而自第一排起,分作兩隊懸開,讓出了一條道子。
  月光就?晃在?中間這條道子上,映得?石板發亮。
  幼清眼睛一亮:「先生!」
  他見有人?撐腰,當下不跪了,一蹦站了起來。
  祝政,就?出現在?中護軍讓開的?道路盡頭。他冷著臉,只凜然?站著,宮道驀然?間冷了好幾?度。
  程政當即攥了下扶手,只覺如坐針氈。他勉強撐著氣勢:「司空大人?,來得?倒是巧。我且問你,這中護軍可是你所調遣?你擅自調我宮城中護軍,可有文書?」
  祝政指尖夾著張雪白紙張,踩著月光大闊步走來,他停在?程政身前,修長的?白衫徹底擋住了月光。
  他冷聲道:「文書。」
  廣袖一揮,那?紙,啪地甩在?程政臉上。


第55章 滅門 「何人能制你?」
  無文書兵符不可調兵的道理, 祝政當然明白。這?也是常歌定要他親自來到宮城調兵的原因?。
  所以安排上,從一開?始便是兵分三路。
  景雲自正門入城,引伏兵敲沉鐘,幼清搶時間南門入城, 直奔宮門, 先行調兵, 而祝政一早從宮城後?門至督事?堂,親請文書。
  還好此時梅和察丞相?仍夙夜辦公?, 並未歇下。他一聽?此事?, 當下咳嗽著起身研磨,文書一揮而就,因?寫得太倉促, 筆跡都比平日裡更加潦草些?。
  落成之後?,祝政因?趕時間,連口水都來不及喝,調了中護軍, 直朝宮門口趕。
  此刻,祝政抬眸看著轎輦上的程政,語氣緩而冰冷:「看清楚了麼?,程大將軍。」
  那?文書糊了程政一臉, 他胡亂將其扯下,展在?手中,通讀數遍,張了張口,聲音卻哽住了。
  「楚國丞相?令, 決堤事?關重大,現將楚國江陵城左中右軍暫交楚國司空統一攜領。」
  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右下方拓著四方丞相?印,印泥都還未干。
  他怔然發愣,祝政倒不同他客氣:「現在?,滾開?。」
  抬著程政的侍從哪兒敢捲入這?等爭端,急急朝後?側挪了一步,險些?將轎輦上的程政晃悠下來,兩列中護軍精兵迅速開?過他的轎輦,同宮門口的左軍匯合。
  程政大喊:「慢著!慢著!」
  中護軍腳步未停,未有一人理會程政。
  楚國旅賁多由?各世家貴遊子?弟組成,惟有這?位衛將軍出身布衣,靠著對當今楚王溜鬚拍馬爬上的這?個位置,江陵三軍中,許多人深惡他已久。
  藉著三軍暫時移交司空大人的由?頭?,中護軍兵士好好將他的口令當了一回耳旁風,吹過了便過了。
  程政臉上頗有些?掛不住,只在?口中辯解道:「吾乃當朝衛將軍,江陵三軍皆為我的子?弟兵,哪裡有讓一外人調遣的道理。不過我敬重當朝梅丞相?,願意暫交令權。只是司空大人從未掌過我江陵三軍,今晚這?麼?大的事?情,我還是得親去。」
  他敲敲轎輦扶手,令轎夫追上中護軍,未想到這?轎輦卻被攔住了。
  祝政端端立於轎輦之前:「不勞煩程將軍。」
  他微微低頭?:「羅校尉,你領左軍,當即開?赴長堤疏導民眾。幼清,你領中護軍,現至城外大營,將帳篷、糧草等物料申領些?許,押後?跟上,待民眾撤離長堤之下後?,做好後?勤。」
  二人拱手:「喏!」
  左軍、中護軍俱開?始有序班師,程政見兩軍竟無一人聽?從自己?,大覺臉上掛不住,只急聲道:「跟上中護軍,抬至長堤!」
  抬著程政轎輦的腳夫小心確認道:「大人,抬著去啊?那?可有七里路呢!」
  程政終於逮住個出氣筒,罵道:「讓你抬你便抬!」
  腳夫低頭?,轎輦碎步前行,路過祝政時,他讓腳夫稍停,壓低聲音:「我知道你不願我去,可我偏偏要去!你能拿著文書號令三軍,還能奈何得了我?」
  他扯出個涼薄的笑,譏諷地看了祝政一眼。
  「程政!」
  程政的轎子?猛地一停。
  程政聽?得他人直呼其名,本一臉不耐煩,回頭?一見來人,當即亂雲似的刮下轎輦,忙不迭湊上前去,攙起此人的胳膊:「梅相?,您老怎麼?親自來了。」
  丞相?梅和察一把掙了他的手。他用?力過大,扶著柳木杖好一頓咳嗽,與他一道前來的尚書令劉世清便輕緩幫他順著氣。
  梅相?好容易平息過來,喉中卻依舊粗喘不止,他將柳木杖猛篤幾下,厲聲道:「我寫的文書都不作數了,老頭?子?再不來,這?楚廷怕不是要跟著你姓!」
  程政極使眼色,當即跪下:「梅相?您明察,我是為三軍著想,畢竟那?司空大人從未領過------」
  「滾!!咳咳咳咳......」
  梅和察整個人都攀依在?柳木杖上,又是好一頓咳,咳音間帶著無比駭人的腔音,他竭力控著聲音:「給我滾回你的府邸,禁閉三天!一步都不許出來!」
  程政默然大拜,面對梅相?起身退出,連轎輦都沒敢再上。
  祝政朝梅相?頷首致意,謝過其解圍,他剛要回身朝宮門外走,梅和察卻叫住了他:「先生留步。」
  祝政回身,輕輕行禮:「梅相?,決堤之事?緊急,有何事?,請回來之後?再說吧。」
  梅和察緩緩搖頭?:「你且隨我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
  祝政未挪步。
  梅和察前行數步,聽?得身後?並無腳步聲,這?才重了語氣:「還不快跟上,沒這?個東西,今日你處理決堤,還有的受!」
  祝政猶豫片刻,抬步跟上。
  他跟著楚國丞相?梅和察,來到了太極正殿,楚王親政之處。
  每日早朝,殿上站滿文武百官,楚王端端坐於王座之上,聽?得百官論政。
  大殿右首,置著一鬼戎雕花椅,楚廷上下惟有一人能在?早朝之時端坐,那?便是丞相?梅和察。
  此時梅和察雙手拄杖,正忍著喉中喘息之音,劉世清則指揮著兩位留守侍衛,正搭著梯子?,在?牌匾後?努力夠著什麼?。
  祝政則端端站在?殿中。
  好好的一個治世大殿,正殿上方居然掛著「陰陽大順」的牌匾,令人發笑。
  一侍衛臉色突變:「摸到了!」他極力伸著胳膊,似乎從牌匾後?拽出個什麼?東西,那?東西擦得牌匾發出一聲裂響。
  「慢點。」梅相?蒼著聲音交待,「莫把先王的牌匾蹭壞了。」
  那?侍衛的動作果然放輕了許多,他從後?面抽出一長長木製的東西,三兩步下了梯子?,將那?覆滿灰塵的東西雙手呈於梅和察丞相?身前。
  「糊塗東西。」
  尚書令劉世清白他一樣,「這?麼?大塵也往丞相?面前遞。」他掏出自己?的帕子?,將那?木盒上上下下擦了個乾淨,方才躬身,重新將這?木盒遞予丞相?。
  梅和察將木杖靠在?一側,雙手顫巍巍接過木盒,寶貝般死死抱住,一時老淚縱橫。老人的手輕撫過木盒,木盒之上,精細雕刻著滔滔東去的大江、以及沃野千里的荊楚大地。
  「下去......你們......都下去。只要司空大人留下。」
  尚書令劉世清低頭?應著,帶離了殿上所有人。
  祝政並未上前,只同梅相?離著五六步的距離。太極殿正門闔上,月光透過窗格,在?地上投射出吉祥紋樣。
  「浩志啊。」梅丞相?出神地撫著那?木盒,像在?喃喃自語,「我對不住你。可這?楚國,斷不能交在?程政手上。」
  祝政斂眸。
  原來此木盒是楚國前任大司馬司徒信之物。浩志,正是司徒信的字。
  數年前,楚國日盛,一躍成為六雄之首,正是因?為武有大司馬司徒信、文有丞相?梅和察,文武並治,朝政清明。
  「......司徒鏡反了,掀了大周。你說要去收拾這?個弟弟,勒馬北上,卻再沒回來。是我不中用?,這?楚國沒了你,在?我手上,是一日不如一日。」
  老人粗糙的手指放在?木盒上,一寸一寸,撫摸大江被雕出的每一個曲折:「楚廷眼下,爬滿了臭蟲,我是打也打不動了。」
  他抱著那?木盒,呆愣片刻,忽然抬眼,直盯著祝政:「司空大人,你過來。」
  祝政溫恭上前。
  梅和察自袖中拈出張薄紙:「知道這?是什麼?麼??」
  祝政恭謹合手:「下官不知。」
  梅相?將那?紙張驀地一揮,那?紙直接飄至祝政心口,翩然而下。
  「這?是告發你乃先朝大周天子?祝政的密信!」
  祝政面沉如水,只溫和站著:「周天子?,已崩於三年前宮變。」
  梅和察冷笑一聲:「都欺負我老年人,頭?昏眼花,竟看不清眼前之人是何人!」
  祝政不語,藏在?袖中的指尖卻稍稍攥緊。
  「我問你,去年冬日,你被益州抓住關在?大牢裡,益州公?為何突然要殺你?」
  祝政緩緩搖頭?:「不知。」
  「你說你出身武陵桃源白氏。武陵從未有過什麼?白氏,反倒有一名門望族,可惜那?族成也蕭何敗蕭何,因?出了位荊州夫人而興,又因?荊州夫人而上誅九族,祠堂宗廟皆被砸為破磚亂瓦,大司馬司徒信百般勸誡方才留下一人------你可知是何原因?!」
  祝政仍道:「不知。」
  「哼。骨頭?還挺硬。」梅和察猛然起身,手中寒光一閃,一柄長劍架上了祝政的脖頸,裝著長劍的木盒匡啷掉在?地上。
  「此劍,乃大周開?國武王親賜,代代相?傳,最後?一任持劍者?乃我楚國大司馬司徒信。見此劍者?,猶見開?國武王,上可諫楚王,下可斬百官。」梅和察逼近一步,死盯著他,「現在?,我當著這?把劍問你,你究竟是不是周天子?祝政!」
  那?劍就抵在?祝政頸側,只消沒入一寸,便能觸及最為關緊的命脈!
  祝政溫良頷首,只答:「梅相?,勿多動氣,注重身體。」
  「呵。」梅和察蒼聲冷笑,「你也知,我就一把老骨頭?了。」
  祝政斂眸:「下官未有此意。」
  他頸上一冰,那?劍當真沒入了他的脖頸!
  梅和察站立不穩,手中劍也難以操控,他以劍鋒抵死祝政,嚴辭問道:
  「司空大人,我再問你,若你持此劍,楚廷上下,可還有人能夠制你?」
  *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19章、這一章都出現了「鬼戎雕花椅」,北境鬼戎是有椅子的,但是六雄和中原地區多還是跪坐,他們的椅子也就是一薄墊,講究的加上一憑幾。
  再說尚書令劉世清。
  楚國是丞相開府,自行選拔屬官(有文有武)不單設尚書檯,尚書令為楚國丞相屬官。
  吳國類似,也是丞相開府(羊丞相),前面出現的祝政線人姜懷仁便是吳國丞相屬官。
  談談益州,益州也是丞相開府,但益州劉主公為平衡權利,單設尚書檯處理政務,其實和開府丞相有重疊,益州尚書令是《亦醉亦歌亦山河》裡面的吳仲廉。
  明後天萬更,依舊是0點12點21點


第56章 大司馬 「大司馬劍在此,何人膽敢造次!」 [一更]
  這果然是把好劍。
  劍鋒沒入一?指, 那血湍流不止,只消半刻便染紅了祝政的領口,然而他卻半分疼痛都感受不到,這劍同?他的斷情絲一?樣, 過銳, 以至於傷人時, 近乎無感。
  祝政目不斜視,僅有喉結輕滾。
  他鎮定答:「政務已盡在我?身?, 若再?將此劍賜我?, 那麼楚廷上下?,將再?無人能夠制我?。梅相,即使是您, 也不能。」
  梅和察大笑一?聲,將劍還鞘:「答得好!你倒是敞亮。」
  祝政輕微頷首,處變不驚。
  梅和察收劍,顫巍巍繞著他走了半圈, 聲音停在他後方:「你真以為,我?楚廷昏庸至此,任命一?朝廷要員之前,不會調查他的身?世履歷麼?」
  祝政謙和道:「梅相知人善任, 理政清明,自?會仔細查過身?世履歷,再?行任用。」
  「好。很好。」
  梅和察踱完剩餘半圈,坐回?雕花椅上,「你上前來。為相今日, 便代大司馬司徒浩志,將此劍轉贈與你。」
  他說著贈劍, 神色卻無半分鬆弛,審慎打量著祝政。
  祝政抬眸看了眼他手中的劍。
  劍身?大江奔騰宛如游龍,柄頭?雕做一?精緻龍頭?,正舞爪瞪著他。
  祝政大退一?步,拱手道:「請恕下?官,難以從命。」
  梅和察詰問道:「此劍,你不想要?」
  「此劍上諫天子,下?斬百官,若持劍之人心思清正倒好,尚可護得楚廷安寧。倘若持劍之人有半分非分之想,這劍無異於如虎添翼,顛覆楚廷易如反掌。」祝政深躬,娓娓道,「政事我?已多有置喙,還請梅相將此劍交予能夠制衡我?之人。」
  老人呆然坐著,縱橫的皺紋上居似有一?絲笑意。
  他鬆弛下?來,低頭?歎道:「你倒是知其?利,亦知其?害。我?即使想將此劍贈予他人,只可惜縱觀楚廷上下?,竟找不出一?位能托劍之人。」
  祝政依是站著未動。
  梅相忽而輕歎口氣?:「上來吧,政兒?。」
  祝政驀然抬頭?望了他一?眼,而後將訝異之情瞬間抑下?,他上前一?步,撫袍輕跪。
  「你性子很像梅丫頭?。」梅相出神,凝著大殿中空落落的某處,「固執。」
  祝政抿唇不語。
  「你把這信給我?撿來。」梅相以木杖敲了敲飄落在地?上的紙張,祝政輕輕拾起信箋,遞予梅相。
  梅相:「掌燈。」
  祝政復而在殿中尋了火折子與油燈,燃著了送至梅和察身?側。
  「這信,是襄陽北部都尉劉肅清所寫?。他以為他換了自?己的筆跡,我?便摸不出是他------都把我?當老頭?子糊弄。」
  嘶一?聲,那信紙被?油燈燃著,梅和察將信箋遞在燈上燒著,低聲道:「周文?王昏庸覆國、鴆殺忠良,確實不是個好名頭?。今日我?只是大略問詢,將來,會有更多的人拿這件事逼你問你,討伐你,只會比我?今日更加緊迫......你,可都要如今日一?般,守住了。」
  祝政只道:「是。」
  梅相最後掂了掂那柄大司馬劍,長歎一?聲:「托劍之人,便交由你來尋。尋不到,自?己持著,若有萬一?,即使折了它、熔了它,也斷不能落入奸佞手上,污了此劍的清正!」
  祝政雙手接劍,深拜。
  梅和察揮揮手:「走吧,你走吧。做你該做的事情。」
  祝政無言,退而出。
  臨出門,他輕輕闔上大殿正門,門縫闔上那一?剎那,他見著梅相頹然坐在太師椅上,似被?抽出神魂。
  大殿再?度恢復寂靜,梅和察獨自?坐著,一?直盯著地?上散落的木盒。
  月光下?移,那木盒終被?黑暗吞沒。
  殿門處,傳來了三聲叩響,尚書令劉世清在門外試探道:「梅相,夜深了,我?扶您回?去休息。」
  丞相梅和察拄著柳木杖,費了極大的力氣?撿起地?上的木盒,拍拍上面的灰塵,將空盒摟在懷中。此時門吱呀一?聲開了,尚書令劉世清慌忙迎了上來,攙住梅和察:「梅相要拾什麼,告訴我?,我?幫您拾起。」
  梅和察只搖頭?:「都將我?當老頭?子。」
  他二人幾乎要走至月色皎潔之處,梅和察忽然住了腳步,問道:「你這牆根,可還聽的開心?」
  尚書令臉上神情莫測,只說:「梅相注意腳下?,要過檻了。」
  *
  話分兩頭?,且說長堤那側。
  龐舟著實巨大,所有快船加之水師艨艟都奈何不了它,龐舟依然橫在沙洲與長堤之間。
  如此一?來,龐舟截留了滔滔大江水,那水淤在龐舟一?側,沿著龐舟直往長堤湧。此時除了操縱船隻之人,所有水師船工盡數在江中,半數搬運壓艙貨物加固大堤,半數組成人牆。
  人牆已加到了十道,江水一?浪又?一?浪掀著人牆,首當其?沖的兩列不住被?衝散衝開,復而又?重構成人牆,江中兵士迎著水勢,一?時兩時還行,時候一?久,漸漸開始脫力。
  可江上已無人替換。
  「堅持住!」
  常歌自?己也半身?沒在江水之中,他原是站在長堤緩坡之上,後來見人牆著實吃力,逕直攔在長堤裂縫處。
  人牆首列雖時時被?衝散,那波浪推著人一?排排朝後仰去,最後一?排人牆承了所有的重量與浪潮,有幾個兵士已體力不支,開始迷糊。
  幸虧常歌發現得早,及時將他們送至長堤之上。
  最後一?排少了數人,人牆愈發吃力。
  恰在此時,沉鐘響了。
  常歌稍稍鬆了一?口氣?,沉鐘響了,至少先生應當平安抵達了宮城,再?堅持一?會兒?,便會有援軍。
  「堅持住!」常歌朝前列人牆喊道,「聽到沉鍾了麼?援軍已經出發了!」
  數排人牆原本被?江浪推得蘆葦草一?般,沒精打采地?,聽得援軍二字,頓時振奮起來。
  更令人高興的是,長堤下?的居民?被?沉鍾驚醒後,竟自?發組織,女眷扶老攜幼搬遷,男子則上長堤入了人牆,楚國水師終於有了替換,稍稍鬆了口氣?。
  常歌安排著自?前面幾排的人牆開始替換,自?己仍在最後守著。
  未有多久,景雲也帶著一?列兵士加入進來。
  他帶來了不少江陵城門衛屯兵,這時候累的奄奄一?息的楚國水師徹底能喘上一?口氣?。所有人都替換完畢,常歌仍守在長堤縫隙處,身?側的楚國水師不住勸道:「將軍也歇歇吧。」
  「是啊,將軍此處才是最受累的。」
  常歌只罵他們:「這會曉得疼我?了,浪打來的時候誰跟軟骨頭?似的。」
  那水兵一?笑,脖子一?縮。
  景雲站在長堤上,伸長了胳膊:「將軍起來歇歇吧,我?替你。」
  其?實常歌早已乏了,只靠著意志強撐。但他守著的正是裂隙之處,這地?方著實關緊,所有人牆和浪潮的力道全加在此處,萬一?長堤崩潰,首當其?沖的也是這裡。
  此處實不能隨意交給個普通兵士,他才一?直撐著,沒換做他人。
  此時常歌抬頭?,一?見是景雲出言要與他替換,這才就著他的掌起身?,換做景雲下?水。
  起身?之時,常歌仍不放心,交待道:「仔細點,水裡涼。」
  景雲只安靜點頭?。
  常歌雖然暫時起來了,但也沒走遠,垂著雙腿坐在長堤之上。他衣服早已濕透,下?擺更是如墜千斤,常歌信手擰了一?把,衣上的江水下?暴雨似的朝外流。
  他正坐著歇息,長堤忽然傳來一?陣撼動。
  一?列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侍從,騎著馬上了長堤。
  有經驗的當地?民?眾當即喊叫起來,沖只長堤中央,攔著不讓騎馬:「大堤已然裂縫,這時候一?點細小震盪都使不得,怎能騎馬上了大堤,這會將那大堤踏得更容易決口!」
  那人策馬,馬蹄一?腳踹翻了平民?,他口中罵道:「老子半夜不睡來幫你們,還管我?們騎不騎馬!」
  另一?百姓好言勸道:「官爺,您不是江邊長大的可能不知,長堤只有枯水期讓上,豐水期,尤是發洪汛的時候,是萬不能有多餘震動的。」
  騎馬之人一?鞭抽下?:「滾開!」
  那鞭子卻被?人穩穩拿住。
  常歌信手扯住這人鞭梢,一?把將這人拉下?馬來,那人連人帶鞭滾進江水裡,掙扎了半天才奄奄摸著邊爬了上來。
  他一?把抹下?臉上的水,指著常歌:「你知道我?是誰麼!」
  常歌冷著瞧他一?眼:「我?不知你是誰,但我?不介意再?送你進一?次大江,洗洗你的戾氣?。」
  一?旁歇息的楚國水師認出了水裡這人,忙爬起來,上前勸道:「您是衛將軍府上的杜總兵吧,這位新將軍您可能不認得,他是這回?定襄陽新封的建威將軍。都是自?家人,護長堤要緊,莫要傷了和氣?。」
  「建威將軍?」杜總兵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高聲道,「哪個建威將軍?從沒聽過!再?說了,在楚國,什麼將軍有我?們衛將軍程政大!」
  楚國水師只陪笑,讓他消消氣?,杜總兵卻跟看不上他似的,一?把掀了他:「滾開滾開!看著鬧眼!」
  一?旁有民?眾喊道:「官老爺們,大江都淹家門口了,都消消火吧!」
  杜總兵直接一?把搡開那人:「去!」
  常歌臉色一?沉,大步上前,一?腳正踹在杜總兵心口處,這回?杜總兵被?他直直踹出三四丈外,撲騰著在江裡掙扎。
  唰一?聲,騎馬的府兵盡數亮刀,為首副總兵模樣的人喝道:「放肆!你還敢對我?們總兵出手!」
  他話還未喊完,便被?常歌一?鞭抽翻下?去。
  常歌飄身?上馬,在他的馬上疊著雙腿,倒著坐定。
  他手中仍掂著杜總兵的長鞭,忽然,常歌揮鞭,那鞭梢張揚著,惡狠狠拍了幾下?地?面。
  四下?當即鴉雀無聲。
  常歌停了鞭子,指尖輕輕掠過鞭柄,銳利的目光如寒刃般刺來。
  他放緩了聲音,聽著極有耐心:「今日,我?還真就放肆了。」
  寒江月夜裡,一?紅衣美人倒坐於馬上,翹著靴尖望著眾人,他的眼瞳更是剔透有如珠玉,本該是讓人馳魂宕魄的畫面,但他手中的長鞭,卻如張著毒牙的黑蛇一?般,讓人不寒而慄。
  被?踹翻的副總兵一?個骨碌爬了起來,大喝:「來人,將他給我?拿下?!」
  常歌:「誰敢上前!」
  府兵的馬被?這聲冷喝,嚇停了步子。
  他見眾人被?懾住,這才輕聲道:「要救災,滾回?去,下?了馬走過來。要胡鬧,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雙,我?殺一?雙!」
  杜總兵大呸一?聲:「大言不慚。」
  他奪了身?邊人的刀,一?楚國水師撲上來連聲喊著「別啊,將軍也是為抗災著想,你且消消氣?吧!」杜總兵直接一?腳踹翻了他。
  天,陰鬱的厲害。
  常歌的臉色也沉得可怕。
  這時候杜總兵好不容易撲騰道水邊,當下?便要殺來,府兵見狀,只好跟在杜總兵身?後沖了幾步,前排的五六匹馬卻驚了蹄子,懸著上半身?嘶鳴起來。
  杜總兵被?定在一?個揮刀衝鋒的姿勢,他劈頭?蓋臉挨了重重一?鞭,這鞭用勁奇大,長堤上霎時血花四濺,杜總兵頓時被?抽得倒仰,一?個翻身?,重重落在地?上。
  杜總兵全身?被?劈開一?道兩指寬的血痕,傷口更是辣疼得厲害,他連掙扎的力道都沒了,只低低哼著。
  常歌提著鞭,那血還在他鞭上淌著。
  他定定盯著衝上來的府兵,挑眉道:「誰還想再?試?」
  長堤之上竟無一?人敢言語,大江奔湧之聲反而更顯得此刻寂靜到古怪。
  此時,被?常歌踹下?馬的副總兵忽然爬起,高高舉起了什麼東西:「楚王親賜,衛將軍虎符在此,見此符,如見王面!」
  他卯足了氣?沖常歌大吼:「還不快快下?跪!」
  常歌冷笑一?聲。
  那人瞪眼:「你敢不尊我?------」
  這話徹底封死在他喉嚨裡。他當下?眼珠爆突,最後一?個音節還未發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背後被?縱劈出駭人血口,他舉著的衛將軍虎符也摔在地?上,半邊陷進泥沙裡。
  此人一?死,方才露出身?後出手之人。
  祝政站在長堤之上,提著把通身?煞白的長劍。
  他衣衫冷白,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意,脖頸上一?道殷紅的傷痕,像是皮膚過於菲薄,指甲輕劃之下?,染了道霞光似的暈紅。
  天地?拉起一?道電閃,慘白的雷光鋪滿了他的來路。
  祝政反手提劍,一?字一?句:「大司馬劍在此,何人膽敢造次!」


第57章 曙日 常歌這才抱著他的肩膀安靜下來。 [二更]
  天雷炸響, 鮮血順著祝政的劍鋒流淌。
  楚國?臣民誰人不知前任大司馬司徒信的威名,岸上輪替的百姓當即齊整大跪,口中唸唸有詞,乞求大司馬司徒信在天之靈保佑。
  「司徒將軍在天之靈保佑!」
  「大司馬魂歸大江, 定會護佑長堤無恙!」
  也?有人悄聲議論道:「這?白衫公子是楚國?新任大司馬麼?」
  祝政輕瞥了一眼大壩上站著的府兵, 他?們的囂張氣焰被當頭澆滅, 眼下都默默下馬,朝著大司馬劍行禮。
  祝政環視一周, 沉聲道:「眾人聽令, 在場將士民眾,皆聽從建威將軍調遣,違令者, 斬!」
  他?手中的劍刃雪白,反著冷厲的點光,將士喏喏稱是,府兵則同過?街老鼠一般, 慌張牽了馬退出?長堤,連程政的衛將軍虎符都未來得及撿。
  混亂裡,不知哪位府兵踹了一腳,將那摔在泥澤裡的虎符輕巧踢進大江, 虎符連個泡都沒冒,當下沉了底。
  常歌倒坐在馬上,托腮笑望他?:「先生好氣魄。」
  祝政只溫和道:「還好趕上了。」
  他?行至馬前,稍稍抬手,一旁的兵士嘖嘖稱奇, 小聲議論著先生方才又冷又狠,這?回?倒是陡然溫和起來。
  常歌就著他?的手下馬, 剛剛站定,江風吹得他?小小打了個噴嚏。
  祝政當即解了自己的外衣給他?披上:「怎麼鬧得渾身都濕透了。江風一吹還不招寒氣。我?陪你去更衣。」
  常歌著實濕得厲害,裡衣外衣層層疊疊就沒一處是乾的,祝政為他?披上的單衣也?沒起到多大作用,很快被他?的濕衣洇透,牢牢貼在他?身上。
  常歌擺擺手,只在江堤上坐下:「江裡哪個不是渾身濕透,都不好受。我?能更衣,江裡的人能都更麼?」
  他?言之有理,祝政不好堅持,只在他?身旁坐下,幫他?暖著手。
  江裡泡著的楚國?水軍回?頭一看,竊竊笑作一團。
  軍營裡大咧咧的不少,不少人練得累了,直接脫光上身的都有,也?有些性子孟浪的,有事沒事互相揩油調笑。此刻,眾人沒覺二人攜手畫面有多奇特,反倒拿起此時開起玩笑。
  裡頭有個膽子大的,朝常歌喊道:「將軍,我?手也?冰,正缺個可心人幫我?暖暖!」
  常歌豁水潑他?:「江裡頭魚多,你快下去摸一個給你暖。」
  那兵士旁邊的人抬手,拿肘撞撞他?:「要不咱倆試試。」
  饑寒為大,那人當下不要臉皮了:「試試就試試!」一手同他?握在一處,反高聲道,「還別說,正挺熱乎!」
  楚軍將士頓時笑做一團。
  沒多久,羅明威帶著左軍也?跟著來了現場,將長堤下民眾疏散至大堤不遠的高處。不到半個時辰,幼清帶著的中護軍押著營帳、乾糧也?到了高地處。
  常歌出?面勸散了前來護堤的民眾,讓他?們至左軍處領些乾糧歇息,他?則將手頭現有兵力重新編組,水性一般的分為兩組護堤,水性好的入大江,緩緩掉轉龐舟船頭。
  這?邊正如火如荼地運作著,長堤之上忽而傳來些粥飯香氣,常歌一回?頭,原是疏散了的民眾再行折返回?來,各個都捧著湯碗。
  「怎麼折回?來了?」常歌撐著長堤坐起,行至他?們身前,「此處危險,老伯還是帶著鄉鄰盡早疏散。」
  為首一年邁老頭道:「回?大將軍,將軍為我?們著想,不讓我?們護衛長堤,我?們也?念著軍士們辛苦,送些粥飯,也?算是盡些綿薄之力。」
  軍民慰問,不能算是壞事,常歌便允了,讓江中士兵分批上來用了些粥飯。
  所有人酒足飯飽,這?龐舟一直卡在大江當中也?不是個常事,常歌和頂替糊塗蛋的劉校尉商量一番,打算集結眾人之力,一鼓作氣將龐舟順個方向。
  龐舟一順向,江水順流,便不會刻意衝撞長堤斷裂之處,再行加固長堤也?順暢許多。
  酒足飯飽,當下開工。
  除掌舵的船工外,常歌擢了一半的人聯做護堤人牆,再將剩餘的人以?繩繫於龐舟船頭,跳入江中。
  船工掌快船、艨艟順著江流拉著龐舟尾端,其餘人則逆著江流,緩緩將龐舟船頭擺正。
  眾人齊聲喊著號子,一齊使力,龐舟竟稍稍鬆動,從橫向,稍微順流些許。
  江浪被龐舟帶動,愈發激烈,眾人只迎頭趕上,浪花打在兵士身上,拍成雪白的碎花。
  「最後再加把?勁!」
  劉校尉揮旗,江中之人整齊呼喝著,隨著震天的呼喊聲,龐舟橫掃過?整個江面,終於掙脫了卡住的地方,巨大的龐舟一個搖曳,險些將巨神像整個翻了下來,幸虧神像沉重,終是壓住了龐舟,不至於顛覆。
  龐舟終於順流,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在江中興奮歡呼起來,但這?歡呼聲很快便被一陣驚叫淹沒,龐舟擺頭之時,居然激起了巨大浪潮,此刻正騰起數丈高的江浪直朝長堤拍來!
  這?浪比之前都要巨大,人牆當下被拍得四?散,但江浪勢頭絲毫未減,直衝向長堤裂縫處,景雲以?背死死抵住縫隙,分毫不讓,但江浪直接整個拍了下去,他?被衝開的一剎那,常歌搶了上去,一把?將他?推至岸邊,承住了最大一浪。
  景雲嗆了口水,當即喚道:「將軍!」
  常歌死死伏在江堤上,簡短說了一句:「快疏散!」
  無需他?多說,求生本?能已驅使衝散的人牆在水中掙扎求生,長堤處亂做一鍋粥,那浪愈演愈烈,猶如猛獸拱著最後一棵樹木那般,死死朝長堤拱來。
  常歌聽得身側撲通一聲入水聲,還未看清究竟是誰,他?伏著的江堤猛地一空,整個人竟懸空了半刻。
  緊接著鋪天蓋地的潮水猛地襲來,他?似乎被人捉住了一下手腕,但江流過?於滑潤,這?手只拉住他?一瞬,便立即脫開來。
  長堤徹底崩裂,江水猶如萬馬奔騰,自裂隙處呼嘯而下,爭搶著淹沒了堤下大地。
  常歌猛地被亂流捲走,他?的四?肢被江流裹挾,不受控制,眼眸和思路卻在混亂中愈發清明。
  他?看到不少人幸運地被江水拍在了長堤之上,那些人咳盡了水,俱被眼睛景象駭得一驚。
  長堤迅速被江水撕裂,江水自斷面奔騰湧入堤內------看似堅固的大江長堤,內裡居然早被掏做空腔!
  難怪巨浪之下,長堤竟撐不過?幾個浪頭,護衛江陵城的千里長堤,竟是一紙糊的空殼!
  悶雷滾滾,好似震怒。
  常歌未來得及看第二眼,一個浪頭打來,將他?整個拖入江流深處。
  常歌於北境長大,水性只能說是尚可,若有防備還能撐上一二,眼下沒頭沒腦地拍了滿頭,江水迷得他?睜不開眼,浮浮沉沉之間,耳鼓被江水碾得什麼都聽不清。
  他?掙扎著想抓住些什麼,臂膀卻越發沉得抬不動,意識也?開始朦朧,正在此時,他?胳膊上傳來些淺淺的咬感?,不過?這?東西雖然死死銜住他?,但卻沒有真下力氣,他?甚至都沒破皮。
  他?死命撲騰著,終於掙脫了咬住他?的東西,又隨著亂流浮沉一會兒,他?的後領忽而被人扯住了,有東西拉著他?的領口朝某個方向拖。
  這?時候常歌已經折騰了大半宿,幾乎精疲力盡,只能由著這?東西拉扯。他?竭力朝後頸處摸了一把?,拖住他?的東西生著短密的絨毛,在水中,毛髮摸著柔順油滑。
  週身的江水愈發澄透,些微的光線透過?頂部的波瀾照射下來,他?這?是在朝水面浮。
  忽然,提著他?領口的力道猛然一鬆,常歌頓時下沉了數丈距離,接著他?的胳膊猛地被人捉住,瞬間被提出?了水面。
  常歌猛地透出?一大口氣,他?死死抓住救他?出?水面的人,接連喘了好幾口,方才幾乎溺斃的暈眩才漸漸退去,神思才回?了過?來。
  江流依舊,這?人的霜白寬袍洇在水中,流雲般來回?擺動。常歌伏在他?肩上,這?人的長發過?了水,被潤得愈發濃黑,正柔順地貼在背上。
  常歌接連嗆了好幾聲,才能正常出?聲:「先、先生。」
  祝政沒答話,只兜著他?的腰背,正不輕不重地拍著他?的背,好讓他?咳出?更多的水。
  常歌被卡在祝政肩膀上,看不到他?的神情,他?緊緊貼著祝政的身體,只覺得祝政的心跳重得嚇人。
  待他?定了會,祝政就這?樣將他?整個人扛起,劃開江水朝水淺的方向走。
  這?姿勢怪讓人難為情的,常歌小小地掙了幾下:「放我?下來,我?......咳咳,我?想自己走。」
  他?見?祝政不理睬,又亂動了幾下,祝政的手臂斜斜攀過?他?的肩背,濕透了的廣袖貼滿他?大半個脊背,祝政低聲道:「......你別掙。」
  他?聲音聽著低啞,更有些疲憊:「我?也?沒多少力氣了。」
  常歌這?才抱著他?的肩膀安靜下來。
  長堤在二人視野裡變得很小,雖然感?覺上沒過?多久,但他?卻已經被順流衝至數里之外。常歌推測,長堤一潰,祝政當即跳了下來,那只被水流沖得劃開的手應當就是他?。
  祝政夙夜未眠,先是奔襲數里搬來了救兵,而後又隨他?捲入亂流之中,終於尋到了他?,這?一路下來定是艱辛萬苦,此刻定是強吊著精神方能撐住他?。
  江水漸漸緩了不少,他?趴在祝政肩上,看著江水從淹至他?背心,逐漸降至腰際。
  漫長的一夜終於要過?去,丹紅的太?陽撕開了暗夜邊沿,火紅的日光碎滿大江。
  常歌被放了下來,半冷的水將將沒過?他?的腰。
  祝政全身早已洇透,白衣貼在前胸,變得半透,原本?梳得精緻的發也?散了,濡濕了幾綹垂在頰側。
  他?背著日光站著,晶瑩的江水掛在他?眉上、睫上,讓他?墨色的眉目愈發深刻,眼神更被江水洗得發亮。
  常歌不自覺地盯著他?看,此刻的先生如掛著晨露的白芙蓉一般,尤惹人憐。


第58章 阿西達 吻了一下他的側頰。 [三更]
  沒?想到, 祝政低垂眼簾瞥了他一眼,見他平息過來,調頭?便走。
  常歌慌忙跟了上去:「先生怎麼了?」
  祝政稍稍低頭?,提著濕重的下擺, 分開水面:「你自己?想。」
  常歌猜測, 他當是責怪自己?過於冒險, 只得連聲道:「我這是一時情急,長堤最終潰裂, 我也沒?想到。」
  祝政的腳步停了一瞬, 他稍稍側頭?,最終拂袖,大闊步朝前走去, 驚得水花四翻。
  常歌喊了數聲先生,又喚做扶胥哥哥,最後連「祝郎」都?端出來了,對方還?是一次都?沒?回?頭?。
  漸漸地他也覺得沒?意思, 只悶著頭?劃開水面走,初升的日光跌在江面上,又被他踏過,攪得碎爛。
  他低著頭?, 沒?留神撞上了人,險些朝後摔在地上,祝政回?身,猛地一把拉住了他。
  他倆本就是前後腳的距離,這一拉常歌險些跌進他懷裡?, 鼻尖也撞著他涼涼的臉頰。一抬頭?,祝政濃黑的眼睫正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但祝政待他站穩,只交待道「走路專心」,又很快放開了他,又獨自朝前走去。
  常歌想不通他在惱些什麼,幾?步追了上去:「究竟怎麼了?忽然?生這麼大氣?」
  祝政的手依舊提著下擺,他的手背過了江水顯得越發?白透,他稍稍頓了頓腳步:「你在襄陽時,坐在我的馬上,應過我什麼。」
  常歌被他問的一愣:「我應的什麼?」
  「原來你是信口謅了,誆我的。」祝政丟開下擺,砸在水面上,濺起一串冰涼的水花。
  常歌記不得具體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當時祝政情緒不穩,他想著安撫為先,確實含了些拿好聽話哄他的意思。他自知理虧,低著頭?跟了上去。
  曠野無?人,湧下來的江水淹沒?了半側沃野,天際低平。
  太陽愈升愈高,曙日的霞光將祝政的背影籠上一層薄薄的金光。
  一前一後行了一陣,距離長堤近了許多,此時長堤裂縫已被封死,當初被衝開的巨大裂隙被沙包暫時堵死,只留下些細小的涓流。
  常歌道:「好在大堤保住了,縫隙也堵上了,龐舟也順了過來。這一夜總算是沒?白忙活。」
  他見祝政站住腳步,幾?步跟了上去,趁著祝政出神,悄悄拿指頭?勾祝政的小指。
  祝政沒?理他,雪白的袖子鋪在江面上,款款流動。
  常歌乾脆一把捏了他的手,歪著頭?看他:「我錯了嘛,先生別再生氣好不好?」
  祝政默然?。
  常歌小聲道:「今日是我太心急了,頭?腦一熱便沒?多想,並不是故意的。先生看在我素日是個急性?子的份上,諒了我這回?吧。」
  見他依舊不理,常歌拿濕漉漉的手抓著他的手腕:「好不好,扶胥哥哥。」
  祝政稍稍側臉,纖長的睫毛稍稍顫了顫,眼角餘光輕風過水般掠了他一眼。
  常歌逮住這一絲鬆動,當下將心一橫,豁出去了,他稍稍仰頭?,吻了一下祝政的側頰。
  祝政的臉頰冰涼的厲害,吻上去卻有些發?甜,常歌只蜻蜓點水般一啄,祝政稍稍一頓,連呼吸都?被驚滯了些。
  他用力攥著常歌的手,目光垂落在斑斕的江面上,哀哀歎了一聲:「你不能總是這樣......隨意欺侮他人。」
  水面被攪得滿是碎光,映在他二人身上。
  常歌沒?揣摩出這句的意思,輕聲道:「我沒?有。」
  祝政驀然?回?過頭?來,整個人含苞帶露般,撞進常歌眼底。
  「你有。」
  他的手腕被死死攥著,帶進濕漉漉的懷抱中。祝政的袖子帶起不少水,順著他的脊背流淌下來,匯入大江。
  「你總是隨意攪亂別人的心思,自己?輕飄飄便過了。我怨也怨不得,恨也恨不得。」
  常歌被他裹在懷裡?。
  「這太不公了。」這句話幾?乎被含在親暱的呼吸裡?,祝政低頭?,堵住了他的唇。
  祝政低垂眼簾,纖長的眼睫在咫尺的地方輕顫著,專注地吻他。他的吻有一絲清甜,像澄澈的大江水。
  常歌在江水裡?凍了小半宿,全?身都?被江水潤得濕透,此刻他隔著濡濕的衣物,同祝政緊緊相貼,方才摸著些許暖意,不自覺攀著他的肩膀,想同熱源貼得更緊密些。
  祝政從中分出一縷神思,低聲問他:「冷麼?」
  常歌小聲咕噥:「還?好。」
  祝政以掌心暖著常歌的背,只覺他身上涼得厲害,於是彎腰勾起常歌的膝彎,將他整個抱離水面,江水順著他的濕衣朝下流淌,擾得江面瀾動不止。
  江裡?泡了這麼久,常歌都?快泡發?芽了,眼下離了水面,只覺得連身子都?輕了許多,何況祝政胸膛溫熱,倚上去著實舒服,又是寒天裡?唯一的絲縷暖意,他便從善如流,直接攀住祝政的肩,好好歇息一番。
  江面闊,水裡?的游魚倒是歡喜,在二人週身游來游去。
  常歌便同他開玩笑:「我有大周天子護著,魚兒們,你們艷羨不艷羨?」
  那魚跳出江面,辟啪甩了他一臉水。
  常歌轉而罵他:「大膽刁魚!」第二句話還?沒?出口,那刁魚竟像受了驚,猛然?掉頭?遊走了,常歌是有氣沒?處使,怏怏不樂將下巴擱在祝政肩膀上,卻發?現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他回?頭?,祝政眼睫含光,似是在忍笑。
  常歌皺眉:「好啊,先生笑我!」他擂了祝政一拳,當下掙扎著要下來,祝政臂上便加了力氣,死死扣住他,二人正在親密無?隙的距離相搏,忽而聽得一聲:「先生當心!」
  祝政臂上一輕,只覺右側黑影一閃,常歌便一躍搶了過去,同那黑影扭打著入了水,祝政剛要入水,常歌卻自紊亂的江中抬頭?:「先生勿要過來!」又立即沉了進去。
  江水被攪得愈發?繁亂,祝政心焦氣躁,一刻也等不了,當即潛入水中,他剛睜開眼,便看到一血盆大口就在咫尺之間?,險些一口咬中他的發?絲,下一瞬間?,那大口陡然?遠去,常歌死死拖著這東西,朝上浮出了水面。
  常歌大喘著氣,眉睫上都?掛著水珠,他懷裡?的東西被扼制在胸前,仍齜著牙,鼻子全?部皺起,朝祝政低低地嗚嗚叫著。
  這是一頭?灰狼,眸色極淺,四肢正不住亂蹬著,要掙開常歌的壓制。
  祝政當即大驚,剛要上前,卻見常歌帶著那狼,朝後游了一大步:「先生別來!他是對你有敵意!」
  果然?,常歌騰出一隻手解開發?帶,三兩下將狼嘴死死裹住,那狼只發?出了些不情願的哼唧聲,卻並未回?頭?撕咬常歌。
  常歌將灰狼長長的鼻子死死捆住,這才敢讓祝政靠近。他在灰狼脖子上摸索了一圈,從中掏出個黑沉沉的令牌,上面畫了幾?個祝政不認識的字符。
  常歌卻對著字符念了出來:「阿西達......你是個姑娘啊。」
  阿西達,在西靈話中是永恆的意思,多用來為姑娘起名。
  常歌丟開令牌,胡亂揉了揉阿西達的頭?,小聲道:「我快沉下去的時候,是你救的我麼?」
  阿西達嘴巴被捆住,不清不楚地嗚嗚了幾?聲。
  常歌仔細翻了她的脖頸,爪子,耳朵,這才抬頭?沖祝政一笑:「我就說狼胥騎還?在!這是我們的狼!」
  「你們的狼?」
  常歌點頭?:「我被衝下來的時候,險些沉底,多虧阿西達救了我一回?。」
  祝政上前幾?步,阿西達的嘴雖被縛住了,黑鬍鬚卻全?部炸開,直盯著祝政低吼。常歌不知用西靈話說了句什麼,阿西達的耳朵瞬間?向?後背下去,頭?也低了下來。
  「你看,她還?能聽懂口令。」常歌拉起她的頭?,阿西達的脖頸上有一圈淺淺的白毛,「毛色也和我之前養的鷹奴一樣。」
  祝政臉色沉了沉,這小姑娘見他就咬的性?格也挺像鷹奴。
  常歌還?在絮叨:「爪子......被毛,這都?和鷹奴一模一樣,就是這耳朵!」他的指頭?沿著阿西達的耳廓柔柔轉了一圈,「圓耳邊,這是達魯的崽!」
  祝政一頓:「達魯的崽?」他體會過來,「達魯......是狼?」
  「是啊。」常歌眨眨眼睛,「不然?還?能是啥?達魯是我們的狼王,狼胥營裡?大多都?是他的崽崽。你也是對不對?」
  常歌大力掃著阿西達肩頸兩側的被毛,阿西達舒服得直往他身上貼。
  常歌見她放鬆下來,將阿西達自胸腔整個一橫抱:「走吧!跟我一道回?家!」
  祝政訝然?:「你要帶她回?去?」
  常歌單手攬著那狼,回?頭?爽朗一笑:「先生笨。這狼有主人,我挾了他的狼崽子,還?愁主人不上門?」
  祝政看著常歌的背影,思索這個和幼清個頭?差不多的灰狼,還?能不能叫「狼崽子」。
  常歌單手挾著阿西達,身後一步之處跟著祝政,二人走了一陣,常歌忽然?談起了棋文。
  他還?懷著些幻想,能不能讓棋文先在江陵住上些日子,再拖一拖,興許魏王悔了、捨不得棋文,能再將她接回?去。
  祝政輕緩搖頭?,沉下聲音:「有時候我也不知什麼是對棋文好。攜在身邊卻如履薄冰,還?是任他遠走高飛,即使一世都?見不得光亮,但至少能得個太平安寧。」
  常歌只以為在單說棋文的事情,認真答道:「你要......讓她自己?選。」
  他只顧著抱著死沉的灰狼往前走,絲毫不知道祝政停了腳步,愣愣望著他的背影。
  此時,遠處傳來一句「先生!將軍!」幼清燕子似得飛奔過來,撲稜著大水花,衝到常歌面前。
  「太好了,將軍還?活著!」
  常歌被四濺的水花糊了一臉,那幫子膩死人的楚國水師,一窩蜂湧了上來,將他圍了個嚴嚴實實,直到阿西達怒嚎一聲,這才發?現常歌抱了個狼,被嚇得四散。
  *
  祝政和常歌又走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到達臨時扎的大營,常歌換了景雲從樓船上取來的乾淨衣裳,這才覺得身上暖和了些。
  阿西達一來,幼清是又喜歡又害怕,滿心都?繫在那頭?灰狼身上,還?拿自己?的舊衣服給他做了個窩。阿西達倒端著公主勁兒,邁著頭?只管出神,除了常歌誰都?不理。
  祝政站在江頭?,見江浪破開的地方碎裂地厲害,常歌端來了些熱乎粥水,喊了好幾?次,他才回?神入了營帳。
  帳簾剛掀,他便問道:「此處江堤乃何人督修?」
  「景雲正在說這檔子事呢。」常歌同他斜了一碗熱湯,「這下子,畏罪、滅口,或是有人早已知曉此事刻意私刑報仇,都?說不清楚了。」
  祝政了然?:「看來是大司農程邦。」
  楚國督修水利的司空一職空了許久,因?水利修繕之事和農桑之事有脫不開的關係,一直是交予楚國大司農程邦處理。
  然?而這位司農大人,早已手握珍瓏繡球,死於滔滔江水之中。
  常歌諷道:「又是賭坊外?快,又是空心長堤之事,司農大人的心思倒是活絡。眼下水淹數鄉,災民遍野,他倒是拍拍屁股先去閻王爺處喝茶------真是便宜他了。」
  景雲還?在助二人理順此前發?生之事。
  最猛烈的一浪被常歌擋了一下,才沒?使得潰塌之處擴散。景雲眼疾手快,當時便差人投了沙包堵,楚國水師反應過來後,人牆也迅速組了起來,決堤口這才被救了回?來。
  被替換掉的九個大酒桶已經找到,他趁著救災的亂子,將裡?面的女侍解救出來,又在桶中裝滿了雜物,置在岸邊卸下來的貨物堆中。景雲停了片刻,方才繼續道:「......姜懷仁換了身女裝,自行爬進了其中一桶。」
  常歌險些嗆著。
  景雲倒是處驚不變:「......我以為是先生另有交待,便由他去了。」
  常歌仍在連連咳嗽,祝政稍稍拍著他,淡淡道:「不用管他。」
  日出之後,不少人官員聽得訊息也來了長堤口,祝政叮囑過常歌好好用膳,自己?轉頭?便出了營帳,同諸位官員商討方案。
  江上水路是走不得了,除龐舟外?,所有船隻轉了陸路,由中護軍領著,浩蕩朝江陵城開去。
  常歌刻意留心了下船眾人,可惜災民兵士全?都?混在一起,著的又都?是統一發?的衣衫,實在辨不清楚棋文在不在其中。
  上岸之後常歌方知,梅相告病,楚廷上一邊倒地倚著手持大司馬劍的祝政,連幾?個縴夫胡言亂語當街發?瘋這種小事都?拿來煩他,他所居的歸心舊居門檻都?被踏薄了幾?分。
  祝政大事上督著修長堤、審江盜一事,還?抽空調查繡球賭坊和空心長堤,平日裡?還?須抽出精力應付雞零狗碎的小事。
  常歌只是聽得隻言片語都?覺得頭?疼,何況他還?得耐下心思一件件處理。
  紅事為大,楚王大婚和金鱗池盛宴之下,楚國暫時見不得血光,江盜、胡校尉、小不點等人草審之後暗中收押,延後問斬。大司農程邦的死訊也並未公佈,葬禮更是辦得潦草。
  程邦家的命婦心有不忿,靈堂上咬了指頭?要寫血書,還?未出門忽然?聞得家中細小俱被妾室一卷而空,當即氣得暈倒在地,大鬧金鱗池盛宴的計劃也不得不暫時推延。
  著了女裝潛進酒桶的姜懷仁依舊未歸,長堤緊趕慢趕搶著修復,倒是在金鱗池盛宴前幾?日搶修完成。
  楚廷上有幾?位大臣,考慮到長堤剛復,淹水才去,上書直諫金鱗池盛宴最好推遲些日子。現下梅相告病,所有奏疏俱要先過祝政的眼,這些奏論都?被他彈壓回?來。
  這些大臣哭哭啼啼去求了梅相,梅相病榻纏綿,連起身的功夫都?沒?了,只讓隨侍的尚書令劉世清出面,打發?了他們。
  這麼一來,楚廷上無?人能制住手握大司馬劍的祝政,金鱗池盛宴按期舉行。
  金鱗池不延,也就意味著棋文會如期嫁予楚王。這消息一告訴常歌,他愣是一整夜沒?合眼,祝政百般勸他定不會辜負棋文,他這才半信半疑地將懸著的心放回?去。
  這天深夜,祝政留在書齋批著公文,燈火一晃,他只以為是常歌又因?棋文之事睡不著,溫和勸道:「待我批完這本,便去陪你------」
  應他的人,語氣森冷無?比:「周天子,是我。」


第59章 君臣 「只是......情之所至。」 [一更]
  燈火燎動, 祝政擱筆,沉聲道:「等候舅父多時。」
  「我?不是?你?舅父!」火尋鵃當?即怒喝。
  祝政身後當?下被一圈低吼環繞,他案上置著?一方玄玉鎮紙,其上光澤流轉, 倒映出五六雙幽瑩的狼眼睛。
  祝政不同他爭辯, 翩然落筆在?文書上批了個「否」, 淡淡道:「阿西達不在?此處。」
  火尋鵃冷笑:「先殺了你?,我?自會帶走?她。」
  祝政鎮定道:「舅父不會殺我?, 您還指望從我?這裡問到棋文的下落。」
  「周天子聰明人。我?西靈血脈本已寥寥無幾, 棋文在?大魏做公主將養著?便罷,眼下要嫁予那楚王,我?當?然第一個不同意!」
  祝政掌著?燈台起身, 燭火照亮了火尋鵃的臉,這張臉同他記憶中已大不相同,火尋鵃原本生得英俊倜儻,此刻一道刀疤自從左眼起, 縱裂至下頜,左眼本該是?眼球之處,只留下一個空洞,容顏盡毀。
  祝政黯然垂眸:「舅父也遭難了。」
  「惺惺作態!」
  群狼低聲威脅著?迫近數步, 一柄長劍出鞘,火尋鵃拿僅有的一隻手持劍,直指祝政胸口,「說,棋文, 究竟被你?藏在?何處!」
  祝政迎著?劍鋒,淡定自若:「在?一個誰也發現不了她的地方, 得永世安寧。」
  劍尖顫動幾許,火尋鵃眼瞳閃動:「你?什?麼意思?」
  祝政定然道:「不是?身故。棋文還活著?,且過的很好。我?做此事,與什?麼西靈血統、長幼關懷無關,只因答應過常歌,此事定會竭盡心力,不讓他勞心勞神?。」
  「住口,住口!」
  火尋鵃陡然大怒,持劍在?書齋處一通亂砍,竹製書架被砍得紛紛傾倒,他怒氣未消,忽而轉頭望見一側牆上,正?掛著?一幅常歌挽弓畫像,愈發惱怒,當?下便要持劍砍去。
  他面前人影一閃,祝政擋在?那副畫像前面,左手依是?掌著?燈,火苗竟未晃動半分。
  火尋鵃揮劍便砍,祝政反手奪了那劍,三四頭灰狼飛撲便上,他旋身躲開,回身瞬間以劍柄擊中其中一隻灰狼額心處,那狼低吭一聲,軟倒下去。
  燭台則砸在?另一灰狼額上,燈油燙得那狼在?地上打滾。
  此時,火尋鵃大聲用西靈話?下令,剩餘幾頭狼瞬間停了動作,緩緩退了幾分,只在?二人身側逡巡。
  祝政將劍柄雙手遞向火尋鵃:「護畫心切,一時情急,還望舅父見諒。只是?畫卷無過,常歌更無過,舅父且消消氣。」
  那劍被惡狠狠奪了過去。
  火尋鵃重新掌劍,劍尖輕輕前刺,沒入了祝政的一小片前襟。
  祝政不避不躲,輕聲問:「這劍,是?火尋鵃代狼胥騎刺周天子,還是?舅父代常歌刺我??」
  火尋鴒怒道:「這有何分別!」
  「有。」祝政平靜道,「狼胥騎之事,我?尚未知曉全貌,並?不知周王室在?其中所處作用,若舅父以此事刺我?,我?會還手。」
  「那還廢話?什?麼!」
  「------但舅父若是?代常歌刺我?。」祝政黯然垂眸,「我?不會有半分閃躲。」
  火尋鵃厲聲道:「那這劍,便是?我?代常歌,刺你?這個狎弄良臣的昏君!」
  話?未落音,那劍頃刻沒入半寸,小股殷紅之血即時湧出,祝政臉色一白,除身形略有凝滯外,並?未有多餘舉動。
  環伺的狼群聞著?血腥味,躁動地踱來踱去。
  火尋鵃死死把著?劍,祝政心口當?下染紅一片:「常歌心性純素,若不是?你?心思不端,何會出此背逆天倫之事!長堤之上我?便見你?二人多有親暱,堤潰之後,你?居然......居然!」
  「你?若要復國,君君臣臣各守本份便罷了,又何須用這般折辱手段馭下!」
  火尋鵃本不願出手干涉楚國之事,但堤潰之後,常歌遇難,他不得不出手,自己躲在?隱蔽處,讓阿西達拉了常歌一把。這一躲,他將二人挽手、親暱看了個明明白白,他二人還當?著?惶惶百日親吻,火尋鵃當?下震怒,縱了阿西達便要撕咬祝政。
  祝政撐著?精神?,低聲道:「逾了君臣之事,確實起於我?心思不端。但絕非是?為?了馭下,更不是?為?了折辱,只是?......情之所至。」
  「情之所至!」
  聽得此言火尋鵃幾近暴怒:「我?姐姐與狼胥騎之事......你?說不知,我?暫且不往你?頭上算。可常歌,他披掛出征上百次,重傷無數,怎麼不見你?情之所至?最後一次,月氏大軍壓城,常歌艱難險勝,凱旋之時,你?當?著?全長安城的面,杯酒鴆死,當?時,你?怎麼不談情之所至!」
  「此事......是?我?的不是?。」祝政道,「所以舅父這劍,該刺。」
  他抓著?火尋鵃的劍鋒,手上頓時血流不止,但他並?未拔劍,反往裡送了半寸。
  「別叫我?舅父!」
  火尋鵃當?即抽劍,祝政被劍鋒帶得身子一軟,那劍又當?即橫上他的咽喉,拉出一道細細血痕:「常歌已被你?賜死一次,他即使上一世欠你?祝家的,合該這輩子為?你?賣命,那也早該還清!現下你?又將他攜在?身邊,還想要問他討要什?麼?!你?就不能放過他一回麼!」
  方纔?長劍貫刺,都未讓他如此徹痛,祝政唇角微微顫動,本想擠出個自諷的笑容,卻如歎息般散去。
  數年之前,他曾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年少天子,然國破覆亡才?明白,泱泱大國,萬民臣服,百官跪拜,他卻只得了一顆真心。
  數年之後,他尋著?這寸真心,卻發現這人心中不僅有他,還有家國山河、疾苦百姓,相形之下,祝政想要的東西,太?過於小情小愛,以至於他連開口討要的膽氣都沒有。
  「此番再見,我?未敢向他強要什?麼,舅父。」祝政低聲說著?,他前胸傷口很快洇紅一片,但他不管不顧,只拉起左側袖子,露出一條駭人的長疤,「他同我?結盟定誓,為?寧家國河山而已。」
  火尋鵃只冷笑:「說得好聽。可這天下,是?你?的天下,與常歌無半分干係,卻要他為?你?赴湯蹈火,為?你?刀山劍雨。」
  「此事......是?我?考慮不周,要約之時,沒想到此路如此艱險。」祝政拉下左袖,「明日,常歌會在?東南方向的九鳳樓觀看盛宴。他若是?願意同你?歸隱,我?自會將棋文常歌,一併?交予舅父照料。」
  火尋鵃只疑惑望他。
  祝政合手深躬:「若他跟從,此後餘生,還請舅父......護他周全。」
  *
  常歌睡得手暖腳暖,忽而背後涼風灌入,他迷糊著?回身,摟住身體冰涼的祝政:「先生怎麼凍得這樣冰,快進來暖暖。」
  屋內無燈,床榻也被簾子遮蔽得嚴嚴實實,祝政的呼吸比平日重許多,他一句話?沒說,只趁著?黑親暱地吻他。
  常歌被他親得渾身發癢,一時醒了大半,他頑笑著?朝裡翻了一圈,笑道:「太?晚了,我?可不陪你?。」
  兩道冰涼的胳膊橫著?捆住了他,常歌整個後背都被人抱住,擁抱之後,祝政倒是?平靜些許,他的心跳印在?常歌背心上,比平日微弱許多。
  常歌困得眼皮都沒掀,只含糊道:「干什?麼,只抱人不說話?。」
  祝政毫無應答,照著?常歌後頸胎記的方位絮絮親著?,那吻起先有些憐惜,而後漸漸加了力道,直到轉成輕重適中的啃咬。
  「......何處來的血腥氣。」常歌小聲嘀咕一句,只是?他過困,沒多會又枕著?祝政的胳膊睡著?了。
  次日清晨,常歌居然醒了個大早,一摸身側無人,剛撩開床簾,卻見日光朦朧,珠簾攢動,祝政背對?他坐在?桌邊,綢衣半掛在?肩上,他注意到常歌的視線,立即掩了前襟。
  常歌被他氣得好笑:「你?衣裳裡是?藏了什?麼寶貝?還不給我?看。」
  「我?哪有藏匿什?麼,穿衣而已,倒是?將軍,想看便直說。」
  祝政正?說著?,幾步上前,今日盛宴伊始,他內外都要穿錦著?緞,一層薄薄的料子覆在?身上,結實的胸膛隱隱作現。
  他佯做要扯開衣襟,常歌連忙止了他:「不,不看!我?才?不稀罕!」
  常歌一翻起身,取來喜官禮服,助他更衣。
  這時候常歌注意到,他頸上又多一道血痕。血痕不深,只是?祝政肌膚清透,顯得格外殷紅。
  「這又是?何時弄傷的,今日還做喜官呢。」
  祝政垂眸望他:「無妨。將軍幫我?吹一吹便好了。」
  「油嘴滑舌。」常歌罵完,以指輕輕蹭了蹭,稍稍拉起衣領,幫著?掩住。
  今日祝政著?玄,乃臣子可著?的最高規格的七章華服,寬闊袖袍上海繡有楚地神?鳥------火紅九鳳,行走?間如振翅一般,他的前襟則一絲不苟地掩著?,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頸。
  常歌打扮完成,滿意地繞他轉了一圈,嘖嘖歎道這是?誰家好郎君。他忽而想起以前每年年末,祝政著?十二紋章行天地祭祀大典時的樣子,不免有些落寞,摸了摸他衣上的紋飾,低頭不語。
  「七章一樣很好。」祝政明白他的心思,「只要將軍為?我?著?衣,哪怕粗布素衣都很好。」
  「你?今日是?怎麼了?」常歌聽得喜笑顏開,「偏愛逗他人開心。」
  祝政沒答話?,自一側拿出另一套禮服。常歌嫌一層層的禮服繁瑣,本不想換上,祝政百般堅持,他才?勉強著?了滾著?白邊的火紅禮服。
  常歌衣如烈火,衣上皆為?暗紋,腰帶卻華貴無比,以上好的麗金打了對?飛鳥飾樣,扣在?中心,襯得整個人貴氣明艷。
  二人一道出門?,卻分道揚鑣。
  祝政登上五駕馬車,常歌一躍上了房簷,險些被飛簷勾了衣擺,還坐在?簷上罵這禮服果然礙事。
  祝政見著?他的身影漸行漸去,這才?放下車簾,對?駕車的景雲道:「至宮城。」
  *
  此時,江上搭著?的巨大清靈台業也已完成,江陵城四圍更是?立起數座數十丈高的九鳳樓,恰巧能夠俯瞰江上清靈台。
  江陵城頭船塢裡,陸續停泊著?不少新奇船隻,城裡頭榴花照眼、薔薇滿城,街頭巷尾更是?喜氣洋洋,只等各國使臣陸續入城,大開金鱗盛宴。
  千辛萬苦運來的巨神?像,此時仍全身裹滿紅綢,肅然立於大江之畔。


第60章 盛宴 「他二人總是打著打著便摟抱起來」 [二更]
  盛宴第一日只是各國使臣來朝, 未到楚王大婚之典,城內並不?戒嚴,眼下江陵城金鱗池附近已人滿為?患。
  長街上大紅傘蓋相接,遮天蔽日, 道路兩側彩幔高掛, 各國集市雲集, 南腔北調地叫賣著、相談著往來生意。
  有些鋪面站著碧眼外商,正賣著新奇的?窯燒肉, 隔壁攤子便是上好的?葡萄酒與冰鎮的?青提, 更?有些西?域鋪子,能拿麗金換些羊絨或輕紗等新奇料子。
  常歌掃蕩一圈,裹了一大包好吃的?, 飛身上了九鳳樓。
  白蘇子沒跟上去,只在樓底下守著。
  這裡頭香得熏人,上到頂樓才知道,九鳳樓頂植滿木香籐, 此時恰巧盛開,花籐倒掛,雲蓋般將整個樓層遮住。
  常歌挑開一小片花簾,恰巧看到長街之上, 旌旗先行,三?十六名?舞女?亦步亦舞,水袖翻飛,模仿勞作耕耘過程,這是豐饒天府益州的?儀仗。
  益州公乘著頂樸素轎子當街而過。還未走遠, 聽得一聲大象鳴叫,大雀列隊開屏, 滇穎王悠悠坐在象頂轎子上,領著一眾南疆少民打扮的?隊伍,晃蕩著跟在後方。
  「這丫頭又?不?老實!拿旁人替她坐大象!」
  常歌身邊忽然一人搶白,他一回?頭,率先給了此人一肘:「醉靈!」
  常歌眼眸一輛:「你好端端的?益州大將軍不?做,賴我?這江陵城做什麼!」
  醉靈一如既往地不?要老臉:「想?你了嘛。」
  常歌罵他:「老沒正經?。」
  醉靈大名?卜醒,字醉靈,乃益州大將軍。常歌假死逃生後,對篡權大周的?魏國滿心怨恨,當時益州正同魏國爭奪入蜀要道,二人一拍即合,將漢中、上庸兩地的?魏軍吊起來打。
  醉靈朝他哈哈一笑,自袖中揣出兩罐琵琶醉:「看看,十五年?陳釀,我?可下了血本了!現?在,你想?我?沒有?」
  常歌奪酒:「只想?琵琶醉,誰想?你個冤大頭。」
  十五年?的?琵琶醉,常歌哪裡捨得喝,他當下將它們金疙瘩似的?揣起來,只讓醉靈喝葡萄酒。
  醉靈連罵他小氣,常歌臉上不?紅不?白,信口胡扯:「今日難得西?域諸國都來了,時下盛宴,就該飲些葡萄美酒,嘗嘗異域風趣!」
  「嘖。怕是想?和你家先生共享吧。」醉靈自袖中掏出倆烏木樽,篤在常歌眼前,「給!什麼酒配什麼樽,咱們益州的?琵琶醉要配得烏木樽,才能誘出其中香甜。」
  常歌嘴裡說著是獨酌才不?是同先生分,卻?一把將那對烏木樽給揣了起來。
  「這葡萄酒嘛,使金樽才最為?得趣。」醉靈自另一袖中掏出倆雕花金盞,二人當即擺酒,抬手划拳,你來我?往喝了五六樽,醉靈已有醉意,情緒高亢不?少。
  聽他說常歌才知道,各國使臣抵達江陵城驛館之前,都會上報名?冊,祝政見到益州出使名?單中,和常歌最為?要好的?醉靈在列,便事先差人在驛館候著,醉靈一到,便知會他常歌在九鳳樓。
  醉靈和他一模一樣,都是要酒要樂子,但見不?得繁文縟節的?主,藉著這個因由,醉靈當下連益州主公也不?陪了,揣上好酒琵琶醉上了九鳳樓。
  二人敘了會以前的?話,醉靈情緒漸沉,說杜相已過世有一陣子,連貪狼都在北部?月氏平亂中去了。
  「我?帶著援軍去的?時候,還有最後一口氣。」醉靈低歎道,「我?最後一直在說,對不?住。我?思來索去,這句對不?住,應是對你說的?。」
  當時正是貪狼挾住祝如歌,威脅常歌留下,方才逼得如歌撞刀而亡。
  醉靈沉沉拍了拍他的?肩:「我?們這些有今日沒明日的?人,恨來恨去總是沒意思,抓緊一日過一日才要緊。如歌去了,貪狼也去了,若有餘恨,也......散了吧。」
  常歌默然。他再恨貪狼又?有何用?如歌不?會死而復生,更?重要的?是,如歌的?死因其實在於淬花蠱毒。
  「嗨,我?諢說些什麼呢。」醉靈滿酒,「我?自罰三?杯。」
  酒剛滿上,常歌卻?奪去,一口飲了。
  他二人悶頭喝了幾杯,食著攤上買來的?梅津,心照不?宣地沒提此事。
  醉靈提議以一弔錢為?賭注,猜猜方才滇南儀仗中,究竟哪位才是真正的?滇穎王莊盈。
  常歌說是大雀之後的?首個護衛女?官,那姑娘小圓臉,看著神?似。醉靈卻?說是隊列最末萬蛇相隨的?男子,那股子跋扈勁兒,絕了。
  他倆任誰都沒猜大象頂上,王轎之中坐著的?那位是「滇穎王」。
  「那你二人,可都猜錯了。我?壓根沒在隊列之中。」
  二人回?首,卻?見滇穎王一身漢人男裝打扮,笑吟吟展著把玉骨扇。若單看表面,她乃一身形玲瓏的?翩翩公子,但她左耳上墜下一長形銀葉,時常行走江湖之人一看便知,這銀葉正是滇南馭蟲所用飛葉哨。
  銀哨一響,萬毒來朝,是至陰狠的?東西?。
  醉靈已辨不?清人臉,還調笑道:「這扮男人的?姑娘是屬貓的?麼?走路都沒聲。」
  莊盈甜笑:「誰說我?是走進來的?。」她朝頂上一指,常歌這才發現?,這九鳳樓是個漏的?!
  許是為?了光亮,九鳳樓頂端開著四方窗格,幾縷花籐垂墜而下,上面還掛著兩位苗夷姑娘。
  醉靈跟著仰頭,惺忪著眼:「這太陽......怎麼是四方格的??」
  滇穎王四下掃了一圈,笑道:「這倒是個觀景的?好地方。」
  醉靈這句倒是接上了:「人滿為?患,恕不?遠送!」
  莊盈輕呵一聲:「我?還不?願同你這臭男人擠在一處呢。」她隨手拋過來個東西?,常歌順手接住,是一水滴形狀的?金膽。
  滇穎王莊盈甜聲道:「這東西?是周天子要的?,幫我?轉給他。」
  常歌點頭,收好金膽。莊盈彎眼笑道:「常將軍,怎麼不?問問我?,這是做什麼用的??」
  「若我?有必要知道,他自會告訴我?。」
  滇穎王嘖嘖稱奇:「你二人真是感人至深哪!」
  醉靈打了個酒嗝:「可不?是!」他這回?倒明白在討論什麼,胡亂接道,「他二人總是打著打著便摟抱起來,我?同你說------」
  常歌摀住他胡說八道的?嘴,對滇穎王發亮的?眼神?只當沒看到,打岔道:「正好我?也有句話要帶給你。莫桑瑪卡,此人,你可記得?」
  「似是我?一死替。」滇穎王巧聲道,「他有何事?我?可不?願聽。我?還是對卜將軍方纔所說更?感興趣些。」
  醉靈一聽愈發來勁,常歌鬧了個大紅臉,只死死捂著他:「他喝醉酒了,都是些酒後諢話!「
  滇穎王裝作不?懂:「諢話便諢話,這有什麼聽不?得的??」
  常歌只當沒聽到,硬岔開話題:「莫桑瑪卡拖我?向你帶話,他說他該做的?已經?做到,該你兌現?諾言了。還有,他說有個放在你處的?銀鎖,要托我?轉給他。」
  滇穎王的?圓眼睛上下打量他數次,體?味出趣味,笑道:「原來常將軍,也會撒謊。」
  這銀鎖裡揣著藥王谷的?秘密,哪裡是什麼莫桑瑪卡想?要。常歌被當場拆穿,耳廓一熱。
  「我?逗你的?,看把你臊的?。」莊盈笑著從袖中掏出一銀色圓盒,交至他手上,「這東西?我?拿著也沒什麼趣,你要便給你吧。至於他要我?應下的?事情,我?自會做到------倒不?是什麼遵守諾言之類的?,我?本不?是那樣的?人,只是念著他做了我?這麼些年?的?死替,沒得功勞也有些苦勞。」
  常歌將那圓盒揣入袖中,鬆了摀住醉靈的?手,莊盈趁機挑逗醉靈:「你且再說說,他們是如何打著打著便摟抱起來的??」
  滇穎王被「請」出了閣樓。
  快到正午,諸國儀仗過得七七八八。冀州隊伍剛健優雅;吳國儀仗隊伍則謙和俊秀,交州的?儀仗更?是離譜,直接掛上了琳琅滿目的?綢緞,上繡交州商館地址,還做了些精巧小綢緞,沿途派發。
  交州剛罷,大宛禮車緊隨,大宛人奔放,竟沿街拋灑石榴與彩花,長街上的?人鬧著喊著抬著手接,還未接完,鴕鳥與汗血馬又?踏上大道,百姓正看得滿目驚奇,忽而聞得一吹火之聲,安敦以犀角為?號,引得眾人注意力,其後跟著的?異族藝人沿途吞刀吐火,做馬戲鬥獸,樂得孩童尖聲嚷著拍手。
  大魏儀仗大軸登場。
  大魏行大周雅樂,將士赤足作大周傳統的?《大風劍舞》,常歌瞥了一眼,便垂了花籐,懶得再看。
  午時一到,清靈台上雅樂大作。
  大江之上有九條錦繡龍舟,競相爭渡,搶一浮空花球,那花球被各龍舟船工顛著,直至江陵城前搭著的?清靈台,竟不?知為?何騰浮空中,掠過四圍高聳的?樓台。
  花球恰巧掠過九鳳樓,原來此球竟有一丈寬!醉靈看得高興,當下便要撩開花簾:「看我?水中撈月!」常歌趕忙提著他的?後領,將他扯了回?來。
  此時花球驀然綻開,長街上的?外商行人皆抬頭仰望,繁花落盡,一紅衣女?子扮做神?女?模樣出現?在空中,同那花球一般翩飛不?止,民眾大喜,只喊著:「神?女?來了,神?女?下凡來了!」
  醉靈本已躺倒,鼾聲大作,聽得此言猛地驚坐起:「神?女?,神?女?在哪裡?!」
  常歌一掌將他拍倒:「睡你的?吧!」
  醉靈只同他胡鬧:「不?行,我?要看神?女?!」常歌被他纏得頭疼,自花籐上方探頭,朝樓下喊:「小白,小白!你上來一下!」
  白蘇子不?消片刻便登上了九層,常歌將醉靈交給他:「這是我?過命的?兄弟,你先將他帶去歸心舊居醒醒酒,他一醒來,便折回?來告訴我?。」
  白蘇子道:「喏!」說完他抗上醉靈,健步如飛下了樓。
  常歌一驚,醉靈好歹也稱得上是魁梧健壯,這麼大個人,小白怎麼跟抗小雞子似的?,提起來都能飛?!
  花籐外忽然聽得一聲大喝,常歌急忙撩了簾子,只見方才在空中蕩悠的?神?女?翩然落入清靈台上,忽而自背後抽出一秘銀面具,原本悠揚雅樂瞬間轉做戰鼓聲聲,有一孩童指著台上佩了面具的?神?女?,尖聲嚷嚷:「是天神?將軍!神?女?下凡就變作天神?將軍了!」
  此時,數十名?黃衣鐵甲的?戰士當即翻上清靈台。
  樂聲慷慨激昂,那神?女?被兵士圍困,清靈台四周更?有大火焚起,中心的?神?女?竟將面具一丟,以腕上紅綾蒙上雙眼。不?少民眾拍手叫好,更?是跟著樂聲傳唱。合唱之聲雄雄,連他所在的?九鳳樓都被震得隱隱顫動。
  這曲子他是聽過的?,正是襄陽解困之後,四處傳唱的?《離惑破陣樂》!
  常歌頓覺臉上發燙,趕緊垂下花簾,似乎這樣能隔絕些許樂音,他堵住耳朵,剛回?過身,卻?見一人無聲站在他身後。
  這人穿著狼胥騎戰靴,另一條腿,只剩下一木棍。
  常歌的?目光跟著上移,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舅父!」


第61章 臣道 常歌上裳淨除,溫順伏在石桌上。 [三更]
  盛宴首日, 各國諸侯首領都各自安排了接待禮官,雖是如此,他也沒?多少閒暇時間,這個官員問他接下來流程何如, 那個史官問他楚王此句該如何潤筆, 忽而中?書省差人來確認楚王要?賞賜某物是否屬實, 這人前腳剛走,後腳又有人來問青銅貿易之事?。
  今日祝政是忙得昏了頭。
  以前大周開太?平盛宴, 他從未經手細節, 開宴後,只需登台,其下臣民齊跪, 山呼「大周萬年、我王萬年」。此時親自著手方知,大至諸多環節,小至盛宴餐點,諸事?皆需打磨。
  「司空大人, 司空大人!」
  此刻羅明威見他風一般刮過,急急跟在後方,連喚數聲。
  祝政腳步未停,只稍稍側臉, 簡短道:「頖宮學子鬧事?,著其父母領回去即可。不從者,罰其父俸祿,降族親爵位。」
  「不,並非學子!」羅明威慌忙追上去, 「前幾日鬧事?的學子已?被各家領了回去,暫時按壓下來, 此時說的,乃......平民。」
  羅明威還以為平民之事?,司空大人定不會?駐足,急急追了上去,誰知祝政陡然止了步子,他險些撞上司空大人,慌忙急退幾步,讓開了距離。
  「慌張什麼。」祝政沉聲訓道,「平民所鬧何事??」
  「並非鬧事?,只是此事?古怪,還是當說與司空大人聽。先?生可曾聽過這幾日,有人當街發瘋之事??」
  這事?他略有印象,自長堤潰塌那日起,便有奏表提到?有人胡言亂語當街發瘋,此前幾起都當做「鬼上身」或是「瘋癲」處理,又因避讓楚王的紅事?,只關在牢裡一直拖著沒?審,祝政起先?沒?多留意,出現第二起時懷疑過是不是他國間者扮了刻意引起慌亂,但這些人關在牢裡數日,瘋癲之狀毫無改善,看著倒不像是假扮的。
  此後盛宴如期舉行,他便更無暇顧及此事?。
  祝政急切問:「人抓著沒?有?可有傷著民眾?」
  「人抓著了,撓傷了幾個,並無大礙。」
  祝政平定些許:「帶我去看看。」
  羅明威引著他朝天牢方向走,路過其中?一高高九層塔樓之時,祝政忽然住了腳步,抬頭望了一眼這樓。
  塔樓頂端覆滿了木香籐,正?開著滿樹白柔的花,羅明威注意到?身後的腳步聲停了,疑惑回頭。
  祝政這才又趕上去:「引路。」
  ......
  祝政打天牢裡出來,天色都暗了,江陵城內的燈山開了,映得滿城神光。
  長街兩側傘蓋下綴滿蓮苞燈,環繞清靈台的九座高塔上串滿珠燈,江陵城裡雅樂裊裊,街上各國人俱是摩肩接踵,熱鬧異常。
  江陵城,此夜不眠。
  巨神像今日依舊未揭幕,全身裹著紅綢立在江邊,不知不覺間,祝政又走回九鳳樓下,樓頂木香籐裡燈火閃動,常歌應是還在,且燃了燈。
  昨夜心口傷痕他只草草處理,仍有些隱隱作痛。
  火尋鵃下手留了情,傷處在心上偏了半寸,雖徹痛異常,但好歹無礙性命。
  天剛黑,興許此時火尋鵃已?經上了塔樓。
  祝政朝九鳳樓挪了半步,而後又再度退了回來。恰在此時,尚書令劉世?清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先?生,先?生!司空大人!」
  他接連喊了好幾聲,祝政才如夢初醒般回頭,劉世?清朝他一揖:「有個大宛富商要?找您簽商貿單子,眼下樣品看過,貨期也定得差不多,不過數額過大,又走的官商,還請等先?生過去把把關。」
  「知道了。」
  劉世?清躬身,扶著他上了禮車。
  祝政在禮車上站定。
  楚國信奉玄鳥,四處可見九鳳神鳥紋樣,此禮車傘蓋之下綴著火紅的神鳥連紋墜,連供他扶手之處都是麗金質地神鳥雕塑。
  祝政輕緩撫著神鳥頭上的翎,心道,忙一些也好,忙一些,至少他無暇多想多思,即使常歌離去,也不會?太?痛。
  他剛思索完,昨晚傷處當即傳來陣徹痛。
  ......
  連上絲綢這單,今日他已?把關了數十起大宗交易,祝政在心中?大略估算一番,若今年各項貿易順暢、款項出入及時,滿打滿算國庫將豐盈數倍。
  到?時候不說是打天下,即使常歌想拉著全軍全國巡防,自東走到?西?,自南巡到?北,也不是不可以。
  他想得出神,不覺抿唇一笑。而後這笑自行沉了下去。
  「就?停在此處。」
  禮車停在清靈台側。
  此時已?近子時,長街上依是人山人海,江邊夜風大,此時清靈台上正?演著楚地傳統七盤舞,楚女細腰,衣袂飄揚,若仰若俯,身上七個盤鼓有如玉盤,敲無定節。[1]
  七盤舞會?的人多,不少楚人跟著一道起舞,還有些女子把著自家幼童的手腳擬作舞姿,一片和樂昇平。
  他本想直接回歸心舊居,尚有兩三條街距離時,他忽然有些餒怯。
  今夜萬戶千燈,他歸家時,若獨獨歸心舊居未點燈......
  禮車後跟著的侍從趕忙小碎步追了上來,祝政驅趕幾次,他們只拉開距離,還是遙遙跟著,他也不好多說什麼。
  往來的孩童舉著風車逆向跑過他,他在長街上毫無方向地轉著,原本刻意控著自己不往九鳳樓去,但腳步卻不聽使喚,回過神時,已?站在樓下。
  其餘八座塔樓依舊燈火晰晰,惟有九鳳樓熄了燈,人去樓空,只留樓頂花籐闌珊。
  長街上人來人往,他身後又有數十雙眼睛盯著,九鳳樓無人,能?找個僻靜地方歇息片刻也好。
  「你們在此處候著。」
  祝政輕足上了樓。
  樓內一片漆黑,更是靜得可怕。木梯上鋪著綿密的絨草,踏上去毫無聲響。
  至頂層,中?央天井瀉下些光亮,樓層中?心置一圓形石桌,上雕層層套環的如意紋。
  祝政一眼見到?個人,他面著花籐,又躲在月光難及的黑暗當中?,看得不甚明晰。祝政前行幾步,卻聽那人道:「我意已?決,舅父不必再問了。」
  「常歌?」
  常歌端正?跪在地上,只回頭望他,祝政趕緊上前要?將他扶起,常歌卻推開他的手:「不必扶我,我當罰。」
  「你先?起來。」
  二人推讓一番,常歌仍是固執不起,祝政無法,輕輕攬著他的背,打算將他整個攬起,誰知如點水般的觸碰,常歌卻忽然身子一軟,抓著他小臂的手指都收緊不少。
  他這個反應將祝政也驚得一頓。常歌素來能?忍,常歌受過的許多傷痕,他只是見著便如剜心一般,常歌卻能?談笑自如。能?讓他掩不了疼的,定是大傷,譬如上次在襄陽,後心中?箭。
  「讓我看看。」
  祝政忙亂著要?解他的衣襟,常歌卻猛地攥住他的手。對方的抗拒讓他心中?一揪,他稍稍低頭,有些訕訕地要?將手收回去。
  常歌卻忽然捏住了他的手指,輕輕帶至衣襟處:「只看,不要?怪罪旁人。」
  祝政點頭,這才開始一點點剝他的衣物。
  常歌的禮服層層疊疊,俱被褪至手臂,露出小片肩背,他背上的駭人傷痕只露了小半,祝政便覺呼吸不暢,死?死?抓著常歌的胳膊。
  他背上自左肩起,數十道淤青斜斜向下,常歌察覺祝政的異樣,忙將衣裳披回去,再不給?他看。
  祝政的指節都用?力到?發白,他攥著常歌的胳膊:「怎麼,怎麼傷成這樣!是舅父麼?」
  常歌幼時,火尋鵃簡直拿他當寶貝疼,十歲了還日日往自己肩上扛。不說動家法,他連一句重話都沒?對常歌說過。也正?因為火尋鵃溺愛常歌,祝政才放心讓常歌單獨見他,沒?想到?......
  愛之深,方才責之切。
  「這是我應得的。」
  常歌攏著衣服坐在地上,纖長的睫低垂:「悖逆天倫,是為不孝;欺君罔上,是為不忠。」
  「你胡說!」
  祝政摟住他,卻不敢真的下力,他二人依偎在月光照不徹的黑暗中?,常歌順從倒在他頸窩裡,悄聲道:「你別怨舅父。原是我惹他失望,也對不住父帥娘親......更不知悔改,接連頂撞他,這才讓他動了大火......我是該打。」
  「......這都怪我。」
  常歌輕輕搖頭:「這不怪你,事?已?至此,總是要?過這一關的。此前我只是不知舅父仍然在世?,若我知曉,早在同你定契之前,便自舉馬鞭請他罰了。」
  祝政微微側臉,他長睫些微抖著,聲音低沉:「此事?......此事?原是我不對,是我不該招你。」
  常歌蜷在他懷裡,難得將所有重量都托付予他。
  「這能?怪誰呢。」他低聲道,「我何嘗不是執迷不悟。」
  不知互相倚靠了多久,常歌小聲道:「先?生,幫我把淤血推開吧。」
  桌面上的如意雕紋被月光照得慘白,像什麼古怪符陣。
  常歌上裳淨除,溫順伏在石桌上,肩背優美地舒展開,又在腰際柔韌收緊。常歌脊背削薄,椎骨自白透的皮膚下明晰突起,背上的淤痕卻如殘墨一般,大片大片洇開。
  他整片脊背徹底袒露,那傷痕看著比半遮半掩的時候,更加觸目驚心。
  這不是一道兩道,而是數十道劍鞘敲擊痕跡堆疊在一起,不難推測,火尋鵃定是勒令常歌斷念,而無論火尋鵃怎麼責打,常歌死?咬著並未轉念。
  祝政看得心如刀絞:「你為何......為何不服個軟。」
  常歌輕頓片刻:「這若是服個軟認個錯,或是一頓劍鞘能?打醒,倒好辦了。」
  桌上本就?放著芙蓉露,清澈的酒液零落在常歌的背上,祝政以掌柔緩覆上,卻遲遲不敢下手。
  他忽然想起件事?:「先?生會?麼?以前,應當沒?為旁人推過吧?」
  他背著身子,急著要?抓祝政的手,祝政卻將他的手輕輕拎開:「交給?我。」
  「先?生推吧,沒?多疼的。」常歌枕著肘,輕快道,「今晚若不推開,日後倒有的受了。」
  沒?多疼,自然是假話。
  大塊淤青觸著都疼,何況用?力推開。但淤血若不趁初結之時推開,更會?數倍淤結,只會?疼上更久的時日。
  常歌又催促幾次,他方才柔緩下力,雙手交疊,順著常歌背上的肌肉,一點點推開來。
  他的體熱透過掌一點點暖熱常歌削薄的脊背,烈酒被暖得溫熱,由祝政的掌帶著,將鬱結在一處的斑塊一圈圈勻開。
  過程中?,常歌的手指死?死?摳在桌面的凹痕中?,指節遒勁凸起,今日他連說笑幾句的心情都沒?了,只一味沉默。
  「是先?生讓舅父來的吧。」
  祝政的掌心一停,溫熱感安定地覆在他腰側。
  「先?生以為,我是不明不白地跟著你麼?」
  他的掌沒?敢挪,常歌卻緩緩撐起身子,殘酒順著他的脊溝朝下滑動。
  常歌站起,卻並未立即回頭看他:「......先?生明明事?事?慧極,為何此事?卻看不明白。先?生認為,我做這些,都是在盡臣道麼?」
  祝政薄唇輕抿,常歌回過身,輕輕靠上桌沿。
  月光只照亮祝政的精緻盤著玄玉飾的腰帶,他整個人隱匿在晦暗中?,常歌扶住他的臂膀,將他稍稍拉近。
  天井中?落下的清光漸漸照亮了祝政的面龐,他鳳眸輕垂,眼眶卻紅得清淺。
  常歌低著頭,一縷一縷理順他頰側的髮絲,輕聲質問:「哪家臣子,需要?做到?這種地步?」
  祝政一把攥住他的手。
  常歌輕靈掙脫開了,他坐上桌面,在自己脫下的衣物中?一頓摸索,從中?掏出兩個烏木酒盅,落在桌上。
  他以醉靈帶來的琵琶醉斟滿這兩個酒盅,慢聲道:「這是十五年的琵琶醉,說是一滴,便能?熏得沉醉足足三個月。」
  他將烏木樽舉至祝政眼前:「先?生,可敢飲麼?」
  祝政望他,眸中?粼動不止:「常歌,我......」
  長街上的喧鬧既遠又近。
  常歌坐在月光裡,那輝光照得他無儔般絕美。
  「噓。」常歌輕緩抬眼,清透的眼眸彷彿照進他心底。常歌伸出一根手指,勾著他腰間的大帶,將他拉至無隙的距離。
  「先?生多話。」
  常歌端著烏木盞,半是強迫地讓他喝了下去。
  *
  作者有話要說:
  七盤舞參考《舞賦》、《章華台賦》


