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人不清-BY鹹檸七

【古代武俠】
  文案:
  少年才子丘文殊年輕不懂事,以為同窗元琛是女扮男裝出來唸書的富家小姐,於是誠心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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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下架空竹馬竹馬HE
  第一章
  湖山書院開學日,細雨,微冷。
  新入學的書生們興奮地捧著書籍,與新認識的同窗結伴同行,參觀書院。
  元琛戴頂纏棕大帽,穿著湖色水緯羅行衣,打扮並不打眼,但一路走來,收穫無數目光追隨。
  書生們私下竊竊私語:「瞧他容貌,雌雄難辨。」
  「不會是女扮男裝來書院玩兒的富家小姐吧?」
  「有可能!」
  「誰不想讀聖賢書?大家理解理解。」
  元琛十四歲,擁有白皙細嫩的肌膚,繁星般的眼眸,眉毛雖濃但並不犀利,骨架也尚未張開,在男子中不算高挑,確實雌雄難辨,容易引起別人誤會。
  元琛恍若未聞,穿過人群,朝宿舍走去。待走到寥寥無人的後院,書僮低聲道:「謠言已盡數散佈,殿下的身份在湖州無人知曉。」
  「嗯。」
  書院宿舍很是簡陋,一個房間裡,兩張木床,兩張書桌,兩把椅子,一個衣櫃。
  書僮掃視一周,垂下眼眸道:「真是委屈殿下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陋室算得什麼。
  元琛淡淡道:「你且回去吧。」書院裡不許書生們攜帶下人。
  書僮告罪一聲,離開了。
  元琛踱步到門外,門前掛這兩個竹牌,分別刻著「元琛」、「丘文殊」。
  元琛抿嘴,想起昨日手下整理出的南直隸資料。
  丘文殊,南直隸布政使次子,少有才名,高傲,輕易不和人交談。相貌堂堂,泰山壓頂而色不改,甚少見到他面上表情變化。十六歲前,從不下場應考,據說是淡泊名利,無心從政。
  「高冷面癱。」
  但上個月,他忽然參加府縣考,奪得案首。
  「沽名釣譽。」
  此乃元琛對丘文殊的第一印象。
  ·
  高冷面癱,沽名釣譽的丘文殊此刻正跪在丘家正院,裸露上身,背著荊棘。
  丘文殊參加科考,是瞞著家裡人的。
  待報官來賀,丘家人才知道丘文殊冷不丁為丘家考到了一個案首。
  南直隸讀書之風盛行,能考到一個案首,是很大的榮耀。但在丘家,卻沒有張燈結綵地慶賀,反而陷入了暴風雨前的寧靜。
  成了秀才,是要進書院的。丘家並未及時為丘文殊選取好書院。縣衙門只能將丘文殊劃到了名不經傳,偏遠的,缺少生源的湖山書院裡。
  現在到了開學之日,丘文殊卻還被禁足在家!
  知曉實情的丘家姑奶奶丘雯雯回了娘家,帶著弟弟丘文殊來向父母負荊請罪。
  丘家父母坐於堂前,一個嚴肅,一個落淚。
  「丘文殊,我為你啟蒙時,要你發誓絕不參加科考,為何你要違背誓言?!」丘大人拍桌。
  丘文殊跪在走道上,兩邊通風,凍得鼻尖發動,卻依舊跪得筆直。
  小時候,哥哥和弟弟都有專門的夫子教學,而他則是父親親自啟的蒙。他以為那是父親偏愛於他。
  小小年紀,也不懂什麼科考,讓發誓就乖乖發誓。
  長大之後,他才知道,父親並非偏愛於他,而是怕他丟臉。因為他的隱疾。
  丘文殊是個結巴,天生不能當官,父親索性為他塑造一個淡泊名利的好形象來。全家上下都對外瞞著此事,別人都以為他恃才傲物,卻不知道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文殊,不願,」丘文殊聲音乾澀,「不、不願永永------」不願意永遠這樣活下去。
  結巴成這樣,到書院去不分分鐘露餡?有隱疾是不能參加科考的,要不是雯雯幫他走後門...丘文殊這行為往大了說,是欺君,若有人以此攻擊丘家,會給丘家惹禍的。丘大人閉眼,怒道:「行了!你別說話了!我聽著就煩!」
  丘文殊喉嚨發澀,難堪地垂下眼眸。
  丘夫人雖然惱怒兒子的擅作主張,卻不能忍受兒子受辱,她哭道:「好好好,那我以後也不說話了!我陪我兒子修閉口禪!」
  「夫人!」丘大人在兒女面前想維持一個嚴父的形象,卻又要安撫妻子,左右為難。「我這是口誤...」
  丘大人吃癟,丘雯雯乘機爬到丘大人膝下,說道:「弟弟考取功名也是好事一件,至少說親就容易多了...」
  丘夫人抹淚的方巾頓了頓。
  丘雯雯又道:「而且弟弟的病並不是沒有機會痊癒。他在非常狀態下,說話是極其流利的!你讓他到外面見見世面,也許他會不治而愈!」
  這下連丘夫人都希冀地看著丘大人。
  丘大人也是心動不已,卻擔憂丘文殊會露餡,拂鬚不應。
  「湖山書院在士卿管轄範圍內,」丘雯雯說道,「就算出什麼事,士卿自會處理,不會被天下人知道弟弟的隱疾!」
  丘大人陷入深思。
  丘文殊哪裡看不出父親的蠢蠢欲動,他立刻說道:「爹爹,若文殊結巴之事被人知曉,文殊從此不再任性,乖乖在家管理庶務!」
  丘家母女二人見丘文殊說出一句流利的話來,都激動起來。
  丘大人終於咬咬牙應了。
  ·
  丘文殊當即回房收拾行李,搭乘丘雯雯的便車去湖州。
  坐在馬車上,丘文殊望著窗外層層疊疊的山丘,想著書院裡會有的精彩。
  丘文殊整日與書為伍,極少與人交談,也沒有見過什麼世面。丘雯雯怕他鬧笑話,挑出一兩件事來指點他,又把最近的風氣告知他:「許多女子假扮成男子到書院求學,你可知?」
  「嗯。」丘文殊不知道,但他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
  「遇到那雌雄難辨的,」丘雯雯道,「你可別與人勾肩搭背,要守禮。」
  「好。」丘文殊知禮。
  「太過孟浪的話,可是要娶回家的!」
  「嗯。」丘文殊決定遇到那等雌雄難辨的,躲遠點,他承諾道,「絕不,毀人,名,名節。」
  第二章
  丘文殊進宿舍時,已近黃昏,裡頭沒人,但左側床上已鋪好綿軟的被子。
  丘文殊從未鋪床,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待到文房四寶在案桌上擺放整齊時,天色已晚。他索性早早地就寢,可哪裡睡得著,只能望著窗外朦朧的樹影發呆。
  大儒的摯友,多數來自少時同窗。
  他自然也希望能與同窗好好相處。
  只是一個結巴怎麼結交朋友?
  丘文殊正思考著,木門忽然「咿呀」幾聲,被推開了,一個黑影從外走入。
  賊?
  舍友?
  丘文殊坐起身,問:「誰?」
  丘文殊聲音一貫清冷,又惜字如金,天然給人一種高傲的感覺。
  「元琛,你的舍友。」元琛進門時,聽出房間裡有一道呼吸,想著這定是姍姍來遲的案首,故而並不驚訝,直接自報家門。
  元琛反手合上門,邁步到自己的床前脫去外衣。
  丘文殊緊張地吞噎唾沫,緊緊嗓子,在心裡模擬數次,這才開口自我介紹:「丘文殊。」
  「我知道,案首嘛。」南直隸人傑地靈,案首含金量還是很高的。
  丘文殊自謙一句:「哪裡。」
  兩人成功把天聊死,各自睡下。
  第二天,溫暖的陽光鑽過窗紗曬到案桌時,房內兩人還在沉睡。
  悠揚的鐘聲由遠及近,漸漸吵醒了元琛。他瞇著眼往窗外探去一眼,見那天色,便立刻彈坐起來。
  元琛迅速起身,瞥到對面床上還有人,便喊道,「丘文殊,快快起身,我們要遲到了!」
  昨日入學時,管庶務的夫子講得很清楚,湖山書院今日會正式開課,辰時誦讀,辰時三刻夫子授課!而書院鐘樓會在辰時準時敲鐘!
  丘文殊也是一驚,匆忙從床上起身,頗有些手忙腳亂地洗漱穿衣。
  兩個人都是第一次脫離下人,自己穿戴。元琛怎麼也沒法將頭髮盤好,臭著臉,散著發問:「丘文殊,你會束髮嗎?」
  丘文殊到底年長兩歲,穿得有模有樣,剛剛繫好束帶,聞言抬眼看了過去。
  只一眼,就呆了。
  對面人兒雖說著請人幫忙的話,但站姿昂首挺胸,一副上位者的姿態。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這、這、這不是女人嗎?!
  披肩的烏髮更加柔和了元琛那雌雄難辨的容貌,現下除去男子衣冠,只穿著白色中單,在外人看來,就是活脫脫一個女子。
  丘文殊只要想到自己昨夜同一個陌生女子共處一室,睡了一夜,整個人都要崩潰了。只他向來喜怒不上臉,別人不知他內心波動如此之大。
  元琛見他只板著一張冷臉看著自己,皺了眉,喊:「丘文殊?」
  丘文殊抿嘴,欲言又止。
  前朝有女童受男僕餵飯,便被其父沉塘。寧朝的風氣雖不像前朝那般滅絕人性,但男女大防還是講究的。
  孤男寡女共度一夜,對雙方的聲譽傷害極大!這些難道元琛姑娘你都不知道嗎?你一點都不顧惜自己的名聲嗎?若我是那等孟浪男子,你...唉!
  好學可以,但要注意分寸啊!怎可和、和男子睡、睡...
  丘文殊內心有一萬句勸言想講,只困於結巴隱疾而不能開口。
  丘文殊只能轉身甩袖,冷冷丟下一句:「不知、所謂。」已表自己對元琛行為的勸誡與不滿。
  元琛:「...」這麼高傲?請教如何束髮都不行?!
  朗朗書聲傳來,丘文殊再也無法在這裡待下去了,沉著臉,頭也不回地破門而出。
  門咿呀著蕩,元琛磨牙,穿衣。就在此時,他看到丘文殊同手同腳地走回來,冷著臉將門從外合上了。
  無法體會丘文殊別樣體貼的元琛:「...」
  湖山書院裡,新入學的書生在德馨堂聽課。
  丘文殊到時,書生濟濟一堂,他定定神,整整衣著,從容而入。來得遲,只剩下距離夫子最遠處的地方有兩張案幾,丘文殊席地坐下。
  元琛就沒這麼幸運了,夫子已開始授課,他才姍姍來遲,告罪一聲想進來,夫子沒應。
  這位夫子姓梁,是個舉人,已近花甲,戴老人巾,穿雪灰色道袍,攥著一卷書,背手站著,表情嚴肅。
  「有些人,仗著家中關係進的書院,還不知道夾著尾巴做人。」梁夫子指桑罵槐。
  寧朝的書院名義上是只招收秀才,童生等則歸到私塾就讀。但書院為了束脩,也會接收非秀才生源。一些有權有勢的人,就想方設法將子女塞進書院,一則與未來的為官者同窗可發展人脈,二則書院的夫子能力也更好。
  元琛並非秀才,的確也是靠關係進的書院。
  梁夫子的話到了學生的耳朵裡,便有了歧義。女子女扮男裝進書院,也要靠關係的,並且還要和夫子們通過氣,不然住宿沐浴都成問題!
  書生們竊竊私語。
  「果然呢,我就說他是女子吧!」
  「不一定吧...我看他舉止乾淨利落,極為大方,眉宇間英氣十足...」
  丘文殊靜靜地坐在一隅,看似漠不關心,目光卻輕飄飄地落在書上,失了神。
  今早要不是她喊我起來,我定然會遲到。現下我安然無礙,而她卻被當眾奚落...
  丘文殊抬眼看去,眾人議論中的元琛在梁夫子面前站得筆直,連頭都仰得高高的,一點都沒有認錯的打算。
  梁夫子又奚落了兩句,終於道:「進來吧,回去將《論語》抄寫一遍,明日交到我。」
  元琛應一個「是」後,信步走入堂中。他目光閒散,隨意地掃視一周,踱到丘文殊旁坐下------只有這裡有空餘位置了。
  梁夫子開始給學生們上課了,聲音沉厚。
  堂外輕風掃落葉,廳中時不時有翻閱書籍的沙沙聲。
  元琛從竹編的書笈中取出筆墨紙硯,側臉神情認真,坐姿端正,右手持筆姿勢極為優雅,一筆一劃絕不含糊。
  丘文殊從餘光打量,到情不自禁地偏頭凝視,不過一瞬。
  還真是沉魚落雁------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有沒有人主動解釋一下?」梁夫子提高了聲音。
  丘文殊瞬間回神,收回視線,餘光落在元琛的字上,當即又驚了一下。
  紙上的字寫得歪七扭八,簡直慘不忍睹。丘文殊強忍著,才沒有露出鄙夷之色。
  第三章
  梁夫子掃視一周,拂鬚道:「丘文殊,你來答。」
  往年的案首,都是在南直隸裡最為知名的東林書院就學。這次湖山書院撿到一個丘文殊,夫子們都摩拳擦掌,想將丘文殊培養成自己的得意門生。
  今日講學,梁夫子自然要考校這位案首。
  丘文殊從容起身,對梁夫子行禮。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的意思丘文殊自然知曉,但那麼長的一串話,他沒把握不結巴。
  堂上眾人皆盯著丘文殊,等他的回答。
  丘文殊鬢角帶汗。
  元琛亦停筆,支肘托腮,仰頭看著丘文殊。
  丘文殊相貌出眾,面上沉靜,但因其唇線過於直,莫名給人一種疏遠的感覺,讓人望而卻步。但此時驟然閉眼,彷彿------
  「學、學咳咳咳...」丘文殊甫一開口,便結巴,立刻假裝咳嗽。
  元琛困惑地皺眉,直覺哪裡不對勁。而梁夫子愛才心切,見丘文殊咳嗽,忙不迭道:「身體抱恙,就該多多休息,快坐下,不必回答了。」
  丘文殊一邊咳嗽,一邊堅持給梁夫子行禮,方才坐下。
  梁夫子繼續講學,可丘文殊思緒早已飄遠,對元琛的打量無動於衷。
  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他不可能永遠咳嗽吧!
  午時散學。
  丘文殊背起書笈,正要走,幾個書生相攜而來,臉上帶著笑。
  「丘公子,久仰大名。」
  丘文殊站定,暗自好奇地打量對面的同窗。
  他們紛紛自我介紹,又邀請丘文殊一起用膳。
  丘文殊意動,又聽他們說:「飯後一起探討功課。」
  丘文殊心中苦悶,朝他們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輕風捲來身後書生的議論之言。
  有人不解:「他這麼個天之驕子,怎麼會來我們湖山書院?與我們為伍?」
  有人不滿:「我表哥說得沒錯,這位布政使大人的次子傲得很,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
  有人陰陽怪氣:「唉!人家家世好,腦子也好,輕易不與人結交也正常。」
  丘文殊在遊廊拐角處站定,晦澀難明地朝那群人投去一眼。
  方才散學,食堂一定擠滿了人,不想再聽見陰陽怪氣的話,也不想再得罪人的丘文殊先回了宿舍。
  元琛已在宿舍,此時正在桌前抄書。
  丘文殊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進了門,坐到自己的桌前,放下書笈,取出一卷書,心不在焉地看起來。
  元琛瞥了他一眼,一邊寫字,一邊問道:「丘文殊,你一個月有多少零用?」
  問這個做什麼?
  不會是偷偷從家裡逃出來上學的吧?!
  丘文殊緊緊嗓子,毫無保留地將全副身家報出:「三十。」
  「三十個銅板?三十兩?」
  「兩。」
  你想要的話,就盡數拿去,一個姑娘出門在外,可不能沒有銀兩傍身。
  丘文殊轉身想取錢,就聽見元琛說:「那麼我付你三十兩,你幫我抄半本書吧!」
  「...」
  「又要上課又要抄書,一天的時間,我怎麼可能完成。」
  「同夫子,」丘文殊假裝只是想換個地方看書,倚著櫃子低頭翻頁,道,「道歉。」
  元琛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了,丘文殊說話愛停頓,兩三字就停一下,跟累了喘氣似的。他刻意纏著丘文殊說話:「為了不抄書就道歉?」
  「嗯。」識時務者為俊傑,梁夫子也知道想給你一個教訓罷了。
  丘文殊回到原位坐下。
  元琛暗想,這丘文殊還真愛裝模作樣,看本書都要選姿勢。他側身坐上丘文殊的書桌,雙**疊,雙手抱臂,壓低身湊近丘文殊,說,「我不想道歉,你幫幫我吧。我可是你的舍友啊。」
  丘文殊驟然往後仰,哪裡敢和元琛這個「姑娘」近距離接觸。心裡想著,不行不行,她實在太過孟浪了,再和她相處下去,不娶她都不行。
  丘文殊忙不迭起身,可元琛窮追不捨。丘文殊最後被堵在牆角,而元琛雙腿大張,分抵在丘文殊兩側的牆上,整個人騰空而起,雙手抱臂,優哉游哉地低頭看丘文殊。
  丘文殊感覺元琛像個霸王硬上弓的流氓,而自己彷彿是被貓作弄的老鼠,軟弱可欺。
  「幫我抄書。」
  丘文殊怒極,瞪了他一眼,來不及思考及醞釀,便怒氣騰騰地回道:「不可能!」
  這還是元琛第一次聽到丘文殊帶著情緒說話,他再接再厲,問道:「有什麼不可能的?」
  「因為做不到!」
  「你的字太醜了!我沒辦法接受自己寫出那麼醜陋的字!」丘文殊一口氣說完,偏頭不屑與元琛對視。
  「...」
  「...」剛才那番話到底說沒說出口?如果說出口了,怎麼沒結巴?元琛怎麼沒反應?要不要回頭看看他的表情?丘文殊抿嘴糾結,竭力用餘光打量元琛。
  元琛一副被嘲諷了不開心的樣子,梗著脖子道:「我不信你用左手能寫出多好的字!」心裡卻想,看來說話停頓只是丘文殊故作深沉的另一種裝逼罷了。
  消除疑慮,元琛輕鬆落地。
  丘文殊得了自由,立刻越過元琛朝房門走去,但終究生氣,半道就把邁出房門的腳收回來。
  想斥責元琛幾句,又怕結巴。丘文殊面無表情地旋身走到元琛的書桌前,取出一張大紙,左右手分別拿起一支毛筆,粗略沾了墨,便在紙上罵他:
  唯元琛與小人難養也。
  丘文殊寫完便罷筆而去,留元琛一臉驚愕地看著這兩行字。
  左手邊的「唯元琛與小人難養也」,是行書,風格清麗灑脫,造詣頗深。右手邊的也是行書,但用墨酣暢,筆力遒勁,字跡與左邊的區別甚大------但都是極好的書法!
  第四章
  丘文殊怒氣沖沖出了宿舍,找了個涼亭,寫了一封換宿請求信。
  下午講學結束後,丘文殊趕往庶務處,將請求信交到夫子手裡。
  夫子頗有些為難地說道:「現下宿舍都住滿了人,待我去問問其他人,看是否有意願更換宿舍的。」
  那不就是換另一個男人和元琛住?這樣的話,元琛被發現女兒身後,會被套上水性楊花的罪名...
  丘文殊不想和元琛住,是因為不想被元琛套牢,害怕真的要對元琛負責。但要他以損壞他人名譽為代價來保住自己...
  「罷了。」丘文殊朝夫子行禮,告辭。
  書院是封閉式的,每月只有月末一天允許書生外出,其餘時間,都必須老老實實在書院裡唸書。丘文殊要下山找姐姐解決問題都不行。
  非禮勿視,只要自己守禮,與元琛保持絕對距離,問題應該暫時不大...丘文殊心事重重地往宿舍院走去。
  此時天色已晚,有不少書生抱了衣物,三三兩兩朝澡堂而去。
  書院裡大多數書生都是在澡堂沐浴的,少數書生會在宿舍解決------只需付一些銀兩給雜役,雜役一切自會辦妥。
  元琛就是少數中的一員,和一堆人一起洗澡,除非這堆人是女子,不然不在元琛的認知範圍內。
  雜役給元琛備好了浴桶,熱水,花瓣。
  元琛疑惑地拈起一片花瓣,想不通雜役為何要給他的水中灑滿花瓣。
  房裡沒有屏風,空間也逼仄,浴桶只能放在房中央,正對著門。元琛也沒多想,把門掩上,便開始脫衣。
  背對著門,元琛坐進浴桶,紅艷的花瓣漫到他的背上。
  就在這時,門咿呀被推開了,但很快,又「砰」地一聲合上了。
  元琛心想,這丘文殊倒也知情識趣,沒打擾自己沐浴。
  「知情識趣」的丘文殊疾步逃到小樹林裡,臉色鐵青地來回踱步。
  而在丘文殊的不遠處,有三個書生正處於疊羅漢的姿勢,最頂上的書生穿著青蓮色行衣,雙手扒著籬笆往上爬。
  「欸欸老大,那邊有人,會不會發現我們逃學?」
  想到逃學被發現的代價,三個書生都哆嗦了一下,齊刷刷地轉頭看著丘文殊。
  丘文殊還困住自己的思緒裡,笨拙地安慰自己:「沒,沒看到,真,真沒,沒看到。」
  「他定是知曉我們湖山三人幫的威名,怕得說話都結巴了。」一號小弟咧嘴笑道,「老大,他肯定不敢去舉報我們,我們趕緊走吧!怡紅院的美人兒都在等我們。」
  「有道理。」三個書生哼唧哼唧地賣力往上爬,剛剛坐到最頂上,醞釀著要轉身往下爬------
  丘文殊實在是過不了心頭那關,絕望地以頭磕樹:「看到了!」
  三個書生被他嚇得摔倒在地,捂著屁股隔著籬笆,看丘文殊一臉糾結地走來走去。
  「他到底想幹嘛?」
  「估計在糾結要不要告發我們!」
  「他是誰?」
  「不認識,應該是新生,要不我們去警告警告他?」
  隔著籬笆,湖山三人幫朝丘文殊走去。
  而丘文殊還在鄙視想逃避責任的自己------
  丘文殊啊丘文殊,從小讀的聖賢書你都還給父親了嗎?
  你想做個始亂終棄的登徒子嗎?!
  過一會兒丘文殊又不願為這一眼買單------
  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啊...
  這怎麼能算始亂終棄呢?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什麼也沒看到啊...真的,我發------
  唉!我沒法發誓...我連那水裡的花瓣顏色都記得...
  怪只怪我娘把我生得太優秀了,記憶力太好...
  算了算了,男子漢大丈夫,責任得負,妻子得娶。
  丘文殊認命地往回走,接受了這個書院分配的「妻子」。
  「不能慫!」
  湖山三人幫駐足。
  「他說不能慫!」
  「那就是鐵了心要告發我們了!老大,怎麼辦?」
  「事已至此,當然是先去爽,撫慰一下我們即將挨揍的身體。」湖山三人幫老大陰沉地說道,「然後再來教訓他!」
  還不知自己惹禍上身的丘文殊先去食堂吃飯,估摸著元琛也應該洗完澡了,這才慢吞吞地走回宿舍。
  「啊啊啊啊!」
  是元琛姑娘的聲音!
  她現在應該痛不欲生!
  丘文殊一臉沉痛地推門而入,人未到聲先至:「別怕,我------」會負責。
  丘文殊驚愕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只見房間裡左側亂成一團,被褥被掀翻在地,書籍灑落一地。而元琛正站在書桌上,手裡攥著一件長衫。
  因丘文殊進門,元琛轉過來看了他一眼,眼眶通紅,好似哭過。
  丘文殊嚇得要死,都忘了掩飾自己:「別,別上吊啊!」
  元琛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沒發現丘文殊的結巴,也沒在意丘文殊的誤會,顫聲說道:「我床上有很奇怪的東西,你快幫我殺了它!」
  「...」
  東西?什麼東西?轉不過彎來的丘文殊呆在原地。
  「快啊!」
  丘文殊這才行動,走到元琛的床前一看,看到了幾隻蟑螂,這在南方是很常見的。可能元琛忘了在床下撒驅蟲藥。
  「別怕。」丘文殊找到幾張廢紙,隔空將蟑螂殺死在床上,丟到門外。「是,蟑螂。」
  「我沒怕!」本殿下天不怕地不怕!
  來自北方的元琛蹲坐在桌上,那拿來驅趕「奇怪東西」的長衫已被丟棄在地。
  「那你...」躲在桌上幹嘛?難道是真要上吊?因為被我毀了清白的事?
  丘文殊站在元琛面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子。心裡想著,該怎麼跟元琛談成親的事。
  元琛卻以為丘文殊在嘲笑自己------嘴上說不怕,身體卻很誠實。
  「今日之事,不准你再提起!」元琛惡狠狠地說,眼角還帶著淚。那害自己出醜的蟑螂,等皇兄即位,定要滅它九族!
  丘文殊猶豫。這元琛是什麼意思?
  元琛瞪著丘文殊:「聽見沒有?!」
  「嗯...」
  掩蓋了自己的醜事,元琛站起身,居高臨下地說:「今晚,我和你睡一張床。」
  丘文殊震驚。這這這,這沒過門就...
  「不行!」丘文殊斷然拒絕。
  元琛看了看被丘文殊留下蟑螂屍液的床,再看看丘文殊那義正言辭的嘴臉,痛心疾首地說:「事已至此,你還一副...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
  「...」
  第五章
  月亮掛上天空,湖山書院處處熄了燈。
  丘文殊僵硬地躺在床內側,而元琛則在床外側隨意坐下。
  房內月色照明,視線昏暗,但丘文殊仍緊閉雙眼,力度之大,連眼皮都皺出褶了。
  元琛乃練武之人,視力驚人,轉身見丘文殊這般作態,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哎喲丘兄啊,」元琛忍俊不禁道,「你怎麼跟侍寢似的?」
  「...閉嘴。」丘文殊翻身背對著他,給他留下一個高傲矜貴的後腦勺。
  元琛撇嘴,這個丘文殊,得找個機會教訓教訓他,叫他知道「友好相處」四個字怎麼寫。
  沒了聊天的心情,元琛仰躺在丘文殊身側,因床太窄了,手臂只能貼著丘文殊的背脊。手剛剛貼上丘文殊的背,他立刻感覺到後者往內側縮了縮,彷彿恨不得整個人都貼到牆上,以避免與他接觸。
  元琛暗自磨牙。
  雨嘀嗒嘀嗒落下,漸成雨簾,聲音嘈雜,土腥味漸起。風將雨潑進窗,房間裡一時濕冷多了。
  元琛側身朝外,看著窗外的雨,眼前這一幕幕讓他驟然想起了一件幼年往事。那是母妃剛剛被打入冷宮的第一天,趁著天黑,他和皇兄偷偷溜去尋她。
  誰知半路下起大雨,他和皇兄躲在一個年久失修的耳房裡。
  耳房不僅簡陋得連張被子都沒有,還漏雨。
  他和皇兄蹲在床上,聽著滴答滴答的漏雨聲,惶惶然看著窗外的夜色------
  「阿嚏!」
  丘文殊打了個噴嚏,整個背弓起,元琛被他推了下,差點掉下床去,哪裡還有傷春悲秋的心情。
  元琛皺眉扭頭看去,丘文殊已坐起身,嗓音清冷中帶著些許刻意的咬字:「冷。」
  哎喲,太陽從西邊升起了嗎?這高冷面癱會給人解釋自己的行為了。
  元琛沒好氣地說:「蓋被子啊。」
  丘文殊沒應,但付出實際行動了,朝床尾拉起被子,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斷。
  元琛也覺得冷了,正想起床關窗------一張微涼的軟被裹到他身上。
  元琛訝異地轉頭看著丘文殊,後者裹得仔細,就差把他的頭包起來了。
  元琛被包成一個卷,連手都在被子裡,沒法接觸外面。完事後,丘文殊返身躺下,又給他留下一個拒絕交流的後腦勺。
  他剛剛好像有看到丘文殊勾起嘴角得意地笑了下。
  不可能。
  丘文殊臉上除了面無表情就是面無表情,怎麼可能有「得意笑」這種高級表情。
  而且,給他蓋個被子而已,有什麼可得意的。又不是解決了什麼大難題。
  被子很快有了暖意,元琛深呼吸,鼻息間充斥著淡淡的,年輕男子的氣息,不難聞,有書卷氣,定是丘文殊的味道。
  想不到丘文殊還有面冷心熱的一面。
  元琛驟然有了撩撥丘文殊的慾望,他側身朝向丘文殊,支肘托腮,問後腦勺:「你呢?不用?」
  後腦勺搖搖頭。
  怎麼可能不用呢?你剛剛才打了個噴嚏啊。
  元琛又說:「謝謝啊。」
  「睡覺。」
  丘文殊的聲音依舊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冷,好似在嫌棄元琛說話打擾到他睡眠。但這次元琛並沒有心生不滿。
  被子已經暖烘烘的了,元琛掀開被角,將丘文殊裹挾在內。
  丘文殊彷彿被嚇了一跳,整個人驚了下,聲音都抖著:「你...」
  元琛手搭在丘文殊的腰上,說:「給你暖被。」
  「...」
  元琛打了個哈欠,安心地閉上眼睛:「睡吧,晚安。」
  元琛當晚做了夢。
  夢裡,他和皇兄躲在小床上,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冷得,兩個人都發著抖。
  「皇兄,冷宮也會漏雨嗎?」
  「不知道。」
  「母妃和妹妹身子嬌弱,可凍不得...」
  「是啊...」
  「明日我們求求父皇,求他把母妃和妹妹放出來吧!」
  「父皇不可能應允。」
  「為何?」
  「你只需明白,除非我們足夠強大,否則無法事事如意。」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縮著身子,和皇兄相擁而眠。可那寒意鋪天蓋地,他根本睡不著。夢裡不知怎的,他身上突然多了一張被子。
  寒意驟然消失,元琛抱著被角甜甜睡去。
  夜幕褪去,雨後天晴。
  天濛濛亮時,元琛已起身,穿了一身短褐,到院後的小樹林裡練武。
  一套劍法練完,元琛扔下樹枝準備走回宿舍,耳朵一抖,彷彿聽到些許腳步聲。元琛瞥眼過去,看到三個衣衫不整的書生從籬笆上爬進書院,互相攙著,朝宿舍走去。
  一看就是夜不歸宿,眠花宿柳去了。
  元琛收回視線,快步離開了。
  早上澡堂沒人,他匆匆洗了個澡,換上書院供給的竹青色道袍,往宿舍走去。他的頭髮濕濕的,鬆散地束著,水珠從他的髮根一路滑過修長的後脖頸,再溜進白色交領中。
  「欸!」
  元琛尋聲回望,再次看到了那三個書生。
  他們呆愣在原地,眼睛裡儘是赤裸裸的驚艷,很快又變成了讓人不適的色瞇瞇的眼神。
  而且元琛耳力驚人,還聽見了他們的交談。
  「比昨晚的頭牌還勾人!」
  「比老大新納的第十二房小妾還美啊...」
  「我好想摸摸他那嬌嫩的小臉蛋...」
  要不是現下需要低調,元琛定要當場割下他們的舌頭!