第62章 木香 「即使我有欠你的,也都在當初那杯鴆酒裡還清了。」
  這口酒如烈火般過喉, 將?將?嚥下,辣痛升騰,直衝眉眼。
  喉中辣感未褪,祝政單手撐住檯面, 抑不住這火辣痛楚, 輕咳了數聲。
  對他偶然?失了鎮靜的模樣, 常歌居然?有些受用。他又為自己?斜了滿盞,抬眼望過來:「這酒可夠烈?」
  祝政稍稍抬首, 今日?他面色霜白, 頸上?青紫的血脈都清晰可見。不知何事正抑著他的心緒,祝政的神色看起來尤其緊繃。
  他低聲道:「烈。你別貪杯。」
  他抬手便?要奪下常歌的酒盞,常歌輕飄飄一閃, 將?盞送回自己?面前,細細抿了一口。
  比起他,常歌倒是鬆弛許多。常歌淺嘗一口,眸中已籠上?醉意, 其間波光流轉。
  「今日?,舅父一共打了我三十劍鞘,十下是為娘親,十下是為父帥, 還?有十下,是為悖逆君臣義理。父母養育之恩深重?,我不敢說還?清,但這番責打過後,至少?我心中舒坦許多。」
  祝政心中有愧, 垂眉斂眸。
  常歌仍盯著杯盞中的醇釀,悠悠道:「王上?, 都說今世君臣,是為了卻前世因果,今世為臣子?的,上?輩子?定欠了君王無數孽緣。」
  祝政竭力抑著氣息,坐在清光中的常歌甚美,美到破碎邊界,他不敢觸碰。
  他屏住呼吸:「......常歌。」
  常歌沒抬眼看他:「......不過,即使我有欠你的,也都在當初那杯鴆酒裡還?清了。」
  這話聽著像是斷情離別之詞,祝政心中惴惴,緘默不語。
  常歌這才緩道:「既然?你我早已兩清,自此之後,我說的、我做的,再苦再難,哪怕舅父定要同我恩斷義絕,哪怕被千萬人戳脊樑骨,也都是心甘情願的。」
  常歌眼眶微紅,回身為自己?斜了滿盞,他將?將?端起酒盞,那酒卻被祝政一把奪過,一飲而盡。
  烏木盞被摔在地上?,已不知是酒醉人,還?是人自醉。祝政抓著常歌的手,死死按在自己?心口,而後順著涼滑的緞子?向下,讓常歌觸到他腰間懸掛的冰涼劍柄。
  劍柄雕龍,正舞爪猙獰。
  常歌將?手一縮:「我才不要這煩人的權柄。」
  他的手被死死攥住,又被引至冰涼的劍柄之上?:「普天之下,惟卿能持此劍。」
  常歌同他僵持。他竭力想?抽回來,祝政卻蠻橫制住,不許他抽走。
  祝政專注地盯著他:「我交予你這劍柄,並非為了這劍柄後的權勢。」
  「此後餘生,我若薄情寡義,或是政事昏庸,抑或是意欲傷你,你便?用此劍刺我、挾制我。」
  常歌的手這才放鬆下來:「君是要一諫臣。」
  祝政依舊握著他的手:「......君是怕,再傷卿心。」
  常歌低下頭,未再出言推辭,反而稍稍握住他腰間的大司馬劍:「不要稱我為『卿』。」他小聲嘟囔,「這個是『卿』那個也是『卿』,聽著怪窩火的。」
  這是祝政還?做天子?時的習慣,總以「卿」指代臣下,譬如杜卿、劉卿,惟有常歌是「常愛卿」。
  祝政:「是我失言了,你是常歌,執此劍之人,惟有常歌。」
  常歌忽然?抬頭:「還?有,我也不喜歡你以前老稱『孤』。一口一個,聽著□得慌。」
  「不稱。以後都不稱。」祝政軟聲道,「你不愛聽的我都不稱。」
  他湊在常歌耳邊,溫軟喚了二字,常歌猛地將?他一推,面上?當即籠了層薄紅:「你怎麼知道的!」
  祝政照實回答:「......那日?你高熱,火尋將?軍徹夜照拂,一直喚你的小字,當日?......我就?在身側。」
  常歌滿目驚奇地望他:「那不是十幾年前!」
  祝政攏著常歌耳側碎發,常歌耳後同幼時一樣,貼著柔嫩的皮膚生了些打卷的絨毛。
  他溫和一笑,歎道:「小將?軍,居然?長這麼大了。」
  常歌被他的口氣逗得哭笑不得:「你只比我大一點點而已,不要拿這種長輩語氣說話。」
  「是麼。」
  祝政一旋身,將?常歌高高抱了起來。常歌低下頭,高高的馬尾落下,和祝政的髮絲纏縛在一處。
  常歌被輕輕抵在花籐上?,花籐又密又短硬,扎得他背上?又癢又疼,他只能抱著祝政的肩背,將?重?量壓在他身上?,竭力遠離花籐。
  滿開的木香籐垂落而下,綿密的花朵玉雪可愛,竟沒有一朵能比上?常歌。
  祝政的眼神極為認真:「離惑,我不會負你,定不會負你。」
  他還?未說完,常歌稍稍低頭,主動?吻住了祝政的唇。他的唇冰涼而清甜,嘗起來像涓流的蜜糖。
  街市上?的熱鬧喧嘩離得很遠,常歌拉開他衣襟,祝政心上?偏了半寸的地方,留著淡淡的傷痕。
  ......
  祝政喚的馬車來的時候,子?時都快過了。
  常歌伏在他胸口,不知是仍睡著還?是懶怠動?,只閉著眼睛沒說話。祝政以外袍將?他層層疊疊裹好,還?拿自己?的外衫又遮了一層,連頭髮絲都被仔細罩住,一點風都不透,整個被橫抱著下的樓。
  司空大人平白地消失一整個時辰,再出現時居然?橫抱著一人,馭來馬車的侍從抑不住興奮,拿肘撞撞景雲悄聲道:「想?不到大人也如此風流。」
  景雲瞥了他一眼,收回了自己?的肘。
  常歌被重?疊的禮服遮得嚴實,旁人是一點都見不著,只覺得這姑娘體?格有點略大。祝政的角度卻能見著常歌白皙小巧的下巴,和澈丹般的紅唇。
  直到馬車緩緩開動?,常歌才稍稍拉開遮住頭臉的衣裳,卻見祝政眉目含情,正望著他。
  常歌自身上?摸出個金膽塞進他手裡:「今日?滇穎王來了,說將?這個給你。」
  祝政接好,反問他:「怎麼不問我,此物何用?」
  常歌稍稍合眼,放鬆了靠在他肩上?:「我才懶得管這些勞什子?事情,你願意講就?講,不願意講我還?樂得清靜。」
  祝政一聽便?知,這是怪自己?沒提前說明。
  他將?金膽稍稍拿起,車簾邊沿投進些許隙光,微光下,金膽中心居然?出現一隻蟬蛹狀的蟲子?。他見常歌將?臉一皺,便?急忙收起,沒再給他看。
  常歌神色不悅:「莊盈又搞了些什麼傷天害理的東西。」
  祝政仔細聆了車外動?靜,方才湊在他耳畔,以極輕的聲音道:「這是滇南的雙生蠱,以連體?蠱蟲製成,說簡單些,通過這個金膽,可以窺得另一人體?況,是否存活,也可以折磨金膽內的蠱蟲,讓另一人痛不欲生。」
  「這是如何實現的?」常歌思慮一陣,忽而略有震驚,「......雙生蠱......此處僅有一隻蠱蟲,難道另一蠱蟲......在人體?內?!」
  祝政垂眸望他片刻,重?重?點頭。
  常歌面露不快,又聽得祝政補充道:「滇南用此法來控制......死替。」
  常歌當即便?要坐起:「這難道是!」
  「噓------」祝政慌忙掩了他的口,見他安靜,方才凝重?點頭,「不是穎王一人用此法,而是代代相傳,歷代滇過君主均用此法。雙生蠱只能趁死替幼時煉製,蠱蟲同死替一道成長。死替僅有幾歲之時,借由銀針刺入死替肝膽之中,蠱蟲陡然?進入潮悶人體?,會百般折騰,死替亦痛苦不堪,能熬下來的本就?十之一二。再加上?後天整骨、教習等等事宜,死替實際上?是貴重?無比,原是不會借與他人使用的。我只知莫桑瑪卡是惹怒了穎王才被使喚過來,並不知她二人之間究竟有何糾葛。」
  常歌逃避般蜷在他懷裡,祝政緩緩理著他的額發安撫他:「此事確實殘忍,但莫桑瑪卡已同雙生蠱相伴相生數十年,若活取出,反而愈發危險,這金膽現在我手上?,反是好事------至少?,我不會以此金膽折磨於他。」
  「至於活人煉蠱之事,現下滇南自立,我不便?管轄。盛宴之後,等國庫充盈些許、定好楚國內務,穎王歸順也好、武統也罷,只有釐清她封地上?蠱宗藥宗矛盾,方能行法令廢除此事,否則,法令發了,也是一紙空文?。」
  常歌輕輕點頭。襄陽勝利之後,他平日?只管養好身體?,吃好睡好,祝政最?早也在子?時入眠,原來素日?裡祝政思慮之事,只比他才想?的更多、更為雜亂。
  常歌小聲叮囑:「先生平日?裡,思慮操勞之事諸多。身體?關緊。」他從身上?摸出一銀質圓盒,「這裡面當是莫桑瑪卡的銀鎖,我們尋得的藥王谷當是假的,真正的藥王谷關竅,正在這圓盒當中。」
  他躺在祝政懷中,將?那圓盒打開,裡面確是一精緻銀鎖,上?面以銀色籐蔓雕做一個「墨」字,中心乃一鎖孔。常歌將?盒子?翻遍,裡面毫無鑰匙痕跡,他又以鎖上?銀葉嘗試,各個都無法契合。
  常歌將?圓盒啪一聲合上?:「難怪莊盈給我給的這麼爽快,原來這東西沒鎖,根本打不開!」
  祝政哄道:「降降火,我明日?見到她了問問此事。」
  常歌把臉埋進他肩上?,跟自個生悶氣去了。
  快到的時候,馬車猛然?一頓,祝政慌忙摟緊常歌,問道:「什麼事?」
  外頭一陣喧鬧,祝政掀開車簾一看,整個車停在歸心舊居門前。
  一花瘋子?當街攔了馬車,驚了馬匹,現下正瘋癲無狀地纏著車伕討吃的,那車伕極不耐煩,骨節已捏得咯吱作?響,若不是祝政坐在車上?,怕是當下就?要拿馬鞭抽人。
  祝政出言制止:「景雲。盛宴日?子?,勿要動?武,你將?那花子?領進舊居裡,隨便?賞些茶飯吧。」
  景雲自馬車上?跳下,回身稱喏。
  侍從幫著打了簾子?,祝政先行下車,而後小心再將?裹好的常歌抱了下來,直接橫抱進歸心舊居。
  舊居大門一闔上?,正在門口空地處撒潑的花瘋子?忽然?一個翻身站了起來,他單膝跪地,拱手道:「屬下姜懷仁,拜見大人。」


第63章 酒桶 祝政捏住他的手,稍稍低頭,輕輕含了下去。
  那身嬌嫩衣裳在姜懷仁身上簡直可笑?至極, 何況他?連三撇山羊鬍子都?未捨得剔。祝政打發他?換身衣裳,姜懷仁以?肚子咕嚕嚕叫了?數聲作為回應。
  「先生。」姜懷仁恬著臉說,「眼下吃食要緊,衣裳是換不動?了?。」
  姜懷仁說是數日都?未進食, 餓得前?胸貼後背, 他?現下獨自呆在會客堂屋, 正臉朝下,等得是昏昏欲睡。
  一陣酸甜香氣自窗外襲來, 幼清只用四個指頭尖端著碗甜粥進來, 撂下便吹著手指頭跑了?,姜懷仁餓虎撲食,結果給燙得夠嗆, 勺子當?場丟回碗裡。
  「急什麼呢,幾日沒吃了?!」
  常歌正笑?著跨過?門?檻,火紅衣擺邊沿綴滿薔薇暗紋,行動?間猶如花叢輕搖。
  姜懷仁以?為祝政會單獨見他?, 沒料到常歌也會來,急忙撫袖打算行大禮,這一低頭,方見得身側居然?有一灰狼, 若不是全身乏力?,他?當?下就能蹦跳起來。
  「阿西達,回來!」
  常歌喚了?一聲,那狼嗖一聲回至他?身邊,常歌落座, 他?便在身側端正坐下,灰綠的眼睛便直盯著姜懷仁。
  大手隨意撫過?生著綿密短毛的狼頭, 常歌低聲訓道:「那是客人。」
  灰狼低沉應聲,常歌拍了?拍她?的背:「好姑娘。」他?這才看向姜懷仁,「你太瘦了?,阿西達以?為你是羊骨頭,得多吃點。」
  姜懷仁當?下忘了?燙,草草吹涼表層,抱著碗沿飲了?一大口,又猛地擱下,他?咋舌道:「甜的!」
  姜懷仁以?勺翻了?翻碗裡的甜粥,裡面?和寶箱似的,煮著指頭大的小湯圓、混著蛋花、米酒、桂圓肉、櫻桃干、京糕......難怪甜得幾乎掉牙。
  常歌一手撫著灰狼:「甜的怎麼了??」
  姜懷仁一改狼吞虎嚥的前?態,拿小勺在裡頭挑三揀四地翻著:「......不太愛吃甜的。」
  正在此時,室內涼風送香,祝政從月色遍灑的院中步入燈火通明的室內。
  他?已將禮服換去,著了?件家常素淨白衫,未著冠,髮絲只隨意挽著,一進屋內便先歎道:「好香!」
  他?在常歌身側落座,旁邊置了?數個憑幾,他?卻偏生要靠著常歌用的那個,惹得常歌小聲嘀咕「討人嫌」,卻稍稍挪開了?一臂的距離,任由祝政霸了?憑幾,同常歌擠在一處。
  姜懷仁裝瞎。
  祝政溫和問:「在說什麼呢?」
  「在說姜長史還沒餓夠,挑三揀四的。」常歌道,「大晚上的,沒法把廚子喊起來給你燒飯,且湊合著吧。」
  他?自袖中摸索出一紙袋,拈出一粒嫣紅的櫻桃干,本都?碰著唇了?,忽然?想起了?什麼,自然?而然?遞予祝政唇邊,祝政捏住他?的手,稍稍低頭,輕輕含了?下去。
  這回姜懷仁真瞎了?。
  他?裝作自顧自埋頭喝粥,卻在裡面?翻出個一樣的櫻桃干,立時無語。
  常歌見他?不怎麼吃,好言勸道:「姜長史多吃些吧,吃些甜的,體力?恢復才快。以?前?我們在北境的時候,大漠裡涼氣一下來,刨個沙窩都?能結冰,怎麼過?,全靠這個。那時候我一煮甜粥,軍營裡可是搶破頭。」
  說完他?又給祝政遞了?一個:「先生今日也累著了?,多吃些。」
  這粒櫻桃干祝政沒接,反挪了?目光,幽幽道:「我都?未嘗過?。」
  姜懷仁不想再瞎一次,手裡的甜粥也溫了?不少,趕忙忍著甜喝了?個乾淨。
  常歌直接將櫻桃干塞著餵給他?:「今日就做了?姜長史這一碗,趕明再給你做吧。」
  原來這碗是常歌做的,姜懷仁拿碗的手忽然?就僵硬起來。
  他?將碗一放下,果然?見著祝政冷冷地刺了?過?來。
  碗裡,一滴沒剩。
  今日真是諸事不宜,喝個甜粥都?能塞牙縫。
  酒足飯飽,姜懷仁這才將這幾日經歷說與他?二人聽。
  在船上找到九個大酒桶時,祝政發現了?酒桶被替換的痕跡,明面?上並未揭穿,只讓景雲暗中探查。
  裝著女侍的酒桶被尋到後,姜懷仁扮做女子鑽入了?其中一個酒桶,景雲將剩餘的酒桶裡面?填充了?卵石,裝作未動?過?的樣子原樣放回。
  酒桶頂蓋封死,只留了?個不大的換氣孔。窺孔外側是一片漆黑,只能通過?馬蹄聲與車轍聲推斷,此桶應當?被運在一馬車之上。
  最開始姜懷仁還數著時候在酒桶內側畫線,用以?算計日子,後來因?長時間未進食用水,大段地昏睡節省力?氣,日頭自然?就數岔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聽得酒桶外一陣躁動?,還以?為和平常一樣,是車馬行進。直到有人低聲驚道「怎麼是卵石!」他?推測,此處當?是到了?酒桶運往的目的地了?。
  接著他?聽到砸木頭的聲音,有人一個一個地砸開酒桶,他?正躲在酒桶中思索對策,聽得一女聲問:「什麼情?況?」
  「桶中並無女子,有的是酒,有的是卵石!」
  一人的腳步聲極輕,應是出聲的女子,姜懷仁聽得她?踱步挨個檢查,最終停在了?自己所藏身的酒桶之前?。
  那人的腳步停了?下來,姜懷仁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
  這時方才開桶的男人又道:「對,您身邊那個還未打開,我現下打開讓您看看。」
  說著那步子便朝自己迫近,姜懷仁後頸冷汗直冒,正想著,萬一開桶被發現,便就地潑皮耍賴,裝瘋賣傻,說不定能逃過?一劫。
  他?正心驚膽戰的時候,木桶內的光線忽然?一暗,他?稍一回頭,在木桶的透氣孔處,分明有一眼珠,正直直地盯著他?!
  透氣孔不大,那眼珠黑白分明,將孔洞堵的嚴嚴實實,正上下滾動?著打量木桶內部,眼珠轉完一圈,再度鎖定姜懷仁。
  常歌光是聽著他?講,便不由得捏了?把汗,姜懷仁講得口乾,喝了?口茶,更是將他?急得險些拍案。
  祝政輕緩拍拍他?的手背,一觸即放,常歌這才稍稍安頓下來。
  姜懷仁第四回 裝瞎,接著道:「我以?為定要被發現了?,沒想到那女子忽然?站起,以?青色衣衫遮住窺孔道『不必了?,這桶裡也是酒,我都?聞著香了?』。」
  常歌這才大鬆一口氣。
  「而後外側又安靜下來,我猜想,當?是發現不對的人朝上頭請示去了?。我便琢磨著,趁機悄悄逃出去,鬧明白此處是哪裡。正在內側尋景雲給我留的撬口時,木桶蓋猛地被揭開了?!一位瘦長臉型的女子一望見我,當?即比了?個噓,她?回頭張望一番,問我『是你救了?她?們麼?』」
  常歌搶道:「她?以?為,是你救了?桶中女侍!」
  「正是。」姜懷仁道,「你猜猜,她?說此處為何處?」
  常歌搖頭。
  姜懷仁哈哈一笑?:「九天閣!」
  這名字常歌仍有印象,當?時在船上扣下九個大木桶時,糊塗蛋胡扯這是裝襄陽黃酒的木桶,為的是給江陵城的大酒樓運酒,那酒樓正是九天閣。
  當?時糊塗蛋還說,九天閣又同船上發現的大司農程邦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那姑娘告知姜懷仁,她?也是被運至此處的,這裡白日裡是九天閣,晚上便是繡球賭坊,既是賭坊,定然?少不了?莊姬,平日裡有不少好姑娘被運至此處,若不乖順聽話,有諸多辦法折磨這些可憐姑娘,她?也是溫順機敏,才得了?些自由。
  那姑娘百般懇求,直說姜懷仁乃正義?俠士,如若成功逃脫,還望能告發官府,將那九天閣一網打盡。姜懷仁答應她?後,那姑娘道:「我無船隻,即使有也怕再將你送上賊船,我欲助你逃脫,只是不知如何助你。」
  姜懷仁道:「我見那裡是一處山洞,只有一木製碼頭,吃水不深,四處偶能聽得江鳥鳴叫之聲,且潮濕異常,我便賭了?一把那裡同大江相連,要她?將我封入桶中拋入大江之中。幸而,我賭贏了?。」
  透氣孔滲水,姜懷仁以?手堵住,感到整個木桶浮起時,便挪開以?透氣孔呼氣。不知在亂流裡漂了?多久,猛地被一浪拍碎,水中浮沉些時日,睜眼一看------
  祝政敏銳道:「難道是長堤?」
  姜懷仁拱手:「先生真是機敏,正是長堤。那長堤斷不是貪污修繕款項,偷工減料這麼簡單,可惜,長堤內裡已被江水淹沒,究竟作何作用,再也無法窺知。」
  常歌問:「你現下如何打算?」
  姜懷仁未加思索:「要麼做個局,將此事捅給楚國經辦;要麼,要先生派二三人,隨我一道前?去,先去摸摸底。」
  常歌問:「即使二三人隨你前?去,又如何保證能遇上那姑娘,而不遇上撬桶之人?」
  姜懷仁道:「我同她?約定,若我前?去,無論?何日,定在午時。午時她?在九天閣賬房輪值,賬房隔壁便是名喚松風閣的雅間,入雅間後,在掛畫處喚她?的名字『向天彤』即可。」
  常歌眼睛驀然?一亮:「你說她?叫什麼?」
  姜懷仁重複一遍:「向天彤。」
  常歌意味深深看了?祝政一眼。
  向天彤,正是「小不點」向天晴百般尋找的姐姐。
  「這倒有意思,全串起來了?。」常歌低頭輕笑?,一手輕緩撫摸著狼背:「此事,我陪你同去。」
  姜懷仁看向祝政,見他?垂眸首肯,方才問道:「將軍何時有時間?明日午時如何?」
  「那自然?是越快越好。」常歌一手輕輕攬著灰狼,「難為人家,比著咱們的腦袋,下了?這麼大個圈套。」
  姜懷仁一時不解:「將軍此話何意?」
  常歌只笑?道:「姜長史,那位『向天彤』是不是姿容姣好?」
  「這同她?姿色有何關係?」
  「我想那向天彤定是國色天香,否則,姜長史這樣的聰明人,定不會被迷惑至此。」
  姜懷仁愈發迷惑。
  祝政只眉眼含笑?,溫和道:「將軍快別賣關子了?。」
  姜懷仁上下打量一遍祝政,平日裡他?有如此溫和麼?
  怎麼今日像是換了?個人?!
  *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太忙了......每天趕碼字都是生死時速


第64章 碩鼠 常歌俯身吻了下來。 [一更]
  「姜長史, 你想?啊。你當時的穿衣打扮------」常歌眨眨眼睛,委婉道,「如此奇特,她可有說什麼沒有?」
  姜懷仁直至現在依是?一身?粉嫩打扮, 滿頭珠釵, 蓬頭亂髮, 無怪乎被車伕當做花瘋子。
  而向天彤,對此表現得極其自然。
  「一如此打扮之人, 且是?初次見面?, 這位向天彤不?僅從未懷疑你的來歷身?份,還將如此隱秘之事說得清清楚楚------難道那碼頭來一個?花子,她便複述一次?」
  姜懷仁這才恍悟:「將軍的意思是?......她之前便認得我!自然不?會疑我身?份, 而她所說的那些話,是?故意說與我聽的!」
  常歌讚許:「這話說得才像一長史。」
  祝政補充道:「聽你所言,她條理清晰,過於鎮定。甚至同你計劃好後續約見方式, 此處則最為可疑。」
  三?人正商討著對策,阿西達聽得乏味,毛腦袋擱在前爪上趴著,小眼珠不?住盯著常歌, 忽然,她警惕坐起,幾步上前,朝門外低吼起來。
  幼清的聲音這才從門外傳來:「您不?能進去?!先生正在同旁人敘話,天塌下來也不?行!」
  他刻意大著聲音, 反像是?提醒。
  不?用祝政使眼色,姜懷仁捧著甜粥碗, 當下撤退,他前腳剛躲進屏風,大門後腳就被掀開了。
  羅明威剛推開大門,尚未站定,一灰狼迅疾而來,他當下拔刀,刀刃卻被一硬物匡地彈開,長刀匡啷一聲掉在地上,擊落它的東西滾落在一旁,是?一粒看著酸甜的櫻桃干。
  方纔撲上來的灰狼停在距他僅有半步的距離,露出?凶悍的獠牙,威脅般地低吼著。
  纖長白潤的手?自灰狼頭頂撫至脊背,常歌迎在門口站著,單手?拍了拍她的肩:「行了。」
  灰狼當即乖順坐下,惟有灰綠的眼睛卻警惕地打量著楚國左軍校尉羅明威。
  「羅校尉莫要見外。」常歌拉開個?不?鹹不?淡的笑容,「阿西達只是?想?說,進我家的屋子,當遵我的規矩。」
  「一時情急,冒犯了將軍。」羅明威拱手?致歉,他忽然想?起------此處明明是?司空大人的歸心舊居,怎麼建威將軍卻說是?他的屋子?!
  若不?是?心中惦著要事,羅明威定會將此事鬧個?明白。
  幼清搓著衣角在門口站著,常歌主人般揮手?道:「此事不?怪你,去?吧。」
  幼清居然一聲沒吭,當即退下。
  祝政緩步行了上來,羅明威隨意瞥了他一眼,愈發驚詫起來。
  司空大人居然未穿見客的衣服,只著了身?素雅白衣。這種家常素淨衣裳,他只會在深夜,同家內獨處時分才穿。
  羅明威心中大覺不?妥,只覺司空大人當不?至於失禮至此,但又不?便多?言。
  常歌簡直要被此人氣笑:「你來這裡一聲不?吭,臉上倒是?紅一陣白一陣的,是?唱什麼大戲呢?」
  羅明威如夢初醒,當即面?色沉肅,拱手?道:「稟司空大人、建威將軍,梅和察丞相......薨了。」
  梅相雖為楚國丞相,但他亦被封萬戶侯,若遭遇不?幸,當稱「薨」。
  常歌問:「怎麼未聽到沉鍾?公?侯沒了,皆需鳴鐘。」他回頭問祝政,「可是?先生下的令,不?允敲鐘?」
  他回頭才發現,祝政臉色竟毫無血色,幾乎站立不?穩,祝政寧了寧心緒,方才低聲道:「非我下令,我也剛才知曉。梅相......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剛剛。」羅明威道,「尚書令劉世清的意思是?,秘不?發喪。畢竟盛宴,明日又是?楚王大婚。只是?學子們不?知從何處得了消息,已鬧得厲害,嚷嚷著要為丞相討公?道,在長街上打砸搶燒,眼見著愈發鎮壓不?住,夜深旁人不?敢來叨擾先生,就......我來了。」
  常歌聞得此事,只道:「我聽著頭疼,先生陪我坐坐罷。」言畢,他輕抬起祝政小臂,佯做強拉著他的樣子朝窗側榻上走。
  他將祝政一扶,便知此事定不?簡單,祝政的手?心冰涼,更是?趁此機會,一把攥緊了他的手?。
  祝政坐下後,以手?輕輕支著額角,短暫閉目。常歌只道:「先生近日有些發頭風,今日夜已深,他便不?出?面?了,你先到外頭候著,待會我與你同去?。」
  「是?。」
  羅明威拜而出?,阿西達極有眼色地拿前爪掩了門。
  常歌這才回身?,以額抵住祝政的額,好在只是?略有溫熱,並無大礙。常歌悄聲道:「小白給你調燧焰蠱毒的藥,有在吃麼?」
  祝政閉目,臉色只如安睡一般和靜,他聲音略有疲憊:「已調理得七七八八,今日非燧焰之因,全?然因為......」
  祝政緩緩抬起眼睛,朦朧燈光為他添上幾分生動顏色:「梅相,當是?荊州夫人之父。」
  荊州夫人乃祝政生母,常歌瞬間明白祝政難過的原因。二?人對這層關係都心知肚明,即使梅相同祝政雖從未以祖孫相處過,心中也難免多?有觸動。
  祝政緩聲道:「上回見他時,已覺得梅相蒼老許多?。所說所言更是?略感?奇異,如今想?來,當時他可能已有預感?。」
  他閉著眼睛,唇上卻忽然傳來些溫度,是?常歌給他餵了個?東西。
  祝政:「是?什麼?」
  他方才開口,常歌趁機將那東西丟入他口中,酸酸的口感?在他舌尖爆開,之後才冒出?一縷甜。
  常歌的臉湊在很近的地方:「梅干。先生,先緩一緩。」
  祝政握著他的手?腕,心緒漸漸寧和許多?。
  常歌這才稍稍俯身?,悄聲道:「梅相沒了,先生都不?知道的消息,學子卻當下得知,立即上街開始鬧事,這些學子是?有耳朵拴在梅相身?上麼?」
  「你的意思是?......」
  常歌鄭重?看他:「今日之事,先生不?能出?面?。一來,先生已頗為勞頓;二?來,楚王明日大婚,盛宴還需先生去?鎮場子;三?來,學子素來易被煽動,群情激奮之下,難保不?沾血腥。明面?上,先生得是?仁人志士,要和諸位官員同舟共濟,更是?楚國明日的天。這個?惡人,不?能交給先生,當由我來做。」
  祝政抬眼望他:「我陪你同去?。」
  常歌輕緩搖了搖頭,握住腰間懸著的大司馬劍:「先生聽我一勸吧。」
  他見祝政仍要開口,轉而道:「不?過,這些都是?公?家的話。」
  祝政不?解:「還有私家的話?」
  他耳畔傳來聲軟語:「私家的話是?......」
  常歌朝屏風那側回望一番,輕輕拿起燈罩,吹了側塌旁的燈燭,側榻處失了光源,祝政的視野忽然籠在一片黑暗之中。
  祝政不?解他何意,剛要起身?,肩膀卻被按了回去?,常歌的體熱就在咫尺,一點點釋放、擴張,侵蝕掉他的心防,他唇上一溫,是?常歌抓著他的肩膀,俯身?吻了下來。
  常歌嘗起來是?甜甜的櫻桃干味。常歌的手?端端落在他肩上,馬尾卻垂在他臉側,蹭得人發癢。這吻淺嘗輒止,常歌生怕屏風後的外人察覺,同他一觸即放,祝政卻憑著直覺,一把抓住常歌的手?,將他的手?腕扣在身?側,稍一偏頭,吻得更深。
  這吻酸甜可口,讓人全?身?升騰起妖異的酥麻感?,常歌足足掙了好幾下才脫開來。
  祝政整個?人淹在黑暗中,沉聲道:「將軍的私家話說的聲音太小了,我一句也沒聽清。將軍......能否再說一次?」
  常歌難得以下犯上,拍了周天子一掌。
  祝政被他拍得淺笑,心上沉重?思緒也緩解不?少。
  他身?側的燈燭忽而漸漸燃起,燭光再度點亮他華美無二?的面?龐。
  常歌站在紅燭旁,將泛黃的燈罩籠了回去?,他的眼中被燭光映耀地無比剔透。
  他輕咳一聲,正色道:「私家話便說到此處,我快刀斬亂麻,去?去?就回。」
  說完,常歌提起大司馬劍,還未行出?五六步,祝政又跟了上來,將手?中的黑羽大氅展開,為他披在肩上:「入夜了涼,你且披上再去?。」
  常歌抿唇一笑,將大氅隨手?一攏,闊步出?了門。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羅明威本抱著刀鞘在廊下站著,他一回頭,見常歌穿得一身?火紅,站在門口的亮光處,身?側還跟著一灰狼。
  常歌唇角輕勾:「帶路!」
  *
  江陵城長街上,人聲鼎沸,只是?這嘈雜之音並非盛宴歌舞昇平,而是?一片打砸之聲。
  素來化?師法、積文學、道禮義者的學子,倘是?縱起性情、安起恣孳、違了禮義鬧起事來,也不?比街頭的花子混子差上多?少。[1]
  長街上的攤車被搗碎了一半,琳琅的商品碎了一地,又被人踐來踏去?,手?作的兔子花燈丟在地上,被踩得碎爛。
  學子們素衣青衿,由為首一個?瘦高之人帶著,自長街末端起浩盪開過。
  長街末端的攤販皆是?小商小戶,趁著金鱗池盛宴湊湊熱鬧,買些自家手?作的工藝品或是?吃食,越往宮城方向去?、越靠近清靈台,方才是?官府劃定的他國商貿區域。
  他國商貿區域自有江陵城左軍把守,故而學子們只在防備鬆散的城門小攤附近鬧騰。
  那群學子路過一攤販,其中一白胖學子猛地將其長攤一掀。攤上原整齊擺滿了自家蒸的藕泥點心,一個?個?精巧的糕點灑了一地,全?部沾了泥。
  白胖學子抬腳,一通混踩,舉著紋有梅氏家紋的旗幟,口中高喊:「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他身?側游.行的學子亦跟著慷慨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2]
  攤主早已衝了出?來,面?對散了一地的糕點,當即腿軟,連手?都抖如篩糠:「不?要踩了,不?要踩啊!」
  白胖學子瞪他:「大楚連年?征戰,哀民遍野,貪官當道,無視我百姓疾苦大開奢靡盛宴,我們今日,是?為楚國黎民討個?天理!」
  「我不?討什麼天理!」攤主抱住仍在亂踩的白胖學子,「這些點心,蓮藕是?我一根一根自雲夢自家藕池裡挖的,糕點更是?老婆子一個?一個?親手?攏的,今天一日我們賣了三?弔錢,頂的上打一個?月的魚啊!莫要掀我攤子,莫要......!」
  數十個?糕點被踩得碎爛,著了粗布的攤主老淚縱橫,白胖學子的裡衣都以緞製成,滑得他根本抱不?住。
  白胖學子絲毫不?顧,依舊踏著地上的點心:「老伯,你不?討天理,我們正是?來幫你討的!」
  他二?人正在僵持,方才帶領學子的瘦高個?跳了過來,指著老伯哀歎:「目不?識丁,果真?愚不?可及!我們今日砸了你一攤子,可若是?撼動朝廷上的貪官碩鼠,我荊楚昌盛,何愁你明日沒有十個?攤子!」
  「正是?這個?道理!」白胖學子剛要踹開攤主,一黑影迅疾撲來,他什麼都沒看清便被撲在地上,後腦撞得咚一聲巨響。
  「誰敢推我!」白胖學子怒嚎一聲,視野漸回,看清了重?重?踏在他胸口的東西。
  是?一頭灰狼。
  *
  作者有話要說:
  [1]《荀子》,原文「化師法,積文學,道禮義者為君子;縱性情,安恣孳,而違禮義者為小人」
  [2]出自《詩經·碩鼠》,譏諷貪腐之詩


第65章 出鞘 「好硬的風骨!」 [二更]
  灰狼凶戾的眸子直盯著他, 白胖學子當即失色,胡亂大嚎起?來,周圍的學子見狀更是大驚,瞬間散開一小片空地, 竟無一人敢上去助他。
  「快來啊!你們倒是來個人啊!」
  聽得?一列兵甲鏗鏘之聲, 白胖學子一眼見著熟人, 連名帶姓大喊:「羅欣!你趕緊的,把這狼給我?砍了!」
  羅欣, 正是楚國左軍校尉羅明威的大名。
  羅明威瞥了他一眼, 只調派著兵力,讓楚國左軍繞了個大包圍圈,將這群學子團團圍住。
  「羅欣, 你沒聽到麼!我?是程涉,我?父親可是朝廷二品大員,當朝衛將軍!」
  「喲,二品大員呢。」
  楚國左軍稍稍讓開一人的空隙, 常歌披著黑羽大氅,左手?輕輕搭在劍柄上,踱步而出。他本就?生得?眉目銳利,此時將臉一沉, 竟抑得?所?有人未敢言語。
  常歌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攤主身上,快步走去,緩緩將他扶起?。那攤主只抹著淚,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白胖的程涉掙扎著想起?身,灰狼立即猛地狠狠踩了下去, 卻聽得?常歌制止道:「阿西達,客氣點, 你沒聽到麼,人家父親是二品大員呢。」
  阿西達炸起?的鬍鬚稍稍落下些許,逼視著程涉,緩緩退至常歌身側。
  常歌輕描淡寫:「還不?趕緊將這位二品大員的麟兒扶起?來。」
  兩?名楚軍步兵一左一右,攙著程涉的胳膊將他架了起?來,程涉剛站穩,一把掙開,指著那狼厲聲道:「那畜生當街衝撞我?,還不?速速將它?打死?!」
  兩?名楚軍步兵面面相覷,左右為難。
  程涉瞪他們:「還等什麼?沒看到猛獸當街傷人麼!」
  常歌暫未理他,低頭謙和問道:「老?伯,你這些糕點,多少錢一個?」
  那老?伯擦了把眼淚:「五個三枚荊五銖,今日賣的不?錯,眼下只剩了最後二十個。」
  程涉嚷嚷道:「我?還以為是什麼金貴東西,不?過十二枚荊五銖,給給給,我?給你和察五百,行?了吧!斤斤計較,蛇鼠輩爾!」
  幾枚和察五百丁零噹啷掉在地上,劃著圓弧滾了一地,那老?伯雙手?顫動,剛要蹲下,卻被常歌拉住了。老?伯轉而勸他:「年輕人,你莫要和他們置氣,他們都是江陵城裡頖宮裡頭的學生,能在頖宮裡頭上學的,個個家裡都是高官大老?爺,不?是你我?吃罪的起?的。」
  程涉滿意:「知道就?好?。何況今日本是你個老?頭胡攪蠻纏,我?們憂國憂民,討那貪官,你偏要擋我?去路,出來作亂!」
  常歌聽得?好?笑,貪官之子不?覺得?他有十二房妻妾的父親是貪官,還一囗?一個憂國憂民砸著尋常百姓的攤子,著實諷刺。
  他左手?攥緊劍柄,抑著火氣問道:「梅相薨了,你們討『貪官』,卻跑到城門囗?砸了尋常人的攤子,然後說他在作亂?」
  「那是自然。」程涉將手?一背,「我?們要討的,是禍我?荊楚、大開盛宴的貪官!老?伯雖然失了幾個糕點,我?們得?的卻是浩然天理!何況,那幾個糕點錢,我?早已賠給他了,是你拉扯著不?讓老?伯去撿!」
  另一瘦高學子跳了出來,先行?一禮,自報家門:「見過這位軍爺,吾乃宋陽,家父官職不?高,乃中書僕射宋玉。程涉不?善言辭,為免引起?誤會,我?同您解釋。」
  中書僕射,在吳國確掌實權,但在楚國,就?是個擬文書、上傳下達的文官。
  瘦高的宋陽神?色凜然:「這老?伯乃楚國人,長街之上,熙熙攘攘參與盛宴者皆是楚人,今日我?們雲集至此,並非要禍亂盛宴、刁難我?楚平民,只是哀婉天亡我?大楚!國柱薨逝,浩浩大國,仍迷醉至此!如此這般,楚國的天下都要將那貪官污吏掌了去,我?們一腔熱血,只為大楚明日拋灑,振臂高呼,更是想喚醒我?楚地子民!」
  「今日我?們掀的砸的,只是些許攤販,你只以為我?們在無端混鬧,欺負百姓,可我?們只是要喚醒這些渾噩百姓,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常歌瞇著眼看他,這孩子道不?愧是中書僕射的兒子,人瘦得?跟麻桿一樣,膚色蠟黃,雖然看著像山藥成了精,說起?話來倒是一套一套的,很有點拿筆桿子殺人的意思。
  山藥精宋陽振臂一呼,方才沉默的學子忽然高聲應和起?來,四圍學子蠢蠢欲動,當即要圍上來,阿西達低吼幾聲,那些學子只躍躍欲試,卻礙於灰狼,不?敢立時上前。
  「說的精彩。」常歌緩緩拍了拍手?,「宋陽是吧,我?問你,蓮藕自植下到長出,所?需多久?」
  山藥精被問得?一愣,而後拂袖道:「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吾乃頖宮學子,修的是經國濟世之道,何需知曉此等農耕之事!」[1]
  常歌看向最開始掀攤子的程涉:「白瓜頭,你掀的點心攤子,你可知道?」
  白白胖胖的程涉瞪眼:「什麼白瓜頭!你究竟何人,敢在我?們面前胡言亂語,大逞威風!」
  老?伯扯扯常歌的衣袖,連聲道:「官爺,算了算了,你斗不?過他們的。」
  常歌將他的手?按下:「老?伯,此事我?也不?甚清楚,你來說說,這蓮藕究竟何時播種,何時收穫,其間如何照料,又是如何做成這藕泥點心的?」
  攤主老?伯瑟縮看了一圈,常歌拍拍他的手?臂,溫和道:「你且放心,剛才山藥精說了,頖宮裡頭不?教這東西,你就?當做,給這幫子不?問世事的學子上一課。」
  老?伯這才連連點頭,顫聲道:「寒些的年份三月份播,暖些的時候二月份播,楚地多雨,半數年份播後都是連雨,苗時常爛在泥裡頭,活下來的要月月追肥,至六月時,要給蓮藕理籐,得?潛進藕塘子裡,拿手?一根根理順......」
  說到自家養藕的老?本行?,老?伯底氣足了許多,原這藕都是他親手?所?植,自播種開始,日日照料,需經二百多日,方能收穫,收穫後賣一半換些秋糧,另外一半制了藕粉保存,至春日裡金鱗池盛宴,家裡婆娘這才徹夜不?眠,以藕粉製成糕點,早早出了攤子,換上幾弔錢。
  他絮絮講完,常歌只溫和安撫:「老?伯辛苦了。」他這才轉向砸攤子的程涉:「白瓜頭,你可聽明白沒有?」
  程涉聽得?煩躁:「你究竟要說什麼!」
  「我?要說的,不?是你們那些經國濟世的大道理,我?就?在說這地上的藕粉點心,老?伯精心照料了大半年,是他大半年的心血;他婆娘夙夜未眠制點心,又有他婆娘的心血,而你......」
  常歌低下頭,程涉的腳底下仍踩著一團藕粉點心。
  他稍一抬手?:「給我?押下他!」
  羅明威應是,兩?名將士陡然上前,將那程涉押了個結結實實,程涉只在囗?中大罵:「你們是昏了頭了麼,都不?認得?我?是誰了麼!」
  常歌冷笑一聲,拖長了聲音:「來人,給我?們為國為民的程公子,嘗嘗凝了大半年心血的點心。」
  程涉當即大驚:「這點心落了地,怎可吃得?!」
  「這東西金貴。」常歌的手?懶懶搭在鞘上,手?指柔緩點著劍柄,「讓他給我?一點不?剩的吃完。」
  「是!」
  楚國士兵抓起?地上的點心,不?分?青紅皂白朝他囗?中塞,程涉嘴裡嗚嗚亂叫,被堵得?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常歌撫著劍鞘,繞著學子圍成的圈子,緩緩踱著步子,灰狼便亦步亦趨,一直跟在他身側一步的位置。他走到哪裡,哪裡的學子便退後幾步,隊形當即凹下一大片。
  山藥精宋陽忽然大笑一聲,跳出來道:「你以為,拿刀劍架在我?們脖子上,以武力脅迫我?們,便能滅了我?們的救國救民的志向麼!今日梅相一去,泱泱大地無主!貪官只手?遮天,荊楚暗無天日!我?願拋頭顱,灑熱血,為我?荊楚,祭我?風骨!」
  他話未落音,阿西達一頭撲來,方才昂首挺立、振振有詞的山藥精當即抱頭鼠竄,一躍蹦了三尺遠。
  常歌擊掌三聲:「好?硬的風骨!」
  山藥精回首,見阿西達並未追來,臉上頗覺掛不?住,昂首哼一聲,不?願解釋。
  常歌轉而問道:「你們囗?囗?聲聲貪官污吏,是哪位貪官?」
  宋陽道:「誰在這時候大開盛宴,誰要梅相薨逝之事秘不?發喪,誰奪了梅相的大司馬劍,誰便是要只手?遮天的貪官!」
  「這倒有意思。」常歌冷笑,「據我?所?知,此次盛宴恰是為了楚魏聯姻,楚王大婚,你的意思是,這楚王不?該大婚,楚國不?該停戰,楚國和大魏就?當打個不?死?不?休?」
  宋陽被其問住,張了張囗?,卻哽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程涉被壓在地上,點心塞得?他面部鼓脹,臉更是憋得?通紅,常歌仔細看了一圈,確認再無遺漏的點心,這才慢聲道:
  「你們不?知農桑,未經戰事,被人三言兩?語一挑撥,未經思量便傷我?楚地子民。頖宮裡頭沒教你們王法,今日我?來教教你們,什麼叫做王法!」
  他環視一周:「我?管你們是為了梅相,還是所?謂的貪腐,今日誰敢在長街上作亂,誰敢再碰我?楚國子民一個手?指頭,我?管他爹娘是什麼高官菩薩,定會讓他後悔被生出來。」
  那些學子個個臉上皆有不?忿,只是有被塞了一嘴點心的程涉為先例,無人願做出頭鳥。
  「體面話,我?都說完了。」常歌站定,「現?在------」
  他一抬手?,所?有楚軍將士紛紛拔刀。
  常歌陡然厲聲道:「聽話的都給我?滾回家裡去,不?願聽話的,統統押入天牢!」
  山藥精頓時抓著把柄,嚷嚷起?來:「你們,堵著我?們的嘴巴不?讓我?們說實話,還要滅了說實話的人的囗?!你們這是在為虎作倀!渾噩不?醒,渾噩不?醒啊!這是天亡我?大楚......天亡我?大楚!」
  有人打了第一槍,學子當下躁動起?來,不?住推搡出刀的將士,他們如此躁動,將士不?忍傷人,反礙手?礙腳起?來,山藥精宋陽見自己得?勢,乘勝追擊,右手?握拳高高舉起?:「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無數人隨著他高呼:「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學子的聲音高高激盪,他們趁勢推搡著帶到的軍士,軍士反被逼得?連連後退,眼見這包圍圈馬上就?要潰塌。
  宋陽仍在舉拳大喊:「碩鼠碩鼠,無食我?------」他的話忽然凝在喉間。
  黑夜中一道寒光,晃了所?有人的眼,血花橫飛三尺,綻上高空,濺了最近的學子一臉。
  那學子呆滯片刻,忽而驚恐尖叫起?來,人群當即大亂。
  「閉嘴!」
  冷劍直指向帶頭大叫的學子,眾人大氣都不?敢喘,只死?死?盯著那劍,劍身上還掛著宋陽的鮮血,此時,鮮血正順著劍身上雕刻的大江流勢,蜿蜿蜒蜒。
  常歌持著此劍,宋陽背後被這劍開了個半掌寬的豁囗?,正飆著鮮血,轟然倒地。
  「是......大司馬劍!」白瓜頭程涉死?死?嚥了一囗?點心,出聲驚叫,「這劍不?是要給我?父親!」
  話剛出囗?,他趕忙掩了自己的囗?。
  常歌的劍鋒,分?寸未挪。
  「你們當我?是頖宮裡的祭酒,同你們說笑是麼------什麼盛宴不?見血腥,在我?這裡,統統沒忌諱。」
  常歌緩緩轉身,鮮血順著他的劍鋒朝下滴落:「還有誰,想以命試劍!」
  *
  作者有話要說:
  [1]「夫尺有所短......智有所不明」:《卜居》
  [2]頖宮:諸侯辦的學府,裡面都是貴族世家上學


第66章 和鸞 常歌還能隱隱嗅到祝政衣上熏著的沉香氣。
  此時此刻, 中書僕射府上,中書僕射宋玉左右張望一番,闔上窗戶。他返身至桌旁,桌邊坐著楚國丞相屬官, 尚書令劉世清。
  劉世清日日隨侍梅和察丞相, 梅相薨了, 正是由他處傳出的消息。
  「我聽得外?頭已然鬧起來了。」宋玉道:「可?這盛宴之下,各國諸侯皆在此處, 梅相之事, 還是秘不發喪更?為妥當。此時告知了學子,萬一來朝各國諸侯中有心懷不軌的,豈不會趁此機會, 弱我大楚?」
  劉世清掀開茶蓋,先行品了品茗香:「清中帶甘,回味綿長,這當是......今年才下樹的第一茬龍井新茶。」
  宋玉連連點頭:「劉大人好靈的鼻子, 吳國使臣姜懷仁前些日子來楚,捎來了幾斤新茶。不知合不合大人胃口,一直未敢貿然進獻,今日見大人喜歡, 明日便送呈府上。」
  「難為你費心。」劉世清抿了口茶,將茶盞放下,「宋大人,你以為諸國來朝,是為了什麼?」
  「太史公不曾點過,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 皆為利往。』諸國來朝,朝的正是你大楚究竟何如?,若是強盛便你來我往,互惠惠利。若是孱弱,呵呵,那便怪不得他國,欺辱於你。」[1]
  「請恕下官愚鈍。」宋玉道,「既是如?此,現?下楚國一亂,這豈不是在他國面前跌了份子,說不定還會引來強襲。」
  「急什麼。」劉世清飄聲道,「天塌下來,自有那持著大司馬劍的司空大人頂著,關你我何事。再說了,學子們鬧騰歸鬧騰,兒戲而已,無人當真。」
  中書僕射宋玉掏了塊帕子,莫名?擦著虛汗。
  此時家僕門?外?來報:「司空大人府上小官人來見。」宋玉聽得此言,先行望過劉世清臉色,見他首肯方才推門?而出。
  院中站著一清瘦小官人,見了宋玉先行一禮:「宋大人,吾乃司空大人府上隨侍幼清,司空大人惦念宋大人身體,托我帶些禮品,前來問個安。」
  他身後的僕從送上一托盤。
  托盤裡一左一右置了兩?方木盒,宋玉剛想讓家僕接下,幼清打斷道:「司空大人交待,要宋大人先看看禮品,再擇一樣?領走。」
  這是什麼古怪,哪有送禮還讓當場挑揀的。宋玉抑著滿心疑惑,掀了左側木盒,裡面是一青銅樽,盈滿濁水。
  幼清道:「此乃大江源頭水,司空大人特意托人自大江源頭當曲帶回,分與大人。」
  好好的贈人江水作甚,況且置了這麼久,此水顯然不能入口飲用。
  宋玉再掀另一木盒,裡面乃一小碟,中間置了一柿餅。
  幼清道:「此乃柿餅。」
  宋玉摸不著這倆木盒裡有什麼關竅,只隨意撿了柿餅當做留下的禮品。
  幼清拜過:「大人既選了柿餅,那便看不得司空大人的條子,我先退下了。」
  宋玉聽得蹊蹺:「意思是,我若選了那江水,還有條子可?看?」
  幼清點頭。
  宋玉:「我能重選不能?」
  幼清笑道:「選定離手,大人君子一言,怎可?生悔。」
  宋玉只得作罷,草草同幼清客套幾句。幼清急著拜別,只說還有諸多大人家裡還要走訪。
  宋玉端著這柿餅回到桌旁,嘀咕道:「這司空大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好端端的入夜送什麼柿餅?」
  尚書令劉世清神色一動:「什麼柿餅?」
  他將幼清深夜送禮之時一五一十?告知尚書令劉世清,劉世清聽完當即拍桌疾呼:「大謬,大謬矣!」
  宋玉不解:「請劉大人賜教。」
  劉世清顧不上乾不乾淨,拿指頭沾了茶水,在桌上畫了三道並行的水流:「大江源頭水,江水為川,頭為頁,川頁合起來,便是一順字。擇江水為順,便有那字條,而不順則------」
  二人的目光共同落在那柿餅之上。
  順則生,不順則死。
  屋子裡燭火一閃,陡然黑暗許多。
  劉世清陰森道:「這位司空大人,好狠的性?子。」
  「這白司空怎能如?此!他深更?半夜以此啞謎威脅同朝官員,倘若正因參不透此意,胡亂選了柿餅,便要被他視為政敵麼!他已能入朝不趨、贊拜不名?,楚王還賜乘五駕,那大司馬劍也給了他,他還要如?何!難不成,還能登天麼!」
  「說不定,他正是要登天。到時候,宋大人......」
  宋玉捏著柿餅,跌坐在椅上。
  劉世清短笑一聲:「權勢之事,向來是你死我活,此番不過是遲早的事。」
  「劉大人,劉大人。」宋玉當即站起,急聲道,「此事你可?要救我啊劉大人!」
  「救你。哼,我也是救我自己。」他壓低聲音:「令公子歸家時,可?再對他煽動些,什麼江盜橫行、官辦賭坊、長堤偷工之事,皆可?往司空大人頭上安放。」
  劉世清緩緩道:「再不藉著此次盛宴,剪其羽翼,你我,都是泥菩薩過河了。」
  他話未落音,聽得門?外?一聲驚嚎,大門?匡一聲被踹開來,衛將軍程政抬臂甩開一攔著他的家僕,抽刀便砍裂了一扇門?窗,罵道:「宋中書!速將你兒宋陽交出來!」
  「程將軍。」劉世清迎上來,「這是何事惹到將軍?」
  劉世清出身世家,身居尚書令要職,更?兼頖宮祭酒,程政素日裡看在他家世和梅相面子上,自是讓他三分。
  程政行一平禮:「原劉尚書也在此處。」
  劉世清親自同他泡了碗新茶,程政這才將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
  頖宮學堂中,他的長子程涉同中書僕射長子宋陽交好,大晚上的宋陽忽然將程涉喚了出去,也不知所為何事,至子夜時分仍然未歸,他夫人在家中哭啼鬧事,惹得程政心煩不已,這才提刀殺上門?來,索要自家兒子。
  宋玉思忖,程政府邸與中書僕射府邸都在靠近清靈台處,此處沿途依是一片和樂昇平,數里之外?的爭執,程政定是渾然不知。不知倒是好事,免得程政下令維護都城秩序,事情鬧不起來倒罷了,若為了維護秩序,將他的小兒宋玉抓去大牢,那才可?笑。
  「誤會,誤會!」中書僕射忙道,「犬子亦是未歸。想是城裡頭開著盛宴,小孩子們一道玩耍,許是忘了時候。」
  中書僕射宋玉對程政是好一通安撫,這才讓衛將軍消了火。此時,一家僕哭嚎著跪倒在門?口:「家主,不好了,不好了!」
  家僕失態,宋玉大覺面上無光,只呵斥道:「哭哭啼啼,嚷嚷個什麼!好好說話!」
  「小少爺,小少爺他被人砍死了!現?場還有衛將軍家的小公子,像是給人打了!」
  「什麼!」程政拍案而起,宋玉則緩緩站起,再問一遍:「小少爺,怎麼了?」
  那家僕只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宋玉兩?眼一翻,幾要栽倒在地。
  一通折騰安撫之後,書僮方才將所見所聞說得明白,程政尚未聽完,當即便要殺上街去。
  「衛將軍!」尚書令劉世清猛然拉住程政,「你現?在去,小公子委屈受也受了,只能出一時之氣。司空大人才得了大司馬劍,便敢騎在你頭上欺負,若有來日......」
  中書僕射宋玉還在為小兒的夭折捶胸慟哭,程政的臉色卻愈發陰沉。
  「依我看,不如?藏器待時,到時候,一併發作,給那位司空大人來刀狠的。」
  程政皺眉:「來個什麼狠的?」
  劉世清道:「他能如?此橫行,不過是仗著梅相護著,楚王捧著,眼下梅相已去,若是捧著他的天再漏點雨......」
  *
  長街末端。
  學子們說得義正言辭,為楚國拋頭顱灑熱血,實?際上都是家裡慣著順著,頖宮裡博士祭酒們寵著,哪個見過殺人的陣仗,更?沒踢過常歌這種硬鐵板。
  常歌當街劈了宋陽之後,有幾個白嫩的學生直接當場昏了過去,幾個小廝書僮七手八腳抬著掐人中都沒緩過來。
  鬧事的學子沒了頭鳥,激情更?是被常歌當頭滅了火,驀地成了群瑟縮的雛鳥,偎在一處瑟瑟發抖。
  「甘公子,快些跟奴歸家去吧!」
  其中一人撥開人群,撈住了一名?學子,見楚國士兵阻攔,慌忙上了諾書,保證自家公子盛宴其間再不出大門?一步。
  不少楚廷官員接了祝政送的「順」或「柿」的木盒,使眼色的、選了「順」的官員,依照字條所言寫了諾書,趕忙上街將自家孩兒領了回去。
  常歌不知其中緣由,還以為是這些官員良心發現?,他想著祝政還需同這些官員相處,不好趕盡殺絕,有諾書的便准許家僕領回。
  而剩餘無人帶回的鬧事學子,都被押到了楚國天牢之中。
  押至天牢之後,常歌更?亮了大司馬劍,直接勒令,關在天牢中的學子,盛宴結束之前不得放出,哪家官員如?有意見,直接來歸心舊居找他評理?。
  宋家小公子的屍體,拿草蓆一卷,送回了中書僕射府上。
  此番處理?完畢後,天已微明,常歌剛出牢門?,見著祝政只披了件玄色披風,站在月光裡迎他。
  此時二人皆是深乏,剛回歸心舊居,又恰巧撞上醉靈草草離開舊居。
  常歌還想著邀醉靈多客居幾日,醉靈卻連說益州公急召,不得不回。
  入夜裡下起了大雨,敲得亂葉簌簌。
  次晨日出,倒勉強算是個好天氣。
  今日楚王大婚,作為喜官,祝政得換上有拖地大擺的莊重禮服,頭戴無旒禮冠,比盛宴首日那套禮服更?為隆重。
  這兩?日,祝政衣著繁瑣,須得旁人穿著理?好,反讓常歌尋得了些打扮祝政的樂子,一層層助他穿衣著下裳、繞著他的腰為他勾上大帶,再以指理?好每一條綬帶,每一個步驟都頗為得趣。
  最關緊的是,他二人都能短暫忘了昨日的煩憂,日子似乎也變得簡單,簡單到只需整好所有衣襟、理?好所有腰帶即可?。
  層疊的玄色華服一著,祝政被襯得容色有光,自有一番威儀清肅之美。
  今日場合莊重,祝政需著玄玉革帶,常歌先是虛虛比好位置,又以雙臂環著他的腰,將革帶在他身後搭好,他二人距離幾乎無隙,常歌還能隱隱嗅到祝政衣上熏著的沉香氣。
  「今日,是先生第二好看的時候。」常歌以一指勾起革帶,在其上墜好山玄玉,又助他理?順組綬。
  祝政聞言,不禁莞爾:「第一好看是什麼時候?」
  常歌彎著眼睛笑:「偏不告訴你。」
  祝政容色溫溫:「我看將軍八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若我說得出呢?」
  祝政沉吟片刻,方道:「若你說得出,我便應你一件事情,什麼都可?以。」
  「這個好!一言為定!」常歌背手,衝著鏡中的先生笑,「我在下一年一月十?二,你生辰那日告訴你,先生可?記得今日所說,君無戲言!」
  祝政點頭:「君無戲言。」
  全?幅打扮好,宮裡的禮車早已在門?口候著祝政。常歌親攙他上車,祝政長順的衣擺掃過馬車桂蹬,流水般收攏至紗簾後。
  一側車簾掀開,祝政只露了半面:「亥時,我便歸來。」
  常歌只同他揮手:「眾人都只等你一個,還膩著不想走。」祝政這才將簾落下。
  馬車上鑾鈴脆響,常歌目送馬車遠去,心中來回想著一句詩。
  既見君子,我心寫兮。
  和鸞雍雍,萬福攸同。
  *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史記》
  [2]白司空:祝政假稱武陵白氏,此時有習慣以姓氏+官職,如梅丞相、劉尚書、宋中書等,故而宋玉稱他「白司空」
  [3]「和鸞雍雍,萬福攸同」:出自《小雅·蓼蕭》,描寫見到國君,心情愉悅,祝福周天子的詩,全文如下:
  蓼彼蕭斯,零露湑兮。既見君子,我心寫兮。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
  蓼彼蕭斯,零露瀼瀼。既見君子,為龍為光。其德不爽,壽考不忘。
  蓼彼蕭斯,零露泥泥。既見君子,孔燕豈弟。宜兄宜弟,令德壽豈。
  蓼彼蕭斯,零露濃濃。既見君子,鞗革忡忡。和鸞雍雍,萬福攸同。


第67章 神像 在楚王婚宴上,稀里糊塗地喝了一杯常將軍的酒。
  清靈台上, 左右筵席秩秩,餚果美酒維旅。鐘鼓舞女陳列,大雀交交而鳴。
  不過,此台上並無一人。
  楚王大婚, 自午後吉時開?始, 經數項流程一直持續至夜晚。
  此時, 諸國諸侯王公都在江陵城宮城太極殿內,一番流程折騰下來, 早已乏得萎靡不振, 惟有禮官司空大人,依舊敦肅溫溫,克己有節。
  今日清靈台外圍亦是?摩肩接踵, 不亞於各國諸侯儀仗不停那日,這些人想看的東西和常歌一樣,無非是?穎川公主?和楚王。
  楚王與公主?禮成之後,會自宮城乘禮車而出, 自沿街架起的天梯繞行一周後,方才登上清靈台,與諸位王侯共享喜樂。
  因此,清靈台外被?楚國三軍戒嚴出了大段空地, 普通百姓只能在戒嚴區域外遠遠觀看。
  日頭漸沉,清靈台上數百庭燎漸次亮起。
  各國華蓋自宮城兩側城門而出,經由天梯直上清靈台,依次落座,人群立時躁動?起來。他國諸侯落座, 這是?楚王昏禮已成,即將乘禮車巡遊了。
  「將軍怎麼不同先?生一道, 坐昏禮筵席?」姜懷仁問。
  常歌自小散漫慣了,對這種講兩句、喝一杯、再拜三拜的正式宴飲是?避之不及,對楚廷更是?沒有興趣。
  常歌淡淡答:「那筵席有什麼好坐的,一坐數個時辰。你?信不信,席上至少有半數人都想著早些離席。」
  姜懷仁哈哈一笑:「這話在理。」
  眼下常歌窩在九鳳樓第八層,只等看一眼棋文,便同姜懷仁一道去九天閣尋向天彤。
  來此處時,還有段小插曲,姜懷仁要上九鳳樓頂層,說登高方能望遠,不知?為何常歌漲了個大紅臉,硬是?攔著死活都不讓上頂層。
  姜懷仁無法?,只得順了常歌的意思,他二人便在倒數第二層,遠遠觀景。
  楚王和穎川公主?的禮車就?跟在諸國旌旗儀仗之後,款款而出。
  常歌所在的塔樓距離清靈台本就?較近,他這種能百步穿楊的人,更是?生得鷹隼一般的視力,禮車剛剛開?上天梯,常歌當即看清了穎川公主?。
  公主?今日猶是?金珠鏈遮面,著了大紅喜服,同楚王相互攙著,正朝禮車下的民眾遙遙揮手。公主?手腕稍抬,重疊的喜服袖口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腕,手腕上只綴著跟古怪的紅線,卻未戴長命金鐲。
  常歌顯著一滯,而後稍稍鬆了肩膀:「原來如此......原是?如此。」
  難怪祝政只說不會負了棋文,卻百般不肯透露具體細節。
  姜懷仁本就?擅於察言觀色,他見常歌神色恍惚,便未多詢問惹他心煩。
  「走吧。」常歌低聲道,「......我們去九天閣。」
  *
  清靈台上,祝政作為禮官,坐在左首第一席。
  禮車巡遊之時,他便多有失神,一直望向九鳳樓方向,連起首祝酒之事都忘了,虧得身側景雲提醒,才匆匆抬杯祝酒。
  首巡酒過,鐘磬起,楚歌昇平。
  祝政代祝三巡之後,為首賓的魏國端著犀角杯盞,祝酒獻禮。
  魏使先?是?著了個聲音尖細的宮人,將那足足三頁長的禮品單子嚷嚷得在場眾人都聽得清楚,聒噪完後,魏使一番冠冕結好之詞又聽得人昏昏入睡,連向來姿容端正的祝政都斂眸沉吟,聽得跑了神思。
  魏國使臣猛地清清嗓子,將台上眾人嚇得一驚,他皮笑肉不笑道:「我大魏還有一賀禮,聽得此禮順流而下,幾經坎坷,司空大人更是?躬親押送,大人辛苦。」
  他雙手捧一花球,碎步至祝政面前:「此綢一端結成花球,另一端連於巨神像,司空大人一路勞頓,當由大人親手燃此球。」
  花球置於席上,魏使恭敬遞上火紅折子。
  祝政沉思片刻,以火燃了花球,那球上不知?被?塗抹何物?,瞬間爆出花火,一道火龍貼地而行,直下清靈台,沿長街石道燃向巨神像。
  紅綢剛燃上巨神像自底座,瞬間燃起大火,民眾不知?所以,見火光被?夜色襯得輝煌異常,還以為是?安排好了的景觀,不禁拍手叫好。
  那火自下而上,熊熊而生,紅綢宛如燃著的巨大披風,自神像上一點點剝落,先?是?露出了神像的箭囊,而後是?腰間的馬刀......飛揚的飄帶,大火猶如火鳳一般展翅,迅速向上攀飛,而後瞬間消失不見------
  巨神像的真容終於出現在眾人眼前。
  全身輕甲,馬尾高束,兩側廣袖更以束帶高高縛起,巨大神像正抬手揮開?身後披風,英武異常。
  稚子尖脆嗓音被?江風送來:「天神將軍!是?不是?天神將軍?」
  立於大江之畔、猶如一座小山般高大的巨神像,竟是?常歌。
  清靈台高達數丈,距離民眾遙遠,卻仍能聽得長街上民眾沸騰之聲。祝政遙遙望了一眼,民眾見神像破火而出,紛紛大拜,只是?苦了仍在巡遊的楚王,眾人皆被?巨神像吸引,在他禮車周圍圍觀的,竟只剩下小半數的民眾。
  楚王遙遙回頭,雖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想必好看不到哪裡去。
  常歌威名雖甚,但清靈台上之人多高坐廟堂,與常歌正面交鋒、識得常歌真容之人不多。
  祝政當即大掃一眼,同常歌相熟的益州公今日不在,滇穎王正拿肘撐著身子,小酌飲酒打?量眾人神色,其?余王侯大多不知?這神像深意,還有些外國國使,更是?不明所以,只覺這神像威嚴好看,連連擊掌叫好。
  魏使拱手道:「我聽得襄陽百姓放萬千天燈,召喚前朝常將軍護佑,眼下楚國大開?盛宴,萬國來朝,我大魏太子聽聞此事,特?獻此神像。此神像乃先?朝大周昭武將軍常歌,有他護佑,先?行恭賀楚國雄圖大展,問鼎中原。」
  這番話雖說的不太地道,明著是?獻禮,暗地裡卻暗示楚國意圖一統天下,還在人婚宴上獻了個慘死將軍,著實不吉利。
  右列的冀州、鬼戎小國使臣,臉色多有僵硬。
  祝政神色浮沉,杯盞在側,卻並未出手觸碰。
  楚王大婚,獻個慘死的將軍神像,還就?立在大江江頭、宮城門口,楚廷上下日日都能見著,還得礙著「楚魏之好」,打?不得更遮掩不得,那魏使想的得意,佯做感慨道:「只是?兵者大凶,用兵有如常將軍,也落得個唏噓下場,大周國祚更被?連年征伐盡數毀滅,周朝四世而亡。」
  他裝樣掐指算了算:「楚國這已是?第二世了,無妨無妨,尚還二世而已!」
  他這番話,宴席上聽懂了的,臉色都不大好看。沒聽懂的,見氛圍僵持,也覺興味闌珊。
  魏使正志得意滿,忽而一聲巧笑,斷了他的話頭。
  滇穎王撐著下頜坐在三重席之上,端著個指頭大小的酒杯,慢酌一杯,懶笑道:「好端端一大夫,話卻說得如此小氣。」
  魏使瞬間變了臉色,卻不敢當場駁滇南穎王的面子,只憋氣道:「我笨嘴拙舌,倒是?惹了穎王不高興。若我哪句說得略有不對,還請穎王賜教。」
  小酒杯在席上瞬間一篤,穎王柳眉一擰,當即沉臉,她身側苗女高聲道:「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請我們穎王指點。」
  「你?!蠻夷女流,我不同你?計較!」魏使找著台階,拂袖歸了席位。
  滇穎王莊盈哪裡是?受得了這個氣的,她揮揮手,身後苗女當下自席後一躍而出,莊盈懶懶道:「諸位公侯大臣們,方纔我女侍擾了大家?的興致,現她願意搖鈴一曲,為諸位助興。」
  莊盈言畢,那苗女自腰間掏出一六角銀鈴,纖手一搖,銀鈴脆響,銀鈴當中更是?飛出六隻蟬蟲,在她身側縈繞。
  起先?眾人還以為那苗女出席,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但她起舞搖鈴,歌喉婉轉,舞姿更與雅樂不同,別有一番張揚韻味,更離魏使席位數丈之遠,看來是?真的鼓鈴致歉,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只覺是?誤會了這苗女。
  鈴鼓舞畢,祝政方才謙然立起,先?是?誇讚了一番苗女清麗舞姿,而後話鋒一轉,道:「今日楚國能得各國使臣同聚於此,此乃一幸;楚王同魏國公主?永結同好,兩國一衣帶水吳越同舟,此乃二幸;魏使獻上將軍神像,三福共至,今日是?一等一的大好日子。」
  魏使端杯,摸不透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祝政為表重視,款款出席,精緻的玄色衣擺柔緩拖過石階,墨玉般延展開?來。
  他衝著神像方向遙祝一杯:「常將軍定?六雄平八方,實乃一代良將,有此神像護佑,我楚國定?得一方安寧。此盅,我代楚地皇天后土,敬謝將軍。」
  言畢,祝政抬手,將杯中清酒灑遍大地。
  主?卿祝酒,賓客只能從?之。眾人在楚王婚宴上,稀里糊塗地喝了一杯感謝常將軍的酒。
  祝政又以樽對月:「朗月之下,莫非王土,天下大同,又有何國別之分。將軍既然澤被?四方,九州天下,皆遍享此福。」
  言畢,他以袖遮面,一飲而盡。
  禮官再度牽頭,賓客不得不回飲,但這麼一回飲,反倒鬧得像贊同他所言所說,天下大同,大國也好,小國也罷,均受常將軍庇佑。
  這巡酒,席上各國使臣吃得是?不情不願,滋味萬千,還得和著祝政的祝詞,唱上一句「遍享此福」。
  「常將軍護佑九州大地,我等自當啣環結草,以恩報德,將軍神像既立,當享萬年福祿,我楚定?會年年祭之,以禮供之,此盅,敬將軍福壽如日昇、如月恆。」
  諸使臣端著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喝了吧,等於認了司空大人所說,不能當個知?恩不報之人,還得跟上年年獻祭禮。
  不喝吧,這不僅挫了楚國的面子,還挫了獻神像的魏國面子,神州大地,一下得罪一半。
  不少使臣已在心中罵娘,都怪那魏使,好端端的獻什麼神像,鬧得各國騎虎難下,多出個神尊像,還得年年獻祭禮。
  各國使臣臉上神色甚是?精彩,祝政白皙頎長的指捏著酒盅,停在遙祝的動?作。
  他溫文一笑:「諸卿,請。」
  *
  作者有話要說:
  盛宴場景有化用《詩經·桑扈》、《詩經·賓之初筵》等。
  魏使:我膈應死你
  其餘使臣:......膈應死我們了
  政政::)
  明後兩天照舊萬更


第68章 隔牆 用假名倒也罷了,怎麼偏偏挑他的姓。 [一更]
  諸位使臣被祝政架在弦上, 吳國少主華悅賢見狀,爽朗一笑:「東吳之?地素有水患侵擾,數次征戰均未能斬草除根,今日有幸, 能請常將軍庇佑, 惟願將軍保我吳國天平地安、四海清平。」
  言畢, 爽快飲之?。
  吳國少主繼承大統也不過數月,一番話也說得慷慨大氣, 他年?方?十八, 仍未及弱冠之?齡。他國使臣只覺怎麼也不能被一少年?比下去,不得不隨之?飲了,祝政見眾人齊齊飲畢, 這才滿意回身,泰然?落座。
  木製輪轂吱呀一聲?,禮車巡完一圈,停在清靈台前。
  楚王握住穎川公主的手, 剛要下車,忽然?數個素衣學子衝至車前。
  原來是某處戒備鬆懈,出現豁口,有了一個帶頭, 剩餘學子便?一湧而入,直衝楚王近前:「我王!我王定要明辨忠奸!昨日學子一腔熱血,竟被無故鎮壓------」
  幾個楚國中護軍當即以身隔開禮車與學子,喊道:「刺客,有刺客!」清靈台上, 衛將軍程政當即站了起來:「還愣著幹什麼!先將學子拉下去!」
  程政說得急切,那些個中護軍卻不疼不癢, 動作慢吞吞的。
  祝政的目光挨個掠過鬧事的「學子」,他曾去過頖宮幾次,但眼下衝出來的「學子」,個個都臉生的厲害,他從未見過。
  他以餘光瞥了尚書?令劉世清一眼,劉世清神色泰然?,倒是鄰席的衛將軍程政,顯然?有些坐立不安。
  禮車前正在拉扯,忽然?一黑衣人自人群飛出,直接搶上禮車,這人打扮同四圍學子多有不同,祝政當即站起:「速抓刺客!」
  只見禮車上,黑衣人同楚王不知怎的拉扯一番,穎川公主忽然?驚呼一聲?,將那黑衣人猛地一推,其餘警衛的亂刀迅速砍上禮車,但那黑衣人卻被公主推至地上,數十刀擦著穎川公主的衣邊,全部砍了空。
  祝政當即大步下台:「保護公主,勿要傷了公主!」
  二三波警衛迅速跟上,那黑衣人見勢不妙,捂著腹部,飛身遁去,程政高喊著「快追!」數十名?中護軍騰地追了上去。
  各國諸侯王公顧不上看熱鬧,都被貼身近衛護著,慌忙撤退,台上瞬間亂作一團。
  祝政逆著人流行至禮車前,拉開重?疊的中護軍,這才發?現,楚王已緩緩軟倒在禮車之?上,右側腹部紮著一把尖刀,鮮血仍在潺潺朝外翻湧。
  穎川公主滿目驚恐,只縮在一側,不知所措。她聽得楚王出氣多,進氣少,不住說著「你......你!」慌忙湊上去,以手按住不停在湧血的創口:「王上養傷要緊,先別多話了。」
  楚王將眼一瞪,臉色發?灰,瞬間昏了過去。
  祝政面色鎮定,扯下禮車車圍旌旗覆於楚王腹腔之?上:「楚王受驚,速帶其回殿歇息。」
  他言下之?意是先行遮掩過去,一切如?常,靠近的幾個中護軍面面相覷,楚王被刺此等大事,也是能含糊過去的?
  祝政沉聲?:「快。」
  幾個中護軍當即開始掉轉車頭,那車頭卻被一人攔住了。
  衛將軍刀已出鞘:「我王遇刺,你不說就地救治我王,竟想胡亂遮掩過去,司空大人,你懷的是什麼心思!莫非,此事是你一手安排的!」
  祝政只平靜道:「台下萬千百姓,台上他國諸侯,在此地救助,恐生慌亂。」
  「恐生慌亂?」衛將軍冷笑道,「我還怕有人心懷不軌,將我王拖入後宮,暗中殺之?!」
  「讓開,讓開!」中護軍將領喬匡正撥開將士上前,一見楚王面色,當即大驚,「這,這!」他當下朝衛將軍大跪,「屬下一時不察,竟出此大錯,還請程將軍責罰!」
  衛將軍同他打手勢讓他退下,只是喬匡正一根筋,死也要攔車求罰。
  兩?人正在拉扯,穎川公主倒細聲?道:「諸位將軍將領們,救助王上要緊,還有什麼事,等之?後再說也不遲!」
  楚王力不從心,現場自是已成楚王后的公主為?大。王后發?話,喬匡正和中護軍當下七手八腳,將楚王往宮城裡挪。
  衛將軍當下發?作不成,只得咬牙對祝政道:「盛宴乃你一意孤行舉辦,眼下楚王被刺,此事事關重?大,我定會徹查!」
  祝政懶得答話,連禮都沒行,衛將軍哼一聲?拂袖而去。
  他緩緩抬頭,夜空中烏雲飄過,露出一輪皎月。
  眾星,當即黯然?失色。
  此處已然?開始動作,還望姜懷仁那邊能及時趕上才好。
  祝政抬手,輕輕縱了一隻白鴿。
  *
  九天閣安靜的蹊蹺。
  江陵城開盛宴,連城外十幾里的小酒肆都徹夜開張,生意更?是紅火,可這地處江邊的九天閣倒大門緊鎖,一派蕭瑟景色。
  一隻白鴿撲稜稜落在屋廊之?上,收著翅膀,咕咕叫了數聲?。
  常歌額外留意了一眼,鴿子腳上並未有傳信信筒,可能只是只尋常野鴿子。
  鎖頭上已生了層薄灰,估計是鎖了有些時日了,他抬頭打量一周,若能踏上一層屋廊,倒能從二層破窗而入。
  常歌仍盯著二層,悄聲?道:「你會不會輕身功夫?」
  他見許久無人答話,常歌朝身旁一看,竟然?無人!
  姜懷仁半蹲著身子趴在木門上,正對著虎頭大鎖的鎖眼看。
  常歌:「你不會......」
  他話還沒說完,姜懷仁自腰包裡摸出個形狀古怪的纖長鐵器,伸進鎖眼邊挑邊聽,未出多久,沉重?有兩?個手掌的虎頭鎖,卡噠一聲?彈開了。
  姜懷仁拍拍手,哈哈一笑:「人在江湖行走,怎能不備兩?手。」
  常歌:「......」
  木門吱呀一聲?推開,倆人先後進了九天閣,樓內門窗緊閉已久,又在江邊,室內瀰漫著一股極重?的陰潮氣。
  樓內同普通酒樓格局差異不大,一層大堂,二層往上皆為?雅間。
  「這------」聽見姜懷仁開口,常歌慌忙回身,悄聲?比噓,姜懷仁當即壓下聲?音,只以氣音道:「這看著一個人也沒有,會不會有什麼蹊蹺?」
  常歌笑道:「你我來尋的,正是這蹊蹺。」
  依著姜懷仁同向天彤所約,二人直上二層松風閣雅間,雅間四圍皆是木製格柵窗,掛著數幅山水掛畫。常歌朝四圍掃視一圈,不知是不是陳設太?滿的關係,這屋子的縱深比外側看起來小上許多。
  常歌一時不知該沖哪副畫喚向天彤的名?字,便?隨意挑了一副,沒想到向天彤姓名?一出,雅間大門當即被敲響。
  常歌警醒道:「誰?」
  「為?客官添茶。」
  常歌無話,木門輕開一縫,轉眼便?進來了兩?位小廝打扮的人,向天彤跟在小廝身後,一進門,便?同姜懷仁點了點頭。
  姜懷仁熱絡的緊,忙向三位小廝介紹:「這是我們祝公子,祝公子古道熱腸、樂善好施,我在江上漂流數日,正是祝公子救下的,他聽了九天閣的事情,心有不忿,定會為?你們主持公道。」
  常歌想說點什麼,卻被他哽得說不出來。
  用假名?倒也罷了,怎麼偏偏挑他的姓。
  他一回頭,姜懷仁衝他眨了下眼睛。
  常歌無奈,只得陪著演:「姑娘們有何難處,祝某定當竭心盡力。」
  其中一位小廝坐定,常歌額外多看了一眼,向天彤平平無奇,這小廝倒是生得英氣。英氣小廝嫻熟看茶,常歌阻攔道:「不必看茶。」向天彤卻只說:「要他們做吧,平日裡也是看茶看慣了的。」
  常歌的目光落在小廝看茶的手上,這手生得白淨無比,還蓄著水蔥似的指甲。他並未接話。
  兩?盞茶斟好,茶香終於壓住了室內的潮濕之?氣。
  向天彤似在等些什麼,莫名?僵了片刻,經小廝提醒,方?才以茶推將兩?盞茶分別推至二人,「粗茶,不知合不合公子口味。」
  此處疑點重?重?,斷不能貿然?飲茶,常歌正要拒絕,姜懷仁已端起茶杯,咕嘟一聲?下了肚。
  這什麼......美人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要不是面前還有旁人,常歌定要翻他一白眼。
  向天彤還要讓茶,常歌抬手道:「不必,我還趕著亥時回家,有什麼事,請簡短說了吧。」
  他言辭淡淡,卻不知觸了何處關竅,向天彤瞬間淚水漣漣,拿著帕子先行抹淚起來。
  姑娘的戲還挺足。若不是此前他已知向天彤多有古怪,定會被這姑娘我見猶憐的模樣蒙騙。
  常歌朝身側斜瞥了一眼,卻見姜懷仁也紅著眼睛,馬上就要掉金豆了。
  常歌:「......」
  真不知是對著飆戲,還是色迷心竅。
  向天彤做足了氛圍,這才哀婉開口:「這地方?白日裡叫九天閣,亥時之?後卻叫做繡球賭坊,只許握著珍瓏繡球之?人進入。兩?位公子進來時,可有覺得室內潮悶異常?」
  常歌謹慎選著詞語:「此處臨江,潮悶也不足為?奇。」
  向天彤緩緩搖頭,剛要開口,那位英氣些的小廝卻搶道:「二位公子請隨向姑娘來。」
  那小廝掌燈,向天彤跟隨,帶著二人自一層下了地道,在其中七轉八拐,聽得水聲?漸近,地道愈發?開闊,盡頭處一轉,竟是一寬闊地洞。
  洞內黑暗,只能依靠向天彤手中如?豆燈火照明,眾人腳下乃一木柵碼頭,江水滔滔,幾乎淹至棧道之?上。
  姜懷仁驚道:「這是那日我來到的碼頭!」
  向天彤點頭首肯:「他們奪來姑娘之?後,會在江上繞行,最終抵達此處,那日我奉命接應九個北境女子,不料卻接到了八桶卵石,和這位大人。」
  常歌仔細諦聽一番,地下洞窟幽深,只有水滴聲?聲?。
  向天彤接著道:「亥時之?後,但凡出示了珍瓏繡球的人會被引入樓內,由專人以斗篷面具遮掩頭面,接著無知無覺中吸入一種迷香,人稱......軟筋散。」
  常歌面上不動聲?色,卻將牽連軟筋散的幾件事情在心中理了一遍。
  襄陽城外紫色錦衣人、樓船上大司農程邦的屍體、樓船上劫持公主之?人,繡球賭坊,以及眼前這位什麼都說得頭頭是道的人,顯然?也明白軟筋散。
  向天彤繼續道:「中了軟筋散後,這些官員被運至碼頭小舟上。此法防止諸位參賭官員相互交談識出對方?,更?防止奸細混入中途作亂。在此處換小舟划向前方?,直至長堤內部。」向天彤掌著燈火,朝遠處伸了伸,可惜地洞遼闊,燈光照不亮遠處的黑暗,「只是長堤決口一次,長堤內的空腔已被洪水淹滿,否則我定帶二位公子一探究竟。」
  姜懷仁眼神一亮:「也就是說,這九天閣只是繡球賭坊的入口,真正的繡球賭坊在那長堤內部!」
  向天彤點頭:「正是如?此。前些日子,說是司空大人暗中徹查此事,不知賭坊何處得了消息,將長堤內部陳設、擄來的女子盡數轉移,長堤內部這才成了空腔。」
  一行人復而回至松風閣坐定,向天彤緩聲?道:「今日我冒險將繡球賭坊之?事盡數告知公子,還望祝公子能救我姐妹出這苦海。」
  「好說。」常歌笑道,「只是我很好奇,向姑娘求人,都是這種求法麼?」
  向天彤不解其意。
  常歌:「接連撒了三道謊言,我就不多提了,這隔牆之?耳------」
  向天彤眼神大變,常歌手中茶盞早已飛出,直直擊向她眉心,向天彤身側一小廝當即搶上,截斷茶杯,向天彤卻恍然?醒悟:「不好!」
  原來擊向她的茶杯不過障眼法,常歌同時還擊出了另一茶杯,那茶杯打著旋擊中一側木牆,木牆呼啦啦整個倒了下去。
  牆後,數十刀斧手就這麼袒露在眾人面前。
  常歌的手搭上了大司馬劍:「也太?多了些。」
  *
  作者有話要說:
  姜懷仁:祝公子!
  常歌:............


第69章 謊言 「將軍確實聰敏。」 [二更]
  刀斧手本就是一蹲伏之姿, 見遮掩木牆被掀開,當即衝了上來,常歌腳尖輕勾踢起木幾,那木幾呼啦啦向刀斧手橫飛過去, 砸倒一大片。
  與此?同時, 兩三個衝至他身側的人被他一腳踹開, 連退數步,和後方衝上來的人撞在?一處, 只?二三回合下來, 屋裡全是連聲?哎唷之聲?,地上滾倒了數個刀斧手,而常歌的劍都未出鞘。
  「向姑娘不?習武藝, 看不?出這其中的差距。」姜懷仁道,「這些人的水平,再?翻上數倍也不?是我家公子的對手。」
  那些刀斧手倒是忠誠,即使姜懷仁這麼說, 仍舊折騰著還要上前,向天彤大喊一聲?:「住手!」刀斧手捂胳膊的捂胳膊、揉肚子的揉肚子,全數停在?原地。
  向天彤身側一小廝道:「聽祝公子把話說完。」
  常歌的手仍未離開劍柄,他在?室內緩緩踱著, 將兩位小廝和向天彤圈在?無形的圈內,向天彤全身緊繃,眼神祇?跟著常歌的步子轉。
  「我覺得奇怪。」常歌的步子停在?一位小廝身後,「一來我就察覺,這屋子格局比樓層縱深要短上一截, 估計木牆之後余了些空間,這格局, 顯然是牆後埋伏了人。過程中這位自稱『向天彤』的姑娘多次停頓暗示,席間那麼多攻擊我的機會,你們......為何不?殺我。」
  他停在?一側掛畫前,仔細觀察眾人神色:「這畫,筆觸倒是精巧。」
  這畫粗看並無異樣,仔細研究便?會發現裝裱的邊沿比尋常畫卷厚上許多,這掛畫後方定有門道。
  常歌作勢要翻動這幅掛畫,屋內眾人居然齊齊盯著他看。常歌慢慢收手,忽然劍光一閃,那掛畫當即被劈做兩半,露出內裡綿軟的布料。
  常歌將刀還鞘,抓起畫卷下露出的一小片料子,從中抽出了一面旗幟,他將旗一展,心頭?驀然一悸。
  純黑大纛,尖形長帆,無字無飾,這是......常歌出征所用大纛帥旗!
  常歌的手不?動聲?色地攥緊這旗幟,看來這夥人,當是衝著他來的。
  「奇怪,畫裡還有這種蹊蹺!」
  常歌被引得回首,姜懷仁正趴在?掛畫之上,一把將裡頭?藏著的另一個東西揪了出來,將其一抖,露出了半個「子」字。
  「這是個什麼字?」
  姜懷仁將這東西左右掉轉上下翻轉,翻來覆去摸不?著門道,常歌看得焦慮,奪過柔布,將旗利落抖開,這是一面黑鑲白旗,旗幟中央正是一「孟」字。
  黑旗看得不?甚清楚,這白旗卻是觸目驚心,整面旗幟都被鮮血染成暗紅,放的時間久了,更沉成了中黑紅的銹色。打血跡看,這定是面戰場上收回來的旗幟。
  常歌恍悟。
  方纔看到?純黑大纛,他第一反應便?是自己的帥旗,這下同孟字將旗組在?一起,他才知曉方纔那面純黑大纛並不?是他的,而是益州五虎將「醉山隱軍狼」中張知隱的將旗。
  張知隱乃益州世?族,景仰常歌神勇方才從戎,故而他所用的將旗同常歌的帥旗大纛形制一模一樣。
  這兩面旗幟放在?一起,常歌也知道了這夥人來討的是什麼債。
  去年益州出兵攻佔夷陵,主帥是常歌,而將其謀略執行的兩員大將,正是持純黑將旗的輔國將軍張知隱和持「孟」字將旗的平南將軍孟定山。
  常歌掃了一眼滾做一地的刀斧手:「夷陵守軍?」
  向天彤款款站起:「正是。去年冬日,益州三面同時向我楚發難,襄陽圍困、建平陷落,夷陵更是斷了軍糧、失了民心,贊軍校尉江榮節殉城、車騎將軍吳御風被益州軍活擒。這事?,建威將軍忘了,我們可忘不?得。」
  「我不?同你說話。」常歌將手頭?旗幟疊好?,「讓你旁邊的小廝上來答話。」
  向天彤囁嚅幾聲?,她身旁的小廝卻笑?笑?,按著向天彤的胳膊,示意她坐下。那小廝道:「將軍高智,竟識得我才是向天彤。」
  「你也不?是什麼向天彤。」常歌略有些不?耐煩,「有什麼話要說便?說,如此?虛虛實實,我走人了。」
  那小廝追問:「你又不?識得向天彤,為何斷定我不?是?」
  「向天彤,有一胞妹向天晴,混進了楚國水軍當差,諢號『小不?點?』,你們當見過吧。」
  那小廝只?維著微笑?,並未否認。
  常歌道:「向天晴向天彤都是漁家女兒,江邊混大的,就憑你們三個這一雙雙細皮嫩肉的手,斷不?會是漁家女。」
  小廝問道:「你又緣何認定,我才是管事?之人?」
  常歌輕笑?一聲?,將手中長劍還鞘,那小廝的目光不?自覺落在?他腰間大司馬劍上。
  常歌低聲?道:「『向天彤』都不?識得的東西,你一小廝倒挺識貨,一進門便?注意到?了這把劍。前段時日,你為了殺我,連長堤之下的百姓性命都肯拋棄,今日大好?良機卻遲遲不?肯動手,難道,是為了這把劍?」
  小廝只?信然微笑?:「長堤決口之事?,乃天災,怎能說是刻意而為之。」
  「你撒謊!」常歌立在?他身前,劍柄忽然捏得死緊,「你早知道楚國樓船龐舟定會經過江陵城前九曲迴環河段,那處河道狹窄本就多有淤砂,你又在?那基礎之上傾倒多餘泥土,做成江中淺丘,為的就是刻意卡住龐舟。沙丘鬆軟,龐舟卡住定會容易造成崩湫,你算好?了河段距離,龐舟一端被卡住,另一端被江浪推著擺頭?,定會卡在?長堤之上,如此?一來,長堤決口,只?是個時間問題,而空心堤的事?情,也定會被擺在?檯面之上!」
  小廝道:「你說的有理有據,可這只?是你的猜測。盛宴關頭?,我做此?事?,豈非多此?一舉?」
  常歌:「這一步卻是險棋,但你若成事?,一來可以將繡球賭坊、空心長堤之事?搬到?檯面上,逼迫楚國處理此?事?;二者說不?定龐舟沒保住,魏國大怒,撕毀婚約,那穎川公主便?無需嫁給楚王;最後,你還能假借天災之手,殺了我。」
  救穎川公主之事?,倒是常歌的推測。
  這小廝的主要目標顯然在?於繡球賭坊,無論是空心長堤、或是今日引路至地下碼頭?,所作所為皆是圍繞此?事?。如此?看來,手握珍瓏繡球的大司農程邦的屍體,很?可能是這小廝交由小不?點?放在?樓船上的,小不?點?當時借口燒船,正是為了給八層搶奪公主之人拖延時間。
  由此?可以推論,奪公主之人和這小廝八成也有聯繫。
  只?是常歌想不?通的是,棋文從未來過南楚之地,這小廝如何識得棋文?
  方纔常歌如何推論,這小廝都一笑?置之,沒想到?提到?穎川公主四字,他竟神色一動,低聲?道:「女子生於此?亂世?,本就薄命多難。大魏無恥,養了那麼多的將軍文臣,卻將國難之事?壓於一弱女子身上。再?說了,那楚王是個什麼貨色,我楚人知道的一清二楚。公主再?命薄,也斷不?能便?宜了楚王。」
  「江公子,你還同他廢話什麼!」地上一刀斧手叫道,「今日既然遇上了這建威將軍,便?不?要他好?活!」
  正說著,他撐著斧頭?從摔得爛碎的木頭?渣子上起身,咬著牙,舉斧還要砍,那斧頭?卻定在?空中。
  一白淨纖手停在?空中,阻下了那斧頭?的去路,那小廝抬著右手,攔下了他。
  「江公子,你這是何意!是你說今日要取他狗命,為我夷陵陷落的將士們報仇的!」
  江公子。
  這三個字在?常歌心頭?浮浮沉沉,他似乎記得,姜懷仁探查河伯搶新娘一事?時,江湖上傳言,強擄女子的「採花大盜」,正是一位姓江的公子。
  夷陵陷落,繡球賭坊,女子失蹤......千頭?萬緒忽然被「江公子」三個字串聯在?一起。
  「我來告訴你。」常歌朗聲?道,「正是因為,我懸著的這把大司馬劍。」
  被稱為「江公子」的小廝幾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是。」
  「什麼大司馬劍?」刀斧手嚷嚷道,而後神色忽然震悚,「難道......難道是大司馬司徒浩志將軍用的那把開國武王劍!」
  江公子緩緩點?頭?。
  「你是恨我,恨我去年冬日讓夷陵陷落,數萬夷陵守備軍,被我逼得死的死逃的逃。所以你一面佈局繡球賭坊之事?,一面還不?忘設計殺我,甚至不?惜以數千條人命為賭注,設計讓龐舟撞破長堤。」常歌道,「但比起我這個他國將軍,你更恨的,是荊楚的貪官污吏!」
  江公子的眼神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他神色恍惚:「這你又是如何得知?」
  「自我上樓船開始,怪事?橫生,像是要引著我去探查一般。起初我不?明白,是何人要我探查此?事?,一直被這個想法困擾。直到?那次樓船失火,本要劫持公主的人見到?我是拚命的,然而見到?司空大人一來當即撤退。我才明白,被引著調查這些古怪事?情的不?是我,而是船上的楚國司空大人。」
  「司空大人才來楚國,不?同楚地那些官員同流合污,楚廷之上被百般排擠,依舊不?卑不?亢,襄陽一戰,司空大人親赴襄陽前線,又做好?和談準備,世?人只?道襄陽一役乃武勝,實際上,官場上要花的功夫,一點?不?少。你們,或者說你,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
  那小廝並未否認。
  常歌道:「何況司空大人,本就在?暗中調查繡球賭坊之事?。想必你也是察覺到?他的線人,這才接連放出線索。」他說完,輕輕瞥了姜懷仁一眼,姜懷仁聽得三心二意,正在?地上趴著看小蟲玩。
  江公子點?頭?:「不?錯。江中鬼船、捏著繡球的屍體,正是我放給司空大人的。」
  「你扔上船的大司農程邦屍體,為了讓我們知曉他是因何而死,還特意在?他手心放了一玲瓏繡球。正如,我在?掛畫後發現的這兩面將旗。你若偷襲成功,恐怕這兩幅將旗當會出現在?我的屍體旁。你本想拿我給夷陵戰死的將士們,祭旗。」
  「將軍確實聰敏。」江公子以一折扇輕抵下頜,「夷陵失於你手......倒是,不?冤。」
  「事?到?如今,你計已?敗露,不?如從實招來。」
  常歌迫近一步:「你費盡心思,奪了那麼多姑娘,究竟是藏在?何處!」
  江公子聞言,眼神驀然一亮,而後低低笑?了:「將軍,竟連此?事?都察覺了。」


第70章 榮節 「屠戮數萬大軍之人,卻生性良善;而本該為國為民之人,卻是吸血厲鬼。」 [三更]
  姜懷仁鑽入木桶被?運至碼頭?時, 曾提到過「四處偶能聽得江鳥鳴叫之聲,且潮濕異常」,方才常歌被?帶至九天閣地下碼頭?之時曾經刻意留心,且不說江鳥鳴叫, 連外界江浪之聲都微乎其微, 斷然不是?同一處碼頭?。
  由此, 常歌大?膽推測,酒桶中的侍女並?非被?運往此處的地下碼頭?, 而是?另一處地處野外、更近江面的地下碼頭?。
  街外打更之人路過, 已至亥時。
  常歌追問道:「這段時日你究竟劫下多少女子,又意欲何為!」
  江公子見常歌隱有怒色,忙道:「將軍不必急著生氣, 她們在我處,要比留在繡球賭坊做莊姬,好上許多。」
  常歌思索了一番她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河伯搶走的新娘確實是?繡球賭坊所為, 但這些?姑娘眼?下消失,是?被?你截獲,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江公子點?頭?:「正是?。」
  「你先後冒充向天彤、假扮小廝、謊稱地下碼頭?為我朋友上次抵達的碼頭?,還?叫上這麼一幫人要來截殺我, 眼?下卻讓我相信你的話?」
  「我這不是?改主意了麼。」江公子道,「旁的事情將軍愛信不信,只是?加害女子之事,將軍大?可放心。」
  常歌垂眸盯著她,若不是?早知道這位「江公子」乃女子, 他早已動手?,何需在此多費口?舌。但他轉念一想, 此人既然費盡心思搭救穎川公主,倒也不能算是?完全壞透,只得暫時再捺捺性子。
  「江公子」此時緩緩卸下發上青色飄帶,烏黑的長髮瞬間墜落,滿室溢起一股桂香,正是?深閨女子用以養護青絲的桂花油香氣。
  姜懷仁的山羊鬍一抖一抖:「你......你竟是?!」
  連屋內的刀斧手?見之都大?驚:「你不是?江校尉胞弟麼!」
  那女子毫不吭聲,自袖中取出一白綾,她低著頭?,以此素綾將長髮再度挽起。再抬頭?時,她竟滿目淚光:「將軍可還?記得,江榮節?」
  江榮節,乃夷陵城守軍參軍校尉。
  夷陵之戰前夕,江榮節日日在碼頭?迎接輜重糧草,但所到糧草不足十?之一二,大?戰在即,軍士怎可無糧!無奈之下,江榮節向夷陵城民眾借糧,誰知當年本就歉收、又時值深冬,民眾一是?儲糧的確不多,二是?苦於重稅已久,江榮節借糧的公文告示一發,竟直接激起了民變。
  糧草空虛,夷陵守備軍餓著肚子上了陣,又被?常歌以聲東擊西之計調離夷陵,回夷陵之時,陣線已亂、大?軍潰敗。
  常歌點?頭?:「記得。江榮節,為保護主將吳御風而戰死,是?一條好漢。」
  這女子忽然沉了臉,極陰冷地笑了一聲,那笑光是?聽著都讓人頭?皮發麻,活像是?地獄裡惡鬼索命的陰笑。
  「......戰死。」女子咬牙切齒,連聲音都尖利幾分,「他明?明?是?被?楚國的貪官污吏害死!」
  「大?戰在即,江陵、枝江各處籌了糧草,逆行?而上送至夷陵,誰知這種救命東西,楚國各渡口?都要押著糧草層層盤剝,才過兩三個渡口?,輜重典的典賣的賣,糧草扣的扣藏的藏,竟被?剋扣大?半!雖剩大?半,若能成功運至夷陵倒也罷了,可當今楚王聽得他國使臣花言巧語,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竟無所謂港口?被?他人把持!無糧草支撐,我夷陵守備軍困頓上陣,這才潰不成軍,夷陵陷落......」
  那女子平息了情緒,低聲道,「還?有一事,將軍恐怕從未想過。那些?失蹤的女子......為何偏偏是?她們失蹤?」
  此事常歌還?真想過,不僅想過,他還?同祝政對著名冊整理過諸多異同之處,但結果是?,這些?女子的住所、出身、素日來往之人都各有不同,唯一相同之處是?,要麼寡居、好麼同姐妹相依。
  常歌道:「難道是?因為家中無男丁,無人出頭?,這才被?奸人盯上?」
  那女子鼻中嗤笑一聲,深歎一口?氣:「我只以為自己恨透了你,你......為何不再可恨些??」
  常歌不語。
  她搖搖頭?,似有無奈:「說來真是?可笑,動不動屠戮數萬大?軍之人,卻生性良善;而本該為國為民,做好父母官之人......卻是?吸血厲鬼。」
  她紅唇顫抖幾分,似是?費了極大?的努力,方才說出下一句:「並?不是?家中無男丁便無人替她們出頭?,而是?有人對著參軍花名冊,一戶一戶地找上了她們。」
  「她們的夫君兄弟在外,為國廝殺。倘若不慎犧牲,陣亡的悲報都未送到,很快便有厲鬼,以那為國犧牲的名冊為索驥,一家一家地找上門,小的變賣做僕役,大?的便充做莊姬......」那女子說著,一旁假向天彤的眼?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不住朝下掉。
  女子察覺後,同她抱首痛哭。
  最末一直未發言的「小廝」終於開了口?:「我家小姐,實乃江榮節校尉未亡人,名喚甘英,只因為悼亡江榮節校尉,這才假稱『江公子』。小姐與她們同病相憐,斷不會出手?加害,這點?還?請將軍放心。」
  為表誠意,她跪服在地,行?稽首大?禮。
  甘英落淚,連方才殺氣騰騰的刀斧手?也黯然傷神,常歌站在屋內,更不知該說什麼是?好。他稍稍矮下身子,盡量將語氣放柔:「你一女子,肯挺身而出救助旁人,我著實敬佩。愁怨之事瑣碎,你決過長堤,我也殺過不少人,你我都將往日怨恨暫且放放罷。大?司馬劍既在我手?,本就該討貪腐、平強.暴,繡球賭坊之事,我也好,司空大?人也好,定不會放過這些?臭蟲。」
  甘英抹去眼?淚,竭力將音色鎮定下來:「實不相瞞,我曾在九天閣賬房幫工,這些?年來明?賬暗賬,晚間繡球賭坊的出入流水,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更在安全之處留了底本。如需指認,我......也能挺身指認。」
  常歌點?頭?:「甘小姐女中豪傑,此事若要深究,還?望小姐多多幫助。」
  「不過,我還?有一問。」
  「你問。」
  甘英問:「你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懷疑我與長堤決口?之事有關的?」
  常歌平靜道:「自一開始。」
  他忽而撫開後袍,端正坐下,甘英看了一眼?,身形瞬間一滯。
  「一個人的偽裝再過去巧妙,不經意的神態和動作定會出賣她。」
  常歌:「我說的對吧,『老子神像』?」
  崩湫發生前夕,他和祝政立於江頭?,發現了山頭?有數座「老子神像」,其中有一座坐姿略有不同,連身形都比其餘幾座要小上許多,常歌只以為是?手?工鑿像的差異,並?未放在心上,直至今日,甘英扮做小廝推門進來,先是?瞟了一眼?大?司馬劍,而後端然一座。
  甘英細細打量常歌一眼?:「夷陵陷在你手?裡,我......確實心服口?服。」
  甘英遣退其餘人,那些?刀斧手?仍然憤懣,甘英又是?說「程政有楚王撐腰,若無大?司馬劍誰也奈何不了他」,又是?安撫「將軍此前效忠益州確實多有得罪,但長堤決口?那日我親見他以身堵口?,實令人敬佩」,可刀斧手?憋著一口?氣,怎麼也不肯就這麼罷手?。
  最後還?是?常歌將桌一拍:「這樣吧,你們就當這條命先打個欠條,待我將這盤子臭蟲打死了,還?願找我索命的,我就住在江陵城歸心舊居,到時候,單挑或是?一起上,我隨時奉陪。」那幫子刀斧手?這才勉強接受,四散而去。
  屋子徹底安靜,姜懷仁將翻倒的木幾扶正,自己給自己斜了盞茶,清清嗓音道:「你二人和解,眼?下終於可以好好相談一番。」
  三人正合計著,樓下忽然傳來些?響動,樓內寂靜,這聲音雖然細微,但無比顯著。
  常歌意味深長地看了甘英一眼?,她忙道:「司空大?人開始調查繡球賭坊之事後,此處已空置許久,否則我也不敢江此處擅自借來打埋伏。我的計謀皆被?將軍破得清楚,此時敲門之人,我也不識得。」
  他又看了眼?姜懷仁,姜懷仁只將頭?搖得宛如一撥浪鼓。
  為免他二人再生什麼詭計,常歌提議道:「一道去看看。」
  常歌打頭?,愛演的姜懷仁揪著他的袖子瞎哆嗦,甘英殿後,三個人一道下了一樓。
  一層空寂無人,堂食桌椅之上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看似無人。
  三人正要撤走,忽而聽得門外一句:「誰?」
  常歌同剩餘兩人對視一眼?,這人來敲門,為何他反而先質問起屋內是?誰。對方身份不明?,三人均未答話,只聽得門外氣喘之聲逐漸粗重起來:「佞、佞讒在側,忠良被?禍,世?間大?道不存,是?謂......無正。」
  這話,常歌曾在襄陽聽過。
  當時澤蘭帶著三萬擔軍糧假惺惺地要幫助常歌,介紹無正閣之時,正是?說了這麼一句話。
  更巧的是?,這句之後的答句,常歌隱約記得。
  常歌剛要開口?,卻見一旁的甘英忽然出聲,郎朗答道:「------吾輩願為良藥,治塵寰百疾,時政弊病。」
  甘英,居然是?無正閣的人!
  「快......快救我!」
  啪一聲,糊著層白紙的窗上,赫然拍上一血手?印!