  元琛抿抿嘴,繼續往前走,不再理會他們,心中卻不甘就此罷休,很快他就想到了整治他們的法子。
  舉報他們夜不歸宿!
  第六章
  不同於元琛的神清氣爽,丘文殊默念了一晚的四書五經,眼底微微發青,到德馨堂了,整個人還是昏昏沉沉的。
  坐在丘文殊前方的書生曹再川轉身同丘文殊講:「聽說了嗎,李啟瑞被夫子打板子了!」
  丘文殊懵的,問:「誰?」
  「就是湖山三人幫的老大,南直隸提刑按察使的小舅子啊!」曹再川顯然知道很多事情,壓低聲音說,「聽說他們三人夜不歸宿,被人告發了。山長很是生氣,每人打了三十大板,李啟瑞三人直接被家裡人抬回去了。」
  「哦。」
  「知道是誰告發的嗎?」
  丘文殊微微蹙眉,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那人要是被李啟瑞抓到了,估計在書院也呆不久了...」曹再川說了一通話,好似才發現丘文殊的漫不經心,問,「丘公子,你一點都不好奇嗎?」
  難得有一個人,不嫌棄自己話少,能獨自把對話進行到底,丘文殊怎麼也得珍惜一二。
  丘文殊試圖做出個好奇的表情來,可對方無法理解,並跳過了他的答案,說起了李啟瑞的「英雄事跡」。
  李啟瑞尚未娶妻,便有了十二房小妾。其中這第十二房小妾,曾女扮男裝來書院求學,李啟瑞看上了她,巧取豪奪,利用家中勢力,逼得對方嫁給了他。
  這事在書院裡傳得沸沸揚揚,但凡是女扮男裝到書院求學的,遇到李啟瑞都只能繞路走,不敢入了他的眼。
  丘文殊聽了,擔憂地瞟了元琛一眼。
  元琛正在描紅,丘文殊心中一動。
  夫子還沒來,大家都在議論李啟瑞之事,元琛姑娘卻拿著筆,認真地描紅。就算她字寫得丑,又如何呢,花個三五年,總能見成效的。
  昨晚的事,也不能怪她孟浪。她總不能看著自己未來的夫君受凍吧?
  丘文殊的注視有如實質,元琛疑惑地回視,見丘文殊失神地望著自己,便皺了眉,臉色沉沉。
  散學後,丘文殊想回宿舍為元琛收拾床鋪,元琛卻已請雜役為他換了新床新鋪蓋。
  連著幾日,元琛早出晚歸,很少主動和丘文殊講話。
  丘文殊也不懂如何同「私定終身的未婚妻」相處,又是個不能多說話的主兒,兩人的交集便漸漸少了,反而和曹再川的走得近了。
  往常巳時末刻散學後,丘文殊會先在德馨堂看會書,呆到午時三刻才去用膳,用完膳再回宿舍休息。
  今日丘文殊偶感不適,早早地回了宿舍,上床休息。
  過了一會兒,元琛便回來了,呼吸有些重,急匆匆關了門。
  丘文殊正想出點兒聲,便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張小紙條,緊張地看起來。
  丘文殊立刻坐起身,聲音不大,但元琛一下子就抬眼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一時間沒人說話。
  元琛鎮定地把小紙條塞進袖中,走到自己書桌前坐下,神色淡然地問道:「你怎麼在這裡?」一副那張小紙條不過是尋常物什,不足為奇的樣子。
  裝模作樣,丘文殊是很厲害的。但今日他卻有些失態地盯著元琛的袖子看,察覺到元琛打量他的視線後,又黑了臉。
  「是什麼?」丘文殊對上元琛的視線,眼神犀利。
  元琛暗叫不好。
  丘文殊如此表露情緒地盯著他看,還追問紙條的由來,顯然是對紙條起了疑心。
  看來以後在他面前,行事要更叫小心才好。
  丘文殊的父親是南直隸布政使,向來與他皇兄作對,他潛伏在湖州的事,要是經丘文殊的口傳到南直隸布政使耳朵裡,那可就完了。
  可要怎麼解釋紙條的由來?
  這一看就向是密報啊...一看就知道不簡單啊...
  元琛正斟酌字詞,丘文殊卻豁然起身,破門而出,動作之快,連竹青色寬袍都揚了起來。
  元琛神色一凝,立刻追了上去。
  但丘文殊只是回了德馨堂看書而已,一整天下來也沒和別人接觸,也沒有要回家的打算,元琛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熄燈後,丘文殊面無表情地站在床前脫衣,動作流暢。
  「丘兄,過幾日便是重陽節,」元琛在床上坐起身,有意同他說話,「夫子說要帶我們去登高賞秋。」
  丘文殊動作一頓,深呼吸一口,自顧自地翻身睡了。
  元琛實在無法理解丘文殊,只好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丘文殊便起來了,在看書。
  元琛不想在他面前打眼,便也沒有去練武,打算先去用膳。誰知丘文殊也去用膳,元琛想與他一同走,他又沉著一張臉,硬是走在自己後頭。
  難道他打算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也是,其實自己過於草木皆兵了,丘文殊根本沒能發現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懷疑而已。
  元琛淡定地吃完早膳,到德馨堂唸書,不再理會丘文殊。
  丘文殊面無表情地坐在案桌前發呆。
  話癆的曹再川跑了過來,關心地問道:「文殊,你的頭還疼嗎?」
  丘文殊木然地點點頭。
  元琛身上有別人送的小紙條。
  小小的紙條,密密麻麻的字。
  元琛還神秘得很,見他發現了,立刻揣進袖裡。
  這說明什麼?!
  他現在一想起來就頭疼。
  「要不我陪你去看大夫?」
  丘文殊搖搖頭,支肘托腮,看向元琛的方向,眼神憤怒中帶了絲絲委屈。
  一想起元琛與別人私相授受,丘文殊就難受。
  明明都已經私定終身了,就算兩人之間沒有感情,也應該互相負責啊,怎麼可以做出這種...疑似往他頭上扣綠帽的行為呢?!
  但凡有血性的男人,遇到一點兒「綠」意,都沒法淡然處之,包括丘文殊。
  曹再川沿著丘文殊的視線望去,看到了容貌俊美的元琛,他的臉上便露出了瞭然的神色。
  曹再川壓低聲音,問:「你對元琛有意思?」
  丘文殊不答。
  寧朝好男風,不少官宦之家都備有清俊書僮,斷袖分桃之事盛行,大家也多不避諱。曹再川拍了丘文殊的肩,道:「元琛長得好,許多人都喜歡他,你若也有意,可得努力表現。」
  第七章
  丘文殊一聽,便有些不以為然的撇開臉,淡淡地說:「你不懂。」
  「那你說說。」
  丘文殊臉上一副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白皙修長的脖頸上喉結卻突兀地滾動一下。
  「這個時候你就不要賣關子了!」
  「我,我,」丘文殊垂眸抿嘴,斟酌字詞道,「與他們,不同。」
  他與其他人是不同的。
  其他人喜歡元琛,在這種感情的催動下,自然想在元琛面前表現。
  可他是被迫的,迫於禮義廉恥,不得不和元琛在一起。他想要的,不過是彼此的忠貞。
  「唉!」曹再川驟然歎氣,沒想到丘文殊也是自視過高之人,他隨意在丘文殊身旁坐下,勸道,「雖然你是案首------」
  曹再川想想,案首這個身份在這湖山書院裡的確很特殊,高人一等。
  「雖然你是布政使的兒子------」
  曹再川再想想,布政使兒子這個身份,別說在湖州,就算是整個南直隸,那也是十分顯赫的。好吧,丘文殊也不算自視過高...
  「你與他人不同沒錯,但若不能與元琛心意相通,也沒用啊。」
  丘文殊細細琢磨曹再川的勸言,右手漸握成拳頭。
  是啊,若不能心意相通,爬牆是肯定的。
  丘文殊為難地揉著眉峰,寬袖褪下,露出半截勻稱修長的手臂。
  要想心意相通,的確需要像那些愛慕者一樣,對元琛慇勤備至。
  可丘文殊十幾年來,從未對誰慇勤過,實在不知如何追求元琛。
  很快,重陽節到了。
  夫子領著眾人登高賞秋。
  丘文殊原想與元琛並肩齊行,但山道崎嶇而漫長,他體力有限,元琛卻健步如飛,絲毫不喘,很快,丘文殊便只能遠遠綴在元琛腦後。
  雖然大家穿著一樣,皆戴了黑色方巾,穿了竹青色道袍,背了竹編書笈,但元琛那尋常方巾下的明眸皓齒,就算只是側臉,也奪目得能讓人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認出。
  所以中途歇息時,丘文殊準確找到了元琛所在。
  元琛隨意坐在石頭上,正用右手拔皮質水囊上的塞子,許是比較緊,拔了兩次都沒拔出來。
  丘文殊眼前一亮,邁著長腿快步走到元琛面前,伸出玉般白淨的手,矜持地開口:「我來。」
  元琛抬頭看了他一眼,劍眉微微上挑,好似很驚訝丘文殊會主動同他講話。
  丘文殊有些尷尬,前些日子他實在太過氣惱,對元琛很是冷淡。後來緩過來了,想要改善兩人關係,卻又裹足不前,更不要說主動搭話。
  「丘兄,勞煩了。」元琛將手裡的水囊塞到丘文殊的手裡。
  丘文殊隨手一拔,沒拔出來,深呼吸一次,再用力拔,也沒拔出來。
  丘文殊面子掛不住,正想再試一次,丘文殊手裡的水囊被元琛扯了過去。
  這次元琛用左手來抽塞子,一下子便成功了,水囊發出了「啵」的一聲輕響。
  「咦,運氣。」元琛語氣訝異,昂起頭「咕嚕咕嚕」地飲水,耀眼斑駁的樹影在他臉上躍動,襯得他肌膚越發的光滑瑩亮,臉部線條也越發分明,丘文殊看得失神。
  山上的風頗大,送來樹木獨有的青草味兒,也將丘文殊的衣擺刮到元琛小腿上,與元琛的來回磨蹭。
  元琛飲水後嘴唇濕潤,撩起眼皮望了丘文殊一眼,見他愣愣地看著自己,不由問道:「怎麼了?」
  丘文殊生硬地挪開視線,依舊保持著自己孤高冷傲的架勢轉身離開,耳朵卻很紅。
  「丘兄?!」元琛有種錯覺,那就是自己越喊丘文殊的步伐越快,他不解地皺眉,「這個丘文殊到底怎麼回事...」
  就在此時,一陣拖沓的腳步聲傳來,元琛扭頭一看,看進了一雙色瞇瞇的眼睛裡。
  「在下湖州李啟瑞,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李啟瑞神采奕奕,看樣子在夫子那兒受的傷都好全了,又帶著李傑歡和陳維出來興風作浪。
  元琛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左手狠狠地摁下水囊塞子,道:「我姓元,名琛。」
  「元公子,湖州我最熟了,等休沐了,我帶你出去轉悠轉悠?」李啟瑞的手搭在元琛的肩上,曖昧地揉。
  「不用了。」
  元琛笑意盡失,生硬地格開李啟瑞的手,冷著臉走了。
  李啟瑞沉下臉,李傑歡也憤憤不平:「真是給臉不要臉!」
  「要不要給他點顏色看看?」陳維低聲道,「反正今夜我們早就...」
  李啟瑞三人的聲音漸漸消失在樹林裡。
  短暫的歇息後,大伙又繼續往上攀登,元琛不緊不慢地跟著同窗身後。
  「李啟瑞他們回來了...聽說告發他們的是丘文殊...李啟瑞揚言要丘文殊好看...」
  「...一個布政使次子,一個按察使小舅子,你說誰的後台更硬些?」
  元琛微微蹙眉,朝丘文殊眺眼望去,他和曹再川並肩而行,曹再川不知在說些什麼,一路沒停過嘴,而丘文殊則一貫的高冷,絲毫沒有危機來臨的惶惶然。
  元琛又想,丘家是自己的敵人,李啟瑞要找丘文殊的麻煩,自己應該高興才是。
  湖山書院一行人,到達山頂賞過秋,又下了山,尋一空地歇息。
  此時夜幕已臨,夫子令大家分散開來,去尋柴火。
  元琛獨自往樹林深處走去,不一會兒,便感覺有人跟著自己,好似還不止一人,而其中一個還頗為拙劣。他餘光探之,發現左右都有人,好似要將他包圍。
  元琛收回視線,隨意撿了一些乾枯樹枝,驟然轉身,看到了丘文殊,以及遠處躲在樹後的陳維。
  丘文殊也站住了,他懷裡抱著些樹枝,一臉淡定地看著元琛。
  元琛毫不猶豫地往回走,經過丘文殊身旁時,低聲道:「你好自為之。」
  丘文殊疑惑回首,遲鈍地發現四面八方都有人朝自己而來。
  第八章
  元琛走得飛快,可對方人數多,他還是被包圍了。李啟瑞從人群中走出,搖著扇,端著架子道:「元公子,今夜可否一起賞月?」
  難道是衝自己來的?
  他眸色微閃,隨意掃視週遭,這些人都穿著黑色短褐,人高馬大,手裡拿著粗棍,一副來者不善的架勢。元琛已經在丘文殊面前露過一次馬腳,不想再打眼了。他心中憋氣,正想應聲好,眼前一晃,便見丘文殊站到自己前面,將自己護了起來。
  元琛微愣。
  緊接著,是丘文殊孤高清冷的聲調:「不能。」
  「哼。」李啟瑞不屑地說道,「丘文殊,你的賬我李啟瑞還沒跟你算呢!」
  丘文殊困惑皺了眉。
  「你害我兄弟三人受的杖打,今日我要千倍萬倍還上,不過你要是識趣,趕緊趴下受罰,我或許可以開恩。」
  「大哥,別跟他們廢話!」陳維淫笑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搶,元公子不肯就範,你今晚才更有樂趣呢!」
  元琛目光深冷地盯著陳維看,左手無意識地折斷了懷中那手腕般粗細的樹枝。而丘文殊更是憤怒,還沒做出反應,李啟瑞便一揮手,喝道:「都給我上!」
  一時間,四面八方無數棍棒襲來,元琛猶豫一秒,瞥見丘文殊手執樹枝反抗,自己也用右手抓著樹枝還擊,作出一副手忙腳亂的樣子,一邊打一邊試圖遠離丘文殊。
  可這丘文殊彷彿背後長多了雙眼睛,元琛挪一步,他便跟一步,實在無法擺脫。
  元琛心中煩躁,正疑心這個丘文殊知道他隱藏實力,故意困住他,想讓他出醜,耳邊便驟然傳來丘文殊清冷的聲音。
  「失禮了。」元琛整個人被丘文殊擁在懷裡,丘文殊的身體很熱,貼著他臉頰的肌膚上隱有薄汗,被身後人一棍打中時,那隱忍的聲聲悶哼在他心底不斷放大。
  混戰外的李啟瑞喊道:「打斷他的腿!斷他仕途!」
  不知是不是那棍棒威力太大,隔著丘文殊的身體,元琛感覺自己也被擊中了。元琛驚愕地看著丘文殊在自己面前轟然跪下,一貫孤高冷傲的臉上大汗淋漓,唇色慘白,聲音沙啞。
  「跑...」
  丘文殊整個人往前傾,雙眼無助地閉上,元琛被推得後退一步,眼看著無情的棍棒再次揮向丘文殊,元琛左手驟然攥住襲來的粗棍,眼神如刀般砍落在來人身上,後者頓時畏懼地後退兩步。
  元琛扔下棍棒,昂頭吹了一聲口哨,聲音響徹林間。
  響應哨聲的是沙沙的樹葉波動的聲音,地面上的人還來不及反應,一群黑衣人便已凌空躍下。
  「啊!」
  一時間,驚呼聲,刀劍相擊聲,慘叫聲此起彼落,元琛週遭陷入混戰,可卻無人能走近他一步。
  元琛草草為丘文殊驗了傷,他早已昏厥,腿也似乎斷了。元琛心急如焚,從一旁找來幾根樹枝要為丘文殊固定傷腿。
  手下人要來接手,元琛拒絕了,道:「換來換去,怕傷上加傷。」
  第一次得到主子解釋的手下驚恐地低下頭。
  元琛名義上的書僮,是他的貼身太監,名叫繼福,問元琛:「殿下,要不要立刻派人將丘文殊被打一事傳出去?」
  元琛的理智驟然回歸。
  南直隸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是太子的人,元琛這次潛伏在南直隸,就是為他們而來的。若不能盡數收服,他便要離間這兩人。
  所以早先知道李啟瑞把丘文殊當仇人,元琛才會樂見其成,暗地裡希望李啟瑞把事情鬧得更大一點。
  現在李啟瑞把丘文殊的腿打斷了,若救治不及時,這輩子瘸了,仕途從此斷送...那布政使和按察使兩人之間的關係就算再牢固也得裂條縫!
  丘文殊的傷越重,越不能恢復,對元琛便越有利。
  元琛遲疑地看著身旁的丘文殊,此刻的丘文殊臉色慘白,渾身是傷...而前一刻,丘文殊還將他護在身下,那吃痛的悶哼聲,那一聲「跑」彷彿還在他耳邊響起。
  「殿下,成大事者萬不可心軟啊...」
  元琛整顆心往下墜,十分吃力地站起身,彷彿負重千斤。
  「其餘人全部滅口...」黑夜中,元琛的聲音又冷又硬,每一個命令都十分果決,且將自己摘了出來。
  等丘文殊醒來,他只會記得自己被李啟瑞打斷了腿,不會知道是誰把李啟瑞殺了。而李家的人多半會認為是丘家的人殺了李啟瑞。接下來,就等著他們狗咬狗。
  繼福安心下來,低頭道:「喏,屬下這就去辦。」
  月色很暗,週遭只剩殘喘的求饒聲,許多人倒在地上,身體逐漸冰冷,丘文殊也恍若死去一般地倒在地上,失去血色。
  風吹得元琛的衣裳都鼓起來,他定定地看了丘文殊一眼,眸光晦暗。
  元琛轉身朝書院駐紮的營地跑去,再沒有回頭。
  第九章
  丘文殊醒來時,人已經在丘雯雯府上。
  對於昏倒後的事情,他只從丘雯雯那兒瞭解一些。
  他暈倒後,元琛逃了出來,帶著夫子們來救他,又派人送信給姐姐,姐姐將他帶回馮府,大夫為他接上骨頭,現在只需乖乖養傷。
  「元琛可,可有,有受傷?」丘文殊的左腿疼得厲害,微風習習的天氣裡,他鬢角上汗如雨下。
  「只是一些皮毛傷,」丘雯雯難受地看著丘文殊的左腿,道,「不像你,要躺三五個月。」
  丘文殊想知道李啟瑞為什麼要傷害自己,丘雯雯卻道:「你只需要好好養傷,其他事情自有長輩為你做主。」
  丘文殊只得點頭。
  丘雯雯到底心疼弟弟,問:「疼不疼?」
  「一點點點...」丘文殊抿嘴笑道,「無無礙。」
  丘雯雯為他拭去鬢角的汗,沒有戳破丘文殊的謊言。
  「回家路途遙遠,你行動不便,就安心在這兒養傷,等好了,再作打算。」
  就這樣,丘文殊在馮府住了下來。沒幾日,丘家送來了丘文殊慣用的丫頭小廝,丘大人寫了一封信,訓斥丘文殊不學無術,只會惹禍,如若不好好養傷,再次損傷身體,他定不輕饒。丘文殊赧然,忙不迭回信請罪。
  又過幾日,丘文殊收到兄長丘文非的信,丘文非是庶吉士,正在京城翰林院觀政。
  信末,丘文非如是說:「無需擔憂,區區一個李啟瑞,丘家對付得了。」
  丘文殊困惑地皺起眉,京城遠在天邊,家裡怎麼會把他的頑跡告知兄長。
  「少爺,」丘文殊的小廝引泉走進來,替丘文殊將書信妥帖收好,一邊道,「有位姓元的公子在府外求見,說是您的同窗。姑奶奶已經讓他過來了。」
  丘文殊一愣,下意識想坐起身,但不得章法,扯到傷口,疼得眼角帶淚。
  「少爺小心!」引泉忙不迭上前幫忙,讓丘文殊躺好。
  就在此時,穩健的腳步聲傳來。丘文殊抬頭,透過昏暗的羅帳看去,一個身著月白色行衣的身影漸行漸近,他的舉止從容適度,步伐不疾不徐,讓人心生好感。
  「丘兄。」元琛走到架子床前行禮,他的發頂束上黑色小冠,背後如墨長髮隨著他的一舉一動,輕輕垂於肩前,柔和了日益俊朗的面部輪廓。
  丘文殊匆匆別開視線,他不良於行,無法回禮,只得對應一聲:「...元弟...」
  元琛徑直走到丘文殊床前坐下,丘文殊只覺渾身發燙,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看,只能板著一張臉,命令引泉:「斟茶。」
  引泉從小伺候丘文殊,知曉丘文殊的隱疾,往常都不需要丘文殊開口,他便知道如何行事。但今日他失禮地盯著元琛看,得丘文殊命令,這才醒過神來,紅著臉給元琛倒了一杯茶。
  元琛擺手拒絕了,晦澀不明地看了丘文殊的傷腿一眼,道:「丘兄,前些日子多得你護我,不然今日躺在床上的就是我了...你的大恩大德,我都不知如何回報...」
  丘文殊緊張地舔唇,道:「應、該、的。」保護妻子,是丈夫應盡之責。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元琛被李啟瑞欺辱。
  但因丘文殊咬字重,字詞之間又有間斷,倒有了咬牙切齒之感,給人一種「救了你,我癱在床上,你卻活潑亂跳,我心有不忿」的感覺。
  元琛垂眸道:「我以後還你便是。」
  丘文殊認為元琛誤會了,抿了嘴。
  引泉暗自著急,自家少爺從小便沒有朋友,好不容易有了交好的同窗,可不能生分了。元琛走時,引泉送到大門口,道:「元公子,我家少爺自小惜字如金,性子內斂,但他人十分好...」
  元琛想起那夜的擁抱,略一點頭。
  引泉又道:「少爺他從小便嚮往同窗情誼,很想到書院唸書,現下傷了腿,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書院了...」
  元琛不可置否地點頭,馮府的人牽來了他的馬,他冷漠地翻身上馬,策馬而去。
  引泉歎氣:「這位元公子到底是生了氣啊...」
  引泉回去伺候丘文殊,再不提今日之事。
  丘文殊在馮府養傷甚是無趣,讓引泉找幾本閒書看看。引泉在馮府找了一本關於玉的書籍,丘文殊看得津津有味,讓引泉到外頭買幾本關於篆刻的書回來。
  今日引泉剛從書坊回來,門房裡的管事便喊住了他,將一封信遞給他。
  「引泉,舅爺的信。」
  信封上的字歪七扭八,醜得很,只寫了「丘文殊親啟」五字,並沒有署名。
  引泉疑惑地將信夾在書頁裡,回了房正要說起此事,便看到大夫為自家少爺複診,姑奶奶在一旁陪著。
  引泉將書放下,幫著煎藥去了。
  待到第二天早晨,丘文殊問起書的事,引泉才把昨個兒剛買的書遞給他。
  「少爺,有人給你寫了信。」
  丘文殊嘀咕著,難道這回是弟弟,抑或是其他堂兄弟?他從書裡抽出信封,看到那字,便呆了呆。
  元琛寫來的信!
  「少爺,是誰給你寫的信?字怪醜的。」丘家人的字都很漂亮。引泉想不出是誰給丘文殊寫的這封信。
  丘文殊搓著信封,不滿地瞥了引泉一眼,道:「多、多事。」
  引泉嘿嘿笑,要接過信:「少爺,我幫你打開。」
  丘文殊避開了引泉的手,他躺在床上,雙手半舉著,小心地拆開封口,將裡頭的信抽了出來。
  信上的字和信封上的一樣醜,向丘文殊講了自己在書院裡的見聞,又說丘文殊不在,昨日考校第一名的是高遠,最後一名依舊是他元琛。
  丘文殊困惑地皺起眉,元琛告訴他這些事情做什麼?
  引泉問:「少爺,需要回信嗎?」上次丘文殊回丘大人、丘文非的信,都是引泉代筆的。
  「嗯。」丘文殊想,自己寫封信問問元琛好了。
  引泉拿了筆墨紙硯,丘文殊口述,引泉落筆,很快便寫好了信。
  「送,湖山,書院。」丘文殊道,「元、元琛收。」
  「啊,元公子給你寫的信?」
  「嗯。」
  「少爺會不會看錯了,我見那日他...」
  「字...不,不會錯。」丘文殊催促引泉把信送到門房,讓人送到湖山書院。
  可連著兩天,都沒把信送出去,引泉告訴丘文殊,門房的人忙得很。丘文殊想,自己的姐夫是湖州知府,事情多,忙也在理,便不再過問。
  第三天,元琛的第二封信到了,依舊講一些日常的事情。
  丘文殊又回了一封,讓門房的人收到元琛的信時,將這兩封回信轉手交給送信的人。
  第十章
  元琛收到信時很是訝異,丘文殊不像是會給人回信的主兒。
  見信上的字跡端正尋常,元琛猜想,大抵是丘文殊讓下人代筆的。
  信裡也沒寫什麼重要的事情,只是將丘文殊這些日子看書的收穫寫出來,又讓元琛將考校的卷子寄給他。
  元琛隨意將信遞給在一旁候著的繼福,吩咐:「等會兒一併扔了。」
  繼福接過。
  元琛問:「魏旭那邊有什麼消息?」魏旭是南直隸按察使,李啟瑞的姐夫。前些日子他得到李啟瑞已死的消息後,大發雷霆,連夜命人送信出去。
  元琛的人跟著去了。
  「殿下,李啟瑞的身份不簡單。」繼福稟報,「他是通州李家的獨苗苗。」
  通州李家?
  元琛手上動作微頓。
  通州李家世代從軍,李將軍手中握有朝廷三分之一的兵權,是皇帝甚為倚重的大將。李家雖然有著潑天富貴,但人丁不興,李將軍只生了一個兒子...難道就是被他弄死的李啟瑞?
  可從未聽說李將軍有女兒啊...
  「魏夫人是李啟瑞的遠房表姐...」繼福又道,「據說李啟瑞冒犯了太子良娣,太子動了怒,李將軍偷偷把李啟瑞送到魏旭這兒避禍...」
  元琛想起李啟瑞的德性,瞭然地頷首。
  「李家斷了香火,定不肯罷休,這下可好玩了。」元琛又問,「丘家那邊呢。」
  「丘家暫時沒什麼動靜,許是知道李啟瑞的身份,正要等李家先發難。」繼福道,「而且丘文殊命大,大夫說他只需好好養傷,就不會有大礙。」
  元琛「嗯」一聲,思忖道:「或許我們可以趁機將李家收入囊中。」
  元琛背著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仔細想好了,回到案桌前,左手提筆就寫,迅速寫好一封信。
  繼福道:「殿下,我們要不要用些藥,讓丘文殊好不起來...」
  「...你且讓我想想。」元琛擱下筆,將乾透的信疊好裝進信封中,又燒了蠟,在封口處印上章,隨手拋給繼福。「盡快將此信送到我皇兄手裡。」
  「喏。」繼福恭敬地接過信,退下了。
  窗外天色漸晚,元琛點了蠟燭,燭光輕搖中,他安坐在桌前,左手墊底,右手懸腕,一筆一劃地給丘文殊寫信。
  兩人開始了書信往來。
  元琛給丘文殊寄去捲子。
  丘文殊口述,讓引泉作答,但結結巴巴說了大半天,口乾舌燥不說,還特別耗時間。丘文殊讓引泉幫忙在背後塞上素面綢緞大迎枕,撐高了上半身,又將黃梨木書案放置在床上,備上筆墨紙硯,便開始在卷子上作答。
  丘雯雯來看丘文殊,見他一門心思寫卷子,又好氣又好笑:「等你好了,再做也不遲。」
  與元琛之事,丘文殊羞於向丘雯雯說明,丘雯雯叫他規矩,他卻毀了元琛的清白。且...他覺得元琛就是個繡花枕頭。
  丘氏一族乃書香世家,從丘文殊祖父起,就沒有分過家,到丘文殊這一輩,共有十二名男丁,個個滿腹經文,其中進士及第的,就有四位。丘文殊的幾位嫂子不說出身幾何,但學問都是極好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所以丘文殊一想起元琛的字,嫌棄得牙都疼了,更不願意同丘雯雯說自己在教妻了。
  丘雯雯略一坐坐,便走了。
  丘文殊寫完卷子,又在一旁的空白處填上註解,出處哪裡一一寫明。這些都寫好之後,丘文殊又取過信紙,學元琛般將自己的日常瑣事一一告知,只隱去了自己身體上的疼痛。寫信不用動口,丘文殊輕鬆多了,不經意間便寫多了一些。
  幾日後,元琛收到丘文殊的信,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
  信裡全是丘文殊的字跡,除去捲子,也有三頁紙!他和丘文殊合住這麼久,所有對話加起來,都沒這封信多。
  元琛好奇地看起信來,除去丘文殊的的瑣事,便是教元琛如何學習,如何練字,非常仔細全面。
  「這個蠢貨,對他好一點,他也不辨真假,就這樣傾情相報...」元琛垂眸,面上不屑,「若是宮裡,定然慘得連骨頭都不剩。」
  元琛將信原樣疊好,塞回信封中,左右掃視案桌,竟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放置。
  「上次那兩封信放哪兒了...」哦,上次那兩封信他看完之後,就讓繼福扔了。
  元琛只好先將信夾在書裡,第二天讓雜役給他買了個描金匣子,再將信放了進去。
  白駒過隙,匣子裡的信越來越多,休沐之日也到了。
  曹再川邀元琛一起去探望丘文殊,元琛與手下有事相商,拒絕了。
  丘李兩家的事進入白熱化。李家先是派人同太子哭訴,要太子嚴懲丘家。但那陣子太子也不知為何,極為寵愛良娣,而且李啟瑞是誰殺的尚無定論,太子並沒有理會李家的哭訴。
  負責調查李啟瑞一案的人又遲遲未能找出兇手,李家遞給皇帝的奏折也被元琛的胞兄------大皇子悄悄壓下了。
  李將軍以為皇帝、太子都不願管,正尋機從別處對丘家發難。他手中的兵權讓人覬覦,不僅大皇子暗中與他聯繫,三皇子與五皇子也都蠢蠢欲動,想為李家「分憂」。
  但丘家人修身自律,把柄並不好找,局面一時僵住了。
  元琛修長的五指輕敲桌面,想從小處著手,同繼福說:「將馮士卿近一年來的所有日常瑣事查清楚,一一報與我。」
  元琛回去時,經過一間書坊,他記起丘文殊在信中提及自己的生辰,他下了馬,讓店家包起最近暢銷的幾本雜書,帶回了書院。
  隔天,元琛收到丘文殊的信,是曹再川帶回來的。丘文殊在信裡問------前幾日考校,不曾聽你提起。夫子考了些什麼?考得如何?