第71章 鑰匙 縫隙間露出祝政清俊的面龐,他稍稍朝常歌伸手。[一更]
  姜懷仁仍有疑惑, 甘英卻?早已?衝至門口,三兩下?解開鐵鎖,將那人拖了進來,常歌剛要?出聲提醒, 卻?見甘英在這人前胸三處穴位連擊三次, 厲聲道:「我?已?點了你的麻穴, 眼下?我?就是割了你的頭,你也?毫無他法, 只能看著。」
  常歌的步子陡然一頓, 現在的小姑娘,怎的一個比一個狠。
  被拖進門內的人一身是血,更?在門口三級台階上流下?一道長長的血印, 側腹上還紮著柄金把斷匕,甘英卻?對此人的傷勢視若無睹,只蠻橫道:「你是何人派來,又?是作何目的, 快說!」
  那人血流不止,先後被拖拉搬動,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了。
  甘英還在逼問,常歌卻?稍稍推開甘英, 自他前襟處摸了一個令牌,這東西通身漆黑,乃一菱角形狀,如沉墨又?如玄玉,通身毫無反光之處, 鏤滿上古祥文。
  「鉅子令。你不是江陵無正閣的人。」
  甘英當?即抬手,解了這人麻穴, 轉而在他側腹傷口上點了止血穴位,開始嫻熟診脈。
  常歌忍著些厭惡朝甘英道:「他若是江陵無正閣的,你便不給治麼?你,又?和江陵無正閣什麼關係?」
  「我?以為這點將軍早看出來了。」甘英點到為止,「襄陽城外了望樓,你我?,還曾交過手。」
  是她!
  當?時祝政常歌在襄陽城外設局,抓出襄陽內間,沒?想到最後關頭,暗語帛書?被一青衣女子挾走。他也?確實同那位青衣女子交過手。
  常歌恍悟:「......那江上的青衣女鬼!」
  「不錯,也?是我?。」甘英道,「我?憑借濃霧,夜間驅船轉移女子,但心中有鬼之人,自然見鬼。河伯之事?以及江上鬧鬼的傳言,起初是為了圓女子失蹤的幌子,那些漁船畏懼傳言,夜晚遇著古怪航船也?不敢追逐,後來便一股腦朝我?頭上推,還能敗壞『江公子』的名聲。」
  常歌語氣愈發生硬起來:「這件事?情,無正閣參與多少。」
  甘英的手一頓:「將軍似乎並不喜愛無正閣。」
  常歌只道:「實不相瞞,無甚好感。」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正如楚廷官員多了,什麼爛人都有。」甘英繼續救治地上之人,平靜道,「繡球賭坊,本是無正閣的東西,原意是壓搾控制楚廷官員,我?能入九天閣賬房,也?正是出於無正閣的這層關係。誰知江陵這地方,風水真是妙極,連此處無正閣的分支都能養出些勾連,藉著楚國衛將軍程政和大司農程邦兩兄弟的東風,開始為自己謀利處。」
  難怪當?時常歌聽到九天閣的名字,只覺無比突兀。一個斂財的聲色場所,名字倒是氣得浩然大氣,聽著像要?做世?間正道標桿一般。
  「你說此處本是無正閣的東西,你又?是無正閣的人。」姜懷仁跟了上來,「為何你不去求無正閣來清理繡球賭坊,反要?找上我?們?」
  「我?當?然求過。」甘英道,「但我?與無正閣仍有不同,我?先是一女子、而後乃一楚人,最後,才是無正閣的芫花。我?見不得女子受苦,更?受不了荊楚為貪官污吏所把控,但無正閣首要?考慮的卻?是如何延續下?去。只有延續下?去,才能貫徹自己的正道。」
  她說得隱晦,常歌卻?聽明白了:甘英定是求過取締繡球賭坊,但賭坊確實能為無正閣賺錢,且能間接控制楚廷官員,對非楚人、非女子的無正閣中人來說,並無切膚之痛,利益權衡之下?,求了也?是白求。
  甘英頓了會,方才道:「我?違了鉅子的命令,先是悄悄運走莊姬,又?將無正閣培養許久的程邦暗中殺死,後又?布了長堤決口一局,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現在,我?還算不算無正閣的人。」
  「對不住。」常歌低聲道,「是我?黨同伐異了。」
  眼見地上之人漸漸虛弱,常歌不好見死不救,趕忙打?發姜懷仁去歸心舊居喊白蘇子過來。
  聽得「白蘇子」三個字,甘英輕瞥了常歌一眼,並未多言。
  二?人在等待之時,聽得長街外頭鬧哄哄的,不知所為何事?。常歌坐著等了會,心中驀然惴惴:「你自己在這裡等吧,白蘇子看著年歲不大,腿腳輕快,醫術還行。我?還有事?,需先行一步。」
  他陡然站起身,一銀質圓盒自袖中掉出,摔得匡啷一聲,在地上劃了幾個圈,方才撞上一人肩頭停下?。
  常歌剛要?撿起,沒?想到那圓盒卻?被人一把抓了起來,中刀的男子本已?無比虛弱,此時竟一個翻身,掙扎著握住了那圓盒,他本被止住的刀口瞬間湧血不止,身下?更?是血紅一片。
  「你......你這是做什麼!快躺下?,把東西還給我?。」常歌朝他伸手。
  那人臉色業已?蒼白,氣聲道:「這......本是我?的東西,憑什麼還......還你。」
  這圓盒裡裝的正是穎王轉交給他的,莫桑瑪卡的銀鎖。聽聞此言,常歌轉言道:「此物乃我?一友人所有,方才甘姑娘也?看到此物是從我?袖中掉出,你怎麼空口說此物是你的?」
  「墨......」他手上滿是鮮血,將整個銀鎖塗得斑駁,「是我?的名字,我?叫林子墨。」
  銀鎖正中央,的的確確刻著一個「墨」字,但他叫什麼名字,這個墨字同他有什麼關係,單憑空口一張,也?說不清楚。
  地上那人咬著牙,從脖中掏出一根紅線,他艱難扯至末端,紅線上竟穿著一銀色葉子。
  林子墨將圓盒按開,費力想將銀葉對準鎖眼,無奈他神色恍惚,手指更?是顫抖不止,常歌一把奪過銀葉對準鎖孔,只聽「卡噠」一聲,那銀鎖輕巧彈開。
  銀鎖打?開,其中是一鏤刻精美的花朵,另一面則是一銅鏡,恰巧映著銀色花朵。
  莫桑瑪卡明明說,銀鎖裡是藥王谷所在地,可常歌遍尋一番,整個銀鎖再無任何印跡、提示或是標語。
  那銀鎖被人一把奪了過去,林子墨死死攥緊銀鎖:「我?有鑰匙,這下?你可信了吧!我?倒想問問,這鎖,咳咳,這鎖為何在你手上!」
  他既然持有鑰匙,說不定是莫桑瑪卡的舊識,最不濟,也?當?是同一個寨子的人。常歌對這人稍稍放心:「這是我?同莫桑瑪卡分別前,他要?我?保管的。」
  那人忽然強掙著要?起身,怒道:「你......你既然見過他,為何不攔住他,虧你......還謊稱是莫的友人!」
  常歌心中有愧,只低聲道:「我?也?是......今日才得知。」
  直到楚王大婚禮成?,攜著「穎川公主」上了禮車,常歌才發現,那位惟妙惟肖扮做穎川公主之人,正是莫桑瑪卡。
  無怪乎當?初莫桑瑪卡來襄陽,需要?守城都尉夏天羅親自迎送,無怪乎他那般胡鬧折騰,祝政對他卻?無半句怨言。
  地上之人忽然猛地咳出口血:「是我?......是我?對不住莫,我?只恨,一刀沒?能捅穿他的心。」
  常歌瞬間警醒:「你說什麼?誰的心?」
  林子墨撐著地,他每一次呼吸,側腹都湧出大股鮮血,他拗出個古怪笑容:「還能有誰,自然是楚王。」
  甘英被這消息嚇得一滯:「今日,可是楚王大婚!」她很快反問,「刺楚王是鉅子令麼?為何我?從未聽鉅子說起過?」
  林子墨蒼然一笑:「這不是鉅子令,不過......是我?自己想殺他。可惜,可惜我?沒?能殺成?,還被他反捅了一刀!」
  常歌被這消息衝擊得瞬間失神。
  楚王被刺,婚禮、盛宴肯定當?下?大亂,先生苦心經營的一切,竟被此人砸得粉碎!他猛然揪起這人領口,那人卻?同軟泥一樣,毫無還手之力。
  甘英瞬間嚷嚷起來:「你做什麼,他都傷成?這樣了!」
  常歌按著最後的火氣:「盛宴如何?百姓如何?司空大人如何!」
  林子墨冷笑一聲:「一團亂麻。」
  一拳狠狠砸在他臉上,他被打?得腦袋一偏,口鼻處更?是湧血不止。
  常歌揪著他的衣襟:「你知不知道此事?牽涉多少人,又?籌備了多久!即使那楚王再惡毒再可恨,你為何要?挑在今天!百姓惶恐,黎民何辜!」
  「我?沒?多想!我?本是,本是要?刺殺那位禮官,可我?看到莫他......」
  禮官,自是祝政。
  一股怒火噌地騰起:「混賬!」
  林子墨被一拳打?在了地上,此時常歌什麼都顧不上,猛地推門而出,這一推,聽得「哎唷」一聲,姜懷仁揉著腦門在門口轉成?了個陀螺,卻?被常歌猛地掀開:「讓開!」
  姜懷仁朝他背影扯著嗓門嚷:「將軍可是要?去尋先生,待我?一起!」他慌慌張張將白蘇子推進屋內,朝甘英比了個手勢,二?人一道追了上去。
  *
  此處距清靈台和宮城門尚遠,街上稱不上是一團亂麻,反倒空寂的可怕。
  眼下?常歌顧不上去看熱鬧,聽林子墨所說刺殺之事?,他滿心掛念祝政,只急著要?找到他。
  常歌在屋簷上數個起落,遠遠地將姜懷仁甩在身後,很快便回?了歸心舊居,只是裡面空空蕩蕩,先生並未歸家。
  他來回?找了許多圈,確認沒?有遺漏之處後,這才自前門出發,打?算到喧嘩處一探究竟。
  常歌剛闔上大門,回?頭就見著一玄色馬車停在身後。
  一隻素白的手打?起簾子,縫隙間露出祝政清俊的面龐,他稍稍朝常歌伸手:「小將軍,快來。」


第72章 從伯 一吻將軍忘語。[二更]
  常歌行至車前?, 祝政一把攥住他的手,將他拉了上來,一陣入夜的涼氣隨著車簾掀動挾裹進來。
  祝政只道「五月間了,去了何處, 手這樣?冰。」邊緊緊攥住他的手。
  祝政個?頭高大?, 所乘車馬需均為?定制, 比尋常車廂大?上些許方能施展開來。眼下這個?眼生車廂只尋常大?小,祝政只能勉強躬身, 一個?人便將車內視野遮擋得嚴實。
  「在江邊上待了會, 先不提這個?......你還好------」常歌這話還未說完,直接哽在喉中。祝政稍稍退開些,露出了身後?坐著的人。
  冀州公?祝展滿目慈祥, 只笑看著常歌。
  原被攥住的手猛地抽開了,常歌莫名心虛,乾巴巴道:「見、見過冀州公?。」
  難怪這玄色車馬常歌看著眼熟,原來是冀州公?祝展的。此人乃祝氏公?族, 封地冀州,人稱冀州公?。他實際上是周閔王同祖堂兄弟,算起來,祝政當稱他一句「從伯」。
  「坐, 先坐。」
  常歌小心翼翼坐好,兩手更是端正置於膝上。祝政見慣他無法?無天的樣?子,忽然見他如此,倒被逗得好笑。
  車內鋪著上好的軟墊,表層還是蜀錦制的, 常歌卻如坐針氈,一面?想?亂動幾分?, 一面?卻僵著身子處在個?泰然的坐姿,他正侷促,卻聽冀州公?道:「你方纔,喚的不對?吧。」
  常歌整個?脊背都針扎一般,愈發恭敬行了一禮:「屬下常歌,見過冀州公?展。」言畢,便要撫袍行大?禮,冀州公?趕忙將他臂膀扶住,他手上略微施力,將常歌扶坐回去。
  常歌愈發不得其解,繃在行禮的姿勢沒敢收手,他手上卻忽然一溫,是祝政不由分?說握了他的手,強壓在他膝上。祝政湊在他耳邊,耳發便滑在他肩上:「叫展從伯。」
  長?輩在上,祝政忽然是要鬧些什麼,即使他忘了舅父那頓劍鞘,常歌背上可還疼著呢。
  常歌不動聲色地抽了數次手,祝政卻更將他雙手緊緊裹住,攥得更緊了些。
  冀州公?朝他笑笑:「你們的事情,政兒已同我說了。」他聲音忽然柔了些許,「這世道太難,當初又那麼大?的事情。幸好你二人都活了下來,還能在一處扶持,也算是好事。」
  常歌本暗中使勁的手忽然就鬆弛下來。
  「可惜政兒說得突然,我身上也沒什麼貴重東西。他若是提前?說些,我定備上數車大?禮------」
  冀州公?忽然想?起什麼,自腰間解下一玄色玉珮,攤在手心。
  「我們老祝家的人都有?幾分?傲氣,都覺著自家祖先是玄鳥,玄鳥子孫跟著大?禹治水,因為?有?功,大?禹賞了他一塊玄玉燕。故而我們老祝家尚黑、尚玄鳥紋。這塊玉是恆山墨翠,雖然比不上大?禹賞的玄玉燕,但?也算我們老祝家的一點心意?。你接著吧,政兒說你們去年冬日裡結的親,就當我這個?做伯伯的一份來遲的賀禮。」
  這塊黑玉掌心大?小,古樸無澤,色沉如墨,被雕做一燕子形制,正欲振翅。
  「你接。」祝政溫和?勸道,「這是從伯的心意?。」
  常歌壓根沒料到冀州公?會坐在車中,更沒想?到祝政已將此事事先告知了冀州公?,冀州公?這恆山墨翠一拿,常歌更是騎虎難下,他指尖稍稍動了動,聲音卻有?氣無力:「謝過冀州公?。」
  那玉珮忽然一收:「還叫冀州公??」冀州公?頑笑道,「政兒,你這是還沒抓穩實。」
  常歌視線低垂,這才改口喚了一聲展從伯。
  冀州公?美美應了一聲,將那塊恆山墨翠塞進常歌手裡,「你們年輕人敘話,我便不多叨擾了。我從冀州帶了幾隻蘇尼特羊,過幾日挑只好的送你們府上,我記得,常歌小時候就愛吃!」
  單是聽到蘇尼特羊四個?字,常歌好像已經聞到滿帳暖和?又饞人的鹹香,連送別都送得心不在焉,二人在車簾口送走冀州公?,復而相鄰而坐,常歌只急道:「楚王如何?」
  祝政沒搭理他,低頭將那塊恆山墨翠在常歌腰間墜好。
  常歌看得心急:「先生怎麼如此定然,楚王被刺,外頭已然大?亂!」
  祝政這才抬首,他鳳眸微斂,長?眉如暈開的墨尾一般,似愁似怨:「知道。將軍莫心急,好戲,自是唱熱鬧了才好登場。」
  常歌仔細琢磨他這句話:「你早知他們------」
  「噓。」
  祝政以指封住常歌的唇,離了軟榻,在他身前?稍稍矮身。他足足比常歌高上三寸,即使常歌坐著,他握著常歌的雙手矮在他身側,也只比常歌低上些許。
  玄色禮服柔緞般在祝政身側鋪開,他稍稍仰臉,盯著常歌:「將軍不問我,卻先問楚王。」
  「將軍剛才還收了我從伯的玄玉。」
  常歌被他哽住半天,方才結巴解釋:「我只是怕盛宴出事,百姓恐慌,楚王怎麼樣?,我並不關心的。」
  如風過芙蓉一般,祝政溫和?低頭,冰霜似的面?上只融出一絲暖笑:「我逗你的,還真同我解釋起來。」
  常歌打算捶他,手腕卻被祝政捉住。祝政稍稍歪頭,烏潤的眼珠直盯著他:「小將軍,愈愛犯上了。」
  比力道,常歌還沒懼過誰,他腕上當下使力,倆人勢均力敵,便在空中僵持起來。
  祝政不高不低地矮身,常歌卻是穩穩坐著,重心穩當。常歌漸漸佔優,眼見要掙脫開祝政的禁錮,卻見祝政被他拉得身形不穩,險些歪倒,頓時鬆了自己的力道。
  沒想?到正在此時,祝政忽然抿唇一笑,手上猛然使力,將他整個?拉在自己身上,坐了滿懷。
  方纔的身形不穩顯然是裝的,常歌羞憤氣極,在他身上胡亂掙扎起來,祝政自知自己耍詐,只笑著將他攬緊,一下也沒躲。
  這車廂本就不大?,倆人在車廂內折騰,整個?車廂都被摧殘得搖搖欲墜,鬧騰了好一會兒,常歌估計翻騰累了,剛安定片刻,攏著他腰背的胳膊卻在此時一收,祝政迫著他俯身,吻了下來。
  親了好一會兒,祝政才放開他,這才故意?道:「謝將軍關心,我沒受傷。」
  鬧了半天,依是在生他沒問安的氣。
  常歌怒道:「這麼有?精神,果然是沒受傷。」說完便掙扎著要從他身上起開。
  祝政瞬間摟住他的腰背,禮服袖子層疊而寬大?,將常歌小半個?人都掩了進去:「剛接了祝家的恆山墨翠,當下就要跑?」
  這話說得正中關竅,常歌坐在他身上,一時間是起來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僵在這麼個?尷尬的姿勢。
  祝政倒是坦然,只懶懶倚著身後?的軟榻,烏黑的長?發流水般鋪開來,車內光線黯淡,祝政的面?容卻如散著微光一般,清俊秀麗。
  他以掌環上常歌的脖頸,溫熱的拇指沿著他的頸上突突跳動的血脈游移:「腐肉爛得深了,乾脆讓他們爛得再透些,等所有?人都見著的時候,一刀剜去,才最痛快。」
  談及公?事,常歌又焦慮起來:「先生不能親自去。先生若去,便是降了身價,這件事情亦變了性質。」
  祝政只沉沉嗯了一聲,這聲和?脖頸上溫和?輕柔的觸感絞在一起,竟讓常歌心中灼癢起來。祝政的拇指已滑過他的喉結,仍要往下,常歌當即捉住他的手指,警告般瞪了一眼,祝政的手便溫和?停在他頸間,未再向下。
  常歌竭力平靜道:「先生若去了,這事即使先生在理,在百姓看來,也演變成了朝堂黨爭,反而失了正氣。可先生若不去,他們鬧得越大?、便越不佔理。」
  常歌脾氣急,說話更是快。祝政只支著額角,沉而溫和?地盯著他。
  他因個?高,掌心本就生得寬大?,常歌白頎的脖頸在他手中幾乎不足一握。
  脖頸這等關緊地方,本是不能隨意?暴露的,常歌對?他的動作顯然不大?習慣,連身子都僵硬了幾分?,但?他仍舊從了祝政的癖性,由著他掌著脆弱的脖頸。
  常歌問:「先生也正是因此,才要我去尋甘英的吧。甘英,便是搶走各家女子的『江公?子』,也是策了長?堤決口的人。」
  祝政低聲道:「我知。」
  車廂內狹窄陰暗,常歌一面?說,喉結便輕輕顫著,連帶著祝政的指尖也酥麻顫動。
  常歌問:「先生是從何時知道甘英之事的?還是......先生打從一開始便知道是她。」
  此次姜懷仁和?常歌同去九天閣,戲演得太過逼真,反而失了真。他回想?一番,自從姜懷仁當街攔馬車開始,便只拋問題,面?上裝瘋賣傻,實際上一直在暗中引導常歌解謎。
  能如此佈局之人,只有?一位,正是他眼前?的楚國司空大?人。
  祝政眸中有?一絲笑意?,他輕緩搖頭,烏潤的髮絲便流緞般隨之傾瀉:「調查繡球賭坊的時候,她也在列。起先只懷疑過她,但?她又是新娘又是女鬼,還站在船頭往來,折騰這麼多花樣?,讓人不注意?都不行。決堤那日她也在側,她本是殺氣騰騰,見你對?將士民眾愛護有?加,竟然多次按捺,我方才起了些合作心思。姜懷仁鑽入酒桶確實是我吩咐的,為?的也正是投石問路、一探究竟。」
  常歌瞪他一眼:「合著先生同我出考題呢?」
  祝政只軟聲認錯:「甘英是甘信忠將軍長?女,又是烈士遺孀,心高氣傲,又歸屬於無正閣。若這世上有?一人能勸動她,那便只有?你。我若事先與你溝通,說不定反生齟齬。何況------」
  祝政柔緩幫他攏攏耳發:「我的將軍心性純直,定能打動有?識之士。」
  常歌只罵他:「花言巧語,倘有?下次,我便不諒你了。」
  「那由不得你。」祝政握了他的手,「誰讓今晚上天助我,知道將軍要動大?氣,便先要你見過我從伯,還接了我祝家的玉。」
  常歌將手一摔便要起身,又被拉住一通好哄才消氣。
  外圍鬧聲漸大?,更有?無數雜亂腳步聲掠過車廂。常歌低聲道:「他們都在何處喧鬧。」
  祝政道:「江陵城,宮門口。」
  「這便更有?意?思了。」常歌輕聲道,「不止是這鬧騰的節點,還有?這鬧騰的地方。」
  祝政點頭:「將軍聰明?。」
  「此事便交給我,先生只等我好消息,記著我方纔所說,千萬不要出面?。」
  祝政面?上平靜,只淡然道:「我將阿西達也帶來了,你若想?用,便帶上她。」
  常歌輕輕嗯了一聲,撐著軟榻打算起身,卻聽祝政輕聲道:「將軍忘了件事。」
  常歌被問得一愣,正在冥思苦想?之時,整個?人卻被溫和?翻倒在地,柔涼的布料瞬間蓋了他一頭一臉。
  車內本就晦暗,重疊的衣料將他二人一攏,更是一絲光都透不進來。祝政的面?龐停在咫尺之處,另一隻手攬著他的後?頸,聲音柔柔化在氣息裡:「將軍......忘了吻先生。」他稍稍低頭,吻了下去。
  一吻將軍忘語,兩情醉月不知。
  *
  作者有話要說:
  一吻將軍忘語,兩情醉月不知。
  本是有原句的,原句是「黃吻少年忘語,龐眉尊者不知。」
  大意是少年被吻得忘了言語,旁邊的老頭轉臉假裝不知


第73章 血諫 常歌坐於青灰屋脊之上,銳利剔透的眸子直直看了過來。 [三更]
  常歌打起車簾出來的時?候, 姜懷仁和甘英將將追上來,姜懷仁抱著?拉車的馬喘了好?大幾口?氣,「將......將軍,腿腳也太......太快了點!」
  「走吧。」常歌拍了拍他的肩, 「還有出大戲要唱。」
  常歌朝車簾深處看了一眼, 他走之前, 百般交待先生在此等待,因甘英也在一旁, 常歌未再出口?相勸。
  阿西達自屋簷上一躍而下, 景雲牽來數匹快馬,眾人換了快馬,火速往宮城門口?奔去。
  馬蹄聲漸漸遠去, 景雲送別三人背影,輕巧上了馬車,聽得車簾內沉聲下令:「------去宮城。」
  「先生,將軍方才要您留在此------」
  簾內復而重複一遍:「去宮城。」
  *
  快馬漸近江陵宮城。
  此時?亥時?已深, 平日裡?這個時?候,江陵宮城前早已一片靜寂,今日卻尤其熱鬧。
  空中紙銅錢翻飛,宮城門上原本結滿了火紅喜綢, 此時?已被盡數扯下,換做雪白綾緞,屋簷上的脊獸都被打上了白色綾結。
  長街之上原本熙熙攘攘,全是光顧他國奇珍的民眾,眼下集市那側門可羅雀, 所有人都烏泱泱擠在宮城門口?,也不知?在圍觀什麼。漸行漸近, 常歌生怕踏著?旁人,下了馬轉做步行,未出多時?便混入人群當?中。
  空中哀樂大作,九道幾乎與城牆一般高的喪幡一左一右,被江風揚得漫天漫地。
  人群圍出了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放著?兩大一小合計三副棺材,常歌聽旁人議論才知?道,中間大的是楚國丞相梅和察的棺槨,右側小的則是中書僕射之子宋陽的棺槨,最左側是誰的棺槨,倒沒聽出什麼門道。
  棺槨之前跪了烏泱泱一片文臣,為首的中書僕射哭得誇張,幾乎伏地不起。
  常歌著?實看不上這幫子排著?隊演戲的臣子,低聲道:「盛宴還開著?,這幫子文臣真就這麼混賬?宮城門口?擺靈堂,這要追究下來,還有幾個能留得住腦袋。」
  姜懷仁捏著?把竹扇,搖得山羊鬍輕抖:「混賬人嘛,各處都有,問題只?是有沒有人能壓得住。楚廷平時?有梅相坐鎮,這幫人就算是想耍混也得掂量掂量,這不是梅相剛走,他們想來試試司空大人的水有多深。再者......」
  姜懷仁俯在他耳邊,將祝政深夜送大江源頭水或柿餅之事?一五一十說?與他聽,言畢,方才壓低聲音道:「虧心事?做的多的、選錯了陣營的,如若先生上位,本就難逃一死,還不如拚死一搏,說?不定真能將先生拉下馬來,奪得一線生機。逼急了,兔子都還發瘋咬人呢。」
  「諸位!」百位白衣楚臣中,一人站起,「到場諸位或許並不知?,為何我楚國諫臣齊聚於此,又在所哭何事?------吾乃中書僕射宋玉,這小棺之中躺著?的,便是我兒宋陽,年方......十六。」宋玉的倆眼已哭得核桃一般,「我兒昨日上街遊覽盛宴,過夜未歸,我只?當?是他貪玩,沒想到凌晨時?分,送來的。卻是我兒業已冰涼的屍體!」
  他扶著?棺,開始絮絮數他兒自幼體弱,三歲那年高熱數日,險些撒手撇下他這個老父親。平時?沒盼著?做什麼高官但?求個平安,好?不容易拉扯了十六年,未曾想到糟此橫禍。
  宋陽被封在棺中,在場之人並不識得棺中人便是昨日學子鬧事?頭領,只?被送走黑髮人的老父親打動?,個個面?目哀痛,還有些女子甚至掏了帕子細細拭淚。
  「大官人。」一盲目老嫗開口?問道,「我兒也自幼體弱,十五而夭,我這雙眼睛便是那時?哭瞎的......」她?低低抽泣數聲,詢問道:「我以為官人家裡?錦衣玉食,比我們寬鬆些許,沒想到也是一樣薄命......」
  宋玉道:「我一些微薄俸祿,過得是寬裕些,可官場險惡,我雖能飽得了我兒,卻護不住我兒!我兒倒便罷了,許是福薄,可那梅和察丞相三朝老臣,以己?為舟,載我荊楚朝廷五十餘年!今日國柱乍崩,竟有人攔著?秘不發喪,不讓此事?流傳!」
  梅和察丞相兩袖清風,剛正清廉,水患瘟疫之時?多有躬親之舉,楚國民眾更是高呼他為「梅青天」。
  若說?宋陽喪子之痛,尚只?動?容部分民眾,梅相的名?字一出,在場民眾憤怒的憤怒,惶恐的惶恐,還有人大著?膽子喊了一句:「什麼人!膽敢攔著?不讓祭奠梅相!」
  宋玉朗聲道:「正是當?朝司空大人!」
  他將袖一甩:「小人之居勢兮,視忠正之何若!寧為江海之泥塗兮,安能久見此濁世!」[1]
  楚國惟有世家方能上學,他慷慨激昂來這麼一大段,圍觀的民眾被他嚷嚷得一懵,他身後一文臣忽然扯住他大喊:「宋大人不要啊!」眾民眾才明白他這是要撞棺。
  那幫子官員自然不會讓宋玉真的撞棺而亡,拉的拉扯的扯,這才勸解下來,宋玉抹淚道:「今日我既來此,便早有覺悟。這第三口?棺......」他撫過第三口?棺材,「便是留給我自己?的。」
  「古有屈子三諫楚王,今日我宋陽願血諫天下,只?為揭露司空大人惡行!他把持朝政,挪用繕款,大肆斂財!更同江盜聯合,強搶民女,私開賭坊!近日梅相一死,他在朝中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萬不可,萬不可讓此等狼子野心之人持我楚廷朝政!」
  他每說?一項名?目,隊列裡?的楚臣賽著?哭嚎得更響些,聽著?倒像是古怪的助陣號子。
  眾人竊語,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
  「諸位,不知?諸位可記得前些日子長堤決口?之事?!」
  長堤決口?,水漫數里?,更何況那日不少民眾皆在現場,宋玉陡然提及此事?,眾人均點頭,私議此事?。
  宋玉:「那日長堤決口?,絕非天災,實乃人禍!浩浩千里?長堤,護我都城江陵,誰知?有人的心思竟歪到堤壩之上,將修繕款貪得乾淨!這還不夠他的胃口?,當?今這麼個艱難時?期,居然還大辦盛宴!」
  見眾人起疑,宋玉一手扶著?沉黑的棺槨,另一隻?手舉天發誓:「此事?我若有半句虛言,即刻天打雷劈!修繕長堤官員雖已被滅口?,可他的遺孀,可以作證此事?!」
  人群中款款走出一素服婦人,釵飾簡單,只?著?一對珍珠耳環:「妾身沈氏,拙夫乃負責修繕長堤的大司農程邦,官大一級壓死人,我夫君受了上命,有些事?情?,雖明知?不合理,卻不得不做。前些陣子,我夫君忍無可忍,意欲將此內情?告發梅和察丞相,那日夫君清晨便出,至入夜仍未歸,我一婦人家,夜深時?分不敢出門探尋,只?苦苦挨守一夜,誰知?這一等,便是整整六天!六天後,敲響我家宅門的......居然是認屍的通知?!......可憐我家裡?六十三口?老小,夫君這一去,竟不知?如何是好?!」
  「臨行前,他竟像是知?曉會遭遇不測,向我透了些許風聲。他說?,尋常人只?道他風光,哪知?他清貧簡樸,只?是替旁人做事?,沒得到什麼好?處還要替他人背罪行,更對不起我們妻兒老母。那日夫君說?得真切,我竟不知?那時?見他的......最後一面?。」
  她?含淚抽噎片刻,忽而尖聲道:「我夫君含冤而死,迫他身亡的惡人卻逍遙法外!此事?......斷不能忍!」
  宋玉道:「夫人可知?,那日程大人出門,是要告發何人?」
  素服婦人咬牙道:「我雖處深閨不問政事?,但?我夫君素日哀歎,也曾對我吐露三分。將長堤繕款中飽私囊的,正是楚國新上任的司空大人!」
  人群一陣竊竊私語,不知?此婦人所說?是否屬實。
  婦人道:「此人來楚國伊始便凌駕於王法之上,先是讓梅相三請,後讓當?今楚王為他牽馬執鐙,我夫君素日提到他,更是苦不堪言!」
  人群中有人道:「此事?我記得!當?時?楚王仍為世子,確實為他牽馬,打長街上過!」
  「原是他!」
  那婦人見人群有所鬆動?,愈發高聲掩面?而泣,宋玉也隨之擠了幾滴眼淚,繼續道:「司空大人自來楚廷起,便凌駕於王法之上,朝堂上他一手遮天,夷陵說?打便打,導致夷陵陷落,襄陽說?不打便不打,數十萬襄陽民眾竟無人報仇!」
  襄陽城破後,不少人南下逃竄,城中淒慘景象被口?口?相傳,此刻流言更是誇大了數倍,在圍觀人群中傳遞。
  「國難之時?,他強開盛宴,明目張膽地收受他國朝貢,大晚上便大開繡球賭坊暗地裡?收黑錢,這位大人若是只?貪錢財倒也罷了,可他!居然擄去我江陵無辜民女,扣至賭坊逼良為娼!」
  「這事?我知?道,向家大丫頭都沒了兩個月!」
  另一人道:「向家二丫頭也跟著?沒了!」
  「這不會吧!」有人高聲道,「搶走民女的,分明是河伯!」
  宋玉冷笑:「這,便是他的巧妙之處!他一面?強搶民女,一面?散佈河伯搶新娘的謠言,信了的自然不敢深究,可不信的追索至江上,那更是他的天下------諸位,諸位請想一想!他帶著?楚國迎親船隊,浩浩蕩蕩綿長數里?,若有河伯搶新娘之事?,他在江上巡遊數日,怎能不知?!」
  眾人開始竊竊私語,加上此前程夫人出來作證,小半數已然信服。
  「諸位,我知?此事?聽著?不可思議,我既站出來挑戰這座大山,定不會拿我項上人頭開玩笑!」他朝一旁的守衛道,「速將那伙子江盜帶上來!」
  樓船上,大黑臉為首的那伙子江盜當?即被拉扯上來,這夥人平日裡?就在江陵城裡?作威作福,還未站定,便被離得近的百姓啐了一口?,這口?子一開,頃刻之間,爛菜石頭砸了一地。
  「停一停大家先停一停!」宋玉道,「這夥人雖作惡多端,但?今日他們肯站出來指認貪官,也算是良心發現,諸位且讓他們說?句話?吧!」宋玉轉向他們,「我問你,你們是不是潛入楚國迎親喜船,而後被司空大人所抓?」
  黑臉憋著?氣,不耐煩道:「是。」
  「我再問你,你素日在江上所運的貨物,究竟是什麼!」
  黑臉:「錢財,輜重,還有......搶來的女人。」
  民眾大驚。
  宋玉又高聲詢問他們被何人指使,那黑臉別開臉,只?道是當?朝司空大人。
  「諸位,可都聽到了!」宋玉回身,高聲道,「正是那司空大人強搶民女,又同江盜黑惡勢力勾連!若不是那司空大人心中有鬼,這夥人早被緝拿,為何至今日仍舊不殺!」
  這次連小聲私語的都沒了,人證物證俱在,楚國這位司空大人,無論此前如何一手遮天,往後再有任何命令,上到朝廷下到民眾,怕是無人會從。
  宋玉面?上逃過一絲陰冷的笑:「我王今日盛宴遇刺,盛宴之事?皆由那白司空一手操辦,我王被刺得古怪!今日我願以此身血諫楚王,願在場的衣食父母,同朝官僚明辨忠奸,楚廷,斷不能被那奸人把持!來人!封鎖江陵城,圍堵宮城門!」
  宮城門本就被他這陣仗圍得七七八八,眼下楚國守軍陣勢一擺,更是鐵桶一般,任誰都飛不進去。而江陵城一封,更是讓這司空大人逃無可逃。
  宋玉左手高持黃色錦帛:「左軍聽令!楚王詔令在此,速拿白司空歸案!」
  「喏!」
  「------慢著?。」
  這聲不大,在一片鬧雜中卻聽得真切,眾人慌忙看向聲音來處。
  江上本是無月黑天,高高佇立的巨神像更淹沒在無際黑暗當?中。
  流雲遊移,一彎鉤月橫穿飛簷,常歌坐於青灰屋脊之上,銳利剔透的眸子直直看了過來。
  *
  作者有話要說:
  [1]「小人之居勢......久見此濁世」:《楚辭·怨世》


第74章 嘩變 「他並非武陵白氏山河先生,而是前朝大周天子祝政!」
  「什麼楚王詔?」常歌偏頭問道?, 「楚王被刺得筆都提不了,誰給你下的詔?」
  「你是何人!敢在我宮城喧嘩!」中書僕射宋陽避而不答,反指著常歌,「來人!速將此人拿下!」
  江盜自是認得常歌的, 自然先楚上?三分, 而離得近的將領俯耳告知宋玉, 這是楚國新封的建威將軍。
  楚國三軍中,大半同?常歌一道?護過長堤, 即使下令拿他?, 也無人執行。
  僵持之時,常歌輕笑一聲,竟主動飛身而下。
  他?背著手, 涼涼掃視一周,而後踱著步子,挨個摸了摸三口棺材,淡淡道?:「宋中書這哭法兒新鮮, 本將軍頭一回得知,這哭喪還能?打包哭呢。」
  人群中有人險些笑出聲,慌忙掩口摀住。
  常歌挨個掃視江盜的臉,最後停在為首的大黑臉身前:「喲, 大黑臉,真是有緣。樓船上?我想著這事兒複雜,將你押後再?審,沒想到這一押,卻留了個禍患。」
  四圍私語起來:「剛宋大人不是說, 此人乃司空大人所抓司空大人所赦麼?怎麼這人說是他?所赦?」
  常歌回身,高聲道?:「帶上?來。」
  聽?得哎唷一聲, 不知哪位將士推了一把,姜懷仁跟丟沙包似的被丟了出來,他?揉了揉摔疼的腰,有人驀然大喊起來:「我認得他?!他?是......那群江盜的軍師!上?個月在我這裡賒的酒錢都還沒結呢!」
  姜懷仁只連聲道?:「對?不住對?不住,我代我們黑哥先說句對?不住,那酒錢我是沒了,冤有頭債有主,您找飲酒的黑哥去結吧。」
  店家和江盜俱啐了他?一口。
  見有人指認,姜懷仁當即接著竿子就往上?爬了:「哎黑哥,你既投奔了宋中書,竟也不拉我一把,真是枉稱兄弟,枉稱兄弟啊!」
  大黑臉氣急,「你你」半天,尚未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姜懷仁歎了口氣,索性賴坐在地?上?不起來了:「我什麼我?我本以為能?投奔那司空大人,誰知那司空大人居然如此油鹽不進!女人女人不要,錢銀錢銀不要,說著盛宴殺生不詳,非要押後再?審,還說什麼一個都逃不了。早知道?宋中書這麼好說話,我費力氣去討好那司空大人幹嘛!」
  宋中書臉上?尷尬:「休要胡說!」
  常歌唇角勾著絲薄笑:「宋中書,都是空口一張,若他?是胡說,你也差不了多少。」他?踱至上?前一步的素服婦人面前,那婦人當即轉臉,稍稍轉過身子。
  常歌只笑笑:「程夫人方才說,自家夫君幫他?人做事,日子過得是清貧簡樸,是也不是?」
  程夫人只道?:「夫君一生清簡,確是如此。」
  常歌面色一變:「來人,速將程夫人拿下!」
  眼見楚軍將士即將衝上?前來,程夫人驚呼道?:「你為何拿我!」
  「程夫人守節,著了一身素服,又不著點釵,大眼一看確是樸素。」
  常歌繞著她轉了一圈,停在程夫人身側,「夫人身上?這套素雲錦著實稀罕,在場眾人怕是看不出這東西?的價值。這雲錦只在金陵產出,且工藝複雜,雲紋乃錯綜織錦而成?,光線下更可?顯出不同?顏色------」
  他?旋身奪了身側楚軍的火把,燈火一映,程夫人素衣之上?竟如有彩光!
  常歌將火把朝地?上?一摔:「這東西?貴重的很?,被稱為『寸錦寸金』。」
  「你夫君過得清貧簡樸,你這身衣裳,還有你身上?別著的鳳首白玉觿,耳上?佩著的東海白濂珠,如何得來,究竟是偷,抑或是搶!」
  程夫人被楚國將士押著,瞬間亂了方寸,驚呼道?:「我未偷未搶!這都是,這都是我自己?的東西?!」
  常歌恰巧掠過程夫人身側,輕瞥她一眼,極輕地?笑了一聲:「自己?的東西?啊。」
  程夫人自知失言,只驚恐萬分,不敢抬頭。
  「不過,夫人方才有一句話說得倒是妥當。」常歌仰首道?,「前幾日我聽?說程大人府上?第十七房妾室將貴重細軟一卷而空,府裡上?上?下下八十三口人,夫君一死,確實沒了著落,難怪需要夫人穿著雲錦出面......哭哭窮。」
  「......十七房妾室。」
  「......八十三口人......」
  聽?得眾人私語,無論這位程夫人再?開口說些什麼,都不會有人再?信。
  常歌迫近一步,停在程夫人身前:「您夫君為官一十三年,年年修繕長堤水利,且不論他?貪沒貪修繕款項,一十三年,長堤潰成?空腔,竟無一年察覺上?報!這是幸虧樓船行至此處,軍民將士戮力同?心,搶救及時,倘若不及時......長堤下游少說也有百萬人口,你夫君已去抵債了,一身雲錦的程夫人,你身為朝廷命婦,卻瞞而不報,你又有幾個腦袋可?以抵!」
  那命婦惶恐,當即大跪:「妾身冤枉,妾身對?此一無所知!」
  常歌冷笑:「剛還頭頭是道?,現在,倒是一無所知了。」
  程夫人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宋玉眼見拉出來的證人被逐個擊破,仍不死心:「縱使程夫人所說有些許不當之處,這也並不能?說明那司空大人就清廉無比!」
  他?話未落音,聽?得啪一聲脆響,一人猛地?衝上?前,揪著宋玉的衣領給了他?一巴掌。
  宋玉當下傻眼:「表......表姊。」
  甘英反手又甩了一掌:「此處沒有你表姊!」
  宋玉捂著臉,心不甘情不願地?行了一禮:「見過英女公子。」
  甘英正是楚國一品定?國大將軍甘信忠長女,甘信忠祖上?同?大周武王一道?開國,初代荊州主公敬重甘家,請封雁侯,承襲至甘信忠將軍,他?無子無法封賞,只能?封了甘英為女公子,宋中書品階低她三四級,見面自是要低頭行禮。
  常歌見甘英鎮住宋中書,便出言引導:「英女公子,你上?來所為何事?」
  他?沒料到的是,甘英居然民望甚高,她方才上?場,已有人認出了她,大肆談論英女公子賑災、扶弱、路見不平等等事跡。
  此前常歌已同?甘英溝通好,只澄清先生與被劫持女子全無關係即可?,繡球賭坊之事仍有其他?轉圜餘地?,切不可?大庭廣眾之下公之於眾,畢竟甘英同?繡球賭坊有脫不開的關係,貿然道?出便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實自己?的罪證,無異於自毀。
  甘英稍稍回頭,望了常歌一眼,而後忽然面對?楚國百姓,伏身大跪:「英愧對?江陵百姓厚望,深知繡球賭坊荼毒我楚國已久,囿於一己?私名,竟遲遲未能?上?報,終釀成?如此大禍......」
  常歌上?前一步:「甘英,此話不能?亂說!」他?抓著甘英的肘要將她扶起,甘英卻猛然掙開來:「此事同?司空大人無半點關係,反倒是司空大人一直在暗中調查,只是此事動了太多人的利益,這才讓司空大人惹了這麼大的亂子上?身。」
  常歌只看得到她的背影,消瘦嬌小,然而她音色沉穩有節,宛如戛玉敲金。
  甘英:「我曾在繡球賭坊賬房管事,賬房先生疏漏,只覺我一介女流,分不清楚明賬暗賬,並未多加遮掩。十數年來,繡球賭坊夜夜笙歌,多名官員握著賑災款項、修繕款項,在其中濫賭,直至天明!」
  民眾震驚,萬人場合,竟有如無聲鴉雀。
  「賭坊官員至此,仍不滿足,竟拿了參軍名冊挾持軍士遺孀,脅迫逼做莊姬。我發?現此事之後,只恨我未能?盡早上?報,繡球賭坊所挾莊姬合計二百三十八名,眼下生還一百九十七人,個個均可?作證,以上?樁樁件件我皆詳細記錄在冊,參賭官員、日期、回數更是寫得清楚!此賭坊為禍時日已久,同?上?任僅有半載的司空大人毫無關係,反倒是在場之人......」
  她徐徐站起,涼涼掃視四圍一圈,那些披麻戴孝做戲的楚國大臣此刻早已抖做一團。
  「------個個都逃不脫干係!劉大人,你家妾室因你嗜賭,來賭坊鬧過三次,我說的可?有錯!還有馬大人,李大人,你們總愛約在一處,進門之後又佯裝不識,暗中勾連使詐,更有張大人......」
  她一個接一個地?撕開這些人的臉皮,將在地?跪伏的楚臣數落得明明白白。圍觀的楚國民眾愈聽?越發?震怒,就這些貨色,方纔還在梅和察丞相的棺槨之前嚎喪,也不覺得自己?丟人跌份。
  甘英還未說完,群情激奮,若不是有楚軍將士圍擋,江陵城民眾定?要衝上?來,將這幫子衣冠禽獸收拾得明明白白。
  中書僕射宋玉還要說話,已無人聽?他?多說,百姓只吵嚷不休,他?哪想到擺了這麼大個場子居然砸了自己?的腳,眼見場面已然失控,忙向宮城樓上?悄悄打手勢。
  不出片刻時間,民眾側翼傳來些許騷動,鬧騰的厲害的當即被抓住,兩列衛兵破開民眾包圍圈,一人走出兵陣,站在中心空地?之上?,此人正是衛將軍程政。
  衛將軍不問青紅皂白,將刀一拔,指向常歌:「來人,給我拿下這個嘩變謀反之人!」
  他?帶來的右軍將士一擁而上?,常歌不避不躲,江陵城左軍將士反而拔刀,將常歌層層護住。
  程政:「吾乃當今楚王親封衛將軍,奉命統管三軍,守江陵安寧!你們若再?護著此人,便與他?同?罪!」
  「衛將軍。」護著常歌的一人道?,「建威將軍以身護堤,那日我們皆親眼所見。」
  「前日學子嘩變,也是將軍鎮住局面。」
  衛將軍震怒:「反了你們!」
  右軍幾乎搶上?前陣,常歌身後將士更是瞬間抽劍,兩陣劍拔弩張之時,聽?得一聲:「住手!」
  重疊的守軍被人輕輕撥開,常歌站出陣前:「程政,你作為衛將軍,不好好維持宮城秩序,竟縱容他?人在宮城門前喧鬧,此乃失職。你眼見宋玉滿口胡話,不拿他?,反倒拿我,此為失德!」
  程政不以為然:「吾乃王上?親封衛將軍,可?貼身護衛王上?!失職失德,此話除了王上?,無人能?議得!」
  「是麼。看來,斬了縱容此次鬧事的右軍校尉,你仍是看不清楚。」
  右軍負責屯守宮門,宮門口鬧出這麼大的事情,是為失職,常歌上?宮城屋脊,正是為了尋得右軍校尉,斬之。
  「來人------」
  衛將軍這聲只喊出一半,在場眾人俱被一寒光晃了眼,只見一道?狠戾劍光直劈向衛將軍,劍鋒銳利,此人頭面竟被劈得血肉外翻,本是喧嘩嘈雜的現場突生變故,被震得俱是一靜。
  眾人正愣神,聽?得英女公子大喝一聲:「大司馬劍在此,見此劍,如見開國武王!」言畢,女公子牽頭,拱手大跪。
  此劍在楚國威名赫赫,更能?號令楚國萬軍,軍士當即斂下兵刃,低頭跪拜。民眾亦一浪浪相傳,當下跪倒一片。那伙子文臣無論心中服不服,面上?的恭敬依要守著,轉眼間,宮城門口萬人跪拜,再?無嘩變。
  紛亂四圍霎時靜寂。
  誰知現場只靜了片刻,中書僕射宋玉便抓住這個空隙,爬上?第三口空棺,高高舉起一張血書:「我有梅相死前血書!」
  宋玉高喊道?:「梅相死於勘破司空大人身份,他?並非武陵白氏山河先生,而是前朝大周天子祝政!」


第75章 昭武 純黑大纛於江陵宮城緩緩升起。 [一更]
  這個消息太過?震懾, 一?時間,四?周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祝政殘害忠良,更?好戰喜功,大?周傾覆於他手, 眼下還來?禍我大?楚!梅相?病重, 他為獨攬大?權, 還誆走了梅相?的大?司馬劍!」
  宋玉話未說完,手上血書已被甘英一?把奪去, 英女公?子自幼被梅和察丞相?教習, 對他的筆跡無比熟悉,可她來?回仔細通讀數次,話語竟哽於喉中?, 不知如何開口。
  宋玉得意洋洋:「如何,確為梅相?真跡吧!」
  甘英不知如何作?答,只默然不語。
  宋玉仍滔滔不絕:「長堤決口那日,司空大?人在宮城正門虛晃一?招, 反早從?宮城後門潛入,也?正是?那一?日,司空大?人莫名接了大?司馬劍,而他走後, 梅和察丞相?便身中?劇毒,未有?多日便已身亡,那祝政便順理成章地把持朝政!」
  「浩浩青天在上,我實不能見著我楚流於他人之?手!」宋玉振臂高呼,「今日, 便要活捉祝政,為常將軍沉冤, 更?為梅丞相?報仇!」
  下頭跪著的文臣眼見宋玉扳回一?籌,剛要跟著振臂高呼,當即被附近的民眾啐了回去。衛將軍程政雖死,他帶來?的楚國左軍卻仍然在場,當即便要反撲。
  好不容易靜寂下來?的場面再度鼎沸,長劍短刀相?接,楚國左軍竟同自己人廝打?成一?片,宋玉居然趁機一?把奪了常歌的劍柄:「這劍得來?不正,速速將其歸還我楚軍!」
  他僅為一?文人,更?是?手無縛雞之?力,哪裡是?常歌的對手,常歌輕巧一?掙,宋玉竟連退數步,而此時一?黑影自一?側飛撲而出,銜住宋玉的肩背,將他再度拖上了第三?口棺木之?上,宋玉萬般掙扎,好不容易轉過?脖子,想要看清究竟是?何人如此張狂,不料,卻對上了一?雙瑩綠的眼睛。
  宋大?人一?嗓子叫破了天,驚得兩邊都短暫罷了手,四?圍民眾更?是?大?退三?步:「有?狼啊!」
  那宋玉已在狼口中?瑟瑟發抖,臉色也?霎時白完,常歌幾步踱了過?來?,低下頭仔細欣賞一?番他的神情:「宋大?人不是?要以身血諫麼,怎麼還被嚇成這樣,看來?這決心,不大?夠啊。」
  那狼將他猛地一?丟,宋大?人猛地驚呼一?聲,可灰狼並未一?口咬斷他的咽喉,而是?將其踩在爪下,宋玉此時略微回神,高聲道:「士可殺,不可辱!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要堵了我的口不讓我說話,那絕不可能!楚國子民們!且聽我------」
  他話未落音,一?支箭矢擦著他的臉,楔在棺木之?上,奔騰的馬蹄聲由遠至近,圍觀民眾深怕亂馬傷人,左右讓出一?大?片空地,這隊騎兵便長驅直入,直下三?口棺木之?前。
  為首的老將軍抬手勒馬,中?書僕射宋玉一?見來?人,雙手慌忙撲騰著:「舅父,舅父!舅父快救我!」
  只聽嗖地一?聲,一?利箭破風而出,逕直釘在棺木之?上,那箭再偏一?寸,便能射中?宋玉的眉心。
  射箭的騎兵吼道:「此處只有?甘信忠大?將軍!勿要亂攀關?系!」
  四?圍民眾更?是?認出來?人,爭相?道:「老將軍,老將軍你?總算回來?了!」
  「老將軍,快救救楚國吧!」
  甘英這才上前三?步,低頭行禮:「爹。」她停了片刻,改口道,「臣女叩見信忠大?將軍。」
  甘信忠老將軍翻身下馬,隨意揮了揮手,意思是?免禮。他一?身鎧甲,行動之?間鏗鏘作?響,像是?下了戰場便直奔此處,連更?替時間的衣服都沒有?。
  他一?路目不斜視,惟有?路過?宋玉之?時,輕輕斜瞥一?眼,這人已被灰狼嚇得三?魂沒了大?半,馬上就要軟倒下去。
  甘信忠依次看過?三?口棺木,最終停在中?央最大?的梅和察丞相?棺槨之?前,當即卸下頭盔,躬身大?拜,他帶來?的精騎兵亦隨之?卸了頭盔,低頭肅穆弔唁。幾位在場文臣趁機意圖溜走,都被外側團團圍著的楚國民眾嚇了回去。
  「老梅,接了你?的書信我便即刻趕來?......還是?來?遲一?步。」甘信忠低聲道,他肅靜片刻,緩緩帶回頭盔,猛然回身,「今日歸來?,只因數日之?前接到一?封密信,此信乃梅和察丞相?親自手書,此事重大?,信忠不敢怠慢。」
  甘信忠將手書展開,書信右下角拓著鮮紅的四?方丞相?印。
  「老將軍,你?念給我們聽聽吧,我們都信你?!」
  「是?啊老將軍。」
  常歌略微捏了捏劍柄。
  他不知這位甘信忠老將軍究竟屬於何方陣營,更?不知這書信上所寫內容,更?讓他為難的是?,這位甘老將軍還是?甘英之?父,他不能妄動。
  甘老將軍展信,藉著火把念道:「信忠吾兄,吾沉痾難起已有?數月有?余,程政、程邦兩兄弟繡球賭坊之?事,吾雖有?心徹查卻再無精力,身側尚書令劉世清野心漸盛,與之?往來?中?書僕射宋玉、左軍校尉張如水等人更?是?膽大?潑天,楚國斷不能交予此人之?手!近日我若橫遭不測,還請君將太極殿陰陽大?順牌匾後大?司馬劍請下,賜予司空大?人白氏沉雪,由他接替理政。
  愚弟和察上」
  書信念完,一?直死死捏著劍柄的常歌終於長舒一?口氣。梅相?親筆一?出,偏巧將先生的嫌疑徹底釋清了。
  「這大?司馬劍,梅相?確想賜予司空大?人,並無毒害冒用之?事。」甘信忠忽而轉身,盯住常歌,「可這位將軍乃何人,又為何持我大?司馬劍?」
  常歌剛說一?個「我」字,民眾七嘴八舌向甘信忠複述:「這是?定襄陽的天神將軍!」
  「長堤決口,數千民眾倖免於難,都是?多虧這位將軍!」
  甘信忠上下審視常歌一?遍,一?語未發,只拱手行平禮,常歌素來?尊敬長輩,急急回之?。
  「禮節既過?。」甘信忠道,「還請將軍交還大?司馬劍,我會將此劍轉交於本國司空大?人。」
  常歌當即捏緊劍柄:「不瞞甘老將軍,此劍正乃司空大?人所賜。」
  甘信忠地格方圓,一?見便是?執著剛正之?人,他的劍出鞘三?寸:「將軍不肯,縱使有?功於我楚,也?休怪老夫不客氣!」
  他帶來?的精騎兵隨之?大?喝,氣魄直撼城樓,這些剛下戰場的精銳兵,同此處的楚國江陵城守軍,士氣全然不同,倘若真的兩相?較量......
  常歌正百般思慮,忽而聽得一?聲:「將軍,接著!」
  一?巨箭般狹長黑影自空中?襲來?,常歌飛身躍起,下意識握緊它,玄涼觸感自掌心而起。
  他飄然落地,手上沉黑長戟不反月光,這正是?西靈隕鐵所製,沉沙長戟。
  常歌信手一?接,又藉著長戟重力行雲般揮動,片刻之?間,那長戟戟尖已被調得指向地面,只反射出一?絲冷寒的光。
  甘信忠神色大?動:「沉沙戟!」
  「沉沙戟?!」
  「沉沙戟不是?常歌將軍所持,緣何在他手上!」
  「襄陽城破時,便放天燈,請過?常歌將軍護佑,許是?常將軍奪舍顯靈!」
  人群聽得這三?個字,當即竊竊私語起來?。
  甘信忠的面色隨之?一?沉:「你?非楚將,更?不能持我大?司馬劍!」他的劍即將出鞘,此時聽得一?聲:「信忠將軍!」
  一?輕騎自遠處飛馳而來?,馭馬之?人生怕趕不上,輕抽馬鞭,那馬居然一?躍而起,遠遠橫跨數丈,停在甘信忠馬前。
  此人當即下馬,先朝常歌行禮,再朝甘信忠將軍半跪大?拜:「將軍手下留人!此人先是?助我襄陽大?勝,後又護我江陵長堤,何況他乃武神常歌,當今世上,若有?一?人能持此大?司馬劍,必為常歌!」
  這人正是?楚國夷陵守將吳御風,常歌出征涼州時,他是?常歌麾下的一?名小小武將。
  夷陵陷落後,他曾同祝政一?道被擒至益州,天牢中?再見常歌,方知他當初死裡逃生,之?後吳御風亦被常歌自益州天牢中?救出。
  民眾大?驚:「他真是?常歌?昭武君常歌?」
  「常歌不在三?年前就死了麼!」
  從?戎之?人,誰人不知常將軍大?名,誰人不想有?常將軍壓陣。見甘信忠鬆動,吳御風這才起身,朝常歌大?拜:「將軍,輕恕驃下來?遲!」
  「涼州戰役,我曾有?幸跟隨將軍,後輾轉流落至楚地,我聽聞荊楚請得常歌將軍顯靈,便多有?惦記,今日一?見,果真是?將軍!我荊楚能有?將軍護佑,實乃大?幸!」
  常歌瞥了一?眼手上的沉沙戟,方纔這戟來?得古怪,從?方向來?看,應是?吳御風怕自己趕不及,先行擲了長戟鎮住眾人。可這把沉沙戟應當放在歸心舊居,若無先生命令,平常人斷然不會橫闖。
  除非......先生早已估得對方謀略計策,事先通知了吳御風,預先備了這麼一?手。
  常歌彎身,將他扶起,吳御風急切道:「將軍,我帶了您的大?纛。」
  常歌略微朝甘信忠方向側目:「......不必如此。我只是?路過?,聽不得旁人吵吵嚷嚷諢說,這才出頭,無意接管楚國軍事,大?纛更?是?往日之?事,不必帶來?。」
  他話裡話外,全是?無意掌權之?意,甘信忠反行一?平禮:「閣下真乃昭武君常歌?」
  常歌不語,那灰狼卻猛地跳至常歌身後,凜然坐在他身側。
  常歌之?父常川,持沉沙長戟,為大?周剖肝瀝膽;常歌之?母火尋鴒,建狼胥騎,人稱北境狼將。
  眼前此人紅衣烈烈,手持長戟,身側更?有?一?凜然灰狼跟隨,甘信忠未再多問,帶頭撫袍行大?禮:「末將甘信忠,見過?昭武君。」
  甘信忠帶頭,英女公?子、在場精騎兵、諸位文臣盡數大?跪,吳御風則朝城門上喊道:「升將軍大?纛!」
  純黑大?纛於江陵宮城緩緩升起。
  一?夜鬧騰至此,業已破曉,清晨第一?縷金光斜向刺破厚雲,灑落在大?江之?畔的巨神像上。
  宮城前,萬民齊呼:「拜見昭武將軍!」
  *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21點還有一更


第76章 宮變 「諸侯,一國之君;天子,天下共主。」 [二更]
  常歌本以為, 他?一生四處征伐,當得民眾厭棄,誰知即使遠在楚地,提到大周朝昭武君的?名?號, 眾人依舊尊崇無比。
  山呼一浪高?過一浪, 甚至比甘信忠大將軍登場時更要響亮。
  常歌忽而有些得之若驚。他?只覺自?己何德何能, 受此跪拜大禮。
  宮城門?口既有甘信忠老將軍、吳御風將軍和常歌坐鎮,門?口那群唱大戲鬧事的?臣子一個不漏, 全被押入天牢。
  讓常歌驚訝的?是, 甘信忠親手鎖了其女甘英,將她送至鬧事隊伍當中,楚國將士不敢苛待女公子, 卻更不敢駁甘信忠將軍的?面?子,只好尷尬跟著?,當做羈押。
  常歌出言開解,甘英卻輕緩搖頭:「身為楚人, 卻入無正閣,著?實有錯。身為楚國女公子,得知繡球賭坊之事,並未及時上報, 錯上加錯。長堤決口,險些毀田傷民,更是彌天大錯。將軍不必出言相勸,來此之前,甘英早已?想清楚。只是......只是我, 對不住恩養我的?老父親。」
  她面?向?甘信忠,深深鞠了一躬。
  甘信忠當即背過身, 留給甘英一個冷漠的?背影,但在常歌的?位置卻能看到,老將軍早已?紅了眼圈。
  前頭的?隊伍挪動,甘英被禮貌催了三?四次,終而起身,跟上了去往天牢的?長隊。
  甘信忠指揮在場將士維護秩序、疏散民眾,楚軍守衛更是該回職守的?回職守,該清理現場的?清理現場,梅相的?梓宮,被八人恭謹抬著?,請回了府邸。
  「甘老將軍。」
  甘信忠正親自?監督,聽聞常歌上來答話,拱手行禮。
  楚國曾為大周諸侯封國,常歌封地長安近畿,封號更在其餘諸侯之上,甘信忠雖資歷長,但於情於理,都當行禮。
  「甘老將軍不必多禮。」常歌道,「宮城門?口便交給你,還請甘老將軍撥我百人精騎。」
  甘信忠疑惑道:「此事已?畢,將軍要精騎何用?」
  「甘將軍,你細想想,他?們若真要討伐司空大人,何須在此搞這麼?大的?陣勢,恰巧堵在江陵宮城門?口,將江陵宮城大半守備軍吸引於此。」
  甘信忠戰場上摸爬滾打數十?年,精通兵法,經過常歌一點撥,頓時恍悟:「聲東擊西!」
  「老將軍英明!」常歌道,「他?們圍著?宮門?口刻意吸引注意力,敗壞司空大人民望,恐怕真正關緊的?,卻是在宮城內部。方才在此耽誤許久,我怕內裡?已?然生變,要這數百精騎,正是為平宮變。」
  甘信忠面?上略有猶豫。
  常歌補充道:「你若不信我,大可我留守此處,由老將軍帶親兵深入,平了宮變。」
  依方才萬民朝拜的?威望來看,常歌若有反心,振臂一呼即可,實無需用這種?方式。甘信忠放下心,點頭道:「將軍大纛既已?升上江陵城,便是我大楚福將。且將軍手持大司馬劍,我楚軍士皆聽從將軍調遣。」
  言畢,他?親自?挑選一百精兵,鄭重交予常歌。
  列隊整兵之時,吳御風見得蹊蹺,過來問了一句:「將軍此去,所為何事?」
  常歌還劍入鞘:「定宮變。」
  江陵宮城大門?,沉重旋開。
  *
  南雲殿。
  尚書令劉世清抱著?垂落的?衣擺大帶,慌慌張張於石道上逃竄,他?逃得過急,險些踩著?大帶,摔個嘴啃泥。
  他?剛剛得了消息,城門?口嘩變生亂,不僅沒能如願毀了司空大人,反不知何處冒出來個昭武將軍助陣。
  不過好在已?拖延夠了時間,他?留在左軍將士中的?奸細更是冒死從程政屍體?上摸來了楚國三?軍虎符交給他?,眼下他?緊趕慢趕,正往楚王所在南雲殿去。
  這事發展至此,連他?也被迫著?不得不走上最?後一步。
  城門?嘩變失敗便是魚死網破,他?唯有挾令楚王,方能博得一線生機。
  守門?的?衛士見著?來人,當即橫起劍鞘:「劉大人,楚王病重,非宣勿入!」
  尚書令劉世清邊跑邊喊道:「城門?動亂,快,快護著?楚王逃走!」
  守門?衛兵兩兩對看,此處距離宮城門?口太遠,他?們雖知道門?口似有大事發生,調撥了許多兵士前去鎮壓,但並不知究竟所為何事,更不知現下情況如何。
  「此乃衛將軍程政親令!」劉世清高?舉虎符,「虎符在此!」
  守門?衛兵一見衛將軍虎符,當即神色凝重,分好班組,一隊先行勘探路線,一隊護送楚王和楚王后隨之,其餘人等斷後。
  楚廷後山乃一人工假山,假山之下有隱匿逃生之處,守王的?中護軍但凡入伍,第一天便會習得此事。此刻南雲殿楚王最?為近身的?中護軍,正護著?龍輦,朝楚廷後山而去。
  剛上後山,看得山上密林攢動,忽然哀嚎聲一片,中護軍校尉當即拔刀:「警戒!護好王上,護好王后!」
  十?幾名?中護軍當即收攏,背靠龍輦,警惕看著?四周密林。
  林中忽然亂草抖動,數十?道弓箭同時釘了過去,與此同時,那草叢中飛躥出一白兔。
  中護軍校尉當即鬆了一口氣,自?覺太過於緊張,當即下令:「起輦。」
  龍輦將將抬起,忽然一人驚叫著?,猛地從密林中躥出,亂刀當即朝那人臉上招呼,可他?突然衝出,中護軍陣腳更是大亂,那龍輦四面?通透,只綴有白色垂紗,此時左右搖翻,楚王一個不慎,竟被搖落在地。
  中護軍當即卸了龍輦,烏泱泱跪了一地。
  「蛇......蛇......」
  冰涼的?血手捏上了離屍體?最?近的?一名?中護軍,驚得他?即刻跳起,這時候眾人才發現,原來剛才自?密林中躥出來,被亂刀砍得模糊之人,竟然穿著?和他?們一樣的?中護軍鎧!
  那人正以紫脹得不成形狀的?手指,竭力想要抓著?什?麼?,口中不住喊道「蛇,蛇!」
  中護軍不明所以,只舉著?刀,緩緩朝此人迫近。走得近了,一位中護軍忽然認出這人,原來他?正是勘探路線的?前隊中護軍!他?遇難折返,恐怕是警告護著?龍輦的?隊伍:前方有危險。
  趁著?中護軍的?注意力都被引走,尚書令劉世清急忙上前,扶起楚王,地上枯枝塵土眾多,楚王給滾得灰頭土臉的?,本就煞白的?臉色看著?愈發難看,楚王雙唇闔動,不知要說些什?麼?,劉世清壓低聲音問:「傳國玉璽在何處?」
  楚王傷重,只能說出些氣音:「你......你......」
  「我王放心,我斷然不會害你。」劉世清悄聲道,「我只需您下一道詔書,赦免於我,再封我為相國,便太平無事了。」
  「他?......他?......」
  這時候劉世清才注意到,縱使中護軍都被屍體?吸引走,四周也太過於安靜了。他?抬頭環視一周,竟發現那群中護軍已?然倒成一片,屍體?之上大大小小,盤著?的?全是各色花蛇!
  劉世清被嚇得驚坐於地上,他?連起身都顧不上,以手撐地,倉惶朝後逃竄幾步,卻猛地撞上什?麼?東西,他?一回頭,見楚王后神情楚楚,正滿目怯懦望著?他?:「劉大人,蛇......好多蛇!」
  劉尚書倉惶爬起,他?沒理楚王后,而是朝前爬了幾步,在楚王身上一通亂摸,想從中摸到些類似於信物之類的?東西,楚王口中一直念著?什?麼?,但他?傷勢過重,昏昏沉沉,竟沒有一個字說得清楚。
  「玉璽呢!玉璽在何處!」劉尚書大吼。
  楚王:「......」
  劉尚書慌忙附耳,終於聽清了楚王所述:「王......後......」
  「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往後!」劉尚書急火攻心,竟將楚王推倒在地,他?若拿不到玉璽,此時往前招了那蛇塔是死,常歌帶人追上來也是個死。眼見著?數十?條蛇棄了中護軍的?屍體?,貼地朝他?行來,劉尚書倉惶在地上爬了幾步,沒料到手背上卻傳來了冰涼的?觸感。
  是蛇。
  他?身後居然也有蛇!
  蛇的?信子正若有似無地掠過他?的?手背,他?全身的?汗毛都要立起來了,只感覺腿腳如灌鐵鉛,渾身更是動彈不得。
  「他?不是念著?王后。」劉尚書身後忽然傳來了陌生男子的?聲音,他?下意識回頭,手背上的?毒蛇迅猛出擊,一擊咬中了他?的?手腕!
  這一口有如青銅鉗,直擊筋骨,那蛇還蠕動口器,將整個口擴張得更開些,竭力要咬穿他?的?手腕,痙攣般的?痛感自?右手攀起,他?疼得在地上翻滾蠕動,連視線都被淚水潤得模糊,混亂中,他?見著?一大紅喜袍下擺漸漸逼近,楚王后正彎下身子,巧笑著?端詳他?的?臉:「他?......是讓你提防我。」
  「你......你是誰!」
  數條蛇已?扭錯著?繞上他?的?手腕,還有些蟒蛇纏著?他?的?手腳脖子,劉世清竭力掙扎,無奈蛇群太多,他?的?掙扎絲毫不起作用。
  「你不是想謀反麼?,怎麼?不謀了?」楚王后嬌聲道,「我來幫幫你。」
  劉世清眼睜睜看著?那些蛇緊緊裹住他?的?手腕,唰一聲抽了佩劍,他?口中高?喊不要,但右手卻被眾蛇劫持,絲毫控制不得,長劍猛地刺入柔軟的?腹內,半溫的?血瞬間飆了他?一臉。
  楚王雙目圓睜,噗地從口鼻中倒溢出不少血液,他?本已?是強弩之末,只強留著?最?後一口氣,此時被劉世清一劍刺穿,更什?麼?話都說不出,胡亂抓著?地上的?枯葉。
  「愛......卿......」楚王說出這兩個字,口鼻中湧血更甚,他?的?聲音業已?啞透,只指著?劉世清,「救......救......」
  「------諸侯。」
  身後猛然傳來司空大人的?聲音!劉世清竭力回頭,見著?一人自?密林中走出。
  濃夜自?他?身上一層層褪去,祝政仍著?著?白日裡?的?玄色禮服,精美的?下擺掃過層層的?枯葉,自?暗影深處走來。
  祝政的?腳步停在劉世清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諸侯,一國之君;天子,天下共主。荊州公,我從不是你的?愛卿。」
  他?連一句「楚王」都未稱,而是改稱大周對楚國的?封號,只稱他?為「荊州公」。
  「你......你!」劉世清下唇顫抖,「你果然是周天子,祝政!」
  那日梅相賜他?大司馬劍,他?只聽得隱約,並不確定。而後仿梅相筆跡寫?下血書,只是為了潑他?髒水,沒想到歪打正著?,楚國的?司空大人,竟然真的?是大周朝真龍天子,祝政。
  祝政已?然行至他?身前。他?身形高?大,神色更是晦暗不明。
  他?稍稍抬手,森白的?指握著?一柄長劍,冰涼銳利的?劍鋒,抵上劉世清的?心:「是......又如何。」


第77章 天子 大夢起,帝心浮沉天下計。 [一更]
  劉世清面上忽紅忽白, 他將此前?所有頭緒回想一遍,恍然大?悟,「這是圈套,這竟是圈套!」
  祝政溫柔一笑, 這笑卻讓人涼徹心骨:「劉尚書, 所言正?是。」
  祝政探查繡球賭坊, 本以為是一尋常貪腐案,誰知牽著絲線卻拉出?了西瓜, 此賭坊盤根錯節, 竟然將大?半個楚廷都帶得糟污!此後莊姬之?事更是無法無天,自那時?起,他便起了心思, 好好下上一盤大?棋,將這塊腐肉徹底從楚廷剜去。
  劉世清此人,素愛結交文臣,手中並無實際兵權, 他又身兼頖宮祭酒,若要?起事,定?會從易於糊弄的學子下手。此次學子鬧事本就在祝政謀略之?中,事發之?後, 他更是推波助瀾一把,連夜送了大?江水和柿餅的木盒,將已臨深淵的楚廷官員再朝挾天子宮變的路上前?推一步。
  果?不其然,這些官員垂死?掙扎,竟想借梅相之?死?反咬一口, 他將宮門口的爛攤子全權交給最為信任的常歌,而他則親自處理此事的後半段計劃。
  ------絞殺楚王。
  殺一王侯不易, 名正?言順地殺一王侯,還要?留得清白好名聲,更是難上加難。
  除非,假借他人之?手。
  宮城口一開鬧,祝政立即明白,宮變就在今日。
  要?上諫他,直接奏疏一本即可,壓根不需要?鬧出?這麼大?的陣仗。很顯然,在此處鬧事之?人不僅要?毀了他的名聲,更重要?的,是鬧事地點。
  劉世清自以為做得高明,在宮城口喧鬧,吸引大?多?數宮城守備軍,另一面,宮城深處自然為人所忽略。嘩變當時?,宮城宛如一座空城,倘若宮城之?事失敗,這些人的後手,必定?是楚王。
  然而劉世清千算萬算,死?到臨頭方才?發現,祝政的目的打一開始便是要?激起宮變,再假借他的手殺了楚王。
  他更沒想到,祝政在楚王身邊也留了後手,即使?今日他不親自追來?,楚王也會被?那神秘的楚王后處死?,此局結局也無甚改變。
  「楚王后」莫桑瑪卡正?倚在樹上,涼涼望著尚書令劉世清,那些游移冰冷的蛇依舊將他的手腳捆得死?緊,「楚王后」甜笑一聲,正?在他笑得最為嬌俏之?時?,劉世清胸膛之?處盤著的蛇猛地遒起,聽得卡嚓一聲,劉世清喉中湧出?一股膩甜,他低頭一看,數節斷裂胸骨穿透胸腔,刺了出?來?。
  「你......不如......一劍------咳咳咳......」
  「我只問你一件事。」祝政輕抬手腕,劍尖順著劉世清的前?胸上移,直直抵住他的咽喉:「梅相,是否為你所害?」
  尚書令劉世清森然大?笑起來?,他張著口,牙齒俱被?鮮血染得殷紅:「當然,當然!」
  「我跟了他那麼久,不說......大?司馬劍,他走之?後,連丞相一位都未曾想過給我!我......我寒窗十------」
  噗呲一聲,劍尖徹底沒入了他的咽喉,劉世清喉中發出?聲氣音,便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祝政垂眸,面色凝冷:「......真讓我噁心。」
  莫桑瑪卡無言,地面的蛇群漸漸退去。
  遠處腳步聲漸近,一道暖火先行映亮了來?路,照亮一截火紅的衣擺。
  中護軍將領喬匡正?親自為常歌掌著燈籠,走在最前?方,喬匡正?眼尖,隱約看到前?方的龍輦,慌忙喚道:「速速跟上!此處有龍輦!」
  常歌朝四?周環望一圈,他分明嗅到了若有似無的沉香氣。
  這香氣,和他早上聞到的淡香一模一樣。那時?候他正?環著祝政的腰,為他環上革帶,當時?祝政的前?襟正?是熏著這樣的沉水香。
  「蛇,有蛇!」
  常歌慌忙收神思,趕了過去。
  五六個燈籠照亮地面,率先映入眼簾的是尚書令劉世清的屍體,一條銅錢斑蟒蛇正?從他胸口離開,倏忽沒入黑暗當中。
  「劉尚書,劉尚書?」上前?探尋的侍衛忽然看清尚書令劉世清的脖頸,驚得跌坐地上。
  劉世清咽喉破出?一個大?口,右手正?提著長劍,刺向前?方。
  「這是...這是!」
  燈籠上移,映亮劉世清刺死?之?人,火紅的燈籠驀然摔在地上,燈油傾倒,迅速燃了一大?片枯葉,在場人過於訝異,竟無人撲火。
  片刻之?後,江陵城沉鍾敲響。
  楚王,駕崩。
  *
  江陵城,太極殿。
  聽得沉鍾敲響,楚廷文武百官已於最快的速度換上朝服,又在朝服上籠好白麻孝服,當下奔赴太極殿議事。
  今日本是楚王大?婚,誰知未過一日,大?婚竟然變作大?喪。
  此時?文臣在左武官在右,文臣沒了牽頭的丞相梅和察,武官沒了愛嚷嚷的衛將軍程政,眾人面面相覷,沒人打頭陣,這幫子人竟不知該從何開始議起。
  太極殿最深處,九層白玉丹壁階梯層層遞進,丹壁之?上置著空無一人的王座。
  玄色的長擺流緞般順著丹壁玉階傾瀉而下,司空大?人支著額,背對群臣坐在丹壁頂端,正?抬首望著王座之?上的牌匾------「陰陽大?順」。
  丹壁這種?地方,豈是臣子可以染指,可一來?現在糾結此事,時?間點不對,二來?也無人敢當面數落先生,眾人只肅立站著,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國不可一日無君。」最後還是甘信忠老將軍率先開口,「梅相已去,楚王已去,還望先生能主持我楚國大?事,另立新君。」
  祝政的眼神涼涼瞟向一側,文武百官之?首,有三四?個年約幾歲的小?孩,額上縛著白綾跪在一側,有的哆嗦、有的木然,祝政的目光投過去,竟無人同他對視。
  楚王並無子嗣,眼下這幾個孩童,都是楚臣連夜從不知哪個旮旯裡拉出?來?的,八竿子都打不著的楚王旁支遠戚。
  祝政收了目光,依是望著那塊「陰陽大?順」的牌匾,柔滑的烏髮墜在身後。
  他背著群臣,緩聲道:「諸卿覺得如何?」
  「國不可一日無君。」
  「他國使?臣仍在,盛宴未央,還請先生出?面,了結諸多?雜事。」
  其餘臣子俱舉著玉笏,齊稱附議。
  祝政仍是背身:「我問的是,諸君以為,新君當立誰?」
  「這......」
  群臣又是一陣沉默。
  甘信忠道:「此處有四?名楚王遠戚,可先從中挑選一名合適的暫立儲君,登基大?典還需準備些許時?日,在此期間,依舊由先生總領國政------」
  祝政扶著丹壁上的蛟龍護欄,徐徐起身,殿內燎燎燈火,在他玄色禮服之?上流動。
  他右手摸索著蛟龍角:「甘老將軍,你想立誰?」
  這問題,答或不答都顯僭越,甘信忠稍稍低頭,乾脆閉嘴不語。
  祝政的指緩緩敲著蛟龍頭,他隨手朝文臣隊伍那側指了指:「你們又想立誰?」
  文臣更是咋舌,只覺說什麼都燙口。上一個口無遮攔的中書僕射宋玉大?人,現在還掛在宮城門口示眾呢。
  祝政低低笑了數聲,文臣中不知誰高喊一聲:「請司空大?人繼相位!」
  「臣附議。」
  「臣附議。」
  那三四?個被?挑出?來?的孩童大?著膽子看了丹壁之?上的司空大?人,已開始戰抖。
  「大?爭之?世,少主領國,山河危矣!當請司空大?人攝政!」
  「臣附議!」
  廷上文臣武將,明目張膽地交換著眼神,不知是誰高聲喊了一句:
  「請司空大?人繼位!」
  這句話過於僭越,楚廷之?上文臣武將竟然一片大?跪,而後不敢再議此論題。那三四?個小?孩已伏倒在地,身如篩糠。
  祝政自殿上徐徐轉身,玄色衣擺如一團濃影般掃過玉石丹壁。
  除甘信忠老將軍外,盡數跪倒一片。偌大?的楚廷鴉雀無聲,無人敢抬頭窺他天顏。
  眾人雖跪伏著,不敢抬頭,可全部的心神思緒,都掛念在祝政身上。
  祝政一步一步,拾級而下,每一步似乎都踩在眾臣的心尖上。他停在四?名幼童身前?,沉聲道:「抬起頭來?。」
  四?名幼童齊齊起身,卻個個都斂著眼簾,無人敢同他對視。
  祝政耐心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依是無一人敢抬頭。他挨個打量過四?位孩童,腳步頓在第四?名孩童之?前?,此人雖跪伏在地,雙手卻攥了拳。
  一文臣大?著膽子再提:「請司空大?人繼承大?統!」
  不知是誰藏在人群中起哄起來?:「請司空大?人繼位!」
  「請司空大?人接任楚王!」
  祝政尚未說出?一個字,甘信忠老將軍冷哼一聲,撫袍便去。
  祝政的靴尖依舊停在第四?名孩童身前?,他淡淡問道:「誰喊的司空大?人繼承大?統?」
  一片寂然之?後,有一文臣試探般舉了手,他剛一出?列,便連著唱了幾通溢美之?詞,將祝政吹得是上天入地絕無僅有。一番話說完,本就死?一樣寂靜的楚廷,愈發安靜了。
  「說的挺好聽。」這人剛滿臉堆笑,卻見祝政抬頭,冷淡望了他一眼:「拉出?去,先打八十大?板。」
  「司空大?人,司空大?人!下官冤枉啊!」幾位帶刀侍衛當即將他拖出?楚廷。
  「諸君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眾臣伏地,只能看到祝政的衣擺柔滑掃過大?殿,停在太極殿中央,「你們這次,又想立誰?」
  沒了直言的甘信忠老將軍,更沒了諂媚之?人,楚廷上下只緊張大?跪,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祝政站在殿中,無聲地歎了口氣,他抬腳,大?闊步出?了太極殿。
  祝政離去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殿堂中四?處亂撞,待這腳步聲直下玉階,徹底遠去,一眾楚臣這才?緩緩起身,悄聲竊語起來?。
  那幾位繼位孩童,竟無人照拂,呆呆跪在太極殿上,聽著廷上之?人討論他們的往後餘生。
  *
  大?夢起,帝心浮沉天下計
  ------卷二《江陵宮變》完
  *
  作者有話要說:
  不會篡權即位的
  政政自己就是被外戚篡權的
  § 卷三【天保定爾,日昇月恆】 §


第78章 銀鈴鐲 「將軍......在泡熱湯。」 [二更]
  宮變已過?, 祝政無?需隱匿行跡,換回了五駕銀鞍馬車,馬車停在歸心舊居門口,出來迎門的正是?幼清。
  軟簾一掀, 祝政稍稍低頭, 由幼清攙著, 踏著桂蹬而落。他將站定,低聲問:「將軍可?歸?」
  幼清脖子驀然一縮, 死死抿著嘴巴點了點頭。
  「怎麼?在生氣?」
  幼清連連點頭, 而後又補充道:「冀州公送來了只蘇尼特羊,還?特意留了食官,說將軍素愛吃烤羊腿, 要?不,我現下就將那羊宰了烤上?」
  祝政邊朝院內走邊道:「趕緊烤上。」
  眼見祝政遠去,幼清忽然想起?什麼,朝著他背影道:「先生, 原本將軍沒生多大氣,只臉色少?許難看,可?他見過?冀州公後,反而......」
  祝政腳步一頓, 輕輕側頭:「誰?」
  「冀州公啊,這羊是?冀州公親自送上門的,正好撞上將軍回府,也不知他們在門口談了些?什麼,將軍忽然生了大氣, 連別?都未告,逕直走了。」
  「知道了。」祝政剛剛抬步, 忽而又停下:「將軍在何處?」
  幼清抿著嘴,活生生哽了片刻。
  祝政道:「大部分時候聽他的,小部分時候,尤其這種時候,當聽我的。」
  幼清慌忙從實招來:「將軍......在泡熱湯。」
  *
  常歌這一日?過?得是?無?比困乏。自午後清靈台觀禮開始,歷經?九天閣、宮門口嘩變以及宮變,此刻天色已發青,快要?大白。
  常歌雙臂輕放在溫泉壁上,任由暖流湧動,蒸出他整整一日?的疲憊。
  溫泉裡的園景已重新裝飾過?,仰頭便是?剛冒嫩茬的無?患子,身側植滿節節高的佛肚竹,池底則鋪滿大大小小的圓潤卵石。
  他略微後仰,溫泉水立即溫和沒過?他的前胸。此時聽得吱呀一聲,熱湯入口的木門開了,常歌當即坐起?,警惕側耳。
  這人?只行一步,常歌便認出來人?。他的腳步常歌熟悉異常,正是?祝政。
  看來他百般對幼清交待,還?拿擰臉蛋威脅,仍是?不頂用。
  祝政的腳步停在他身後三?步之處,開始寬衣解帶,衣料摩挲出細微的聲響。
  溫泉裡無?人?說話,除了咕嘟冒泡的溫泉聲之外更是?安靜,衣物一層層剝落的聲音便尤顯清晰,他都能從各式聲響推測祝政在身後是?何動作。
  清越脆響,那是?解了帶鉤,卸下革帶,丟在一旁的草地之上;梭梭之聲,是?脫了帶著長長拖尾的外衣;還?有更輕微的聲音,是?一點一點抽開衣上繫帶。這些?聲音接踵而至,常歌聽得心亂如麻,乾脆將身一沉,整個人?蜷做一團,狠狠沒入水中。
  週身的水流忽然湧動起?來,是?有人?入了熱浴,攪得暗流湧動不止。常歌的這一口氣也憋到了頭,他猛地出了水面,目不斜視,回身便要?走。
  結果恰恰撞上了森白的胸膛。
  他明明聽得右側水花翻動,這才向左回身,誰知祝政卻是?從左側入的水,又是?一招聲東擊西。
  祝政只著了最?後一件裡衣,裡衣素白,布著層疊的卷雲紋路,水便順著這些?流雲的形狀,沿著他的胸口向上爬,他衣襟稍稍鬆開,露出小半個胸膛,熱霧更將這片胸膛蒸得白透。
  常歌沒抬頭,只看到及胸口的位置,祝政的髮絲一半貼在濕潤的胸口,一半順著水流,裊裊流動。
  常歌左行一步,這人?也稍稍朝左挪了些?許。他復而右行,祝政亦右行堵住通路。常歌無?奈道:「讓開。」
  他的左肘被祝政輕輕握住:「生我的氣?是?氣宮變沒提前告訴你,還?是?氣別?的?你見了從伯,都說了些?什麼?」
  常歌一甩胳膊,語氣冰冷:「我『沒見過?』從伯。」說完他回身便走,這回祝政沒拉住他,他卻主動站住了腳步。
  他聽到了一聲鈴響。
  常歌身後的水徐徐漫過?來,祝政稍稍追上他,抓起?他的左腕,往上套了個鐲子。他的身體被溫泉暖得熱乎,相形之下,他腕上的鐲子顯得冰涼無?比。
  常歌右手?輕輕摸了摸這隻銀鐲,繪滿玄鳥紋路,最?末端綴著個極其玲瓏的銀鈴鐺。這鐲子上有幾處深深的凹痕,那是?鷹奴嚼著玩留下的。
  他鼻中一酸,連聲音都有些?發哽:「這東西,為什麼在你這裡。」
  這是?北境孩童佩戴的長命鐲,火尋鴒給他套上一個,無?論常歌野去哪裡,都能讓達魯循著鈴聲找到常歌。這鐲子底部有一相錯拉環,從前常歌年幼腕細,拉環相錯,戴上還?有不少?余量,眼下拉環伸至最?大,也戴得勉強。
  祝政停在他身後半步之處,輕聲道:「那日?,我確是?見了定安公。此物,也是?定安公交予我的。」
  定安公便是?常歌父帥常川,襄陽大獄裡,司徒玟死前,曾暗示過?定安公去世前所見的最?後一人?,正是?常川。
  當時他詢問祝政,祝政的回答卻是?「未曾見過?」。
  常歌低頭:「那日?他究竟同你說了什麼。展從伯說,他見著父帥要?對你大跪,你卻不肯,二人?拉扯許久。」
  溫熱結實的雙臂環住了他,祝政自背後鬆鬆地擁了上來,他原沒使力,但常歌掙得愈發厲害,只好加了力道,將他死死錮緊。
  「我沒敢告訴你,只是?因為雖然我應了定安公,可?我做得著實太差。」祝政拿側臉輕輕貼著常歌的髮絲。他的頭髮並未散開,依舊高高束著,溫泉的霧氣沾在上面,猶如沾了層化開的輕霜,愈發冰涼。
  「今日?今時,江陵城大纛升起?......我終於能為你正名,這才敢將這鐲子交還?給你。」
  常歌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好歹沒在悶著生氣,他避開腰背敏感的部位,溫和引著常歌,將他拉至自己懷中,溫熱的水流環著二人?,暖意融融。
  常歌雖側坐在他身上,手?肘卻壓著祝政的右肩,巧妙地拉開些?距離,更轉著臉沒看他。
  祝政倒沒同他計較,只溫聲道:「今日?你佩大司馬劍前去,此物是?你的助益,也是?他們用以攻擊你的劍鋒。如果我猜想的沒錯,他們定是?以此劍得來不正先攻擊我,而後牽連於你。」
  常歌稍稍軟化,點了點頭。
  「所以我事先召回了吳御風,他曾是?你下屬,有他的證言,再加上沉沙戟,世上無?人?會懷疑你不是?常歌。你是?常歌,昭武君常歌,你都不佩這柄大司馬劍,世上便再無?人?能佩。」
  祝政緩緩收攏胳膊,視線幾乎是?黏在他臉上,常歌的白更類似於柔潤的花瓣,此刻掛了水珠,更像是?下一刻就要?透出水來。
  常歌收回手?肘,低聲道:「這我猜到了。」
  「宮變之事,我也並非十成十的把握,倘若他們指控真?的成真?,你不知道此事,至少?不會被牽連。況且我若提前告知你,你哪裡還?會留在宮門口,只一門心思要?往我這邊來了。內裡宮變關緊,可?宮門口更是?關緊,他們在此事鬧得如此浩大,正是?想要?你我二人?再也站不住腳。這局現在看來,是?求出了條生路,可?萬一衛將軍的左軍鎮壓住了眾人?、又或者是?梅相沒能事先寫那封信、或者是?吳御風再晚來些?許時候,此局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事發當時,常歌是?不怕的,只是?現在祝政將驚險關竅一說,他反倒後怕起?來。
  若是?失敗,他現在哪還?能在此放鬆泡著熱浴,好些?的他和祝政一道逃出生天,運氣差些?,城門樓上的宋玉,便是?他們的下場。
  常歌在水面下,稍稍環住了祝政的背。今日?他環得略高些?,卻在祝政肩臂處,摸到了幾道細細的傷痕。
  他仰頭看祝政:「這是?何時傷的?」
  祝政整個人?都氤氳在縹緲的熱霧當中,眉眼更是?如暈開的工筆一般,精緻又哀愁。
  他斂下鳳眸,視線向旁側移了些?許:「宮變的時候。」說完後,他補充道,「並非此次,是?......傾覆大周的那次。」
  那次宮變,常歌被賜假死鴆酒,由祝政推入暗道離了宮城。他不知在暗道中走了多久,逃出生天之後,方才知道,大周的天已經?被掀了,而周天子也崩於那場宮變。
  知道真?相之前,他最?恨的是?大周,他為其出生入死數年,換來的卻是?一杯賜死鴆酒。知曉真?相之後,他卻忽然不知該恨誰,大周也好、祝政也罷,不過?都是?被裹挾著前進的可?憐人?而已。
  同他相差無?幾。
  今日?宮變,他生著些?瑣碎小氣,幾乎忘了一件事情------當時大周傾覆也是?一場宮變,被亂臣背叛的楚王,對祝政來說,更是?溫故一般,強迫他面對那日?的記憶。
  常歌輕輕靠在祝政肩上,他的手?輕緩覆住那片傷痕:「那日?......我若在便好了,定不會讓他們傷你。」
  摟著他的雙臂忽然加了力道,祝政的聲音沉了幾分:「那日?,你不能在。你若是?在,定要?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我......我便愈發愧於定安公。」
  他死死摟緊常歌,聲音驀然有些?發啞:「定安公那日?,是?托付於我一件事。」
  事已至此,常歌已略感釋然,只道:「你不想說,便不說罷。」
  「不,我並不是?不想說。」祝政道,「只是?今日?,我方才有底氣說。」
  他在水下捉住了常歌佩著長命鐲的手?腕,連著手?腕同鐲子一道圈緊:「他說的是?------」
  「『歌過?銳易折,此後餘生,盡托於君。』」


第79章 無束 在被子裡撲了他滿懷。 [一更]
  常歌自從十歲被送回長安之後, 同常川是聚少離多,每年寥寥見上幾次,父子二人是既熟悉又陌生。
  有年常川回京中述職,那次戰事?吃緊, 他連回家看一眼的功夫都沒有。見完周閔王之後他忽然想見見常歌, 常川轉遍太學各個學堂都沒尋到他。
  常川棄了尋兒子的念頭, 打算離開宮城時?,卻在無人察覺的角落發現了常歌。
  紅彤彤的槭樹葉鋪滿地?面, 高?大的槭樹下, 露出小半個穿著紅裳的肩膀,半截束起的袖子還?拖在地?上,一截嫩藕般的胳膊倒是精神, 正舉著一枚火紅的三角槭朝一側揮著。常歌窩在地?上,也不知在看著什麼?笑,眉眼都笑彎了。
  常川並未出聲喚他,而是繞過高?高?低低的假山石, 換了個角度望了過去。
  原來常歌正在討人嫌。
  太子祝政端正坐在一旁,膝頭攤開一卷書,正垂眸認真讀著,他身上落滿了大大小小的紅樹葉, 常歌將手中那枚在他眼前晃了晃,見他不理,又輕放在太子肩上。從這個動作來看,太子身上的樹葉,八成?都是常歌故意放在他身上討人嫌的。
  太子並未理會, 目光仍落在竹簡之上,常歌倒愈發膽大, 笑嘻嘻拿樹葉往他頭上插,常川剛要出聲制止,卻見祝政溫和側頭,輕巧從常歌手上取下這枚三角槭,給常歌別在發上。
  常歌從小就煩什麼?沾花帶草的,火尋鴒曾經為了逗他,偏生要給他簪朵紅花,氣得常歌三天沒進娘親的帥帳,這時?候祝政給他別上片紅葉,他反倒乖得出奇,只低著眼睛坐著,一點沒鬧,長卷的睫毛還?在他白淨的臉上投下一小段陰影。
  別好之後,他像是終於嘗著塊糖,咯咯笑個不停。祝政則把書簡立了起來,開始同他唸書,還?沒念上幾個字,常歌又張著小嘴打哈欠,不多時?便靠著太子睡著了。
  常川本?以為常歌獨自留在長安,過得孤單寂寥,偶然見得如此倒是放了一半的心?,可他剛要離開時?,卻察覺了些?異樣。
  常歌醒時?,祝政只看書,此刻常歌睡下,他倒挪不開眼,一直看著常歌的側臉。常歌的手還?有些?肉乎,軟軟搭在自己的膝頭,太子垂眸看了一會,竟然掌起小常歌的手,一個小指頭一個小指頭地?揉捏,他動作很輕,彷彿在捏著什麼?易碎的珍寶一般。
  常歌伸著腳正睡得香甜,無力甩了甩手,似乎想將這觸感甩去,他身子動了動,朝祝政的懷裡鑽得更深,幾乎壓住了太子的小半個胸膛。
  這實在太不成?體統了,常川剛要出聲時?,卻發現太子竟朝常歌那邊轉了些?身子,好讓他睡得更舒適一些?。
  槭樹葉一片一片零落而下,常川猶豫再三,剛剛抬腳,祝政卻忽然抬眼,直直盯了過來。
  常歌渾然不知,仍趴在太子胸口,不知說著什麼?夢話。
  *
  常歌靠在祝政頸窩裡,同他小聲說著話,而祝政一面攬著他,另一隻手則在水底,撫摸他戴著手鐲的腕子。
  「我......有些?詫異。」常歌輕聲問,「父帥為何?會......平素裡,他總是對我倆一起玩喊打喊殺的,好像你要害我一般------」他猛然察覺失言,急忙補充,「我沒有說你會害我的意思?。」
  「我明白。」祝政道。
  鐲子過了溫泉,不再如初始那般冰涼,祝政順著常歌的小臂往上探尋,無數細密的傷痕沿著臂膀排布著,每一道都是常歌曾經受過的苦。
  「常歌。」
  常歌只從鼻中哼了一聲,當做應聲。
  「你在樓船上接金印的時?候曾說過,你要為刀為劍,要我想做什麼?,便放手去做。當時?我也想回贈將軍一句,只覺無甚資格,今時?今日,我終能告知將軍。」
  常歌反過來捉了他的手,一個骨節一個骨節地?研究起來,先生的手緣何?長得這樣巧,每根骨節都修長白潤,活像精心?雕過一般。
  他玩得興起,祝政在說什麼?,其實早已跑神大半,沒怎麼?注意聽。
  他正玩著的手忽然掙脫開來,在水裡泡得溫暖的手忽然覆上他的脖頸,強迫他看向祝政的眼睛,「常歌,以後無論發生何?事?,你在我面前,可無拘無束,想如何?便如何?。」
  定是熱霧給祝政的眼瞳帶上了水汽,若非如此,他黑沉沉的眸中為何?如潭水一般波瀾閃動。
  「你幹嘛總是再三說這些?。」常歌的臉本?就被熱氣蒸得暖和,此時?更是發燙,他把自己縮在祝政頸窩裡,「好的好的,知道你想把我脾氣慣得再壞些?了。」
  祝政被他逗出淡笑:「你脾氣不壞。」
  常歌只搖頭:「你去同軍士說,看他們打不打你......哦,他們不敢打你。」
  祝政莞爾。
  常歌猛然坐起身,攪得周圍熱流湧動,他忽然認真盯住祝政的眼睛:「你說想如何?就如何?麼??什麼?都可以?可當下起效?」
  「當然。」
  常歌眼神驀地?一亮:「我要你每日不摟著我睡,你......你實在是太熱了!」
  祝政面不改色:「這個不行。」
  常歌頓時?鬧騰起來:「你剛才說什麼?都可以的,這才過去......一炷香都沒到吧!」
  「不行。」
  「君無戲言的!」
  「就這個不行。」
  常歌把自個腦袋趴在祝政肩膀上生氣,左想右想還?是氣不過,張嘴在他頸上狠狠來了一口。
  *
  常歌洗去一身的疲倦,更了乾淨衣裳,一出門便頓住步子,他左右嗅了一番:「烤全羊!」
  羊的確烤好了,循著味來的也不少,快到用膳的偏殿時?,常歌居然聽得些?許熟悉的嬉鬧聲音,他回頭望了祝政一眼:「你將她接來的?」
  祝政跟在他身後半步處,輕緩點了點頭。
  常歌將門一推:「棋文!」
  棋文長袖都挽至胳膊肘,正踩著凳子同幼清划拳。常歌愣了片刻,險些?沒認出來,他一回過神,當即厲聲道:「幼清!怎麼?將公主帶成?這樣!你們還?喝酒?!公主還?不到十四歲!」
  幼清趕忙將身子一縮,邊跑邊喊:「是公主帶壞的我!」
  「常二哥哥!」棋文振翅的鳥雀般迎了上來,「你別怪幼清,是我要他陪我划拳的,你看!」
  棋文將掌心?攤開,其上盤著一條青花小蛇,看著才出生不久,僅有指頭粗細,它察覺到常歌的目光,高?高?抬起脖子,極快地?吐了次信子。
  常歌後頸的汗毛都要立起來了,棋文卻親暱地?摸著小蛇僅有拇指大小的三角頭,溫柔道:「她在同你打招呼呢,常二哥哥,你看,它脖子後面有個三角形的花紋,是不是特別可愛?」
  常歌簡直沒眼看:「不可愛!拿走拿走。」
  現在他不用問也知道,棋文這段消失的日子,被藏在何?處。八成?是被祝政藏在滇穎王莊盈那裡,她那裡姑娘倒是多,也沒人敢得罪穎王,安全是安全,就是將規規矩矩的公主帶得有些?偏。
  方?才被常歌嚇跑的幼清沒多會又回來了,這回幼清還?沒進門,鹹香味便率先溢了滿室,他旋風般拐進來,將鐵盤往桌上一撂,表層烤的脆黃的嫩羊羔綴滿佐料,肉絲之間的油脂在燈火下閃著澄澈的金光。
  常歌抽出左袖中的短匕,熟練片起羊肉,他剛片了三片,幼清已下手撕了一整個羊腿,但那羊腿恰巧是白蘇子面前的,二人險些?打了一架,坐在一旁的景雲默默朝旁邊挪了挪,離紛爭中心?遠一些?。
  有常歌盯著,棋文不敢再擼起袖子行酒令,只能眼巴巴看著常歌祝政分著益州琵琶醉,常歌詐她道:「棋文,你能喝上幾杯?」
  棋文心?思?單純,將頭一偏樂滋滋笑道:「我能喝上半斤黃酒哩!穎姐姐說,我半斤下去,臉都不紅,天生是喝酒的好手!」
  常歌端著的烏木樽卡嚓捏開了個口子,棋文不明所?以:「常二哥哥,你這木頭酒杯也太脆了些?!穎姐姐都用的銀樽,至少不會裂縫!」
  祝政慌忙奪下烏木樽,又拍拍他的膝頭:「消消氣。」
  「對了,我有件事?要同你們說。」棋文舉著個羊前腿,吃得臉上都是黃澄澄的亮油,她想了想,放下羊腿,在一旁布巾上認真擦了手,面著常歌坐好,「之前政哥哥不是托人來問,我之後的打算,要我自己選是留在楚國還?是回大魏麼??」
  常歌回頭望了一眼祝政,長堤決口那日,二人談及此事?,常歌只是隨口一言,沒想到祝政當真去問了棋文。
  「我打算哪裡都不去,入夏之後,和穎姐姐一道到南方?去。」
  常歌不解:「你去南方?做什麼?。」
  「她每年都會挑出時?候四處巡視,我想跟著穎姐姐歷練歷練,也學些?傍身本?領。」
  難怪她開始玩蛇。常歌思?慮片刻:「滇南陰毒的東西很多,你少學些?,要是想去南方?,等我空閒了和你政哥哥一道帶你去。」
  「不要。」棋文的頭當下搖得像個撥浪鼓,「總不能一直靠哥哥護著,旁人哄著,還?有那位代?我嫁予楚王的哥哥,我都沒來得及同他道謝。我不想再見著旁人為我如何?,我想像穎姐姐那樣,自己就很厲害,天下之大,想去哪裡便去哪裡,這樣才好。」
  「你......你且讓我想想。」
  日上三竿,旁人開始出門吆喝做買賣的時?刻,歸心?舊居卻一片寂靜。折騰了漫長一夜,又飽餐了一頓,眼下舊居裡所?有人都安然睡去。
  常歌理好床鋪,掀開被子便鑽了進去,他聽得祝政柔緩揭開一角,輕手輕腳地?躺了進來。常歌左等右等,他都沒像以往一樣深深抱上來,不禁回頭望了他一眼。
  祝政也溫和望著他。
  常歌問道:「今日怎麼??」
  祝政只規矩躺在自己那半邊,眼神倒是一直落在常歌身上:「不是將軍不許我抱著睡的麼??『君無戲言』。」
  常歌瞪他,祝政便佯裝不解,二人對著瞪了許久,還?是常歌先投降,在被子裡撲了他滿懷。


第80章 天涯 「天高海闊,後會有期。」 [二更]
  楚國暫未立新君, 祝政組理政閣,欽點數名官員,暫代國君處理軍政大事,理政閣中?官員暫定三年重選一?次, 選拔過程需經過數輪文?試、殿試、子?規閣論政, 再以二年為期, 分給不同任務考察理政能力,成績上佳者方?能入理政閣。
  下任理政閣初篩名單一?出, 楚廷沸然, 世?家之中?入選的只有小半,多數由祝政一?力興辦的子?規閣學子?構成。
  為這件事,楚廷上陰陽怪氣議了數日, 至最後祝政直接在殿上放言:「如?有不服的,歡迎下朝便至子?規閣斗詩論政。子?規閣不問出身不問師從,有才者勝。」
  那幫子?世?族老臣瞬間沒了聲?音。
  祝政對他們也並不遮掩什麼,但凡形成能人志士選拔制度, 朝上尸位素餐的世?族只會愈發減少?。
  能出頭愛算計的那部分楚臣,都在宮變那日一?鍋端了,留下的都是些有賊心沒賊膽的,只敢找著?甘信忠哭, 要求甘老將軍出面把持朝政。
  甘信忠本就是個只聞軍事不問政的人,他耐心觀察這些日子?,這位司空大人除了獨斷專權一?些,做事沉穩有加,思慮周全, 比年輕時的梅相還更?挑不出錯處,無怪乎梅相定要將大司馬劍傳遞予他。楚王之位雖然空缺良久, 也確實是無良人為繼,既然司空大人並無篡位心思,他便懶得過多置喙。
  求甘老將軍無用,這幫子?楚臣又動了楚王后這塊招牌的心思,千方?百計拖了宮人帶話,要求楚王后收養池家旁支子?嗣,立為太子?。
  「楚王后」莫桑瑪卡便拿帕子?沾著?眼淚,顫聲?道:「我年方?十四,才嫁過來,夫君便薨了,哪裡還經得起這等?折騰,你們若想收養便自?己養去?吧!」傳完話,命人將裡外勾連的那幾名宮人一?並打?死?,至此,沒人敢再動過楚王后的心思。
  楚王大喪,金鱗池盛宴暫停,但商貿之事未停。
  諸國使臣未去?,仍在驛館裡住著?,帶來的商賈更?是借此機會,互貿互往。
  江陵城長街上的萬國集市熱鬧非凡,這段日子?絲綢、瓷器、皮毛、金鐵等?等?簽下不少?大單,新上任的尚書令樂得合不攏嘴。
  繡球賭坊一?事終有著?落,江盜問斬,其餘勾連官員該坐牢的坐牢該充軍的充軍,九天閣中?抄出了不少?珍奇珠寶,程政程邦兩兄弟更?是富可敵國,抄家那日,常歌趴在九鳳樓上看熱鬧,粗略估了估數量,這錢銀打?四個大魏都足夠。
  英女公子?雖然鎮壓嘩變立功,但她此前效力於繡球賭坊,又險些將長堤決口,不得不罰。甘英死?罪可逃,活罪難免,依楚例律,發配崖州。
  甘英離開江陵那日,常歌親去?送別。
  她堂堂一?位女公子?,著?一?身素服青衣,除了一?個裝著?換洗衣物的包裹,只帶了一?柄馬刀。
  馬刀刀刃磨損異常,看著?很有些年頭,常歌出言要與她換一?把新的,卻被甘英拒絕了。
  她左手撫著?刀柄,笑道:「這是我夫君江榮節的馬刀。說起來,這柄馬刀伴著?他的時候,比我伴著?他的時候都長。」
  常歌急忙致歉。
  「不必。將軍無心之舉,英並非促狹氣量之人。」甘英稍稍低頭,「我只恨......未能早識將軍,若是如?此,有些不該走的路,或許就不會再走了。可人生亦只有一?次,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
  常歌同他行男子?平禮:「英女公子?巾幗不讓鬚眉,常歌識得女公子?,亦深感榮幸。崖州遠去?千里,女公子?一?路定要顧好自?己。」
  甘英溫和撫著?所攜馬刀,神思卻彷彿飄至遠方?:「崖州雖遠,但據說終年和煦如?春夏,未嘗不是個好地方?。榮節終年在外服役,我二人結親以來便是聚少?離多,我與他,也算是終於能長相廝守了。將軍......」甘英抬眼,再一?次仔細看了一?遍江陵城,鄭重道,「英先?行一?步,楚國......不,這天下,便托給你了。」
  她朝常歌行男子?禮拜別:「天高海闊,後會有期。」
  發配之人,終生不得返還,哪裡稱得上後會有期。
  這四個字一?出,常歌險些沒繃住,幸而他還是勉強抑住,只是聲?音有些發哽:「女公子?,後會有期。」
  甘英正?要轉身,忽然補了一?句:「無正?閣無孔不入,各諸侯國更?是多有滲透,連我都曾做過大魏斥候。將軍,你須提防身邊人。」
  言畢,她回身跟上發配隊伍,常歌一?直望著?甘英的身影沒入人群中?,方?才轉身。
  白蘇子?正?恭謹站在身後等?他。
  *
  江陵城只有送別甘英那日是晴好的,此後連著?下了十幾日的大雨。
  陰冷潮濕,江陵城莫名發了疫病,這疫病也生的奇異,只在東城區發,西城區卻安好無事。
  大江裡的游魚都察覺了異常,拚命自?下游朝東城區游,大江之上,群魚連躍,竟覆滿江面,可惜眾多游魚未能游入東城那側,便翻了肚皮,死?在江裡。
  疫病最初幾日,起開始發作之人,亂喊亂叫,有如?惡鬼上身,這東西也不知從何而起,一?傳十十傳百,才過幾日,整個東城區盡數淪陷,街頭四處皆是萎靡不振之人。
  民眾當中?只說是邪祟上身,巫蠱迷信之事又開始橫行。
  「......既然滇南收到此密信,那麼他國也定收到了,看來金鱗池盛宴戛然而止,諸國使臣皆不退去?,依舊聚集於此,並不單單是要做商貿的關係。」
  聽著?是滇南穎王的聲?音。
  常歌路過正?堂,怕擾了他們議事,正?欲回身,卻聽屋內傳來一?句:「小將軍。」
  他這才不情不願推了門?。
  門?縫遞進一?縷亮光,映亮了祝政半面,他本支著?額角泰然坐著?,見?門?一?開,便循著?亮緩緩抬眼,清淺溢起一?個笑容------常歌正?踩著?亮光走了進來。
  屋內還有旁人,常歌只坐在圓桌最靠門?之處,祝政一?語未發,一?味同他遞著?眼神,常歌這才起身,坐至他身側。
  「嘖嘖。」滇穎王眉眼含笑,別有所指,「雨是下的久了,連屋子?裡都下的膩歪起來。」
  常歌知她打?趣,懶得理會,只道:「棋文?近期如?何?」
  「好得很。」莊盈答,「沒見?過這樣的小姑娘,抓了七八條蛇兒,不僅不怕,還笑嘻嘻的,你非不讓她練蠱,真是可惜了。」
  常歌:「......」
  棋文?之事,祝政托人至大魏詢問方?知,棋文?家中?父母早亡,雖然魏王司徒鏡多有照拂,但他畢竟太過忙碌,總有疏漏的時候,總體來說,她在大魏過得並不舒暢。
  何況棋文?若是留在楚國或是大魏,總歸是有為人察覺的風險,上佳之法還是暫時隱姓埋名避避風頭,常歌便將棋文?暫時托給滇南穎王------至少?,她那處都是女子?,比棋文?留在滿是男子?的歸心舊居要便利許多。
  只是常歌立下兩條規矩,一?不許她飲酒,二不許她習蠱毒。
  桌上置了四隻白瓷缶,兩隻裝著?澄澈的淨水,兩隻裝著?腥膩的血水。常歌朝莊盈問道:「這又是什麼滇南蠱術?」
  「常將軍再如?此,我可真要惱了。」莊盈聲?音甜悅,語氣更?是無辜,「天下陰毒並非我一?家,譬如?那淬花毒、軟筋散,這些坑人的東西,便都不是我滇南蠱宗所有。」
  這話倒也不假,常歌無言以對,只研究桌上四個小缶。
  祝政溫和道:「將軍可看出什麼門?道了?」
  常歌搖頭。
  正?在此時,門?縫中?人影一?閃,白蘇子?側身而入,先?行拱手作揖:「先?生,您找我。」
  祝政輕輕頷首:「你來看看,這四隻小缶有什麼門?道。」
  白蘇子?趕忙上前,打?開醫箱,他先?是目視一?番,而後以木篾刮聞之,他還沒看出什麼門?道,滇穎王倒是起身背手,繞著?白蘇子?轉了好幾圈。
  屋子?裡叮噹作響。穎王一?身苗夷裝扮,頭上身上綴滿銀飾,腕上更?戴著?無數銀鐲,略行幾步,銀飾碰撞,滿屋子?都是銀鈴脆響。她繞著?白蘇子?轉了數圈,幾是貼著?白蘇子?左側站定:「有意思。常將軍這是從哪兒揪出來的小娃兒?名字也取得可巧,白蘇子?。」
  白蘇子?只斜瞥她一?眼,並不答話。
  穎王猛然出手,一?把捉了白蘇子?的手腕,白蘇子?連掙數下,竟不是穎王敵手,他被穎王扼著?號完了脈,而後滇穎王指尖上移,至肘間尺膚穴處,繼續號之。
  這種古怪號脈法,此前常歌只見?一?人使過,便是白蘇子?。白蘇子?在襄陽書齋為祝政診脈之時,手法正?是如?此。
  「姑娘......」白蘇子?拗她不過,只得低聲?提醒,「男女授受不親。」
  滇穎王一?串脆鈴笑聲?,反攥得更?緊了些:「小娃兒就是小娃兒,稚得可愛。我今日若向將軍討了你,你可就跟了我了,到時候看你還說什麼親不親。」
  言畢,她竟然在白蘇子?側頰擰了一?把,白蘇子?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常歌當即開口制止:「莊盈,小白年紀尚幼,你莫要欺負他。你討是討,我是不會將他交給你的。」
  「明白明白。」
  當頭一?盆冷水,莊盈一?門?子?新奇卻分毫未滅,她暫時放過白蘇子?,卻不忘往常歌身上引一?把火:「先?生,小將軍可當著?你的面護起了旁人,你管是不管。」
  祝政面上從容自?若,淡淡道:「我不會計較這些瑣碎之事。」
  常歌驀地吭了一?聲?。
  祝政佯做不知,面上關切不已:「將軍,是何處不適?」
  常歌只氣得磨牙。面上裝模作樣說著?不計較,真不知誰在桌子?底下死?死?攥他的手?
  *
  作者有話要說:
  崖州:今海南


第81章 白鶴仙 「那串花朵都軟倒了,他還一直捧在手心裡。」
  滇穎王雙手托腮, 笑?嘻嘻地看著熱鬧,常歌拚死抽回了手,繃著臉面抱住雙臂,決定今晚定不讓祝政上?床。
  這段喧鬧被?白?蘇子打?斷, 他終於比對完四個小缶, 答道:「回稟先生, 右側缶中的?水和血皆有異樣,但此物聞起來成份過?於複雜, 暫不知究竟是何物。」
  祝政正色道:「可?有法解?」
  白?蘇子面露難色, 穎王當即甜聲道:「這小娃子不頂用?,還不如將他贈了我,姐姐不要你解毒, 只要乖乖聽姐姐話就行。」
  白?蘇子一副未經世事的?模樣,只悶悶道:「姑娘勿要捉弄於我。」
  「你將這兩隻小缶帶回去,這幾日?看看能否明?白?其中的?成分。」祝政道,「屋內並無你的?事了, 且先下去吧。」
  白?蘇子如釋重負,慌忙端起兩隻小缶,逃竄似地出了門。
  滇南穎王原是滿含笑?意,白?蘇子前腳剛出木門, 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你們托我尋的?淬花毒、軟筋散,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常歌急道:「什麼意思?」
  莊盈壓低聲音:「這小子好?生厲害,體內,竟有十七八種狠毒並行!」
  常歌頓時一愣。
  聽莊盈細細解釋, 常歌方知莊盈面上?插科打?諢,實?際上?捏了他的?脈象探明?底細, 白?蘇子也習醫術,一開始便明?白?她的?意圖,故而百般推辭。
  她只隨意一號,白?蘇子的?脈象紊亂浮沉,大略一估,包括淬花毒在內,體內至少有十八種極端狠毒,但他面色只如與常人無異,定有壓制之法。
  穎王只關切壓制之法,常歌卻愈發愧疚起來,他同白?蘇子相處這麼久,平日?裡?更是呼來喚去,沒想到?小白?竟日?日?受著如此折磨。
  莊盈拖長著聲音道:「這小娃兒如此厲害,無怪乎能將那林子墨起死回生。」
  九天閣解救林子墨之後,白?蘇子為照料方便,暫時將他安置在歸心舊居。林子墨雖身中一刀,但好?在救治及時,眼下也日?漸好?了起來。
  常歌剛想含糊推脫過?去,卻見莊盈笑?道:「將軍別誤會,我來此可?不是討人的?。我既然答應了莫桑瑪卡,將他縱了出去,哪裡?又再?把他抓回來擾人心煩的?道理。何況......」她臉色居然一沉,「我瞧著他,心就煩。」
  她禮都未行,伴著丁零噹啷的?銀鈴脆響,背著手離了歸心舊居。
  待她走後,常歌同祝政商討,方知疫病之事已愈發嚴重,東城區淪陷大半,若再?不加以管束,怕是整個都城都要淪喪。
  常歌進門時聽到?穎王說的?「密信」,其實?是大魏派發給?各諸侯國的?。他們一面同楚魏聯著姻,一面竟暗中同其餘諸侯國通著款曲,信上?道,現下楚國內亂剛過?,暫無新君,且突發疫病,正是聯合分楚的?大好?時機。
  常歌看得拍案而起,祝政卻拉著他的?手要他坐下:「疫病之事來得蹊蹺,我請莊盈過?來,也是讓她看看有什麼門道。可?連她都看不出,我真不知這天下,還能找誰解決此事。」
  常歌思慮片刻,遲疑道:「我倒有一辦法。」
  *
  當時救林子墨,除了看在莫桑瑪卡的?面子上?,常歌還有些細小心思,便是那藏著藥王谷所在地的?銀鎖。這銀鎖,現在正在林子墨手上?。
  常歌引著祝政推門之時,卻見屋內早已收拾的?整齊,一旁書案上?打?著個小包裹,而林子墨正抬手,以床鉤撩起窗簾,床上?更是收拾得齊整,眼見著是要離去。
  常歌道:「你這是,打?算要走?」
  林子墨一回身,拱手行禮,而後看到?了站在常歌身側的?祝政,詢道:「這是......那日?無正閣要我刺的?禮官。」
  常歌當即擋在他身前:「林子墨,你可?不能恩將仇報,這是我家先生。」
  「不會。」他搖頭道,「死過?一回,什麼事都看淡了。我只感謝那日?將軍不計齟齬,施救於我。」
  常歌這才稍稍放鬆:「我們來,是想向你討一樣東西。」
  林子墨道:「是莫的?銀鎖吧。」
  常歌點頭,低聲道:「外臣不得入後宮,前幾日?楚王喪禮,我探了他一次,他過?得不錯。這段時日?楚國無君,無論他有沒有實?際起到?左右,當下楚國都需要他這個『楚王后』坐鎮,等過?段時日?,楚國平穩一些,也許他能再?復了自由。」
  林子墨略有黯然。他默然片刻,忽然開口?道:「將軍,可?想聽故事?」
  莫桑瑪卡這人,看不透更猜不透,常歌一直懷著幾分同情,幾分好?奇,可?惜他素來說話虛虛實?實?,問也問不出個結果,眼見著遇到?一個知曉他過?去之人,常歌欣然點了點頭。
  作為主人家,祝政煮水看茶,常歌則與林子墨對向坐定。
  「將軍可?知,滇南蠱宗藥宗之爭?」
  常歌點頭:「知道些許。」
  「將軍......應當從未見過?蠱宗藥宗相爭場面,蠱宗,可?以說是飛禽走獸、毒蟲蠱蛇遍地,那藥宗亦是當仁不讓,各式暗器毒針,還有些散在空中的?藥劑,皆可?傷人於無形。」
  常歌識得莊盈與莫桑瑪卡,更領略過?淬花毒、軟筋散的?威力,林子墨簡短一說,他便能猜個大概。
  「我明?面上?乃一滇南茶商,滇南客商,最怕的?便是蠱宗藥宗在店內相爭,波及生意事小,店內被?走獸砸得碎爛也事小,最怕的?便是傷及無辜。蠱宗藥宗人士爭鬥不分場合,斗罷了便離開了,可?店中顧客受了傷,大多責在商家頭上?。我滇南茶樓分處許多,十天半月便能遇上?一次,實?在是苦不堪言。」
  「那日?,我一茶樓捲入了蠱宗藥宗之事,我深怕再?鬧出人命,急忙趕了過?去,可?待我趕到?之時,那幫飛禽蠱蛇已然退去,蠱宗惡人倒了一地,我正好?奇是何方高人之時,有一人搖著扇子,自二層翩然而下,如似......天仙。」
  林子墨垂眸望著輕薄骨瓷茶盞:「他著的?,是一身百草紋樣的?藍色羅衣,飄然落下之時,滿茶樓都是百草香氣。我是個愚笨之人,慣不知如何討人歡心,聽茶樓裡?的?夥計說他性情古怪,只愛避光喜陰的?花草,譬如鵝掌柴、翠雲草、蠍子草等等。我四處著人打?聽,終於得知東洋有種花朵,稱『白?鶴仙』,喜陰涼潮濕,在滇南或許能活。」
  「我費了許多周折請來數簇,或是水土不服,又一路顛簸,那些白?鶴仙水運便死了小半,陸運更是死了大半,縱使我以千里?快馬交替快運,至滇南時,已全然死完。」
  常歌聽著,不禁有些惋惜。一時間,他不知是該可?憐顛簸至死的?花草,還是費盡心思,卻一無所得的?林子墨。
  「我將裝著最後一簇白?鶴仙的?木箱打?開之時,葉已都枯萎了,滿箱都是一股腐臭氣。枯草之上?,只留著最後一支未謝的?花串,藍紫色,像極了一串細小的?玉簪。莫見了,很高興,那串花朵都軟倒了,他還一直捧在手心裡?。」
  林子墨自前襟摸出個銀質圓盒,圓盒上?仍沾滿那日?的?血跡,此時已風乾,呈暗紅之色。他以自己脖頸上?的?銀葉為匙,輕巧打?開圓盒,露出內裡?的?銀鎖。
  銀鎖上?雕著寬葉籐草,開著一串串細小的?花朵,正中心是個「墨」字。
  林子墨緩緩摸著那些籐草雕刻,輕聲道:「這便是白?鶴仙。他趁著最後一串花朵未謝,將花草紋樣刻在隨身銀鎖之上?,贈予了我。」
  常歌不解:「可?這銀鎖,為何又在穎王身上??」他思量片刻,「難道......你二人之事被?穎王察覺?」
  林子墨低歎一口?氣:「這一切誰都無錯,只怪我眼拙。有一日?,滇南穎王來我的?茶樓,我雖覺異樣,但並未細想,只以為她仍是莫桑瑪卡,同往日?一樣,贈她一束茶莊茶樹上?當日?摘的?嫩茬,穎王接下時還是笑?著的?,此後也接連來了數日?,可?幾日?之後,一群苗女忽然闖入我的?府中,將我綁去了滇南大獄。」
  常歌臉色一黯:「......你見到?的?莫,難道都是......」
  「是......都是穎王打?扮。」林子墨道,「我乃漢人,不知滇南國君養替之事,衝撞了真正的?穎王,穎王卻暗地裡?遷怒於他......直到?莊盈迫他以男身見我,我才知道,莫原是名?男子......」他不住搖頭,「那日?我將這銀鎖還他,還說了許多,許多錯話。」
  常歌無言。
  「後來,我乃無正閣線人之事暴露,當天晚上?便身中劇毒,我只以為那天夜晚便是一生末路,彌留之時,一女侍卻推門而進。她好?生照料我十來日?,使得是我從未見過?的?醫家手法,性子更是和婉異常,起先我還以為是穎王突然發了好?心,後來......後來我才知道,扮做女侍照料我的?人,正是莫。」
  他拉起袖子,露出左腕上?一截古怪的?紅線,楚王大婚那日?,「楚王后」手上?,正是縛了同樣一根紅線。
  「我轉好?沒多久,穎王忽然著人縱了我。我四處探知莫桑瑪卡的?消息,可?到?處都打?聽不到?。最後還是滇穎王身邊一位女官不忍心,悄悄告知穎王本要下毒殺我,是莫甘願抵命,並以此為代價,北上?楚國......」
  林子墨緩緩抿了一口?茶,「我從楚國滇南交界的?武陵、零陵兩郡開始找起,衡陽、長沙、建平、南郡......都一無所獲。楚王大婚那日?,是我打?算留在楚國的?最後一天,原本我打?算著那日?若再?尋不到?,執行完任務便再?不入楚的?,誰知......」
  林子墨將茶杯落在桌上?,他紅著眼,眸中淚水幾乎要滾落:「誰知再?見......禮車上?的?人,容色樣貌與他多有不同,可?神?情舉止,我一見便知,正是莫。」
  他輕垂眼簾,低聲道:「我一時衝動,飛上?禮車刺了楚王,擾了盛宴,更害了楚國......」
  聽至此,一直未開口?的?祝政忽然發話:「你橫插一腳,反倒救了他。我是說,莫桑瑪卡。」
  林子墨愕然起身。
  *
  作者有話要說:
  明後天萬更


第82章 鏡湖 「這悔太重......放在心上,沉得厲害。」 [一更]
  「刺入你腹中?的短匕, 是不是二尺一寸長,鎏金匕柄?」
  常歌記得那把匕首,林子墨記憶更是深刻,二人?幾乎同時應聲。
  「這就是了。」祝政斂袖, 為二人?滿茶, 「那是我交予莫桑瑪卡的匕首。而它出現在楚王手中?, 又在情急之下扎入你的側腹,說明何事?」
  常歌思索片刻, 順看?他的話?道?:「楚王如若發現莫桑瑪卡藏了匕首, 會大覺有異!甚至有可能,禮車巡遊的時候,楚王便已?經拿到了匕首, 以它威脅莫桑瑪卡,只待一下禮車......」
  祝政幫看?補完了後半句:「中?護軍便會立即拿下『楚王后』。萬幸你出現攪局,才讓他逃過一劫。」他淡然道?,「他救了你一次, 你亦是救了他一次,林公子,無需太過懊悔了。」
  林子墨面色果然緩和?不少:「萬幸。萬幸他平安無事。」
  常歌來?此本是想討要莫桑瑪卡的銀鎖的,江陵城疫病四起, 他還指望通過銀鎖能尋到真的藥王,來?解此大難,林子墨如此這般一說,他反倒不好意思開口索要這銀鎖。
  銀鎖順看?茶案,朝常歌方向挪了挪。
  常歌詫異抬眼, 卻見林子墨略微低頭,避開他的目光:「那日是我太過蠻橫, 我尋他數月不得,再見卻是如此情形,一時不管不顧,將這東西奪了過來?。後來?我便想明白了,莫,既然將它留給你,這便該屬於?你......無論如何,當初是我將這鎖強行退還給莫,也沒什?麼臉面再行索要了。」
  常歌將銀鎖收好:「這東西我暫且收看?,待我用?完之後,必定奉還。」
  林子墨沒留多久便離開了,臨行前,常歌詢問他此後的計劃,他只緩緩搖搖頭:「我不敢再歸故地,更辜了無正閣的計劃,天下之大,連我也不知該去?往何處。」
  常歌再三挽留,他則擺擺手,大闊步走遠了,沒多久便消失在長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常歌同祝政一道?折返回去?,他握看?手上的銀鎖,輕聲問:「先生......為何在此事上撒謊?」
  祝政輕輕止了步子。
  「先生素來?不愛金銀這種張揚事物,況且金匕上雕有四爪蛟龍,乃諸侯制式,那金匕,應當本就是楚王的吧。」
  祝政停在他身前二三步。夏雨剛過,先生的衣袖略微濕潤,柔順垂在身側,只探出蔥白的指尖。
  祝政低聲道?:「我只是......不想他懷看?悔恨罷了。尤其是傷了自己心悅之人?的悔恨。」
  常歌主動上前幾步,捏了他的指尖,此舉出乎祝政意料,他竟如驚鳥般悸顫了一下。常歌沒讓他抽走,反而愈發安定地握看?他的手。
  祝政略微低頭,鴉色長髮垂落而下,愈發顯得他膚色白透如雪。他的喉結細微滑動一下,輕聲道?:「識不清自己的真心,乃人?之常情。可若因此做了些傻事,此後餘生,都會追悔莫及。這悔太重......放在心上,沉得厲害。」
  入舊居的道?上植看?梧桐,五月已?深梧桐枝上綴滿重疊的淡紫花朵,壓得花枝斜斜墜下,常歌一枝一枝挑開花枝,免得低垂的花朵,碰歪了先生的冠飾。
  「常歌。」
  常歌正挑開一枝梧桐,花上承的雨水翻落,零零落落灑了先生滿頭,掛得睫上眉上,粒粒晶瑩。
  「幸好......幸好......」
  祝政未說出後半句,只更用?力地回握了他的手。
  *
  江陵城東城區疫病癒發嚴重,但西城區竟一例都沒有,不少人?賣了東城區的大宅,換得西側城區的破漏小屋,祝政每日愈發繁忙,視察疫病之事從不避諱,事必躬親,為了研修對症藥方,每日更是只能睡上小半宿,常歌看在眼裡,急在心中?。
  他托人?入宮詢問莫桑瑪卡此銀鎖的關?竅,莫桑瑪卡竟只知這鎖和?藥王谷有關?,但不知其具體解法。
  這麼簡單一句消息,在宮城內外傳遞,來?回便花了三日,這三日間,祝政更是每日可見地清減下去?,常歌只覺不能如此坐以待斃,雖然尚未參透銀鎖之中?的關?竅,但他決定親自去?往藥王谷一試。
  景雲此前尋得的藥王谷,最近的一個?,正在襄陽城附近的神農山上,假若馬不停蹄,說不定三日便能往返。
  祝政這幾日疲勞,他不想再拿此等小事煩擾他,只默默起了個?大早,天還未亮便打算動身。
  白蘇子曾在藥王谷幫過工,常歌不由分說將他從床上拖了起來?。小白仍沒睡醒,瞌睡得腦袋直點地,常歌催了好幾次,他才跟上來?。
  剛出大門,卻見青石板上端端立看?一匹白馬,祝政看?了一身寬袍素衣騎在馬上,正朝他淺笑。
  *
  一行二人?變三人?,祝政日程繁忙,常歌愈發想看?快去?快回,他們?除了驛站換馬之外,片刻都未歇息,傍晚時分便到了神農山。
  一進神農地界,週遭率先涼了許多,整個?大山都被籠在霧中?,山中?綠林陰翳,因來?的人?少,更無道?路,好在白蘇子隱約還記得上山的路,帶看?祝政常歌前行,倒是省了不少力。
  景雲尋到的「藥王谷」其實已?出了神農山邊沿,前有大湖,背靠大山,環境倒是幽靜,可藥王所住的地方和?一草廬差不了多少,屋內不大,常歌裡外搜尋一遭,連一炷香的功夫都未花到。
  他連看?找了五六遍,不僅一個?人?也沒有,更無仍任何發現,常歌略有些喪氣?,坐在大湖邊上。
  常歌手上拿看?莫桑瑪卡的銀鎖,正出神地一開一合。
  銀鎖他也看了不下上百次,除了一銀質花朵之外並無其餘特殊之處。花朵底座同銀鎖開關?相連,銀鎖合上之時,花朵收於?淺淺凹陷的內部,打開銀鎖之時,底座關?竅啟動,花朵上升,倒映在銀鎖內蓋上的鏡子裡。
  日落,湖面光線漸強,這時候霧氣?倒散了。
  幽寧的湖水鏡子一般映照看?兩側大山,湖邊還倒映看?小半個?草廬頂。這湖沒有半點波瀾,雖能映出四圍景色,卻看不清內裡深淺,游魚蜻蜓更是一概沒有。
  常歌的視線落在湖面上,手中?的銀鎖開開合合,他猛然站起,涼爽的夏風,自從湖面上刮來?。
  「我明白了!」
  常歌急切地扯開革帶,飛快寬衣解帶,祝政這時候恰巧推門出了草廬,見此情形難得沒了平日的持重,快步走了過來?,脫了外衣不由分說將人?裹上。
  常歌被他的外衫裹得一愣,而後更劇烈地掙扎起來?:「先生,誤會了,我是尋看?藥王谷了!」
  他在祝政的外衫裡好一通撲騰,這才將那個?銀鎖轉了出來?:「你看,這鏡中?是不是映看?朵花?」
  祝政不解其意,輕輕點頭。
  「我們?見看?這花的時候,花都被底座旋開,升在地面之上,實際上------」他將銀鎖整個?扣起來?,銀鎖的上蓋壓看?那朵花向下旋轉下去?,「這花是在凹槽裡的!我在想,我們?見到的草廬,其中?空無一人?,是不是就像鏡中?的花,也就是鏡中?的假象罷了。」
  他指向湖水:「若要尋真的花,必定在『凹槽』當中?!」
  祝政這才鬆開手。
  不消多時,常歌便脫得只剩下裡衣,湖面不知深淺,他一手攥看?祝政的胳膊,只朝湖中?輕微探出一隻腳。
  冰涼的湖水驚得他一冰,他本以為湖水深不見底,沒想到水面剛沒過他的腳背,他便踩到了柔軟的泥沙。
  祝政忍俊不禁。
  湖下若有藥王谷,藥王本人?可能只有蝦子那麼大。
  他剛要拉常歌起來?,卻見常歌稍稍蹲了下去?:「先生......這是......」他從湖水中?摸出一小片玉片般的東西,祝政還未來?得及阻止,他便掰下一些,嘗了一口。
  祝政:「......」
  幾乎同時,常歌眉眼一皺,連看?擺了幾下頭:「鹽津!」他朝四周看了看,全是不過腳背的清淺湖水,全靠看?這層鹽津反射,才呈現出鏡湖一般的效果。
  赤腳踩在鹽津之上有種獨特的觸感?,常歌越走越深,連祝政喚他都沒多在意,日光太低,映得湖面全是亮光,什?麼都看不清楚,常歌腳下忽然一空,滑入湖中?。
  祝政瞬間慌了神,將手中?衣物隨手一摔,慌忙踩看?冷水走上前去?,冰涼的湖水沒過衣擺,此處每一步都比陸上行得更難,未出五六步,常歌忽然在湖中?心破水而出:「先生,我沒猜錯!」
  原來?此湖乃一廣口漏斗結構,湖的正中?心有一泉眼,泉眼深且細,水域面積卻清淺寬薄,再加上類鹽津一般的結晶反射,給人?一種浩浩大湖之感?。
  這回祝政沒放他一人?胡鬧,跟看?潛了進去?。
  淺湖正中?央是一二人?寬的深潭,越往下潛,光線越發幽暗,他二人?原是一前一後,後來?祝政深怕二人?衝散,死?死?攥看?常歌的手,第一回 初探,二人?並未發現異樣,那潭水越收越窄,最後竟不足一人?寬,若地下有建築,顯然不在這裡。
  祝政拽看?常歌,浮至水面換了口氣?,復而又潛入進來?。
  這次祝政從入口處開始,撫看?深潭壁,大約在潭口五六尺的地方,潭壁上忽然出現一個?空缺,祝政拍拍常歌的肩,拉看?他自這個?岔口潛了進去?。
  方纔的深潭往下,這個?岔口卻越潛越往上,沒出多久,便能見看?光亮,出水之後乃一山石洞穴,內裡光線幽微,祝政尚未看全洞穴全貌,左肩居然傳來?些微觸感?,好似蜘蛛順看?肩膀緩緩往上爬......
  祝政無奈歎氣?:「別鬧。」
  常歌自他身後探出,含笑道?:「先生怎麼猜到的。」
  祝政只搖頭苦笑。
  常歌不情不願,萬分不捨地將手裡的小螃蟹送回池水。


第83章 白蘇子 常歌笑得眼彎,篝火都被收在他眼瞳裡。 [二更]
  山洞裡幾乎無?光, 常歌摸出袖中?的火折子,剛拉出打火匣,內裡便湧出一汪冷水。
  用是沒?辦法用了,常歌無?奈片刻, 此時祝政卻從袖中?掏出一青銅筒, 筒內套著一烏木火折子, 外側塗滿桐油用以防水。他將打火匣一抽,內裡的乾草絨頓時燃著, 熒熒的火立即燃了起來。
  還是先?生想得周全, 他剛想誇上一兩句,火卻忽然熄滅了。
  常歌本是面著洞口站的,他剛沒?入黑暗中?, 肩膀被人帶著一轉,涼悠悠的風迎面吹來,他應當被祝政帶著轉了個角度,背著洞口站。
  「先?生忽然這是怎麼了?」
  祝政沒?吭聲?, 他背後傳來一聲?衣料撕裂之聲?,而後眉眼上覆上柔軟的布料,祝政將蒙著他眉眼的布料在?常歌腦後結好,稍稍低頭道:「你不要?看。」
  他越這麼說, 常歌反倒越發好奇,剛抬手要?拉眼上的柔布,祝政卻跟早有預料一般捉住了他的手腕:「此事聽我的。」
  見常歌仍有些不解,他退讓一步:「我複述於你聽。你抓好我。」
  透過純白?的布料,他的視野被金光點亮, 這應當是祝政重新燃起了火折子。他的右手被祝政攥住,引著他朝前走。
  常歌視野不明, 每一步都走得遲疑,只覺得蒙上眼睛比不蒙還要?讓人不安,山洞裡,二人的腳步聲?撞出數道回音,越往裡走,藥材氣息愈發濃郁。
  常歌同祝政打商量:「先?生,要?不我還是摘下來吧,沒?什麼能嚇著我的。」
  祝政的氣息清晰可?聞,他似是輕歎一聲?,溫和道:「我不是擔心你怕。」
  常歌的手被更用力地回握著,為了照顧他的步子,連祝政的腳步都放緩幾分,他邊以燈四處探尋,邊輕聲?道:「這裡面的東西......我見著都難受,何況是你......這東西,你真的不能看。」
  常歌試探問道:「是什麼......是......折騰人的東西麼?」
  祝政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是。」
  祝政帶著他停在?什麼地方?。
  這裡八面來風,灌得整個山洞嗚嗚作?響,連火折子都爍動不已。他輕聲?道:「這裡......我不知是不是藥王谷,我們進來的地方?是入口,正中?心像是個藥廬,四圍皆是通天藥櫃,除了各式製藥煎藥器械,僅有一書案。這是......」祝政聽著像是低下身子,「可?能是一味藥材,白?色堅硬的,灑滿了整個藥廬桌子,藥材上都是血。」
  他二人都不熟悉藥材,祝政帶了些裝在?身上,打算帶去給?白?蘇子看看。
  祝政接著道:「藥廬周圍有八個耳室,恰合八卦方?位。每個耳室......都有人。」
  「有人?」常歌險些要?摘了眼罩,他的手當下被捉住,祝政的手冰涼,連手心都佈滿細密的汗,常歌記憶裡,甚少見到祝政如此緊繃。
  「......不是活人。已死去許久,此處風大,如此潮濕竟未腐爛,而是成了......乾屍。這些人大的不過十幾歲身形,小的僅有幾歲,當是男女都有,都被鐵鏈楔住肩骨鎖在?牆壁之上,有些竭力想掙脫開,肩骨碎裂卻沒?逃出幾步,匍匐在?地上,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常歌的手瞬間鬆了勁,難怪先?生不讓他看。單是聽他轉述,常歌心中?已無?比難受。攥著他的手忽然脫開了,接著他肩上一溫,祝政轉而環著他的肩膀,安撫般撫了撫他的頭:「別去想,別把自己的感受浸潤進去,這些既已發生,別再用它來折磨自己。」
  常歌幼時便是如此,路上見著隻兔子屍體都能難受一陣子,鷹奴的前爪指甲翻了,像是比鷹奴還疼,狼胥營裡傷病不斷,他單是看著傷員都能無?比揪心。但這種事情輪到他自己頭上,巨箭穿肩也?好、箭鏃裂心也?好,他反倒像沒?事人一樣?。
  祝政讓他靠在?自己頸窩上,陪他說了好一會兒話,才略微安撫過來。
  見他緩和,祝政復而牽起他的手,將他朝外帶:「出去吧,這裡確實沒?什麼東西。」
  聽得湖水聲?漸近時,祝政牽著他的手驟然一緊,常歌忙問:「怎麼了?」
  入口處還有一屍體,其狀慘不忍睹,他們進來時,恰巧背對著它故而沒?看到,祝政漠然掃了一眼,吹了火折子,淡聲?道:「......無?事。」
  蒙著常歌眼睛的布料剛一解下,常歌便回頭,想看上一眼,黝黑的洞穴只在?他眼前出現片刻,視野便被溫熱的手掌遮住了,祝政就勢帶著他朝前走,示意他離開這裡。
  二人一前一後出了深潭,常歌鑽出水面,太陽已近落山,沒?了日?光,湖水的鏡面感被削弱不少。他朝岸邊瞟了一眼,白?蘇子正呆愣愣站在?湖邊。
  「小白?!」常歌同他招手,「你那邊有沒?有什麼發現?」
  白?蘇子雙目死死鎖著湖面,臉色更是煞白?,常歌踩著水走至湖邊,撲騰得水花四濺,他都渾然無?覺。
  常歌提著下擺,雙手擰著衣擺上的水,笑他道:「中?了哪裡的邪?」
  白?蘇子這邪直到晚上都沒?好。
  常歌他們從湖裡出來不多久,天便黑沉了,三人只得暫時在?草廬落腳。
  大山裡涼氣重,常歌又?下過水,不多時便凍得有些發哆嗦。這段日?子白?蘇子雖然以銀針遏住寒毒發作?,但寒毒未解,祝政仍擔憂他的身體,四處搜羅著枯枝生了堆小火。
  篝火一燃,頓覺週身暖和不少,祝政又?摸出些甜口宮餅,常歌本就又?冷又?累,心情更是疲乏,見著甜餅當即眼睛一亮,只覺這一日?的勞頓都被甜餅慰勞下去。
  他用了些餅,想起祝政還沒?吃,喚了幾聲?見沒?人應,回頭才發現,他靠在?側塌扶手上,輕輕闔著眼睛睡著了。
  祝政這段日?子著實太過勞頓,這地方?雖條件差上許多,但好在?能暫時逃開江陵城的瑣碎事宜。常歌沒?打算喚他醒來。
  常歌下水前脫了外衣,算是眼下唯一一件乾衣,他自一旁取出這件乾衣,輕手輕腳幫他蓋上。火光在?祝政臉上跳動,染得眉睫暖融融的,常歌只覺得這火惱人,生怕它將先?生擾醒。
  他剛坐回去,便對上了白?蘇子的目光,常歌笑道:「看什麼呢,今日?一直呆愣愣的,幼清要?見了,定要?抓住機會好好欺負你。」
  白?蘇子抱著膝彎坐著,有一瞬間只顯得又?小又?瘦弱。他搖搖頭:「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人惦記著,真好。」
  「我也?惦記你們啊。」常歌朝他那側挪了挪,又?分了個宮餅遞給?白?蘇子,「喏,多吃點,你......還在?長?個子吧。」
  白?蘇子接過宮餅,極古怪地捲了卷唇邊,看著像是想笑一笑,只是這笑太過於慘淡。
  「怎麼?」常歌悄聲?道,「之前在?藥王谷幫工,過得不好啊?」
  白?蘇子搖頭:「也?不是。」
  「早知道我便不叫你來了。」常歌隨手撈了個枯枝戳著篝火玩,「今日?我們下那深潭裡去,發現了不少......唔,我還是不說給?你聽了,你還太小,聽著怕。總之這地方?也?是有點邪門的,明日?若還無?收穫,我們就早些回去,江陵城那邊,再尋尋別的法子吧。」
  白?蘇子像在?跑神,又?像在?認真聽。
  「對了。」常歌忽然一頓,悄悄從祝政袖中?摸了些東西,復而返回白?蘇子身旁,將掌心攤開,「你幫我們看看這是什麼藥材?這是先?生在?湖底藥廬的書案上撿的,還沾了不少血。我見著像西域的一種果子,白?殼的,不知你吃過那果子沒?有。」
  白?蘇子原本哭喪著臉,聽他又?拐到吃上去,一時間哭笑不得。他輕瞟一眼,眼神一沉:「這是白?蘇子。」
  常歌先?是一頓,而後居然略感新奇,他將掌心的藥材拖至眼前:「這就是白?蘇子啊,又?小又?硬,還真挺像你。」他將這幾顆沾了血的白?蘇子攥緊手心,「你爹娘為什麼給?你起這個名字?」
  白?蘇子低頭:「我......沒?有爹娘。」
  常歌一愣,慌忙道歉,而後他聲?音一沉:「也?是......我該想到的,你那麼小便走南闖北,四處歷練。」
  白?蘇子不語。
  「你比我那時候強,我十四五歲的時候,還在?宮城太學裡日?日?闖禍,遠不及你堅強。」常歌難得有機會同他促膝長?談,轉而道,「你沒?父母,我和先?生雖稱不上什麼楷模,但好歹也?比你大上些許,若不嫌棄,大可?將我和先?生當做你的半個長?輩,這段日?子棋文也?在?嚷嚷著要?自己出去歷練,你若是有什麼煩憂之事,抑或是之後有什麼想做的事情,不必一個人擔著,可?以多同我們談一談。」
  白?蘇子眼神晃了一下:「之後......我......可?能,之後還是走走江湖,行行醫吧。」
  「撒謊。」
  常歌點點他的鼻子,笑得眼彎,篝火都被收在?他眼瞳裡,「我知道,你一點都不喜歡行醫。」
  白?蘇子本低頭抱著膝蓋坐著,聞至此,緩緩抬頭望了常歌一眼。
  「我還是見過幾個醫癡的,言談三句,定不離醫道,不是你這種。軍營裡的軍醫也?見得多,有潛心鑽研的,也?有只當個職守的,總之沒?有一個像你這樣?,行針摸脈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你若是不愛行醫,便不行了吧,你年紀這麼小,如果還想留在?舊居便留著,無?非是多雙碗筷的事情。」
  白?蘇子將大半臉都埋入膝中?,拚命搖頭。
  「我之前也?做的不大對。」常歌戳著火,「只覺得你來路不明,說話又?虛虛實實的,總是提防著你,平日?也?過問的少些。想來你應是在?江湖上歷練的早,做事防三分,這倒沒?什麼不妥。前幾日?聽穎王說我才知道,你身上有十數種劇毒,是麼?」
  常歌望他:「你平素可?難受?要?不要?叫個大夫來給?你瞧瞧?」
  白?蘇子的聲?音哽得古怪:「不......不必。」
  常歌低歎一聲?:「可?惜江陵現在?遭了大難,先?生捆在?這裡,我也?走不開。等這段時日?過去了,我抽空帶你往各處名醫那裡看看。」他抬手拍拍白?蘇子的膝頭,「中?毒得病,身不由己,得了便得了,苦喪著是一日?,好好過也?是一日?,什麼時候咱們都閒了,讓先?生帶著,景雲拉馬車,我們一起去北境玩!」
  常歌同他倒豆子般一股腦說了許多北境的好處,北境的羊肉如何香,酪糖如何甜,北境的馬兒如何烈,天空如何低垂,低平的草上都殘著奶香,連灰狼都要?乖順些。
  說著說著,常歌的聲?音愈發弱了下來,他撐著臉,連說話的聲?音都含含糊糊:「......或者你想個什麼想做的事,我和先?生一定全力......支持。」
  他尾音全然黏糊下來,沒?過多久,居然撐著下頜睡著了。
  篝火依舊辟里啪啦地燃著,白?蘇子木然半日?,見素白?的衣擺款款走近,停在?常歌身側。


第84章 藥王 「藥王,您今日竟在藥廬!」 [三更]
  祝政的腳步停在白蘇子數步之遙, 白蘇子侷促地收攏了腿,低頭看?著地面。
  祝政平靜道:「他早知你?是無正閣的人。」
  白蘇子身形一滯。
  「常歌素來是個極聰明的人,你?數次恰到好處地出現?在現?場,那麼多?人明裡暗裡給他暗示, 他不?是不?知道。」
  常歌撐著側頰睡得正酣, 整個人都快要朝右歪倒, 祝政在他身側坐下,引著他枕在自己肩上, 他目光垂落, 一直深深望著常歌。
  「他一直沒戳穿,一是心中有愧。他曾收養過一個同?你?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名喚祝如歌。常歌教他讀書寫字, 教他兵法?武藝,回?回?打仗都要帶他,可惜......夭折了。你?出現?的時間點太巧了,他最開始接受不?了你?, 有如歌的原因,現?在勸你?,也是因為有如歌的前車之鑒,才愈發真心實意。」
  常歌不?知夢到了什麼, 輕輕蹭了蹭側頰,耳邊碎發滑落而下,祝政抬手,緩緩幫他別了回?去:「尋常人都說他暴戾,其實他待人最為實心實意。從前是, 現?在更是。他在軍中威望高,他的兵士最為忠誠勇敢, 都是因為常歌,以心換心。」
  祝政沉沉看?過來,他的目光沉靜溫和,白蘇子卻只覺芒刺在背,愈發不?敢對視。
  他見白蘇子久不?開口,主動詢問:「你?若想?脫離無正閣,我可以助你?。」
  白蘇子抱著膝蓋,雙目失神,無力道:「不?行的,我......叛不?了鉅子,更沒辦法?脫離無正閣。」
  祝政默然。
  無需祝政提醒,白蘇子跟在常歌身邊的這段日子也是過得最為舒心的。可他這條命是無正閣鉅子救回?來的,誰都能叛了鉅子,惟有他不?能。
  「先生。」白蘇子頭一次主動稱他先生,「這世上,許多?人是沒有選擇的餘地的。若你?認為我礙眼,我......會盡快從舊居消失。」
  祝政輕歎一聲:「這倒不?必,方?才常歌也說了,這不?過是添雙碗筷的事情。只是有一點。」他認真盯住白蘇子,「你?不?得傷了常歌,這是底線。」
  白蘇子點了點頭。
  祝政低頭,在常歌耳畔輕聲道:「醒醒,此處睡,明日又全身酸疼。」他聲音放得很輕,音調更是勸哄一般,常歌睡得昏沉,也不?知想?答什麼,鼻中只哼出些細碎聲音。
  他喚了幾次,常歌都迷糊著,祝政只好稍稍起身,背著白蘇子,將常歌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將他整個人兜起。
  身體忽然失衡,常歌驀然驚醒,眼睛惺忪著睜開些許,一見是祝政,抬手將祝政的肩頸攬得更緊些,似乎還小聲含糊了一句「王上」。
  「嗯。」祝政柔聲應著,順勢輕吻了他的前額,「睡。」
  無需他提示,常歌環著他的臂膀稍鬆,側頰枕著他的肩頭睡著了。他將常歌橫抱起來,輕緩放在側塌上,又找來幾件衣物將他搭好。
  祝政不?知白蘇子年齡幾何,但看?他尚還年幼,故而並未當著白蘇子的面躺在常歌身側,只坐在常歌身旁護著他。
  「你?也早些休息。」祝政道,「那邊有我一件披風,雖近夏日,不?至於凍著,夜晚還是搭一件。」
  白蘇子應著,緩緩低下頭。
  幽冷的山谷中,惟有草廬存著半寸親睦暖意。
  *
  一聲驚叫,祝政支著額角的手略微一滑,猛地從夢中驚醒。
  地上的篝火早熄滅,天?早已大亮。
  白蘇子跌坐在地上,死死盯著門縫,慌亂地將燃燼的篝火灰踢得四處都是。
  一陣低吼傳來,這吼聲充滿威脅進攻意味,為了透風,正門只拉開條縫,此刻縫隙裡,露出半張獸口,猛獸正捲起上顎,亮出凶暴的獠牙。
  祝政輕瞟一眼:「小白,過來。」
  小白整個身子都僵住了,只有眼珠略微轉動些許,褲腳更是抖的厲害,他猶豫片刻,木門吱呀一聲,那凶獸的皺起的長鼻子率先探了進來,這是一頭灰狼。
  此地距北境甚遠,應是一野生灰狼,祝政急忙攥了常歌的手,想?要喚他醒來,那頭狼已一步步向?內逼近,白蘇子則徹底慌神。
  「別慌,別慌。」祝政盡量安撫道,「我聽?常歌說過,狼通人性,你?移動以前,定要盯著他的眼睛,斷不?可倉惶潰逃。」
  白蘇子幹幹應了一聲。
  「你?能跑麼?」
  白蘇子連著點頭。
  祝政鎮定道:「我出手時,你?趁機躲到我身後來。」
  話未落音,白蘇子整個人搶了上來,那狼只停了片刻,瞬間朝祝政方?向?撲來,袖中銀絲一閃,那狼卻莫名哀嚎了一聲,混摔在數尺之外,又當即爬了起來。
  祝政的銀絲尚未出手,並非他傷了灰狼。
  衣袂落定,常歌落在祝政身前,右手反持著尚未出鞘的劍。
  他一醒來,恰巧看?到灰狼撲來,常歌不?及細想?,當即出手,一鞘擊中灰狼側肩。狼胥騎馭狼,他對狼一直懷著些特殊情感,這狼身處大山,也算是鄉野生靈,故而常歌只用劍鞘,更未下重手。
  此時三人已在一處,常歌與?祝政二?人並列,幾乎將白蘇子擋得嚴實,常歌朝後瞥了一眼:「你?先在側塌旁躲躲,灰狼成群,我怕屋外還有狼群,千萬不?要貿然闖出去。」
  聽?得白蘇子藏好,他才朝祝政道:「我看?他敵意不?重,先生暫時別出手。」
  祝政略微側臉,望他一眼,常歌再度補充:「我會注意安全。」
  那狼壓低上身,前行數步,常歌亦持著劍柄,同?他維持著距離周旋。
  二?人的距離愈拉愈近,那狼忽然稍稍抬直了身子,仰起頭聞嗅兩下,而後陡然興奮起來,左右小幅橫跳著,甚至趴下前半身,喉中更是不?住嗚咽。
  常歌回?頭同?祝政對視一眼:「他認識我。」
  祝政仍是擔憂:「他會不?會騙你?靠近?」
  常歌搖頭:「人會耍詐,狼卻不?會。我靠近他試試。」
  祝政當即搶上一步:「我同?你?一起。」誰知他就進這麼小半步,那狼忽然轉了性子,齜著牙戒備地朝祝政低吼起來。
  常歌的右臂輕輕擋在他身前:「先生留步,他不?願你?接近。」言畢,常歌試探著進了一步,那灰狼果然又搖頭晃腦,雀躍又興奮。
  常歌每接近些許,都萬般警惕地觀察灰狼的表情,他同?灰狼還有兩三步之遙時,那狼騰地躍起,逕直將常歌撲在地上,同?他滾做一團,祝政只恨他當時並未跟上去,眼下這數步距離,竟猶如天?塹一般!
  正在此時,常歌居然連聲笑了起來,他同?那灰狼摟著,在地上打了個滾,笑嘻嘻地抬起臉,揚著手中的一塊小鐵片:「先生,你?猜他是誰!」
  祝政的腳步停在原地。
  常歌坐在地上,下了些力氣撫摸那狼的肩頸,原本凶暴的灰狼竟無比馴服,高興地四爪亂踢,頭顱也在常歌頸間胡亂蹭著。
  這狼蹭得興起,居然試探性張開了口,當即就朝常歌肩上咬去,祝政幾乎一步邁至常歌身邊,卻見常歌笑聲連連,原來那灰狼張口咬他,只是同?他打鬧,並未真的使力。
  灰狼原本眼睛都瞇了起來,此刻見祝政接近,卻陡然警醒,含著常歌的肩頭低頭嗚嗚起來。頃刻之間,那狼在常歌懷中一躍而起,還沒撲出去,便被常歌整個抱住,直接窩在自己懷裡。
  常歌低頭訓他:「鬧什麼鬧?第一回 ?見就傷了人家,這回?還敢?」
  那頭灰狼慣會享受,直接將下巴擱在常歌肘上,任由?常歌在他肚上撫摸。
  聽?至此,祝政瞬間明白了這頭灰狼是誰。狼胥騎裡,大大小小的灰狼不?少,但實打實傷過他的,只有一頭。
  祝政低聲問:「鷹奴?」
  常歌回?眸一笑:「對!」他拉出灰狼頸上繫著的青銅牌給祝政看?,上面歪歪斜斜畫了兩道「符」,正是常歌幼時寫的不?大規整的西?靈字。
  「這牌子還是當時我寫的那個!」常歌語氣都輕快不?少,他揉著鷹奴帶點圓弧的耳邊,鷹奴舒服得將眼睛都瞇了起來。
  「鷹奴居然還活著,過去這麼久,我還以為他早已沒了。啊......」常歌在他身上隨意撫摸著,灰雜的毛髮中夾了不?少白髮,常歌歎道,「鷹奴......都有白髮了。」
  「鷹奴自是有白髮了,她的孫兒輩都做狼王了。」
  聽?得這個聲音,常歌不?自覺鬆開鷹奴,恭謹站起身子,鷹奴也肅然坐正,低頭表示臣服。
  常歌底氣都沒了八分:「舅父。」
  那門吱呀一聲推開了,火尋鵃高大的身軀幾乎掩了半個木門,他垂眸掃了常歌一眼,祝政當即上前一步,緩緩將常歌拉至身後。
  火尋鵃將二?人視作無物,轉而對鷹奴厲聲道:「還賴著做什麼!要你?探查,是要你?來這裡撒嬌尋樂的?」
  鷹奴眼巴巴看?了常歌一眼,夾著尾巴,灰溜溜轉到火尋鵃身後。火尋鵃更是懶得多?說一句,折身便要走,只是他僅有一條好腿,走得一拐一瘸的,並不?穩當。
  常歌衝他的背影喊了一聲:「舅父!」
  火尋鵃腳步未停,常歌一直追至院中:「舅父,江陵已定,楚國現?下太平,舅父在外漂泊數年,不?如留在楚國罷。」
  火尋鵃沉默片刻,方?才沉聲道:「那日我說得清楚,你?若要重蹈覆轍,大可不?必認我這個舅父。」
  常歌提著劍鞘的手,略微攥緊。
  火尋鵃站在院中:「當年你?母親不?聽?我勸,一意嫁予常川,現?在,又輪到你?發病。和中原人結交,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屋簷上,一匹灰狼忽然躥了上來,接著第二?匹、第三匹......孱弱的茅草屋頂,居然聚攏了十幾頭灰狼。
  火尋鵃回?頭,涼涼望了常歌一眼,拱手道:「常大將軍,該說的我都說過了,後會無期。」
  他緩緩回?身,繼續朝院外走著,鷹奴鼻中低低哼著,抬頭看?看?火尋鵃,又回?首望望常歌,可他二?人是一水的倔脾氣,誰都沒有半分服軟的打算。
  正在此時,草廬中傳來一句:「火尋將軍留步。」
  火尋鵃驚詫回?頭,見白蘇子正扶著門框,站在草廬正門口。
  正是他出聲喊住了火尋鵃。
  他慌忙轉身,朝白蘇子拱手:「藥王,您今日竟在藥廬!」
  *
  作者有話要說:
  細心的可能發現了,常歌歌視角下,鷹奴是「他」,火尋鵃視角下,鷹奴是「她」。
  這些TA都沒有用錯。


第85章 叛亂 「你哪兒疼麼?」 [一更]
  常歌一時不解:「你方才?喚他什麼??」
  火尋鵃反對他的疑惑不解, 好像常歌是問了?什麼?蠢問題一樣,他反問道:「來此處的,不都是尋藥王?你們不是?」
  常歌看?看?白?蘇子,又轉而回望火尋鵃, 想問的太多, 竟不知該先問哪一句。他勉強整理思路, 看?著白?蘇子尚還稚嫩的面龐,問道:「小白?......看?著也不過十四?左右, 怎的就是藥王?」
  火尋鵃奇怪看?他:「十數年前我見他時, 他便是這個模樣。」
  常歌聽得?冷汗直冒,十數年前他便是如此......昨日夜深,他還同白?蘇子道, 可以將他視作半個長輩。他乾巴巴問白?蘇子:「你......您......貴庚?」
  白?蘇子恰巧行了?出來,聽得?這話?低頭一笑?:「我也不知,我因無父無母,生辰年歲是真不知曉, 但應當比你二人都大上些許。」
  常歌險些被嗆到。他還察覺了?另一件事?,此前白?蘇子一副天真稚童的模樣,坦然承認自己年歲之後,整個人神?態氣質大變, 無端地沉穩許多。
  鷹奴仍跟在火尋鵃身邊,對這頭大半人高的灰狼,白?蘇子還是有些發楚,只是他不再驚慌失措,除了?臉色略白?幾分, 無甚異樣。火尋鵃稍稍斥退鷹奴,朗聲一笑?:「藥王, 狼通人性,你越是怕他,他便越會欺辱你。」
  白?蘇子只稍稍拭了?額上的細汗:「雖然見過你數次,我仍是不大不習慣。」他已走?至火尋鵃近前,摸了?他的脈象,「將軍面色不大好,近期體況如何??」
  此時常歌耳畔響起略低的聲音,正是祝政俯身下來:「他應當是來找藥王拿百靈散。一直有傳言說西靈叛亂之後,鬼戎綿諸國將狼胥騎作為戰俘拘役起來,以藥物控制,百靈散可暫時抵禦些許。具體是不是如此,你可以之後問問舅父。」
  常歌回頭,悄聲道:「怎麼?先生又知道?那白?蘇子是藥王之事?,也知道?」
  祝政面色忽然一沉,湊得?更近了?些,唇尖幾乎碰著他的耳廓:「我並不認為,小白?是藥王。」
  「那舅父......」
  他唇上傳來輕柔的觸感,祝政以指封了?常歌的唇,壓低聲音道:「保密。」
  他二人只湊著說了?幾句話?,火尋鵃的目光便涼涼掃了?過來,祝政顧及常歌,只得?略微退了?一步,保持些距離。
  「火尋將軍體況似有變化?。」白?蘇子將號脈的手挪至火尋鵃內肘,他還未說下一句,常歌便搶上一步,「舅父如何??」
  白?蘇子緩緩搖頭:「火尋將軍,這回單服藥怕是不頂用了?,需要集中調理一陣子。」
  火尋鵃顏色一變:「如此嚴重?」
  白?蘇子點頭道:「是。只是我方才?應了?常將軍,同他一道至江陵處理疫病之事?,火尋將軍若要調理身體,便只能隨我在舊居委屈幾日。」
  火尋鵃當下掃了?常歌一眼,常歌連連擺手,意思是:我連他是藥王都不知,如何?同他事?先串通。
  白?蘇子只溫和?笑?道:「火尋將軍,一道同去?吧。」
  *
  一行三人變四?人,氣氛不僅不熱鬧,反而僵得?可怕。
  一路上無人,好不容易撞上幾個茶驛,都已荒廢許久,四?人快要行出秦巴山脈餘脈,方才?見著一「茶」字木招牌在空中晃蕩,官道旁有一木製茶驛,終於有個歇腳之處。
  只是茶驛老闆不大習慣。
  十幾頭狼橫橫豎豎坐在茶驛當中,店家?小碎步一路行來,茶壺蓋子險些哆嗦至地上。臨到桌旁,鷹奴仰頭嗅了?嗅店家?的衣衫,竟將他嚇得?驚叫一聲,撂下茶壺便逃了?。
  茶壺應聲而落,眼見要摔做數瓣,常歌生怕鷹奴被燙著,慌忙將他護住,良久,卻未聽著茶壺碎裂之聲。他緩緩抬眼,霜白?的衣袖在眼前一旋轉,那茶壺正站在折扇尖上悠悠打旋,祝政不緊不慢把著折扇,忽而將茶壺朝上一揚,藉著茶壺滯空的瞬間展扇,茶壺穩穩落在扇面之上。
  他這才?出手提起茶壺,先是恭敬為舅父火尋鵃斜了?一盞,而後是白?蘇子、常歌,最末方才?是自己。
  常歌看?得?略有些新奇,只覺先生無知無覺間改善了?許多。
  從前先生品茶,不說親自動手,茶葉同泡茶之水用的不同,抑或是燙了?三分、涼了?三分,先生當下都是要甩臉子的。
  祝政為眾人斜完,輪至自己時,茶壺已見底,他僅倒出了?小半盞茶,杯底還留著些許茶渣。店家?整個人躲在案台之後,只扒著木頭邊探出眉眼,慌聲道:「我......我再為公子煮!」
  「不必。」祝政出言制止,「這些便夠了?,再煮愈發浪費時間。趕路要緊。」
  常歌點頭:「老店家?,你若怕狼的話?,可走?遠些,我們用完,會自行拾了?茶盞的。」
  那店家?如釋重負,當即一溜煙逃沒了?影。
  常歌將自己那杯緩緩推予祝政手側:「先生飲吧,我還不渴。」
  火尋鵃瞥了?一眼,皺著眉別過臉去?,順手將面前的茶盞推至常歌面前。白?蘇子只忍笑?,將自己那盞推至火尋鵃手邊:「火尋將軍飲吧,身體要緊。」
  片刻間,三個茶盞在桌上推著轉了?個圈。
  最後還是祝政耐下心思,將茶盞一杯一杯推回原位:「不必推讓了?。」見他發話?,眾人都未在多言,只默默飲茶。
  常歌只銜著些許杯沿,垂眸抿了?一口,轉而將茶盞遞予祝政:「我喝不下了?,先生幫我。」
  祝政垂眸瞥了?一眼,茶盞中還留了?半盞。常歌見他無動於衷,逕直將茶盞撂在他面前,篤得?一聲重響。
  祝政明?白?他的脾氣,開始是撂東西,下一步便是要同他甩臉子了?,今日這盞茶他若不飲下,不定晚上常歌又要如何?使性子。
  茶盞杯沿上還哈著些水霧,惟有常歌方才?飲過之處,被茶水潤過,並無水霧。他將茶盞默默轉了?個邊,沿著同一處位置細細飲下。
  常歌本未察覺這什麼?不妥之處,卻見舅父忽然掩了?前額,一副頭痛欲裂的模樣,這才?回味過來,耳廓更是燒得?厲害。
  他扯扯祝政的衣袖,祝政端著茶盞,稍稍偏頭,常歌便附耳上去?:「舅父脾氣不好,你別招惹他。」
  聽得?一聲咳嗽聲,常歌趕忙離了?祝政,端正坐好。他稍稍拿餘光瞥了?眼祝政,先生正以白?淨的手遮掩住半面,居然有些忍俊不禁。
  常歌頗有些不忿,他好心提醒先生,反倒被舅父警告,還被先生暗中嘲笑?。他一時怒火上頭,什麼?君臣禮儀便統統拋在腦後,於桌下抬腳,本要輕輕踹上先生一腳,讓他吃個教訓,誰知這腳方才?邁出去?,他的膝頭卻被人捉住了?。
  常歌整個人瞬間一僵,卻又不敢直接出聲,讓舅父發現,只得?強撐著鎮定,裝作無事?發生,那只溫熱的掌稍稍一轉,撫上了?他膝彎內側,常歌落在桌面上的手,當即攥做雙拳。
  火尋鵃瞥他一眼:「你何?處不適?」
  常歌咬著牙搖頭,繃著沒敢出聲,那手愈發膽大,順著膝彎稍稍上挪,常歌本是放鬆坐著,心中情急之下,竟將膝頭一併,將那不老實的手死死制住。
  這下輪著祝政臉色稍白?,白?蘇子抬眼,問道:「先生怎的面色如此煞白?。」
  祝政斂眸,定然道:「無事?。」
  火尋鵃的眼神?先是看?看?祝政,後又轉至常歌,愈發疑惑,白?蘇子似是摸出些不對,忙拍了?火尋鵃的胳膊,引他談些旁的話?題:「火尋將軍為何?今日前來藥王谷?」
  趁著這個間隙,常歌將手伸入桌底,拽著先生的腕,將罪魁禍「手」趕了?出去?。
  火尋鵃沉吟片刻:「鉅子讓我來的,他只說近日百靈散存貨無幾,要我來藥廬取上些許。」
  常歌聽了?一耳朵,果然和?先生說的一致,狼胥騎崩解後為綿諸所控,百靈散乃解藥,舅父至此,果然是來拿百靈散的。
  談至百靈散「存貨無幾」幾個字時,白?蘇子的面色顯著閃過一絲疑惑,他尚未開口,常歌搶先問道:「舅父為何?會同無正閣的人有所接觸?」
  火尋鵃的眼神?在祝政身上停了?片刻,他未開口,反倒是祝政坦然道:「西靈叛亂後,常川大將軍曾快馬回朝,力爭西靈叛亂之事?乃誤會一場。」
  火尋鵃當即轉臉,冷哼一聲。
  祝政本就生得?冷峻,眼梢唇角皆是下抑走?勢,此時音色一沉,愈發肅然:「周閔王不聽勸阻,仍舊下令滅族,且派常川親去?。」
  常歌騰一聲站起,那怒火魚躍般衝至咽喉,他卻忽然想起,周閔王乃祝政生父,一時竟僵在原地。
  他抬頭望向?火尋鵃,近乎祈求道:「父帥......父帥並沒有,對不對?」
  「他是沒有。」火尋鵃手肘撐在桌面之上,別著臉不看?常歌,「他沒有動手,全然因為我姐姐為證西靈人清白?,以死相抗!」
  常歌緩緩跌回木椅之上。
  「常川是下令不讓麾下將士輕舉妄動,可你知道那位中原的周閔王如何?陰狠麼??」火尋鵃死死盯住常歌的眼睛,「周閔王早知道常川會臨場抗命,事?先派了?大周影衛埋伏在北境,常川的軍令一下,這些影衛當下衝入狼胥騎營帳,趁著我們毫無防備,屠戮大半!」
  「世上何?處有這樣的道理?我西靈人為大周叛出北境鬼戎部落,建狼胥騎,西靈夾在北境部落之間,本就難處,那周朝天子還處處提防我們,北境初定,便隨意尋了?個叛亂的流言,將我們斬盡殺絕!」火尋鵃輕蔑道,「既然無論我們謀不謀反,皆要背上這個惡名,為人魚肉,還不如當下揭竿,拚死一搏!」
  常歌的咽喉似被無形之力扼住了?,他乾澀道:「舅父......你當真......」
  *
  作者有話要說:
  政政啊,舅父在,你還作什麼呢


第86章 咬痕 「他們平日裡就這樣麼?」 [二更]
  「不錯。」火尋鵃面?無表情, 冷峻地猶如一尊塑像,「北境留在大周的軍隊,確為我所殺。」
  常歌聽得手腳冰涼:「那可是你曾一道作戰的手足!」
  彭一聲,火尋鵃拍案而起:「別同我提什麼?手足!」
  他面?上一道長疤, 裂至下頜, 左眼是一枯槁空腔, 正幽深盯著?常歌。
  「你問問他們在我方狼胥騎飲水投毒之時,趁著?軍士昏亂砍手砍腳之時, 一刀刀屠盡狼崽之時, 有沒有想過?我西靈人是他周人的手足!」
  常歌的視線漸漸下移,雖有衣袍遮掩,火尋鵃的一側衣擺顯著空落上許多, 他想起方才火尋鵃上馬之時都多有不便------從前,火尋鵃是馬上好手,騰挪躲閃皆不在話下。
  常歌音色一沉:「這些......皆是大周......」
  火尋鴒冷冷道:「你現在明白,我為何說?你不忠不孝了吧。現下悔悟, 還不晚。」
  「......舅父。」火尋鵃當?即瞪祝政一眼,祝政面?不改色,輕聲道,「此事應有內情。西靈大周亂做一團之時, 鬼戎綿諸大軍即時殺到,抓獲狼胥騎精銳,舅父不覺得此事太巧了些麼??」
  火尋鴒冷笑?道:「即使這是鬼戎綿諸國的離間之計,可那茶水中的藥物,也是周人所下。」
  「我想說?的正是這一點。」祝政道, 「北境大周軍隊中,有一人, 名?喚夏天羅,舅父可有印象?」
  火尋鵃面?上怒氣隱隱,不願接話。
  祝政道:「他實乃大周影衛,西靈叛亂那日,他亦察覺茶水有異,摳了喉嚨嘔出茶水,這才逃過?一劫,據他所說?,當?日大周影衛在西靈叛亂之前,便被盡數剿滅,只逃出了他一人。」
  火尋鵃當?即冷掃過?來,審視般盯著?祝政。
  祝政又問道:「將軍可還記得火尋攸?」
  「記得。」火尋鵃的語氣緩和些許,「他是我一遠戚,早早娶了鬼戎綿諸的公主,西靈人轉向大周後,他過?得艱難。據說?......西靈叛亂前夕,便忽然病重,撐不下去......」
  「若我告訴將軍,火尋攸並非病逝,而是因?為試圖攜家帶口,自鬼戎綿諸國逃回西靈,將軍作何看法??」
  綿諸、西靈二國素來不和,火尋攸娶了綿諸公主之後,過?得更是無比夾生,他為了不給公主惹上麻煩,從未過?多流露出偏袒西靈之意?,更是從未歸過?西靈,忽然攜了全家逃回西靈,要麼?是綿諸大亂,要麼?......是他掌握了些消息,事關重大,不得不逃。
  西靈叛亂之事,牽涉勢力眾多,時隔十幾年,火尋鵃早已對?當?年之事疑心不少?。他已有些鬆動,只是祝政乃周閔王之子,他不得不留幾分?警惕:「這只是你一面?之詞,綿諸國如何、火尋攸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
  祝政肅然的面?色忽然柔緩幾分?,他低頭溫文一笑?,一瞬之間,連山谷的冷霧都被催開了一般。
  祝政輕雅道:「火尋攸雖未成功逃生,但他身邊侍衛卻將他的小兒救出,他本想投奔西靈,不料西靈勢崩,無奈之下他又轉向定安公常川,定安公將他秘送至長安,他思來索去,找到了我。」
  火尋攸的小兒,若讓當?時的周閔王知道,定會認為是個大麻煩,立即斬了乾淨。此事若捅給朝中其他人,更難保不往上匯報。常川自己孤身在外?,連親生的常歌都無暇顧及,更無時間照料一位幼童。
  當?時祝政並未加封皇太子,常川將他從出質國救出後,他在宮中離群索居,正是個燈下黑的好地方。
  何況祝政在北境數月,常川更覺他年少?沉穩,於是他抱著?一試的心態,找上了祝政。
  火尋鴒急切問道:「那小兒正在何處?」
  祝政淺淺一笑?:「我一直將他帶在身側,為了避嫌,同他起了漢名?,名?喚『景雲』。」
  常歌驚詫望他一眼。
  「當?時火尋攸已有預感,提前寫好了文書,景雲身上也留著?他的鷹骨笛作為信物,火尋將軍若是不信,大可至歸心舊居親自詢問。之前所說?的大周影衛夏天羅亦是,他現下在襄陽郡做守城將軍,此番回江陵,我們大可略微繞路,途徑襄陽,火尋將軍可以親自一問究竟。」
  火尋鵃點頭:「好。」
  四人未坐多久,復而繼續趕路。許是有了襄陽夏天羅這個目標,火尋鵃心情急切,行在最?前方,白蘇子次之。這回原本事事都要衝至最?前方的常歌反而斷了後,他心亂如麻,低著?頭只在馬背上跑神,忽然身側傳來一聲問詢:「小將軍,是在怪我麼??」
  這時候近正午,金光自祝政身側投射下來,美得和煦。
  「沒......」常歌本就在出神,此時他忽然出聲,眼前美景又陡然撞了進來,冷不防心中亂跳不已,只混亂道,「此事......此事緣有內情,還是問過?夏天羅和景雲再說?吧。」
  祝政馭著?韁繩,讓他的白馬放緩腳步,輕輕貼了過?來:「那為何失魂落魄?因?為白蘇子?」
  「不是。」常歌搖頭道,「小白的事,驚訝歸驚訝,接受了倒罷了。只是你......西靈叛亂之時,你不過?也年方十四,怎會一聲不響承下這些,而且西靈叛亂之事、閔王對?父帥下令,連我母親死證清白......我......」
  他低下頭,高束的馬尾也無精打采地垂落下來:「我竟全被蒙在鼓裡......一無所知。」
  祝政的馬同他伴著?並行片刻,白皙修長的手伸在他眼前,祝政正伸著?右手,朝他邀道:「小將軍。」
  常歌有些心虛地朝前看了一眼,不知不覺,他二人已落後許多,逆著?日光,火尋鵃的背影更是渺小地看不清楚,他這才搭上祝政的手,祝政輕巧飛身,飄然坐在他身後,將他整個攏在懷中。
  上回共騎,祝政還給了他接受的時間,這回上馬,祝政便即刻將他圈緊,攏著?他的身子,湊在他耳畔說?話:「今日告知了你,你便難受了一上午,我若早早告訴了你,你會不會難受上十數年?」
  常歌低聲「我......」了一句,便再也說?不出來。他只低著?頭,兩手胡亂揉著?手裡的韁繩。
  祝政略微壓了些重量在常歌身上,聲音更是又低又軟:「你心裡沉不下這些事情,便不沉。小將軍已過?得夠苦了,少?思慮這些,多想想開心之事。比如,鷹奴回來了。」
  提到鷹奴,常歌愈發難過?起來,「父帥......我還以為,是他如何對?不起娘親,一直同他......」
  在今日之前,常歌一直以為火尋鴒是死於混戰之中,心底也悄悄怨過?常川為何讓娘親冒險,言語上更是能省則省,父子倆自從常歌十歲以來,便日漸離心。後來常川自盡於祠堂,他更是再無機會同常川暢談,這些舊事鬱結已久,早成了塊心病。
  祝政攏著?他,廣袖如同流水般墜在常歌臂上,他的手輕緩拍著?常歌:「小將軍,很多事情你無力改變,當?時,我亦是無力改變。大周朝是有許多處不好,周閔王也稱不上是什麼?明君,那時候我只恨年紀尚幼,有許多事情不能左右,以後......以後斷不會如此。」
  他見常歌仍是鬱鬱寡歡,拉開一截袖子,將右手腕遞予常歌唇邊:「你若實在難受,便咬我幾口,至少?心中舒坦一些。」
  祝政的手腕懸空了片刻,接著?腕骨略微一疼,常歌不輕不重地咬了上來,祝政一語未發,反將手腕朝他那側送了一些,常歌卻忽然鬆了口。
  他輕聲問:「好些了麼??」
  接著?他腕上傳來些溫溫熱熱的觸感,常歌雙手捧著?他的手腕,軟軟的舌尖貼在方才咬過?的地方,柔緩舐了幾下。
  心頭好像湧起一陣陣溫暖熱泉,這股暖意?自祝政心口開始攀爬,遍佈週身,連他的氣息都被溫得滾燙,順著?常歌的後頸,貼著?身溜進常歌的衣襟裡。
  常歌將他的手緩緩捏入掌心,祝政的骨節修長,手掌更是要大上一圈,沒辦法?全部攏進自己手心。他摩挲著?祝政的指節,輕聲說?:「我只是覺得,先生待我如此好,瞞了我這麼?多事情,此前我還因?鴆酒之事怨過?先生......」
  他略微朝祝政懷中靠了靠:「......祝郎。」
  這聲幾乎喚得祝政心悸不矣,除了二人親近之時,常歌幾乎從不喚他祝郎,主動親暱之姿更是少?之又少?......他連應常歌的聲音都低啞了幾分?。
  常歌語氣難得溫柔:「林子墨說?,他曾經對?莫說?過?許多許多錯話,自那日起我便一直在想,我......我曾經也說?過?不少?錯話。當?時......當?時也刺得你很疼吧。」
  祝政將臉貼在他發上,輕緩搖頭:「不疼。」
  「對?不住......我脾氣太沖了,今日當?讓祝郎咬我。」他拉起自己的手腕,轉過?身子,遞在祝政頰邊,「先生咬吧,這都是我該的。」
  祝政本笑?著?搖頭,見常歌執拗,之後輕輕低頭,常歌的手腕白嫩,此刻內腕翻了過?來,腕上淡紫的血管清晰可見,常歌見他遲遲不下口,還催促般晃了晃手腕,祝政方才斂眸,在他手腕上輕輕含了一口。
  溫暖的熱氣撲在常歌手腕上,他只用牙齒輕輕含了一下,便一觸即放,低聲道:「我怎麼?捨得傷將軍。」
  「況且,我的將軍性子一點也不壞。」祝政的目光沿著?他的胸口上移,落在常歌紅得絢目的唇上,「我早說?過?,將軍在我面?前,可無拘無束,想如何便如何。」
  紅得如甜果一般的唇正張著?絲縫隙,似是連大氣都不敢多喘,那唇復而又輕輕抿緊,飽滿的唇尖看著?極其柔軟。
  「將軍張揚無束,分?外?......」話未說?完,祝政湊了上去,輕輕咬住了他想念已久的唇。
  「......」
  火尋鵃見著?遠處依偎在一處的人影,頗有些無奈:「他們平日裡就這樣麼??」
  白蘇子為難道:「平日裡......平日裡不這樣的。」
  「真沒救。」火尋鵃瞥了一眼,搖搖頭走開。
  *
  作者有話要說:
  舅父:沒眼看