  元琛一愣,又想定是曹再川抖出來的。他本是有意隱瞞,現下只好在信裡回復丘文殊------倒數第一,有負丘兄教導。
  本來都已經把信折好了,元琛又拆出來,添了一句------某乃朽木,尚願雕否?
  這封信之後,連著幾天,元琛都沒有收到丘文殊的回信。
  繼福來見元琛時,見元琛面色沉沉,認為他嫌自己動作慢,忙不迭將馮士卿的日常瑣事交上。
  元琛拆開信,正要一看,便有手下輕敲了房門一聲。元琛、繼福兩人對視一眼,繼福旋身藏在丘文殊的床上,元琛開了門,門外沒人。
  好一會兒後,一個雜役走了過來,遞上一封鼓鼓的書信,信封上的字跡是丘文殊的。
  元琛給了他一角碎銀子,將他打發走了。
  合上門,繼福又走了出來,見元琛的臉色莫名好看許多。
  元琛兩指捏了捏信封,觸感硬硬的,不知道是什麼。但他也沒拆,將信放置在案桌上,便拿起繼福的情報,仔細看了起來。
  繼福候在一旁,很是安靜。他實在猜不出元琛與丘文殊來往的緣由,但見元琛並沒有很在意來信,主次分得很清,他便放心了。
  「這個馮士卿有宴請屬下的習慣麼...」元琛呢喃了一句,又繼續看,好半響才全部看完,將紙放下,揉著眉峰道,「王雲志和周高都是馮士卿的下屬嗎?」
  繼福道:「王雲志是知府衙門裡的小吏,周高是王雲志的連襟,是藩司裡分管糧儲的參議。」
  「有古怪,再查。」
  繼福應諾,退下。
  元琛拆開丘文殊寫來的信,封口往下。
  有樣東西掉了下來,元琛快手抓住,兩手拈著物什頭尾,緩慢轉動。
  這是一支木簪,料子尋常,花樣簡單,打磨得很是光滑,像是樣作。
  元琛抿著嘴,不屑道:「這個蠢貨------」話說到一半,便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元琛哼著小曲,給丘文殊回了信,又將前些日子買來的一包雜書附上,送給丘文殊,算是提前給他過生辰了。
  丘文殊收到信後卻很是氣惱,不再給元琛回信了。
  因為元琛送的是幾本艷書。
  第十一章
  起初,丘文殊收到元琛寄來的包袱時,還有些疑惑,拆開信一看,原來元琛回贈了幾本書。元琛在信裡說這些是他近期看過的書,深覺不錯,所以轉贈給丘文殊。
  贈書是極其文雅之事,丘文殊心底很是歡喜,囫圇吞棗地把信看完,便讓引泉拆了包裹,想看看是什麼書。
  丘文殊自個兒坐起身,引泉忙不迭在他背後墊上迎枕,將其中一本書遞給他看。
  這本書很新,還散發著濃郁的墨香味兒,深藍色的封面上印有「杏花天」三字。
  丘文殊雖博學,但從未看過這本書,想著許是女子較為喜歡的閨中書籍,便饒有趣味地翻閱了。
  開頭便是情情愛愛,丘文殊尚不覺有什麼問題,可很快,他不可置信地看到了大量的床事描寫。
  丘文殊勃然大怒,元琛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家,竟然送他這種書?!這和那些站在勾欄院門前,揮著手帕招攬客人的女子有何區別?!
  本來元琛在丘文殊心裡的觀感便不好,現如今更是跌至谷底。
  「簡直不知所謂!」丘文殊恨恨地合上書,右手食指上還有做木簪時留下的傷口,他將書一股腦塞給引泉,氣得說話都利索了,「全部拿去燒了。」
  在寧朝,書籍是十分珍貴的,丘文殊也是愛書之人,引泉愣愣地抱過書,問:「少爺,真燒啊?」
  「連同元琛之前給我寫的信,通通燒了!」丘文殊額間青筋凸凸,見引泉還站著不動,斥道,「叫你去你就去!」
  「是是是。」引泉蒙頭跑了。
  半響後,耳房那邊才傳來了焚燒的味兒。
  連著幾天,丘文殊都板著一張臉,只是他以前面上也沒什麼表情,其他人不大看得出來。
  丘文殊又收到元琛的信,但他絲毫沒看,讓引泉扔了。
  這天夜裡,院裡來了個嬌滴滴的丫環,叫小斐,羞著臉給丘文殊行禮,說丘雯雯將她指派給了他,以後會貼身伺候他。
  丘文殊皺了眉,他有隱疾,是以身邊的丫環小廝很少有更替的,他不明白丘雯雯的用意。
  而且還指明了是貼身伺候的?
  丘文殊給引泉使眼色,引泉讓小斐先退下,自己溜到丘文殊身旁,道:「那天焚書時,姑奶奶過來了...她翻開看了幾頁...」
  丘文殊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自家姐姐以為自己對男女之事好奇,怕自己走歪路,特意指派了一個通房給他...
  丘文殊在心裡痛罵元琛,贈書污了他的眼也就罷了,還敗壞他的名聲!
  「...請,請我姐,姐姐過來。」
  丘雯雯很快便來了,丘文殊同她表達了自己沒有納通房的意願。
  丘雯雯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該開竅了。」
  丘文殊出生時,龍虎山的道長同丘大人講,丘文殊這個生辰八字不宜早婚,容易給丘家招來禍患。丘文殊的婚事也就一拖再拖了,他今年已經十六了,若是旁人,想來也已娶妻生子。
  丘文殊還想再推辭,姐夫馮士卿派人來尋丘雯雯,丘雯雯扔下丘文殊匆匆而去。
  馮府的丘文殊便這樣莫名其妙地收了個通房。
  而湖山書院的元琛,又給丘文殊寫了封信,依舊沒有回信。
  繼福偷偷去見元琛時,又見元琛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問道:「殿下近來可是有什麼煩心事?小的能為殿下分憂嗎?」
  元琛抿嘴道:「找不出丘家的把柄,我心情煩悶,難以下嚥。」
  繼福想想也是,就連王宇勻和周高那邊,也沒有什麼眉目。
  「你先回去吧。」元琛坐在案桌前,昏黃的火焰下,讓人看不起表情,「有進展了再來見我。」
  第二天是休沐日,曹再川來尋元琛,道:「我們一同去探望文殊吧。」
  元琛依舊說:「不去。」
  曹再川瞪著他說:「你還有沒有良心啊,他為了救你,斷了一條腿。你無以回報也就算了,總得...」
  元琛想起那些書信,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著曹再川,說:「如果我已經回報他了呢?」
  曹再川語塞,半響又道:「走吧,一起去吧,文殊在馮府很寂寞,我們作為同窗,看望他也是應該的。」
  元琛不為所動。
  「你該不會...」曹再川猜測道,「不忍見文殊因你而斷腿的樣子,才不去的吧?」
  「不是!」
  「不是就不是,說那麼大聲做什麼。」曹再川揉著耳朵沒好氣地說,「聽說文殊可以拄拐下地了,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嗎?」
  曹再川纏著元琛,元琛一副不堪其擾的樣子,勉勉強強跟著出了門。
  曹再川不善騎馬,兩人改乘馬車,慢騰騰地到了馮府。曹再川遞上帖子,兩人在外院花廳略坐了坐,引泉便過來了。
  花廳裡兩人端坐,元琛的相貌過於奪目,引泉一眼便瞧見他,腳步遲疑著往後退,似是要轉身回去請示主子,見不見這位元姓公子。
  但元琛的視線已移了過來,引泉硬著頭皮上前,將兩人帶到了丘文殊的院子裡。
  這是一座一進院落,元琛甫一邁進來,便一眼瞧見丘文殊左手拄著枴杖,在青石板鋪成的空地上緩慢邁步。
  「文殊!」曹再川快步朝丘文殊走去,元琛不快不慢地跟在他身後,聽他得意洋洋地同丘文殊邀功。「瞧我帶誰來了?」
  元琛也笑,絲毫沒一點臨時被拖來的不情願:「丘兄,近來可好?」
  丘文殊看了曹再川一眼,又瞥了元琛一眼,右手朝正房伸去,臉上無什麼表情,簡短地說了個「請」字。引泉先一步,到房內斟茶倒水。
  元琛見丘文殊正眼都不給自己一個,深覺不對勁,試探道:「丘兄似乎不太樂意見我?」
  曹再川大大咧咧地說:「你還不知道文殊的性子嗎,他只是喜歡板著一張臉。」說罷,曹再川朝正房走去,比丘文殊還領先。
  元琛一想也是,便也順大流,邁步往正房而去。
  丘文殊拄拐走得慢,元琛很快便趕上他。正房門前有幾步台階,元琛就在他右手邊,自然地伸出手,要扶丘文殊。就在此時,廊下跑來一個梳著婦人頭的女子,攙著丘文殊往上走,那臉上的紅暈,比她身上的桃紅色比甲還艷。
  元琛被擠了開來。
  曹再川已坐在方凳上飲茶,扭頭往堂前看時,瞪圓了眼睛問:「文殊,你何時多了個丫頭,上次來沒見過啊。」
  丘文殊似乎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引泉道:「曹公子眼尖,這的確是新添的。」
  元琛見這主僕兩人不自在,再見那女子梳著婦人頭,似笑非笑地問:「莫不是丘兄新納的通房?」
  公子哥兒們年紀到了,家裡人都會給他們安排通房通曉人事,這並不稀奇。
  元琛話音剛落,丘文殊堪堪踩空了台階,整個人要往地上栽,連帶著攙扶他的女子都被他拖累。元琛就在他身後,一個箭步上前,將他撈住。
  第十二章
  因是冬季,小院裡的橘樹光禿禿地伸著枝丫,大家穿上夾棉的襖衣尚且不足御寒,丘文殊險些栽倒這事,卻把大家的汗給嚇出來了。
  「沒事吧?」
  「哎喲我的祖宗!」
  引泉白著臉奔過來,和元琛一左一右地扶著丘文殊走進正房。曹再川把右手邊軟榻上散著的書籍收拾妥帖,方便丘文殊坐下。
  曹再川道:「文殊,你可嚇死我了,我看你啊,以後在這房內走動就夠了。」
  引泉也很後怕,點頭如搗蒜。
  元琛在軟榻的另一邊坐下,與丘文殊隔了張矮桌。
  丘文殊倚坐在黃梨木雕雲龍紋軟榻上,身旁那茜色迎枕的襯托下,他臉上好似紅彤彤的。他抿嘴,朝元琛道:「多謝。」
  「你我之間,還說這些虛的做什麼。」元琛笑吟吟地說道,「你我已是患難之交。」
  曹再川朝丘文殊擠眉弄眼。
  引泉給丘文殊端來一盅茶,丘文殊撇了外頭一眼,又看向引泉。端坐在丘文殊對面的元琛不明所以,朝外看了一眼,方才攙扶丘文殊而摔倒的丫環還跪在門外,他低頭抿茶,目光卻跟著引泉。
  曹再川嘰嘰喳喳地同丘文殊說話。
  「咦,文殊,你耳朵紅得厲害,不會是擦傷了吧。」
  元琛心不在焉地聽著,引泉已走到門外,聲音很低。
  「快起來,天氣太冷了,別凍著了。」
  那女子白著臉說:「我沒有把少爺伺候好...我...」
  「快起來,少爺還命我去給你請個大夫呢。」元琛聽見引泉這般說,「晚上好好和少爺賠罪就行。」
  晚上?
  那女子滿臉通紅,往裡瞧了一眼,起身走了。
  屋裡燒了碳,暖,也有點悶,元琛將手裡的茶一乾而盡。片刻後,他戲謔地盯著丘文殊看,說:「前些日子我還在想,怎麼沒收到你的信,現下知道了。」
  丘文殊看向元琛。
  曹再川一臉迷茫,問:「什麼信?」
  元琛道:「原來是有紅袖添香,忙得顧不上同窗情誼了。」
  曹再川一聽,臉上露出尷尬之色,他要是知道丘文殊納了個通房,就不會死皮賴臉把元琛帶來。這下好了,幫倒忙了。
  元琛在矮桌上支肘托腮,抬眼看著丘文殊,臉上似笑非笑的,竟有些邪魅之感,不像女子了。丘文殊心中一跳。
  從元琛進門起,丘文殊就不知如何面對元琛這麼一個處心積慮勾引他,行事作風不檢點的未婚妻。
  「你呀你,」元琛似乎也不在意丘文殊的回答,道,「我之所以寫信給你,也是怕你寂寞,現如今你身旁有人照料,理當告訴我一聲,我也好放下重擔,不用再擔心你。」
  元琛說得有理有據,曹再川也跟著點頭,但丘文殊認為他是話裡有話,在拈酸吃醋呢。
  在丘文殊看來,元琛和大家閨秀挨不到邊兒。
  字丑,沒內涵,不檢點,現在再多一項------嫉妒。
  從前丘文殊便想,若他的妻子大方賢惠,要給他納妾,那他多半不會拒絕,因為那代表妻子也不甚喜歡他,彼此相敬如賓即可。若他的妻子拈酸吃醋,那便一世一雙人,因為他不願妻子真心錯付。
  丘文殊目光灼灼地看著元琛,元琛已從矮桌上取出一本書,閒閒翻了起來,問道:「這可是我送你的書?」
  曹再川伸長脖子,想看看連字都寫不好的元琛,給案首丘文殊送了什麼書。
  丘文殊想起那些書,心裡頭氣鼓鼓的,道:「不是。」
  「元琛,你送什麼書,自己都不知道?」曹再川好笑地問。
  屋裡的暖碳「辟啪」數聲,引泉添進幾塊新碳。屋裡暖洋洋的,茶香清甜,元琛懶懶一笑,道:「我這種人哪懂書啊,只管給錢,書是店家幫我挑的。」
  丘文殊恍然大悟,是啊,元琛一看就不是這種人啊!丘文殊十分外露地看向引泉,元琛不可察覺地挑了挑眉。
  引泉開口了,他道:「這店家害人不淺。」
  曹再川奇道:「此話怎講?」
  元琛也露出疑惑的神色,正喝著茶。
  引泉道:「元公子,店家給你挑了幾本艷書。」
  「噗------」元琛直接噴了,驚愕地看向丘文殊。
  丘文殊猶豫片刻,不甘不願地把自己的手帕掏出來。
  「謝謝...」元琛接過手帕拭嘴。
  引泉將抹布擦矮桌,又道:「我家姑奶奶看到了,以為我家少爺...所以就做主給他納了一個通房。」
  「所以,丘兄不給我回信,」元琛恍然大悟,「是以為我耍你?」
  「嗯。」丘文殊惜字如金。
  元琛摸摸鼻子,又道:「我也沒想到...不過於丘兄來說,也不算壞事,身邊多個知暖知熱的可心人兒也不錯。」
  丘文殊心想,這個醋罈子,還在試探自己會不會留下通房。
  「不,喜歡。」
  丘文殊的停頓再次引起誤會,元琛笑道:「既然你也喜歡,那應該回信感謝我啊...」
  丘文殊氣結,惱怒元琛誤會自己,重重扭頭看引泉一眼。
  引泉又站了出來,道:「元公子你有所不知。」
  「哦?」元琛似笑非笑地瞟了丘文殊一眼,復又看向引泉。
  「我家少爺不喜歡通房。」
  丘文殊滿意地「嗯」了一聲。
  「上次你送來的書,還被我家少爺一怒之下------」
  「嗯?」丘文殊聲音沉下來,警示性地提高尾音。
  引泉麻溜地住口,片刻後又道:「少爺現在很是苦惱呢,不知如何處置通房。」
  丘文殊又滿意地「嗯」了一聲。
  元琛沒忍住,低頭一通笑,臉上已笑出紅暈。
  今日元琛來得匆忙,依舊穿著書院裡的竹青色道袍,頭上戴著黑色方巾,他低頭笑時,雪白的脖頸彎出絕美的弧度,丘文殊只看了一眼,克制又守禮地偏開了視線。
  這個元琛啊,給點笑容就燦爛,知道他不會留下通房,便開心成這樣,哼。
  曹再川則問:「元琛,你笑什麼?」
  「笑他們主僕二人。」元琛忍俊不禁地說道,「丘兄啊,你惜字如金的性子是該配一個能說會道的下人。」
  曹再川還是不懂,但也不在過問,大家開始談論別的事。
  不知不覺間,太陽就快下山了,元琛和曹再川起身告辭。丘文殊相送,因行動不便,只送到正房門口,曹再川和元琛就走在他前面。
  丘文殊突然道:「高了?」
  元琛回頭,見丘文殊看著自己,便走到丘文殊身旁,站直了比身高。曹再川往前再走走,回頭點評道:「和文殊一般高了。」往常元琛只及丘文殊耳下。
  .