第87章 鬼戎 太陽宛如被纛旗吞沒,天地霎時陰沉。 [三更]
  常歌同他溫存許久, 還擁著小聲說了?會話。他的腰擰著難受,乾脆抓著祝政的胳膊,改了?側坐的姿勢,整個人窩在他懷裡。
  祝政眉如描墨, 眼?眸更如橫波流淌, 他一?面輕輕摩挲著常歌亂髮?, 一?面輕聲道:「你心情好些了?,我想同你談談正事。」
  聽得懷中人含糊應聲, 祝政這才道:「我懷疑舅父被無正閣蒙在鼓裡。」
  舅父說他此行前?來是?為取百靈散, 當時白蘇子的表情略有僵硬,顯然百靈散之事很可能是?一?借口。此時此刻,火尋將軍出現在藥王谷, 不可避免會撞上前?來尋找藥王的常歌,火爆脾氣之下,難保火尋將軍會說出什麼重話。
  幸而今日祝政在場,接連道出夏天羅、景雲之事, 方?才消解此前?誤會,倘若祝政真的抽不開身,放任常歌自行前?來,二人衝突之下, 還不定會結下什麼誤會,無正閣的目的可能業已達成。
  他甚至懷疑,樓船、長堤之時,火尋將軍被刻意引入此事,也?是?為了?將十數年前?西靈叛亂之事, 再?度呈現至常歌眼?前?。
  常歌不解道:「可無正閣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
  「我想, 襄陽圍困之局,無正閣亦有參與。此前?聽你所?說,襄陽城外那名奪走絹帛的無正閣中人,正是?英女公子,無正閣的蘭公子也?曾親臨襄陽,提供援助,這又是?一?大佐證。」
  「這我就?愈發?不解了?。」常歌坐正身子,神情嚴肅,「他們既設局圍困襄陽,將襄陽軍民逼入絕境,又為何派蘭公子伸出援手?這不是?自相矛盾......白費力氣麼!」
  祝政轉而問道:「無正閣的繡球賭坊,將楚廷官場攪和得混亂不堪,英女公子向你我二人馳援,難道無正閣,當真不知?」
  常歌搖搖頭?:「先生說的,我愈發?不解了?。」
  祝政道:「若打從?一?開始,設置障礙的最終目的便是?為了?逼你向無正閣求援呢?」
  「怎麼可能。」常歌笑道,「我一?大男人,又不是?什麼稀罕玩意,一?笑傾不了?國。」
  祝政沉吟片刻,他一?時想將鉅子乃司徒玄之事全盤托出,終而又隱忍而下。常歌現下的狀態最好,無論是?無正閣還是?鉅子司徒玄,在他的心中,皆是?微不足道。
  常歌身死未有多久,無正閣便自中原起,迅速於各地擴張。常歌生前?擁躉眾多,又「死」的淒慘,無正閣打著他的旗號,自是?一?呼百應,發?展至今,斥候、客商、私學、工匠眾多,儼然一?副天下盡在掌握之勢。
  只是?這麼好的東西,卻未被這位鉅子用在好地方?。
  先是?襄陽,後是?楚廷,無正閣三番兩次,彰顯其?顛覆天下之勢,卻不分善惡正邪。無正閣一?次次將常歌逼入絕境,又數度伸出援手,一?是?打亂祝政的全盤計劃;二則是?逼著常歌走投無路,投奔無正閣;三還能昭示其?翻覆天下的實力,一?箭三雕。
  無正閣來勢雖凶,幸而祝政步步為營,尤其?江陵宮變之事,反借無正閣的賭坊刀子,切了?楚廷一?塊腐肉下去。
  「先生怎麼忽然不說話?」
  祝政恍然回神。
  常歌正笑得絢爛,陽光下,他的額發?都被灑上層胡楊金色,眼?眸本是?沒在眉骨留下的陰影中,眼?瞳卻愈發?剔透銳利,美得攝人心魄。
  祝政垂眸,他的眼?中霧沉沉的:「將軍......無需一?笑傾國,能動帝王即可。」
  常歌耳根一?紅,先是?稍稍低頭?,而後在他胸口砸了?一?拳。
  「咳咳。」
  常歌慌忙坐正。
  白蘇子手中拿了?束油嫩青草,湊至常歌的黑馬頰側,那馬已奔勞一?上午,這時候伸長脖子夠著啃草,一?束嫩草頃刻間?吃得只剩下草梗。
  常歌看得驚奇:「你......好端端地,來喂什麼馬。」還是?餵他的馬。
  白蘇子似在忍笑:「火尋將軍說,這馬兒可憐,馱著兩人,難怪累得走不動,要我來給?他喂點?吃的。」
  常歌的頰上驀然就?燒了?起來,舅父這是?明著餵馬,暗地裡說他倆膩歪。他扯扯祝政的袖子,祝政卻像沒聽明白一?樣,依是?摟著他,紋絲不動。
  草已喂完,白蘇子連眼?皮都沒敢抬,急聲道:「我先行一?步。」
  祝政點?頭?:「我們隨後便至。」
  白蘇子行遠,祝政雙腿輕夾,常歌的馬雖載著二人,倒依舊輕快,四蹄翻飛著跟上前?去,不多時便追了?不少路程。
  眼?見?舅父的背影愈來愈近,常歌連催了?祝政數次,祝政都宛如沒聽見?一?般,只摟著他,馭馬上前?。
  距舅父僅有數丈之時,常歌心急,見?他怎麼都不鬆開,竟想著躍馬,然而他剛剛在馬背上起身,便被身後的祝政死死按入懷中。
  「別動。」祝政單臂將他捆緊,「你我二人早結了?契,又在一?起過了?這麼久,你接了?展從?伯的恆山墨翠,定安公也?將你托給?了?我,你我二人光明正大,有何好躲閃的。」
  常歌仍有擔憂:「可舅父他......他脾氣著實......」
  「他若還敢拿家長派頭?壓人,我去同他說。」祝政道,「他若還敢拿劍鞘打人,便打我。此事,本就?是?我先招的你。」
  常歌不願將祝政捲進來,情緒有些低落,更有些愧疚。
  他在祝政心口發?現了?一?寸傷口,雖然他百般詢問,祝政並未直說,但常歌推斷,那傷定是?舅父所?刺。宮變前?夕,冀州公祝展對他何等和藹,為何到他這邊卻如此艱難。
  「況且,等到了?歸心舊居,舅父少不了?會察覺更多,還不如循序漸進,也?讓他好接受些。」祝政聲音溫和下來,「舅父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且一?直疼愛於你,他只是?一?時氣急,只要花些時間?,我們定能勸服他的。」
  祝政說得有七八分對,待他二人追上去時,火尋鵃雖是?皺著眉頭?側目,但終究沒開口斥責什麼。
  山勢漸緩,出了?大山地界進入綿綿丘陵之地,便距離襄陽不遠。離襄陽城外的虎頭?山營地還有三四座山頭?的距離時,常歌竟見?著山頭?上燃著狼煙。
  若無戰事,營地瞭望塔樓,斷不會燃著烽煙。常歌當下警惕,以肘撞了?撞祝政,將狼煙指給?他看。
  祝政只朝他溫和道:「注意安全。」
  此時常歌已飛身上了?祝政的馬,抬手接過祝政丟來的馬刀,衝他一?笑:「放心!」
  *
  襄陽城外十里,滾滾沙塵漫天,瞭望塔遠遠見?了?狀況,當即拉下火繩,塔樓頂部的烽煙瞬間?燃著,大火沖天,狼煙張揚數里。
  此處狼煙一?起,相鄰山頭?的狼煙漸次而燃,直燃至虎頭?山大營。
  片刻之後,背著進攻軍報的令兵,背著令旗自塔下疾馳而出,直朝虎頭?山方?向而去。用以傳遞軍令的皆為汗血寶馬,此時令兵低伏,緊緊貼著馬背,那馬猶如閃電,直劈向遠方?。
  突然,一?箭自山側而出,斜衝向快馬,猝不及防射中馬的肩部,快馬頓時失了?前?蹄,隨著一?聲哀鳴,馬與令兵均在地上滾了?數圈,激起漫天沙塵。
  丘陵四周戰吼陡起,身著胡服背著長弓的鬼戎人自山坡上侵襲而下,猶如軍蟻一?般,瞬間?在谷地集結成陣,不出片刻,已有排山倒海之勢。
  「風!風!風!」
  鬼戎人信仰自由的大風,每每戰前?必要戰吼數聲,以獲士氣。此時身著斜襟長袍的鬼戎士兵已站滿谷地,戰吼更是?乘著長風,直掃蕩向襄陽城。
  中原軍隊行軍靠長隊,擺方?陣,軍規軍紀更是?大於青天。鬼戎人從?不講究這些規矩,戰旗一?揮,大部隊滔滔江水一?般衝鋒而去,其?勢威猛,頃刻間?便直上數里,迅速圍攏虎頭?山大營。
  虎頭?山營盤隱匿於山林之中,此時正午,於山腳下向上仰視,大營背光,只留下一?濃重的陰影,「夏」字將旗卻探出密林,高高飄揚。
  鬼戎先頭?部隊已至山下,頭?三列士兵當即臥倒,以腿拉開火箭重弩,一?聲令下,熊熊火箭猶如密雨一?般著滿山林,轟一?聲火起,虎頭?山頃刻間?火海滔天。
  鬼戎綿諸國國王烏洛蘭垓正立於馬上,欣賞他的傑作。
  鬼戎同中原不同,中原王侯將相分得清楚,甚至連將帥職責都皆有不同。
  而鬼戎這邊,同最開始的大週一?樣,全民皆兵。
  一?族族長、一?部首領、一?國國王,皆為最勇猛的勇士,大戰之時更是?帶頭?衝鋒陷陣,雖不講兵略章法,但憑著一?股子鐵血猛勁,也?能馳騁沙場,向來是?中原的心腹大患。
  大火起,烏洛蘭垓看得心情暢快,不消多時,虎頭?山營地的襄陽守軍要麼被活活燒死,要麼被煙塵熏倒毫無戰力,那襄陽城頃刻之間?便是?他囊中之物。
  烏洛蘭垓抬手:「拿酒來!」
  其?身後勇士當即抵上一?酒囊,烏洛蘭垓以牙咬開木塞,胡亂灌了?一?臉,將酒囊一?摔,爽聲大笑。
  正在此時,山上亂石滾下,四圍更是?飛出陣陣箭雨,鬼戎士兵猝不及防,給?打得亂了?陣腳。
  隨著一?片喊殺之聲,襄陽城前?的戰壕之中躍出一?片紅衣鐵甲的衝鋒將士,由喬澤生打頭?,宛如一?把尖刀,扎入鬼戎軍隊的中心。
  烏洛蘭垓見?狀,愈發?大喜,唰一?聲抽了?腰間?彎刀:「痛快,痛快!」
  「鬼戎的勇士們!」他將彎刀高舉,「隨我殺敵,進城!美酒,佳人,都在等著我們!」
  鬼戎軍士氣大振,同衝上來的襄陽守軍戰做一?團。戰場上登時充滿喊殺之聲,兩軍士兵更是?亂戰,戰鬥正酣之時,忽然聽得一?聲古怪哨聲,在場鬼戎勇士皆膽寒一?怔。
  這哨聲,所?有鬼戎人都記得深刻,正是?當年大周狼胥騎所?用的馭狼哨。
  「大王!」
  烏洛蘭垓一?腳踹飛一?名士兵,站立大吼:「不可能!」
  狼胥騎十數年前?已被他們抓住,殺的殺、殘的殘,早已不成氣候。
  山谷間?傳來一?聲狼嘯,猶如鬼泣,瞬間?喚起鬼戎人最深處的恐懼。
  戰場上的廝殺竟停了?片刻,所?有人靜立一?周,尋著狼嘯傳來之處。
  一?陣銅號聲響起,虎頭?山軍營上,「夏」字將旗旁,緩緩升起一?面純黑大纛,下綴鴉羽------正是?大周朝昭武將軍常歌的大纛。
  這旗對鬼戎將士來說,猶如閻王爺的招魂幡,單單看上一?眼?,就?能嚇破心膽。
  純黑大纛一?升,太陽宛如被纛旗吞沒,天地霎時陰沉。
  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一?句:「是?常歌!」
  *
  作者有話要說:
  襄陽城,守城將軍夏天羅,所以是「夏」字將旗,前文也出現過(陸陣雲只是來幫忙的,李守義等人乃夏天羅麾下都尉,不稱守城大將)
  本文帥將有別,國之棟樑大帥方才擁有大纛,譬如常歌


第88章 五國 他上前幾步,一把擢了常歌的手。
  「誰在亂喊!」烏洛蘭垓大吼一聲, 「常歌已死,中原早無常歌!」
  「可那大纛!」
  「被一面?旗幟嚇破膽!枉稱勇士!」烏洛蘭垓大喊道,「聽?我號令!第一個?攻破戰壕,殺入襄陽城者, 封霍查!」
  霍查乃鬼戎部族中相當高的封號, 此話一出, 鬼戎勇士群情激昂,陣線瞬間向前推進數丈。
  襄陽守軍在城前挖出三道戰壕, 此時兩軍於第一道戰壕之前交錯, 戰壕岌岌可危。
  喬澤生揚著馬刀,沖在陣線最前端,他瘦削, 體?格更是?同鬼戎人沒法相比,卻?看準了鬼戎人的彎刀,靈活騰挪,抽空連刺了不少鬼戎勇士。
  他右側忽然血花一閃, 一位楚國士兵應聲而倒,露出身後的鬼戎勇士,這個?鬼戎人只穿著半邊長袍,露出一半精壯的胸膛, 腰間更掛了五六個?頭顱------用以威懾和戰後邀功,其中一個?頭顱還在朝下滴血。
  這人生得雄壯,更如一座小山一般推進,他所?在之處,楚軍陣線潰不成?軍, 喬澤生的怒火噌地燃上了頭,猛地衝了過去, 正在此時,二三十名鬼戎勇士隨之衝鋒,想要一舉攻陷首道戰壕,數十刀尖刀密林般朝喬澤生刺來。
  忽然聽?得一聲慘叫,一團黑影疾馳而過,那些鬼戎勇士猛然橫倒一大片,附近的鬼戎更是?見之撤退,一頭灰狼自鬼戎陣線上迅猛而過,在沙場之上劃一弧線,停在一側。
  那狼上顎皺起,囗?中死死咬著半個?鬼戎勇士,鮮血幾乎將勇士長袍浸潤。
  周圍人看得一驚,正在此時,有人用北境方言大喊了一聲,所?有鬼戎將士齊齊回頭。
  谷地之上,疾馳而來的是?十幾頭灰狼,一紅影烈焰般馳近,正是?常歌。
  襄陽守軍率先大喊起來:「是?將軍!將軍回來了!」
  喬澤生剛要回頭,正與他對陣的鬼戎勇士抓著這個?間隙,彎刀當即要旋下他的半邊腦袋,一陣亂風而過,喬澤生眼前瞬間血花迸濺,那勇士舉著刀的膀子竟被人卸了下來!
  常歌夾馬而過,揚著手中長劍:「小喬,不謝!」
  那十幾頭灰狼聯合作戰,左突右閃,更會相互配合聲東擊西,不消多時便將鬼戎勇士的陣線撕得潰裂,但有人卻?比灰狼更讓人膽寒------
  常歌單騎白馬,攜著狼群一道孤身深入,他途經之地血花橫飛,鬼戎勇士更如風過亂苗一般迅速傾倒。
  鮮血將常歌的白馬染得殷紅,他所?向披靡,所?到之處,鬼戎潰不成?軍。
  烏洛蘭垓遠遠望見此景,大驚失色,他回頭看了眼虎頭山上的純黑大纛,心中只狐疑,難道常歌真在此地?
  兩軍作戰,勢為先決,眼下鬼戎人仰馬翻已為魚肉,烏洛蘭垓大喝一聲,身側參軍喊起了撤軍號子,整個?陣線一退再?退。
  這場戰役耗時不長,未出兩個?時辰,跑的快的鬼戎人早已撤出三十里外,跑的慢的鬼戎人則被解決乾淨,常歌許久沒有如此肆意痛快,橫掃千軍,直至打掃戰場的後勤兵登場,他才?馭馬離去。
  虎頭山的火已熄,常歌未回襄陽,而是?和襄陽守軍一道,直接回了大營。此前曾和常歌比過木劍的喬澤生,厚著臉皮賴在常歌身側。
  「你小子可以啊。我看鬼戎那個?大高個?,是?你斬的。」常歌將喬澤生的臉擰了個?轉圈,「斬敵七十,夠升校尉了啊。」
  旁邊一軍士趕忙告狀:「將軍,喬娘子已經是?校尉了!」
  小喬拿頭盔掄他:「你才?喬娘子!」
  常歌跟著嬉鬧:「喬娘子,不,喬校尉,擢升之喜,還不請我喝上一杯!」
  喬澤生面?上抑不住的得意:「一杯怎夠,今日?不醉不休!」
  一旁的兵士嚷嚷:「怎的將軍喚你喬娘子,你就不揍人!嗷!」
  喬澤生背地裡給了他一拳。
  太陽西沉,營地也是?層暖金,常歌站在大營之前,抬頭望了一眼自己的純黑大纛。
  視線落回,赤金般的陽光中,祝政笑意隱隱,正站在大營囗?迎他。
  戰後的常歌,愈發張揚銳利。
  白淨的臉上濺了數道血花,紅衣也被鮮血洇得濕透,大司馬劍上更是?潤滿血液,順著劍身雕刻流淌。
  一見到楚國掌事的司空大人,襄陽守軍忙擁著常歌上前,好事的大喊一聲:「司空大人,今日?大將軍頭功,可要好好賞賞我們大將軍!」
  常歌給他一肘,卻?見祝政溫和一笑:「此事定?然有賞。」
  他上前幾步,一把擢了常歌的手,親自攙他進營。親迎將領已是?極高的讚譽,更何況親攙,歷代只有定?國大帥方能有此待遇。
  襄陽守軍不明內情,只以為常歌要受大賞,跟著起哄高呼。
  *
  祝政牽著他,自大營中心大道一直往將軍營帳走,常歌數度想要抽回左手,都被攥了回去。他怕旁人察覺有異,只小聲道:「我手上全是?血。」
  常歌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已被鮮血潤透,此刻正被先生攥著,連帶著將先生白淨的手都染得殷紅。
  祝政見他一直跑神,低聲道:「將軍為我浴血,我怎會嫌棄。」言畢,更將他的指捏得更緊了些。
  他心中還有些旁的感慨,初見之時,常歌裹著身紅衣裳,胳膊脆得像是?春天裡的小嫩藕,手指豆也軟軟糯糯,連拉弓都需要搖搖晃晃地爬上木凳。
  現在他握著常歌的手,只覺寬大有力,骨節分明,倒是?真正出落成?英武的大將軍。
  他二人還未走入將軍主帳,卻?見帳簾一撩,陸陣雲臉色煞白,驚魂般拍拍前胸,猛地原地一跳。
  原來鷹奴跟在他腳側,估計是?嗅到常歌的氣味前來迎接,卻?將陸陣雲嚇得夠嗆。
  「我的大將軍......」陸陣雲驚魂未定?,拍著心囗?道,「這哪兒來這麼些狼啊!」
  常歌笑他:「陸老?虎,看來是?個?假老?虎,還怕狼。」
  陸陣雲百思不得其解:「這擱誰誰不怕?」
  接著他就見到常歌一步上前,將鷹奴的灰黑狼毛揉得亂七八糟。
  陸陣云:「......」
  鷹奴熱烈歡迎完畢,這才?稍稍讓開?,讓祝政常歌進營帳。帳子裡還大大小小臥了十幾匹狼,正相互舔舐著毛上殘著的血腥,火尋鵃和夏天羅坐在旁側,小聲敘著話,眼見來人,他二人同起,問候寒暄幾句。
  祝政道:「火尋將軍可問清楚了?」
  火尋鵃神色凝重,點頭道:「果真如你所?說,北境的大周影衛早在西靈叛亂開?始之前業已遇害。那麼行屠殺之事的『大周影衛』究竟是?誰,便很值得商榷了。」他沉默片刻,回想一番,「但那些人......確實是?漢人模樣,這點我不會弄錯。」
  「漢人很多。」祝政道,「中原大周,天下六雄,皆是?漢人,甚至連北境都有不少漢人。」
  火尋鵃無言,常歌反倒問起鬼戎進攻之事,陸陣雲這才?搶道:「先生這兩日?不在,楚國出了大事。」
  常歌挑了挑眉:「我們離了江陵不過兩日?,楚國便出大事,真就如此巧合?」
  原來祝政常歌二人前腳剛走,大魏新派的使者後腳趕到江陵,一上楚廷便開?始發難,先是?問責為何魏使獻了巨神像,在清靈台上吃了楚王大婚的三杯喜酒,回驛館便猝然死亡;又接著開?始強討公主,稱楚王一死,王公大臣豈不逮住公主欺負,還是?當早早送回大魏為妙------可穎川公主現下已是?楚王后,哪裡是?說回便回的,楚國自然是?不答應。
  祝政不在,楚廷上竟無人能壓住此人,這魏使巧舌如簧,調唇弄舌鬧得眾人都下不來台。
  鬧到最後,實際只有一句話:楚魏這事沒完,順便呈上五國戰書。
  常歌疑道:「五國?哪五國?」
  陸陣雲掰著指頭同他數:「大魏呢,是?為了討公主;豫州不情不願,被大魏脅迫著拉來湊數;那鬼戎是?哪裡大亂便哪裡生事,此次也是?鬼戎最為積極;還有月氏,月氏大半已被北境鬼戎逼往益州北部,若是?鬼戎再?行擴張,他們便更是?沒了地方,打不過,只好跟著鬼戎一道加入。」
  這些倒並不出乎意料,常歌數了數,這也只有四?國,他問道:「那還有一國?」
  陸陣雲眼神遊移,言語吞吐,倒是?夏天羅啞著嗓子道:「益州。」
  常歌幾乎拍案而起:「怎會有益州!」
  別的諸侯國他不知,但益州,常歌曾在益州待過三年,益州上庸、漢中兩大入蜀要道總被大魏挾持,二者是?打得不可開?交,且益州公面?上雖以和為貴,但對篡權立國的大魏頗有微詞,斷斷不會同大魏攜手。
  眾人面?面?相覷,皆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還是?夏天羅歎息道:「常將軍,我腿腳不便,你要陣雲帶你見一人。此次鬼戎來襲,襄陽早有準備,多虧了他。」
  陸陣雲附和:「也是?他提議,虎頭山大營不留將士,反挖三道戰壕,與鬼戎死戰。開?戰前,大營上升起的您的大纛也是?這人帶來,為的正是?震懾鬼戎。」
  ......原來如此!
  常歌入沙場前還覺得奇怪,難道襄陽城早知道他回來,竟然事先掛上了他的大纛,原是?另有緣由。
  陸陣雲引路,二人進了一側偏帳,剛一撩簾,恰同帳中之人對視,這人面?目線條銳利削薄,人看著更是?穩重有加,他大步上前,單膝行禮:「驃下見過常將軍!」
  驃下這一自稱,在軍中份量極重,飽含敬重誠服之意,只會用以最為欽佩的頂頭上將,以昭示自己的忠心。此人,正是?因?崇敬常歌方才?從戎的益州五虎將之一,益州輔國將軍,張知隱。
  常歌趕忙將他扶起:「知隱!居然是?你!」
  他將知隱一扶才?發現,張知隱臉色霜白,唇上更是?無甚血色,朝他身上一看,這才?發現錯亂的胸囗?處疊著繃帶,驚道:「何處受了傷!」
  張知隱道:「來的路上中了伏,一點皮肉小傷。」
  常歌見他繃帶上隱約滲血,斷然不是?「皮肉小傷」這麼簡單,連問道:「是?誰設伏於你?」
  陸陣雲歎氣道:「益州,變了天了,張將軍,你慢慢同常將軍說吧,我軍中還有他事,便不多陪同了。」
  常歌並未著急問話,先喚來小白看過張知隱身體?,還好傷勢不重,只是?包紮得拙劣,白蘇子幫著重新上藥包紮,常歌站在一側,細細端詳才?發現,知隱不僅外衣穿得雜亂,裡衣的左右衽都反了方向,他關切道:「知隱路上辛苦,衣服都亂了套了。」
  張知隱無奈搖頭:「這並非是?我著急。我從頭同你敘起。」
  話未落音,帳簾一掀,祝政稍稍低頭讓了進來,張知隱又忙著行禮,常歌按著他的上臂,逕直將他按了下去:「你身上有傷,不必多禮。」
  祝政只斜斜瞥了一眼,常歌察覺到異樣,慌忙收了手。
  *
  作者有話要說:
  [1]小喬、喬娘子,都是喬澤生外號,此人初次登場在34章,《澤生》
  想念知隱嘛!!


第89章 勢亂 「常歌可將可帥,做一守城大將,反而屈才。」 [一更]
  張知隱早就是常歌心腹, 也是祝政在?益州的?線人,營帳內沒?外人,祝政並?未避諱,挨著常歌坐下。
  祝政問?道:「益州出?了何事?」
  張知隱開口便問?:「金鱗池盛宴上, 先生?可見到益州主公?」
  祝政仔細回想?一番, 緩緩搖頭:「來之後便說身體抱恙, 一直未曾見到。醉靈倒是見過一回。」
  張知隱面?容凝肅:「益州劉主公,薨了。」
  常歌只覺如冷水徹頂, 手心更是涼得厲害, 白蘇子恰巧同張知隱包紮完,提示道:「將軍勿要驚悸。這段時日,靠著行針暫時鎮住血脈, 方才抑了蠱毒發作,血氣一逆,仍有危險。」他恭謹行一禮,「諸位敘話, 小白先行退下。」
  祝政一手握著常歌,另一隻手順著他的?脊骨輕緩順著氣,見他轉圜,張知隱方才開口繼續詳述。
  金鱗池盛宴那天, 祝政一早通知醉靈常歌在?九鳳樓,二人在?九鳳樓對酒談天,不亦樂乎。此後醉靈更是喝的?酩酊,在?歸心舊居睡至次日清晨方才醒來。
  問?題正是出?在?這一日。
  醉靈離開沒?多久,益州劉主公便在?驛館被刺身亡。
  數日前的?記憶瞬間復甦, 常歌道:「難怪那天清晨......醉靈說什麼也不肯多留一日,只說益州公急召, 看來當時便出?事了!」[1]
  張知隱緩緩點頭:「益州怕影響國內事宜,更怕招來他國覬覦,一直秘不發喪,只聲稱主公還在?江陵。但?這消息仍被益州朝臣得知,益州新老朝臣向來不和?,全靠益州公左右彈壓才能勉強同朝議事,此事一傳開,朝廷幾派瞬間亂作一團。」
  「這之後,」張知隱謹慎擇著詞語,「圖南世子被新臣們擁著,主持了大局。」
  父爵子襲,劉主公一薨,自然是圖南世子襲爵成為新的?益州主公。可問?題是,去年冬日,圖南世子擅自調兵攻下夷陵,早已被益州劉主公廢了世子之位,不再是益州的?圖南世子,而?僅僅是「庶人劉致」。
  常歌並?未深思,只道:「劉主公就一個世子,擁他襲爵,倒是正理。」
  祝政卻聽出?了些弦外之音:「知隱是想?說,世子這爵,來得血腥。」
  常歌頓了片刻,體味出?他二人所?指:「你們難道在?懷疑,圖南世子為了襲爵,竟手刃......親父?」他剛說完,當即嚴肅道,「不,這不可能。我同圖南世子相識已久,他斷不是這種人。」
  祝政只斂眸,帳中火把?在?他身下拉出?濃影:「『圖南世子』不可能,但?『庶人劉致』大有嫌疑。」
  常歌還欲爭辯,張知隱卻搶先道:「將軍請聽我一言。劉主公被何人暗害,此事我不下定論,我只說圖南世子繼位劉主公之後的?所?作所?為。第一,他將此前主公留下的?老臣,一併?清除;第二,他將此前主公留下的?舊例一併?廢除,甚至連議事殿正中懸掛的?『天下為公』牌匾都拆了砸碎;第三......也正是我出?現在?此的?原因?。」
  「......圖南世子,繼位當日,便親下敕令,讓益州入了大魏的?五國連橫。」
  常歌幾欲懷疑自己聽錯。
  劉圖南深惡佔據入蜀要道的?魏軍,更曾親自帶兵將魏軍殺個片甲不留,此時為何忽然同大魏修好?
  「將軍也覺不可思議,對麼。」張知隱道,「鬼戎、大魏暫且不論,益州北部苦月氏已久,一個月之前,月氏還南下掠奪錢糧,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這才剛過數月,將士屍骨未寒,主公居然要同月氏一道聯合伐楚。此事不說我一人,益州將士......就沒?有一人是答應的?。」
  張知隱得知此事之後,當即入宮力諫,主張聯楚而?非聯魏,新任益州公劉圖南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直接將他轟了出?來,此後更是一聽張知隱來朝,直接稱病不見。
  後來張知隱零星得知,五國正商議連橫分楚,豫州屯兵汝南;月氏鬼戎合為一軍,出?兵襄陽;益州則自巴東建平出?兵,如此一來,楚國三面?受敵,國內又正值疫病大亂,一個不慎,便有可能全面?崩盤。
  益州建平,當時正是張知隱坐鎮,令兵一到,他連軍令看都未看,拒不接令,被杖二十。如此往複數次,益州公劉圖南震怒,竟下令斬殺張知隱,以正軍法。
  好在?益州平南將軍孟定山提前得了風聲,連夜放出?張知隱,對外只稱張知隱打傷看守士兵,連夜出?逃。張知隱這才揣著五國連橫佈陣圖,來了至關緊要的?楚國北大門襄陽。
  襄陽乃鬼戎、月氏聯攻之地,北境人勇猛,此戰必為苦戰,故而?張知隱一來,便建議放棄大營、深挖戰壕、再在?開戰前高掛常歌大纛,滅敵軍士氣。
  聽他道完這些來龍去脈,連常歌都有三分相信,益州劉主公之死同圖南世子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說不定,大魏也參與其中,這才能解釋劉圖南對大魏的?態度大變。
  三人靜默片刻,常歌再行交待這幾日知隱便留在?襄陽,好好養傷。他卻緩緩搖頭:「消息已傳達,我當回建平,定山他過於敦厚忠誠,若圖南世子下軍令,說不定他真會出?兵,攻打楚國。」
  之前張知隱數度違抗軍令,新任益州公劉圖南已下過斬殺死令,他冒險逃出?,給?楚國襄陽遞信,於益州看來更是「通敵叛國」,此時若放他回益州,便只有死路一條。
  常歌忙道:「萬萬不可。」他規勸再三,張知隱皆堅持歸去,常歌思來索去,提議道:「要不你留在?此地,候幾日消息,也許此事還有轉圜。再者,年初益州將夷陵歸還至楚國之後,夷陵一直缺一守城大將,此次三面?合圍,夷陵地處關緊,我同先生?商量一番,不定此處能交予你。」
  張知隱這才應下。
  常歌點點他的?衣襟,笑道:「這下心定了,可勿要再鬧出?上下不配套、衣襟都穿反的?笑話了。」
  「將軍見笑。」張知隱目光一沉,低聲道,「這些起居事宜自小都是定山在?助我打理,忽然一人前來此處,一時竟鬧出?亂子。」
  「你啊你。」常歌眉眼含笑,「定山好歹封了平南將軍,早不是你張小侯爺家裡的?家將了。還差使他做這種事情。」
  張知隱略有尷尬,只道:「下次不會如此。」
  他二人敘了會話,常歌見他傷重?,讓他好生?歇息,撩簾出?帳。白色粗布一卷,常歌險些同陸陣雲撞上,陸陣雲忙退一步,拱手問?是否要給?祝政單獨收拾營帳。
  祝政一語未發,只輕輕瞥著常歌。
  常歌一手仍揪著帳簾,支吾半晌,方才小聲道:「天色已晚,不必另收營帳,就......與我同住吧。」
  祝政這才低頭淺笑。
  陸陣雲聞言便要去安排,祝政卻叫住了他:「不必收拾了,我和?將軍今晚都回江陵。」
  常歌橫他一眼,既然沒?打算留宿,怎麼不早說,偏生?要等他應了同住再說。
  此時喬澤生?路過,對祝政的?話聽了一耳朵,嚷嚷道:「將軍要走?不同我們一道守襄陽?」
  「怎麼,你肩膀太軟,扛不住這襄陽城?」
  常歌上前一步,重?重?拍了一把?喬澤生?的?肩:「我不在?,你也給?我守住咯。」
  喬澤生?一昂頭:「誓死扛住!」
  常歌同軍士在?一旁瘋鬧,陸陣雲反壓低聲音問?道:「先生?真要帶走常歌?今日大戰全因?常歌才贏得順利,若帶走他,鬼戎月氏要是再度來襲,該怎麼辦?況且,此前常歌二百精騎破大魏迷陣,實乃天選將才,若離了戰場回江陵,豈不可惜......」
  祝政緩緩搖頭:「你只見到常歌將才。」
  此時一片兵士不知開了常歌什麼玩笑,被常歌圈住脖頸好一頓暴揍,揍完那兵士也不生?氣,反樂呵呵地又來討他罵。
  祝政看著他的?背影,略薄的?唇輕勾起一個弧度:「其實,常歌可將可帥,將他留於此處做一守城大將,反而?屈才。」
  祝政常歌還記掛江陵城疫病之事,連晚膳都未用,帶著白蘇子和?火尋鵃連夜奔赴江陵。
  白蘇子路上同他們說,前幾日他將那缶中毒物仔細探究,懷疑是數種蕁麻毒及毒蟲萃毒性而?成,雖然製毒手法雖然粗劣,但?架不住用作原料的?草木毒性過大,確無根解之法。
  常歌略微收了收馬的?腳步,問?道:「那當如何是好?」
  白蘇子道:「我只有法抑制,但?最?為關緊的?還是要找出?疫病根源,切了源頭,病患不再增多,方是正道。」
  一行人回江陵城時,天色已近大白。眾人直奔疫病所?在?東城區,白蘇子熬製抑製藥物,常歌則帶人自長街往東,一點點探測疫病源頭,他怕狼群亂聞反有不測,讓火尋鵃帶著狼群先行回了歸心舊居。
  祝政則連夜入了江陵宮城。
  天已露白,祝政身騎白馬,飄然而?至,守城的?江陵城衛兵一見,慌忙拉開城門,幾位楚臣竟在?宮城門口等候多時,一見祝政,急忙相迎:「先生?,您總算回來了!」
  原來那魏使下了五國戰書之後,仍未歸去,日日來楚廷上撒潑打滾,討要穎川公主。
  今日天還未亮,魏使竟比打鳴的?公雞還準時,早已侯在?太極殿外,等著大鬧一場。
  祝政將韁繩遞予一位兵士,鎮定道:「開道,去太極殿。」
  *
  太極殿上,旭日初升,鋪了一地金光。
  丹壁兩側立著銅鑄白鶴香爐,此刻正裊裊飄著青煙。近兩日祝政不在?,由新任理政閣總領帶頭,楚臣魚貫而?入,照常上朝。
  太極殿最?左側,淡金紗簾輕蕩,站得最?近的?楚臣聽得聲響抬頭,只見司空大人白衣飄飄,立於紗簾內側。
  晨光透過金紗,飄溢於薄雪般的?白衣之上,映得祝政週身如有華貴金光,一襲白衣更如千年松雪。
  近側的?楚臣剛要行大禮,司空大人目光沉沉,朝他無聲比了個噤聲。
  *
  作者有話要說:
  [1]醉靈常歌在金鱗池盛宴共飲:第60章 《盛宴》劇情
  醉靈說益州公急召,迅速回驛館:第66章 《和鸞》劇情


第90章 君父 「君父在上,子民出言不遜,當杖責。」 [二更]
  太極殿上, 兩列楚臣尚未站定,大魏使?者已邁著步子?上殿,慣例對每位楚臣評頭論足一番,而後目光落在丹壁兩側的白鶴香爐之上。
  「悠閒, 悠閒。」魏使?以手拍著銅鶴, 在丹壁之前踱著步子?, 「諸位楚臣真是悠閒,不過?這也難怪, 畢竟挾了公主不放的, 方是大爺。」他伸個懶腰,竟在丹壁之前盤腿坐下,「你們悠閒, 我不悠閒,你們一日不交出?穎川公主,我便來?索要?一日。畢竟魏王深愛公主,我若空手回了魏廷, 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一楚臣已受了他幾?日的閒氣,嗆聲?道:「若真心疼愛,怎會送她前來?和親?現?在倒惺惺作態起來?!」
  魏使?自殿上轉身?:「看來?楚國對此婚事也頗有微詞,方纔你所?言, 可能代表楚國?」
  出?聲?的楚臣當下沒了底氣。
  魏使?愈發得?意:「看來?浩浩楚廷,果真連個敢說真話之人都沒了。我聽說數日之前,有位楚國忠臣不過?說了句實話,便被殺了頭,吊在宮門口上示眾------」
  他刻意頓住, 好好欣賞楚廷官員面上的尷尬神色。
  在場朝臣誰不知那日宮變,也都明白他所?言所?指是藉著梅相?薨逝, 在宮門口大鬧的前任中?書僕射宋玉,他一外使?大可以滔滔不絕,在場楚臣皆同為楚廷臣子?,惟恐留下話柄,只緘默不語。
  「當日,宋中?書身?負梅相?血書,大喊什麼來?著?」魏使?在殿中?站定,佯做記憶不清,「哦!當今楚國領事的司空大人,乃前朝周天子?祝政!」
  這話題愈加敏感,重臣更是緘默。
  太極殿左側,金色紗簾細微擺動?,祝政在紗簾內側,不動?聲?色,款款而行。
  殿上重臣遮擋,魏使?看不到簾內之人,何況魏國使?臣正趾高氣昂,壓根未注意到任何異樣。
  見無人敢出?聲?,魏國使?臣愈發得?意,滔滔不絕:「去年冬日,貴國司空大人曾被擒往益州錦官城,當時的益州公曾派人搜尋過?司空大人宅邸,自其?中?尋出?一玉劍------」魏使?頓住,環視一周,方佯做驚訝,「竟是玉劍懷仁!」
  這件事,廷上楚臣倒是初次耳聞,只互相?換著眼?色,不敢信口胡言。
  魏使?接著道:「諸位身?處南地,恐怕不知這玉劍懷仁。我祖籍長安,身?處京畿,登基大典時有幸遠遠瞻過?一次周天子?尊容,當時,他的佩劍,正是玉劍懷仁。」
  最左側的楚臣不住拿眼?神斜瞟,紗簾內,祝政神態自若,只款款踱步,垂墜軟白的衣料柔滑掠過?地面,幾?無聲?息。
  「好巧不巧,這益州公此次來?江陵,竟被人暗刺。」魏使?摸著自己的稀薄鬍鬚,「莫不是......這江陵城,有人怕身?份敗露,才連夜刺了益州主公?」
  「你......休得?胡言!」一楚臣道。
  魏使?哈哈一笑,接著道:「我來?江陵城之時,居然見著前朝昭武將軍常歌的純黑大纛,飄揚宮城之上,可笑,可笑!」
  「大周朝昭武將軍常歌,為人凶狠暴戾,乃禍國將星,他四處征伐,將大周國祚損耗殆盡,這才四世而亡,眼?下居然有國將其?純黑大纛奉如神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紗簾後,祝政原本泰然的步子?,驀然頓住。
  一楚臣道:「魏使?,您的戰書已下,還?日日上廷,言語刻薄,究竟意欲何為!穎川公主已成我楚王后,我楚若聽了你的,將一國王后隨意獻出?,此後還?如何立於六雄之地?」
  「我意欲何為,早在戰書上寫得?清楚,要?麼交公主,要?麼......交常歌,以謝天下!」
  紗簾輕掀,楚廷陡然一靜。
  大魏使?臣視線被群臣遮擋,還?以為是自己震懾住眾人,愜意道:「常歌六拒鬼戎,坑殺月氏,彈壓豫州,奪益州入蜀要?道,五國連橫他得?罪了六個半,當今諸侯,哪個對他不是深惡痛絕,若你楚國執意拜將常歌,今日我也將話放在這裡,交常歌不殺,不交常歌,我五軍鐵蹄,終會踏遍你南楚全境!」
  眾楚臣麥浪般齊齊低頭,連退三步。
  魏使?仍在得?意,卻聽身?後傳來?一句,「你方才說,你祖籍何處?」
  這聲?冷若寒天冰霜,魏使?回頭,只見一白衣公卿立於朝堂之上,他短笑一聲?:「楚廷,這是終於出?來?了個長嘴巴的。」
  祝政自楚臣之中?走出?,沿途楚臣皆恭謹躬身?,讓出?道路,魏使?雖不識來?人,見楚臣如此,心中?更是忖忖,不知此人究竟是誰,又緣何威壓至此。
  祝政眸色浮沉,冷聲?又問一遍:「你祖籍何處。」
  此人面容冷肅,沉臉之時更是天威十足,魏使?竭力繃著步子?,不讓自己退後:「我祖上三代皆為長安人,大周之事瞭如指掌!方纔所?言更是句句實情!」
  祝政側臉,極輕地笑了一聲?,那笑冷若冬日寒風,倏忽將楚廷之上吹冷不少。
  祝政將手一背,沉聲?道:「拖出?去,五十大板。」
  楚國將士應聲?而入,魏使?慌亂大叫:「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楚國如此罔顧儀禮,枉稱六雄,枉稱大國!」
  祝政只輕瞟一眼?,楚國將士一擁而上,將其?按倒,倒提著腳脖子?拖了出?去。
  杖刑就在殿外,這位魏使?想來?是錦衣玉食慣了,哪裡受過?這種苦楚,一聲?叫的更比一聲?淒慘,行刑完畢,拖回來?時,下半截已潤滿鮮血,連喘氣的力氣都不剩多少。
  祝政繞著魏使?,輕緩行了一圈,垂眸問道:「你可知,為何打你?」
  魏使?只以氣音答:「楚國......蠻夷!苛待來?使?!我......」
  祝政輕抬右手:「再拖出?去。」
  「喏!」
  魏使?口中?還?叨叨念著什麼,已然被楚國守衛胡亂拽著拖了出?去,而太極殿上,魏使?經過?之處,留著一道深深的血痕。
  魏國使?臣被拖在大殿門口,憤恨得?直咬牙。
  祝政立於殿上,平靜道:「倘若依你所?言,你曾乃周人,我乃周朝天子?。既是周天子?,便是你的君父。君父在上,子?民出?言不遜,當杖責。」
  饒是魏使?也未曾想到,他竟會拿順著他所?言所?說,拿來?壓人,偏還?說得?有理有據,讓他無可反駁。
  此時,祝政放緩聲?調:「現?在,你方能以魏使?身?份入殿。」
  楚廷之上,眾臣子?大氣都不敢喘,更無人敢攙那被打得?難以站立的魏國使?臣。
  楚國宣召使?臣上殿,倘若魏國使?臣不上,便是大魏有錯在先,那魏使?已是動?都動?彈不得?,為了大魏面上的正理,竟扣著青石板縫往前,他以肘爬行數步,咬著牙扶住門檻,又順著門檻摸上宮門,強撐著自己站起,剛要?邁一步上殿,卻聽祝政問道:「我來?得?晚,方才魏使?可有明說,此行前來?,所?為何事?」
  尚書令上前一步:「稟先生,魏使?說......『交常歌,以謝天下』。他還?說,無論是交公主還?是交常歌,今日定要?等?上一個答覆。」
  「此事簡單。」
  祝政前行數步,稍稍彎腰,垂眸俯視扒著太極殿宮門的魏國使?臣。他唇角現?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輕聲?道:「拖出?去,再責五十。」
  楚臣大驚,忙拱手道:「先生三思,再來?五十杖,打完了,怕是人都沒了!」
  「沒了正好。」祝政回身?,「人沒了,便丟去五軍大營,就說這便是我的答覆。」
  楚廷霎時安靜。
  祝政一揚手:「打。」
  楚國軍士一擁而上,將那使?臣自門旁拖下,緊接著,殿外便響起哀嚎之聲?。
  祝政回身?,輕飄環視一周:「如此小事,也能擾得?你們兩日未決。」
  祝政款款行至丹壁之上,楚臣聽得?殿外慘叫之聲?,面上皆惴惴不安。
  這杖哪裡是敲打魏使?,廷杖雖打在大魏使?臣身?上,滅的卻是五國連橫的氣焰,敲的是諸位楚臣的庸懦無能。
  祝政輕輕側臉,將此事揭過?:「議事。」
  *
  祝政常歌離開的這兩日,天氣晴好,江陵城疫病略微寬鬆些許。
  此時夕陽西下,常歌立於鐘樓頂端,後腰倚著身?後的木製欄杆,看著燦金的太陽緩緩落入江面。
  大江之畔,巨神像背著陽光,在江陵城上斜斜拉出?一道濃影。以此陰影為界,沒入陰暗中?的東城區分外寧靜,宛如一座鬼城。
  祝政在朝中?忙碌,他便幫著經手疫病之事。白蘇子?雖提供了短暫抑製藥物,發病之人症狀減輕些許,但並不能根除體內毒素。
  常歌帶著人,測了東城區地下水、居民家中?水井、街道、食驛、商市,連東城區的屋簷瓦片都未漏過?,他本以為會一舉找出?毒源,不料竟發現?------東城區處處皆能驗出?毒性?,連地縫中?的野草都帶毒。
  如此大的範圍,只要?平民還?留在東城區,便不可能防備。無奈之下,常歌只能命江陵三軍在西城區空餘之處扎上營帳,將東城區男女老少,一應搬至西城區暫住。擠是擠了點,至少足夠安全。
  現?下,偌大的東城區空無一人,街道上刮過?的風都愈發幽涼。
  身?後傳來?一聲?勒馬嘶鳴,常歌回身?,祝政勒住身?下白馬,正仰頭望著他。那馬仍在原地顛簸,祝政的衣袂被帶著飄揚,有如流雲輕霧。
  常歌看著他,有些發愣,猛一回神方才發現?,長街上已只剩下一匹白馬,祝政早已不知身?往何處。
  接著他腰上一溫,冷香由暖風送來?,祝政輕輕攬住他,輕聲?問:「可有回家補眠?」
  鐘樓本不是用來?觀景,最頂層僅有一兩尺寬的木隔板,勉強容一人站立,除木隔板外,整個鐘樓通體貫通,稍有不慎,便會跌至地面,粉身?碎骨。二人只得?貼身?而立,站得?親暱。
  聽得?祝政這問,常歌搖搖頭,反倒轉過?身?來?,面對祝政。
  半斜的金光流過?祝政的側頰,又潑濺在他霜白外衫之上,愈發顯得?他俊美無儔,恍如天人。
  常歌順著他腰間的革帶,摸到追著玉的綬帶。組綬精緻,他佩著的白玉卻無比冰涼。
  常歌垂眸,輕柔撫過?祝政的玉珮,悄聲?道:「聽說今日,先生在朝堂上,又發了大火。」


第91章 深淵 「今日......是我失態了。」 [一更]
  鐘樓上供落腳的木板分?外狹窄, 祝政只能站在他?身側,常歌不知曬了多久的夕日,全身都被溫得暖洋洋的,二人?咫尺的距離, 常歌的體熱正張揚侵蝕過來。
  「算不得什麼大火。」祝政沉聲道, 「搖唇鼓舌的小人?罷了, 打一頓便罷。」
  「我回來才知道,原來三面合圍已是箭在弦上, 甘信忠將軍和吳御風將軍已自請去往前線, 吳御風守汝南,抗豫州軍;甘信忠暫守夷陵,抗益州軍。」常歌的眼神不知落往何處, 「打倒是打得,可這一打,卻又不知何時?是個頭。」
  常歌本倚在木欄之上,忽然站直身子, 驀然抬首:「先生,我是在想------」
  祝政已猜出他?的下半句。一定是有好事之徒將魏使的話原封不動告知常歌,常歌思來索去,竟動了將自己交出去的心思。
  祝政當即道:「不行。」
  「三面合圍, 太?難全勝。江陵城疫病頻發,現?在四處都是毒,連源頭都找不到,誰知對?方會不會將這毒蔓至楚國全境......何況......月氏,我也確欠他?們三十萬條人?命。」
  常歌定月氏叛亂, 曾以流沙坑殺三十萬月氏軍士,此一役震懾中?原, 更讓無數諸侯懼怕,這才聯名上書大周朝,請殺常歌。
  祝政只道:「戰場上,成王敗寇,願賭服輸。月氏叛亂,挑事者本乃月氏,你並不欠月氏人?命,若是一定要?算,也當算在令你出征的我頭上。」
  巨神像的陰影之下,江陵居民攜家帶口,正鬧哄哄往西?城區搬,路上不知發生了什麼,被拖著走的小孩陡然哇一聲哭了起來,哭聲在小孩之間一傳十十傳百,片刻間竟哭了一串。
  常歌抬眼,望了一眼高高佇立的巨神像,順著木欄緩緩滑落,直至落於欄杆之下。他?坐在木隔板上,夕陽越過塔樓頂,斜斜照射進來,描亮常歌的髮絲,但他?整個人?卻沒在木欄之下的陰影裡。
  祝政隨之在他?身側坐下,二人?落腳的木板著實狹窄,只能相鄰而坐。祝政挽起常歌的手,層層疊疊的白?袖袍花瓣般掩住常歌的小半片身子。祝政的手溫熱,袖袍卻絲般冰涼。
  常歌老話重?提:「先生......楚國不是不能打,只是不能當下開打。若能退一時?之圍,要?不,就把我交出去吧。」
  他?的手被瞬間攥緊,「不可能。」祝政的聲音怒氣隱隱,「此事無需再提。」
  「不,先生誤會了我的意思。」常歌試圖勸服他?,「對?方只說交出去,並未點名如?何交、哪裡交,滯留多久。我想的是,先將我交出去,待解了江陵一時?之圍,我再自行脫出,說不定還能帶些消息回來,如?此,先生看是否合適?」
  祝政一把甩開他?的手,側過臉去:「你怎麼......如?此不通情理。」
  常歌只覺冤屈。
  祝政又道:「我日日做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麼,你當真不知?」
  「我知道。」常歌的目光落在鐘樓內部的黑暗當中?,「正是因為我知道,才願意讓你交出我。」他?回頭,認真望著祝政,「此事我不會怨你,是我心甘情願的。」
  祝政被重?疊齊整的白?衣裹著,端正坐在鐘樓頂的暗影當中?,哀愁,正在他?眉眼中?橫流。
  他?薄唇輕輕抿著,面上雖如?冰似雪,但睫尖已動搖得亂顫。
  常歌稍稍偏頭,想略帶安撫地落下一吻,祝政卻忽然回首,直直盯著常歌。
  祝政眉尖輕擰,面上更是籠了層薄怒,他?忽然揪住常歌衣襟,將他?死死拉至身前:「你在思量什麼?安撫於我,而後決然而去?」
  常歌被他?說中?心思,更被揪在一個難以把住平衡的位置,只得尷尬地舔舔嘴唇,想努力微笑?一下。
  「常歌。」
  常歌被拉得幾乎傾倒,他?竭力直著腰背,才不至於壓在祝政身上。他?的目光下落,祝政整齊交錯的領口下,胸膛正因強抑的慍怒而起起伏伏。他?被揪在幾乎貼上祝政脖頸的距離,祝政冷白?的皮膚下,喉結的顫動清晰可見。
  他?沒敢抬頭同祝政對?視。
  「我有時?候真的恨你,恨你什麼都不明?白?。」祝政的聲音自耳畔飄來。
  不知是不是身體幾欲失衡的原因,常歌的心跳得厲害,他?聲音發乾:「我......都明?白?。」
  祝政竟罕見地冷笑?一聲。這同他?素日的溫和包容大相逕庭,竟無端地讓常歌回想起喜怒無常的大周天子,他?猜不透的周天子,摸不清的王心。
  祝政手上鬆了力道,面龐卻輕緩湊了過來。如?此一來,二人?的距離便離得極近,常歌只需要?一偏頭,便能觸到祝政涼薄的唇尖。可他?忽然有些不敢,今日的祝政,莫名地,讓他?有些識不清楚。
  「常歌。」祝政刻意湊在他?耳畔,聲音低沉而蠱惑,「你心中?,究竟有幾分?是我。」
  這個問題,常歌從?未想過。他?只確信自己心悅祝政,願意追隨他?、跟從?他?,但從?未想過,心中?幾分?是他?,幾分?是芸芸眾生,還有幾分?是別的什麼......
  他?認真思索著,然而這片刻的猶豫,在祝政看來卻幾難忍受。今日廷上挑撥之後,祝政的心弦本已拉得緊繃,常歌更不知輕重?,只在他?最?痛處一而再再而三地進言。
  直至他?問出心中?所想,常歌竟沉默下來,這片刻間的沉默終於徹底拉斷祝政緊繃的弦,常歌猛地被一把拉近,祝政揪著他?的衣襟,近乎瘋狂地吻了上來,纏過他?的雙唇,下頜,更重?重?咬過他?的下巴,狹小的木隔板被折騰得吱呀搖晃,常歌在暴雨般的吻中?尋得些許空隙:「小心......別......摔......」
  揪著他?衣襟的手瞬間鬆開,他?也終於能喘息片刻,常歌一手扶著木欄,氣息都未平定,忽而被人?整個抱起,驚得他?急忙抓住祝政的肩背,回過神來時?,他?已被放在鐘樓木欄之上,絢目的夕陽自祝政身後刺來,讓他?看不清祝政的神色。
  這裡能俯瞰大半個江陵城,也意味著,江陵城中?的人?,只要?略一抬頭,便會察覺他?二人?。
  常歌驚魂未定,他?抓著祝政的胳膊,紅唇輕闔,仍在微微喘息。他?背上卻驀然被人?摟緊,祝政垂眸,當即要?當著皇皇白?日吻下來,常歌當即將頭一偏,抬手按在他?的肩上:「先生,此處......旁人?見著了!」
  「見著便見著了!」常歌制止的手被一把掀開,祝政的眼尾已被怒意熏得微紅,他?沉沉俯身,將常歌盡數籠在他?投下的陰影裡,沉聲道,「------早該讓旁人?見著!」
  見他?不聽勸解,常歌掙扎著要?躍下木欄,可他?的通路卻被祝政整個堵死。
  祝政一語未發,只死死盯住常歌。高處的狂風自常歌背後刮來,吹得他?後脊悚然,常歌試著晃了晃他?的袖子:「先生,你......你可還清醒?這是在鐘樓!」
  祝政的唇角下抑,讓人?難以辨出些許情緒,緊接著,常歌的手腕被人?死死攥住了,那手順著他?的臂膀肌肉朝上游移,先是抓住了他?的肩,而後是脖頸,之後是下頜------祝政強橫抓著他?的下頜,令他?抬眸看了過來。他?削薄鋒利的薄唇輕啟:「我萬般清醒。」
  祝政整個人?沉沉壓過來,將他?錮在江陵城高處的狂風中?親吻。
  細碎的沙沙聲,是江風吹得岸邊亂葉輕響;悠長的哨音回天,是江上候鳥爭相而鳴;微小的摩挲聲,是二人?的衣料曖昧廝磨;還有錯亂的呼吸聲,更斥滿了狹小的塔樓頂。祝政吻得凌亂,更有些不爭氣漏出的細微喘音,被風剪得零零碎碎。
  不知祝政抓住他?吻了多久,才勉強允他?分?開,常歌被他?按在心口,整個人?沒在祝政沉沉的冷香裡,他?聽著祝政亂跳的心音,只覺先生怒火仍是未消。
  祝政的聲音低沉,帶著整個胸膛都在細微震動:「......受六雄諸侯脅迫,逼你飲下鴆酒,乃我此生第一大悔事。」
  常歌小聲道:「誤會已解,我早已不怪你了。」他?試著想要?抬頭,卻被再度按了回去。
  「以術制衡,縱容朝臣兩相鬥爭,無力護你,是我此前最?大愧事。」
  眼下的氛圍壓抑得厲害。
  常歌憂他?心緒過沉,同他?調笑?:「諫臣們靠鬥嘴吃飯,說我兩句,實屬正常。」
  他?被緩緩鬆開,祝政稍稍退後些許,本垂墜順滑的長髮已滾得凌亂,他?沉下聲道:「常歌,我同你所說,每字每句皆是真心,你卻從?不拿它當一回事,只一味調笑?。從?前是,現?在更是。」
  「你說今日朝上動怒......那根本算不得什麼動怒。」祝政輕緩搖頭,「任誰罵也好,鬧也罷,他?們......他?們根本觸動不了我半分?。至始至終,我的開心也好、傷心也罷,哀慟也好,慍怒也罷,都是你,全都是你帶給我的。」
  他?收回落在常歌身側的手,微微低頭,輕歎一聲:「緣是我命該薄情。縱使我無論如?何說,如?何做,你都只當我是一時?興起,或是少成若性。」
  常歌確實從?未深入思索過這些問題,帝王心思一時?興起,或是少成若性不分?親情愛意,這些他?也都暗中?想過。祝政不愛說,他?不愛想,一來二去便一直這麼糊塗過了這些年。
  常歌被說得慚愧,只低著頭,輕輕應聲。
  常歌的脖頸被不輕不重?地攬住,祝政的聲音如?蠱一般入耳:「常歌......此時?此刻,我在想些什麼,你想聽麼。不......你敢聽麼?」
  祝政的指尖已被吹得冰涼,正沿著他?側頸的血脈向上游移。他?的眼神烏沉,宛如?深不見底的潭水。
  他?的指尖輕巧摸索著常歌的下頜,一字一頓:「若要?我選,我便將你藏起來,鎖起來,誰都不能看上一眼,誰也別想肖想覬覦,你從?頭到腳,徹徹底底,只屬於我。」
  祝政的指尖掠過常歌的下頜線,又掠過常歌的唇,最?終停在常歌左眼下的紅痕上。
  他?二人?自幼相識,兩小無猜,祝政待他?溫和如?水,更是尊敬有加,今時?今日,常歌才頭一次站在懸崖邊,瞥見了深不見底的深淵。
  祝政一語未發,他?週身的威壓卻如?滅頂海潮一般,沉沉襲來。他?的手停在常歌臉側,只頓了片刻,便緩緩收回了手,徹底鬆開了常歌。
  他?看起來平靜又安定,原本蓬勃張開的壓迫感,瞬間收束成細小的涓流。
  祝政身側的暗影一絲絲消融,他?的音色也變得溫和:「可惜,我不能。我的常歌,是草原上的大鷹,自由......是他?的命。」
  常歌只覺得心尖好似有人?揪了一下。
  祝政原本一隻手鬆松置於木欄之上,此時?他?的指節收得極緊,因太?過於用力,連骨節都有些發白?。他?半側著臉,晚風將他?的髮絲吹得紛亂,惟見他?喉間細微顫動。
  而後,那只攥緊木欄的手驀然鬆開了。
  祝政緊繃的肩亦鬆弛下來,他?推開半步,自諷般笑?了笑?:「......回去吧,小將軍。今日......是我失態了。」
  他?緩緩轉身,腳步卻頓住了。


第92章 毒源 「不明白意思的話,不要亂說。」 [二更]
  祝政的袖尖被人輕輕扯住了?。他?只頓了?片刻, 並?未回首:「今日,我不大?正常,你別再招我了?。」
  兩指之間的那片薄袖,流雲般被抽走了?。常歌愣了?片刻。
  整個鐘樓的樓梯貼著四圍螺旋向下, 祝政離開的很快, 好像要逃離什麼致命事物一?般, 片刻間便下了?兩三層。
  見他?遠去,常歌忽然醒神, 接連喊著「先生」邊追下樓去, 只是?祝政走得決絕,二人之間始終隔著兩三層的距離,眼見他?即將下至底層, 常歌掃了?一?眼,見高度已算不上太過危險,縱身一?躍,自從四層高的距離一?躍而下。
  他?本?沒抱希望祝政會回頭, 只想著多少能?追上一?些,落在祝政身後就?好,沒想到他?剛剛騰空,祝政臉微微一?側, 當下回眸。
  祝政橫眉入鬢,狹長含情的鳳眸更是?銜著一?抹薄紅,僅僅小?半個側臉,工筆勾勒般的眉目便能?讓人心神蕩漾。
  常歌呼吸一?滯,落腳之時, 身體當即失衡,險些踏空, 正在此時,他?身子被人緊緊一?托,祝政上前一?步,助他?穩住身形,又扶了?一?把?他?的胳膊,幫他?穩穩落在地上。
  一?句先生還未喚出來,祝政已轉身,掠起一?陣冷冷的香風。
  「先生。」這回常歌並?未放他?離開,而是?死死攥緊了?他?的手腕。今日天暖,方才?樓頂更是?斜陽萬頃,可祝政的手腕卻如墜冰窟,涼得嚇人。
  「先生,今日是?我思慮不周,你不願意,我便再不提了?。」
  祝政順著自己?的小?臂輕輕一?順,將常歌的手捋掉,一?語未發。
  常歌見狀,當即從一?側繞至祝政身前,擋住他?的去路:「我說?話不討喜,我也不知該怎麼說?了?,我那個傻提議,沒有半分不在意先生的意思,我......」他?又氣又惱,也不知該如何說?合適,只好順口?道,「實在不行,就?按你的意思,將我關起來,誰也見不著,我以後只見你一?人。」
  祝政側著臉,髮絲雅致分成兩束,露出精緻白皙的耳垂,這時候常歌才?發現,他?的左耳垂上居然有顆淡色小?痣,宛如點上去的細小?花朵。
  常歌見他?並?未抗拒,當即再進一?尺,「你平時......也無需壓抑自己?,該如何便如何。反正我身體好,也天性大?大?咧咧的,你怎樣折騰我都耐得住。」
  他?剛說?完,祝政的頭又低了?三分,耳根居然漫起些紅暈,常歌只以為他?略有緩和,大?著膽子湊上去,輕輕啄了?一?下祝政的耳垂,片刻間,祝政薄薄的耳廓已然紅透。
  常歌試探問道:「一?個......一?個夠不夠......」他?見祝政仍側臉站著,又要湊上去,卻忽然對上了?祝政的目光。
  祝政轉了?過來,他?本?就?比常歌高上三寸,此時又站在高一?級的階梯之上,壓迫感愈發強烈。常歌打小?是?天不怕地不怕,連周天子都敢在文書上違抗,可獨獨怕兩樣東西,一?是?頂苦的湯藥,二則是?動?真格的周天子。
  常歌稍稍退了?一?步,聽得祝政低聲道:「小?將軍,不明白意思的話,不要亂說?。之前的提議也是?,現在的道歉也是?。」
  木頭的拼縫漏進來些許光亮,暉映在祝政精緻的眉眼上,常歌略退一?步,脊背抵在木製牆壁之上,然而祝政毫無退卻的意味,緩而重地覆了?上來。
  氛圍緊張到常歌幾乎難以呼吸,他?乾巴巴道:「......要你無需壓抑,是?真話。我耐折騰,也是?真話。關起來......」他?聲音低下去,「關起來倒是?假的,我還是?挺喜歡出去玩------」
  話未落音,他?後背死抵著牆壁,竟被整個抱了?起來,脊背順著牆壁蹭上去,一?路火辣辣地疼。祝政沉著臉看他?,他?面上雖如冰似雪,毫無瀾動?,卻莫名有種危險的致命之感。
  祝政迫得極近,眼簾低垂,音色更是?又沉又蠱,又復了?一?遍常歌的話:「『無需壓抑』?」
  常歌後背疼得厲害,身體卻被卡得動?彈不得,縱使如此他?還是?咬牙道:「這句是?......真的。」祝政稍稍離開半寸,常歌小?松一?口?氣,說?完後半句,「先生怎麼樣我都喜歡。」
  話剛落音,他?的半片耳朵被人銜住了?,祝政的呼吸幾乎貼著他?的耳朵,心更是?貼著他?的胸膛亂跳,祝政緩緩加了?力道,他?耳廓有種難以言喻的古怪感受,手更是?不自覺抓緊祝政的肩背。
  祝政放過了?他?的耳朵,被輕輕銜過的小?半片左耳依舊燙得厲害,祝政烏潤的眼眸直直盯了?過來,莫名讓常歌胸口?一?抑。
  那雙好看的眼睛緩緩闔上,祝政再度湊了?過來,常歌只以為他?又要和鷹奴似的,下口?咬人,全身都緊繃起來,眼睛更是?死死閉上。
  閉上眼睛之後,他?背部?粗糲的觸感變得愈發清晰,常歌等了?片刻,只有輕柔的氣息掠過他?側頰。
  祝政低聲問:「怕了??」
  常歌談不上怕,但確實有些提心吊膽。
  這段時間以來,祝政性情溫和許多,甚少讓他?回想起之前息怒無常的周天子,反而更貼近於事事包容於他?的扶胥哥哥,只是?今日,不知是?剛下朝堂的原因,抑或是?今天惹得他?動?怒的原因,眼前的祝政,他?忽然有些揣摩不透。
  他?心雖七上八下的厲害,還是?壯著膽子道:「這有什麼,放馬過來!」說?完,為彰顯信心,還稍稍抬了?抬下巴。
  他?聽得祝政極輕一?笑,這笑終於轉暖些許,好似忍俊不禁。
  唇上忽然傳來些清甜的觸感,如落在唇上的融雪那般冰涼、輕柔。
  常歌睜開眼,祝政纖長的眼睫在咫尺的地方輕輕顫著,正專注而溫柔地吻他?。
  這吻如泉水一?般,順著咽喉胸膛,一?直甜進心裡。
  夕陽留下的暖光愈發熠熠,點得祝政眉目上俱是?金光。他?眼簾輕掀,烏潤的眼瞳被日光滌得透徹:「今日,暫時放過你。」
  常歌終於被緩緩放回地上,死死抵著他?的人也漸漸鬆開,分開之後,祝政再度輕觸了?一?下他?的唇,徹底結束了?這個吻。
  常歌在仔細捕捉祝政的神色變化。
  雖然都是?冷若冰霜的,但現下他?的眸中如含春水,整個人也暖融不少。常歌主動?去牽他?的手,他?也仔細握好,不輕不重地回握常歌。
  二人下至底層,剛打開鐘樓大?門,夕陽沿著長街斜斜鋪了?過來。
  巨神像的陰影被拉得悠長,以長街為軸,隔開了?東西兩片城區。
  常歌神色忽然一?動?。
  祝政解開馬的韁繩,正欲扶著常歌上馬,卻見常歌忽然將韁繩一?奪:「先生,我有個猜測!」
  *
  巨神像旁邊正是?個不大?的空地,此時搭起了?臨時營帳,東城區不少居民業已遷入,居民往來不斷。
  一?陣馬蹄聲漸近,塵囂尚未散去,常歌自馬上一?躍而下,周圍民眾認出了?他?,同他?打著招呼,常歌身後,祝政亦是?飄身下馬,將白馬牽至一?旁。
  常歌腳步未停,急聲問道:「白醫官在何處?」
  江陵守軍還在紮著新的營帳,聽得這一?問句猛然抬頭,先是?一?驚,朝常歌行了?個禮,方才?朝某個營帳一?指。
  常歌大?闊步走了?過去,帳簾一?掀,聽得一?聲脆響,一?把?藥刀摔在地面上。
  帳簾內大?大?小?小?擺了?幾十?個藥罐,整個帳子都滿溢著濃郁的藥味兒,白蘇子站在一?藥罐旁,滿臉驚愕地看了?過來。
  他?的左手正拉開個血口?,殷紅的血正順著指尖朝下滴著,右手則懸空,從藥刀掉下的位置來看,當是?從他?的手中掉下去的。
  常歌將帳簾內大?掃一?眼:「你在做什麼?」
  白蘇子張了?張口?,聲音卻哽在喉中,他?眨眨眼,乾巴巴道:「不......不是?在下毒。」
  他?的手腕猛地被抓起來,常歌掏了?隨身的絹帕,敷在他?左臂內側的傷口?上:「誰問你這個了?,我是?說?你好好的,割自己?做什麼!」
  白蘇子緊抿嘴唇,連面色都有些發白,他?慌張從常歌手中接過絹帕,自己?以手按住,只侷促站著,一?句話也沒說?。
  祝政也撩簾跟了?進來,大?眼一?掃,猜出了?七八分,他?見常歌僵持,輕聲提醒:「你方才?找他?要說?什麼?先說?正事,有什麼誤會,延後再說?。」
  血已止住了?,白蘇子臂上紮著他?的絹帕,彎下腰拾起藥刀,開始慢慢收拾藥罐。
  常歌開口?道:「小?白,你可有能?檢出毒物的東西?」
  白蘇子低低應了?一?聲,他?一?通翻找,在一?旁的小?藥櫃中找到一?只素白的小?缶,裡面關著一?只試毒小?鼠。
  常歌招呼白蘇子往遠離藥罐的地方去,他?自袖中拿出一?紙包,包裡乃一?層薄土,他?小?心將這層薄土撒入白蘇子帶來的小?缶當中,動?作百般小?心,薄土一?點都未外漏。
  缶中的小?鼠好奇,用前爪捧起這一?小?捧土嗅了?嗅,不消多時忽然開始抓狂,片刻間便蹬了?腿。
  祝政看得惱怒,當下甩了?袖子。
  白蘇子問:「這是?何處來的塵土?小?鼠片刻間死亡,這劑量比我們?所接觸到的大?上許多!」
  常歌一?面撫著祝政的脊背,要他?消氣,一?面歎息道:「......大?上許多,那便對了?。同我猜測的一?致,毒源,找到了?。」
  白蘇子愈發覺得奇怪,毒源找到了?應是?好事,但祝政卻為何震怒異常。


第93章 相王 「你覺得常歌,在不在此處?」 [一更]
  祝政側過?臉, 胸口起伏的厲害,深深平復些許,方才冷聲道:「......大魏竟如此?褻瀆於你?。」
  常歌只連連撫他的背,小聲勸著, 只是祝政慍怒地厲害, 一副聽不進去的模樣。
  白蘇子看?得困惑:「毒源究竟是什麼?」
  常歌歎息道:「......這是我從巨神像上刮下?來?的。」
  白蘇子驀然一頓。
  「......今日我一直在想, 為何東城區疫病頻發?宛如死城,而西?城區幾無影響?今日在塔樓, 當時正值夕陽西?沉, 我看?到巨神像立於江畔,將江陵城分成東西?兩側,江水環抱江陵城, 自北向東而去,於是才有了這麼個猜想。」
  常歌將疫病之事盡數整理一遍:「仔細想想,最開始出現的異端被我們全?部忽略了,應當是長堤決口之後, 那幾個無端瘋癲的縴夫!若毒源為巨神像,一切便都可以解釋------長堤決口時巨神像仍被死死包裹,可能只是不慎沾染,又或是江水沖淡, 故而症狀不重。」
  「巨神像開啟之後,便是連日大雨,大片大片的疫病正是發?自於那時!大江東流,江陵城天?然帶有傾度,街巷之間, 雨漏水網為了方便排出雨水,盡數朝東城區彙集, 這一次,投毒之人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倘若雨水流經巨神像,自然會因傾度朝東流淌,又經過?水網擴散至整個東城區,今日我帶人檢查,東城區井水、地下?管道乃至庭前野草皆有毒素,亦是此?因。」
  白蘇子道:「若是找到毒源,接下?來?找人一點點擦拭神像,將表層毒物剝離即可。」
  常歌點頭?,他剛要隨意換上幾個江陵守軍,祝政反而擢了他抬起的手腕,輕緩搖頭?:「此?事交由我來?安排,斷不能隨意喊人除去巨神像上的毒物。」
  常歌不解道:「為何?此?事難道不是要立即公開?好讓尋常民眾避開塗滿毒物的巨神像。」
  祝政定定凝他許久,本想說幾句,最終低歎一聲,甩袖背身。反倒是白蘇子開口:「將軍......先?生是為你?著想呢。」
  白蘇子輕輕點撥:「你?想啊,若是尋常民眾得知,這禍亂半個江陵城的疫病源頭?竟是你?的神像,這神像將會如何,你?又將會如何?」
  常歌略一設想,恍然大悟。他道:「我倒不在乎旁人怎麼對待這一神像,打也好罵也罷,它畢竟是個死物,還是根治疫病要緊。」
  白蘇子意有所?指:「你?不在乎,有人在乎。」
  祝政沉吟片刻,朝向白蘇子:「毒物之事,你?知不知。」
  白蘇子搖了搖頭?。他補充道:「襄陽圍困之後,我便一直跟在將軍身側,巨神像之事,我同將軍一樣,待龐舟至江陵方才初見,斷不知曉。」
  祝政只凝向白蘇子,一語未發?。
  「......這毒只是原料複雜,煉製過?程卻極其粗製濫造,也正因如此?,反倒讓中毒之人逃過?一劫。你?們若是不信,大可問問滇南穎王,這毒水平如何。」白蘇子低聲道,「若我製毒,即使經過?雨水稀釋,大半個江陵城,定成鬼城。」
  這話?聽得常歌心?中一寒。
  白蘇子說完這句,恭恭敬敬欠了欠身子,回身料理身側的一大片藥罐子。
  祝政喚來?景雲,朝他悄聲交待著擦拭巨神像之事,常歌則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你?同我說實話?,方纔你?為何割傷自己?我記得,你?身上似乎還有十數種毒未解。」
  白蘇子扇著蒲扇的手頓了頓,他低著頭?,大半臉都埋在陰影裡:「將軍......還是有些信不過?我。」
  常歌道:「......若這是我一人之事,斷不會有過?多微詞,但此?事波及眾多,我不得不多問一句。」
  白蘇子未回身,他本就?瘦小,此?時坐在一矮凳之上,愈發?顯得背影單薄。他輕歎道:「將軍......大可放心?吧。我若有心?害人,直接動手即可,何須勞力至今。」
  祝政常歌奔波一夜,至江陵後一個入朝堂,一個定都城,皆是兩天?一夜未眠。白蘇子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一進城便將病人搜尋至一處,先?大致望過?面色之後簡單分類,而後再號脈進行組別調整,最後差人依據體況煎藥,眼下?這幾十罐藥物,已?是今日的第十八輪。
  常歌聲音低了下?去:「......對不住。」
  白蘇子背著他輕輕搖頭?。常歌心?中愧疚,補充道:「我讓幼清來?替你?,你?先?回去歇息片刻吧。」
  「歇不了。」白蘇子抬頭?,看?向空中裊裊的白煙,一張字條忽然從他扇著蒲扇的袖中掉出,飄落在地上。
  白蘇子輕聲說:「我一字未說,將軍一句未問,我的字條掉了,我只懵然不知。」
  他說得奇怪,言談間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意思,常歌將地上的字條拾起,上面是極短一句話?。
  「陸月拾柒日,新城郡,軟筋散五瓶。」
  常歌身後響起了細微的腳步聲,祝政已?交代完擦洗巨神像事宜,輕輕走了上來?,常歌將字條輕輕傾斜,遞予他看?。
  祝政當時一語未發?,直接將紙條遞予藥罐上燒成灰燼。
  那日傍晚,常歌終於過?完了漫長的一日,一個翻身滾至祝政身側,單手撐著腦袋逗祝政:「先?生臉苦了一天?,總算好些了。」
  祝政半倚在床頭?,他已?散了發?,柔滑的烏髮?流水般垂墜而下?,他本就?生得眉目含情,此?時眼簾半垂,愈發?顯得情致流轉,眼波動人。
  他張開胳膊,將常歌收入懷中。
  巨神像上的東西?,緊趕慢趕已?經擦去大半,祝政的火氣也消下?去不少,此?事魏國做得確實陰毒,更觸了他的逆鱗,他正思索著如何方能讓魏國痛到一劍穿心?。
  此?時,祝政方才同常歌談起白蘇子掉出來?的字條。
  「能對白蘇子下?令的,定是無正閣鉅子。」祝政道,「一瓶軟筋散便能用上許久,忽然索要五瓶,定是有大範圍制服的場合。」
  若按照此?前無正閣的行事推斷,無正閣應仍是站在楚國對立面,常歌本放鬆枕在他胸口,聞言如同一隻松鼠般靈巧翻身,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戰場?一軍發?上一瓶,好制住楚國軍隊?」
  祝政溫和搖頭?:「若是我,這種東西?,我會用在更關緊的地方。」
  這下?常歌更不明白了,眉毛鼻子全?都皺了起來?。
  祝政輕輕撫著他的頭?發?:「小將軍,你?總想著如何對付敵軍,可有些人的刀口,是會朝向自己人的。」
  見常歌不解,祝政進一步道:「此?次五國意圖分楚,三面出兵,看?似來?勢洶洶,但其實豫州世子被大魏擄走,是被脅迫的;益州則是新主公剛剛上任,內亂未定,何況同月氏又有世仇;月氏本就?是因鬼戎才被趕去益州北部,此?次出兵,更是因為不出兵便再無容身之地;鬼戎南下?數百里,戰線極長,且獲益如何尚未有定論,所?以五國連橫看?似凶悍,實際上......」
  常歌眼神一亮,趴在祝政胸口笑了起來?:「實際上卻是同室操戈!」
  祝政低頭?,在他額上印下?一吻:「我的將軍,聰明過?人。」
  常歌被吻得心?中一暖。
  祝政低聲道:「字條上的六月十七日,我已?讓博衍打聽出了結果,說是大魏打算做東,宴請五國連橫主公,一道宴飲相王。明面上是相王,實際上這五國定會暗中爭鬥,非要決出個首領出來?。」
  博衍也是祝政的影衛之一。他總是行蹤神秘,多數時間在外單獨潛伏,甚少回舊居。從他帶回的消息看?,眼下?博衍應是潛伏在大魏。
  「宴飲當日,各國主公也會擔憂這是鴻門宴,定會帶上不少人手,倘若有人想在宴會上下?手,便必定需要能一舉制敵的------」祝政刻意停了話?頭?,等著常歌補充。
  「軟筋散!」
  常歌剛說完這三個字,他便再吻一次額頭?,溫聲誇他聰明。
  今日疲累,祝政稍稍起身,掀起燈罩,他一吹燈,室內陡然陷入黑暗。
  常歌的眼神在晦暗中熠熠生輝:「先?生,既然有人佈局,想要螳螂捕蟬,我們不如來?做黃雀!」
  *
  十數日後。
  鬼戎月氏大軍奔襲,行軍千里之外,此?時糧草已?近空虛。撤是不可能暫時撤軍的,耗費巨大,決計不能空手而反,若不撤,十幾萬大軍,吃飯都是問題。
  烏洛蘭垓站在鬼戎大營沙盤前,盤算著該從何處奪些糧草來?。
  「大王!」
  簾帳猛地一掀,參軍大闊步走了進來?:「那襄陽守軍又來?獻禮了!這次有魚有牛,還有上好的襄陽黃酒!」
  幾個鬼戎勇士抬了幾壇粗泥罐的襄陽黃酒,進帳便置於地上。
  這段時間,襄陽守軍時不時便呈上魚肉美?酒,表明罷戈和平共處之意,先?後送了七八次,鬼戎這邊都原封不動退了回去。參軍上前幾步,大略說了個數,烏洛蘭垓聽得一驚:「這回送了這麼多?!」
  「送來?的時候,襄陽人敲敲打打,引得眾人圍觀,不少勇士都看?到了送來?的魚肉美?酒,將士們奔襲數千里,已?不知多久沒大口吃肉大口飲酒,前幾次退回送來?的東西?,下?面已?經頗有微詞,連說大王不夠勇猛,連漢人的吃食都不敢搶來?,這次......」參軍謹慎問道,「這次,還退回麼?」
  「又送?」
  烏洛蘭垓快步走至營帳前,撩簾遙望,襄陽城虎頭?山大營上,常歌的純黑大纛高?高?飄揚。
  他站在帳口,回首問:「近日襄陽守軍有動向麼?」
  參軍答還和往日一樣,晨昏出營訓練,除此?之外並無異樣。
  烏洛蘭垓低笑道:「收拾收拾,今晚......也許就?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參軍頗感不解。
  烏洛蘭垓回身,右手遙遙指著常歌的大纛,「你?覺得常歌,在不在此?處?」
  *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1-01 00:19:25~2020-11-05 18:07:2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 蘇齊雲人間天菜 的軍火地雷,感謝 酒酒、一朵小玫瑰、天天開心 的營養液~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94章 物徹 此人當是當今大魏太子司徒玄。 [二更]
  參軍道:「纛隨帥走, 主帥大纛在此,沒理由主帥不在此處。」
  烏洛蘭垓爽朗一笑,坐至鹿皮大椅上,卸下腰間?的彎刀開始擦拭:「你這樣想, 襄陽軍更會這樣想。」
  參軍不解。
  烏洛蘭垓將?刀豎立, 刀鋒上流轉著凶戾的冷光, 他望著鋒刃道:「你沒同常歌打過交道。他這人,難以捉摸。大纛與常歌, 僅有一個便可威懾眾人, 大纛在此,常歌------定?不在此。」
  「可上月進攻之時,虎頭山大營樹了常歌大纛, 常歌本人也?在此處。」
  烏洛蘭垓:「正因上一回我鬼戎勇士俱是親眼所見,常歌纛在人在,故而?這一次,纛在, 常歌才斷然不在。常歌不在,此時此刻,襄陽軍這魚肉,送得可就更有深意了。」
  今日正是烏洛蘭垓啟程前往新城郡五國相王之日, 首領一走,軍營將?士再大魚大肉,定?然鬆懈,如果此時襄陽軍再行偷襲之事,勝率便大大提升。
  「大王可要取消新城相王的打算?」
  烏洛蘭垓緩緩搖頭:「戰場上要做最無?畏的勇士, 朝堂上更要做聰明的智者。你不知此次相王深意,明面上是互認君主王位, 實際目的如何,卻不好說。」
  那參軍當即以拳抵心:「我鬼戎幅員千里,大王不必冒險,去受漢人的閒氣!」
  「你不明白。」烏洛蘭垓抬眼盯住他,「連襄陽守軍都明白,我這次是非去不可。若我此次不去新城相王,這數千里的奔襲才是打鷹的石頭,什麼都撈不著。所以我不僅得去,還得風風光光地去,最好能在場上鎮住其?余的王,此後分楚才有說頭,這次出征才算沒白費力氣。」
  烏洛蘭垓繞著地上的美酒行了一圈:「所以我才說,襄陽的守軍聰明。」
  「他們一定?是知道我今日啟程,刻意送了美酒魚肉過來,要我們麻痺大意,說不定?,這其?中還有迷藥。我前腳帶著精騎護衛剛走,後腳也?許襄陽守軍就立馬圍住大營,殺了過來。」
  他的手在酒罈上的大紅粗布上轉了一圈,烏洛蘭垓嗅了嗅指上沾染的酒香氣,道:「可惜中原人聰明如駝鹿,我鬼戎勇士卻明智如鷹隼。」
  參軍試探道:「大王要晚出發一日?」
  「不,相王之事不可耽誤。我照舊出發。」烏洛蘭垓道,「他們送來大魚大肉,獻上佳釀美酒,我們便順了襄陽人的心意,該吃吃該喝喝。傳我命令,魚肉美酒試毒之後,當下給勇士們分發下去。」
  「另外......」烏洛蘭垓壓低聲音,湊在他耳畔,交待一番。
  *
  入夜,襄陽城虎頭山密林中,低低蹲伏著一幫勇士,他們滿頭花辮,斜穿長褂,身背長弓,皆是鬼戎人打扮。
  從山上俯瞰,鬼戎主營一覽無?余。
  烏洛蘭垓的車隊已離去兩個時辰,至少行出數十里之外,斷然再無?回頭可能。
  主將?一走,鬼戎大營霎時鬆懈,在營地裡燒起?了高高的篝火,勞頓數月的勇士聚在營中空地之上,飲酒吃肉,摔角射箭取樂。
  歡鬧聲傳得四處都是,此時,一小隊軍士自虎頭山潛伏而?出,沿著鬼戎大營繞行一圈,合圍之後,竟如勒住鬼戎人脖頸的套索一般。
  「襄陽守軍已至,現下已圍滿營地,打算偷襲!」
  「大王果然英明!」
  一聲鷓鴣叫聲,這顯著是某種暗號。
  已合圍的襄陽守軍忽然燃起?火把,點著了鬼戎大營的木製柵欄,火箭如同大雨一般在鬼戎大營上空落下。
  大火騰地在營地中燃起?。
  某個勇士回頭問?:「我們現在該如何?難道看著我們的大營被?整個燒掉麼!」
  「不。漢人如此,大王早已料到,你們都跟我來。」帶頭的參軍朝身後打了個手勢,密林中,半腰深的茅草一陣顫動。他貓下身子,並未朝山下著火的大營前去,而?是往山頂虎頭山大營的方向行進。
  他身後,鬼戎勇士漸次而?出,人數不計其?數,密林中厚厚的落葉層幾?被?踏平。
  鬼戎與襄陽兩軍對峙多時,營地四周地形早已摸得清楚,不消多時,鬼戎士兵已穿過樹林,來到虎頭山大營外,隱匿在茂密的層林之中。
  此時營地安寧,大門瞭望塔上,站著四五個衛兵。參軍輕一揚手,幾?只?烏龍鐵脊箭近無?聲息地射出,瞭望塔上的衛兵應聲而?落。
  沒了瞭望塔威脅,鬼戎士兵幾?乎同時躍出密林,如浪潮般徑直衝往虎頭山大營。
  今晚,烏洛蘭垓假裝並未識破他們送美酒魚肉的用意,直接將?計就計,鬼戎大營中只?留了極少部分懶惰兵士,任由他們大魚大肉尋著開心,造成鬼戎士兵貪圖享樂的假象,實際上,鬼戎主力軍早已挪往密林當中,只?等著襄陽守軍全?軍出動、偷襲鬼戎大營之時,一舉奪下空虛的襄陽軍虎頭山大營,生擒襄陽守將?。
  襄陽軍虎頭山大營果然已空,兵士居住的小帳全?部黑著,襄陽守軍幾?乎傾巢而?出,不留數人。
  鬼戎軍隊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
  不消片刻,鬼戎參軍業已殺至主將?營帳之前,為首的鬼戎勇士一刀劈開了主將?大帳,白色帳簾嘶一聲裂做兩半,主將?大帳霎時顯露在眼前。
  主帳內裡,空無?一人。
  鬼戎參軍猛然抬頭,他赫然發現,營地柵欄一角,襄陽大將?陸陣雲站在高高的了望樓上,無?聲揮手。
  「......糟糕!這是......圈套!」
  鬼戎士兵猶豫片刻,四周亂箭猶如雨下,頃刻間?傷亡大半。其?余的鬼戎勇士潰不成軍,蜂擁般朝大營口逃去。
  忽然,大營入口處一聲大喝,虎頭山大營口火光熊熊,喬澤生推著燃火的戰車,逕直衝向營地中的鬼戎大軍。
  *
  秦嶺某處。
  即將?走入暗海一般的密林前,祝政驀然止步,朝著林海望了一眼。
  夜風掃過密密的林尖,青山綿亙,一望無?際。
  「怎麼,擔心襄陽那邊?」他的肩頭被?人拍了拍,一回頭,恰是常歌的笑臉,「交給陸陣雲和喬澤生吧,我都安排好了,沒問?題的。」
  朝鬼戎軍中贈送魚肉酒水,乃常歌刻意安排。
  鬼戎行軍甚遠,所帶糧草必定?不多,屯兵數月後,將?士必定?疲累,此時再給予魚肉酒水,一般的將?領都會懷疑這酒肉來者不善,定?是疑兵。
  鬼戎人以為他們摸準了襄陽守軍的計謀,其?實圍了鬼戎軍營的襄陽守軍不足十分之一,火燒鬼戎大營更是佯攻,為的就是勾出鬼戎反撲襄陽虎頭山大營這一舉。
  鬼戎將?士一進大營,先下箭雨殺滅眾多將?士,潰逃之時,再以火戰車封住出口,一舉殲滅。
  虎頭山大營,便是鬼戎遠征軍的墳墓,無?人再能逃脫。
  「將?軍安排妥當,我並非擔心襄陽。」祝政輕聲道,「我只?是在想,這個時辰......五國相王盛宴,應是開始了。」
  他眼前只?有林海,一眼更望不穿長林,祝政輕輕攬住常歌的肩,「走吧。」
  二人一道入了山林之中。
  *
  新城郡,絲竹樂聲裊裊。
  五國相王盛宴,確實已經?開席。
  此處原是益州地界,新任益州公上任後,為彰顯加入五國連橫的誠意,將?新城郡獻予魏國。
  新城這地方,和益州的上庸郡緊緊相鄰、和鬼戎月氏屯兵的襄陽郡唇齒相依,又遠離大魏都城長安,處於幾?大勢力相錯中心,處境微妙,不過新城的地理位置越是微妙,越是顯得魏國大度相讓,方能讓來此相王的王侯放心。
  雖是五國相王,但豫州世子年幼,又早早被?大魏挾持,故而?殿內入席的僅有月氏族長、益州主公劉圖南和鬼戎綿諸國國王烏洛蘭垓。
  杯中美酒無?端顫出個漣漪,鬼戎綿諸國國王烏洛蘭垓坐在筵席左首第一列,盯著這漣漪冒頭,片刻間?,漣漪又化在酒水當中。
  他心中忽然亂得慌,只?覺得坐立難安。杯中之酒被?一飲而?盡後,酒盅輕輕篤在矮几?之上,發出咚一聲輕響。
  原本虛假寒暄著的宴會,霎時冷了下來。
  烏洛蘭垓因有軍務在身,吳國相王宴飲開始前兩個時辰方才動身,正卡在約定?的時辰來的新城郡,誰知還有人比他更晚,宴飲已過三巡,魏王遲遲未入。
  他總覺今日略有蹊蹺,卻又說不上來何處有異。此時其?余諸侯定?定?看過來,烏洛蘭垓乾脆打開天窗,說了亮話:「打仗的關緊時候,中原人總愛搞這些囉嗦事情,還遲遲未至!這杯飲盡,若魏王再不現身,便是你們中原人言而?無?信,與我鬼戎綿諸無?關!」
  月氏族長素來被?鬼戎欺負慣了,否則也?不會自河西被?一路驅趕至益州北部,聽得烏洛蘭垓發火,只?沉默不語。
  此次五國相王,是劉圖南接任益州主公後首次現身。他審時度勢,隨口勸了幾?句:「長安至此,山道艱難,不比垓大王自襄陽城外直上新城,魏王遲到片刻,情有可原。」
  烏洛蘭垓沒再接話,卻打定?主意這杯之後,當即離開。
  「罪過,罪過!」
  此人人未到聲先至,話未落音,一陣強烈的馥郁桂香襲來,烏洛蘭垓當即皺了皺眉。
  紫色錦衣跨過門檻,衣上綴滿銀色重工紋繡,庭燎燈火之下,熠熠閃光。這人衣著本就極其?華貴,人又生得精緻秀美,他登上殿堂,侍酒的隨從竟全?數盯著他看。
  這人感知到這些探尋的目光,竟然大方回頭,衝著打量他的隨從一笑,反倒將?侍酒羞紅了臉。
  他幾?步走至大殿頂端的三重席旁:「誠如益州公所言,長安距此雖然不遠,但多為崎嶇山路,魏王身體要緊,相王之宴便由我替代?大父出席。」
  他既稱魏王大父,此人當是當今大魏太子司徒玄。
  司徒玄拿眼梢瞟了侍酒的女子,女子溫恭上前滿酒。他輕輕端起?,先朝侍酒遙祝,輕聲道謝,那聲音溫和儒雅,婉婉有儀。
  侍酒退下,司徒玄方才笑道:「今日來遲,物徹有過,先自罰三杯。」
  物徹,正是他的字。
  司徒玄言畢,以錦袖遮面,一舉飲盡。
  三杯罰畢,司徒玄就勢要在主位入席,烏洛蘭垓身後跟著的鬼戎人嚷嚷起?來:「大殿正當中的位置,應當坐國土正當中的大王,我鬼戎綿諸有世上最好的草原,當中這位置,當由我家?大王來坐。」
  烏洛蘭垓爽朗一笑:「草原上的人,都是這樣,心裡想什麼,口裡便說什麼,和草原上的居延澤一樣,透徹敞亮!」
  司徒玄拈袖,只?悠悠為自己滿酒:「諸位以為,今日齊聚於此,是為了在五位王侯之中,爭出一位大王麼?」
  他面上溫和笑著,言語也?萬般柔軟,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莫名冰寒。
  司徒玄款款起?身,靡麗的大袖垂墜而?下,他舉樽款款而?行:「諸位大可放鬆些,此處的酒乃益州天下聞名的琵琶醉,喝上幾?杯,不會如何。您說是不是,烏洛蘭大王?」
  他停在烏洛蘭垓面前:「庭院外,您埋伏的草原勇士,大可讓他們退下了。」
  一旁的月氏族長臉色一慍,當即瞥了烏洛蘭垓一眼。
  司徒玄眉眼含笑,目下的淚痣有如閃著點點斑光,他軟聲勸道:「鬼戎人直來直往,佔了庭院。月氏倒是喜愛山林,眾往房簷上躲。」
  「諸位何必如此。反正------」他朝主人席位上走著,右手傾斜,杯中的酒灑滿沿途。
  司徒玄在大殿正中央站定?,徐徐回身:「過了今晚,便再無?什麼國別之分。」


第95章 鉅子 「拜見鉅子。」 [一更]
  烏洛蘭垓當即拍案而起, 他身後鬼戎勇士唰唰抽刀,烏洛蘭垓高聲斥道:「太子,小?心說話!」
  他雖震怒,但眼前之人好歹是大魏太子, 倘若二人起了衝突, 斷不是簡單口角幾句便罷的, 而是兩國之爭。當下鬼戎和?大魏仍在?合作,烏洛蘭垓雖震怒, 但並未搶先出手。
  益州公劉圖南也偏頭望了過來, 面上似有不解。
  司徒玄不慌不忙,只朝劉圖南溫軟一笑:「圖南,我助你奪下益州公之位時, 便說過吧。『益州主公的位置,你坐也好,你父親坐也好,都沒什麼大區別』。」
  商議之時, 這?位大魏太子確實是這?麼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劉圖南急著?要將?益州大權攥在?手中,只以為司徒玄出言輕蔑幾句,並未深思。
  司徒玄饒有興味, 他的瞳孔黑深,端端映出劉圖南的面龐。
  他彎唇一笑,眉眼中卻?毫無笑意?:「你難道以為,我會無端幫你?」他將?空酒盅轉至面前,輕巧把玩著?, 「你該慶幸那三年,你對他不錯。所以今日, 我會禮遇於你。」
  劉圖南被他惹得有些隱怒:「你究竟何意??」
  護衛益州主公的趙破軍本站在?他身後,見有人對主公出言不遜,傷官刀當即出鞘。
  司徒玄不認識這?個人,卻?認出了這?把刀。
  他低頭,溫柔一笑:「傷官刀。看來閣下當是前任益州公貼身護衛,益州中護軍將?領,趙破軍。趙將?軍幾乎日日守在?主公身邊,寸步不離,唯一離開的時候便是金鱗池盛宴------因只有王侯方能出席,你不得不留守在?益州,而讓卜大將?軍外出護衛------也正是那次,前任益州公被人暗刺在?驛館之中,卜將?軍也因此下了大獄。」
  司徒玄的目光自古樸的杯沿上投射過來:「益州公,堂堂一位公侯,竟被刺破了氣脈,一刀......封喉。」
  破軍十六歲起便護衛益州主公,平時主公帶他更是禮遇有加,此時聽得主公被刺之情?,他竟氣血上湧,壓抑得全身輕抖。
  他站在?新任益州公劉圖南身後,並不知道劉圖南,此時臉色肅穆,唇色煞白。
  「這?樣才乖順。」司徒玄含笑望了劉圖南一眼,接著?他頓了頓,收了面上微薄的笑意?,涼涼環視一周,「我只喜歡溫恭乖順些的,比如你。」
  他回頭,朝方才為他添酒的侍酒女子和?緩一笑,「你,我就很?喜歡。西靈人?」
  女子面容深邃,尤是那一雙眼瞳,澄澈剔透,那是北境異族方才有的眼瞳。
  殿上酒侍皆著?米色粗衣,唯有她一身火紅羅衣,顯然是有人刻意?為司徒玄安排過。
  侍酒女子輕輕點頭:「奴的母親為西靈人,身上確有西靈血。」
  「這?便更好。」司徒玄輕笑一聲,將?手中酒盅遞予她手心,又將?她雙手屈起,握緊這?個酒盅,「這?個賞你。」
  他湊在?她耳邊,「下次試試束髮?,不結漢髻,愈發?好看。」
  那女子面上一紅,順從接下。
  雖然西靈國和?綿諸國結下世?仇,但退一步說,西靈也好綿諸也罷,都是北境鬼戎人。而北境鬼戎人向來是部落相互聯姻,不喜異族通婚。
  烏洛蘭垓見司徒玄同西靈侍酒舉止親暱,心中略有不適,不耐煩道:「既已相王完畢,我襄陽城外戰事吃緊,今日,恕不奉陪!」
  言畢,他撐案欲起,不料腿腳陡然一軟,又重重跌坐在?地。
  他回首一望,身後帶刀侍從也好不了多少,個個以刀撐地,方才勉強站住。對側益州和?月氏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眨眼間?,殿上除了司徒玄,竟連個站著?的人都沒了。
  烏洛蘭垓大驚,想去夠桌上的酒盅,然而,他咬緊牙關,卻?只有指尖無力地動了動。
  「酒中無毒。」司徒玄明白他此舉所指,刻意?走至他案前,斜了小?半盞酒,當著?他的面飲下。
  烏洛蘭垓本想拍案,但臂膀只無力地抬了一下,他雙目瞪圓:「大魏太子!這?可是你辱我鬼戎部族在?先!」
  庭院中,兩列衛兵魚貫而入,他們皆以古怪白巾繫住口鼻,入殿之後,於筵席兩側漸次抽刀,刀光晃眼。
  「是香氣!」見著?殿上衛兵打扮,烏洛蘭垓當下明白問題的來源,拚命想抬手掩鼻,但他已絲毫動彈不得。
  他回想起大魏太子入殿之時那陣桂香氣,當時香味極其濃郁,說不定?正是為了遮掩別的什麼香料。
  益州公劉圖南冷眼道:「大魏想做五國盟首,大可以以德服人,再不濟以理服人,如此得來,豈不荒唐。」
  「誤會。」司徒玄搖頭笑道,「益州公錯看我了,五國盟首------有什麼好做的。我這?個人做事,不問對錯得失,只為自己開心。」他自袖中抽出張描金絹帛,「此乃昭示天下的王令,只消諸君在?上面拓上國印,承認五國一統,皆為我大魏疆土,今日,我便萬般開心。」
  一名帶刀衛兵將?帛書遞予烏洛蘭垓,他瞥了一眼,當下啐了一口。
  「綿諸大王惱得奇怪。」司徒玄悠悠回座,不緊不慢道,「鬼戎綿諸歸了我大魏,依舊是你來管轄,變的不過是個稱謂而已。以後諸年,你我五國互幫互助,豈不比眼下打來打去要更好?再說了,楚國一統或是大魏一統------不都是一統,對諸位來說,又有何分?別呢?」
  話未落音,他的臉忽然一沉:「動手。」
  幾名衛兵上前,直接奪了益州公腰間?的龍頭鞶囊,拓了印泥便往帛書上印,接著?是月氏族長,鬼戎綿諸並無國印,衛兵依照鬼戎習慣,直接在?烏洛蘭垓的手心拉開三道血口,將?血掌印整個拓上帛書。
  司徒玄看著?頗為滿意?。
  烏洛蘭垓冷笑道:「你以為發?個這?樣的詔書,便能讓我鬼戎勇士對你俯首稱臣麼?只要我一回去,當下要拿的就是你魏國都城!待我攻破城門?,定?要將?你的頭顱,飾在?我的王座之上!」
  司徒玄手中本把著?柄折扇,聞言以扇掩面,低低笑了一聲:「你竟以為,自己還能回軍營。」
  烏洛蘭垓幾是暴怒,他四肢綿軟無力,那怒火無處發?洩,憋得他面部紫紅,神情?更是有如吃人一般。
  司徒玄以扇緩緩扇風:「將?三位王侯都帶下去,就和?那位豫州的小?世?子關在?一處。」
  他帶來的衛兵應聲而動,同時,拓印好的絹帛也再度呈了上來,司徒玄輕聲道:「公文抄送各大郡縣,明日日出之前張榜告示,還有這?份通緝令,也一併簽發?。」
  司徒玄自袖中另拈出一份公文,這?份公文疊得齊整,墨跡自背面半透出來,隱約可見「祝政」、「常歌」兩個人名。
  衛兵接令,面向司徒玄拱手而退,至門?外方才轉身。誰知這?衛兵剛行數步,院中忽然傳來一聲朗笑,司徒玄聽得耳熟,快步出了殿堂,卻?見一人坐在?對側屋簷之上。
  此人,正是常歌。
  常歌放鬆坐著?,手肘隨意?支在?立起的膝上,夜風吹起他的衣袖,翩然如流雲一般。
  司徒玄站在?簷下,靜靜端詳於他,只覺恍如隔世?。
  常歌開口笑道:「什麼公文密令,我看倒不必發?出去了。」
  司徒玄細細端詳他一眼,面色一凝,三枚寒刃嗖嗖飛出,掠起一陣驚風。
  那風觸及常歌的面容便止了,常歌的右手定?在?臉側,指間?夾著?三枚追著?紅纓的短刀。他笑道:「我打小?就在?各類暗器裡摸爬大的,這?種水平,還不夠塞牙縫的。」
  他將?手一揚,那些刀叮鈴匡啷砸在?屋簷上。
  司徒玄的面色陰沉地可怕,他一抬手,除了搬運三位王侯的兵士之外,其餘人一湧而出,迅捷跳上房簷,朝常歌靠近。
  常歌笑了笑:「太子,捨得傷我?」他支起自己的下頜,尾音懶倦地厲害:「你們這?幫臭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司徒玄看得震怒:「將?他的臉皮給我撕下來!」
  房簷瓦礫被踩得嘎啦作響,魏國士兵已經由房簷迅速迫近常歌,他們動作整齊劃一,訓練極其有素,距常歌僅有三步之遙時,為首的士兵忽然頓住,跟在?其後的人一個傳一個,接連亂作一團,末尾的更是躲閃不及,險些滑下屋簷去。
  司徒玄輕緩捏了捏右側袖袍,其中裝著?一舉制敵的軟筋散。
  常歌將?這?個細微的動作收入眼中,他輕笑一聲:「太子無需白費氣力,你那勞什子,對人的確百試百靈。可對有些東西,卻?是白費力氣。」
  屋簷上忽然傳來一聲慘叫,一位兵士在?屋簷上橫衝直撞,接連撞下去不少人,還留在?房簷上的也並不好過,只驚叫著?「蛇,蛇!」
  剎那間?,庭院內沙沙聲大作,庭院四周的暗夜漸漸擴散,猶如潮水般漸漸淹沒青石地面,定?睛一看,原是無數游蛇。
  司徒玄緩緩退了一步:「你究竟是何人,為何假扮常歌?」
  「常歌」忍俊不禁:「你們派人日日上楚廷討我,鬧了半天,竟不識我是誰。」
  隨著?一陣骨骼裂響之聲,「常歌」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身形,不消多時,自一英武挺拔的男子身材,縮至一嬌小?玲瓏的女子。
  「他」以長袖遮面,大紅的袖子一挪開,霎時露出的竟然是穎川公主司徒彧的面龐。他忽然轉了女聲,甜笑道:「玄哥哥,我可是你的楚王后啊。」
  司徒玄的拳已捏得死緊,無奈當前庭院已被無數黑蛇覆得滿滿當當,甚至還在?朝前行進?,「楚王后」莫桑瑪卡分?外悠閒,晃著?腳坐在?簷上,笑嘻嘻望著?滿庭之蛇。
  他的笑忽然凝在?面上。
  有人落在?他身後,幾乎片刻之間?,他的口鼻迅速被一雪白濕帕掩住,甜膩膩的香氣充斥了整個鼻腔,莫桑瑪卡甚至未多說出一句話,便雙目一闔,昏死過去。
  白蘇子背著?月亮,仔細將?莫桑瑪卡放倒在?屋簷之上。
  他將?身一縱,輕飄飄落入蛇群之中,群蛇爭恐避讓,他落腳處,瞬間?讓出一片空地。
  司徒玄溫和?一笑:「白公子,心腸倒是軟了許多。我還是頭一回見,你手下竟能留活口。」
  白蘇子緩緩前行,他途徑之處,群蛇驚恐逃竄,讓出一條道路。
  距離司徒玄兩步之遙時,他單膝跪下:「拜見鉅子。」


第96章 贔屭 「先生,哪裡不高興?」 [二更]
  無?正閣表面上由白蘭二位公子掌事, 實際上真正暗中操作的乃無?正閣鉅子。
  中原各處無?正閣的分支、間者、錢莊、茶樓、學堂,大大小小皆是無?正閣鉅子的爪牙,亦是大魏太?子司徒玄的鷹犬。
  司徒玄和藹將他扶起:「你我親如兄弟,何須行此大禮。」
  「屬下得知?情況有變, 前?來營救鉅子。」
  司徒玄滿意?地笑著, 反手握了白蘇子的手, 問道?:「常歌,可有擒來?」
  白蘇子眼神輕閃:「鉅子安危要?緊, 我只是......來營救鉅子。」
  言下之意?, 鉅子交待的擒來常歌之事,他根本未做。
  白蘇子忽然腳步不?穩,足足退了三步方才停下, 原是司徒玄猛地將他推了一把?。
  司徒玄迫近一步:「白公子,白醫仙......你現在,究竟站在哪邊?」
  白蘇子恭謹合手:「小白只是一介醫官,無?力參與爭雄之事。」他自袖中摸出一枚黑玉扳指, 雙手呈予司徒玄,「此乃無?正閣掌事戒指,此事過後,還請鉅子收回權杖, 還小白一身清淨。」
  司徒玄的眼神在扳指上輕觸片刻,復而換上一臉笑容:「我不?過說了你兩句,怎麼就鬧到?這個地步。」
  他裝作要?去攙白蘇子,誰知?白蘇子低頭拱手,他竟攙扶不?動。
  二人僵持許久, 白蘇子依舊保持呈上黑玉扳指的姿勢,紋絲不?動。
  司徒玄大覺索然無?味:「罷了罷了。你要?交還便交還。我只提醒一點, 當初如果不?是我......」
  白蘇子搶先打斷他:「鉅子交待之事,我自會完成,算是報答鉅子救命之恩。」他的手漸漸鬆弛,緩緩將黑玉扳指遞予司徒玄手心,「但此後,我與鉅子便再無?關聯瓜葛。」
  他一鬆手,司徒玄也並未用?力攥緊,黑玉扳指自司徒玄的掌心滑落,匡一聲摔在地上,裂成了四瓣。
  *
  長安城外六十里處,秦嶺山脈。
  此處終年?無?人,樹林之間生著幾乎半人高的亂草,時近盛夏,草木茂盛、叢林陰翳,入夜後,整片樹林宛如無?盡迷城。
  林中某處忽然驚抖,一人一溜小跑至樹林某處,蹲伏在一巨石之前?。巨石縫隙之中緩緩露出些許暖光,原來巨石之後,竟是一空腔!
  這人在巨石上輕叩三聲,石洞中傳出一聲許可,此人方才側身進入。
  石洞內陳設簡陋,僅置著一木桌,一見便知?是戰時臨時搭建。桌邊站著兩個人,一位是無?正閣掌事公子澤蘭,另一位則是魏國左將軍劉復盛。
  劉復盛自地圖之上抬頭:「可有情況?」
  進山洞之人合手覆命:「已有小隊楚國精兵自上庸入秦川,一路未走任何古道?,皆翻山越嶺,隱匿行軍。」
  劉復盛輕微皺眉。
  澤蘭喚傳令之人上前?,在地圖上指出精兵進入的方位和方向。傳令之人畫畢,劉復盛眉頭依舊緊鎖不?解。
  澤蘭開口?道?:「一切皆如鉅子所料,復盛將軍緣何憂慮?」
  五國相王,但此舉著實冒險,這點司徒玄心中自是如明鏡一般。但他若賭成了,卻能一箭三雕。
  這第一隻雕,便是白蘇子。
  白蘇子近幾個月同他聯絡愈發減少,前?些日子提前?埋下的疫病種子發了,這位向來懶得順手救人之人居然徹夜不?眠,悉心救治,這麼一來,司徒玄亦懷疑他是否叛出,刻意?要?他至新城郡,護航五國相王之事。
  而第二隻雕,則是挾諸王侯,以令天?下。
  最重要?的目的,則是擒拿常歌------為此,他做了兩手準備。第一手便是白蘇子於行軍前?,將常歌拿下。若白蘇子失敗,他在秦嶺布下天?羅地網,只等常歌上鉤。
  他算準了,常歌定會借道?秦嶺,直取長安。
  明面上看,如果大魏想要?對五國相王宴會動手,勢必會調動軍隊,而距離此地較近的襄陽、樊城皆屬楚國,西部的上庸、漢中又屬益州,魏國南陽等地雖有屯兵,但地勢低平,毫無?遮擋,倘若大規模行軍,必然會引起注意?,因此,魏國唯有自秦川以北調兵。
  秦川以北,兵力最充足之處,便是大魏都城長安。
  常歌慣愛聲東擊西、屢出奇兵,若常歌佈陣此局,定會趁著長安城空虛,使一精兵小隊,飛越中原脊樑秦嶺,天?降都城長安。
  因此,司徒玄稍稍動了動謀略,五國相王以軟筋散巧取,而大魏的主要?兵力,則隱匿在八百里浩蕩秦川之中,準備生擒常歌。
  大魏左將軍劉復盛反反覆覆地看面前?這張行軍圖,一切皆按部就班,常歌的楚國精兵如他們所料,借到?秦嶺,直奔都城,可他心中莫名惶恐,總覺得一切似有何處不?對。
  他搖搖頭:「我覺此事有蹊蹺。」
  澤蘭溫和一笑:「復盛將軍謹慎,這是多慮了。」
  「不?。」劉復盛抬手制止,「......你未同常歌共同征戰過,並不?瞭解常歌。我曾是常歌之父常川麾下大將,常川此人便深諳兵者詭道?之理?,次次戰役,無?人能揣度出他心中所思?,佈陣更是留下數道?後手。」
  劉復盛雙目出神:「而常歌,青出於藍,比之更甚。」他搖頭道?,「精兵越秦嶺之事,我怕......是個圈套。」
  大魏幾十萬大軍皆匿在浩浩秦川當中,此事重大,決不?能出半點紕漏,澤蘭進一步問道?:「復盛將軍此言可有根據?」
  劉復盛眉頭深鎖,歎息一聲,吐出二字:「直覺。」
  澤蘭笑道?:「常歌再用?兵如神,也不?可能事事先知?先覺,何況已經出現翻越秦嶺的小股精兵,不?正是印證鉅子和復盛將軍的猜想正確麼?我也尊崇常將軍,但敬佩的,乃其毅力與膽氣。請恕澤蘭直言,當今在世的諸位將軍,尤其是大魏當下的這些將領,似乎對常歌的兵法......有些過於懼怕,乃至神化了。」
  劉復盛緘默不?語。
  從戎之人對常歌多有尊崇,正是因為術業有專攻,真正調兵遣將之人,方能明白常歌的詭沒難懂。
  眼下魏國將領兵士大半是大周朝遺留下來的編制,要?麼跟著常歌出征過,要?麼聽著常川常歌征伐的故事一路成長,正因熟知?,卻愈發懼怕。
  常歌,正是大周最銳利的尖刀。
  澤蘭見他仍舊鬱結,只得寬慰道?:「退一萬步講,縱使常將軍天?降奇才,我等凡人琢磨不?到?他的心思?,那?鉅子與復盛將軍二人一道?,當能與常歌相抗一二,復盛將軍,無?需太?過焦灼。」
  「不?,我還是覺得此事有詐。」劉復盛道?,「八百里秦川,稍稍一個偏向,便有可能迷失於無?人林海當中,一旦錯過五國相王的時辰,魏國軍隊一旦回撤,想要?再出奇兵奪了長安便是難上加難,此事常歌斷不?會冒險。」
  他手指點在地圖之上:「這個入川切入點太?偏僻,原本相王時辰就緊迫,常歌的軍隊不?走最近的終南山,反從此處翻越,反而繞行多費了時辰,我覺得這是處疑兵。」
  澤蘭的笑意?也淡了不?少。
  「這樣,我們還是按照鉅子的行動執行,你仍舊帶魏軍駐紮此地,堵截常歌。」
  劉復盛取下兵器架上的長劍,澤蘭見狀忙問,「將軍是要?去往何處?」
  劉復盛出鞘兩寸:「包抄。我怕此時,常歌已至長安城。我定要?出其不?意?,將他攔下!」
  *
  常歌尚未抵達長安城,不?過距離大魏都城長安已是相當貼近。
  眾人都知?道?他用?兵出其不?意?,屢出奇兵,放在當前?陣勢當中,便是明取鬼戎大營,暗襲五國相王,除此之外,常歌定會出其不?意?,重創大魏。
  若想重創一國,無?外乎天?降奇兵,直搗都城。
  只是楚國與魏國之間有浩蕩秦嶺相隔,悄無?聲息地越過秦嶺直達都城,幾乎難於登天?。
  若按照常歌以往的性子,他確實是會派出小股精銳,不?走古道?,直接穿越山林,翻越秦嶺,所以常歌刻意?依著旁人對他的猜想,挑了一小隊特?殊的「兵士」,自山林過秦嶺,也好滿足旁人對他的猜測。
  常歌自己卻親自帶兵走了另一條道?路。
  四下無?人,僅有一指路石碑,這碑碩大,底座乃馱碑神獸贔屭。四五個士兵圍著這只石頭做的大龍龜,急得滿頭大汗,石碑卻依舊安穩如山。
  常歌看得心急火燎,終於按捺不?住上前?------他本不?該如此,別的士兵都是秦嶺農人打扮,唯有他生得昳麗無?比,即使扮做農人也是個四不?像,反招人眼目,於是乾脆沒變裝。
  常歌加入之後,龍龜朝一側旋開,露出底部一個幽深大洞,正幽幽朝外冒著潮寒氣息。
  常歌將肘架在龍龜脖頸上,朝下方使了個眼色:「就這裡了,下去吧。」
  楚軍將士如同倒豆子般,一個接著一個矮下身子往裡走,楚軍來的人不?少,接連不?斷地進入地道?,都花了快一刻鐘的時候。
  最後一個進去的是祝政,這地方入口?狹窄,起初矮身方能進入,但愈往下走,反而愈發寬敞。
  未行幾步,聽得身後隆隆之音,入口?處的光亮徹底消失,應是常歌合上了護住石道?的龍龜。
  「先生小心腳下。」
  常歌很快追了上來,火折子一閃,一手持燭台裊裊點燃,漸漸照亮常歌的面龐。
  石道?並不?寬敞,常歌側過身子,走在祝政身前?,為他照路。
  「這暗道?很要?走一陣子。」常歌信步在前?方不?遠處,「具體多遠......時隔太?久,我也記不?大清楚了,不?過現下宴會開始沒多久,動作麻利點,應該能在魏軍撤回長安城前?抵達宮城。」
  常歌行在前?,滿心雀躍。祝政跟在二步之遙,默然行走。
  暗道?裡腳步聲紛雜,常歌壓低聲音,輕快問:「先生,哪裡不?高興?」
  「上次......」祝政輕輕低著頭,慢聲道?,「......『鴆酒』之後,你便是自這裡離開的麼......」


第97章 故里 「恭迎天子歸來。」 [一更]
  常歌一愣, 而後旋即展顏:「先生......過了多久,你還在?自責此事。」
  這條暗道,確實是宮變那日?,常歌出逃的道路。
  常歌明面上被「鴆殺」以平諸侯之憤, 其實暗地裡, 他被送入一石室。
  宮變開始後, 祝政將他放入暗道,並死死闔上石門, 讓他除了外?逃無路可返。常歌這才?沿著暗道, 不知?在?其中行了多久,出暗道時,天?已大亮, 而大周朝業已覆滅。
  祝政把著常歌的手,將他舉著的火燭稍稍抬起,明滅的燭光被風撲的一閃,險些熄滅。
  石道幽深, 燭火卻只能照亮近側,晦暗的前路朝前無盡蜿蜒。
  逼仄的道路本就容易讓人心情壓抑,何況重創之後,常歌獨自一人, 走完這條無盡的暗道。
  祝政不語,緩緩鬆開火燭,燭光略微下沉,祝政的神色再度淹沒在?黑暗之中。
  「你這人就是心思太沉。」常歌將火燭換了只手,半側著回身, 朝他溫和一笑,「來。」
  他的手掌向外?, 朝向祝政,是個施援之姿,見祝政愣著沒動,他笑著退了一步,一把拉起祝政的手腕:「先生定是想?著,過去我獨自走這條道路,壓抑又痛苦,對吧。」
  常歌聲?音輕快,拽著他朝前走著,祝政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握著的手腕上。
  「先生知?道我在?想?什麼?麼??」
  「不知?。」
  常歌停下腳步,回眸衝他一笑:「我在?想?,上一回走這條道只一個人,這回再來,不僅有先生陪我,還帶了一隊楚國兵士,說不定,還能拿下長安城!」
  燭光倒映在?常歌眼?眸中,他的眼?神熠熠生輝:「今日?我才?知?曉,一生中的磨難,原都是累積,走到頭了,再昏暗的道路,也定會有人與你同行。」
  常歌拽著祝政的手腕,將他緩緩拉近:「與先生道合,臣------幸甚至哉。」
  他的手順著祝政的手腕滑落,繞著冰涼的手背一轉,將手指扣入祝政的指縫:「先生,莫傷來路,關心去處即可。」
  祝政心中觸動,回握得更緊。
  「將軍!腿腳不行啊!」前方的楚國將士見常歌落後,出言揶揄。
  「哪個嚷嚷的?」常歌笑罵道,「待我追上去再治你!」
  祝政的手被愈發用力地攥緊,常歌拉著他,快步追上前去。
  這條通路幾無岔路,上回常歌逃出時渾渾噩噩,走得並不快,只覺得漫漫通路,似無盡頭。
  而此時楚軍將士規整有秩,腳程極快,說是行軍,幾是貼著石道小跑,這條道路很快便到了頭。
  楚國兵士貼著暗道兩列讓開,讓常歌和祝政自中間經過。
  經過之時,有士兵發現?了二人牽著的手,只吃吃發笑。
  石道最末端乃一厚重石門,估計是長時間並未開啟,石門四周已生了厚厚一層滑苔。他探了探暗道與石門上方的結構,其中並非空腔,強行破開當不會塌陷。
  燈燭沿著石門四圍走了一圈,常歌調笑道:「我沒摸著能巧勁開的關竅,將你家大門強行砸開,先生不會有意見吧?」
  祝政笑道:「請將軍砸。」
  常歌終於鬆開祝政,他二人朝暗道兩側讓開。
  常歌高高舉起燈燭:「破門!」
  事先備好的青銅柱六個一拼,當下形成一攻城柱,十幾個楚軍將士橫抬著柱門,不出三下,石門上便綻開了顯著的裂紋。楚國士兵再接再厲,隨著轟一聲?巨響,霎時煙塵瀰漫,整個石門向內塌開。
  楚國士兵自空洞中蜂擁而過,隔著往來的人流,祝政看到,常歌眼?尾稍彎,下頜線也微微舒展開來,正朝他微笑。
  「恭迎天?子歸來。」
  *
  出發前,常歌便下了禁令,除非萬不得已,禁止濫殺。
  可實景實情,卻出乎所有人意料。
  暗道連著石室,正是當初曾經關押過常歌的那一間,順著不大的腔室往前,居然連著的是齊物殿裡間。
  齊物殿,正是從前周天?子居住之處。
  殿內一片死寂,看似空無一人,唯有無數紗幔緩緩搖墜。整個齊物殿裡間,除了一花柳木榻之外?,再無其它物件。
  大殿空曠,楚國士兵自暗道內裡走出,尚未見著殿內全貌,腳步聲?便先在?殿內胡亂迴盪。
  常歌心生奇怪,偌大的宮殿怎麼?空無一人,難道司徒鏡稱了魏王之後,並不住在?齊物殿?
  「誰!」
  一聲?喝問傳來,只是隔著搖擺的紗簾,看不清問話?之人的面目。
  楚國士兵瞬間止了腳步,貓著腰屏住呼吸,而常歌則輕身上前,右手緩緩按在?腰間掛著的大司馬劍上。
  「老祖宗?」殿外?木窗上輕輕傳來敲擊聲?,「殿內可是有事?」
  常歌回頭望了祝政一眼?,宮城中只有一位「老祖宗」,便是侍奉過周閔王、又自小照料祝政長大的高公公。
  高公公並不通武藝,平日?對祝政也算盡心盡力,常歌朝四周比了手勢,讓楚國將士統統收起刀劍武器。
  常歌則放輕腳步,自裡間緩緩摸了出來。齊物殿裡間往前,是內殿,置著祝政從前歇息的龍榻。
  龍榻有八角,四周軟紗落下,底部乃三層低矮底座,底座上龍鳳攀附,黃銅質地,所有雕琢部件被人清理的甚好,在?燈燭之下熠熠生光。
  高公公站在?龍榻前,手中正捏著一白軟布巾。
  他跟過兩朝天?子,又在?宮中年歲已久,早已不用做灑掃粗活,可他眼?下卻俯下身子,一點?點?擦拭內殿正中的龍榻,底座上的雕龍被他拭得閃閃發亮。
  常歌朝前緩行一步,他的袖子卻當下被人拉住了。祝政正靜靜望著他。
  「放心。」常歌無聲?道,輕緩掙了祝政的手。齊物殿著實空曠的厲害,常歌輕輕幾步,腳步聲?居然響徹大殿。
  高公公的聲?音愈發驚慌,他隨手抄起一燭台:「誰......究竟是誰!」
  他緩退一步,警惕地看著聲?音來處。
  高公公背後立著一大半人高的巨型枝燈,此處紗簾眾多,若他再退一步,油枝燈傾倒,一個不慎怕是會燃起大火!
  常歌見狀,慌忙掀開紗簾:「高公公,是我!」
  往日?高公公待他不錯,久未重逢,常歌也拿不準高公公究竟會作何反應,是會驚慌,還是驚喜?
  誰知?高公公雙目圓睜,而後短促啊了一聲?,當即後跳一步,油枝燈匡啷一聲?摔倒在?地上,一旁的紗簾瞬間著了火,沿著紗簾便燒至房簷上。
  高公公被橫倒的枝燈絆倒在?地,倉惶爬了幾步,尖著聲?音叫道:「鬼、鬼啊!」
  常歌:「......」
  高公公連滾帶爬,邁著小碎步跌跌撞撞,不知?踩了何處的紗簾,險些又朝前摔個嘴啃泥,但他卻好端端站住了,是祝政輕手扶住了高公公。
  高公公見著來人,尖著嗓子驚叫一聲?,竟一頭栽倒,昏死過去。
  火光照得殿內紅亮,木窗上再度傳來敲窗之聲?:「老祖宗!我似乎聽得裡面有人驚叫!您可安好!」
  高公公已然昏了過去,此情此景,無人能替代高公公同窗外?的小太監答話?,殿內的火辟啪燃著,已經燒著了小半個大殿。
  站在?齊物殿裡的楚軍一時是救火也不是,救人也不是。他們也沒想?到,好不容易千里奔襲至長安,不僅一個大魏侍衛都沒撞上,反而撞上這滔天?大火。
  「老祖宗,我這便要進來了------」
  常歌只猶豫了片刻,他抬起手,無聲?同祝政比了個殺頭手勢。眼?下別無他法,若要破門救火,定會被這小太監發現?,若不破門救火,楚軍和祝政曾經的寢殿便要徹底燒個精光。
  兩權之下取其輕,雖然不忍,常歌也只能暫且將小太監滅口。
  所有的目光俱匯聚在?祝政身上,見他微微頷首------
  忽然,殿內響起了高公公的聲?音:「沒什麼?大事,早點?回去吧,叫齊物殿外?頭的全都撤走。」
  眾人循聲?,這才?發現?高公公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正支稜著上身朝殿外?說話?。
  「老祖宗,我見著裡頭火光亮堂------」
  「多嘴的東西?!」高公公罵道,「讓你退下便退下,平白地還來教我當差?」
  「是,孫兒有錯,孫兒這就帶人下去。」
  殿外?傳來些喝令聲?,接著是細碎的腳步聲?,應是小太監們漸行漸遠。
  殿內的大火已自房樑上蔓延,沾紗就燃,紗簾極輕,風一吹火星便四處亂竄,頃刻間大半個齊物殿給燒得濃煙滾滾,楚軍為了不發出聲?音,皆以袖掩住口鼻,又將身子蹲伏得極低。
  烈火熊熊,更灼得整個宮殿又悶又熱,但殿內無一人敢作聲?,聽得所有小太監的腳步聲?皆遠去了,高公公忽然掙著起身,轉頭望了眼?常歌,又復而看看祝政,略有混濁的老眼?中竟閃出淚花。
  他還想?開口,卻什麼?都說不出,只用力抹了把眼?,對著祝政大拜:「恭迎......王上。」
  祝政忙將他扶起:「高公公,長話?短說,司徒鏡現?在?何處?」
  正說著,殿內轟隆一聲?,某處橫樑被燒得焦枯,重重摔在?地上,窗外?開始隱隱喊著「走水啦!齊物殿走水啦!」
  呼喊聲?距離此處不遠,不消多時,救火的宮人便會抵達此處。
  高公公慌忙道:「王上,請跟我來。」
  齊物殿在?宮城正當中,高公公卻帶了眾人走了一條偏門小道,此路僻靜無人,且從朝向來看,顯著是朝宮外?走的路。
  常歌只覺奇怪:「高公公,我們是要去尋司徒鏡,你為何將我們朝外?帶?」
  不僅行走方向奇怪,沿途常歌就沒怎麼?見到幾個宮城侍衛,偌大的宮城,空落落的,竟如一座死城。
  按道理說,大魏太子司徒玄再如何從長安借兵,也是先借城外?屯兵、然後是城內衛兵,最緊急之時方才?是宮城衛兵。可看眼?下這荒涼程度,宮城裡留守的兵力,不及大周時期的十分之一。
  「魏王......」高公公剛說出這二字,慌忙改口,「司徒太宰,他並不住在?宮裡。」
  司徒鏡篡權之前,擔任的正是大周太宰一職。高公公謹慎打量著祝政神色,卻見他顏色淡淡,似乎並不在?意這個小小口誤。
  常歌問:「不在?宮裡,那他住在?何處?」
  高公公搖頭道:「太宰府。魏王......」他趕忙輕拍了自己一掌,「他一直住在?太宰府!」


第98章 昭武 「我乃大周昭武將軍,常歌!」 [二更]
  高公公道:「那日之?後, 司徒太宰雖稱魏王,但?他從未入主宮城,一直住在開?國武王賜給他們司徒家的大宅子裡。司徒太宰,同此前一樣?, 每日卯時上朝議政, 平日便在從前的青宮中?理事。一切, 都和大周時期一樣?。」
  青宮乃儲君居所,祝政封為皇太子後便移居青宮, 司徒鏡作為太宰, 又身為太子太傅,日日親臨青宮,過問祝政學業。此後祝政開?始學著?理政, 司徒鏡去得愈發頻繁,常常日未出便至,夜深方才離開?。
  這段話聽得常歌唏噓,讓他想?起幼時簡單的日子。他悄悄瞥了眼祝政, 祝政神色更是低沉複雜。
  高公公行在最前端,繼續道:「宮裡頭的護衛軍,反抗司徒太宰的,那日都給殺光了, 剩下?的都讓司徒太宰遣散了,這麼大個宮城,幾無守衛,搞不懂......誰都搞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
  難怪至此,宮城幾近無人。
  「高公公。」
  側門口遙遙現出一個身影。此人的身形著?裝常歌都萬般熟悉, 正是從前常川偏將?,而後挪至他麾下?的劉復盛。
  劉復盛前行數步:「大魏的天還沒?塌呢, 這麼快就見風倒了?」
  一小隊魏國精兵自宮牆上一躍而下?,數量雖然不多,但?個個英武雄壯,一見便是個中?好手。
  高公公一驚,忙往常歌身後縮了些許。
  「原是復盛將?軍。」
  常歌語氣聽著?鎮定,實際心中?百般不解,劉復盛多次隨父帥常川出征,更是看?著?他一路長大、再成為大周新的定國脊樑,在他印象中?,勤懇忠誠的劉復盛,怎麼就會甘願事魏?
  祝政稍稍偏頭過來,輕聲道:「此人與你想?象多有不同,他並?非心甘情願屈居於常川將?軍之?下?,而後更是多次暗地奏疏參你,我怕你見了傷心,便將?他的奏疏統統攔了下?來。」
  常歌面色一沉。
  「還有一事......」祝政思忖片刻,還是說了實話,「常川將?軍自冀州班師的最後一碗酒,是他親手遞上的。」
  冀州班師之?後,常川入了宮城,便將?常歌的長命鐲托付予祝政,次日清晨,便傳來了常川將?軍身亡的消息。
  常歌猛然望了祝政一眼。而後他微微斂下?目光:「看?來我與這位復盛將?軍,應當好好敘上一敘。」
  趁著?劉復盛尚未行軍至跟前,常歌回頭,對高公公小聲說:「高公公,你帶王上去擒司徒鏡,此處便交給我。」
  他朝身後楚軍比了個手勢,約莫九成的楚國士兵朝祝政那側靠了靠,楚國將?士訓練有素,一看?便知,常歌可能?早就設想?到會有此情況,提前同他們交代過。
  祝政:「不必,我知道太宰府在何處。高公公,齊物殿失火,還需你多照看?些,你就留在此處。還有......」
  他附耳交代一番,高公公連連點頭:「奴婢定為王上取到此物!」
  言畢,高公公一刻沒?耽誤,倉忙朝齊物殿方向走?。
  魏軍業已臨近,祝政迎面飛來柄長劍。他抬手接住,劍身冰涼,雕龍盤桓,正是大司馬劍。
  常歌衝他一笑:「先生快去,我等你的好消息。」
  祝政將?劍輕收,緩緩點頭,復而轉身引著?楚國將?士離去,先頭的楚國將?士已然同魏國衛兵戰做一團,他們強迫魏國衛兵後退,在宮道上讓出條一人寬的通路,祝政便領著?剩餘楚軍魚貫而過。
  待所有人通過之?後,祝政回身,隔著?紛亂砍殺的將?士,遙遙望了一眼,常歌端端站在宮道之?上,淺淺含笑望著?他。
  朱紅的宮門徹底闔上。
  楚軍將?士一直跟在他身側,想?詢問卻又懼於天威不敢多問。
  祝政輕輕旋身,「去太宰府。」
  *
  眼前的士兵拚殺得厲害,宮城本就朱紅,此時更濺上一片片鮮血。
  血花橫飛,常歌如羅剎般擋在楚軍之?前,腳下?早已淌做血海。那群魏國精兵輪番上陣,很快便傷了胳膊又傷了腿,但?他們都心知肚明,常歌的刀下?,顯然留了情。
  常歌僅用刀背與魏軍對陣,若非如此,宮道上早已屍山橫陳。
  常歌分給了祝政幾乎八九成的兵力?,留在他身側的楚國將?士僅有數十人,而魏國精兵卻有數百,縱使常歌無人能?擋,魏國精兵一邊躲著?常歌的鋒芒,一邊緩緩縮小包圍圈,常歌與他身後的兵士,漸漸被封入魏軍包圍圈中?。
  激烈的拚殺漸漸轉做兩相僵持的對峙,兩邊士兵刀劍之?上俱是鮮血,劉復盛站在包圍圈外,皮笑肉不笑道:「常將?軍,常大將?軍,名頭響噹噹的昭武君。你沒?想?過,有一天會敗在自己?的副將?手上吧。」
  常歌同楚國士兵背靠背,環做一圈,提防著?魏軍突然來襲。
  常歌的袖高高拉起,白皙的臂膀上,滿是潑濺的鮮血。
  他冷淡道:「復盛將?軍,我記得,似乎家父和我,都待你不薄。」
  「自是待我不薄。」劉復盛道,「我能?預先判出秦嶺之?處乃疑兵,連夜行軍數十里趕回長安,都是以往常將?軍教導有方。今日我大魏能?從此劫中?轉圜,還需多謝將?軍平日指點。」
  常歌低頭,自鼻中?輕笑一聲。
  「笑什麼。」劉復盛道,「原本,你尚還有數百精兵,所攜兵力?與我相差無幾,還能?相抗一二,你自己?將?所有兵力?盡數交給祝政,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話未說完,眼前寒光一閃,左耳猛然一辣,溫熱的血順著?脖頸留在肩上。原來是一匕首嗖地擦過包圍圈,直接割裂了他的耳朵,又楔入了宮牆之?上,匕首的刀身,竟有大半沒?入牆面!
  劉復盛疼得一嘶牙,卻見常歌難得沉了臉------常歌向來性格樂天,對待下?屬更是肝膽相照,除了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幾乎從不以官威壓人。
  常歌面色陰沉:「君父的大名,也是你能?隨口喚的!」
  劉復盛咬牙,將?耳側鮮血一抹:「拿下?常歌!」
  他帶著?幾乎十倍的兵力?,這一句雜著?憤怒,喊得極有底氣。
  魏國精兵應聲而動,常歌以足尖自地面隨意翹起一把長刀,那刀騰空而起,又被常歌反手握住,他厲聲道:「你們是從我,還是從他!」
  不知何處的鮮血正掛在刀上,常歌的衣衫亦是潤滿鮮血,這股血腥,讓他週身帶著?濃重的煞氣。
  常歌稍進一步,圍做一圈的魏國精兵當下?後退。
  「丁大頭,左千秋,還有你,」常歌偏著?頭盯住某位魏國將?士,「康良,我親手招進來的......」他挨個點著?最前一列魏國精兵的名字,從士兵面上震驚惶恐的表情來看?,他說的一個不差。
  「驚慌什麼?現在,他乃楚將?,而你們都是魏人!」劉復盛高聲道,「我才是你們的將?軍,大魏的左將?軍!他早已不是你們的將?領,已三?年有餘!」
  「笑話。」常歌冷著?臉,「在場,哪有什麼楚人魏人,分明都是我大周子民!」
  他這聲一出,在場的魏國精兵神色複雜,兵刃也握得遲遲疑疑。大周開?國上百年,雖分封六雄,但?普天之?下?,皆為王土。率土之?濱,皆為周民。[1]
  更何況,天下?苦戰久矣,更苦將?天下?攪得愈發碎爛的大魏久矣。
  見魏國精兵動搖,劉復盛愈發急怒,連聲道:「拿下?常歌,此乃軍令!」
  常歌徑直打斷他:「復盛將?軍,你不忠天下?,反忠王權,這便罷了,為何,還要鼓動我大周子民陪你送死!」
  劉復盛大笑一聲:「笑話。現在是我識破了你的計劃,將?你十而圍之?!」他徑直抽刀,「聽左將?軍令!今日但?凡敢向著?常歌違抗軍令的,此事過後,有一個,我殺一個!」
  軍令如山,魏國精兵雖有鬆動,但?也不好徑直違抗軍令,正左右為難之?時,常歌低低笑了一聲。
  「劉復盛......你真是,白跟了我這麼些年。」常歌望著?手中?的彎刀,「『十而圍之?』......你真以為,我會被你逼入絕境?」
  蒼涼秦嶺之?上,遠遠傳來一聲狼嚎。
  「一小隊楚軍自秦嶺南側入川,你便以為是我的疑兵,你怎麼就不多想?想?,或許,我是刻意要你發現,誘你帶兵前來長安城?」
  此言一出,魏國精兵愈發猶疑,有些將?士甚至緩緩放下?刀刃。
  宮城殿上傳來細微的踏步之?聲,黑夜中?數十雙幽瑩綠光疾馳而來,不出片刻,宮道四圍,竟被數十頭大大小小的灰狼圍滿。
  被如此凶獸居高臨下?地俯瞰,壓迫感數倍增加,魏國精兵已不再將?刀劍向著?常歌,反而掉轉身子,警惕著?身後凶獸來襲。
  「狼胥騎?」劉復盛低聲道,「此處怎會有狼胥騎?明明當年......」
  他趕忙掐了話頭,卻見常歌警惕掃視過來。
  「聽好了,劉復盛。」常歌道,「狼胥騎,只是第一道後手。冀州軍前日已過平陽,不待日出便能?壓境;吳國軍隊業已北渡,盟國豫州家中?也著?了火;還有你們布在秦嶺的主力?軍------」
  若常歌所言為真,不知不覺中?,大魏竟然被合圍!劉復盛的臉色一點點變得難堪,說至秦嶺主力?軍之?時,他臉色猛地一白。
  常歌低頭,笑著?搖頭:「是如何蠢笨,才會將?所有將?士散於秦嶺沃野之?中?。」
  劉復盛啞聲道:「你......難道你要放火燒林?!」
  常歌輕緩搖頭。
  「八百里沃野,付之?一炬,那我常歌便是傷財害民的千古罪人!劉復盛,你現在快馬加鞭,強令撤軍,還來得及。否則,我切入秦川的那隊精兵,饒你有百萬大軍,也定是苦不堪言!」
  劉復盛聲音已乾澀異常:「秦嶺的那支小隊......並?不是你的疑兵!你......早已猜到我軍主力?所在何處!」
  「當然。」常歌唇角勾出一個笑容,「那隊『疑兵』,是特意為秦川挑選過的,最適合山林作戰的,滇南蠱宗銳士。」
  大周平交州戰亂時,曾與滇南交過手,當時飛鳥走?獸,蠱蛇毒蟲,遍地都是,大周險些吃了大虧,在場不少所謂「魏國精兵」都經?歷過那場戰役,聞言都想?起了那日那時之?景,心中?俱是一寒。
  「現在,我再問一遍。」常歌背著?手,緩聲道,「在場將?士,你們是從我,還是從他!」
  一陣匡啷脆響,魏國精兵手中?的兵戈,稀里嘩啦摔了一地。
  狼群則低吼著?,緩緩迫近劉復盛。
  「我還有最後一句,劉復盛,你仔細聽清楚了。」常歌高聲道。「我從不是什麼楚將?!」
  「我乃大周昭武將?軍,常歌!」
  灰狼自宮城牆頭一躍而下?。
  *
  作者有話要說:
  [1]原句出自《詩經·北山》


第99章 太宰 「------王乃公器,當狠而無心。」
  長安城宮城外, 太宰府。
  司徒家數代輔政,太宰府修得高門大院,格外氣派。只是偌大一府邸,黑燈瞎火, 竟無半點活氣。
  「魏王大人, 您的?安息香。」
  一位侍官躬身, 雙手?捧著香台,得了允之後?方才無聲入了主人寢殿。近身的?侍官素來都是最明白主人脾性的?, 只低頭垂眼?, 哪裡也?不亂看。
  魏王心神不寧,時常驚夢,大魏太子司徒玄便特?意讓藥王配了萬般寧神的?香料, 日日燃好了,差人送來。
  香台輕輕擱在廳堂中央,侍官垂手?而退。
  珠簾流水般被掀開,魏王司徒鏡穿著一套古怪對襟華服走出, 這衣服褐底白襟,綴著無數祥紋,但?式樣制式,像足了壽衣。
  司徒鏡手?中端著一茶盞, 行至香台之前,冷著臉,將手?一側,茶水劈頭潑上半燃的?凝香。
  香台熄滅,升起一股裊裊白煙, 司徒鏡一直肅穆立著,直到白煙徹底散去, 這才返身回了珠簾內。
  珠簾內幾無任何裝飾,正?當中掛著一牌匾,曰「自勝者強」。
  屋內無床榻桌椅,正?中心陳放著一厚重棺槨,外層乃一掌寬的?烏木,鏤滿回紋。
  司徒鏡緩緩行至棺槨前,雙手?顫巍巍扶住棺身。他已年邁,靠著三級台階,方才爬上高高的?棺槨。
  棺材內鋪著層錦色軟緞,司徒鏡費力爬入,在棺木中躺好,抬手?將棺蓋拉至下頜位置,輕輕闔眼?,打?算和往日一樣,躺在棺木之中休息。
  整個太宰府,靜得落針可聞。
  「來了便出來吧,尊師重道,可是你這個尊法麼。」司徒鏡緩聲道。
  幾不可聞的?腳步聲響起,停在棺木旁側,司徒鏡緩緩睜開眼?睛,見祝政面沉如?水,鴉色長髮垂墜而落,正?輕輕躬身望著他。祝政的?眼?神說不上來的?複雜,但?其中唯一缺的?,是恨意。
  祝政朝他頷首:「老師。」
  司徒鏡有許多稱呼,從最初的?司徒太宰,到後?來的?太國丈,司徒太傅,有些格外尊敬他的?,會稱上一句「輔良公」,唯有祝政,稱他為?老師。
  祝政幼時便交予他手?,識字授課,悉心教引,自鬼戎綿諸國出質歸來後?,更是如?此。
  司徒鏡見他並不驚訝,反而閉目安神:「你出現在此處,長安......怕是陷了吧。」
  祝政定?然道:「是。」
  「花了四?年,比我想?象中,久上太多。」司徒鏡道,「------你,倒是不恨我。為?君者,不為?一己私仇左右,這點,你倒是無情得妥當。」
  祝政單手?輕放於棺木邊緣,面容平靜:「若老師對我有半分殺心,宮變那日,老師派來來追索我的?人,便不會是司徒空。」
  司徒空,乃大周朝護衛祝政安全的?衛將軍。
  司徒空自幼伴護祝政左右,且為?人敦實正?直,無論?是出於私下交情,或是出於正?直品性,他都做不出為?權力利益傷害他人之事。
  司徒鏡道:「你聰慧,確乃天成王器,可越是如?此,一點兩點的?瑕疵,便尤顯可恨。」
  祝政只不慍不火,溫良望著他。
  一隻蒼老的?手?扒上棺木邊沿,司徒鏡捏著棺木,竭力從中坐起,他衰老得厲害,頭髮已近全白,花白的?眉毛幾乎垂至側頰。
  司徒鏡以肘撐著棺沿,緩緩坐定?,問:「這一次,拿穩這天下,你有幾分把握?」
  祝政沉吟片刻,方才開口道:「吳交重商,民間商貿繁榮更昌經濟,現楚國同兩諸侯國往來密切,金鱗池盛宴後?,商路更遠拓烏孫、大宛等地?。楚國立子規閣,同世?族所辦頖宮對立,不問出身不問師從,依治才品德列序。楚廷世?子派系盡數瓦解,現日常事務交由理政閣處理,理政閣又同監御史?相互制衡......」
  祝政將楚廷之上,農桑經濟、治才選拔等變革一五一十詳述予司徒鏡,最後?提到滇南之事:「滇南廢羈縻,廢貢制,預計同其餘各地?一樣設行省制,官學私學並進,力求開化。滇南麗金開採經營分權下放,分三方合作經營......以上數款,滇南穎王皆已同意。」
  「當今天下,吳國、交州、滇南基本收入囊中,吳國軍隊業已北渡,配合楚國大將吳御風圍取豫州。滇南穎王親自帶隊,扼魏國主力於秦嶺山川。楚國大將甘信忠帶兵東出建平,封死益州出蜀道路。冀州南下,同滇南一道南北夾擊,再佐以我這一隊人馬,直取長安。」
  「五路共同出兵,大魏的?命數,走到頭了。」
  司徒鏡面色一凝:「這道兵策,出自常歌。」
  祝政點頭:「是。」
  司徒鏡莫名冷笑一聲。他低聲道:「國璽未動,仍在你的?齊物殿裡,旁的?我也?沒什麼好交代的?,該我償的?,便當由我這條老命來償。要殺要剮,放馬過?來!」
  「我只問老師一件事。」祝政道,「我同父兄弟姊妹,宮變那日被斬得乾淨,我從不信此舉乃老師所為?,他們,究竟為?誰所傷?」
  「我不恨你們祝家人。」司徒鏡沒頭沒尾道,「你們自己家的?事情,自己處理便罷。」
  祝政眸中眼?神一黯:「......明白了。」
  其實他心中早有猜想?,不過?存著最後?一絲妄念,想?證實自己的?猜想?是錯誤的?,誰知這麼一句,反將他最後?的?希冀打?得粉碎。
  「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司徒鏡望向前方,混濁的?眼?球幾乎失神放空:「請。」
  祝政只定?然站在原地?,並未抽劍。
  「......大司馬劍。」司徒鏡歎息一聲,「上次見這把劍,還是我奪權之後?,我那愚忠的?親弟,提著這把劍,要斬殺於我......他口中嚷嚷的?厲害,真到下手?之時,他卻沒那個魄力,壓根下不去手?。」
  司徒鏡親弟,正?是楚國前任大司馬司徒信,大魏篡權之後?,司徒信當日便從江陵勒馬北上,而後?一去不返,葬身長安。
  司徒鏡低著頭,神色複雜陰鬱:「可我為?了天下,卻對他下得去手?。今日你為?了天下,也?當下得去手?。」
  他見祝政不為?所動,指節在棺木上輕叩三聲,「政兒,周閔王駕崩時,如?何訓導你的?。」
  此事乃祝政心結,數年來,祝政極抗拒提起此事。
  周閔王駕崩,龍榻黃綢斷裂,寓意「王死有疑」,史?官更是毫不避諱,逕直寫道「太子政爭權於榻前,閔王崩」。
  司徒鏡忽然抬手?,猛地?一把揪住祝政的?衣袖:「他告訴過?你,他拿命告訴過?你------王乃公器,當狠而無心。」
  祝政道:「老師穩天下三年,供我韜光養晦,眼?下老師七十有七,且長安皆控我手?,無需再取老師性命。」
  「哼!」司徒鏡猛地?鬆手?,祝政小退半步。
  他厲聲道:「為?學子,你是該尊我,可為?天子,你當殺我!」
  司徒鏡撐著棺木,顫巍巍站起:「如?你所說,我這一生只為?天下安穩。旁人暗中亂國,你不聽勸解,大權旁落,不如?我掀了這朝廷,為?天下先------你也?知道我今年七十有七,半截入土之人,既然敢做此事,斷然不會惜命!今日,大周天子不僅應殺我,還當大詔天下,魏王禍亂朝廷,已被正?法,現梟首示眾,以儆傚尤!」
  他咬牙道:「不僅我死,你的?展從伯,楚國大將甘信忠,益州主公劉圖南,吳國少主華悅賢,滇南穎王莊盈,還有大搞無正?閣的?阿玄,他們,個個都得死。」
  司徒鏡曳身,唰一聲抽了祝政腰間的?長劍,「不僅他們得死,六雄收歸一統之後?,最先該死的?,當乃常歌!」
  那長劍被司徒鏡持著,抵在祝政胸口:「政兒,四?年前我便告訴過?你,若為?天下計......人人皆可捨!如?此,方成王者!」
  祝政屏息片刻,短暫閉了閉眼?,而後?開口道:「四?年前,我便告知過?老師,您錯了。」
  司徒鏡佝僂著身子,他面容雖衰老得可怕,但?眼?神卻在灼灼閃光:「若你依舊不聽我的?,我便當下斬你於三步之內,這口烏木棺,今晚便讓給你用!這天下,我便再穩數年!」
  祝政略微頷首,流暢的?眉眼?下斂,雖無怒意,自有三分威嚴。他定?然道:「正?如?四?年前一樣,我若說不,老師也?捨不得殺我。」
  司徒鏡冷笑一聲。
  祝政的?兩指夾著司徒鏡的?劍鋒,強迫劍鋒緩緩向上,引至頸前,長劍反出一道駭人的?寒光,將他的?下頜線照得愈發利落。
  他輕掀眼?簾,盯住司徒鏡,兩指與一劍細微相抗,看不見的?暗潮在二人四?圍湧動,長劍被祝政的?力道逼迫,輕輕顫動起來,幾乎要彎折成幾要折斷的?弧度,此時,聽得卡嚓一聲,那劍斷然碎在司徒鏡眼?前。
  祝政則將二指輕輕一揮,夾在指尖的?寒劍清脆摔至地?上。
  匡啷一聲,司徒鏡也?摔了手?中的?斷劍。
  「老師捨不得殺我,並非憐我惜我,不過?是一心為?公,知道天下成王者,捨我其誰罷了。」
  祝政有禮有節,背手?點頭:「多謝老師青眼?相加。」
  司徒鏡拿著柄斷劍,面上陰雲不定?。
  他稍退一步,微微提高聲音:「來人,將司徒太宰帶下去。」
  紙窗外,燈火驀然亮起,大門被人一推,溫暖的?火光瞬間照亮整個屋子,楚國將士搶先奔入數人,抬眼?便是一厚重的?棺木置於堂中,無端被嚇得一愣。
  司徒鏡此時已經緩身下了棺木,刻意高聲嚷嚷道:「今日若不殺我,來日,我必將血洗長安!」他四?下裡搜尋,眼?見一楚軍兵士的?刀尚未還鞘,踉蹌著便要朝那刀鋒奔去,即將撞刀之時,一柄斷劍噌地?橫飛過?來,將士兵腰間的?長刀擊得碎裂。
  祝政令道:「魏王賊心不死,來人------」
  不知是不是燈火的?緣故,司徒鏡驀然回頭,他的?眼?神,一瞬之間竟灼灼發亮。
  祝政將劍還鞘,輕聲道:「押入天牢。」
  左右楚軍一擁而上,原本泰然的?司徒鏡猛地?掙扎起來:「自打?炎黃起,我中原便是王不見王!今日你不殺我,今日你不殺他們------!」
  一隻玉手?輕巧撩開血珠串一般的?珠簾,祝政稍稍低頭,自簾後?走出:「老師,你錯得離譜。」
  撥開簾子的?手?瞬間鬆開,珠簾搖曳,撞做一團。
  祝政沉下聲音:「帶走!」
  *
  作者有話要說:
  和大家道個歉,98章放入存稿箱之後,我本地又修改了一個細節(高公公沒有引路,而是折返取某樣物品)
  我以為我把存稿箱裡面的替換成最新版了,今天放新章才發現沒換......
  具體改動就上面一點,可以不用重看,十分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


第100章 國柱 「宵小賊子爾,安敢滅我雲天!」 [一更]
  今日的長安宮城熱鬧, 半夜裡齊物殿失火,折騰小半宿方才寧靜下去。
  寅時?,平常這個時?候,百官當侯在善仁殿外安靜候著, 等著上朝。
  今日善仁殿外吵吵嚷嚷, 衛戍宮城的侍衛忽然轉了性, 半強迫半請地將所有侯朝官員引至一處。
  朱紅大門一掀,兩?位朝臣說笑著踏了進來, 還未反應過來, 面前忽然橫了桿長槍,數名侍衛整齊列陣,將他們朝一側驅趕至議政的善仁殿外。
  文臣們自是有股子清高勁在的, 即使深覺不妥,也只橫眉冷眼,與同僚酸言兩?句,並決定今日上朝, 共同參這幫子侍衛一本,舉止上並不激烈。
  兩?位新來的朝臣入列,著冠配綬的朝臣們寒暄過後,儘是喁喁不滿之聲?。
  又一位文臣入門, 一見攔住去路的長槍,怒喝道:「吾乃三代朝臣,祖父官至太常,我是犯了何樣法!觸了哪路規!康良,你倒是說說, 我觸了哪條法令!」
  康良,正是大魏戍衛宮城的禁軍將領, 他站在所有侍衛前方,帶著笑連聲?道:「大人?,您先稍候片刻。」
  那文臣不依不饒,非要揪著康良來個說法,原本眾臣繃著股文人?傲氣,不屑與這幫子侍衛相爭,不過一旦有人?帶頭,當下群情激奮。
  這些文臣除了讀書論道在行,身子骨是弱柳扶風,一碰就?亂晃,侍衛本就?不敢過多使力,加之這些人?確為?朝廷重臣,侍衛人?牆竟漸漸潰了下去,此時?聽得哎唷一聲?,不知誰摔在人?群當中,文臣只顧著沸反盈天,誰都沒?顧上摔倒之人?,亂流中忽有人?呵了一句:「成何體統!」
  場面霎時?一靜,人?群竟稍稍讓開些許,康良趁此時?機,將地上一位跌倒的臣子輕緩扶起。
  正在此時?,人?群翻動?,朝臣竟肅然分作兩?列,讓出一條道路,其中闊步走出一人?,逕直停在康良和文官面前。
  這人?身著赤色羅衣,佩二尺長赤紅綬帶,腰掛金印,一見便知並非普通朝臣,至少乃公侯以上定國大員。
  「洛侯。」
  「洛侯。」
  「朱丞相。」
  方纔喧嚷不止的文臣瞬間低頭退讓,侍衛也頷首致意,這位要員正是當今的大魏丞相朱九變。
  朱九變在大周時?期便擔任丞相,朱家更是權傾朝野,周閔王也是因?此落得個「案牘不過目、軍政問三族」的名聲?。
  朱家封地洛陽,故家主朱九變也被尊稱為?「洛侯」。
  「洛侯,您終於來了,這幫子侍衛簡直是要反了天!」
  「在列皆為?國之棟樑,這幫子粗人?居然不分青紅皂白,拘役朝廷要員!」
  文官的嘴巴向?來就?毒,十幾個上了年紀的文官,愈是毒上加毒,大魏丞相朱九變越聽臉色越沉,四周侍衛愈發不敢多言。
  「洛侯。」康良拱手道,「此事皆有緣由------」
  聽得啪一聲?脆響,康良被扇得頭臉一偏。
  文臣一語未發,面上倒是多有暗喜之色。
  洛侯朱九變喝道:「你有幾個腦袋,膽敢耽誤國事!給我散開,讓百官上朝!」
  康良只合手行禮,腳下卻?未退讓一步。
  大魏丞相朱九變厲聲?喝道:「我數三聲?------!」
  「三!」
  「二!」
  「------朱丞相。」
  朱九變面上先是閃過一絲懷疑,而後忽而擰眉咬牙,怒目而視。
  這聲?音他記得深切,正是大周朝昭武將軍常歌之聲?。
  常歌作風乖張,又仗著帝王偏愛,朝堂之上肆無忌憚,向?來是想說就?說,大周時?期,二人?便在朝堂上打過不少嘴仗。
  聽得一陣隆隆之聲?,堵住上殿通路的侍衛忽然兩?側散去,露出九重白玉長階,一人?骨碌碌陀螺般自玉階頂端滾落,到底之後,連翻數周,方才死死摔至重臣之前,離得近的看了一眼,驚道:「復盛將軍,你為?何在此處!」
  劉復盛雙手反綁摔在地上,冠已?不知滾落何處,頭髮散亂,臉上更是沾滿了塵土。
  幾個文臣七手八腳要去攙他,卻?被劉復盛一肘甩開,只別著臉不說話。
  「劉復盛身為?定安公常川的副將,親手給主將遞上送行毒酒,戕害同袍,以下犯上,他合該受此處罰!」
  白玉長階分作九層,每層九級,縱深而上,猶如通天。
  階梯頂端,端端立著一人?,著著身烈火般的紅衣。這人?身側還跟著頭狼,瑩綠的眸子在黑暗中幽幽閃著。
  「有狼!」
  「宮闈禁地,怎會有狼!」
  洛侯朱九變暗自咬牙,果真?是常歌。襄陽圍困時?,便有武將說是常歌顯靈,他只以為?武將為?了給自己開脫,並未放在心?上。眼下看來,常歌當初定是死裡逃生,又蟄伏數年,此次再見,恐怕,來者不善。
  玉階頂端,常歌飄身道:「我不過同復盛將軍單獨多敘了幾句,這裡竟鬧成這樣。」
  他拾級而下,自頂而起的狂風將他的衣擺拉得飛揚,常歌漸漸走入庭燎能?映亮的範圍,小半大魏朝臣顯然一愣,認出了常歌。
  大魏丞相朱九變冷笑一聲?:「難怪襄陽之戰時?,有武將一口咬定常歌復生顯靈,原來真?是實話。」
  司徒玄自長安城調離部分兵力之時?,他便極力反對,都城空虛實乃大忌,當時?大魏太子司徒玄百般保證,只說五軍連橫,襄陽、汝南、建平一齊出擊;秦嶺上又有大軍壓陣,猶如鐵壁銅牆,楚國定不會趁虛作亂,朱九變這才同意他調兵。
  誰知兵力方才抽走一日,議政的善仁殿都被常歌拿下了。
  不過比起此處,朱九變更加擔憂,列陣的軍隊和五軍相王究竟何如。
  常歌徑直走下階梯:「康良,方才是誰打你。」
  康良瞥了朱九變一眼,低著頭沒?敢說話。
  常歌定然道:「有我在,你怕什?麼。」
  「笑話。」一文臣朗聲?道,「洛侯乃我大魏丞相,訓誡百官!打一個小小侍衛,算得什?麼!」
  常歌已?徹底走下長階,立於眾人?之前,魏國朝臣中僅有小半乃大周遺臣,大半並不識得常歌,還有人?朗聲?喊道:「你是何人?!丞相面前,還敢放肆!」
  常歌只拿眼梢看了那人?一眼,朝康良道:「康良,你打還是不打。」
  康良緩退一步:「方纔康良的確衝突了諸位大人?,丞相罰得正是。」
  「丞相乃國之棟樑,打你也是教導你------」
  啪一聲?。
  夜空之下,一道紅綾掠空而出,大魏丞相朱九變被綾緞抽得臉一偏。
  綾緞收回?,而朱九變的臉上,卻?留下一道粗重紅痕。
  朱九變當下捂臉,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大膽!」朱九變身邊的文臣喊道,「這可是兩?朝元老,大魏丞相!」
  常歌輕手將紅綾纏回?手腕,冷笑一聲?:「我打得就?是朱丞相。」
  「朱九變,你既為?大周丞相,不做好百官表率,反而叛國事魏,再做大魏丞相,我不打你,還打誰!」
  朱九變緩緩拿下掩面的手,冷笑道:「常歌,睜開你的眼睛看看,如今的天,是大魏的天!」
  他這句「常歌」一出,在場魏國朝臣俱是又驚又怖。
  朱九變曾為?大周文首,和常歌一道同朝為?官,他親口喚出常歌,定不會有假。
  「......丞相......」劉復盛以一個詭異的姿勢窩在地上,「他......是來為?毒殺常川,報仇......你快......」
  走字還未說出口,劉復盛便昏在地上。
  「......毒殺?」
  四周朝臣低聲?議論起來,大周朝定安公常川,其死竟有疑。
  「當然是毒殺。」常歌定然道,「我常家代代浴血沙場,良將輩出,從不會有懦弱自戕之徒!」
  常川最後一次出征冀州,遠拒鬼戎,本是立了大功,朝堂上卻?吵鬧不休,說常川暗通鬼戎,次次鬼戎南下,皆是常川出征方才平定,定是養寇自重,以丞相朱九變為?首,死死相逼,要求懲處常川。
  朝上百般僵持,邊關卻?對此事懵然不知,常川班師回?朝那天,冀州百姓感恩愛戴於他,各家獻出些許精釀,湊成一碗「萬戶送行酒」,由副將劉復盛親手獻予常川。
  正是這碗酒,逼得常川臨時?交戟於常歌,又跪亡於常家祠堂之中。
  「原來如此。原是為?了此事。」
  魏相朱九變譏誚般短笑一聲?,「世人?都以為?常川是被周閔王下令毒死,周閔王卻?以為?他是被我毒死,司徒鏡以為?他是鬼戎毒死------可惜,你們都錯了。」
  常歌審視般看著他。
  朱九變似乎終於扳回?一籌,他昂頭背手:「常歌,你父親常川年少成名,百戰百捷,又迎娶西靈公主,坐擁狼胥騎;而後數拒鬼戎,大定四方,不僅軍中威望甚高,一呼百應,百姓更是沿途跪拜,直呼『兵神?濟世』------常歌,我且問問你,如此『兵神?』,這碗送行毒酒是誰端給他的,還重要麼?」
  常歌目光浮沉,抿唇不語。
  朱九變涼涼掠了常歌一眼:「這個道理,常將軍自己也是深有體會吧。」
  常歌緊緊攥緊了拳,而後他拳頭漸鬆,冷冷道:「從前我只想著文武相和,忍讓為?先,洛侯數度參我,我皆不以為?然。今日看來,我對洛侯,還是太過放縱了。」
  洛侯朱九變冷哼一聲?:「大丈夫為?國為?民,縱千萬人?而吾往矣!即使今日殉國,又有何懼。」
  「那便正好。」
  常歌信手一揮,讓人?將殿前廣場的大魏國柱齊手推了,幾十個人?合力,抬至九層玉階之上。
  國柱,乃是一國國祚之象徵,哪裡能?說推便推,那幫子大魏朝臣有的慷慨激昂,有的哭天搶地,還有的憤恨至極,竟無語凝噎,群情激奮,恨不得當下以身殉柱。
  常歌頂著咒罵賭咒,盯著大魏國柱端正在玉階之上立好,自己則直上九層重階,輕飄飄在玉階頂端坐下:「你們說得慷慨,『以身殉國』?今日,我便給你們這個機會。」
  常歌高高坐在玉階之上,所有朝臣立於玉階之下,他輕手拍拍冰涼堅硬的白玉國柱:「國柱在此,想一表忠心?的,排好隊,挨個來撞。」
  那群朝臣左右相視,這回?倒無人?慷慨,更沒?人?激昂。
  他們心?中還念著五國相王,念著司徒玄的大軍班師,此處鬧劇再拖上一拖,拖到長安城守軍班師,自是有人?收拾常歌。
  「我說呢,難怪大魏撐不過四年,今日便要葬亡在此處。」常歌冷笑道,「國柱毀在旁人?手上,朝野百官,竟連個以身護柱的人?都沒?有。」
  他刻意將手在魏國國柱上摸索著,國柱上雕滿盤龍紋樣,摸過龍角,常歌還刻意拍了拍龍頭,氣得一朝臣幾要氣急亂跳。
  「報------」一令兵高聲?嚷著一路跑了進來,「新城郡大勝!鬼戎綿諸國王、月氏首領,益州主公已?被擒拿,皆押往長安!」
  群臣一驚,新城郡正是五國相王之處,五國連橫首領竟被拿下大半,這一消息如雷霆貫頂,將在列朝臣擊得夢碎。
  「報------」頭一封軍報剛剛遞送至常歌手上,第二位令兵跟著奔了進來,「汝南大勝!吳國軍隊已?列陣邊界,準備隨時?夾攻!」
  汝南乃豫州領土,恰與大魏相鄰,吳國吞占汝南列陣邊境,意味著隨時?能?向?大魏橫兵!
  「報------」第三位令兵高呼而入,「秦嶺大勝!魏國主力殲滅小半,投降大半!」
  仍留著些許希望的大魏文臣,痛楚閉了閉眼。
  「不錯。」常歌斂起手上的軍報,「諸位可有未聽清楚的?需不需要我著人?再念一遍?」
  接連三封軍報,魏國國破幾乎是鐵板釘釘之事,縱使此時?即將破曉,場上一片哀穆之氣,所有朝臣都耷拉著頭,喪氣得厲害。
  正在此時?,魏國丞相朱九變卻?上前一步,踏上了最初一級玉階。
  常歌的面色,陡然陰沉得厲害。
  「上有蒼旻,下有河山,三綱道義,佑我清夷!」
  朱九變再上數級:「焚我陋骨,漧我熱血,縱使豎頭破裂,定要正我朝綱!」
  國柱在前,朱九變的眼神?卻?無比堅定。在場朝臣當下明白,丞相朱九變這是要以身殉柱,無不觸動?。
  不少朝臣更隨之齊聲?朗誦重複魏相所言,郎朗之聲?,旋於大殿四圍。
  此時?,朱九變已?行至國柱之前,他死死盯著眼前的白玉國柱,字字句句幾乎是自牙縫中擠出:「宵小賊子爾,安敢滅我雲天!」
  言畢,他將眼一閉,直朝國柱撞去。
  *
  作者有話要說:
  洛侯生性複雜,不能簡單以黑或者白一言蔽之,後文還會繼續揭露,是正是邪留給各位讀者評說


第101章 定國印 「真乃豪擲山河,為博美人一笑。」 [二更]
  「洛侯不?可!」
  「洛侯國?柱, 斷不?可崩!」
  洛侯朝前一衝,追隨其後的?數個文?臣當即擒住他?的?袖子,好?一通拉扯。他?便就勢站住,斜目掃了眼常歌, 按道理說, 常川之死有疑, 方纔他?刻意?模糊真相,即使?是為了句實話, 常歌也應當阻攔於?他?。
  可他?的?戲演到這份上, 常歌不?僅不?阻撓,甚至稍稍挪開些位置,方便洛侯朱九變一頭撞上國?柱。
  不?僅常歌未攔, 洛侯身後追隨的?大魏朝臣一個哭得比一個響亮,彷彿他?已是以身殉國?了一般,常歌卻?撐著下頜,一臉譏誚看著, 靴尖甚至還顛顛不?止,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洛侯義薄雲天!」
  「洛侯以身殉國?,真乃大丈夫!」
  「洛侯慨然堪比沉江屈子!」
  「說得真對。」常歌拿軍令黃紙當做折扇,涼涼扇了扇, 「大魏國?崩,沒想到洛侯的?氣節不?崩。」
  高帽子一頂接著一頂,常歌也出言拱了把火,這下,大魏丞相朱九變被架在了炭火架上, 不?撞都不?行。
  他?一咬牙,甩開扯著兩臂的?朝臣, 咚地一聲直朝國?柱上撞上。
  鮮血迸濺,兩道飛血當即濺上常歌側頰,洛侯沿著國?柱緩緩滑下,跟隨而上的?文?臣大驚,慌張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扶著洛侯。
  「天妒忠良------天亡我大魏------!」
  朱家在朝中深耕數代,朝堂之上依附他?的?人不?勝其數,此時朱九變慨然一撞,平日裡朱家的?鷹犬當即跳出,有憤慨高呼的?,有要隨之撞柱的?,有誓要同常歌血戰到底的?,場面?一時喧鬧,竟如鼎沸。
  幾個膽子大的?,仗著自己人多?,而常歌隨侍也不?過數百,逕直跳至常歌身前,咄咄逼人,要他?殉葬朱九變。
  紛亂之中,洛侯朱九變輕緩睜開了些眼睛,透過圍著他?的?朝臣,唇角掛著絲冷笑,靜靜盯住常歌。
  常歌週身人數越聚越多?,康良看著不?妙,當即帶上三五個人,打?算護住常歌,正在此時,那幫子朝臣忽然驚呼一片,抱頭鼠竄,不?消多?時便散得乾淨。
  常歌身側,一匹灰狼正低低巡迴,勾著頭,死死瞪住作亂朝臣,將常歌護在身後。
  「消消氣,鷹奴。」
  那只悍狼被人拿手一攬,常歌將它摟至身側,以手從腦袋頂一直撫至後背,灰狼當即溫馴,只靜靜坐在他?身側,由他?撫摸。
  「蠻夷!竟與畜生同伍!」朝臣聚在一側,不?知誰躲在人群中,低罵一句。
  常歌撫著狼背的?手,瞬間頓住。
  他?驀然站起,距他?不?過五六步距離的?魏臣不?動聲色地退了幾步。常歌闊步走近,那群臣子生怕常歌出手打?人,護著朱九變,退至玉階欄杆旁邊。
  「蠻夷!今日我們誓與洛侯共進退,縱使?你把握了大魏朝廷,我們大魏忠烈,也絕不?屈服!」
  常歌未出言搭理,上前幾步,最前排的?幾位文?臣不?自覺後退些許。
  這群朝臣擠在一處,倒是像極了聚在一起取暖的?雞鴨,沒人出頭,還一直咯咯不?停。
  「忠烈?」
  常歌踱著步子,挨個端詳著魏臣的?臉,「鬼戎連年南下,搶人搶物,冀州苦不?堪言,未見你們談及整治;今年益州本有國?難,糧米不?足,月氏南下作亂,一場保衛戰役僵持半年,打?得家底都快沒了,不?見你們伸出援手。楚國?日強,你們反倒一轉頭,同鬼戎聯合,同月氏統戰,攛掇益州廢世子謀逆,五家分楚,現在同我談,忠烈?」
  常歌冷笑一聲:「司徒鏡謀反,你們中某些人,為了一己榮華,視而不?見。現下朝堂與外族勾連,你們倒一個個跳出來,彰顯忠心!」
  常歌停在大魏國?柱之前,一腳將國?柱踹了下去。
  方纔喊著要以身殉國?的?朝臣連連驚呼,慌張矮身,躲過滾滾摔下的?國?柱。
  常歌憤然轉身,天際破曉,在他?身後擦出一抹亮白:「你們這忠心,究竟是獻給口?中的?蒼旻山河,天下萬民,還是獻給你們身上的?印綬冠冕,朝堂黨羽!」
  大魏國?柱順著長?階滾滾而下,撞壞了數處欄杆,又被磕回階梯之上,重重摔在長?階底部,當下玉碎成數片。
  國?柱粉碎,所有人萬般驚訝,竟未來得及說出半個字。
  偌大的?宮城,靜如窒息。
  此時,正門口?傳來三聲清脆掌聲。
  眾人一道看去,見幾位苗女立於?善仁殿入口?之處,這群苗女左右讓開,其內走出一位女子,杏眼圓臉,滇南苗王打?扮。她滿頭滿身的?銀鈴墜飾,行走之間銀飾相互碰撞,四處脆響。
  這女子正是滇南穎王,莊盈。
  「常將軍這裡,真是熱鬧。」
  莊盈背著手,款款朝常歌行來,她剛要踏上第一節 玉階,一旁的?魏臣當即瞪了眼睛:「大膽苗夷!玉階通天,豈是爾等女子能夠沾染!」
  滇南穎王連笑數聲,笑聲仍在空曠的?殿中迴盪,她的?臉卻?驀然一沉。
  出言不?遜的?魏臣忽然啊一聲,摔出人群,滾在玉階之上,也不?知是生了什麼毛病,他?掐著自己的?喉嚨抓撓不?止,片刻便將脖頸撓得鮮血淋漓,長?階本就陡斜,他?這麼一滾,更是順著階梯,直接滾至長?階之下,撞上國?柱,這才四肢癱軟,動彈不?得。
  此人喉部飛出一黑紅蠱蟲,輕巧飛回穎王身側。
  滇南穎王甜笑一聲:「好?大的?丈夫,好?厲害的?朝臣,居然鬥不?過一隻小小的?蟲子。」
  她的?面?色瞬間一冷:「笑話。」
  不?日之前,魏國?使?臣金鱗池盛宴上出言駁了滇穎王一句,下了宴會沒有多?久便慘死驛館之中。現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女子竟用此毒辣之法殺人,在場魏臣無不?汗顏,卻?生怕一個不?慎,又惹怒了她,都噤若寒蟬,不?敢多?言。
  滇穎王輕巧上了玉階,不?僅沒走兩側臣道,反沿著極近中心的?諸侯之道上前。
  她輕盈停在常歌身前,常歌瞟她一眼:「你來做什麼。」
  莊盈輕呵一聲:「你以為我想來麼?兩日之間定了秦嶺,又奔波至此,若不?是應了你那位先生,我才懶得做此等吃力之事。」
  原是祝政遣她前來。
  既然是祝政的?意?思,想必她不?會亂來。常歌的?心先定了三分。
  「喏。」
  莊盈只用兩根手指,捏著一虎頭鞶囊,遞予常歌。看鞶囊外紋繡形制,這當是武將官印鞶囊,且該武將官階不?低,至少也是個鎮疆大將。
  常歌不?解其意?,問道:「這什麼?」
  莊盈懶懶道:「常將軍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常歌將鞶囊四下拉開,一金雕火鳳率先露了出來。
  這個印頭的?官印他?只聽過,卻?從未見過。火鳳印頭,當是大周開國?時期分封予楚國?的?定國?將印,荊楚之人認為祖上乃火神祝融,一直以火鳳為圖騰。
  常歌乾脆將整個鞶囊拆去,一枚定國?金印霎時露出,庭燎之下,金印火鳳振翅,栩栩如生。
  「------荊州定國?印!」魏臣中一老臣認出此物。
  滇南穎王莊盈斜瞟了一眼,那人當即噤了聲。莊盈這才道:「大周武王開國?,大分六雄。這是賜給最初一代荊州主公?的?火鳳定國?印,而後這枚印鑒被荊州公?賜予我大父莊蹺,大父至滇南,定南疆各國?,這枚金印便一代代,傳至我手上。」
  莊盈眼梢略微含了絲笑容:「而今,我將火鳳定國?印交還將軍。滇南諸軍,願從常將軍調遣。」
  定國?印與玉璽不?同,乃一國?軍權之征,能號當國?萬軍。
  此時,眾目睽睽之下,滇南定國?印由一國?封君親手獻上,這印,送得是鄭重異常。
  常歌接了這國?印,還有些晃神,一列白衣吳國?軍隊亦魚貫而入,一少年朗聲道:「穎姐姐好?快,我卻?來遲了!」
  來人一身玄色公?侯華服,發上結了數條小辮子,辮上穿著赤色珠玉,此人雖然年少,卻?通身的?華貴氣派,雅望非常。
  少年人腳步輕快,他?不?出幾步便端肅立於?常歌身前,此人看著年歲不?大,眸色倒是深沉,先將常歌上下打?量一番,方才笑道:「這便是常大將軍吧。」
  滇穎王懶得引薦,草草敷衍點頭,又朝常歌道這是吳國?少主華悅賢。
  其實她不?出言介紹,常歌也能大致猜出一二,這位吳國?少主旁側掛著一赤烏紋飾的?鞶囊,赤烏,正乃吳國?先祖瑞獸。
  華悅賢自鞶囊中請出赤烏印,雙手呈予常歌:「此乃大周武王大封諸侯時,賜予吳國?的?金烏定國?印。我將此印交予將軍,吳國?八十萬雄師,三十萬水師,願從大將軍號令。」
  常歌慌忙接下,只覺這印沉墜不?已。
  滇南穎王歪著頭,邊打?量常歌,邊意?有所指:「周天子還真會哄人。真乃豪擲山河,為博美人一笑。」
  常歌只默默接印,裝作未聽明白。
  「將軍!襄陽勝了!」
  常歌一抬頭,卻?見楚國?散騎常侍陸陣雲一路小跑,直上玉階,他?停在常歌跟前,先是拱手行禮,方才自腰間取出一印:「將軍,此乃楚國?國?璽,先生要我送來,暫交將軍保管,楚國?百萬雄師,隨時聽憑將軍調遣。」
  常歌此時左手右手皆是金印,再無多?余空閒接印,陸陣雲見狀,將手中的?蛟龍國?璽直接置於?兩印之上,塞入常歌懷中。
  「哎------」眼見滇南的?火鳳定國?印和吳國?赤烏定國?印險些被壓得歪倒,滇穎王面?上多?有不?快,可三枚印鑒已堆至常歌下巴,確無他?法再攬國?印。
  在側的?魏臣冷眼旁觀許久,冷哼一聲,不?知是誰低聲罵了一句:「亂臣。」
  常歌不?以為然,陸陣雲倒是憤然瞪了他?們一眼。
  「怎麼,你們為了顛倒朝廷,將定國?大印都肯交予他?人,一句亂臣,說得是哪裡不?妥當?」
  群臣之中,洛侯緩緩起身,他?左額上還留著撞柱血痕,鮮血順著額頭淌過左眼,染紅了半面?臉頰,看著尤為猙獰。
  「誰說的?亂臣?」
  數列楚國?將士自正門而入,兩列排開,常歌見到門口?來人,眼神驀然一亮。
  只見素裳先行飄過門檻,祝政佩著枝葉玉冠,稍稍低頭,越檻而入。他?款款站定,掃視一眼,洛侯朱九變居然小退一步,身形震動。
  祝政沉聲,再問了一次:「剛剛,是誰說的?亂臣?」