  引泉將曹再川和元琛送出大門口,迴旋時,看到丘文殊坐在軟榻上,緊緊抿著嘴,好像很不高興。
  「少爺怎麼了?」引泉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少爺,你還是很高的。」
  「無事。」丘文殊悶聲悶氣,「去取,一百兩,銀子,給...小斐,當當嫁妝,放她她出府。」都已經過了明路,做了他的通房,沒辦法再回姐姐身邊當丫頭了。
  「是。」
  引泉走後,丘文殊緊緊抿著嘴。他知道自己高挑,丘家人都很高挑...他只是想起一件往事...姐姐說親時,娘親給她相中了一個才華橫溢的舉人,但她一聽說與自己一般高,便抵死不從。
  元琛...會不會...也嫌他矮啊...
  第十三章
  天空佈滿星辰,元琛哼著小曲,挑個燈籠,話別了曹再川,朝自己宿舍走去。
  宿舍門前掛了一盞燈籠,元琛眸色微閃,加快了步伐。
  穿堂裡有風,燈籠輕輕地晃蕩,元琛鬢角上的碎發隨風放出,他毫不在意,隨手推開房門。
  「殿下。」繼福用火折子點燃蠟燭。
  元琛噙著笑,反手關門,將手裡的燈籠遞給繼福,道:「我正要找你,我知道怎麼破這個僵局了,我們要的只是李家的兵權,幫丘家鬥垮李家,我們同樣有機會得到李家的兵權。」這樣就不需與那個蠢貨為敵了。
  繼福皺眉,道:「殿下,這也太冒險了。丘家可是太子的人,就算我們幫他們丟垮李家,丘家也只會把李家的兵權交到太子手裡。」
  元琛靜了一靜,也覺自己魯莽。
  丘文殊的大伯父現如今是太子少師,丘家已是鐵板釘釘的太子黨,與丘家聯合謀奪李家兵權,無疑是與虎謀皮。
  繼福奉茶,元琛坐下抿了一口。
  繼福伺候元琛多年,已很少見元琛優柔寡斷了,對於元琛的心思多少也能窺探一二。他低聲問元琛:「殿下還記得丘文非嗎?」
  元琛道:「記得。」
  這還得從太子之位懸而未立時說起。
  當時風頭正勁的除了二皇子,還有三皇子。擁護三皇子的朝臣以丞相陳大人為首,五皇子也是三皇子的有力支持者。
  彼時丘文非已是進士傳臚,在翰林院聽政,他對皇帝諫言,幾位皇子年紀到了,該選妃了。適齡少女經選拔進了宮,包括丞相的獨生女陳氏。
  本該是三皇子妃的陳氏不知怎的,就和五皇子看對了眼,五皇子是性情中人,不顧一切求皇帝賜婚。三皇子與五皇子之間便有了奪妻之恨,而丞相膝下無子,只有陳氏一個女兒,自然改投五皇子門下。
  三皇子的勢力一分為二,已呈日薄西山之態,二皇子順利成為了太子。
  丘文非不費一兵一卒,便將二皇子扶上太子之位,其心思縝密可見一斑。
  繼福道:「丘文殊是丘文非的胞弟。」
  元琛下意識想,丘文殊沒有城府,只會專研學問,譬如雙手雙書法...
  「丘文殊沒丘文非厲害,他是個...」
  「未到圖窮匕見之時,丘文非也只不過是個笑臉迎人的翰林進士。」
  逼仄又昏暗的房內,氛圍為之一滯,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有冷風在窗外呼嘯而過的聲音。
  良久,元琛濃密纖長的睫毛垂下,掩去複雜的眸光,嗓音沙啞道:「是啊。」
  只因他是舍友,丘文殊便待他至誠,到底是為人純真,還是另有目的,沒人知道。
  元琛站起身,雙手展開,繼福知會,上前為他寬衣。
  「王宇勻和周高那邊有眉目了嗎?」
  繼福為元琛脫下竹青色道袍,道:「馮士卿請周高在縣考應試名錄裡,添上丘文殊的名字。」
  元琛穿著白絹中單,垂眸坐在床沿,左手手指在深色棉被上劃著。燭光下,他的側顏顯露無疑,額間到下巴的曲線美得讓人心悸。
  「殿下,」繼福為元琛解下黑色方巾,道,「小的認為,我們可以通過此事,告馮士卿濫用職權...」可馮士卿最多被訓斥,罰沒數月俸祿...對局勢沒多大作用。
  「不。」元琛喃喃,「有古怪。」
  應試名錄上,記載著得到應試資格的書生姓名。
  要得到應試資格,其實是十分簡單的。只需要查明身無隱疾,口齒伶俐,出身清白即可通過。
  丘文殊出身丘氏大族,身高頎長,相貌堂堂,行為舉止極為大方,要得到應試資格,是很容易的。
  「馮士卿怎會無端端為了這件小事而求助周高呢?」
  繼福愕然,答不出來。
  「這對丘文殊、馮士卿來說,定然是大事。」元琛驟然起身,道,「我要親自去查。」
  「殿下,馮府守備森嚴,多少人手折進去了...」繼福勸道,「殿下不能以身犯險啊...」
  「我自有辦法,」元琛面無表情打斷繼福的勸言,吩咐他:「你明日取些花生來。」
  .
  第二日,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整個書院皆負了雪,元琛從樹下經過時,枝丫上的雪堆撲到他肩上,他隨意一掃,撩起眼皮時,見同窗高遠期期艾艾地朝他走來。
  丘文殊走後,每次考校第一名都是高遠。在德馨堂的時候,他每次都會坐在元琛附近,與元琛搭話,看著元琛發呆。
  元琛朝他點點頭,往德馨堂走去,高遠喊住了他:「元琛,元琛我有事想告訴你。」
  元琛站住了,他站姿挺拔,比高遠高出些許,微微俯視著高遠。
  高遠只覺自己身上有無形的擔子,將他重重地往下壓。他漲紅了臉,支吾道:「明晚是我的生辰,你可以陪我過嗎?」
  元琛粲然一笑,意有所指地說道:「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求之不得。」
  元琛矜持地笑:「好,我記住了。」
  曹再川正好看到了這一幕,暗地裡同元琛講:「你真要陪高遠過生辰啊?」
  「是啊。」
  曹再川急了,說:「你該不會不知道高遠對你有意吧?」
  元琛背著書笈,一步一個腳印地在雪地裡走,低頭毫不在意地說:「我知道。」
  「那文殊呢?」曹再川道,「你知道他心悅你嗎?」
  元琛一聽,右腳直接埋進雪裡,太深,一時間還抽不出來,凍得很。
  丘文殊喜歡自己?
  所以他對自己的好,完全同高遠一樣,也是看上了自己這副臭皮囊?
  元琛右腿往上拉,眼底儘是寒意,臉上卻帶著笑,語氣也很歡快:「喜歡我什麼?喜歡我這張臉麼?」
  曹再川語塞,難不成還喜歡你那手丑字麼。
  元琛抽回腿,抖落雪塊,往前邁步。他穿著竹青色道袍,戴著黑色方巾,明明是最尋常的衣裳,偏偏每個角度都丰神俊朗,讓人挪不開視線。
  「真是庸俗。」
  曹再川愣住,靜靜看著他走遠,不知為何,明明是諷刺的話語,他卻感覺元琛鬆了一口氣。
  第十四章
  翌日,天飄著鵝毛大雪,元琛身披茶白色斗篷,雙手籠袖,方才走出宿舍,便見到高遠站在穿堂裡哈氣。
  兩人相視一笑,一起朝德馨堂走去。
  步過穿堂時,元琛不經意瞥見雪地裡的斑斑血跡,腳下一頓。
  「怎麼了?」高遠沿著元琛的視線看去,驚呼一聲,「血!」
  高遠看著那血,就彷彿回到了重陽節那天,那濺在樹幹上的鮮血,現在想起來,都叫人害怕。
  丘、李兩家互相傾軋得厲害,聽說李家還放出話來,要用黃金萬兩來換丘文殊的項上人頭。
  高遠快步走到元琛身邊,有些緊張地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快走。」
  「你留在原地,我去探個究竟。」元琛還有未盡之言,那看著不像人血...
  「元琛!元琛!」
  元琛快步走去,很快便找到了血跡的源頭------一隻白狐。
  「汪汪...」白狐兩隻濕漉漉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元琛,它其中一條腿詭異地往外折,鮮血不斷,傷口處似是野獸咬出來的。不知為何,元琛就驀然想到那個全力救了自己,卻又被自己遺棄在漆黑森林裡的丘文殊...
  高遠在廊下不安地走動,正想轉身走人,餘光瞟到一抹竹青色。
  身著竹青色道袍的元琛從樹下踏雪而出。他面上平靜,步伐快而有序,雪花紛飛地落在他的黑色方巾上,日漸寬廣的肩上,成團抱在懷裡的斗篷上,為他添了幾分淡然,遠遠望去,猶如下凡的謫仙。
  高遠癡迷地看著元琛走近。
  「是一隻狐狸。」元琛跨上了穿堂,他的耳朵凍得發紅,低斂的睫毛上還綴了雪花,言語間帶出一團團白霧。「它的腿斷了。」
  這時,書院鐘樓傳來悠揚鐘聲。
  高遠晃過神來,道:「要遲到了,元琛,我們先把它留在這裡吧。」
  懷裡的狐狸抖著,那溫熱的觸感讓元琛搖了搖頭,道:「你先去吧,我隨後便到。」說罷,元琛抱著狐狸往回走。
  高遠沒奈何,還是跟上元琛的步伐。
  元琛手裡有處理傷口的十灰散和金瘡藥,但他不想取出來惹高遠猜忌。他們到庶務夫子手裡取了藥,在廊下為它處理傷口,將它安置在宿舍裡。
  回到德馨堂時,已是巳時,夫子已經在授課了,他們告罪一聲,坐到最後面。
  德馨堂三面穿風,冷得厲害。元琛雙手抱臂,上下蹭著。高遠脫下斗篷,想給元琛披上。
  元琛道:「不冷,就是有些癢。」說罷,還不可抑制地撓了撓臉。
  勉強聽了會兒課,元琛終是難耐,又撓了撓臉,只覺肌膚凹凸不平,他皺緊眉頭,問身旁的高遠:「高兄,我的臉有什麼異常嗎?」
  「何事?」高遠沒聽清,深情款款地朝元琛看去,可待他看清元琛那佈滿紅疹子的臉後,頓時蹭著屁股往後退,「你你你...你的臉...」
  元琛撓著手,露出同樣佈滿紅疹子的手臂,他臉上又驚又疑,不經意往前傾:「我這是怎麼了?」
  高遠高聲叫起來:「你別過來!」
  「你們兩個!」正在授課的夫子沉了臉,往這邊而來。
  德馨堂裡的人皆看了過來。
  「天啊!元琛的臉...」
  「我的臉怎麼了?!」
  夫子也停下腳步,不敢往前了,他偏開視線,問:「元琛,你可是誤食了什麼?」
  「我今早只吃了------」
  高遠打斷了元琛的話,顫聲道:「他今日抱著條滿身是血的白狐跑來跑去,還親自為它處理傷口...狐狸身上不會有什麼病吧!」
  眾人一驚,議論紛紛。
  「不會傳染吧?」
  「我們還是離遠一點...」
  高遠不自覺地撓了撓脖子,夫子看得心驚。
  「元琛啊...外面天寒地凍,你又得了病,暫且回宿舍?我讓人去請大夫,三餐也讓給你送過去...高遠你,你今日和元琛形影不離,也回自個兒宿舍呆著...」
  這和幽禁又有何區別,元琛強忍住癢意,擰著眉頭,眼底儘是森冷的寒意,語調裡毫無情緒:「還請夫子派人到湖州青峰坊,報我元琛名號,把我的書僮找來。」
  .
  午時,雪停了,太陽出來了。
  整個馮府屋頂鋪了厚軟的雪,在太陽的照耀下,銀光閃閃。
  馮士卿今日休沐,與妻子丘雯雯分坐在軟榻左右,正下著棋,便有下人來報:「大人!大事不好了!湖山書院疑似...有瘟疫。」
  馮士卿一聽,立刻起身,取過披風便出了門,讓人去請師爺到書房來。
  前來報信的小吏正站在書房門前,同馮士卿道:「書院的夫子來報,有學生碰了傷狐,全身發癢,滿身紅疹子...大夫說...可能是疫病...」
  師爺匆匆而來,大冬天的汗如雨下。
  「先派人將書院圍起來,可進不可出,將可疑疫情控制住。」馮士卿背手踱步,急聲道,「再將湖州有名的大夫都傳喚到湖山書院,為學生診脈。」
  師爺遲疑道:「大人,衙門的官兵都在馮府駐守...」
  言下之意是沒有人手。
  馮士卿腳步一頓,又問:「湖山書院佔地多少?」
  「大約...五十畝地...」
  「這麼大...」
  書房裡,馮士卿皺緊眉頭。丘文殊出事後,他們唯恐賊人傷害丘文殊,便調派官兵將馮府滴水不漏地包圍起來,確保了丘文殊的安全...最近一段時間,已經沒有賊人來襲了,他們應該打消了偷襲的念頭...