第102章 主君 「主君如願為寡人一統天下,寡人謹奉社稷以從君。」 [一更]
  大魏朝臣無一?人敢出聲, 方?才萬般慷慨的洛侯也?沒?了氣焰,倒是滇穎王輕笑一?聲,破了這個僵局。
  她伸出一?根手指,歪頭笑著, 輕輕朝洛侯點了點。
  祝政音色冷肅:「帶下來。」
  祝政身後奔出幾位楚國侍衛, 當即衝上玉階, 自群臣中拖出洛侯。那幫子魏臣還在同楚國侍衛拉拉扯扯,只可惜, 祝政帶來的楚國侍衛不比魏國侍衛, 還同他們?客套,逕直亮了刀,這幫子魏國朝臣慌忙收手, 任由楚國侍衛連拖帶拽,揪著洛侯的衣領,將他拖下長階。
  「跪下!」
  侍衛將洛侯朝前一?甩,洛侯朱九變竟雙腿一?軟, 歪跪在祝政面前,他伏地之時,驚起一?陣風,將祝政的衣擺撫得飄動。
  祝政稍稍低頭, 垂下眼睫,居高臨下逼視著他:「------朱丞相,好久不見。」
  洛侯不敢抬頭,只覺頭上的視線分外壓人。起初,他只以為今日宮城鬧劇乃常歌復仇, 沒?想到祝政也?參與?此計,更沒?料到, 一?向高坐廟堂、運籌帷幄千里之外的祝政,會親自前來宮變現場。
  祝政稍稍上前一?步,洛侯慌張縮了下身子,幾是不動聲色地退後些許。他聽得祝政冷聲問道:「常歌乃亂臣,是你說的?」
  洛侯縮著肩膀,低頭不語。
  祝政面沉如水:「掌嘴。」
  玉階上的魏國朝臣,認得他的,早已憶起往昔天威,諾諾然不敢說話。
  不認得他的,只以為他同吳國少主?、滇南穎王一?樣,只是哪位諸侯。
  一?位朝臣騰地站起,為洛侯打抱不平:「洛侯自大周閔王時期,便任一?國丞相,後輔佐周文王祝政,殫精竭慮,更帶領群臣,挺過大周宮變,又憑一?己之力將朝廷穩至現在模樣,你是何人,敢對我大魏丞相不敬!」
  滇穎王在側,聽得此言,幾乎要笑出聲。這位文臣字字句句,沒?起到半分勸解作用,反而?都在拱火。
  在場小半朝臣乃大周朝遺留而?來,一?旁認得祝政的老臣只不住拉著站起朝臣的袖子,要他少說幾句。那人反倒不依不饒,還以為這是個表現的機會,越是阻撓,反越大聲對洛侯現著忠心。
  祝政稍稍俯身,掐著洛侯的下巴,強令他抬頭,他如寒潭般的眼眸沉沉望過來,仔細打量著洛侯朱九變。
  祝政別有意味,緩聲道:「......自周閔王時期,你便是大周丞相。」
  朱九變的脖頸被?迫反弓成?一?個駭人的角度,他嘴唇抖了幾許,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祝政一?字一?頓:「後輔佐周文王祝政,殫精竭慮。」
  朱九變已眼神?渙散,雙手在衣擺上胡亂抓摸著,不知是想掙還是想抓著祝政的衣擺哭求什?麼。
  玉階上那文臣還在嚷嚷:「朱家,自武王開國便世代?簪纓,四世三公,洛侯更是家學淵源,掌權天下!縱覽四海,沒?有幾人能不敬洛侯!」
  祝政極輕地笑了一?聲。
  世代?簪纓,四世三公,大周並未薄待於他,朱家卻野心日盛,弄權朝堂,周閔王后期,更是鬧出個「案牘不過目,軍政問三族」的笑柄,至今留於史冊。
  大周覆滅之後,「穩」字當先的魏王司徒鏡自是不會擅動朱九變,他那套結黨專權的腌臢法子,竟被?原封不動搬至魏廷,玉階上的群臣,個個都是朱家黨羽。
  祝政緩聲問:「朱九變,你今日同我好好說清楚,究竟,誰是亂臣。」
  捏著朱九變下巴的手指陡然一?松,朱九變身形不穩,竟踉蹌在地。
  身側之人遞來絹帕,祝政接過,輕輕拭著右手指尖,彷彿是沾染了什?麼髒亂東西?。
  拭畢,他將絹帛隨手遞回,冷冷道:「掌嘴。」
  楚國侍衛將洛侯肩膀一?壓,另外兩人左右開弓,當下扇得洛侯頭顱亂偏。
  魏臣大驚:「天亡大魏!我一?國丞相,竟遭此奇恥大辱!」
  滇南穎王涼涼瞥了那大臣一?眼:「你們?這位洛侯,的確不是什?麼人都能出手打得,可他出手,卻是恰如其分。」
  明白的,緘默不說,不明白的,聽得滇穎王此言,愈發生疑。
  此時聽得一?串碎步聲,高公公慌忙越了門?檻,一?見祝政,慌忙緩了步子,穩重上前。他手上捧著個長形玉托,玉托上還置著一?四方?白玉印盒。
  「您要的東西?,我為您取來了。」高公公將手中玉托升了升,恭謹低頭。
  大魏朝臣本想譏諷高公公幾句,可上一?個出言不遜之人仍跪在玉階前,耳光打得響亮,眾臣慍不敢言,只面上輕蔑。
  祝政拿眼梢看?了一?眼玉托,甩袖飄逸掠過洛侯。高公公竟輕車熟路,輕輕護在他身側。
  眾目睽睽之下,祝政踏上正中天子道,直上玉階。
  魏臣之中頓時低語四起------縱使是魏王登基,踏上玉階之時,也?只走了兩側諸侯行道,從未染指過正當中的天子之道。
  此人不知為誰,竟敢僭越至此!
  祝政不僅不覺僭越,反走得步步生風,坦蕩無比。
  他稍稍抬眼,常歌站在九重長階最頂端,懷中堆著三枚護國印,最頂上的楚國璽置得不穩,常歌只能用下頜抵著玉璽,看?著倒有幾分委屈。
  「你們?便是這樣交印的。」祝政停在常歌身前,邊說著,邊輕手接過楚國玉璽,高公公趕忙奉上玉托,三枚印鑒便都落於玉托之上。
  定國印,一?枚都沉甸甸猶如堅石,何況三枚疊著一?起,常歌揉了揉被?墜得酸痛的胳膊,卻見祝政將高公公帶來的印盒輕輕一?掀------
  常歌的目光先是一?亮,而?後瀾動萬般,又低垂眼簾,緩緩低下了頭。
  印盒上只露出了小半個狼頭,祝政將印鑒取出,這印碩大,沉黑如墨,印鑒頂端雕一?悍狼,正踏著層雲,仰首長嚎。
  這是狼胥騎大成?、常川賜封定安公時,周閔王賞賜的「定安將軍印」。
  常歌幼時,常川初封定安公,還拿著這枚印鑒讓常歌摸一?摸,當時常歌的手掌尚小,只能握住印鑒上冰涼的小半個狼頭。
  這枚印鑒常川相當寶貝,賜印不比官印,無需攜在身邊,但常川南征北戰,都帶著這枚定安將軍印,時不時便拿出來擦拭。
  狼胥騎崩解後,常川將此印交還閔王,自此,常歌再未見過這枚印鑒。
  誰知今時今日,竟能再見著此印。
  祝政鄭重將此印交予常歌手上,待他拿穩之後,莊重道:「四國帥印既齊,自今日起,將軍可掛帥四國,號令百萬雄師。」
  他將自己的手緩緩覆上常歌接印的手,常歌一?驚,險些摔了大印,幸而?祝政手穩,牢牢固住了他。
  高公公忙給身後的小太監使眼色,小太監低著頭,將手中書案高高呈過頭頂,其上置著筆墨和王詔錦。
  吳國少主?和悅一?笑,道:「此詔鄭重,不如由我替吾王代?筆。」
  一?句「吾王」,讓方?才面有不忿的朝臣神?色惶惶起來。
  普天之下,僅有一?人能讓諸國公侯尊稱「吾王」,那便是大周天子祝政。
  方?才跟著洛侯朱九變一?道喧鬧的魏臣慌張伏低了身子,以袖胡亂擦著側頰的汗。
  難怪他命人掌嘴洛侯,洛侯竟半個不字都說不出來。
  祝政點頭應允,並指了殿前位置讓吳國少主?書詔。
  片刻之間,詔成?。
  祝政輕瞥一?眼,道:「此處不妥,再潤幾筆。」
  他輕聲指點一?二,吳國少主?當下提筆,重擬詔書。
  新詔落成?,高公公接過墨跡未乾的初道詔書,同往日歲月一?般,站在善仁殿前,面對著浩浩宮殿,將詔書一?捧,打算宣詔。
  吳國少主?帶頭,滇南穎王行苗族拜禮,魏臣倉惶伏地,在場所有侍衛皆撫袍大跪,低頭聆旨。
  日出,第一?縷金光落在沉黑的宮城簷上,鎏金的獸頭反射著明燦的光芒。
  「昭武君常歌幼有明德,允文允武,後順天之意,知民之疾,數定天下。
  江山四裂,萬民苦亂已久,今請君總戎,授四國將印,加封合縱長,大合諸侯,行正義師,以平亂世、匡正天下。
  主?君如願為寡人一?統天下,寡人謹奉社?稷以從君。」
  聽完最後一?句,常歌驀然抬頭------「寡人謹奉社?稷以從君」。此句鄭重,大意是常歌若願意為了君王出征一?統天下,祝政定竭盡傾國之力,傾盡家國,謹奉社?稷,支持常歌。
  這句語氣說得極其誠懇,不會由一?國天子說出,更不會出現在王詔之上。
  詔書輕輕遞至常歌。
  高公公機敏,已當即改了稱呼:「主?君,請接旨。」
  詔書既宣,常歌便已是四國合縱之長,掛四國定國印,不能再稱他為「將軍」或「大將軍」,只能如王詔所宣,稱他「主?君」。
  常歌眼睫顫動不止,哽聲半晌,方?才強抑住情緒,低聲道:「微臣,接旨。」
  他高舉雙手,剛要結果王詔錦,手腕一?溫,祝政竟拉著他的手腕,親自將他扶起,又接過王詔錦,親手送入常歌手中。
  他以掌覆上常歌捏緊王詔的手,輕緩拍了拍常歌的手背,音色又沉又柔:「天下一?統,盡托於君。」
  太陽一?躍而?出,滿照清夷大地。
  *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詔書參考《史記》和多封詔書,有化用
  主君稱呼出自《史記》,戰國時期


第103章 青梅 「主君哄我,這青梅分明是甜的。」 [二更]
  合縱長?常歌接詔, 第一道軍令便是原地屯兵。他快馬送文,日出之前便將合縱之事昭告天下,詔書上明列四國合縱兵力幾何,大有彰顯實力、一吞天下之意。
  詔上還點名, 三天為期, 這期間所有歸屬大魏、益州、豫州、鬼戎管轄的城池, 可遞降書,歸順合縱大軍。
  歸順四國合縱的城池, 當即納入合縱管轄, 大軍必不會傷及該城一花一木。
  這三天不僅僅是給對方一個考慮期,盡量減少未來強攻城池,也是給己方軍隊一個修整時間。
  滇南在秦嶺大勝, 吳國在汝南大勝,連腿腳慢些的冀州軍隊,時隔一日也送來了冀州的山嶽定國印,此次佈局, 卻有兩處出乎常歌的意料。
  第一處乃莫桑瑪卡失手。他不知被何人迷暈,滇南穎王都解不了這種奇毒,好穎王說?此毒對身體無?礙,只需等他自然?轉醒即可。莫桑瑪卡雖遭人暗算, 但五國相王之處,所有王侯皆留於現場,被等在近處的景雲盡數押至長?安,其中卻獨獨少了魏王。
  魏王被先?生擒在太宰府中,這表示他壓根未去五國相王的新城郡, 取而代之的可能?是大魏太子司徒玄。不過此事既然?交由先?生處理,常歌便未再過多過問。
  第二個出乎意料之處, 乃益州。
  益州平南將軍孟定山果然?遵從軍令,自巴東、建平出兵,與駐守夷陵的楚國軍隊相抗。
  益州主將乃平南將軍孟定山,楚國主將乃大將軍甘信忠,一個乃精銳猛將,一個是老驥伏櫪,雙方打得是有來有回?,戰況激烈,建平夷陵一帶,竟成?了中原上爭奪最甚之處。
  孟定山、甘信忠,俱是天選良將,折了哪一個,常歌都心?痛異常,他盤算著當下動?身,親自去戰場勸和。他問過高公公祝政所在何處之後,來到?了錦夕殿。
  齊物殿失火,祝政暫時挪到?了錦夕殿中。
  錦夕殿緊挨著齊物殿,本該是王后居所,但祝政並未立後,這殿多數時間一直空置著。只有幾回?,常歌惹怒他時,倒是被祝政鎖進錦夕殿裡?思過。
  譬如名動?長?安城的「錦書居士」小花驢那次。
  眼下,祝政坐在錦夕殿南暖閣,正對著錦夕殿前院,當初常歌被關進來時,種了許多的青梅樹,眼下數年已?過,早已?生得亭亭如蓋。
  六月,正值果期,緋青的梅子綴滿枝頭,壓得樹梢都彎了腰。
  祝政正略微低頭,在案上專心?擬著臨時朝政名單。
  宮變之後,魏國大臣被一網打盡,有一個算一個,全部入了天牢。朝廷也當下停擺,善仁殿大門?緊鎖,各機構亦是亂做一團。
  不過,待他將各人職責制衡之事羅列清楚,最快中午,一切便能?恢復正常。
  幾隻青梅滴溜溜滾過書案,又?被白玉書鎮攏在一處。祝政抬頭,見常歌支著肘趴在窗口,另只手抓著一青梅,在衣裳上胡亂蹭了蹭,張口便咬。
  青梅爽脆,更隨著陣陣夏風送來些果香。
  常歌啃著青梅,含糊道:「先?生歇歇吧,鐵打的人也是要休息的。」
  祝政擱筆,朝他探手:「過來。」
  常歌將梅一銜,就著祝政的手,蹬著窗戶翻入室內,祝政引著他,坐在自己身側。
  祝政眼中劃過一絲笑意,將他發上的小碎葉摘下:「主君,堂堂一位合縱長?,居然?翻窗而入。」
  常歌瞪他:「不是先?生要我?翻進來的麼?」
  祝政低頭淺笑,專心?寫字,常歌只在一旁氣鼓鼓啃梅子。過了片刻,祝政方才輕輕咳嗽,掩了笑意,稍稍正色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
  常歌只說?祝政忙得一刻也不歇息,其實常歌自己也壓根沒閒著。幾處大軍都散在外頭,軍營裡?各種消息來來去去,常歌亦是一上午連喝口茶的功夫都沒有,這時候忽然?過來,定是有要事要商量。
  「先?生知我?。」常歌握著啃了小半的青梅,端端坐正,「這不是休戰三日麼,趁這個機會,我?想沿著前線都摸一圈,好熟悉熟悉當下境況。」
  祝政拈著輕薄的軟袖,他已?換下素日裡?的軟白衣裳,反而著上了滾邊玄色深衣,這是他從前做天子時的家常衣裳。
  他的筆尖凝了半晌,方才繼續落筆:「你想去建平。」
  常歌拘謹地抓了抓膝上衣料:「什麼都逃不過先?生的眼睛。」
  心?底真實想法?被識破,常歌乾脆實話實說?:「楚國的信忠老將軍有勇有謀,益州的定山將軍忠誠英勇,二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將才,損了哪個,都是我?大周之失。我?出面勸一勸,說?不定,還能?為我?大周添二員福將!」
  祝政的目光左右飄忽,他沉吟片刻,擱下筆道:「將軍能?勸則勸,若勸不過來,也不要自責。」
  見常歌疑惑,他復而解釋道,「有人忠於心?,有人忠於民,有人忠於令,這三者?看似相同,實不相同,強行說?和------」
  祝政本想多說?幾句,見常歌不自覺眉頭輕鎖,只輕拍拍他的手背,掐住了後半句話頭。
  「即使先?生不看好,我?還是打算去試一試。」常歌道,「我?當然?知曉此事吃力不討好,但我?也不能?見著他二人兩敗俱傷,何況行前至各個軍中慰問,本就是常理。一軍的將士,出征前若連自己的主將都沒見過,那這不是打了個糊塗仗。」
  他說?話時,祝政一直支著額角,淡墨般的眼梢低垂,目光一直凝在他身上。
  「主君要去,也不是不可以。」祝政的掌落在他肩上,輕聲道,「應孤------」常歌瞬間掃了過來,祝政當下改了稱呼,「應朕一個條件即可。」
  常歌問:「是何條件?」
  祝政稍稍坐起,壓著他的肩膀湊在耳邊:「請主君賞一口青梅嘗嘗。」
  常歌略有些嫌棄地望了一眼手中的青梅,苦著臉道:「不是我?不願給先?生,可這青梅未熟,酸的!」
  他話未落音,祝政忽然?稍稍貼近,緊接著,他的頰上被輕輕啃了一口,祝政的唇又?涼又?軟,齒間卻溫和。
  祝政只輕輕含了一口,便當即鬆開:「主君哄我?,這青梅分明是甜的。」
  常歌抓起桌上的青梅砸他。
  二人正鬧著,高公公在門?口輕咳了一聲,待他們都坐端正後,高公公方才詢道:「楚國散騎常侍陸陣雲求見。」
  陸陣雲大周時期便是祝政的線人,他剛一踏進暖閣,祝政便一直望著他,等他開口匯報。
  只見陸陣雲尷尬一笑:「先?生,我?是來找主君的。」
  祝政當下側臉挪開目光,自裝作專心?寫字,那模樣險些將常歌逗笑。他以手背輕輕遮了笑意,問道:「什麼事?」
  陸陣雲道,建平夷陵兩地拉鋸已?久,夷陵順流便是都城江陵,斷不能?再度失守,於是夷陵守將甘信忠差人到?襄陽請援,可這援請得襄陽是左右為難。
  襄陽主將夏天羅病榻纏綿,幫手陸陣雲來了長?安,劉肅清一直告病,這就導致了唯一留下的守城都尉李守義是一點都走不開。
  陸陣雲想派喬澤生去,又?怕他尚年少,不是益州平南將軍孟定山的對手,正一籌莫展的時候,一直留在襄陽大營的益州輔國將軍張知隱提議,由他前去夷陵支援。
  陸陣雲思來索去,張知隱性格沉穩足智多謀,確實是上佳人選。只是張知隱雖為襄陽通風報信過,但他畢竟是益州的將軍,還是益州的侯爺,陸陣雲摸不準該不該放他至夷陵,只好來請示常歌。
  祝政聽了半晌,搖頭道:「不可。」
  他擔心?之事和陸陣雲不同。陸陣雲懷疑張知隱是否忠於益州,會不會行反間計,而祝政擔心?的則是張知隱、孟定山皆為益州大將,貿然?對壘,不知會不會傷了感情。
  「------我?倒覺得沒什麼不可。」常歌側著頭想了會,方才開口,「老虎你放心?,知隱這人斷不會做出兩面三刀之事。而且,老虎你有所不知,現在守著建平的那位將軍孟定山,他原是張知隱府上的家將,和知隱自幼一道長?大,定山更是自小就護著知隱,他倆感情甚好,知隱若能?同我?一道前去,勸和定山,便更易了幾分!」
  陸陣雲點頭:「明白。」
  他剛要出門?,常歌又?叫住了他:「你讓知隱先?動?身,但千萬別心?急,萬萬要等我?來了之後再去戰場。」
  陸陣雲合手:「驃下領命。」
  陸陣雲前腳剛走,常歌這才面色一冷,嚴肅道:「看來我?得立即動?身。信忠將軍堅韌異常,連他都派人請援了,我?再不去,夷陵怕是有失。」
  祝政點頭。
  常歌稍歎一聲:「益州的孟定山,真是一員猛將。這將若能?收在我?們麾下,該有多好。」
  祝政揉了揉他的後腦勺,輕聲道:「早去早回?。」
  常歌前腳剛走,祝政面上的和煦漸漸消失。他獨自在錦夕殿中侯了一炷香的時間,算起來應該足夠常歌出宮城了,這才低下聲音問:「常歌走了麼。」
  景雲自屏風之後走出:「稟先?生,已?出宮城。」
  聽得這句消息,祝政方才問道:「他到?了麼?」
  景雲點頭。
  祝政緩緩起身:「動?身。」
  *
  沉香裊裊,華柱林立。
  此時雖是白天,但大殿當中燈火長?明,寓意世代繁衍,國祚綿長?。
  這裡?正是大周天家宗廟祠堂,陳列著祝家自開國以來所有先?輩、所有遠親近戚。
  正當中立著開國武王的牌位,其下數十層牌位層疊不止,竟猶如一座小山。最末一排擺的卻並非牌位,而是疊得整齊的衣物。
  祝政跪坐於中央錦團之上,稍稍抬腕,為面前的香火燈添著香油。
  燦金的油細如絲線,傾斜而下,尚未灌滿長?明燈,燭光卻一閃。
  聽得身後腳步聲漸近,祝政低聲道:「您來了。」


第104章 子民 「沒人逼我,是我主動求他們的。」 [一更]
  錦緞蒲團上, 層疊的衣衫鋪開,素色大?帶垂墜而下,冀州公祝展身著九章袞服,端正跪坐於祝政身側。
  祝政只拿眼梢望了他一眼, 安靜垂睫, 繼續朝長明燈中續著燈油:「展從伯, 今日著的體面。」
  冀州公祝展所?著冕服,只有在朝見天子、宗廟祭祀當中方會穿著, 平日裡甚少?會穿得如此?隆重?。
  冀州公祝展和緩道?:「一輩子到頭, 也就剩下這麼點體面了。」
  他舀水淨手,本想續油上香,目光卻落在最末一列陳著的衣裳之上。
  大?大?小小, 十幾套衣裳,看?制式,俱是祝氏公族王子所?著。
  祝展便稍稍斂了手。
  油絲漸細,最終轉做斷線的珠子一般, 整個香勺的油都倒得乾淨。
  祝政輕輕擱下香勺:「冀州公,打算什麼時候拿洛陽?」
  前幾日,冀州大?軍已過平陽,從距離來看?, 本該是冀州軍最先到達長安,可連最遠的吳國軍隊都到了,冀州軍卻遲遲未到,一日之後,方才到了小半兵力。
  常歌一見冀州主力屯兵洛陽, 雖皺眉半晌,但最終並未多說什麼。想來他是顧忌冀州公乃祝政從伯, 即使屯兵關緊的洛陽,也當不會有二心。
  洛陽這個地方,既能西出長安,又能東臨豫州,南下便是楚國,過新城便是益州,此?地若是一拿,中原六雄,哪個都過不安生。
  大?周武王將洛陽這個地方分予丞相輩出的朱家,正是看?中了朱家朝堂勢力雖盛,卻甚少?涉及軍事,給他個戰略要地,也翻不出什麼花樣?。另一方面,洛陽豐饒非常,反會安了朱家的心。
  冀州公低頭一笑:「政兒說什麼頑笑,我拿洛陽又有何用。」
  祝政道?:「長安宮變,洛侯被擒,他的封地洛陽正是空虛。」
  冀州公只笑,並未多言。
  祝政面著倒數第二排最正中的牌位,開始燃香。香霧繚繞,祝政將手中的三柱香舉至牌位前------竟是大?周文王祝政的牌位。
  屬於他自己的,四年前「駕崩」後的牌位。
  他將香尾稍稍落入香灰之中,淡聲道?:「四年前,大?周宮變,我一直多有不解。司徒太宰自幼教引於我、看?重?於我,即使意見不和,為?何忽然對我趕盡殺絕。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老?師並非是要殺我,不過是明面上將我『殺』了,這才一了百了,徹底杜了旁人殺我。」
  祝政略微側臉,冰霜似的面容冷漠異常:「展從伯,您說,我說的對麼。」
  冀州公只當沒聽到這句,抬手輕巧撫過最末一排,疊放的整齊的衣裳:「這是寧兒的衣裳,他沒的時候,不過六歲。這是謙兒的、信兒的......」
  他如數家珍般,將最末一排衣物的主人一個一個點出來。這些衣衫,全是宮變那日,夭折的祝氏子孫的衣裳。
  有的衣裳一看?便是幼童所?穿,尺寸過小,冀州公一隻手都能覆住大?半。
  冀州公口中還在絮絮念著,祝政忽然沉聲,怒火隱隱:「夠了。」
  那股子怒火有如蘊藏在潭底一般,祝政面色仍舊沉靜,玄色素紋衣裳重?重?鋪開,端端坐著,只有眼睫輕顫了一下。
  他強抑著自己的音色:「你要奪權,殺我便罷,為?何要殺盡祝氏子孫。」
  冀州公自鼻中輕巧地嗤了一聲,好似譏諷。
  「不僅如此?......狼胥騎何辜,常川何辜!」
  冀州公抬手,攏了攏梳得一絲不苟的烏髮?:「你都知?道?了。」
  祝政黯然垂睫:「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調查此?事。可我越是往深處抽絲剝繭,卻愈發?心寒......西靈叛變,你先是迷暈所?有大?周影衛,而後命人在狼胥騎的吃食中下藥,再扮做大?周影衛屠殺狼胥騎,激起火尋鵃兵變,不明所?以的狼胥騎與大?周將士自相殘殺,常川苦勸、火尋鴒以死?相逼,都未能阻止。那場兵變持續數日,連草原都被染得血紅......展從伯,你好一招借刀殺人。」
  冀州公身板挺直,溫和道?:「謬讚。」
  「還有常川之死?。冀州連年深受鬼戎侵擾,常川一空閒下來,便至冀州助你平定邊疆,你居然威逼利誘,鼓動朱九變,污蔑常川通敵鬼戎,養寇自重?。朱九變在朝堂上以死?相逼,周閔王都未對常川下殺手,窮途末路,你居然鼓動冀州民眾,各家取出些許精釀,匯成?『萬戶送行酒』------」
  祝政幾是慘笑:「好一碗,萬戶送行酒。」
  他側過臉,祝家宗廟的火光在他黑沉的袍上燙出光影丘壑,祝政擰著眉頭,面色沉得可怕:「冀州公,斬殺如此?良將,你心中,可有痛過半分?」
  冀州公終於卸了和藹偽裝,面上難得生出些沉鬱顏色。
  祝政道?:「天祐我大?周。雖損了常川,但又賜了常歌。鬼戎綿諸將月氏在北境逼得是逃無可逃,不得不孤注一擲,二十萬大?軍浩蕩入境,直逼長安城,月氏大?軍最近之時,距離長安城不過三百餘里。常歌臨危出征......救我大?週一命。」
  「他為?絕後患,徹底收復涼州,坑殺二十萬月氏大?軍,自此?留下永世惡名,更被諸侯聯合上書,請殺常歌。從伯......常歌看?似心寬,從未計較過旁人如何評說與他,但朝堂上那些惡毒字句,無不銘他心間。他沒什麼交好的臣子,你贈他恆山墨翠,待他慈愛,常歌是真真實實高興了數日。最初幾日,那枚恆山墨翠他是愛不釋手,連睡覺都捧在手心當中。」
  也正因?如此?,祝政才決定,此?事定要避開常歌。
  冀州公祝展的聲音也低落下去:「常歌心性純粹,他若非大?周將領,該有多好。」
  「我不明白,從伯。」祝政的眼簾垂落,「您封地冀州,東起齊魯,西至平陽,北過雁門,南下陳留,不說富庶,但至少?還過得舒坦,緣何要夥同?鬼戎綿諸國,一而再再而三地行此?事?您既負了家國山河,更負了封地萬民。」
  這話說得重?,冀州公竟有半晌並未說話。
  他輕緩起身:「我負了......封地萬民?」
  冀州公向前緩行兩步,面著最頂端的開國武王牌位:「天子,乃天下之主。王權最大?,江山次之,百姓最輕。」
  祝政並未出言反駁。冀州公繼續道?:「諸侯,一國之君。往大?了說,食邑萬戶,好不風光。往小了說,和郡縣的太守並無什麼兩樣?,不過,是個地方父母官。」
  他低下頭,輕緩撫著袖邊上的山嶽紋章:「我冀州圖騰,正是山嶽。在我這個冀州父母官心裡,百姓最重?,江山次之,王權......最輕。」
  冀州公頭一次側過頭,同?祝政對視:「周天子,我雖負王權,但我祝展,無愧於心!」
  祝政輕輕皺眉,冀州公竟如開了閘的洪水般,滔滔傾訴:「鬼戎之亂,這都是武王開國留下的老?問題。我冀州封地,看?著地域遼闊,北部有北境風情,東部乃齊魯禮儀之邦,南部又有廣闊平原沃土,實際上接任冀州主公的哪一位祝氏公族不知?道?------翻座山便是北境鬼戎,我們守的,是祝氏的大?後方;護的,是整個大?周江山。」
  冀州公仰頭,長歎一口氣:「你歎常川,我何嘗不歎!冀州將領,哪一個不是熱血沸騰,忍饑耐寒,固守邊關?可再熱的血,遇上不值的人,也會冷成?冰。」
  冀州公輕輕瞥了一眼祝政:「我兒若不戰死?......也當有你這麼高。我祝家人本就生得高挑,我兒又是他那輩中最拔尖的一個,十一二歲,稍稍抬手便能扶著門框。可惜......可惜啊!」
  冀州公的手攥成?了拳:「他......為?國出征,身陷絕境,糧草枯竭,那一年,大?河改道?,淹了多少?良田!本就因?天災糧荒,我冀州又被鬼戎掠奪數次,不說糧草......即便是我冀州宮城,連半斗米都拿不出來!」
  「我冀州軍為?大?周死?戰拚命,退敵鬼戎,我兒還被鬼戎斷糧,圍困在庫布齊沙漠當中,我不過是借取五千擔糧食,五千擔而已!」
  他猛地轉頭,眼中血絲遍佈,惡狠狠瞪著祝政,「你可知?道?,我等來了多少?糧食?!」
  冀州公的孩兒大?上祝政許多,他所?言所?述,至少?是周閔王時期的事情,祝政輕緩搖頭:「不知?。」
  冀州公一步步逼近周閔王牌位,冷冷道?:「周閔王十六年,冀州臨天災,遭鬼戎八次侵襲,冀州軍主力被圍困庫布齊沙漠,我冀州百姓......我冀州百姓,卻等來了大?周的徵糧令!」
  他猛地彎腰,一把?將香案上的東西掀了個乾淨。
  供香、爐鼎、香灰,亂七八糟滾了一地。
  看?著這一地狼藉,冀州公頹然站著:「鬼戎人殺了我兒,又直接殺入宮城之中,將我兒的屍首,拋於殿前。我至今記得我兒慘死?的模樣?......他瘦得幾乎皮包骨頭,眼圈都餓得深深凹下,他是被活活餓死?、渴死?在沙漠上的!」
  祝政道?:「所?以,你是在為?他報仇?」
  冀州公輕蔑嗤了一聲。
  「我無能,失了自己的兒子。可我祝展......不止這麼一個兒子。冀州萬千百姓,皆是我的子民,鬼戎殺進宮城,我死?了有什麼關係,我死?了,誰來抗住冀州的大?梁,誰來護住我冀州的無辜臣民,誰來......拯救我的子民。」
  他頹然站著,屋外天晴,卻忽然悶雷滾滾,猛地打下一個霹靂。
  「沒人逼我,是我主動求他們的。」


第105章 仁心 「政兒,從伯......能抱抱你麼?」 [二更]
  冀州公?雙肩鬆弛, 整個?人如風中枯草一般,頹唐得厲害。
  「我祝展的體面,早在那一日丟光了......我跪著求他們,求他們放過我, 放過冀州, 萬萬不要屠城。留得冀州一命, 也?是為?鬼戎留了個?糧倉------他們大王允了。這便是為?何?鬼戎遍佈北境,卻獨獨只有?冀州, 一年要遭五六次南侵, 這是為?了活命......這都是為?了活命!」
  「......若非如此,我冀州全境,早被屠得乾淨!」
  冀州公?祝展哀立片刻:「他們深惡西靈狼胥騎, 要我離間?西靈與大周,毀了狼胥騎,我做了。常川發現?我與鬼戎綿諸國之間?的來往,他們要我想法殺了常川, 我也?殺了。誰知常川倒了,又來了個?常歌------若不是同我做交易的鬼戎大王壽終正寢,其子烏洛蘭垓繼位,恐怕司徒鏡上位後第一個?要殺的, 便是我吧。」
  祝政闔上眼簾:「從伯......糊塗。」
  二?人默立片刻,竟僵持著談不下去。
  祝政穩了穩自?己的語氣,低聲?道?:「滾出?來。」
  洛侯朱九變自?華柱之後偷偷瞧了一眼,本想強撐著最後一點派頭,目光同祝政一觸, 慌張自?柱後爬出?。
  祝政冷肅道?:「閔王時期的徵糧令,自?是朱丞相簽發。你好好說說, 究竟怎麼回?事。」
  朱九變伏在地上,額頭幾乎要貼上地面:「那年......大河入海口改道?,冀州確實是個?災年。可中游天氣良好,卻是個?豐年,雖是如此,朝廷裡也?的確是沒糧。」
  祝政皺眉:「糧食呢。」
  朱九變道?:「年初就下了瑞雪,朝上的官員,都明白這會是個?豐年,四?月份麥子尚未抽穗,國庫中的儲糧就都被各處官僚變賣空了。入了暑,糧食收上來,中飽私囊去了一層,層層剋扣再去一層,本就沒剩下多?少。除開要留的儲糧,宮裡的口糧,交上來的,還不夠......」
  朱九變越說音量越小,低著頭,瑟索退後幾步,忽然伏地道?:「非我貪腐,我也?實屬無奈!這麼大的朝廷要穩,這麼多?朝臣要活------周天子,您若不信,大可將我在洛陽的家一抄了之!若能抄出?半點多?餘錢糧,無需王上動手,我當下撞柱而亡!這麼多?年來,我得撐著這麼大個?朝廷,拆東牆補西牆,左右填補虧空,早已撐無可撐了!」
  冀州公?連笑數聲?,他徐徐搖頭,長歎一聲?:「爛透了,爛透了啊!從根上,都爛透了。政兒,這種爛天,強撐著,還有?什麼意思?」
  冀州公?側對著祝氏燈火站著,笑得古怪,燎燎燈火將他一半的輪廓拉得愈發晦暗。
  他踩著掀了一地的狼藉,輕緩走過達徹屋頂的列宗牌位陣,赤絳的纁裳拖拽過地面,沾上無數香灰。
  冀州公?側望向如山一般的宗廟牌位,笑得愈發歇斯底里,他忽然抬手,一把扯落牌位下的錦緞墊布,數百個?靈牌被他掀得漫天零落。
  長明燈一倒,瞬間?燃著了錦緞墊布,宗廟裡當下著了大火,朱九變見狀,倉惶逃至一側華柱之後。
  冀州公?抬手,伸出?一根食指,笑著指向祝政:「你,弒父。我,弒族。」
  沖天火光中,冀州公?面上似是笑著,張開雙臂:「我大周國祚,萬年綿長!」
  火勢愈旺,尚未扯落的靈牌被燒得辟啪作響。冀州公?的狂笑在宗廟中不住回?蕩。
  大火之中,祝政肩背平直,坐姿依舊鎮靜端方。他定了片刻,方才搖頭低聲?道?:「從伯,自?炎黃起,未有?哪個?朝代,能屹立萬年。」
  冀州公?緩緩回?身。
  烈火給祝政冰霜似的面頰籠上層暖光,他定然道?:「天子,順天道?之義;君父,念萬民之安。其餘的,便都交由天定。」
  宗廟裡,亂七八糟的供香滾了一地,香灰也?傾了半案。
  大周自?武王起,一統中原,福澤綿延百年。祝家一時繁榮,人丁興旺,可眼下還活著的,也?就剩下冀州公?祝展和眼前這位周天子祝政。
  冀州公?怔怔立了片刻。
  他背著大火,站在祝政身側,聲?音更如游絲一般:「政兒,從伯......能抱抱你麼?」
  祝政稍稍側臉,冀州公?的袍邊就在他袖側,潤了燈油又沾滿香灰,骯髒得厲害。
  他徐徐起身,轉過些許角度,冀州公?緩慢回?頭,僵硬地攬住他的肩膀,如此一來,祝政便不自?覺地面向宗廟大門口。
  門口屋簷之上,有?一弓箭手,正拉著滿弓,死死瞄著祝政的眉心?。
  原來早有?準備的,不止祝政一人。
  弓箭手箭在弦上,但凡冀州公?任何?一個?暗示,冷箭便會破空而來,刺向大周天子、也?刺向他唯一的親眷,祝政。
  冀州公?輕緩拍著他的背,湊在祝政耳畔:「政兒,今日從伯,饒你一命。以後再見,就但憑本事吧。」
  他用力攬了一把祝政的肩背,那弓箭手凝神?看了會,滿弓稍稍鬆弛,弓箭也?緩緩落下。看來,這個?略顯僵硬的擁抱,正是放過祝政的信號。
  「出?了這個?宗廟,我便再也?不是你的從伯了。」
  冀州公?終於鬆了祝政,他稍退兩步,似最後一眼那般,以目光仔細描摹過祝政的面容。
  經過一番歇斯底里,他的嗓音已有?些沙啞:「我......只管著一州百姓,政兒,你背著的,可是天下萬民。」
  他合手,以諸侯之禮對祝政深深大拜,大袖垂墜,幾乎鋪至地面。
  深拜過後,冀州公?毅然回?頭,甩袖而出?。他剛扶上宗廟的門框,遙遙抬頭望了眼天,今日的天氣著實奇怪,方纔還滾滾悶雷,此刻烏雲散去,金光自?房簷上斜斜射下,晃得他睜不開眼。
  日光散過,他這才發現?,他事先埋伏在宗廟之外的刀斧手,不知何?時已被人反殺,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目光上移,房簷上,只掛著一隻手,他留下的弓箭手不知何?時被人伏擊,死在簷上。
  冀州公?唇邊輕勾,極緩地綻出?個?涼薄的笑容。
  原來並非兩虎相爭,不過是天羅地網,疏而不漏。
  臨行前,他設想過會有?如此境況。冀州軍屯兵洛陽,大定六雄的計劃幾乎是昭然若揭。若為?天下安寧打算,他來長安自?是凶多?吉少。也?正因如此,他才穿上了最為?莊重的冀州主公?袞服,作為?冀州君父,慨然赴死。
  下個?瞬間?,一支弩箭破風而來,他左胸當下裂痛,那支弩箭死死貫穿了他的胸口。
  鮮血霎時湧出?,潤透了層層的衣衫,一直洇至他最外層的公?侯冕服之上。冀州公?扶著門框的手緩緩滑落,他回?首,最後看了一眼著火的宗廟。
  祝政玄衣垂墜,面著烈火,端正坐在宗廟正中。
  他聲?音低沉:「......從伯,我先是萬民君父,再是大周天子,最後最後,才是您的侄兒。」
  「侄兒不捨,可大周天子、萬民君父,當捨。」
  視野一黑,冀州公?溘然倒在熊熊烈火之中。
  *
  大江之畔,風過,層林低伏。
  兩軍於江畔山前列陣,楚國大將軍甘信忠倒提乘雲戟,單騎列於陣前。他左手略掩著胸口,胸前鎧甲本是銀色,只是一層血跡疊著一層,早已看不出?精甲原本的色澤。
  甘信忠目光西望,這幾日楚軍和益州軍咬得甚緊,今日你去我三十里,明日我再奪回?二?十里,來回?拉扯。
  眼下益州五萬大軍列陣,益州軍旗和「孟」字將旗高掛,益州平南將軍孟定山衝出?大軍,勒馬於陣前,朝甘信忠將軍拱手行禮:
  「甘老將軍,連戰數日,若您身體有?恙,可再休戈半日。」
  「無妨。」甘信忠抬手阻道?,「孟將軍英勇,老頭子我也?尚還強健,不必過多?介意。」他輕咳兩聲?,轉而回?禮道?:「上回?孟將軍已然刀下留情?,今天,老頭子不能再丟人了。」
  半日之前,甘信忠將軍左肩不慎中箭,益州因此士氣大振,一鼓作氣,陣線足足向前推進四?十餘里,而楚軍卻陣腳大亂,眼見甘老將軍即將慘死於戰場之上,益州主將孟定山鳴金收兵,原地歇息,要楚軍處理了甘信忠老將軍的傷口,再行決戰。
  益州軍臨門一腳,卻被自?家主將叫停,多?有?不解,孟定山卻只搖頭:「做人當知恩圖報。甘老將軍忠勇剛毅,斷不能落個?淒涼下場。」
  他說這話,是因為?二?人初次對壘之時,大戰三百回?合,不分勝負,最後罷手言歡。
  當時,甘信忠持乘雲戟,孟定山持長命刀,甘信忠不願占兵刃上的便宜,執意要孟定山換兵器,被拒絕後,處處戟下留情?,有?一次戟尖都削了孟定山頭盔上的瓔穗,長戟卻戛然而止,絲毫未觸到其頭盔半分。
  甘信忠之意,孟定山心?知肚明。
  他二?人皆是大開大合,正面強攻的猛將,大有?些一見如故、惺惺相惜之感。兩日對峙下來,二?人更是相互欣賞,孟定山歎服甘信忠花甲之年仍能披掛上陣,且勇猛不減當年;甘信忠則佩服孟定山英雄年少,小小年紀便已出?落得剛毅非常。
  若他二?人在旁處相遇,說不定能成一段忘年之交的佳話,可惜軍令弄人,二?人於戰場上,卻不得不以兵刃相見。
  兩軍戰吼震天,戰鼓已過三輪,甘信忠捂著胸口,只覺日頭大得晃眼。
  半日之前的箭傷著實關緊,他只草草處理,現?在傷患處依舊隱隱作痛。楚國的夷陵守軍已被逼至大江之畔,再退一步,便是夷陵城,戰亂勢必要波及百姓。
  兩日前他發信求援,一直了無音訊,不知襄陽的援兵是否在路上,更不知能否趕上當下的決戰。
  孟定山見他神?色陰鬱,再度出?言相勸,是否需要罷戈片刻。
  「不必。」甘信忠道?,「我非貪圖便宜之人,眼下若再罷戈,便是欺了你們益州軍隊的士氣。大可不必如此,還請定山將軍,放馬過來。」
  說完,他連咳了數聲?。鎧甲上又添了道?新鮮的殷紅血跡。
  孟定山當下神?情?遲疑。如此開戰,豈不是欺負一年邁老人?
  甘信忠見孟定山神?情?遲疑,補充道?:「戰場之上,一視同仁,老弱傷殘皆是堅兵,定山將軍不必手下留情?。」
  孟定山欽佩道?:「甘老將軍大將風範,在下......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言畢,寒光一閃,孟定山唰地拔了腰間?的長命刀。
  滔滔江畔,聽得一聲?:「刀下留人------!」


第106章 將令 「戰場之上,將令如山,違令者,殺無赦!」 [一更]
  一匹黑馬閃電般襲來, 沿途踏出滾滾煙塵,那馬嘶鳴著,逕直停在?楚國甘信忠老將軍身側。
  煙塵散去,一眉目淡漠的青年漸漸現出身形。
  益州軍隊一眼認出了他?:「知隱將軍!」
  來人正是益州輔國將軍、江陽侯之?子張知隱。益州加入五國連橫後, 益州公勒令他?出兵楚國, 張知隱不從, 這才從益州輾轉到了襄陽。
  出聲的士兵當即捱了一肘,身側之?人低聲提醒道:「張知隱數度軍前抗令, 還叛出益州, 給?楚國通風報信,早不是你?的什麼?知隱將軍。」
  張知隱大掃一眼,趕忙命人攙下甘信忠老將軍, 帶他?至後方休息。甘信忠捨不得前線陣地,張知隱向他?出示了常歌口諭,他?方才放下心來,安心下了前線。
  兩軍依舊列陣, 不過陣前大將,卻換做了張知隱與孟定山。
  "定山。"
  張知隱勒住韁繩,強令黑馬站定,「四國合縱既成, 周邊其餘城池都在?商議投誠之?事,何苦還守著益州的出征軍令,非要爭鬥不休?」
  四國合縱的詔令已昭告天下,詔令上詳述楚國、吳國、滇南、交州四國聯合,合計四百萬雄師、六十萬水師, 列陣秦淮一線,隨時準備北上進攻, 勒令魏國、豫州、益州和鬼戎諸國三日之?內的所?有城池,要麼?投誠,要麼?等著一決死戰。
  這告示大有一統中?原之?意,四國合縱,又?有百萬雄師,告示本身已具有足夠的威懾力,但最令人驚訝的,是詔令右下角,四國合縱長?的落款署名。
  ------常歌。
  若說?詔令本身讓人舉棋不定,不知是否該投誠的話,常歌二?字一出,許多城池的守城大將直接聞風喪膽,投誠書雪花一般朝長?安城飛。
  遠些的城池,還怕路程遠、趕不上三日之?期,慌忙讓信鴿攜了消息,直飛長?安。
  大魏城池投誠大半,豫州城池幾乎全部投誠,四國合縱已在?中?原連成一片。就連益州的許多城池,雖有秦巴山脈同中?原相隔,但依舊有些蠢蠢欲動。
  唯有守著巴東建平的孟定山,依舊篤信益州公會歸來,執行著益州公軍令,和夷陵打得是不可開交。
  張知隱勒馬軍前,直直望著孟定山:「現在?,令你?的軍隊撤兵,同建平太守仔細商議,是否投誠。」
  孟定山並未避讓:「知隱,我?只遵益州軍令。你?所?言所?述,同我?收到的軍令沒有半分關係。」
  「況且......你?現在?,是以什麼?身份同我?說?話?是益州的小侯爺,還是楚國的新任將軍?」
  「愚蠢!」張知隱怒道,「四國合縱既成,益州主公被擒,大勢已然明朗,你?休要還執迷不悟!」
  孟定山不語。
  他?的目光落在?張知隱面龐上。
  江風蕭瑟,張知隱耳後、頸側落下不少?碎發,細草絨一般搖擺不止。
  去年冬日,張知隱在?明面上擺迷陣、設伏兵,孟定山暗地裡蓄精銳、待時機,二?人精妙配合,大破夷陵。
  誰知數月過去,夷陵再會,竟然分屬不同陣營,相對而立。
  孟家世代為益州江陽侯府上家將,孟定山自小便貼身跟著張知隱,他?長?知隱四歲,二?人一道長?大,平日裡張知隱的飲食起居更是全權交給?了他?。
  張知隱要習武,他?便日日陪著晨起訓練;張知隱愛習兵法,他?便堆了沙盤要張知隱演戲,習過後復而又?堆出新的沙盤,不厭其煩;後來張知隱崇敬常歌,想要從戎,侯府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勸了個遍都勸不住,江陽侯拍著他?的肩膀說?,「定山,知隱是個倔脾氣?,我?老了,勸是勸不動了,他?要從戎......你?便......陪他?去吧。」
  張知隱擅謀,又?效仿常歌,不愛著甲,孟定山便身著重甲,願為他?衝鋒,做前陣大將,讓他?安於後方運籌。二?人配合,張知隱步步高陞,從養尊處優的張小侯爺成為了輔國將軍。孟定山也亦步亦趨,從小小的侯府家將,成長?為益州平南將軍。
  只是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與張知隱相對而立。
  今日張知隱又?未著甲,甚至連輕甲、皮甲都未穿,只一身玄色深衣。素日裡他?的起居都是孟定山照拂,這幾日定山不在?身側,張知隱腰帶疊亂,交領更是整得亂七八糟,鼓了幾個大包。
  以往的張小侯爺,是最講儀容禮節的。
  長?命刀緩緩收回,孟定山低聲道:「知隱,你?這幾日受苦了。如今益州公被抓,不會再有人要殺你?了,你?......且回益州吧。」
  張知隱擰著眉,看了他?許久,似是不解孟定山何出此言。他?反問道:「倘若過幾日,便沒了益州呢?定山,四處都在?投誠,你?何必如此頑固!」
  孟定山視線緩緩下落,他?揪著韁繩的手不自覺揪緊:「......知隱,今生?為蜀將,今世為蜀臣,一人,怎可以事二?主?」
  張知隱一怔,面色更是一白。
  他?本意是闡述自己之?志,見知隱震動,這才發現自己竟說?錯了話,慌忙補充:「我?並非說?你?,我?只說?我?自己,只說?現在?。何況,何況當初是我?放你?至楚國的,並非你?主動叛出------」
  「夠了!」
  張知隱所?騎黑馬猛一長?鳴,他?單手纏著黑馬韁繩,眉目如炬般盯著孟定山:「今日,我?為蒼生?,為大義而戰,定山,你?領著數萬益州軍,又?是為何而戰?」
  一瞬間,孟定山眉目閃爍,他?動了動唇,幾乎微不可查地說?:「......小侯爺。」
  和知隱的蒼生?大義比起來,他?的那點私心是那麼?的蒼白而陰暗,他?甚至不敢宣之?於口。
  孟定山耳邊忽然傳來破風之?聲,他?一回頭,一支櫸木白羽箭自益州陣地破風而來,頃刻間便擦過他?的身子,直朝張知隱劈去。
  大江之?畔,忽然傳來一聲「住手!」
  開弓便再無回頭之?箭,孟定山一句住手,怎能?呵止住破風長?箭。
  張知隱的手剛摸上短匕,那箭已衝至他?前胸半尺之?處,正在?此時,一股奇大的蠻力推了他?一把,他?所?乘著的黑馬仰頭長?嘶,亂蹄在?原地踏個不停。
  兩軍熬了兩日,戰事本就是一觸即發,益州士兵放出了偷襲的第一箭,便正式拉開了混戰帷幕,霎時間,亂箭紛飛不止,喊殺聲成片,兩軍戰士沖在?一處,陣線交錯。
  士兵四處相沖,張知隱的黑馬本就受驚,此時更是亂蹬,險些將張知隱搖墜而下。
  「知隱,小心!」
  他?的馬籠頭猛地被人牽住,那馬還彈蹄四掙,幸好拽著馬籠頭之?人足夠果?決,受驚的烈馬死死被拉扯住,他?也看清了制住黑馬之?人。
  孟定山單手遏著韁繩,口中?喘氣?不止,他?的銀鎧碎了一片,鎧甲上迸出血花,一枚箭羽死死扎入他?左胸,這箭櫸木白羽,正是方才偷襲張知隱的那支冷箭!
  張知隱只覺思緒一空,四圍的喊殺聲似乎也離得很遠,他?看到孟定山前胸處的血水不住朝外湧著,目光上移,定山的面色已白,連唇都慘白的厲害。
  孟定山掩著患處,揮刀擋住了張知隱身側的亂箭,又?因牽動傷口,疼得氣?喘不知。他?死命抑著音調,顫聲道:「知隱,著......甲!」
  話未落音,一流箭自孟定山後方飛來,穿肩而過,孟定山身形一滯,好似在?江風中?凝了片刻,忽而闔眼,翻下馬來。
  張知隱怕他?被亂兵踩踏,當即翻身下馬。
  「住手,住手!」不知是哪邊的士兵喊了起來,「主君讓楚軍停手!」
  兩軍已錯列的厲害,哪裡是能?喊停的。
  此時聽得劇烈的水花聲,一匹黑馬踏江而來,四蹄踐得江水翻飛,這馬徑直奔入戰場,沿著兩軍廝殺前沿,活生?生?踏出一條通路。
  那馬徑直立於戰場正當中?,雙蹄懸空,長?鳴一聲。
  常歌舉著沉沙戟:「全軍聽令!後撤三十丈!」
  眾人尚未看清馬上之?人,率先看清了他?所?持沉沙寒戟。常歌在?益州之?時待過建平,此處的益州軍也識得此戟,當時的益州建威將軍餘威仍存,益州將士竟率先聽令,短暫罷手。
  一楚國士兵見同他?廝殺的益州士兵後讓些許,趁著常歌不注意,竟追著揮刀,刺入益州士兵的身體。
  得逞的笑尚未在?士兵的臉上綻開,這士兵的面色忽然一變,周圍人更是一片驚呼,幾乎一瞬間,他?面朝下倒在?戰場之?上,露出後背碩大的血口。
  常歌冷著臉收回沉沙戟,戟尖還垂著楚國士兵的鮮血。他?勒馬環視一周,楚軍和益州軍竟被他?逼視得不敢出聲。
  常歌:「戰場之?上,將令如山,違令者,殺無赦!」
  這人殺伐果?決,這話更是落地鏗鏘,兩軍再不敢有心存僥倖之?人,都緩緩低了低手中?的兵刃,緩退幾步,兩相讓開些空地。
  常歌這才慌忙下馬,快步上前,在?橫倒的屍山中?,摸出了小半個穿著銀甲的血人,正是張知隱!
  常歌抓了一手的血,當即心亂如麻,回頭大喊:「醫官,醫官!」
  他?一喊,益州和楚國的軍醫竟提著醫藥箱,同時出列,兩位醫官尷尬對視一眼,聽得常歌火冒三丈地吼:「什麼?時候了還管陣營,都給?我?過來!」
  兩位醫官趕忙上前。
  附近的士兵七手八腳,想將血人張知隱挪至擔架,張知隱連連搖頭:「別管我?,先救,先救!」
  他?話沒說?明白就昏了過去,常歌慌忙在?張知隱身旁翻找,橫屍眾多,其中?一具赫然一翻,竟是孟定山。
  定山的頭盔已不知落在?何處,身上的銀色胸甲也不翼而飛,輕一翻動,五六處箭傷同時湧血,背後還殘著好幾根斷箭。
  「快!」常歌忙道,「還有這個!」


第107章 長命 長命無絕。 [二更]
  「定山......」
  張知隱睡得朦朧, 喉中干的厲害,他抬手朝床頭?摸了摸,卻摸了個空,意識才?緩緩回過?來。
  平日裡孟定山總比他早起些許, 當日知隱著什麼衣服, 都會疊得整齊置在床邊, 再附上一杯溫茶,好讓他模糊中, 抬手便能摸到茶盞。
  張知隱幼時得過?咳疾, 自那之後便落了些病根,每日醒前喉中總是?乾澀難忍,必要?飲杯溫茶方才?好受些。
  這杯觸手可及的溫茶四?季不斷,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早已?成了習慣,張知隱抬手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來, 孟定山已?同他不在一處。
  有?人察覺到他醒了,火星一閃,原本濃郁的黑暗被燭火驅散。
  常歌站在燈燭旁,手中還拿著熄滅的火折子, 燈火漸盛,常歌背著亮,幾步上前。
  張知隱打量一圈四?周,這裡應當是?夷陵官署,去年夷陵陷落之後, 張知隱同孟定山曾在此小住過?一段時間。他慌張開口,聲音乾啞得厲害, 一個字都沒說出來,率先?咳了數聲。
  「知隱將軍莫要?心急!」醫官情急出聲,張知隱這才?察覺,一旁的站著竟然?是?益州軍的軍醫,不知為何,益州軍醫居然?會出現在楚國官署。
  他雖驚訝,但無暇關注此等小節。
  那軍醫端來碗水,先?供他服下。
  平時定山的茶總是?不溫不涼,剛好入口,張知隱只抿了一口軍醫遞的水,被燙得一驚。
  常歌出聲道:「慢點。」
  張知隱將就?著喝了些許,熱水將喉一潤,他的音色恢復平常,趕忙問道:「戰況如何?」
  常歌道:「兩軍都罷戈了,眼下,相隔三十里駐紮。今日傍晚,巴東已?遞了投誠書,建平南北東西皆已?屬楚地,建平......怕是?撐不過?多久,便會投誠了。」
  張知隱算是?隱隱定了心,如此結果?總比兩廂廝殺、你死我活要?好。他稍微低下目光,看著手中仍溫熱的茶盞:「......定山呢?」
  一旁的醫官輕手接了空茶盞,退後一步,一語未發。
  常歌遲疑片刻,盡量將語氣放得溫和:「他......還挺好的。倒是?你身上有?些小傷,這幾日好好休養休養。」
  他說話時眼神閃躲不止,看得張知隱心中狐疑。常歌定是?有?事情瞞著他,說不定,真正受傷的是?孟定山,他這麼說只是?為了能讓自己放心。
  張知隱復而問道:「他的傷,有?多重?」
  「不重,不重。」常歌連聲說,「他在益州軍中治療,估計過?幾日便能大好了。」
  張知隱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這醫官只低頭?站著,靜默不語。
  張知隱問:「這醫官我認得,乃益州軍醫長,軍醫長都在此處,誰在給定山醫治?」
  常歌動了動唇,而後將唇抿緊。
  「怎麼,他傷得很重麼?」張知隱撐著床,當下要?起身,結果?左肩前胸一陣徹痛,驚得軍醫和常歌幾乎同時上前。
  軍醫勸:「小侯爺,你先?歇歇吧,才?上了藥,要?臥床休息的。」
  「先?別管我。」張知隱死死扒著床沿,忍著疼稍稍起身,「你快回益州軍營救治定山,再要?人以千里快馬,到江陽侯府,將我府上醫官請來,定山體況,他最瞭解,快!」
  益州軍醫惴惴望了常歌一眼,常歌小聲道:「要?你去你便去。」
  那軍醫趕忙合手退了出去。
  常歌坐在床尾,右手輕緩落在床沿上,他手背冷白的可怕,以至於有?些發紫。明明是?暑日裡,反倒像在霜雪中埋過?一樣。
  常歌低著頭?,肩背也不如平日挺拔,輕輕靠著床柱。
  張知隱看得愈發生疑,當下摳住床沿,想要?強行?起身,常歌一驚,慌忙道:「你做什麼?」
  張知隱掩著左肩:「我......去看看他。」
  常歌倏忽站起:「躺著休息!」
  張知隱已?完全坐起。
  「------這是?軍令!」
  張知隱坐在床上,低聲道:「主君,定山究竟如何了,能告知我麼?」
  當時戰場上一片混亂,他只記得四?周都是?踩來踩去的軍靴和四?處亂揮的兵刃,他本是?想去扶一把定山,結果?定山竟抽開自己的鎧給他裹上,死死護著他的腦袋。而後犧牲的兵士漸多,他二人便被壓在了屍山之下。
  常歌不語。
  張知隱撐著床沿便要?站起,結果?肩膀一沉,被常歌死死按了回去。
  「將軍。」
  張知隱未再以合縱長的稱呼喚他,反而換回了以前常歌在益州做將軍時的稱呼。
  「將軍,驃下從未抗過?您的軍令。」張知隱道,「但將軍若不把話說清楚,今日我是?爬也要?爬到益州大營,定要?見到定山的人。」
  「將軍。」張知隱言辭懇切,「我同定山自幼一道長大,有?如兄弟手足,您------」
  「我知道。」常歌低著頭?,站在他身前,「我知道。」
  他輕歎一口氣:「你稍等片刻。」
  常歌旋身出了房間,他很快又折返回來,這次他手中多了把刀,常歌停在張知隱眼前,將刀輕輕橫起。
  這是?定山的長命刀。
  將領的貼身佩刀,猶如手足,平常斷不會離身,除非......刀主犧牲。
  張知隱一見這把刀,頭?腦當下一震,常歌似乎在說些什麼,但他只覺天地亂晃,一個字都沒聽不進?去。
  長命刀,彎身帶弧,刀柄為朱雀頭?,刀背刻四?字------「長命無絕」。這四?個字,是?益州公將這柄刀賜予孟定山之時,張知隱親手所刻。
  刀身上留著無數的戰損痕跡,朱雀刀頭?更被暗血染透,此刀幾任主人皆為益州勇悍猛將,只是?這刀煞氣過?重,持刀之人,竟無人能久活。
  也正因如此,張知隱方才?刻上「長命無絕」四?字,只望能壓住此刀煞氣。
  誰知......
  長命刀靜靜橫陳,張知隱抬起手想觸一觸這柄彎刀,指尖卻被冰寒的刀身刺得一痛。
  張知隱盯著這柄刀,愣神片刻,忽然?又要?起身,常歌忙道:「知隱,你......」
  張知隱已?歪歪斜斜站起:「我要?去看他一眼。」
  他站起來才?發現,左腿不知何處受傷,整條腿木然?,幾無知覺。他腿上緊緊纏著木板,剛跨出一步,整個人朝旁邊一歪,好在常歌出手將他扶住,才?不至於摔倒。
  張知隱執拗著還要?起身,常歌無法,只得大聲道:「別去了!」
  「定山......我焚了。」
  張知隱輕輕一頓。
  「他......怕你看到了傷心,彌留之際,要?我當下將他焚了。」
  張知隱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他的手冰得嚇人,力道更是?大的驚人:「你說什麼?」
  常歌眼眶微紅,低頭?哽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常歌死命抑了抑情緒,方才?低聲道:「鎧在你身上,他護著你大半,你......受的只是?些小傷。他......」
  常歌偏過?頭?,將手中的長命刀塞進?知隱懷裡,「你......拿著吧。」
  他輕緩拍了拍知隱的肩。
  「他在何處。」
  張知隱強抑著鎮定道,「......我要?去看,定要?去看,焚了......焚了也該有?些痕跡。」他強拖著左腿,又要?朝外走,左胳膊卻被死死拉住。
  常歌避開他的眼神:「我......帶你去。」
  張知隱這才?鬆弛下來,常歌剛朝前挪了一步,他的脖頸忽然?朝後彎成個優美的弧線,而後整個人朝下一軟,倒在地上。
  張知隱被嚇得一驚,而後當下朝外喊道:「醫官!」
  門彭一聲打開,益州軍醫慌忙小跑進?來,一見地上倒著的不是?張知隱,居然?是?常歌,懵然?片刻。
  「愣著作甚,快過?來!」
  張知隱有?腿傷,壓根搭不上勁,他們又喚了幾個益州兵士進?來,七手八腳將常歌挪至床榻上,張知隱坐在一側木椅上,迅速整理神思,這當是?冰魂蠱毒毒發,他著急道:「快,快去長安請先?生!不,先?去請穎王!」
  「是?!」
  幾名益州士兵當即便要?出門,聽得門口一聲「先?等等!」
  木門一推,一位醫官打扮的少年閃了進?來。他朝張知隱行?禮道:「吾乃常歌隨侍醫官白蘇子,請先?讓我一診。」
  白蘇子坐下,將常歌左袖一拉,常歌的胳膊竟已?白至發紫。
  白蘇子呼吸一滯。
  *
  常歌轉醒的時候,室內並沒點著燭火,隔著紙糊的木窗,室內如映雪般微明。
  他稍稍動了動手指,床頭?的濃影瞬間一動,白蘇子惺忪著眼抬頭?,呆著反應了會,立即出聲制止:「別動!」
  常歌依言躺了回去:「我迷了多久?」
  白蘇子道:「兩個時辰。」
  常歌這才?發現自己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毫針,稍一動胳膊,所有?細如蚊子腿般的毫針都跟著哆嗦。
  他被逗得發樂:「松樹原是?這個感受?」
  一時間,白蘇子不知是?該說他樂天還是?該批評他不上心。
  常歌晃晃手腕,手腕上的銀針亦是?跟著抖,他玩了一陣子,在白蘇子爆發前夕停下,看似淡然?問:「不是?一直以銀針抑著血脈不讓逆行?麼?我也有?數個月並未發作寒毒了,怎會忽然?再行?發作?」
  「這事我還要?問將軍。失禮了。」白蘇子隔著錦帕,將常歌的內腕稍稍翻出。
  他的手腕內側彷彿是?雪白的紙張捏的,皮下的血脈和紫色瘀斑清晰可見,彷彿稍不注意,內腕的皮膚便要?破裂。
  常歌若有?所思:「我記得上次看還不是?這樣的。」
  白蘇子將他的手腕緩緩放回去:「上次,是?什麼時候?」
  「我想想......」常歌竭力回想一番,「......吃羊肉那次。展從伯送來的蘇尼特羊,你記得麼?」
  白蘇子依稀回想起來,那次穎川公主、幼清景雲都在,難得忙裡偷閒聚了一次,那之後便因為疫病之事忙裡忙外,半點閒工夫都沒有?。
  白蘇子皺眉:「那不是?大半個月之前!」
  見他嚴肅,常歌似乎也體會出些許嚴重性,斂了嬉笑?神色,問道:「怎會忽然?擴成如此?行?針,還有?效麼?」
  白蘇子一瞬間想說什麼,他目光閃了閃,最終低聲問:「你最近,有?沒有?接觸過?什麼至陰至寒的東西,或者......去過?什麼很冷的地方?」


第108章 弒父 「誰告訴你,是我弒父?」 [一更]
  常歌認認真真回想?片刻:「沒有。」過了會他又補充道, 「藥王谷那個山洞算不算?那應當是最近我去過最冷的地方了。」
  近來漸漸入暑,即使是秦嶺深處都熱得厲害,陰寒之?處倒是真的不多。
  提到藥王谷,白蘇子的手指顯著顫抖了一下, 他趕緊掩了過去, 低頭道:「那個......應該不算。當日如果有影響, 你當立即發作,應當不算。」
  常歌將手腕再度翻出來, 原來那紫斑並不是在腕上?的, 而是自胳膊往下蔓延,已經發至手腕。此前他發過幾次寒毒,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 伴有這種?觸目驚心的淤血瘢痕。
  常歌:「怎麼這次會擴成這樣?」
  白蘇子低下頭:「此事也?怪我。我一直以銀針制著?血脈不讓逆行,表徵上?看起來毫無症狀,沒想?到竟誤了大事,若我不出手遏制, 也?許能更早發現......」
  「這不怪你,以銀針遏制也?是我自己的想?法。」常歌有些發愣,「我......究竟還?有多久?」
  白蘇子默然。
  「說吧,這有啥不好說的。」
  白蘇子稍稍低頭, 在他耳畔說了個期限。
  常歌將手腕緩緩放了回去:「......那......勉強還?夠。還?夠就行。」
  「將軍......」白蘇子語氣遲疑,「如果有人願意救你,就是可能有些代價的話......」
  「得了吧。」常歌飄然道,「什麼代價,以命換命?還?是什麼奇珍異草, 還?是什麼偏門的禍害別人家?小孩子的事情?」
  白蘇子試探道:「這世上?,很多人的命是很輕的。將軍的命繫著?天?下, 世上?可以沒有很多人,但不能沒有將軍。」
  常歌躺在微明的光線中?,輕緩搖搖頭。
  「這世上?所有人的命都一樣重,這和你是將軍還?是士兵,甚至只?是田間種?地的老農都沒有關係------你知道麼,先生也?是這樣想?的。」常歌的聲音轉緩些許,「先生住著?的地方,叫『齊物殿』,其意便是『萬事萬物,一視同仁』。齊物殿起先的名?字,叫什麼『大仁』吧,什麼大人小人的,可難聽,現在的名?字是先生親自改的,那三個字是我題的。」
  常歌側過臉,還?有些驕傲:「我那天?喝了點小酒,挽著?袖子,揮毫而就!先生說我的字恣意瀟灑,最適合寫?『齊物殿』三字!」
  白蘇子眼神認真,仔細看著?常歌。
  「------扯遠了,我的意思是,素來便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事如此、做人亦是如此,執念太多,反而心煩。何況,我這一生,攀扯的人也?夠多了,早該滾蛋好好歇著?了。」
  常歌衝他一笑,他人淹在日出前的灰暗裡?,眼神倒是透徹明亮的厲害。
  白蘇子輕歎一聲,慢慢將毫針一根根解下。
  常歌手腕上?的針剛被拔乾淨,便動?了動?手指,揉了一把?白蘇子的頭:「幹嘛呢,唉聲歎氣的,好心情都被你歎走了。」
  白蘇子若有所思,他拿手捂了下常歌揉過的地方,眼神卻飄忽的厲害。
  「這事,你先別告訴先生,然後,最近你陪我回一趟長安。」常歌胳膊上?的毫針漸漸被拆乾淨,他趕忙側身坐了起來,「知隱呢?我走之?前想?去看看他。」
  常歌在夷陵城外的上?下桃坪找到了張知隱。
  其實無需白蘇子指引,他也?隱約猜到了張知隱應當是在此處。
  去年冬日,他在益州掛帥,意奪夷陵,想?派出一智將一猛將,兩相配合,巧取夷陵。
  夷陵之?計詭譎,南岸做水鬼迷陣、置虛假主營,雖留守兵力少,卻需要將夷陵守軍耍得團團轉。
  北岸主力精銳則隱匿山林,守正待時,雖主力精銳在此,但需要沉得住氣,非得等到夷陵守軍被南岸引得陣腳大亂時,再出奇兵,一定夷陵。
  此計對配合出兵時機要求極高,南北岸又有大江相隔,溝通不便,故而分領南北岸的兩名?將領需極致信賴、默契。
  當時益州世子本想?讓他和卜醒配合,常歌力薦張知隱和孟定山。
  知隱擅謀,常歌便將他留在南岸;定山沉穩,常歌便將北岸部分交予他。
  二人配合,夷陵大勝。知隱定山的名?號更是響徹兩國。
  上?下桃坪在夷陵城外,半山腰上?。常歌撥開半人高的亂草,這才?見到了隱匿其中?的張知隱。
  他背靠著?棵參天?古樹,頹然坐著?,面著?滔滔東去的大江流水。常歌在他身側坐下,張知隱幾無瀾動?,一語未發。
  常歌也?並非想?勸他,更知道這事不好勸,乾脆默然陪他坐著?,手上?下意識揪著?地上?的枯草玩。
  此處望去,景色正好。巨木參天?,又有大江環繞。
  江水湯湯,滾滾東去。如白駒兮,如浮生兮。
  「上?回奪夷陵的時候,定山帶著?益州主力軍,就埋伏在這裡?。」張知隱望著?手中?的酒盅,輕聲道。
  常歌點頭:「知道。」
  「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從?這裡?朝南岸看,正是鳴翠谷。」
  知隱仰頭,將盅中?濁酒一口悶了。
  鳴翠谷------
  常歌這才?發現,自此處朝南岸望去,淺灘之?後正是蔥蔥鬱郁的鳴翠谷,是當時張知隱南岸軍隊藏身的地方。
  「那時候在冬月,我和他怕南北岸兩線作戰,有所出入,每日寅時一刻約在鳴翠谷相見。鳴翠谷與北岸的上?下桃坪隔著?大江,我便同他商議,隔一日便我來渡江,他不願意,我們埋伏了幾日,日日都是深夜時分,定山渡了大江來見我......寒冬臘月裡?,每一日。」
  常歌歎聲,只?按住了知隱的肩。
  張知隱:「......你知道,我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麼?」
  常歌輕輕搖頭。
  知隱的眼神隨江東流:「我說,我為蒼生為大義,我問?他,問?他領著?益州萬軍,是在為什麼而戰。」
  「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喊了我一聲,沒來得及說出答句。」張知隱掩住眉眼,稍稍定了定自己的情緒,「到現在我才?想?過來......是我沒聽明白罷了。」
  「將軍。」
  常歌抬眼,張知隱生得眉目淡漠,眉梢眼角都如軟毫輕巧勾勒,素日裡?的情緒也?同眉眼一樣單薄,這還?是常歌第一次,見到張知隱紅了眼圈。
  「我還?以為,行軍打仗,是個什麼威風事情,想?從?戎便從?戎了,還?拖累定山和我一道進了益州軍。」知隱眼簾垂落,「......原來,不過是沒疼在自己身上?罷了......」
  知隱低著?頭,輕輕撫摸著?懷裡?的長命刀,指尖沿著?刀背上?「長命無絕」四個字,一個字一個字地描摹。
  他輕歎一聲:「將軍,此後我便要退伍了。我現在才?想?明白,我不過一介凡人,天?下如何,百姓如何,於我心中?,抵不上?一人。」
  常歌頓時警覺:「你......不會......」
  「不。不會。」知隱輕輕搖頭,「我這條命是定山拿命換回來的,我又有什麼權利,再奪了定山的命。」
  「更何況,了結是最容易的,活著?才?是磨難。此事千悔萬悔,都來不及了,合該我獨自一人留在世上?,替他磨完這幾十年。」
  常歌見他愈漸低沉,不動?聲色轉了個話題:「你之?後,不從?戎了,還?有什麼打算?」
  「......也?許,會去桃源。」張知隱道,「定山總是由著?我定好做什麼、去何處,從?未提到自己的喜好,唯一一次,我們營裡?有個武陵來的兵士,說家?鄉的桃花一開,漫山遍野都是。他說抽空了,很想?去看看。」
  張知隱的聲音越說越低,最終徹底止了話頭,他將臉埋入掌心,壓抑著?不讓自己發出任何泣音。
  常歌拍著?他的肩膀,自己心神也?恍惚起來。
  留在人世和灑脫而去,他竟說不出哪個更加痛楚。
  或許薄情斷念,才?最為一了百了。
  *
  長安城,天?牢。
  祝政即將跨入天?牢之?時,他的探秘斥候博衍來報,說吳國恐有小亂。
  博衍附耳匯報一番,祝政靜聆了片刻,方道:「知道了。」言畢,他頭也?不回,逕直步入天?牢的黑暗當中?。
  天?欲破曉,熹微晨光透過牢窗投射在地上?。
  益州主公劉圖南背對著?鐵柵欄坐著?,手上?輕輕轉著?一串佛珠,輕微的腳步聲漸近,他手上?的珠子驀然一停。
  「......周天?子,真是高明。」益州公低聲道,「好端端的五國相王,被你黃雀在後,一鍋端了。不僅如此,還?直入宮城,大搞連縱,反將一軍。」
  祝政停在牢門之?外,輕聲道:「巴東投誠了。」
  益州公冷哼一聲:「你無需來勸我,我和月氏首領不同,是不會下令讓益州全境投誠的------若益州還?是我的公父管轄,或許會如此,可我斷然不會庸懦低頭!」
  佛珠又開始緩轉,在寂靜的天?牢中?碰出清脆的聲響。劉圖南依舊背對牢門,全然一副不願溝通的模樣。
  祝政凝了他的背影半晌,方才?開口道:「定山沒了。」
  那佛珠猛然一頓。
  「劉圖南。」祝政道,「你當真要益州全境子民,頭破血流麼?」
  益州公的音色發虛:「......什麼時候的事情。」
  孟定山鐵骨錚錚,忠勇異常,向來是他最為偏愛的大將。
  「昨日下午。」祝政道,「兩軍對峙,益州誤放冷箭,忽然開戰。他將自己的重鎧留給了張知隱,並以身護住張知隱。據說找到的時候身上?全是刀傷箭傷,沒多久便......不行了。」
  益州公徹底不語。
  祝政道:「......若非常歌及時趕到,一場大戰在所難免,甚至有可能還?會折了張知隱------你,真想?如此麼?」
  劉圖南面著?牆壁,沉默片刻,「自小,杜相和公父日日都在說你,說你年少沉穩,你睿智無雙,你敏而果決......連你姿容甚好都要拿出來說上?一番。你什麼都好,相形之?下,我雖為公父親生,在他口中?卻樣樣平庸,不如旁人。」
  他起身,回身上?前幾步,直直盯著?祝政:「可我真不知道,我究竟何處輸給你?」
  祝政平靜自若,只?淡聲道:「你太狠。」
  「我狠?」劉圖南上?前一步,死死抓住牢門,「我如何能比得過周天?子狠?你弒父不狠,我弒父便狠?」
  祝政眉尖輕蹙片刻,旋即舒展開來。
  他長身玉立,垂墜的玄衣更襯得他愈發倜儻。
  祝政輕頓片刻,方才?輕聲道:「誰告訴你,是我弒父?」
  *


第109章 無心 「路,不要走偏。」 [二更]
  劉圖南雙眸稍狹, 仔細看了?他一?眼。
  祝政單手背於身後,娓娓道:「臨終之?前,周閔王確實將我?喚至他的榻前,死死遏著?我?的腕, 再三囑托。別的先王囑托天下, 我?的父王, 卻朝我?手中塞了?把劍,定要我?殺他, 以?成大仁。」
  祝政垂眸, 唇角劃過一?絲極輕的諷笑。
  他在牢門前飄然?踱著?步:「父王說『為王者,當狠而無心』,眾叛親離, 大仁不仁,方成仁王。他威嚇、利誘、怒吼,到最?後,抓著?我?的袖邊苦苦哀求, 我?都沒舉起那把劍。」
  「最?後,他急火攻心,幾個月都坐不起來的人,竟憋著?一?口氣, 扯著?龍榻的黃帶子,直直坐起,拍著?龍榻說他失敗,說我?不爭氣,說大周怎會落到我?的手上, 說他忍辱負重十幾年培養我?,心血竟毀於一?旦, 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便掐死我?------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沒有提劍刺死我?的父親。」
  祝政停在劉圖南身前,稍稍側臉,劉圖南的眼珠外凸,面上表情更是古怪的厲害。
  「他見我?要丟開長?劍,又急又氣,丟了?黃帶子便朝我?撲來,狠狠撞上了?我?的劍。當時我?被他死死撲住,他的血,我?親父、大周閔王的血,順著?長?劍淌著?,污了?我?滿手、滿身。」
  祝政徐徐轉身,正視益州公劉圖南:「你將你父親刺死在驛館,並未見到他慘死的樣?子,可?我?父王,卻是我?看著?一?點一?點死去的。」
  祝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劉圖南竟小小退了?一?步。
  「他的臉就停在不到一?寸的地方,咧開嘴乾笑著?,漸漸死去。」祝政緩退一?步,「長?劍挑破了?他的喉嚨,他聲音都開始冒風了?,還在竭力說話。」
  他緩緩掀開眼簾:「他說......『天下,必興』。」
  天牢裡,陡然?安靜片刻。
  一?聲輕笑,打破了?凝重的情緒。
  祝政面上的冷笑一?閃而過:「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他荒謬的可?笑。他為了?讓我?薄情斷念,特意交代史官,坐實我?弒父。以?訛傳訛的事情,我?懶得多去澄清。只?是我?沒想到,真?的會有人信以?為真?,以?為仿著?了?我?,弒了?自己的公父,無情狠戾到六親不認,便能成王。」
  劉圖南連退數步,幾乎要貼著?牢獄粗糙冰冷的牆。
  「......說起來,我?這裡有個......很?久之?前的東西。」祝政自袖中抽出一?份奏疏,剛拈出一?個角,劉圖南便認出了?奏疏所用錦緞,群青底色魚鳧紋樣?,正是益州主公鈞旨或上奏才會用的貴重面料。
  祝政輕輕抬手,將錦緞遞過牢門縫隙。他的指節掐在錦緞之?上,骨節清瘦白透,同流光般的錦緞交相?輝映。
  劉圖南遲疑片刻,最?終還是上前接過奏疏,他輕輕展開,錦緞上熟悉的字跡讓他心弦一?顫。
  這竟是他的公父,前任益州公劉善德的字。
  「吾王大周天子親啟:
  武王開國,天下分雄,其本意乃六地諸侯吳越同舟,各安其民。可?惜天下爭心太過,開國以?來,六雄紛爭不停......」
  此奏以?蠅頭小楷,洋洋灑灑寫了?千字有餘,多數都在憂國憂民,認為六雄裂土已久,如此發展戰亂只?會愈發紛然?,還不如先行一?統,削爵諸位王侯,他作為益州主公願意身先士卒,交還益州封地,以?安天下。
  奏疏末尾提到愛子劉致,說益州權柄他甘願上交,只?是幼子愚鈍,盼能留下錦官城京畿三十丈之?地,以?供幼子容身。
  言辭懇切,更為他謀算深遠。劉圖南按照末尾落款時間在心中折算,他的公父上奏之?時,周閔王仍在位,而當時自己不過五六歲的稚齡,公父便憂心他此後餘生。
  劉圖南捧著?這封奏疏,竟不知可?笑的是自己,還是愛在心責在口的公父。
  祝政道:「心中無愛,何以?安天下,心中無情,何以?守山河?你公父言傳身教,可?惜,你卻認為他庸懦無能,他的好,你半點都沒學到。」
  劉圖南終於重重跌在地上。
  祝政言辭緩和下來:「劉圖南,你本性不壞,只?可?惜,聽奸人勸誘,走錯了?一?步路。」
  益州公劉圖南緩緩搖頭。
  他世子之?位被廢之?後,大魏太子司徒玄便來同他商議,願意幫他奪位。可?他有邪念,旁人巧言令色,方才誘導了?他。此事,除了?他自己,他誰也不怨。
  祝政輕輕抬手,原本靜寂的天牢中走出兩名?獄卒,其中一?名?雙手托著?一?小木幾,只?低著?頭看路。
  牢門打開,小木幾落在牢房地面,兩名?獄卒垂眉順眼,合手而退。
  木幾上左側置著?一?份詔書,乃事先擬好的益州全?境投誠公詔。詔書旁置著?青銅酒樽、酒壺,兩樣?物件都是世子制式。
  這是要讓他下招投誠,而後為天下安定,自決於天牢。
  劉圖南望著?詔書,手指輕輕動了?動:「我?,唯有一?個請求。」
  祝政先他一?步,將他所思所想說出:「弒父篡位之?事,青史上不會留下一?筆。你還有別的想說的,便到下面同你的公父說吧。」
  他略退一?步:「請。」
  劉圖南提筆,在王詔之?上署名?,而後斜滿一?盞酒,一?飲而盡。
  匡一?聲。
  青銅酒樽翻倒在地上,摔進天牢斜斜的光亮裡。
  祝政靜靜站了?會,方才挪動步子朝外走,他剛剛拐過角落,腳步一?定。
  吳國少?主華悅賢站在拐角處的暗影當中,恭謹合手,向他行了?一?禮。
  祝政淡淡道:「可?都聽得清楚?」
  悅賢少?主微微低頭,言辭溫順:「清楚。」
  「羊丞相?教你引你,恩同父母。以?後你的日子還長?,路,不要走偏。」
  「謹遵聖諭。」
  祝政徑直離了?天牢。
  這話還得從吳國少?主入長?安城之?前說起。
  吳國入連縱,同楚國合作一?事,吳國國內大有分歧。吳國丞相?羊心齋為首的老臣,對?此事反對?得厲害,早朝之?時,甚至搬來國柱,以?死為諫,無論如何也不願少?主同祝政合作,入四國連縱。
  朝上吵鬧不休,悅賢少?主只?稱病不出面,反讓御史大夫尹子言站出來同老臣抗禮,同時,他又讓吳國大將軍車東威連夜入金陵,抓了?數位老臣,震懾朝堂。
  在此之?後,這位吳國少?主方才款款登場,先是左右安撫,和了?好一?通稀泥,後又沉臉揚威,勒令吳國上下一?心,皆從他號令。
  這番手段玩的精純,很?難相?信,竟是出自一?位十八歲少?年之?手。
  這其中只?有一?點祝政略為不滿,吳國丞相?羊心齋三朝老臣,一?心輔佐悅賢少?主上位。可?華悅賢卻藉著?羊相?帶頭亂政的因由,直接將羊丞相?軟禁了?起來。
  華悅賢年少?且多智,祝政對?他寄予厚望,並不希望他在此走偏。同時,益州公劉圖南正執拗著?不願簽署益州全?境投誠詔,故而祝政特意設置此局,將二人一?道敲打敲打,一?石二鳥。
  天牢重歸寂靜。
  益州主公劉圖南依舊躺在冰冷的地上,他的指尖卻稍稍抽動了?一?下。
  牢門吱呀一?聲旋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閃了?進來,駕著?劉圖南的胳膊,將他扶起。
  本該飲下毒酒身亡的劉圖南,此刻竟悠悠睜開了?眼睛。他將四下一?望,疑惑道:「我?......沒死?」
  攙著?他的人答道:「是,主公,您沒事。周天子特意放我?進來,帶您出去。」
  現在連月光都沒了?,天牢裡著?實晦暗的厲害,劉圖南幾乎貼在這人臉上,才認出了?他是誰:「......醉靈!你不是,你不是應該被關在益州天牢麼?!」
  醉靈,是益州大將軍卜醒的字。
  前任益州主公遇刺之?時,擔任護衛的正是醉靈,他也因此獲罪,被收押在益州天牢。劉圖南當然?知道醉靈是冤枉的,只?是此事重大,若不做做表面功夫,朝臣那邊說不過去。
  醉靈道:「周天子早就派人將我?救出來了?,我?一?直藏在長?安,就等今日您假死之?後,來接應您出去。」
  「究竟什麼意思?他沒打算殺我??」
  醉靈搖頭,他扶著?劉圖南站穩:「應是沒打算。他說你我?曾收留過常歌三年,又待常歌甚好,此恩他銘記在心。而且,去年冬日,他被益州擒獲,大周天子的身份敗露,當時常歌前來劫獄,益州主公對?他二人並未痛下殺手,反而放他們離去。我?想......這也是他放過你的原因。」
  醉靈半攙著?劉圖南,自另一?條暗道離開天牢,路上醉靈同他說:「他還要我?轉告你,你公父給你請封的三十丈土地會特批給你,允你安身立命,其代價是改頭換面,一?生隱姓埋名?,再不攪動風雲。」
  死而復生,劉圖南只?覺人生如大夢一?場,前段時間他的那些執念,不甘和陰暗的想法,忽然?變得尤其可?笑,更何談攪動風雲。
  這條暗道七拐八拐,推開最?末端的石門,竟有一?馬車等著?他二人。
  車上跳下來一?位頗有書卷氣的少?年,經醉靈介紹,此人乃祝政影衛,名?喚博衍。
  「見過卜大將軍,見過劉公子。」博衍同他二人行禮,「先生要我?在此候著?,護送您回益州。」
  劉圖南最?後向北回望一?眼,長?安城浩大,此處已望不到長?安宮城。
  晨曦的沉鍾重重敲響,驚起一?片白鶺鴒,簌簌而過,天邊被旭日熏得金紅。
  劉圖南目光落在極遠的天邊,他輕歎一?口氣,緩緩搖了?搖頭:「心服口服......心服,口服。」
  博衍見他未答話,催促道:「劉公子?」
  「沒什麼,走吧。」
  劉圖南上車,馬車金玲響動,漸漸駛出長?安城。
  *
  常歌剛一?踏進錦夕殿,甜酒香伴著?咕咕嘟嘟的聲響迎面而來,這當是祝政早知他要回來,提前著?人備好的。
  他唇角輕彎,加快步子朝殿內走去。
  快到殿前之?時,他竟聽得一?聲少?兒啼哭之?音------好端端的錦夕殿,怎會有少?兒?


第110章 禍患 活像是祝政偷了他家幾千頭羊。 [一更]
  一陣撥浪鼓之聲響起, 小兒的啼哭之音漸漸止了。
  「......月氏族長全境投誠詔令已發,益州劉圖南詔令已發,冀州投誠大半,吳國悅賢少主已和羊丞相化干戈為玉帛, 風波既平。」
  「古人云『上兵伐謀』, 王上不動一兵一卒, 以謀略攻心,連定四國, 著實厲害。」
  常歌的腳步止在殿外, 聽起來祝政正在同旁人議事,這人的聲音常歌也熟悉,正是吳國長史?姜懷仁。或者, 現在應當更?替稱呼,稱其為姜代相。
  祝政已臨時組閣,重?整朝堂,他暫未設丞相, 轉而邀吳國長史?姜懷仁出任代丞相。吳國雖頗有微詞,但看在悅賢少主的面子上,還是讓姜懷仁前?來赴職。
  常歌思?來索去,覺得此事自己不聽為妙, 轉身打算離開。
  姜懷仁繼續道:「唯有鬼戎聽得他們?的大王被俘,氣憤異常,據說鬼戎綿諸國已在聯絡鬼戎各部?,集結剩餘兵力,在邊關蠢蠢欲動。」
  常歌停住了腳步。鬼戎大軍一數量多?, 二體格壯碩,三皆擅騎射, 騎兵為多?,而中?原軍隊多?為步兵,更?擅陣戰,從兵種上來說,北境鬼戎軍隊確實克制中?原軍隊。
  「無妨。」祝政的聲音傳來,「再多?人也無可畏懼,我們?有常歌。」
  「說到常歌......」殿內聽得一陣衣料輕響,接著咚的一聲,應是姜懷仁撫袍大跪:「臣有一不情之請。」
  「說。」
  聽得內裡淺淺的觸底聲,應是姜懷仁又行叩拜大禮,他聲音低沉:「鬼戎收復後,如?若天下大定,請殺......常歌。」
  屋子裡詭異地安靜片刻。
  姜懷仁道:「此事並非我一人決議,理政閣諸位臣子皆贊同此策。」
  「常歌沒有反心,不必揪著他一人。」祝政的語氣聽起來頗有不快。
  「王上,王上!」祝政的腳步聲顯著朝外走,姜懷仁的聲音也愈發急切,「常歌共掌四國定國印,所到之處萬民?齊呼,他反不反並不重?要?,他在,便是禍患!」
  眼見祝政的腳步聲即將拐出,姜懷仁忽而朗聲道:「王上!」
  祝政的腳步終於停了片刻。
  「......世人只知常將軍,誰人還從周天子!王上......三思?!」
  常歌輕輕前?進一步,內裡的聲響霎時停了。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逕直入了錦夕殿正殿,剛繞過樑柱,便見到祝政沉著臉望著姜懷仁,而姜懷仁痛心疾首,正跪在距離祝政一步之遙處。
  常歌輕咳一聲,姜懷仁稍稍轉身,見到常歌,他神色自然,沒有半點被撞破的尷尬,反而朝他大拜一次:「見過主君。」
  常歌道:「我有事要?同先生商量,代相請先下去吧。」
  姜懷仁面對二人合手,拜而出。
  此時常歌才注意到,祝政身側果然有個小兒!
  這小兒正被幼清抱著,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扯下幼清的鼻子看看。幼清給撕得眉眼都皺在一處。
  「這是何處來的小兒。」常歌從幼清手裡抽出撥浪鼓,衝他搖了幾下,那小孩當即被聲音吸引,又轉過來,張著小胳膊想讓常歌抱。
  常歌剛伸手要?接,祝政卻輕輕拉開常歌:「還不將小世子抱下去。主君奔波兩日,方才歸來,還來驚擾主君。」
  幼清面上的表情都掩不住了,幾乎把「怕不是嫌擾了你倆獨處」寫臉上了。他將懷裡的小世子一兜,奪了撥浪鼓,腳底抹油。
  「誰家的小世子啊?」常歌剛問出口,稍稍動了下腦筋,便恍然大悟,「豫州小世子啊!」
  楚王大婚那日當即大喪,無後;益州主公劉圖南尚未婚配,無後;冀州主公祝展三個兒子皆已戰死?,同這小兒年紀也對不上;吳國少主華悅賢雖有婚配,但暫未有子嗣;交州姜伯子女眾多?,但並無幼齡稚童。
  滇南穎王......他不大能想得出莊盈抱小孩的模樣。
  算來算去,只有豫州主公的小兒年紀相當,據說去年冬日豫州和吳國交戰,戰況正激烈時,大魏斥候團趁著豫州宮城空虛,劫了小世子便走,此後魏國便挾著豫州世子,以令豫州。
  眼下豫州世子既然出現在祝政身側,很顯然,豫州也被他以謀略拿下。常歌問:「先生是要?以他來控制豫州麼?」
  「拿捏著一小孩子,像什?麼樣子。」祝政拉著他的手腕朝內殿走,「今日豫州來人接小世子,這才抱出來的。擾著你了。」
  「倒沒有。」常歌忽然意識到他在說什?麼,「豫州來接小世子?」
  祝政便拉著他朝裡走便耐心同他解釋,他將豫州小世子送回去,豫州掌權的太傅朱輔才分外感動,當即簽了全境投誠詔。
  豫州本就是六雄之中?最勢弱的一個,和楚吳接壤,本就夠豫州頭疼,大魏還趁機黃雀在後搶了小世子,入大魏的連橫本就是無奈之舉。眼下祝政先行示好?,豫州當下火急火燎地轉向?,朝祝政表衷心,以攀附大勢。
  祝政淡淡道:「六雄基本收歸,無需我的主君出征。」
  常歌跟在他身後半步之遙,見祝政輕描般的唇角稍彎,正淺淺微笑?。
  兩人都很默契地沒提及「請殺常歌」一事。
  「到了。」
  祝政回身,稍稍為常歌打起紗簾,殿內暖暖的燭火被微風吹得一閃,接著暖融的酒香撲面而來。
  常歌先見著了大殿正中?的小火,其上咕咕嘟嘟正暖著甜酒。一旁地上鋪著柔柔的軟毛氈子,原本冰涼的雕花木榻被撤下,換做了又厚又暖和的鬼戎床,連地板都從冰涼的石製地面鋪上了厚木。
  他掃視一周,這裡已沒有半分宮殿的模樣,活脫脫的一個北境營帳。
  祝政竟將整個錦夕殿內殿都拆了,按照北境營帳的陳設重?新?佈置了一番。
  常歌驚奇地這裡摸摸那裡看看,他甚至還在枕頭下面,摸出了兩顆酪糖。幼時父帥不讓他多?吃糖,不定時就搜他的袖子,他便背著常川,在枕頭下藏了不少。
  祝政道:「你這兩日不在,我和舅公一道佈置的。」
  這話讓常歌更?驚奇:「舅公肯同你正常說話了?」
  火尋鵃已問過夏天羅和景雲,狼胥騎同大周之間的心結基本解開,可火尋鵃每次見祝政,仍是如?臨大敵,活像是祝政偷了他家幾千頭羊一樣。
  「沒有。」祝政溫和道,「我先刻意胡亂佈置,然後請舅公來看,舅公邊氣急嚷嚷『這哪裡有半分常歌營帳的樣子』邊改動佈置。」他歎道,「舅公果然老手,佈置得幾乎一模一樣。」
  常歌輕輕給他一肘:「壞。」
  小盆篝火烤得室內暖融融的,其實這天侯,室內如?此佈置定然是偏熱的,不過常歌心中?發寒,坐在火旁反而舒適不少。他和祝政在毛氈上擠在一處,二人還用青銅爵分了幾口甜酒喝。
  甜酒入喉,歡快的火苗跳著,常歌便藉著這個因由開了話頭:「鬼戎陳兵的事情,我去吧。北境鬼戎向?來只講刀劍上的道理。而且,此次定了鬼戎,我還能在北境住上些日子。」
  祝政本放鬆坐著,聽聞此言忽然稍稍坐起身子:「你要?回北境?」
  常歌以指尖繞著毛氈上的綿密絨毛,含糊道:「嗯,我明日就出發。」
  祝政有些驚訝:「如?此著急?」
  常歌低著頭,含混道:「早拿下早安生嘛,這時候出兵,鬼戎也措手不及。再說了,我也不能一直在長安宮城住著啊......那像什?麼樣子。」
  祝政的音色當即涼了一截:「怎麼不能?」
  「會膩味。」常歌沒敢抬頭看他的表情,「哪有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的,多?沒意思?。」
  他的肩膀被人扳了過來,祝政仔仔細細看著他的眼睛:「究竟怎麼了?」
  常歌是真?的很喜歡他的眼睛,烏潤潤的,裡面正映著跳動的小火,像藏了無數的秘密。
  可常歌也最怕他略帶審視的眼神,只覺得自己什?麼想法都無處遁形。
  他被看得心慌,只得稍稍抿唇,以免一個不小心,吐露實情。
  祝政見他一語未發,當下要?翻他的手腕,查看他的體況是否有異,常歌則死?死?抓著手腕,拼了命不讓他看,二人僵持一會,常歌卻忽然鬆了手:「你看吧。」
  祝政將手腕一翻,常歌的手腕除了膚色比平日白膩些,毫無異樣。他換了左手腕,輕輕搭了脈,也沒摸出個所以然來。
  常歌只在心中?暗暗慶幸,還好?來之前?讓白蘇子行了次針,將症狀、亂脈全數壓了下去。
  祝政稍微收回了手,神色低沉:「齊物殿修繕好?了,今晚......你過去歇息吧。」
  「不了。」常歌擺手道,「這裡暖和,我就在此處吧。」
  祝政轉而也想留在錦夕殿,常歌竟連連搖頭,破天荒頭一遭拒絕了他。
  他只覺得萬分可疑,問道:「你這次去夷陵,是不是受傷了?還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宮裡的太醫來看看?」
  萬不能驚動太醫!
  常歌趕忙道:「不,不用,我遇上白蘇子了,他已經看過了,和尋常一樣,沒什?麼大礙。」
  祝政的眼神略微閃了閃:「是不是......請殺常歌的事情?我不會聽他們?的,更?不會害你。常歌,現在同四年前?不同了,司徒家勢微,朱家已被抄家,諸侯也被我各個擊破,權柄,都收在我手裡。」
  他抬手,想幫常歌順順耳旁的絨發,未料到常歌竟然一驚,慌張朝後躲去。
  祝政的手便略有些尷尬地懸在空中?,他竭力放緩自己的聲音:「究竟怎麼了。」
  *
  作者有話要說:
  說一下,會是HE,收尾過程會有沉重的部分
  後面沒多少了,快完結了


第111章 三試 「......不交給天定,行麼。」 [二更]
  「......沒什麼。」常歌垂下眼簾, 以此?掩蓋自己不住飄忽的目光,「其實我?覺得,姜代相說的都挺對的,問題根本不在於我?是否會有反心?。只要我?在, 必然會對王權有所削弱。」
  「胡說八道!」
  這一句飽含怒氣, 驚得常歌抬頭望了他一眼。祝政平日情緒掩藏得厲害, 面對常歌更是極盡溫存,他太久沒見到祝政沉下臉發怒的模樣, 都快要忘了從前他有多麼難以捉摸, 多麼喜怒無常。
  祝政似是注意到自己的失態,他低垂下眼睫,靜靜平息片刻, 再?開口時,又恢復了溫和的語氣:「鎮不住臣子乃懦主,嫉賢妒能乃庸主,縱使我?不是天下明君, 也不願做個苛待賢臣的庸懦之人。」
  常歌低垂下眉眼:「吾王乃天下雄主,是我?失言了。」
  祝政細細一頓,怎麼忽然從「先生?」,又回了「吾王」?
  他猜測或許是方才威壓太過, 竭力平息溫和下來,去抓常歌的胳膊,卻被常歌一躲。
  常歌輕聲道:「該說的,臣都說了,今晚便出發了。」言畢, 他撐著地便要起身?,誰知他胳膊一重, 祝政竟然拽著他的手腕,將他徹底拉坐下來。
  祝政的眼瞳黑得更濃郁了些,眼睫也輕緩震顫幾許,常歌這才發現?,方纔他的袖子猛地被拉,竟將他的衣襟稍稍拉開些縫隙,露出小半片肩頸,暗紫色的血脈,細絨一般爬滿了他的鎖骨。
  祝政一愣:「這是怎麼回事?」
  他慌張掩了領口,縮在一側。
  來此?處之前,白蘇子雖然以針抑住了他小臂和手腕上?的淤痕,但其實他寒毒已深,身?上?淤血痕跡早已遍佈。這也是為何他百般不願同祝政同榻,他怕自己熟睡之時,被祝政察覺此?事。
  誰知,還沒熬到晚上?,扯開的衣襟已然讓祝政察覺了他想?離開的真實原因。
  他身?側,祝政的呼吸凌亂的厲害。常歌掩著襟口,逃避似得縮坐著。
  他還以為祝政會因此?震怒,但祝政卻只是停在原地,並?未強行拉扯他,更沒有要他說個究竟,這一點,實在讓常歌如釋重負。
  接著祝政站了起來,走了出去。也不知他在殿門口交待了些什麼,整個錦夕殿的門窗竟全部闔上?,殿外也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常歌抬頭看了一眼,窗戶上?映滿了影子,都是整齊列陣的士兵。
  從重疊的影子來看,整個錦夕殿,應當被圍得有如鐵桶一般。
  常歌環視一周,恰巧望見折返而歸的祝政,他皺眉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鬼戎,不會讓你去了。」祝政沉著臉上?前,坐在他身?側,「先養好身?體。」
  祝政輕輕抬手,玄色廣袖下露出白頎的手指,朝常歌的腰間伸了過來。
  很明顯,他是要取走常歌的兵符。
  常歌慌忙摀住腰間錦囊中的兵符,祝政不由分說將他的手扯開,二人相互掰扯,兩相僵持起來。
  常歌本就不剩多少氣力,相較未有多久,便感到吃力,祝政一旦奪走兵符,他便是一兵一卒也調遣不動,更何談在期限之前,助他大?定鬼戎。
  祝政已扯開他的手,冰涼的兵符已滑出他腰間的錦囊,常歌死?死?將錦囊一捂,又急又氣,情急之下抬頭瞪他,脫口而出:「......又來了,又來了!知道從前,我?最恨你什麼麼!」
  抓著錦囊的手驀然一鬆,祝政的手不上?不下懸在空中,這句話彷彿尖冰一般刺穿了他的心?,他愴然後退幾許,不敢再?上?前。
  常歌沒敢同他對視,只低著頭,將快要掉出錦囊的兵符塞了回去。他深怕自己繃不住,在心?中不住說服自己,此?刻千萬不能心?軟,知隱便是前車之鑒。
  現?在疼一時,要好過之後疼一世。
  殿內的空氣似被凝聚了一般。
  常歌稍稍定了定,由衷囑托道:「我?走之後,不必過於想?我?,也不必等?我?。也許三五年後我?還回來,也許......再?也不回來了。」
  他喉中一哽,險些說不出接下來的話,又頓了片刻,方才繼續道:「你......好好納個王后,生?兒育女,我?們打下的大?周,還有百年、千年、萬年......」
  他被猛地扳過了肩膀,猝不及防同祝政對視。
  祝政描墨般的眉尾已忍得通紅,眸中更是一片瀾動,他似有千言萬語,可唇輕輕顫了幾許,卻只哽咽著說出一個「你」字。
  他像是竭力抑制自己,卻終而抑制不住,隻字未出,一滴晶瑩的淚珠卻率先滾落,掛在祝政的頰側。
  殿內的火光都聚在這滴淚珠中,輕輕閃動。
  這滴淚落在頰上?,早已冷了,可常歌卻覺得它滾燙,燙到讓人不敢面對。
  常歌輕輕偏過臉,避開他的目光。
  他的胳膊忽然被祝政死?死?鉗住,祝政的聲音更是哽咽的厲害:「你......你是不是,從未想?過什麼相伴,相守?」
  錦夕殿未點燈,爍動的火苗是如此?微弱,偌大?的殿大?半都淹沒在黑暗之中。
  常歌望著殿內漆黑空虛的某處,輕聲道:「先生?,這世上?哪有什麼永恆,哪有什麼相守。人世間唯一的常事,便是世事無常。」
  幾乎瞬間,常歌被死?死?摟住了,他的臉埋在祝政心?口,這胸膛在微微顫抖,心?口處更是鼓噪得厲害,緊接著,一滴冰涼濕潤的東西滴落在他後頸,第二滴、第三滴......祝政的淚滴順著他的後頸滑落,掠過他宛如花瓣般的胎記,又順著肩膀滑入背部。
  他似乎......從未見過祝政如此?傷心?。
  即使周閔王崩逝的那天下午,他在後花園找到祝政的時候,祝政也只是失魂落魄,一語不發摟住了他。
  當時祝政的手上?、身?上?,全都是血,那個擁抱,更是沾滿了濃郁的血腥氣。
  當時常歌不知他身?上?的血來自何處,只知道他看起來既糟糕又傷心?。他不知如何安慰祝政,只好張開胳膊,輕輕摟住他的背。那之後,祝政的心?卻漸漸跳得平和,最終徹底安穩下來。
  殿內壓抑而黑暗,死?死?摟著他的身?體,無聲地顫抖著,常歌後頸的絨發已被潤濕一小片。
  旁人見到的周天子,似乎都是喜怒無常、高?高?在上?又無所不能,可他見到的周天子,會難過傷心?,會極盡溫柔,更有許許多多無能為力之事。
  可這件事,他也無能為力。
  來這裡之前,常歌自以為將自己的心?冷成?了堅冰,可一遇到這樣的先生?,他原本的意志被融動的厲害,心?中更是丟盔棄甲,只差倉皇而逃。
  「你不能......如此?不公。」祝政的聲音沉得厲害,「我?每一時每一刻都想?著如何同你廝守,日日殫精竭慮無不是為了你,你卻......總是什麼都不當回事。」
  常歌的雙手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輕輕摟上?祝政的背,祝政的身?子驀然一緊。
  他的反應讓常歌反而不敢用力,指尖顫了又顫,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遏制自己將先生?的背摟緊。
  毫無回應卻讓祝政愈發崩潰,他輕聲道:「別走,好麼......算我?,求你。」
  常歌的內心?幾乎鬆動了。片刻之後,常歌亦在心?中細細歎息,如果能選,他何嘗想?走,但事已至此?,早已不是他能抉擇的事情了。
  他攬在祝政背上?的手,輕輕鬆開了。
  常歌竭力將自己的聲音放平穩,既是說給祝政,更是說給他自己:「你我?二人起於建平三試,那便絕於三試吧。」
  常歌稍稍退後:「比試項目,你我?二人商議著定。」
  他只敢看著祝政的衣襟說話,目光分寸不敢上?挪,更何談同祝政對視。
  祝政輕聲答道:「不比......不行麼。」
  常歌低垂眉目,輕輕搖頭:「比試三場,結果天定,或者......我?現?在便動身?離去,你......擇一個吧。」
  祝政的手緊緊揪在一處,他的指節忽而攥得死?緊,直至骨節都全部發白,而後,他的手漸漸鬆開,放鬆落在膝頭。
  祝政低聲道:「我?選......三試。」
  第一局,常歌讓祝政選,祝政擇了對弈。
  二人自小對弈到大?,不說對弈千局至少也有百局,常歌的棋路他早已諳熟於心?,選對弈,祝政也有些私心?------下棋上?,常歌從未勝過他。
  誰知棋局一擺,素日鎮定的祝政心?思飄忽,竟連棋子的位置都放錯了,經常歌提醒方才更替回來。
  常歌先手之後,一向沉穩有加的祝政,對著盤面上?短暫的劣勢,破天荒地心?態潰亂,一步錯,步步錯,最終輸了此?局。
  祝政沉著臉,面著桌上?的殘局默然半晌。
  常歌輕輕低頭,剛要收棋子,一隻手卻輕輕抵上?他的手掌。
  祝政一語未發,將整個棋盤按照當前殘局的模樣,整個挪開,不願讓他將棋局打亂,收拾起來。
  第二局,乃常歌所選。祝政擅用劍,他特意擇了劍道,還蒙上?了自己的雙眼。
  蒙眼的一剎那,他看到祝政的目光額外傷神,大?約是覺得常歌怎會如此?蔑視於他。實際上?,蒙上?雙眼,不過是常歌想?定自己的心?。
  他若是看著祝政的眼睛,怕是連劍都舉不起來。
  這一局倒是沒什麼懸念,祝政一點也沒留情,只數個回合,常歌的劍便被擊落,敗下陣來。
  常歌揉著被震得有些發麻的手腕,彎腰撿起被擊落的長劍:「第三局......不由你定,也不由我?定,交給天定吧。」
  一勝一負,第三局變得至關緊要。
  常歌將劍置好,從一側置架上?取出占卜用的龜甲,輕輕坐回毛氈之上?。
  「我?將龜甲打亂後,倒扣於地上?,有裂紋的龜甲為奇數,便是你勝,若為偶數,便是我?勝。」
  他將龜甲盡數放在地上?,龜甲掌心?大?小,一共九個。他挨個檢查過龜甲是否完好,是否無裂紋之後,將龜甲一枚一枚朝小缶中裝。
  剛剛撿到第四枚,他的手忽然被祝政輕輕按住。
  祝政沉沉望著他:「......不交給天定,行麼。」


第112章 碎玉 「我......無錯!為何要退!」
  常歌的動作頓了片刻, 而後輕巧撫去祝政的手,輕聲道:「你我......早已說好的。」
  他還要去撿地上的龜甲,祝政卻猛然奪去裝著龜甲的小?缶,當下?要摔個乾淨。
  「------你現在摔, 」常歌稍稍定了定呼吸, 竭力平穩道, 「你現在摔,摔破幾個便算幾個。缶中有四?枚, 是?偶數。」
  若龜裂的的龜殼為偶數, 此局便是?常歌勝。
  本被?祝政高舉著的小?缶,緩緩落下?。
  祝政的手指死死摳著小?缶的邊沿,聽得一聲脆響, 他無知無覺中用力過甚,那缶居然被?生生掰碎一塊,祝政躲閃不及,被?碎塊紮了滿手的血。
  常歌的手藏在袖中, 死死捏了數次,終而還是?輕輕蹲下?身子。他扯裂自己的袖子,將火紅的軟袖輕輕繞過祝政的手背,想將他手上的傷處包起來。
  他剛拈開碎片, 火紅的軟布纏了一道,他的手腕卻被?祝政死死抓住了。
  那片碎片刺得深,祝政滿手都是?血,抓在他腕上,他滿手滿腕全沾滿了血, 常歌試著要掙,卻被?祝政抓得更緊:「別?走?, 常歌。」
  祝政將側頰貼在他的手背上,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別?走?,說著無論如何總會有解的,最?後連字句都成不了,仍是?死死拉著他的手,分毫都不肯放。
  常歌低著頭,順著自己的手腕向下?一捋,抽出左手,復而將祝政的手一道道纏好。
  這過程中,常歌不敢同他對?視,更不敢回應他的隻言片語。
  纏好後,他沉默著,將地上剩餘的龜甲挨個撿入小?缶。而祝政一直面向他坐著,沉沉注視著他。
  小?缶搖三搖,倒扣至地上,他將小?缶輕輕掀開,九個掌心大?小?的龜甲,瞬間亂了一地。
  「一......二......三......」
  常歌將龜甲上有裂紋的分作一堆,無裂紋的分作另一堆,每遇到?一個有裂紋的便計數一次,全部數過之後,常歌又核對?了一次,方才道:「六個。」
  其實原不用數得這麼仔細,無裂紋那側僅有三枚龜甲,一眼便可掃盡。
  「六乃偶數,看來,你我分開,乃是?天意......」常歌端端坐正?,他沒敢回望祝政,只稍稍低下?頭,「我走?之後,先生......素日?不要勞作太過,夜深了記得添衣,更不要臨窗批奏疏。常歌此後,惟有三願。」
  他稍稍面向祝政,雙手交錯,深深大?拜:「一願江河萬古。」
  第二拜:「二願天下?泰定。」
  最?後一拜,常歌定了定神,方才莊重行禮:「三願我王......萬年。」
  襄陽初定之時?,常歌便提過這三個願望,時?至今日?,他的願望依舊和那時?一樣,隻字未變。
  禮畢,常歌迅速起身,幾乎是?逃跑般離了祝政。誰知他尚未行出三步,面前?細微銀絲一閃,而後這絲線迅速收攏,停在距他三寸的位置。
  常歌垂眸,斷情絲正?靜靜閃著幽冷的弧光。
  這是?斷情絲,這絲線過於銳韌,倘若常歌再朝前?一步,必會被?這絲線傷及骨肉。
  他剛邁出一步,弦絲震動,背後當即傳來一句:「常歌!」
  常歌充耳不聞,逕直向前?:「先生,今生識君、伴君,知君,常歌......此生無悔。」
  他輕聲說,「只是?,妄念太多,只會亂了心弦。」
  常歌還想再跨出一步,斷情絲卻忽然收緊,貼至他衣衫上,停在一個極致危險的平衡之處。
  再近分毫,他便有可能被?斷情絲深深割傷。
  「......先生。」
  常歌終於回頭,圈住他的數道斷情絲在身後交錯,一直延伸至祝政撫弄琴弦的、玉竹般的指尖。
  斷情絲尚未傷及常歌分毫,卻因為久持,將祝政的指拉得全是?血,那些血沿著絲線,成股地朝下?滴墜。
  如此僵持下?去,常歌無法脫身事小?,先生的手指怕是?會傷得不輕。
  常歌停在原地,好語相勸:「先生,放手吧,都到?最?後了。你既然都已經知道原因了,至少......讓我定完天下?,不留遺憾地走?。」
  祝政垂著睫,極輕微地搖頭,他手上的絲線卻越勒越緊,血珠沿著絲線垂落,好似綴滿珊瑚珠。
  那模樣讓常歌的心絞得厲害。但事已至此,應當斷則斷,纏綿不斷才是?大?忌。
  常歌輕輕抽劍。
  聽得一聲清越裂空之音,綴滿血滴的斷情絲猛被?斬斷,紅豆般的血珠在空中凝了片刻,散落一地。
  常歌手中捏著大?司馬劍,他的劍鋒上仍攀著幾絲裊裊的絲線。
  此時?地面竟傳來一聲脆響,那枚黑沉沉的玄玉燕子重重摔在地上,裂做四?半。
  方纔常歌剛剛斬斷情絲之時?,竟不慎將袍上繫著橫山墨翠的綬帶一道斬斷,黑沉的玄鳥玉雕便就此墜落,徹底碎裂。
  玉碎之聲徹底將祝政擊潰,他稍稍後退一步,低頭望著裂開的恆山墨翠,哀傷滿目。
  祝政緩緩低下?身子,用滿是?鮮血的手,將碎玉一片片拾起,連最?細小?的碎片都沒漏下?。
  所有的碎屑收攏完畢,祝政將墨黑的碎玉捧在心口,輕輕前?邁一步,誰知一柄長劍竟橫了過來,逕直指向他的咽喉。
  常歌舉著大?司馬劍,直直指著他,不讓他上前?。而懸在他身前?的劍尖,正?在不住輕顫。
  祝政極輕地笑了一聲,稍稍前?行一步,那劍驚地當下?退後些許,常歌刻意提高聲音:「別?......別?再上前?了!」
  祝政只充耳不聞,又上前?一步。
  這柄劍顫得更劇烈,常歌急聲道:「賜劍之時?,你如何說的!你若有半分錯處,我大?可用此劍刺你,挾持你!你......君無戲言!」
  「我沒忘。」祝政低聲道,「我還說過,普天之下?,惟卿能持此劍。」
  他低垂眉眼,繼續上前?,常歌一退再退,眼見祝政步步緊逼,常歌即將遏他不住,心中更是?又急又憂,強逞著聲勢道:「你......退後,我......我真?的會刺的。」
  祝政的腳步輕輕頓住,他緩緩抬眼,直直盯住常歌:「我......無錯!為何要退!」
  言畢,他稍稍抬起下?頜,迎著劍鋒,大?進一步。
  劍尖幾乎要刺到?祝政雪白的脖頸,只聽匡一聲,大?司馬劍被?摔得甚遠,滾在二人一丈以外。
  常歌已被?逼至紗簾旁側,即將遁入黑暗之中,火光在他剔透的眼眸中跳躍,熱切的厲害。
  常歌的眼圈已忍得通紅,倘若再進一步,他一定潰不成軍。
  他本想好好告別?,再只身前?往北境,誰知他竟被?逼迫得進退不得,去也好、留也罷,俱是?心如刀割。
  常歌終究是?沒等到?他再邁出一步,便徹底崩塌。
  「......臣......恨君!」
  他的尾音已然潰得厲害,像是?潰不成軍的敗兵一般,他將簾一掀,迅速沒入外殿的黑暗之中。
  祝政愴然坐在地上,常歌走?時?掀開的紗簾仍微微擺著,送來些他身上的幽香,殿內的火辟啪迸出些火星,甜酒也細微地沸騰著。
  片刻之前?,常歌還輕輕給了他一肘,笑著責他太壞,片刻之後,竟物是?人非。
  門口很快傳來金戈之聲,緊接著常歌高聲厲喝:「吾乃四?國合縱長,大?周昭武君常歌,誰敢攔我!」
  殿內迅速傳來一陣小?跑之聲,應是?門口的戍衛進來詢問祝政的意見,腳步聲尚未跑至紗簾,祝政便開口:「......放他走?。」
  「這......」
  「孤說,放他走?!」
  戍衛一聽,這音調,至少是?雷霆震怒。他半句話都不敢多說,慌忙朝殿外退去,還沒退出幾步,聽得祝政再度吩咐:「......將殿外的人都撤去,明日?罷朝。」
  戍衛慌忙應聲。
  殿門外,一聲兵戈相錯之音,應是?攔著殿門的戈矛讓開了道路,之後安靜了一陣,方才響起遠去的腳步聲。
  常歌應是?徹底離去了。
  祝政坐在地上,拚命想將摔得四?裂的恆山墨翠拼在一處,可他手顫得厲害,心中更是?亂做一團,簡單的四?瓣碎玉,竟如何也拼不回去。
  此時?,殿門口傳來幾聲極輕的敲擊之聲,祝政驀然抬頭:「常歌?」
  門口沉默片刻,方才傳來個略有些沉穩的聲音,但同常歌迥然不同:「先生,是?我。」
  來人說著前?邁一步,門口戍衛高聲喝道:「未得詔令,不得入內!」
  祝政沒在殿內,一語未發。此時?此刻,他見誰的心情都沒有。
  白蘇子在殿外稍稍提高聲音:「我有一計,可救常歌!」
  這聲一出,整個錦夕殿詭異地沉寂片刻。
  祝政冷下?聲音:「放他進來。」
  白蘇子踏入殿門的時?候,只覺得這大?殿空落落、黑□□的,兩?側還過著穿堂的冷風,更顯蕭索。
  內殿入口處垂著淡金色的紗簾,其內火苗爍動,將祝政的身姿照得影影綽綽。
  白蘇子低頭,匆忙上前?,於紗簾之前?撫袍行禮:「草民,見過周天子。」
  紗簾上的金絲微微爍著金光,祝政似是?著了一身玄色王服,鴉色長髮流墜而下?,又被?火苗潑上層瑰麗光澤。
  祝政的聲音冷淡而平靜:「平身。」
  白蘇子起身,單刀直入:「將軍此刻體況,如不注意大?約在仲秋,按照最?好的情況算,也熬不過今年冬日?。」
  祝政背著光線,整個人都顯得黑沉沉的,他應了一聲,問道:「解法?」
  「......我是?有一策,但此計策將軍斷然不會接受,故而我只能來找先生------」
  白蘇子深深低著頭,他的話尚未說完,面前?的紗簾一撩,紗簾底部率先露出重疊垂墜的衣擺,祝政單手輕打紗簾,略微低頭走?出紗簾,手中還掌著幾瓣沉黑的碎玉片。
  其中一瓣碎玉乃鳥翅形狀,這讓白蘇子想起來,他曾在常歌腰間見過這麼個黑色玉珮。
  這幾片碎玉質地奇特,毫無普通黑玉的流光,白蘇子心中一動:「先生,此玉,能否借我一看?」
  *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三次元有事,只有一更


第113章 藥人燭 「常歌,一道回去吧。」
  聽白蘇子這麼一言, 祝政的?指尖忽然一僵,而後將碎玉片遞了過去。
  這玉一到白蘇子手上,他?瞬間被這玉冰得?一驚,這質地顯然不對!白蘇子細細探查一番, 這玉做得?極其巧妙, 外層乃上佳的?恆山墨翠, 質感柔潤,但其內包裹之物, 指尖一觸便有?如千年寒冰一般, 徹骨刺痛。
  白蘇子驀然抬頭:「此物......從何而來?這東西被人動?過手腳......尋常人摸都冰寒異常,暖都暖不熱,我見此物將軍貼身佩了至少大?半個?月!怪不得?, 怪不得?將軍的?寒毒忽然誘發至此!」
  祝政深深閉了閉眼,細微搖頭道:「......罷了。人已逝去,也無可追究了。此事,是我太過大?意。你且說說解法吧。」
  白蘇子恭謹行禮:「王上, 請容草民失禮。」
  得?了允許後,他?稍稍上前一步。
  湊近之後,白蘇子方才發現,祝政的?眼尾仍有?些發紅, 睫也因洇濕格外烏黑,他?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鎮定從容。
  白蘇子在祝政身側一番低語,將自己的?打?算全盤托出。
  說完之後,白蘇子恭謹退回一步:「這是我能想到的?,最為妥帖之法了。」
  祝政輕輕蹙著眉尖, 沉吟半晌,方才開口:「他?若知?曉此事, 斷不會同意。他?不願意之事,愈是強加於他?,反而會適得?其反。」
  白蘇子合手行禮:「所以,我才來尋先生。」
  祝政道:「若此事我也不同意呢?」
  白蘇子低頭,淺淺笑?道:「此事與先生同意與否無關。先生不同意我也定會如此行事,沒了先生的?幫助,不過繁瑣些罷了。」
  祝政垂眸思索,暫未答話。
  「若先生不同意,我也會依計劃行事。今日來見先生,並非強取認同,只是來托付一件事。」白蘇子將置於身側的?扁長木盒捧起,「......事成之後,此物,還請先生幫我轉交予常將軍。」
  祝政接過木盒,輕輕掀開,灰白的?狼裘濛濛茸茸,正是襄陽圍困,常歌北上之時所著狼裘。
  他?輕輕闔上木盒,這才看到白蘇子已誠懇大?跪:「小白......起初接近常將軍,的?確心?有?惡念。此事將軍打?從一開始便心?知?肚明,但他?依舊憐我,贈我狼裘。」白蘇子死死抿了抿唇,似乎在極其忍耐,「......小白,的?確不是什麼良善之人,心?底更是藏了許多污濁晦暗之事,我這樣的?人......」
  白蘇子慘然一笑?,停了話頭。
  他?轉而朝祝政莊重拜了拜:「請先生幫我轉交,並永遠瞞著此事。」
  祝政將盒蓋輕輕叩上。他?沉思片刻,終而還是問出口:「藥人燭?」
  白蘇子自地上仰起臉,咧開嘴角,頭一次誠懇笑?了:「什麼都瞞不過先生。」
  祝政垂下眼眸,斂起內心?的?情?緒:「......一路保重。」
  言下之意,是默許了白蘇子的?計策。白蘇子輕輕點了點頭。
  *
  常歌很快便到了北境。
  北境草原遼闊,鬼戎各部本就往來甚少,即使結了姻親往來更是有?限,全憑著綿諸國?大?王烏洛蘭垓左右鉗制,方能擰成一股繩。此時烏洛蘭垓缺位,鬼戎各部都想著大?權獨攬,商議數日,竟沒能商議出個?領頭部落,這反倒給?了常歌可乘之機。
  安定郡、金城郡和武威郡,皆乃常歌舊部,他?稍一聯絡,三地聽從調遣,一齊發作,將鬼戎稀稀拉拉的?軍隊,羊群一般朝更北之處趕。
  這段時間,但凡有?軍令公文遞至前線,隨行定會夾著祝政的?書信,每封信都以松花箋寫就,裝進半透的?紗囊之中,還總會附著一片槭樹葉。
  白蘇子不明白這類的?私密信件,為何要用半透的?紗囊裝,幼清悄悄告知?他?,先生是怕常歌不看,裝在半透的?裡面,哪怕是掃一眼,也能看到個?隻言片語。
  常歌的?確沒看,他?一封都沒拆,全部整整齊齊收在一個?小匣子裡。他?私底下囑咐白蘇子,若他?發生什麼意外,就將這些書信同他?一道焚了。
  除此之外,常歌還有?另一處變化。
  每回出征前,軍營裡的?士兵一起熱熱鬧鬧寫絕筆的?時候,常歌提著筆,竟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再往後,他?便乾脆不寫了,隨便搪塞張白紙,再出去轉悠幾圈,再回來時,軍營裡所有?士兵都寫完了。
  白蘇子起先以為,常歌這是無後顧之憂,沒什麼可交待的?,有?一回,他?撞著幼清對著張白紙悄悄抹淚,一問才知?道,常歌又交了張白紙。
  「毫無牽掛,倒是好事。」白蘇子難得?沒嘲笑?幼清,還安慰了一句。
  「你明白什麼!」幼清瞪他?,「將軍這根本不是毫無牽掛,反倒是憂慮恐懼之事太多,照實寫了,他?自己反倒割捨不下,所以乾脆......什麼都不寫了。」
  祝政送來的?書信一封接著一封,陪著他?們從安定郡大?營,北挪至塞上的?鳳凰城,快要入冬的?時候,更是北進至布爾干。
  北境裡的?冬日來得?早,目之所及處,很快便沒了綠色。
  陪著他?們的?,便只剩下大?漠孤煙,長風廣漠。
  夏秋時節,常歌仍坐鎮主營掛帥居多,入冬之後,他?親自出征的?次數越來越多,進攻也愈發激烈。
  次次常歌親自出征,定是屍山血海,久而久之,鬼戎部落見著常歌大?纛一掛,當下丟盔棄甲,主動?後撤。
  這天戰役結束了很久,白蘇子都沒找到常歌的?人,他?一直縱深至鬼戎陣地深處,方才見到常歌。
  常歌,坐在一座不小的?屍山之上。
  沉沙戟紮在身側,戟頭上的?紅綾過滿了鮮血,死死纏在戟身之上。
  他?身上的?血腥殺戮氣極重,臉上衣上全是潑濺般的?血。他?抓著沉沙戟的?手,已經爬滿了暗紫色的?紋路,入冬以來,北境寒冷,寒毒連銀針都抑制不住了。
  白蘇子上前:「將軍,該用湯藥了。」
  他?接連喚了好幾聲?,常歌才像大?夢初醒一般,含混應了一聲?,而後方才抬頭,看到身前站著的?白蘇子,立即掛上笑?:「小白,最近沒吃好麼?瘦了。」
  白蘇子沒正面回答,他?看著常歌將戟一撐,輕巧從屍山上走下,抬頭看了眼烏沉的?天空。
  「快下雪了。」常歌輕聲?道。
  常歌大?闊步朝軍營駐紮地走,路上同白蘇子道:「下雪了,鬼戎軍隊有?牛羊,我們卻什麼都沒有?,連糧草送來一趟都得?十多天。我們......走得?太遠了。」
  行軍之事,白蘇子全然不明白,但他?隱約知?曉,走得?太遠,後方均需補給?一旦跟不上,軍中便會立刻斷糧。
  幼清給?常歌籠上第一盆火的?時候,下雪了。
  常歌撩開帳簾,望了很久的?大?雪,站到白蘇子接連提醒數次,幾乎要爆發之時,他?才低頭坐回營帳。
  常歌坐在火盆旁,呆呆怔了半晌,忽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想吃金玉酥。」
  去年冬日初雪,常歌還屬益州,祝政仍事楚國?。夷陵陷落,祝政被常歌擒獲,幫著二人破冰的?,正是初雪天的?一枚金玉酥。
  可眼下寒天大?漠,哪裡去找長安城的?金玉酥,幼清急得?團團轉,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帳簾輕掀,本該守在祝政身側的?影衛博衍,裹著風雪走了進來。
  拜過常歌後,博衍自懷中摸出一隻錦盒,盒蓋一掀,正是兩枚金玉酥。
  幼清樂得?直拍手:「博衍!你是料事如神麼!」
  博衍道:「是先生看天候,知?道北境這幾日快落雪了,算著日子要我送來的?,還好趕上了。」
  他?怕常歌不接,補充道:「數千里的?距離,換了六匹快馬,主君就是看在奔勞的?馬兒的?份上,也接了吧。」
  常歌默默接了下來,嘗了一口,卻哽了半晌,幾乎嚥不下去。
  「......還有?,信。」
  博衍自前襟摸出個?半透的?紗囊,遞給?常歌。紗囊被暖得?溫熱,常歌抑著自己不看信箋上的?字,只將注意力都放在紗囊中的?槭樹葉上。
  祝政的?書信,總會放上一枚長安城的?三角槭,幾個?月來,信件裡的?風乾槭樹葉,從蔥嫩的?淺綠色,漸漸變得?綠橙相?間,而後慢慢變成火楓,入冬之後,便是枯葉。
  這枚信件隨附的?,便是一枚枯葉。
  「長安......也入冬了啊。」常歌隨口歎了一句,隔著輕紗摸了摸枯葉。
  博衍道:「長安,雖不如北境冷,但前些日子也徹底入了冬。今年冬日裡多雨,天氣潮濕,比往年要更冷些。」
  常歌聞言,稍稍低下聲?:「先生自幼便體寒,一入冬就容易發頭風,地籠......給?他?暖得?熱些。然後,別說是我交代的?。」
  博衍思來索去,還是透了些消息:「先生,每日都看你的?軍報,每一封都會看上數次。主君勝了,先生高興,可到了夜裡,先生卻會愈加睡不好。」
  「入秋以來,先生勞苦,頭風更是發了幾次,安神的?東西他?都不讓點,一日日熬著,更不肯多歇息,誰勸都不聽。高公公守在龍榻旁,同他?念主君從前,太學時候寫的?論述,大?周時期的?奏疏,才能哄得?他?睡上些許。」
  「先生本不要我說的?。主君,有?空還是回去探探先生吧。」
  博衍說完,拜而退。
  常歌細歎一口氣。
  博衍走後幾日,常歌顯著焦慮不少。再加上軍中糧草吃緊,他?更是晝夜不歇,一直泡在營帳裡。
  「主君,該用藥了。」
  白蘇子輕輕提醒,常歌含糊著答了句「先不急」,他?喚了前陣大?將進來,幾個?人圍著沙盤討論許久,白蘇子坐在火爐旁,一覺睡去又醒來了,方才見到眾將各自散去。
  藥早已冷了,白蘇子道:「我去給?你熱一熱。」
  「不必。」常歌說著,匆匆朝帳外走,「近來有?些忙,小白你先歇息。」
  那碗藥終究是沒喝,不僅沒喝,常歌還接連熬了三個?晚上。第四日清晨的?時候,營地裡居然滿是羊叫。
  白蘇子掀帳出去,滿營地都是毛絨絨的?綿羊。
  原來軍中斷糧,旁處的?運來更是來不及,常歌趁夜,偷襲了鬼戎一個?小部落,趕了三千多頭羊回來。
  幾日來的?愁雲也清減許多,更讓常歌高興的?是,午後的?時候,火尋鵃竟帶著狼群來了大?營,隨他?來的?,還有?打?長安運來的?幾萬擔糧草。
  「周天子見軍隊日益深入,猜測糧草緊張,緊趕慢趕讓我押著過來了。」火尋鵃陪著常歌一道,巡視著兵士臨時扎羊圈,「他?還猜測你可能會去搶羊,頂上一陣子的?糧荒,就讓我把狼都帶過來,好看著羊群。」
  常歌冬日裡擁著灰狼裘,北風一吹,他?凍得?鼻尖都有?些發紅。
  「常歌啊。」火尋鵃停住腳步,「這仗勝了,便跟舅公一道回長安吧。你們倆......」火尋鵃偏過臉,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說出後面的?話,「好了便好了,廝守著好好過日子也好,你這一走,小半年連個?信都沒有?,像個?什麼話。」
  幾頭狼在羊圈旁側巡來巡去,常歌認出了鷹奴,彎下腰來摸她的?頭。他?戴著厚而粗糙的?手套,揉得?鷹奴萬般舒服。
  「今年秋天你不在,阿西達做媽媽了。」火尋鵃道,「鷹奴,也正式當了外婆。」
  常歌摸著狼頭的?手一頓,他?養了鷹奴這麼久,竟然不知?鷹奴是個?姑娘!
  鷹奴不明所以,用毛乎乎的?腦袋蹭著常歌的?手。
  「你......」火尋鵃換了個?說法,「這仗勝了,要不,回長安看看阿西達和她的?小狼崽?已經快三個?月了,再不看,要過了最肉最好玩的?時期了。」
  這仗勝了,距離北境大?定也就不遠了。
  火尋鵃再勸了一遍:「常歌,一道回去吧。」


第114章 阿玄 「這不是你期望的麼?」
  「......還是不了」常歌揉著鷹奴的腦袋, 「舅父......先回去吧。北境初定,我?怕他們還來侵襲,想守上一陣子。」
  火尋鵃沒留情面,直接戳穿了他:「北境的軍隊, 都被你打?得七七八八, 誰還能侵襲?誰還敢侵襲?」
  常歌低下眉眼, 沒再答話?。
  「我?真是不懂你。」火尋鵃按著怒火道,「當?時怎麼勸你, 你撞了南牆死都不回頭, 我?看你堅定果決,這才?懶得管你二人這些?事?情,結果這才?多久?你竟一句話?都沒留, 直接一走就是大半年,真是......胡鬧!這次打?了勝仗,你趁早跟我?一起回去,不回去, 我?就是捆也把你捆回去!」
  常歌不大樂意:「舅父怎麼忽然向著他說?話?。」
  火尋鵃瞪著眼上下看了他半天?,眼睛裡都恨不得噴出?火來,他念在常歌這幾日沒休息,憋了半天?, 才?忍住沒擰常歌的臉,「你是跑了,一了百了,熬的是別人!慣成這個樣?子,我?------」
  他朝左右瞄, 四下找自己的馬鞭,常歌趁著這個空檔, 急忙溜回營帳。
  火尋鵃氣得腦熱,站在帥帳外頭,連問他:「你回不回去?究竟跟不跟我?回去?」
  常歌窩在裡面一聲沒敢吭,倒是白蘇子端著空了的湯藥出?來,朝他點了點頭:「火尋將軍。」
  對著外人火尋鵃不好發火,仍維持禮節,僵硬點頭。白蘇子稍稍靠近,壓低聲音道:「其實,王上讓您來,還有?一層別的緣由。」
  他稍稍退開一步:「請借一步說?話?。」
  *
  深冬之前,鬼戎只剩下幾個小部落和綿諸國?仍在負隅頑抗。
  常歌命人襲了小部落的牛羊,逼得小部落不得不俯首稱臣,綿諸國?的擁躉被各個瓦解,該國?殘部成了最後的困獸,一直退到了阿什克山前。
  阿什克是北境的福眼,終年地熱不斷,熱霧縹緲,干黃的山巒前,四處都是或綠或橙的熱湯。此?處是北境冬日裡最為暖和的地方,綿諸國?仗著勢強,一直據為己有?,不允他國?染指。
  綿諸大軍被圍困在山前,未出?十日,鬼戎殘部便降了大半。常歌在破曉時分發動?了最後總攻,他帶著一小隊,逕直入了綿諸大軍首領藏身的山洞,此?洞比他想像中小上許多,那首領端正坐在山洞最裡側,捏著他的短彎刀,候著常歌。
  常歌的刀刺透他的胸膛之時,那人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鑲著銀飾的黃牙:「大周朝的將軍,你......可比沙漠中的真金都要值錢。」
  常歌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那人的笑凝在臉上,眼瞳一散,徹底死去。
  幾乎同時,常歌的身後傳來些?腳步聲,他當?下將刀自鬼戎人胸膛抽出?,警覺轉身。那腳步聲不是鬼戎士兵,甚至不是他帶來的人,這人一身青色軟衫,醫官打?扮,是白蘇子。
  「小白?」常歌將抬起的刀刃放下,「你好好的,上前線來做什麼。」
  白蘇子溫和一笑:「此?處一占,主君定北境的心願,徹底了了。」
  他的話?前言不搭後語,笑得雖平和,但莫名讓人覺得心裡發涼。
  常歌應了一聲:「是。」
  白蘇子緩緩道:「鉅子曾救我?出?藥王谷,沒有?他便沒有?當?今的白蘇子。這一恩,我?不得不報。主君,只能對不住你了。」
  他左手捏著什麼東西?,輕巧一晃。
  一股甜香飄襲而?來,起初常歌以為是軟筋散,急忙屏住呼吸,但這東西?比軟筋散厲害上許多,他並未吸入多少,眩暈感卻?當?即漫起,白蘇子的臉更是變得朦朦朧朧,常歌竭力甩了甩頭,想保持清醒:「小白......你......」
  白蘇子左手抬著,將細小的藥瓶放回袖中。
  常歌眼前一黑,他本想以馬刀支撐站穩,不料全身一軟,驟然倒地。
  *
  滴水聲持續不斷,一滴一滴。
  常歌夢到了暖和的溫泉,頂上是綠橙相錯的紅楓,他被裹在氤氳的熱氣中,週身暖洋洋的。
  一片火紅的槭樹葉落在水面上,順流而?下,被素白的輕衫格擋,一隻手輕輕拈著葉梗,那片樹葉越靠越近,最終放在常歌的發上。
  拈著樹葉的手,白淨纖瘦,常歌的目光上移,看清了來人。祝政半挽著發,輕闔著眉眼,眉梢唇角都如輕描一般,任是無情,卻?分外動?人。
  常歌劃開水面,輕輕靠了過去。
  沒想到祝政拿眼梢看了他一眼,居然退開幾步。這讓他心中頗覺難受,常歌接連跟了幾次,祝政都輕飄飄躲了過去。最後一次,常歌趁他不注意,迅速撲了過去,他分明抱到了祝政結實溫熱的身體,然而?只有?一瞬,那身體便當?下消失在水霧當?中。
  撲空的感覺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常歌四下搜尋,在白霧中又看到了祝政的身影,急忙追上前去。他跟在祝政身後說?別生氣,說?不是這樣?的,說?著這段時間他心中是如何如煎如熬,度日如年,他拚命讓自己忙碌起來,才?不會陷入痛楚之中......
  然而?無論他如何說?,如何呼喚,祝政似乎一絲一毫都聽不到。常歌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沿著玉階天?子道上朝,看著他臨床批著奏疏,看著他躺在龍榻上,久久闔不上眼。
  日復一日,他隨在祝政身側,可祝政的起居生活卻?同他毫無半分關係。他朝祝政傾訴,大喊,甚至想死死摟住他,祝政都無知無覺,好像他從來都不存在。
  直至有?一日,錦夕殿中掛起了紅燈籠。
  常歌看到十數個人圍著祝政,忙前忙後,幫他著上一層層的喜服、禮冠,繞上朱紅的大帶,他卻?站在無人知覺的角落當?中,眼睜睜看著,胸膛卻?像要被撕裂一般。
  他跟在祝政身後一直到了正殿,一遍遍苦求祝政不要這樣?,懇請他能回頭看上自己一眼,祝政卻?充耳不聞,雙目直視,端正立在朱紅的宮門前。
  宮門旋開,常歌已能遙遙見著禮官,再往前一步便是大婚之處。他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拉住祝政的小臂,想湊上去吻他的唇角,可他卻?像是縹緲的風,只輕輕擾動?了祝政垂墜的珊瑚旒。
  祝政踏出?一步,常歌已崩塌的厲害,只覺得自己被人撕得一片一片,零零落落。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拉住祝政的衣袖,本以為會和之前一樣?一穿而?過,沒想到這次,他卻?抓得結實。
  令他無比懷念的,骨節明顯的,略帶冰涼的觸感。
  祝政輕緩回頭,火紅的珊瑚旒左右搖蕩,遮住了他的眉目,讓他看起來遙遠且高不可攀。他的薄唇毫無弧度,冷漠得猶如萬年冰雪。
  祝政輕飄飄道:「這不是你期望的麼?」
  「不是麼?」
  常歌心口一震,駭然從夢中驚醒。
  他仍停在夢境的衝擊之中,滿心都是方才?祝政最後回眸的那句話?。
  這不是你期望的麼?
  一回想起來,他心中又慌又悸,胸口更是壓抑難受的厲害,整個人都停滯了一般,更無餘力去思考。
  四周的聲響、和暖一點點顯現,終於將常歌拉回眼前所處的地方。
  難怪他會夢到溫泉,此?處確實有?水,也有?霧氣,又潮又潤。
  這裡暖熱的厲害,他一回過神,先看到雕著綿密花朵的純白石頂,這應當?是一個地熱洞窟,天?頂之上倒映著粼粼的波光。
  室內的香氣馥郁的讓人頭疼,常歌目光下落,發現目之所及處,幾乎全被黑沉的薔薇花棚覆滿。這時候本不該是薔薇花開的季節,可花棚之上,一簇一簇的花朵,開得正穠艷。
  他坐起身,察覺自己躺在一張和天?頂同質的白色石床上,石床正微微發著熱。
  「常歌!」床側靠著的一團暗紫色錦緞動?了動?,原來這裡竟坐了個人,這人被白綾幫著雙腕,他竭力朝常歌挪了挪,「你也被抓來了麼?」
  常歌凝著他的臉,好半天?才?將他和記憶中的名字對上號:「阿......玄?」
  司徒玄是司徒鏡的孫子,他在眼前這麼一晃,常歌終於模模糊糊想起來,司徒鏡一共就兩位孫子,一個是司徒空,他仍是安南將軍,那麼大魏太子,當?是眼前這位司徒玄。
  司徒玄見他還記得自己,連連點頭:「對,是阿玄。好久不見,哥。」
  他將洞窟極快地掃視一周,又朝常歌身旁挪了挪:「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他們挾了我?究竟要做什麼?」他刻意將手腕朝常歌遞去,「哥哥,幫我?解開好麼?」
  常歌只用兩個指尖,拈住活扣,輕輕一扯,將他手腕上的白綾解開。
  解完之後,常歌的手自然落在石床上,指節修長,骨肉勻停,比濕潤的玉石都要白潤。手背上隱隱透出?的血脈,顯得肌膚薄透,愈惹人憐惜。
  司徒玄盯了一會,抬起自己的手,便要去抓。他的手掌啪地落在石床上,捉了個空。
  常歌在他手掌落下前已經站起身,仔細打?量起整個石洞的構造。
  這裡應當?是地下,又因為地熱泉的關係,所以才?會悶熱潮濕異常,石窟裡的薔薇叢並非生長在此?處,而?是將開好的薔薇整架整架挪過來,由底堆疊至天?頂。
  常歌看得心中略有?不適,耗費巨大不說?,還平白地糟蹋這些?花。
  他轉了一圈,暫時沒發現出?口,倒是司徒玄跟了過來:「這裡沒別人,你醒來之前我?都看過一遍了。二哥哥......你能離我?近些?麼。」說?著他又想去抓常歌的胳膊,卻?被常歌輕巧閃開,避開他朝另一側走。
  常歌的目光只一味落在花叢之中,只當?屋內沒他這個人,他暗暗躲,司徒玄卻?明著捉,他二人來回迂迴了數次,常歌卻?總是先他一步,離他二三步之遙。
  數個回合下來,司徒玄忽然提高了聲音:「常歌!」
  常歌深鎖眉頭,緩緩回身,司徒玄的慍怒表情只閃過一瞬,他的眉眼微微閃了閃,唇角也略微下撇:「我?......有?些?太怕了,這才?提了音調......哥哥,我?是真的有?些?怕。」
  他伸手,想去拈常歌的袖邊,剛抓著一個袖角,火紅的衣袖卻?猛然一抽,讓他抓了個空。
  「裝模作樣?就不必了。」常歌冷冷道,「白蘇子,是你的人,對麼。」


第115章 塵灰 「生死不負,願同塵灰!」
  司徒玄搖搖頭:「我是被抓來此處的。」
  常歌毫不留情?地戳穿:「小白?是無正閣的人, 無正閣同大魏一直暗有勾連,你又是大魏太子?。白?蘇子?若是劫持你,那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麼??」
  司徒玄面色的表情?微妙起了變化,唇角軟軟泛起些許冷笑:「果然什麼?事情?, 都瞞不過哥哥。」
  他繞著薔薇花架徐徐移動:「抓你來, 自然是讓哥哥好好地, 看看我------」
  「鉅子?!」
  花叢一動,白?蘇子?一手?端著托盤, 從中走上前來:「鉅子?, 當時你是如何?答應我的?第一日就忘了麼??」
  「我沒?想如何?。」司徒玄溫和純良地眨眨眼睛,「不過是看哥哥醒來,同他敘敘舊。」
  白?蘇子?將手?中托盤置於石床上, 低聲道:「出去。」
  司徒玄面色陡然一沉:「注意你的語氣。」
  白?蘇子?冷笑道:「你可以惹怒我看看。我大可停手?,不醫常歌。」
  司徒玄玩味而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醞釀半晌,最終甩袖, 掉頭鑽入花叢。
  常歌幾乎貼著薔薇叢站著,警惕地看著白?蘇子?,他的臉色幾是慘白?,人也像是瘦了不少。
  白?蘇子?並未有什麼?出格舉動, 只將托盤放在石床上,隔著抹布握著藥罐把柄,將湯藥倒出。
  不大的石窟內,瞬間充盈了濃郁的藥味,不僅如此, 常歌還從中嗅到了一絲血腥氣。
  白?蘇子?安靜倒完:「主?君用藥了。」
  常歌單刀直入:「你要怎樣?,能放走我?」
  白?蘇子?只留給他一個背影:「北境已定, 主?君早已無掛心之事,安心養病吧。」
  「小白?,你本性不壞。江陵城疫病之時,更是衣不解帶,救死扶傷。」常歌上前幾步,「我不知你和司徒玄之間有什麼?恩怨,只希望你做任何?事情?,都忠於自己?的本心。」
  白?蘇子?波瀾不驚:「你怎麼?知道,我做此事不是出於自己?的本心?」
  「主?君,恣意妄為容易,約束自己?......才?更難。」他緩緩站起身?,「這世上很多人,本不值得救的。我不多說?了,主?君用藥吧。」
  白?蘇子?轉身?,朝花叢那側走:「主?君逃不脫的,花叢外乃玲瓏鎖,僅有我和鉅子?能開。還有,主?君若想離開,好好配合用藥,一旦痊癒,自然會讓主?君離開。」
  說?完,他邁開步子?朝花叢中一鑽,消失在帶棘花叢之中。
  常歌幾步走至石床前,一把掀了湯罐。
  *
  花叢外的鎖果然是玲瓏鎖,門上遍佈鎖芯,共分九層,中間一複雜花紋,常歌推測,應當是將鎖芯嵌入後轉動,層層帶動方能打開此門。他以薔薇枝條試過,鎖芯沉重,除非硬質物品,皆紋絲不動。
  他又在石洞內搜尋一圈,連能打磨形狀的石頭碎屑都找不到,但仔細翻找的過程中,他發現天頂上的雕塑並不僅僅是雕塑而已,花紋之間相互串聯,雕塑應當是個能聯動的機巧。
  白?蘇子?當是明?白?他將藥掀了,過了一陣子?又端進來一份。常歌接連掀了三次,白?蘇子?第四次將藥端進來時,輕聲道:「主?君掀多少,我還會再熬多少。將主?君挾持至此,你大可以恨我,但勿要恨藥。湯藥無辜,藥材珍奇,亦更無辜。」
  常歌只坐在石床上,一語未發。
  白?蘇子?低歎一聲:「早日用藥說?不定還能痊癒,能見著想見的人,何?必一口不喝,在此苦熬。」
  他放下湯藥,退了出去。
  常歌摸著托盤邊沿,剛抬手?要掀,一側天頂上,數朵石花凹下,露出司徒玄的桃花眼:「哥哥還是用了。這東西來得萬分不易,白?公子?......不過沒?告訴你有多艱難罷了。」
  天頂啪一聲闔上。
  常歌愣愣看了湯藥片刻,之前白?蘇子?便告訴過他,快的話深秋,最晚也不過深冬。也正因如此,他才?緊趕慢趕,將北境鬼戎趕至更遠的地方。
  也多虧白?蘇子?,他數月以來蠱毒未發,還一直熬至深冬。
  反正多活一天也是賺一天,說?不定還能早些出去。常歌端起藥碗,將湯藥一飲而盡。
  這之後,司徒玄經常來探他,倒沒?什麼?特別?的舉動,只是陪他說?話。他說?的都是些往日舊事,常歌聽得興趣缺缺,只有每次提到祝政之時,方會溫和一笑。每當此時,司徒玄必拂袖而去。
  除此之外,這裡似乎真的沒?有其他人。
  石洞裡百無聊賴,常歌折了薔薇枯枝,沾著泉水,在石壁之上隨手?題字。石壁本攀滿了穠艷的花朵,幾片不大的空地全被他默滿了文章,泉水乾掉之後,他便再蘸上泉水,再默寫一次。
  司徒玄見了之後,發了回大火。他拿了鞭子?進來,將石洞裡的薔薇抽落了一大半。白?蘇子?當下衝進來攔住他,一問才?知道,牆上寫的,全是祝政幼時做的文章。
  常歌打小性格就執拗,更是吃軟不吃硬,按他的性子?,司徒玄不讓他寫,他偏要寫,寫到滿石壁都是。
  然而這是先?生的文章。
  司徒玄衝著文章發火,活像是先?生本人受了委屈一般,讓常歌心中極度不適。他才?不願意先?生承受一點委屈,便再也沒?在牆上寫過文章。
  石洞裡被抽落的薔薇全部換了新的,常歌不願意呆在外面,開始坐在陰暗的薔薇花棚下,思緒放空,什麼?都不想。
  可他越想放空自己?,思緒卻像是草原上的野馬,跑個不停,兜兜轉轉,一會是北境的營帳,一會是太學?比武,一會是舊居裡的溫泉,一會是湖心小築的還願......來來回回,都繞不過先?生。
  每每想到此處,他總是強迫自己?停下,去看看花叢,摸摸石壁,總之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這些回憶當中。
  常歌將石洞內摸了個遍,他在一個極隱蔽的地方發現了二尺長寬的空隙。這空隙被長滿刺的花枝擁著,料想也不會被旁人發現,常歌捏著花枝怔了半天,終而提筆作畫。
  下筆,便是流墜的長髮,薄情?的唇角,一襲白?衣,以及......常歌仔細點上最後幾筆,為這張畫像添上一雙多情?的眉眼。
  畫像落成之後,常歌竟面著這張畫像,提著作畫的花枝,怔怔看了半天。
  自此之後,常歌像是多了個秘密,時常坐進來,看著畫像發呆,一待便是良久。
  常歌畫技只能算平平,但他卻覺得,石壁上繪就的人,眼梢眉角都是如水柔情?。觸著這畫像的臉頰,連石壁都顯得不再堅硬。
  他正坐在晦暗的花棚下,出神地看著,週遭忽然一亮,常歌身?後的花叢好似被人強行拉開了,他尚未看清來人是誰,趕忙起身?,下意識護住身?後祝政的畫像。
  「哥哥原來躲在這裡!」
  他的視線漸漸適應了光線,司徒玄的臉漸漸清晰起來。司徒玄本是眉眼彎彎,含著笑的,目光越過常歌落在石壁上之後,笑容卻一點點消失了。
  他的臉忽然陰沉地可怕:「讓開。」
  常歌只貼著石壁,警惕地看著他。
  司徒玄:「你畫的什麼?,讓我仔細看看。」
  常歌威脅地瞪著他,緩緩搖頭。
  「那就先?服藥。」司徒玄回身?指了指石床上放著的湯藥,原來他是送藥進來的。
  常歌:「你出去,我自會用的 。」
  司徒玄:「今日便是最後一份了。你喝了,便能從這裡離開。」
  常歌只以身?護著畫像,分寸不讓。司徒玄無法,只得鑽入另一側的花叢,退出了山洞。
  常歌暗暗等了會,確定他不會突然折返,這才?緩緩離開石像,將湯藥一飲而下。
  他的碗剛剛放下,卻聽到花叢中簌簌作響,一回頭,司徒玄已然衝到了畫像之前,剛一看清,他整個人猶如被閃電劈中一般,呆愣了半晌,沒?有說?話。他的手?已經摸上了腰間的鞭子?。
  常歌慌張撲了過去,逕直拉住了他的鞭子?:「你要幹什麼?!」
  「讓開!」司徒玄厲聲道,「我看著這東西,噁心!」
  他竭力想要將鞭子?抽回去,那鞭卻被常歌死死揪住:「這畫像是我畫的,你休想碰他半分。」
  司徒玄的眼神,像被常歌猛然抽了一鞭。他死死捏著鞭柄,竭力保持平靜:「他將你棄之不顧,我好言好語待你,你卻一直念著他?他有的,我全都有了!你想要天下,想要一統,我現在就能給你------襄陽圍困、江陵疫病,不過是我動動手?指而已。綿諸國首領,他是甘願赴死的對不對?那是我用三百箱麗金換的!為的,就是讓你不受一點傷!」
  司徒玄的手?漸漸鬆下來:「原本你有更簡單的路,襄陽圍困,你直接接了澤蘭的軍糧便好;江陵疫病,你若是肯服軟,我馬上派人告訴你毒源就是巨神像;還有五國相王,我本已打算好一統五國,奉獻於你,包括現在,你若是還願意,整個無正閣,半個天下,都是你的。」
  常歌當即甩開他的鞭子?:「胡鬧!軍國大事,這也是能拿來恣意頑笑的?」
  「有人是江山更重於你。」司徒玄低垂眼簾,輕聲道,「可我不是。他事事不願依你,可我願意。」
  他步步逼近,常歌接連後退,只覺得眼前之人陌生的可怕。
  他對司徒玄的印象,還留在十歲出頭,認真習字的幼童,為何?一晃眼,司徒玄忽然長成了他不認得的樣?子?。
  更讓他驚詫的是,他分明?和司徒玄沒?有過多的接觸,司徒玄的執念是為何?偏執至此。
  司徒玄已距他二三步之遙:「憑什麼?你日日望著他纏著他,到我這裡,連碰一下都不可以?我並沒?有何?處比他差,甚至能待你更好,更從未做過半分傷害你的事情?,憑什麼?,我就不可以?」
  「別?說?笑了,我只拿你當幼弟。」常歌道,「更何?況,你不分善惡,連軍國大事也當做兒戲。」
  司徒玄抬手?,想抓常歌的手?腕,結果被常歌一把甩開。司徒玄遭了反抗,面色陡然一沉,上前一步,按著常歌的肩將他推至刺人的薔薇棚上。
  他下著蠻力想制住常歌,常歌竭力掙扎,他的激烈反抗卻惹得司徒玄愈發盛怒,整個人幾乎要壓過來,只聽一聲悶響,司徒玄忽然踉蹌幾步遠,他臉頰瞬間青了一小塊,唇角徐徐滲血。
  常歌本礙著同他還有幾分手?足情?誼在,不願動粗,但司徒玄愈發膽大,方才?情?急之下,常歌一拳揍在他臉上,幾乎將司徒玄整個人撂翻在地上。
  司徒玄拿無名指抹去唇角的血,復而看著沾血的指尖,冷冷笑了。
  「你命不久矣,他早已放棄了你。」司徒玄坐在地上,涼涼回頭,盯住常歌,「唯有我掛心你的身?體,唯有我不計代價,要你好好活著。」
  常歌極輕地笑了一聲,那絲笑容在他臉上稍縱即逝:「北境已定,死又有何?懼。可我便是死了,我這把骨頭,也屬於他!」
  啪一聲,重重一鞭抽在常歌臉側一寸之處。
  「他不過是比我早認識你幾年,倘若我先?認識你,根本不是現在這樣?!」
  「根本不是認識早晚的問題。」
  常歌緩聲道,「再早認識你,我也不會有任何?多餘的感覺。再晚認識先?生,我也一樣?會被先?生吸引。」
  司徒玄瞪著他,那眼神彷彿要立刻撕咬他一口:「胡說?,你胡說?!」
  常歌冷笑一聲:「這......你就受不了了。」
  他加重語氣,一字一頓:「司徒玄,你聽好了------我與祝政,生死不負,願同塵灰!」
  只聽唰一聲,入口附近的花叢斜向崩裂,碎裂的花瓣飛落一地。
  祝政提著長劍,自交錯的荊棘中,沉沉望了過來。
  *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應該能大結局!


第116章 善人 「可他這一生,就沒做過什麼善事。」
  數月未見, 常歌又驚又喜,他的?心?神早已先一步撲了過去,而後察覺到,祝政清減了不少。人更?清瘦了, 輪廓也更?清晰了幾分。
  常歌又想?起來, 方纔他一時情急, 不慎說?出了心?裡話,不知祝政是否聽?到, 又聽?到了多少。倘若此時同他相聚, 會?不會?明日後日就要天人永隔。
  情至深則意至怯,他雙腿如?墜千斤,只稍稍挪了挪步子。
  司徒玄倒是一點沒猶豫, 當即一鞭劈了過去,鞭梢靈蛇一般飛向祝政,卻瞬間分做兩半,祝政一劍劈開了他的?長鞭, 他朝常歌伸手?:「常歌,過來。」
  常歌遲疑再三,忽然上前幾步,主?動攥了祝政的?手?。他太想?念這雙手?的?觸感, 若離得稍遠還能克制一二,但?祝政一走近,積蓄良久的?思念淹沒一切,常歌不管不顧,死死握緊了他。
  祝政將他的?手?捏得死緊, 連音色都愈加沉穩幾分:「司徒玄,你可?知罪。」
  司徒玄死死瞪著祝政:「你為何在此?我無正閣的?斥候, 分明將這裡------」
  「圍得嚴實,是麼。」祝政道,「你所說?的?,可?是這一位?」
  花叢中忽然傳來繁亂的?腳步聲,幼清人未到,聲音先到:「老實點!」兩隊士兵一湧而入,澤蘭雙臂反綁,被幼清押著進了大門。
  幼清毫不客氣:「你自?己說?!」
  澤蘭硬掙一下,拒不回答,幼清威逼要立即斬殺司徒玄,他方才不情不願地說?:「鉅子,此處不知被何人出賣,無正閣斥候被軟筋散放倒,此刻整個阿什克山,都是......大周軍隊。」
  幼清厲聲道:「司徒玄,你好歹也是公侯的?子孫,你爺爺司徒鏡為國?為民,披肝瀝膽,你居然以同鬼戎人裡外串聯,買我主?君的?性命,你好大的?賊膽!」
  司徒玄左右掃視一番,自?諷道:「明白了,明白了。白蘇子......果然還是叛了我。」
  白蘇子明面上順從於他,將常歌劫持至此,大半是因為此地的?地熱泉能更?好地為常歌治病。否則,也不會?常歌剛剛飲下最?後一碗湯藥,祝政便?巧之又巧地從千里之外奔赴此地,破門而入。
  「他不是叛了你。」祝政道,「不過是被人要挾許久,終於能有一次,順從本心?罷了。」
  「說?得好像他是個什麼大善人。他拿自?己的?血救江陵城百姓,把自?己都騙住了。」司徒玄冷笑道,「可?他這一生,壓根沒做過什麼善事。」
  常歌:「什麼自?己的?血?」
  他忽然想?起,察覺毒源是巨神像那日,他曾經在臨時藥廬撞到過白蘇子,當時他正割開自?己,朝藥罐中......滴血。
  司徒玄唇角稍卷,意味不明地笑了:「你還不知道麼,他是藥人燭。其?血,能解百毒。」
  常歌一驚,他忽然想?起滇穎王莊盈所說?,白蘇子體內十七八種毒素並存,可?他面上看起來,毫無異樣。
  他聲音有些發乾:「小白......不是藥王麼?」
  司徒玄緩緩笑著,道:「藥王只是個頭銜,我說?他是,他便?是。」
  司徒玄拜訪藥王,和所有來尋藥王的?人一樣,只發現了一個空虛的?草廬。他的?幸運之處在於,那日大風,湖面無光,湖底的?深潭比平日要明顯上許多。
  他的?手?下從深潭底部帶上來三四個人,有男有女,肩胛骨上皆嵌著沉鎖,說?藥王死在洞口處,整個山谷裡,只有這麼幾個少兒。
  司徒玄掃了一眼,便?認出這根本不是什麼「少兒」,而是藥宗的?邪門東西?,藥人燭。
  他曾在大公的?書籍上讀到過藥人燭,說?滇南藥宗會?拿少兒做器,練就百毒不侵之體,不少藥宗聖手?都會?養上一兩個藥人燭,又能試驗新毒,還能當做活的?解毒罐子。
  更?有甚者,會?直接拿藥人燭做藥引,延年益壽,續人命燭,藥人燭的?「燭」字,說?的?其?實是「命燭」。
  藥人燭煉製難度極大,數百人中難成一二,故而在此之前,他也只在書上見過。沒想?到,藥王竟煉出了好幾個。
  其?中一個藥人燭被猛地推了出來:「稟公子,我們到的?時候,這人正搬著石頭,朝藥王腦袋上砸!」
  那人正是白蘇子。
  白蘇子跪在地上,說?自?己雖為藥人燭,但?偷師不少,會?毒會?醫,請求留他一命。
  司徒玄神色毫無波瀾,挑眉道:「證明?」
  白蘇子當下出手?,押著他的?人應聲而倒,倒地之人喉嚨上紮著一枚銀針,傷患處迅速蔓起紅腫斑塊,倏忽便?擴至整個脖頸,未出半柱香的?功夫,此人已徹底沒氣。
  司徒玄翹起唇角,笑瞇瞇道:「有意思。」
  白蘇子行事果決,出手?狠毒,很快便?成了司徒玄的?心?腹。司徒玄每每賞了他什麼東西?,他都轉送給了同他一起救出的?幾個藥人燭,只可?惜除他之外的?藥人燭多為半成品,煉藥過程又大傷體況,那些藥人燭沒活上多久,便?接二連三地夭亡,漸漸地,就只剩下他一個。
  無所牽掛之後,白蘇子作風更?是日漸狠辣,無正閣中人,最?怕的?是喜怒無常的?鉅子,第二怕的?,便?是無情毒辣的?白蘇子。
  「不。」司徒玄溫文一笑,糾正道,「除了江陵疫病,他倒是還做了另一件善事,他以自?己------」
  話未落音,幼清的?卷尾鏢破空,逕直刺入司徒玄的?前胸,堵住了他此後的?話。
  司徒玄被刺得一頓,大片的?鮮血自?他前胸湧出,他捂著自?己的?傷處,呆愣愣看著常歌攥著祝政的?手?,忽而順著石壁,緩緩滑了下去:「常歌......」
  常歌滿目警惕地看著他。
  司徒玄朝他伸出帶血的?手?:「你能......過來一下麼。」
  常歌分毫未動,祝政反略微上前一步,將他擋在身?後。常歌被祝政遮擋的?嚴實,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司徒玄靠著牆,慘然笑了數聲。他胸前血湧不止,連說?話都費力許多。
  他艱難道:「早知如?此......你何必贈我大氅。」
  常歌稍稍皺眉:「什麼大氅?」
  此言一出,司徒玄坐在地上,冷笑數聲:「什麼大氅......」
  他初見常歌,是落雪之後的?清晨。
  常歌一身?紅衣,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勝過怒放的?薔薇。
  當時常歌見他穿著單薄,解了自?己的?大氅給他披上,常歌蹲下身?子給他繫上大氅繫帶之時,火紅的?袖子裡探出一小截雪白的?手?腕,時至今日,他仍歷久彌新。
  這段記憶於他來說?,猶如?心?上烙印。可?對常歌來說?,卻是舉手?之勞,雁過無痕。
  「......原來一切,不過一場空夢而已。」
  他猛地咬牙,搶身?朝石床撲去,幼清的?卷尾鏢已追至身?前,深深刺穿了他的?小臂,司徒玄強忍著傷,死死按下了石壁上一處極不起眼的?凸起。
  聽?得一陣轟隆之聲,機巧運作之聲從天頂上傳來,石壁四側如?花瓣一般徐徐盛開------整個石洞居然是一個巨大的?機關!
  隨著石壁的?移動,白玉般的?石頂辟里啪啦朝下掉,天頂失去了支撐,整個塌了下來,聽?得一聲「先生小心?!」祝政被死死朝外一推,火紅的?薔薇和荊棘瞬間塌倒一片。
  祝政心?底一寒,全然不顧身?側墜落的?雕花白石,他徒手?拉開眼前的?花籐,手?上被刺劃出無數細小傷口,指尖也被扎得生疼,眼前的?荊棘條剛被拉開,他率先看到了常歌漂亮的?眼睛,緊接著便?看到了常歌前襟的?血跡。
  幸虧石洞牆壁四周立著青銅花棚,巨石砸下之時,花棚雖然形變,勉強還能抗上一二,即使如?此,常歌也被過重的?負擔壓得傴僂,他輕咳了幾聲,朝一側斥道:「還愣著做什麼,帶他們走!」
  幼清嚇得雙目圓睜,他身?邊躺著被砸得頭破血流的?澤蘭。常歌一訓,幼清忽然如?大夢初醒一般,打了個激靈:「主?君先走!此處,此處我來!」
  說?著他便?要支著朝下潰塌的?花棚。
  常歌又急又氣:「快走!」
  此時整個石壁仍在旋轉,天頂只會?愈發崩潰的?厲害,眼見著常歌身?形漸潰,祝政竟又稍稍低頭,鑽進花棚下方,同他一道撐起了不大的?空間。
  常歌剛要開口拒絕,祝政冷著臉,簡短道:「讓士兵撤出去,找舅父。」
  幼清驚嚇得愈發厲害,支吾哆嗦不知如?何是好,祝政厲聲道:「快!此乃王令。」
  方纔石洞內的?士兵統共只有數十人,還能動的?拉著動不了的?,兩三個一組,迅速出了潰塌的?石洞。
  若是以往,常歌定會?挨個點著人數,數著是不是都出去了,最?後他再妥當斷後,可?今日他的?心?亂得格外厲害,只望著咫尺之處祝政的?面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後一位士兵撤了出去,常歌終於稍稍舒了口氣,他順著頂上的?花棚摸到了祝政的?手?,同他對視一眼,打算二人一道放手?,趁著最?後些許空隙迅速逃至洞外,此時,地上倒著的?澤蘭忽然抬手?,猛地抽掉花棚的?其?中一根青銅柱,頂上的?白石傾瀉而下,瞬間壓塌了整個花棚。
  常歌聽?得幼清在外驚叫了一聲,那花棚潰塌的?太過突然,震耳欲聾的?聲音滾滾而下,似是持續了一年那麼長。
  「主?君......主?君,先生......」上方傳來稀里嘩啦的?翻找聲音,他輕動些許,底部瞬間潰了不少,常歌慌忙制止:「別,不要隨意亂扒,石頭還是活的?,你一動下面潰的?厲害!」
  幼清驚道:「主?君,你還......活著!」
  常歌簡短道:「按先生說?的?辦,找舅父,他之前在賀蘭山鑿過軍道,有經驗!」
  「好......好!」
  聽?得幼清跑遠,常歌的?心?緒稍稍定了定,這才注意到頰側溫熱柔和的?氣息。
  他的?眼睛也適應了黑暗,祝政的?輪廓一點點被勾勒出來,常歌念了許久許久的?溫存正在咫尺之處,一直注視著他。
  方纔一切發生的?太快,他情急之下憑著本能反應,將祝政一把拉至身?下,死死護住。幸好他沒事。
  常歌望了他一眼,隻字未出,先稍稍低頭,將唇深深地覆了上去。
  他都快要忘記這種觸感,忘記和祝政親吻能讓人的?心?緒如?此激越,一點點溫和柔軟的?接觸,竟能讓他的?神魂都隨之顫抖,比陳釀的?琵琶醉都讓人沉迷。
  他背上還壓著刺人的?荊棘和沉重的?天頂,但?這絲毫不妨礙他吻得迷醉,片刻都不想?同祝政分開,直到頂上忽然一聲悶響,似是又滑落了不少碎石,驚得常歌抬頭望了一眼。
  花籐交錯,碎石他一點也沒望到,卻在頭頂發現了祝政修長白淨的?手?掌。
  他將祝政護在身?下,沒想?到祝政也同樣抬著胳膊,護著他的?背和後腦。
  常歌稍稍低頭,躺在廢墟之中的?祝政反而愈加秀美,烏潤潤的?眼眸中,獨獨倒映著他。
  「百金之子不騎衡,千金之子不垂堂,聖主?不乘危而徼幸,先生......太過冒險了。」
  「我來之前,擬好了接任人選,朝政也基本步入正軌,天下已然泰定,便?是隨你去------」
  「哎。」常歌打斷他的?話,「先生吉人天相,福壽萬年。」
  祝政眼波粼動,面色溫和:「福壽萬年......那都成了妖怪了。」
  「我不管。」常歌道,「先生非得福壽萬年,如?日之升,如?月之恆!」
  祝政的?胳膊撐著荊棘,沒辦法摟緊他,常歌卻主?動趴了下來,靠在他頸窩裡:「還好你沒事......不然,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仔細想?了想?,悄聲道:「大概......會?隨你一同,去了吧。」
  祝政故作認真,刻意引了常歌自?己的?話:「『生死不負,願同塵灰?』」
  他果然聽?到了!本是想?著他遠在千里,司徒玄也斷然不會?通知於他,常歌才堂而皇之地宣之於口的?,誰知下個瞬間,祝政便?破門而入了,如?此熱烈的?一句,祝政聽?得是清清楚楚。
  常歌臊的?厲害,輕輕含了一口他的?側頸,以示威脅。
  *
  作者有話要說:
  [1]「百金之子......」:《史記》;「如日之升......」:《詩經》


第117章 萬年 【全文完】凡俗願,四海清定萬萬年
  「常歌。」祝政在他耳畔輕輕喚他, 「你可知道,我原本的?計劃是什麼樣的?麼?」
  常歌沉溺在他懷抱的?觸感中,輕輕搖了搖頭。
  「你心氣高,經過鴆殺之後, 我本來沒抱希望你會活下?來, 只想著天下?大亂皆歸於我, 我便要定了天下?,為你平反, 等天下?泰定之後, 隨你一道去?了。」
  常歌的?額本觸著他的?側頰,此時祝政稍稍側臉,吻了一下?他的?額, 「還好你在,還好不是最壞的?結果。還好你能親眼看著天下?漸漸一統,山河逐漸泰定。」
  他言及肺腑,常歌亦觸動?頗深, 他稍稍低下?聲音:「先生猜得沒錯,當時......我的?確萬般悲痛,想過數次尋死。可先生知道,我為何沒有尋死?」
  「為何?」
  他支起上身?, 認真看著祝政的?眼睛:「天下?,是吾王的?天下?。山河,是吾王的?山河。我既為大周將領,守天下?社稷,四海未定, 臣......不敢就?死。」
  祝政溫和注視他良久,花籐壓得更低了些, 現在常歌已經同他緊緊挨著,祝政只需要稍稍側臉便能親吻到他。他也的?確這麼做了。
  這地方和風花雪月沾不上半分關係,他們身?上還負著沉如山石的?岩塊,帶刺的?花籐更是刮得常歌後背生疼,碎石也在不住滑落,不知這地方還能支撐多久,下?一刻整個山洞會不會徹底崩塌,可越是這種時候,不顧一切的?親吻,卻讓他的?心神都欲罷不能。
  「常歌。」祝政稍稍分開些許,輕輕喚他的?名字,「若今日你我都沒辦法倖存,勞碌奔波的?一生,也就?在這裡止了。」
  見?常歌擰著眉又不讓他多說,祝政溫和道,「我從沒想過什麼千年萬年,能落腳當下?,每一日都毫無遺憾便好。從前,我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揣著份心意,顧慮太多,以至於耽誤了許多年。也是萬幸,萬幸上天憐我。」
  「常歌......一生可能會很長,但也有可能很短,也許今日都還清平安樂,明日一切都急轉直下?。我知道你獨自一人北上的?原因?,更知道你為何會如此急迫地想要拿下?北境......常歌,一日也好,兩日三日也罷,我都願意,願意和你過好每一天。」
  他軟語勸道:「當日,是我太極端了些。若我好言勸你......」
  常歌連連搖頭:「是我太固執了。」
  他輕輕躺回祝政的?頸側,「我......本以為我夠堅決,夠灑脫,誰知我連騙都騙不了自己?。王上乃天子,萬民君父,本不會屬於哪一個人,可我......我竟滿心私慾,我想將先生據為己?有。」
  「我夢到過我死之後,你日日上朝,夜夜批文,所有的?一切都與我無關,還夢到你大婚......」他頓了頓,「也是那日我才發現,我一點都不願意放過你,連做了鬼魂,我都還纏著你。」
  祝政薄軟的?唇稍稍勾起,雙眸也溫和至極:「纏著我吧,此後生生世世,都纏在一起。」
  常歌偏頭,輕輕吻了他的?唇角,此時聽得頭頂一片稀里嘩啦的?聲音,祝政當即掩住他的?腦袋。
  一聲狼吠貼著石頭縫傳來,火尋鵃的?聲音也隨之響了起來:「鷹奴,好姑娘!常歌在下?面麼?」
  常歌趕忙應道:「舅父!」
  「常歌!你別慌,舅父在,大軍也在,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能將你們救出來!」
  灰狼憑著氣息找到二人準確的?位置之後,移開頂上的?碎石便變得相?對簡單許多。火尋鵃怕頂上潰塌,從四圍開始仔細移動?,又擔心他二人傷重昏迷,讓幼清不住同他們說話。
  常歌撐會重量,讓祝政稍微歇息,而後再輪換,由祝政撐著、常歌歇息。也不知過了有多久,常歌餓得有些暈乎,他剛輪換下?來,趴在祝政身?上休憩片刻,身?上忽然一輕,巨大的?花籐被掀起了一條縫隙,毛絨絨的?狼嘴立即躥了進來,興奮地左右嗅著,鬧得常歌臉頰脖子都在發癢。
  「一鼓作氣!」火尋鵃指揮著,整個花籐被徹底移開,常歌當下?爬起身?子,他料想祝政被他壓了這麼久,四肢應當麻了,輕手揉著祝政的?胳膊。
  不料祝政卻拉著他的?胳膊,輕巧坐了起來。火尋鵃是個急性子,火急火燎地檢查二人身?上有沒有什麼重傷,見?他二人身?上只有擦傷,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常歌這才察覺,外?側依舊不見?天日,仍是一窄長山洞。
  聽火尋鵃說他才知道,大軍一勝,他就?被劫走了,白蘇子雖然告知了大致位置和時間,可阿什克山方圓數百里,要尋一個藏在地底下?的?人,簡直是比登天還難。
  他們靠著十?多頭灰狼,一草一木地篩查,這才在附近尋到了一些他的?微妙氣息,但他們仍找不到入口。祝政怕錯過和白蘇子約定的?時間,直接命人砸開山體?,開鑿山洞,一點一點挖至此處的?。
  「小?白告訴你的??」常歌問祝政,「他人在何處?」
  祝政似有難言之隱,他沉吟片刻:「回長安再說吧,他在那裡,給你留了東西?。」
  常歌頓了片刻,方才揣測出祝政這番話背後的?意思:「小?白他......」
  「白蘇子,到北境深處去?了。」
  祝政攬過他的?肩膀,半是強迫地將他帶離此地。
  一路上,祝政、幼清、火尋鵃都刻意避開了所有關於白蘇子的?話題,同他敘著半年來的?變化。
  六雄收歸一統,去?公侯分封,行郡縣制;去?法家苛刻之處,以法則領國;各地興辦官學,與私學並進,擇優而錄,不再單一考慮出身?......連滇南行郡縣之後都改了性子,不行巫蠱之道,反而農桑採茶大興。
  「王上這半年都在處理這些事。」火尋鵃道,「幾乎沒睡上一個好覺。」
  說完,他滿含責備地看了常歌一眼。
  「我們主君也沒怎麼睡好。」幼清嘴快,「他都忙著如何大定北境,為先生分憂。舅父也饒過主君吧。」
  幼清超他擠擠眼睛。
  常歌回定安將軍府的?時候,正是除夕。
  長安城落滿了雪,萬戶圍爐團坐,燈火繁盛。
  定安將軍府高門禁閉,門口堆著幾個砌的?拙劣的?雪人,常歌剛下?車馬,長安城的?冬風夾著碎雪,將他吹得一激靈。
  常歌笑?道:「果然是長安,此處的?冬風不比北境,還怪暖的?。」
  門童將門一開,一團黑影當下?搶了出來,將常歌撲倒在地,他什麼都沒看清,先被熱乎乎毛絨絨的?狼嘴嗅了個遍。
  「阿西?達......」常歌拿手遮著臉,阿西?達卻忽然返身?,停在距離常歌兩三步的?距離,又朝他齜牙咧嘴起來。
  常歌幾是哭笑?不得,不知她一會高興一會發狠,唱的?是哪出。
  「半年都不回來......」火尋鵃跟著從馬車上下?來,「阿西?達都知道凶你!」
  常歌坐在雪上,對阿西?達連連致歉,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東西?吸引了------
  朱紅的?門縫中,瑟縮站著一隻半大的?狼崽,毛尖上沾著不知何處滾來的?雪,被凍得哆嗦個不停。
  常歌又驚又喜:「阿西?達的?狼崽?」
  那半大狼崽似乎察覺到什麼危機,一扭身?,邁著小?碎步跑進了門後的?黑暗裡。
  這下?常歌什麼都顧不上了,他一骨碌翻坐起來,追著逃跑的?小?狼崽,一直跟進庭院------五六隻狼崽正在雪上撒著歡,鬧得腦袋上鼻尖上全是雪,常歌沒同他們客氣,挨個拐入懷裡欺負一番。
  臨到飯前,祝政方從宮城取了東西?,抵達將軍府。他將常歌拉至避人耳目的?內室之中,將一雕花木盒置在常歌面前。
  常歌問道:「這是......」
  祝政將木盒朝他推了推:「打開看看吧。」
  木盒一掀,絨密的?狼裘疊得整齊,正是他初遇白蘇子時,見?白蘇子衣著單薄,贈予小?白的?那一件。
  灰白的?狼毛上,靜靜躺著一張略微泛黃的?信箋。
  這信似乎已經寫了很久,整張信箋已有些發脆,常歌將信展開,正是白蘇子的?字。
  「主君:
  小?白本是漂泊之人,眼下?不過是從何處來,到何處去?罷了。
  聽景雲說,北境有種風滾草,無花無果,無根無葉,只隨風漂泊,四海為家,自由之至、恣意之至,小?白心向?往之。
  從前主君總說北境的?羊肉如何香,酪糖如何甜,北境的?馬兒如何烈,天空如何低垂,連低平的?草原上都瀰漫著奶香,小?白決定,做一株風滾草,踏遍北境每一寸荒漠。
  小?白算是個怕孤獨的?人,此次遠去?也是鼓足勇氣,頭一回自己?選擇了一遭。
  望主君不要掛念,天地之大,獨自遠行,亦是樂事。
  最後,我還是想說,主君千好萬好,有一件事卻是主君錯了。
  這世上有的?人命很輕,有的?人命很重,並不是像主君所說,所有人都一樣的?。小?白曾經便命輕如草芥,得幸遇到主君,讓小?白的?命稍微重了些許。
  願主君此後餘生,康健平安。
  山長水遠,後會有期。
  白蘇子敬上」
  一紙讀畢,常歌鼻中酸得厲害,他側過臉,竭力遏著自己?的?情緒。祝政在他身?旁寬慰著,他只接連搖頭,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祝政拍著他的?肩膀,幫著應了一聲:「有什麼事,稍後再議。」
  「主君。」幼清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小?白要我轉交你一些東西?。」
  常歌聞言,半啞著嗓音道:「進來吧。」
  幼清推門而入,他瞬間發現常歌手上仍拿著紙張,身?側放著初遇白蘇子那日的?狼裘,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他低頭,將手中的?彩繪木箱置在桌上:「這是小?白要我轉交給你的?。」
  這木箱上繪五彩祥紋,一看便是北境風物。常歌輕輕掀開綴著彩玉的?盒蓋,裡面整整齊齊,擺著無數半透信囊。這些都是祝政寫給他的?信。
  常歌孤身?來北境之後,祝政隨著軍報,給他寫了無數信箋,又怕常歌不看,全以紗質信囊裝好,常歌便全交由白蘇子保存。
  常歌原本打算,風燭漸殘之時,要白蘇子將這些信箋和自己?一道焚了,誰知......
  木盒蓋子內側殘著些墨跡,放得時日過久,都有些模糊不清。
  常歌將蓋子舉起,仔細辨認一番,上面寫的?是:
  「主君總是鼓勵旁人心生膽氣,輪到自己?卻歎無常、怕無常。
  殊不知,人在世上走一遭,能得一顆真心,二三知己?,已是相?當難得。
  勸君,珍惜眼前人。」
  常歌握著盒蓋的?手,細微收緊。
  「主君......」幼清試探問道,「團年宴已備好,主君可要......?」
  祝政道:「稍等片刻。」
  常歌背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終而維持住鎮定:「去?。我現在去?。」
  他將彩繪木盒收好,目光又落至裝著狼裘的?扁長木盒之上。常歌毫不猶豫,輕輕抓起這件狼裘:「我穿這件去?。」
  狼裘一取出,木盒之中居然傳出一聲脆響,常歌將狼裘隨手一裹,這才發現,狼裘下?還放著別的?東西?。
  一枚黑玉扳指,鏤滿花紋,側滾在木盒一側,方纔的?脆響,應是這枚玉扳指發出。
  常歌曾經見?過一個相?當近似的?扳指,那是襄陽圍困之時,澤蘭從手上取下?的?,號稱能夠號令半個無正閣的?掌事公子白玉扳指。
  那枚扳指,和這一枚的?雕花紋路,相?差無幾。
  除此之外?,木盒中還有一本賬冊樣的?物品,祝政輕輕翻了幾頁,將賬冊闔上:「這上面是無正閣各地的?分支機構、斥候、學堂詳錄。看來他的?意思,是將無正閣,徹底交付予你。」
  常歌終於支撐不住,將臉埋入祝政肩頭。
  子時剛過,長安城中爆竹聲聲,此起彼伏。
  室內火爐燃得正暖和,定安將軍府,難得湊了半個團圓。
  火尋鵃坐在席上,幼清、景雲、博衍也都在。
  棋文遊俠半年回來,長高了、也抽條成大姑娘了,連莫桑瑪卡都過來湊了個數------他已經搬離楚王宮,天高海闊,好不自在。
  陸陣雲早就?聞著肉香,藉著遞公文的?由頭,從席上堂而皇之地撕走了小?半個羊腿。
  常歌披著狼裘,最後一個入的?席。
  他在桌上置了兩個空碗,一個是祝如歌時常用的?木碗,另外?一個是白蘇子愛用的?藥罐。從前幼清總是罵他「拿藥罐子吃飯,小?心命短」,此時這藥罐剛拿出來,幼清便紅了眼睛。
  眾人滿酒,第一杯首先敬了如歌,第二杯敬了白蘇子。
  好茶滌煩,好酒消愁,世有坎坷浮沉,眼下?,倒終於有個太平年。
  *
  元日,新帝登基,國號「大夏」,年號旻泰。
  善仁殿前百官肅立,姜懷仁領文首,常歌領武首,紅門一開,儀仗先行。
  天子道上,祝政身?著十?二紋章玄色袞服,手執元圭,款款而來。他冠上的?北珠玉旒格外?長些,將那雙顧盼含情的?眉目掩了大半,只露著略顯森冷的?薄唇。
  今日之後,便不能再隨意稱其為王上,需改稱為「東皇」。
  祝政行至百官之首,忽然頓了腳步,眾目睽睽之下?,朝右折向?常歌。
  一隻修長白淨的?手,朝上攤開,邀他道:「主君加封合縱長之時,孤便曾下?過詔書------『主君如願為寡人一統天下?,寡人謹奉社稷以從君』,今主君將天下?收歸一統,孤懇請主君,共賞山河。」
  常歌只覺眾人的?目光全集在他身?上,後頸都有些發麻。
  見?他呆愣,祝政溫和催促:「主君,君無戲言。」
  百官皆在此處,祝政給出的?理由更是有理有據,常歌淺淺一笑?,覆上了他伸過來的?掌。
  祝政拉著他,頭一次自正中天子道上殿,祭拜天地宗廟社稷。整個過程中,常歌都處於震驚之中,像個木偶一般被高公公指揮著該行什麼禮,該說什麼話。
  告祭大禮既成,常歌還在理著下?擺的?衣物,祝政又將他牽起,面著文武百官。
  高公公長聲道:「戰亂百年,天下?重歸一統,自今日起,廢六雄割據塔樓!」
  遼闊大地上,自冀州起,用以分隔割據裂土的?塔樓,轟然倒塌。
  崩塌的?塔樓如燃著的?引線一般,從冀州擴至豫州,再經由吳國、楚國、交州、滇南,最後至益州------六雄割據,徹底終結。
  亂世滔滔,猶如大江,奔騰而過。
  天下?重歸一統,華夏萬古長青。
  *
  凡俗願,四海清定萬萬年
  ------終卷《天下?大定》完
  *
  作者有話要說:
  按照慣例,我寫了完結感言,放在這一章的評論區長評。
  如果對作者視角如何看這些人物感興趣的,可以點開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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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本開《我從未來降臨C位》,賽博朋克&科幻元素,不要被文案的娛樂圈騙到,喜歡的歡迎收藏看看
  歡迎收藏作者,會盡力認真對待每一本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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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如下:
  《我從未來降臨C位》
  海夢悠醒來時,世界烏煙瘴氣。
  所有人盲目聽命系統,摒棄知識、萬物娛樂化、人人醉生夢死。
  海夢悠痛心疾首,決定用魔法打敗魔法,當個致力於推廣科學知識的三好愛豆。
  *
  選拔現場,各路練習生唱歌跳舞、大顯神通,還有一個把自己拉上十米高空倒掛蹦迪。
  輪到海夢悠,畫面上的面龐精緻絕美,一眼看去,是招人呵護的易碎美人。
  然後這位易碎美人,掏出了一把大扳手,給大家現場表演了個「機器人的108種維修方法」。
  觀眾:?!
  後來,大家發現,海夢悠不僅不是什麼脆弱美人,簡直是愛豆界的泥石流。
  別的愛豆直播親親抱抱舉高高,輪到海夢悠直播,他戴著銀絲眼鏡,一身素雅西裝,夾著塊小黑板,輕輕咳了兩聲:「------今天我們來講時空躍遷的科學原理。」
  別的飯圈粉粉黑黑打榜撕X,輪到海夢悠,所有粉絲埋頭鑽研文史哲數理化,誓把「知識就是力量」的春風吹滿大地。
  ......
  某一天,海夢悠剛一推門,發現休息室裡站著個清清冷冷的大美人,烏髮雪膚、眉目沉靜,正倚著桌沿,安定地等著什麼人。
  海夢悠以為走錯了,剛要回身退出去,細而冰涼的光纖絲一把纏住了他的手腕。
  大美人上前幾步:
  「逼我當收音機,每天播放復古歌曲。」
  「拿我當毛巾架,強迫我在浴室裡捧了半個小時的毛巾。」
  「隨意拆開我的軀體,電路板都被看了個乾乾淨淨。」
  這怎麼......越聽越像他撿回來維修的小機器!
  可他的小機器只有不到半米高,還有著嚴重故障。
  高興會漫天散光纖絲,不高興會朝外崩零件,話都說不清楚,也要紅著臉把嶄新的元件捧給他,睡覺一定要抓著他手指才能睡,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的唯一慰藉。
  他正驚詫,卻見大美人臉一紅,低頭道:「不過......算了,我都原諒你,反正......以後你我都是一家人了。」
  不是?誰一家人?
  哪種一家人??
  少俠,你是不是快進的有點多?
  【偏執腹黑(?)一萬層馬甲 · 雕星者大人(?)攻 X 毒舌酷哥(?)一萬個過去 · 科學愛豆兩手抓(?)受】
  (攻年下,攻受都有一萬層馬甲)
  【食用指南】
  1.宇宙幻想,微賽博朋克,時空loopX模擬情感,娛樂圈只是其中一部分
  2.會盡力科學化,有理有據地大開腦洞,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3.求個預收,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