  馮士卿再三深思,道:「將府上的官兵都調到湖山書院去,加快人馬確認病情!」
  「是!」
  「是!」
  馮士卿回正房更衣,將事情簡略地告知丘雯雯。
  午時一刻,馮士卿到知府衙門坐鎮,師爺率領官兵,往湖山書院而去。
  而早上出發,去湖山書院給丘文殊送信的下人於午時二刻回來了,膽戰心驚地把信還給了引泉。
  引泉知了因果,忙不迭來告知丘文殊。
  彼時,丘文殊正在軟榻上看書,見引泉白著臉回來,手裡還攥著一封信,不由朝他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引泉喘著氣,掩蓋了屋頂雪堆的細微鬆動。
  引泉也說不清,只從別人那兒聽了一耳朵,道:「書院...書院有瘟疫!」
  「瘟疫?!」丘文殊將書放下,正要細問。
  「去送信的下人說...說最先發病的是...是元公子...」
  丘文殊震驚:「你說什麼!」
  「快去請大夫,」丘文殊立刻道,「請大夫去------」
  「少爺放心,姑爺已經派人將湖州知名的大夫都請過去了...」
  丘文殊稍稍冷靜下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到衙門門前守守著,有有什麼消消息,快,快,快回報。」
  引泉應聲而去。
  丘文殊呆坐房中,杯中的茶已斷了煙,漸漸冷卻。
  「元琛,元,元琛不會,不會有事的...」姐夫請了大夫,元琛不會有事的。
  可隨即,丘文殊又開始自言自語,擔憂之色溢於言表:「她,她會不會,會怕...」
  元琛可是一個連字都寫不明白,頭髮都綰不利索的小姑娘啊...
  第十五章
  因疑似疫情,衙門、書院之間自有官兵快馬加鞭地來回傳遞消息。
  引泉很快回來報信:「大夫已上了山,要懸絲診脈,可元公子見不到自己的書僮,就不肯配合!現下官兵四處搜尋他的書僮呢!姑爺也上了湖山書院!」
  丘文殊淡然地坐在臨窗的軟榻上,穿一襲月白水緯羅行衣,手卻將腰間的同色緞地梅蘭竹菊紋滌帶攪出折痕來。
  想到元琛一個人孤零零地躲在宿舍裡哭泣,而自己這個未婚夫卻安然坐在溫暖的軟榻上,丘文殊心中不是滋味。
  「她定是,是害怕...」
  丘文殊又道:「可可現下,不是,她能、能任性,的時候。」
  引泉歎氣。
  「抓著她診診脈...」
  引泉道:「少爺,是疫病,誰還敢碰元公子呢,連大夫都只願懸絲診脈。」
  丘文殊語塞。
  丘雯雯的貼身丫環意藍端了一盤洗淨的果子來給丘文殊,引泉將它放在軟榻的矮桌上,勸丘文殊嘗嘗。
  丘文殊不予回應,頗有些失魂落魄。
  意藍告退,引泉將她送至門外。
  意藍小聲道:「舅爺這是怎麼了?他可是知道了丘李兩家之事?」
  丘雯雯是下了禁令的,全府上下,不許議論丘李之事,怕丘文殊知道。他們只敢背著丘文殊談論一兩句。
  引泉搖搖頭,道:「我家少爺的同窗得了疫病,他正傷心著呢。」
  意藍瞭然地點頭,回去後,將此事告知丘雯雯。
  正巧,此時有下人來報:「夫人,舅爺命人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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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府銀裝素裹,青石板上鋪滿了雪。
  丘文殊身披白色鶴氅,拄拐出了房,引泉在一旁跟著,唯恐他摔倒。
  雪已停了,但不知為何,忽而有風,不遠處的樹枝輕微地搖曳,細雪絮絮落下,但丘文殊和引泉都無暇關注,因為丘雯雯來了。
  丘雯雯快步走來,不由分說挽住丘文殊的手,要引他往回走:「外頭雪大,快快回去。」
  「姐,姐姐。」下人都站在遠處,這兒沒外人,丘文殊道,「雪停了,我想,出出去走走。」
  「我看你是想到湖山看雪吧!」
  丘文殊不滿地瞥了引泉一眼,後者低頭。
  「那裡有疫病,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
  「元琛,元琛,有,有難。」既然被發現了,丘文殊只好坦白,「我不能,棄她,不顧。」他身有隱疾,與仕途無緣,將來注定不能為元琛贏來誥命,這已對元琛有愧。若她蒙難,他還不管不顧,他便愧對天地,擔不起「男人」二字。
  丘文殊要上湖山,去說服元琛。說服不了,他也要進去捉她診脈。
  「胡鬧!」丘雯雯道,「大夫去了才有用,你一個行動不便的人去了又有何用?」
  如果說實話,會讓丘雯雯更加擔憂,丘文殊只說了前半部分:「我,去,說,說服她。」
  「啊?」
  丘文殊瞥了引泉一眼,引泉上前道:「姑奶奶有所不知,元公子不肯配合大夫診脈,少爺與元公子相交甚好,打算去說服他。」
  「你們從何得來的消息?」丘雯雯靜靜問。
  引泉心中忐忑,丘文殊怕丘雯雯責備引泉,著急道:「是我------」
  丘雯雯抬眼瞪丘文殊,丘文殊結結巴巴起來:「我,讓讓引泉,去去打聽的。」
  「好了,引泉,把少爺扶進去。」丘雯雯擰緊眉頭,道,「今日之事,我以後再跟你們算賬!」
  丘文殊還杵著不動彈。
  丘雯雯歎氣,道:「好了,姐姐知道你對元琛的心意了。但漂亮的男人哪兒沒有?改日姐姐到揚州給你買個清俊書僮來,好不好?」
  此時無風也無雪,丘雯雯出門時還披了件厚厚的披風,明明前一刻還很是暖和,可話音剛落,她卻突感不適,就好似被什麼盯上了似的,通體發寒。
  「姐姐,我,我和元琛,」丘文殊聽了丘雯雯的話,眉頭皺得緊緊的,冷聲道,「不是------」
  丘雯雯揚起手,制止丘文殊說話,她掃視庭院,下人們低眉順眼地立在遠處,屋簷、白牆上也沒有異常,就連一旁的樹也沒有任何動靜。
  「來人!」丘雯雯高喊一聲,貼身丫環意藍同幾個身體健壯的小廝跑了過來,朝丘雯雯行禮。
  丘雯雯不由分說道:「將舅爺請回去,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他踏出房門一步。」
  「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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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雯雯不敢離開丘文殊的小院,讓意藍去喚管家調派人馬。管家匆匆而來,低聲道:「夫人,原本駐守府內的官兵都被大人調到湖山書院去了。」
  「不會...不會是李家調虎離山之計吧...」丘雯雯吶吶自語,心中不安。
  丘雯雯又同管家說道:「不管怎樣,先將府內所有的侍衛調派到這兒把守。」
  管家領命而去。
  意藍上前幾步,半扶著丘雯雯的手臂,問道:「夫人,您這是怎麼了?」
  丘雯雯只說:「我擔心文殊偷跑。文殊的腿傷尚未完全痊癒,外頭又有李家的人虎視眈眈,我不能讓他出去。」
  意藍忍不住道:「夫人,舅爺是極有分寸之人,您將利害關係與他講明------」
  「就因為文殊是極有分寸之人,才不能將丘李兩家的紛爭告知於他。」丘雯雯揉著手帕,沿著牆根踱步。她心中有事,話便多了些,
  「他若知曉了,定會自責不已。他本就無緣仕途,我只盼他日日展顏。這些煩心事,不用教他知道。」
  意藍不解地低下頭。舅爺才華橫溢,天賦極高,怎就無緣仕途了。
  待走到樹下,丘雯雯昂首一看,晃見一隻白靴,剛要定睛,便有雪花驟然灑落,迷了她的眼。
  意藍尖叫一聲。
  「啊!」
  「抓刺客啊!」
  馮府的幾個侍衛恰巧趕到,只見有一白衣人從樹上縱身躍出,動作敏捷有力,腳尖在白牆上用力一蹬,幾下翻騰便上了屋頂。
  侍衛們一擁而上,在屋頂,從左右兩邊圍攻白衣人。
  白衣人見招拆招,利索地左退右晃,腳下的瓦片分毫未碎。侍衛長位於白衣人正後方,趁其躲閃前方橫刀時,持刀往前一刺。刀就要刺破白衣的前一秒,白衣人驟然騰空而起,暫且躲過一刀後,順勢抽出腰間長鞭,身體迴旋朝侍衛長狠狠掃去。
  被甩中一鞭的侍衛長瞬間倒下,帶落成塊成塊的雪和瓦片無數,滾落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其餘幾位侍衛一驚,動作一滯。
  而早先丘文殊在房內聽到尖叫聲時,蹣跚起身,著急地連枴杖都沒有拿,一拐一拐地走出房,引泉竟都沒他法子。
  屋頂刀光劍影,辟里啪啦一通響,成塊成塊地雪和瓦片砸落在地時,扶著門走出來的丘文殊見丘雯雯跌坐在樹下,瞬間變了臉色:「姐姐!」
  正房門前有幾步台階,匆忙間丘文殊竟沒注意,往前跨了一步,整個人失重往前栽去。而前方便是掉落在地的尖銳碎瓦片和雪塊。
  丘雯雯驚恐地厲聲叫喊:「文殊!小心!」
  第十六章
  千鈞一髮之際,本已突破重圍,逃至白牆之上的白衣人翻身躍下,朝丘文殊而來。
  丘文殊只覺斜刺裡有一白影掠來,緊接著腰間一緊,往下墜的身子被勒在對方懷裡,不由自主地往另一側白牆飛去。
  「啊!」
  「文殊!」
  「少爺!」
  一進的負雪小院裡,處處狼藉,屋頂上幾個侍衛遲鈍地持刀追去。就在丘雯雯和引泉泣聲叫喊中,台階下侍衛長一聲大叫橫空而出。
  「啊!」不知何時,侍衛長已執地上的刀,朝白衣人砍去!
  白茫茫的雪上頓時濺出一道長而刺眼的血!
  白衣人大腿鮮血淋漓,脫力地往下摔,和丘文殊相擁著在雪地裡打滾,染出一路血。
  「弟兄們!上!」侍衛長衝過去。
  屋頂上的幾個侍衛也相繼跳下來,往丘文殊、白衣人這邊而去。
  事出突然,丘文殊滾得暈頭轉向,視線裡儘是翻轉的白色。突然一隻冰冷的手貼上他的臉側,丘文殊還來不及反應,便聽到咚的一聲悶響,白衣人的身體翻了回來。他們撞到牆了,可他並沒有感到一絲疼痛,丘文殊頓生被保護的錯覺。
  恍惚間,侍衛長已追至眼前。
  白衣人迅速起身,右腿還淙淙留著血,他已旋身跳起,左手順勢掰住了牆頂。在侍衛長再次揮刀砍下的前一瞬,白衣人身子一劃而過,揚長而去。
  丘文殊看得目瞪口呆,侍衛長也愣在當場。
  引泉和丘雯雯奔了過來。
  雪地裡瀰漫著血腥味,丘文殊身上也沾了不少血,他撐手坐起,手心頓時凍得發紅。引泉紅著鼻子將他扶起,丘雯雯緊張兮兮地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哽咽著問:
  「文殊,文殊你沒事吧?」
  一旁都是侍衛,丘文殊沒有說話,只搖了搖頭。
  丘雯雯情緒外露,難得失禮地攥緊丘文殊的手,哭道:「嚇死姐姐了。」
  丘文殊的手才碰了雪,冷得很,丘雯雯抹了淚,當機立斷要送丘文殊去湖山書院。現在反倒是有大夫官兵駐守的湖山書院最安全了。
  一行人匆匆往湖山書院而去,至湖山山腳處又再次遇刺。幸虧丘雯雯有提前派小廝上山,將馮府遇刺一事告知馮士卿。馮士卿在書院聽到打鬥叫嚷,立刻領兵下山,將他們救了回來。
  這一來二去,日落西山,天色已晚,又下了雪,地上的血很快被淹沒得一乾二淨。
  眾人上了書院,山長為他們騰出夫子歇息用的落霞院,受傷的侍衛被安置在西廂房,有幾位大夫為他們療傷。
  而丘文殊、丘雯雯、馮士卿等人則在東廂房稍作歇息,大夫來為丘文殊查看傷腿。
  片刻後,大夫起身道:「丘公子福澤深厚,並無大礙,相信很快便能健步如飛,請大人和夫人放心。」
  丘雯雯這才鬆了一口氣,馮士卿親自將大夫送出門。
  山長命人送來一些飽腹的點心,眾人分食。丘雯雯受驚過度,食不下嚥,馮士卿在一旁寬慰。
  房內並無外人,丘文殊嘴唇微翕,還沒說出話來,丘雯雯便已擺手制止他,道:「刺客之事,待我明日再同你解釋。」
  「不,不是這事兒。」舟車勞累,丘文殊已一臉倦色,撐手坐起身時,卻一副隨時下床的架勢,「侍衛,們,身上,有傷。身子,虛弱,易被疫病,所侵。」
  馮士卿身為知府,曉得這其中的厲害關係,立即起身:「若疫病傳染開來,那可就麻煩了!」
  丘雯雯立場和馮士卿不同,這些侍衛忠心耿耿,將他們姐弟護送到此地。若是他們感染疫病,有個三長兩短,她難以心安。丘雯雯著急道:「得趕緊派人將他們送出去!」
  「現在外頭下著雪,月色也甚為暗淡,路都看不清,要如何送出去?」馮士卿背手踱步,面上並不輕鬆。「現下是不是疫病尚無定論,那學生遲遲不肯配合診脈...」
  「我,可以,說服,她。」
  馮士卿和丘雯雯面面相覷,一個假裝不是結巴的結巴,有信心說服萬般不肯配合的病人?
  天下著鵝毛大雪,迴廊上高懸的燈籠搖搖擺擺,僅能照亮方寸之地。丘文殊身披鶴氅坐在簡易轎椅上,面上淡然,背脊挺直,雙手籠袖。大夫和引泉一前一後擎著一盞大燈籠小心引路。
  「丘公子,到了。」
  轎子落下,引泉上前給丘文殊遞上枴杖,將他扶下來,引到宿舍門前。引泉小聲道:「少爺,姑奶奶臨行前再三吩咐了,您可只能留在門外...」
  「嗯。」丘文殊淡淡應了聲,將著急神色藏匿在茫茫夜色中。
  丘文殊深呼一口氣,舉起手,輕叩門。
  「誰?」房內傳來元琛警惕性十足的質問。
  「丘文殊。」
  「丘兄?」元琛聲音裡頓時帶著一絲困惑,「你怎會在這裡?」
  丘文殊簡明扼要:「為你,而來。」
  房內不知為何靜了一靜。
  外頭天寒地凍,冷風源源不斷捲來鵝毛大雪,丘文殊的烏髮上都沾了不少。引泉心疼自家少爺,一邊為他拂去身上的雪花,一邊道:「元公子,小的這就從夾縫中為您送***絲線,請您搭在手腕上,方便大夫為您診斷。」
  「哼。」房內傳來一聲冷笑,元琛道,「從夾縫中?我大大方方開了門,讓你進來可好?」
  口齒伶俐的引泉竟也語塞。
  丘文殊徑直取過引泉手裡的燈籠和一小團絲線,低聲吩咐:「下去。」
  引泉告罪一聲,訕訕走迴廊下,和大夫呆一塊。
  大夫歎氣道:「沒有用的,還是盡快找到他的書僮吧。」
  而丘文殊立在宿舍門前,擎著的燈籠垂得低,只照亮了素袍衣擺下的黑皂靴。寒天雪地裡,他臉都凍僵了,嗓音依舊清冷,他同元琛說道:「開門。」
  不管是不是氣話,元琛願意讓人進去,對他來說都是好事。他只需要進去遞一根絲線即可,旁的勸解全然不用。
  房內又靜了一靜,元琛問:「丘兄,你不怕我傳染給你?」
  「嗯。」丘文殊含糊地應一聲,舉起燈籠吹熄火苗,又彎腰將燈籠擱在門前。
  迴廊離這兒有段距離,引泉帶著困惑的叫喊傳來:「少爺?」
  回應引泉的是咿呀的推門聲,丘文殊右腿毫不猶豫地跨過門檻,左腿和枴杖則有些困難地挪了進來,再將門關上。
  「丘------丘文殊!」
  「少爺!」
  「少爺!快出來!」
  丘文殊恍若未聞。
  丘文殊環視一周,房內點著一盞小油燈,擱在案桌上。左側床上,羅帳後有個朦朧的人影。
  視線昏暗,丘文殊嗅覺變得敏銳,房裡除了油燈的味道,還有些許莫名的...血腥味。
  「丘文殊...」床上的元琛又喊了他一聲,聲音裡似乎藏了一絲緊張。
  
  第十七章
  丘文殊沉默地掃視週遭,屋內逼仄,除了元琛所在的床,其他地方幾乎一覽無餘。血腥味是從哪裡傳來的?
  丘文殊往前踏出一步,元琛便急聲阻止了他。
  「你快出去!」元琛語氣中沾滿了緊張與著急,說話時,羅帳微微拂動,「我不想傳染給你。」
  聽見元琛為自己著想的話語,如同在寒冬裡飲下一杯熱茶,丘文殊全身都暖乎乎的,更不能再放任元琛諱疾忌醫下去了。
  丘文殊枴杖敲地,往前再邁一步。
  「停停停!」元琛急聲喊停,有點兒虛弱地說道,「就按,就按引泉說的,你從門縫裡給我遞絲線...」
  元琛怎如此容易便接受診脈了?
  她不是很抗拒,並堅持要等到自個兒的書僮來了,才肯接受問診嗎?
  不過,他對她而言,是未來的天,是不同與常人的。所以見到他來了,她便願意接受懸絲診脈,也沒什麼不對勁吧?丘文殊皺眉深思著。
  這時,門外的引泉也連聲應好,泣聲道:「少爺您快快出來吧,姑奶奶知道了,定要剝了我的皮!」
  丘文殊被鬧得厲害,只得旋身開門,在引泉的牽引下,出了屋子。引泉心有餘悸地合上門,又從丘文殊手裡取過絲線,繞出一截,小心地蹭進門縫。
  「元公子,勞煩您來取下線。」
  「嗯。」
  寒風呼嘯而過,丘文殊拄拐站在一旁,大夫從迴廊裡跑來,接過引泉手中的絲線,一切都順利得很。
  大夫診脈診了很長時間,奇道:「單從脈象來看,元公子只是有些氣血不足,沒有大礙啊...」
  丘文殊和引泉兩人面面相覷,不是說元琛渾身長滿紅廯,疑似得了疫病嗎?
  「我沒病?那我身上這些紅疹子...」元琛一副不可置信的口吻。
  丘文殊微微蹙眉,只覺哪裡不對勁。
  大夫問:「元公子,你身上的紅疹可有退散徵兆?」
  「黑燈瞎火的,我自己也看不清。」
  丘文殊正欲往前一步,被引泉牢牢擋下,引泉諂笑道:「既然如此,那便靜候一夜,待明日一早,元公子看清楚了,我們再做打算,如何?」
  「嗯。」元琛打了個哈欠,道,「夜也深了。」
  這次問診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結束了。
  大夥兒一同回了落霞苑,大夫向馮士卿稟明情況,丘文殊、引泉回了東廂房,被丘雯雯一通教訓。
  可說著說著,丘雯雯像是發現了什麼,突然中斷訓話。
  「姐姐?」丘文殊疑惑地看向丘雯雯。
  丘雯雯尷尬咳一聲,如坐針氈,吩咐引泉:「把意藍喊過來。」
  引泉也是一頭霧水,應聲而去時,方才診脈的線團從袖中掉落。線團是米色的,線纏得亂糟糟的,但其中隱隱有斑斑血跡。丘文殊眼皮一跳,俯身拾起,隔著衣料搓著血。
  這是誰的血?
  元琛的?
  他把自己撓傷了?
  還是說------
  「嘩啦!」
  丘文殊尋聲仰起頭,看見丘雯雯尷尬地站起來,回身看了一眼後移了的方凳,又忙不迭坐下。
  「姐姐?」丘文殊將線團藏進袖中,關心地問道,「你,不,舒服?」
  「嗯...是有些不舒服...等意藍來了就好了。」
  意藍一個丫環能做什麼?
  丘文殊立即起身,道:「我去叫,大夫------」
  「不用不用!」丘雯雯抿抿嘴,沒好氣地說道。「你好生坐著,讓意藍來就好了。」
  身子不舒服,不找大夫,找貼身丫環?丘文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這元琛是這樣,怎麼姐姐也是這樣?
  丘文殊旋身就要邁步,丘雯雯急聲喊停。
  「別去別去!」丘雯雯連聲拒絕,臉上泛起紅暈。「這事要意藍來辦。」
  丘文殊隱隱覺得不對勁,自家姐姐和元琛的行為舉止怎這般像?
  「是,何事?」
  「跟你說不清的。」丘雯雯一副不欲多談的樣子。
  就在這時,意藍來了,朝二人行禮。
  丘雯雯朝意藍招招手,意藍上前,兩人附耳密語,爾後意藍匆匆而去。
  丘文殊像看天書一般看著她們。
  「咳咳。」丘雯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同丘文殊說道,「喔對了,你姐夫有事要與你商議,現下在正房等你...」
  丘文殊知道她在騙自己,但仍聽從了她的話,行禮告退,讓引泉扶著出去了。
  丘文殊本就行動不便,現在更是慢吞吞地走著。不一會兒後,意藍抱著一件披風匆匆而來。又過了片刻,丘雯雯和意藍相繼從東廂房裡走出,丘雯雯快步回了正房,而意藍則抱著方凳走向耳房。
  丘文殊朝引泉使了個眼色,後者悄悄跟上意藍,又白著臉回來,到丘文殊耳邊附語:「凳子上有血...」
  血?!怎麼又是血?!
  等等------出血不找大夫,找貼身丫環,找貼身書僮...
  丘文殊腦袋轟隆一聲,霎時間將一切都想通了!
  ------女子陰類,沖為血海,任主胞胎,二脈流通,經血漸盈,應時而下,天真氣降,故曰天癸。常以三旬一見,以像月盈則虧,不失其期,故名曰月信。
  怪不得元琛不肯讓他踏入房門一步!
  怪不得元琛要見自己的書僮!
  怪不得房裡都是血腥味!
  怪不得大夫說元琛氣血不足!
  怪不得線團上有血!
  因為!元琛和姐姐一樣,都來月信了!
  丘文殊恍然大悟,滿臉漲得通紅。
  .
  而與此同時,元琛陷在床上,滿頭大汗,臉上毫無血色。
  他的貼身書僮跪坐在床邊,正為他包紮大腿上的傷口。
  「殿下,奴才該死,奴才不該讓您去冒險的...」繼福不住地自責,「這馮府藏龍臥虎,奴才還不知規勸殿下------」
  「好了,你不必自責。」元琛沒好氣地說道,「一個沒有重兵守衛的家宅,沒有龍也沒有虎...誰也料不到我會受傷...」
  「可,能刺傷殿下的人武藝定然不凡...」
  元琛將臉埋進軟被裡。刺傷他的侍衛只有三腳貓功夫,但他又不能同繼福坦誠,自己會被這麼個人刺傷的真正緣由。
  房間裡氣氛沉悶下來,窗外的雪花飄進來,夾帶不少寒意。
  繼福到底是從小伺候元琛的人,很快便明白刺傷之事元琛不欲多談。
  傷口包紮好了,繼福小心為元琛蓋上被子,轉移話題道:「殿下這次潛入馮府,可有什麼收穫?」
  
  第十八章
  雪夜,房內點上數盞燭台,照亮這一片逼仄。元琛趴伏在床上,手臂交疊撐起臉,臉上只剩零星幾顆紅疹子,雖絲毫無損他的丰神俊朗,但他睫毛微垂,在眼底投去深深的陰影,讓人感覺他心頭鬱鬱。
  不過元琛語氣淡淡,很是平靜:「丘文殊,是個結巴。」
  繼福一聽,卻驚得張大了嘴:「丘文殊,竟,竟然是個結巴?!」
  怪不得丘文殊要通過賄賂,換來應試資格!原來他本來就沒資格參加科舉應試!
  繼福收起臉上的訝異,興奮起來,跪在床前,同元琛道:「殿下,這是可以大做文章的丘氏辛秘啊。」
  「嗯。」元琛語氣依舊淡淡。
  繼福卻無法抑制地和元琛講起自己的看法。
  丘文殊是個結巴,卻通過賄賂,得到了應試資格,考中案首。那麼他這個案首有沒有水分呢?能不能證明也是通過賄賂得來的呢?丘氏引以為傲的「一門七進士」其中有沒有科舉舞弊的呢?這往小了說,丘文殊的案首名頭需撤,從此不能再科考;往大了說,便是丘家弄權,科舉舞弊!
  丘氏從來都是通過科舉走入仕途,如果落下一個「科舉舞弊」的罪名,難保不會有滅頂之災,從此分崩離析!
  其實繼福也知道,這些事情元琛肯定自己也想透了,可他實在太過激動了,是以喋喋不休。末了,他還道:「殿下,將這一辛秘送至李家府上,不僅李家兵權我們唾手可得,還能順道砍下太子的左臂右膀,實乃一箭雙鵰的好事啊!」
  「...是啊。」元琛忍不住也感歎一句,他偏頭看著一旁的油燈,那褐色陶瓷上方躍動的火苗漸漸幻化成丘文殊的模樣。
  先是幻化成坐在茜色軟榻上的丘文殊,他寬肩微頹,神情不再是一貫的清冷矜貴,擔憂之色溢於言表。
  ------元琛,元,元琛不會,不會有事的...
  ------他,他會不會,會怕...
  接著,又是在茫茫雪地裡拄拐的丘文殊,他身披白色鶴氅,堅定地表示要去救自己。
  ------元琛,元琛,有,有難。我不能,棄他,不顧。
  這真實狀態下的丘文殊,正逐步佔據他的全部視野。
  就在這時,繼福驟然起身,擋住元琛看向燭台的視線,元琛驟然回神,眼睛乾澀。
  「殿下,奴才這就為您代筆,將此事稟告給大皇子。」繼福話裡話外都十分高興的樣子。
  元琛抬起手,制止繼福,另一隻手捏著鼻峰重重地揉,良久才這般說道:「暫且不必,待我...仔細想清楚。」
  繼福欲言又止,不知殿下還要想些什麼。不過,若不是殿下心思縝密,從馮士卿的日常小事中發現問題,上下求索,他們又怎能得知如此驚天秘密呢?殿下定然是要想出一個毫無漏洞的計謀獻上去!
  繼福釋然,貓在元琛身旁,仔細觀察他細嫩肌膚上的紅疹子,小聲道:「殿下,你身上的紅疹已退去泰半,可還有癢意?」
  元琛緩緩搖頭,又擺手讓繼福退下。
  繼福起身收拾物什,待看到案桌下的幾個花生殼時,不由有些心疼地說道:「事已了,殿下不必再進食花生了吧?」
  元琛埋首,嗓音裡甚是睏倦,拖著長長的音「嗯」了一聲。
  繼福便不再開口了。
  .
  第二日,太陽出來了,雪漸漸融化,天氣更冷了。
  丘文殊擁被坐起身時,房外已傳來沙沙掃雪聲,陽光穿過落灰的窗欞鑽進來,形成道道透灰的光線。
  已經這麼晚了嗎?!丘文殊驚了下。
  「少爺可是醒了?」引泉在門外問。
  丘文殊應一聲:「嗯。」他起身,給自己穿衣,想爭取早點出去見元琛。床底下的安眠香早已成灰,丘文殊衣擺掃去,便撥得四處都是,但他毫無所覺。
  引泉端來一盆水,丘文殊開始洗漱。
  引泉道:「少爺,元公子身上的疹子已基本退去了。今日一早,數名大夫為他聯手診脈,說是並無大礙,許是進食了什麼東西,或者碰了什麼新東西,中了毒而已,並不是什麼疫病。」
  「中的,什麼毒?」洗漱完畢,丘文殊坐在銅鏡前,引泉為他束髮,模糊的銅鏡裡,映不出丘文殊滿心的著急,「可,有,大礙?」
  「元公子身子的疹子都退了,想來毒性不強。」引泉道,「少爺儘管放心吧!」
  丘文殊略一安心,又記起元琛在非常時期,於是急急出門,要借丘雯雯的貼身丫鬟一用。
  落霞苑是一進院落,僕人在庭中掃雪,掃得沙沙作響,落霞苑正房門前並無丫環小廝靜立一旁,許是人手不夠,大夥兒都忙去了。引泉靜候在庭中,丘文殊一拐一拐走到簷下,正要扣門,馮士卿和丘雯雯的交談聲若有似無地傳了出來。
  「書院根本就沒有人得疫病...這定是李家的調虎離山之計,意在文殊...」
  聽到自個兒的名字,丘文殊愣了愣,舉起的手遲遲沒有落下。
  「先是傳出疫病謠言,把我的兵騙出馮府,再派刺客到馮府行刺文殊...這李家算無遺策,不容小覷!」在丘文殊的仔細傾聽下,馮士卿的話漸漸清晰起來,「行刺未果,又明目張膽地派兵劫人,要不是我及時趕到,恐怕文殊已經身首異處...」
  李家?行刺自己?
  「我現在想起來仍是後怕。」丘雯雯顫顫地說,「李家的事何時能夠了結,如此擔驚受怕的日子,我真是過夠了。」
  「李啟瑞死了,李家定不肯善罷甘休,這丘李之事,恐還要折騰很久。」馮士卿細語寬慰。「不過這些事有舅兄和岳父大人解決,夫人耐心等待便可。」
  李啟瑞?丘文殊緊緊擰著眉頭,記起李啟瑞就是打傷自己的人,他何時死的?怎麼死的?
  難道是丘家不忿自己被傷,派人...絕無可能,父兄從不做這等骯髒事...
  候在庭中的引泉見丘文殊遲遲未有動作,小步跑上前,問:「少爺這是怎麼了?」
  丘文殊朝引泉搖搖頭,但房內的交談已曳然而止。
  不多時,丘雯雯開了門,驚疑地看著丘文殊。
  丘文殊先聲奪人,拱手道:「還、還請姐姐,將意藍借給我。」
  「你要意藍有何用?」
  月信這種事丘文殊說不出口,含糊道:「讓她,幫一幫,元琛。」
  丘雯雯仍是不解,但已朝引泉招手,道:「你到西廂房尋意藍,讓她先去伺候元琛。」
  引泉應聲而去。
  丘文殊面無異色地跟著丘雯雯進了房,待各自坐下,飲了一杯茶,這才開口道:「李家,之事,還,還請姐夫,實話,告知,於我。」
  丘雯雯和馮士卿對視一眼,輕輕搖頭。
  
  第十九章
  馮士卿與丘雯雯不同,他認為丘文殊堂堂男子漢,身在世中,理應擔負丘氏之責。更何況,這件事與丘文殊有莫大關聯,他該知道。
  馮士卿長話短說,道:「重陽節那晚,李啟瑞及其扈從都死了,朝廷查不出兇手。李家人便將李啟瑞的死賴在丘家頭上,此刻正上天入地,要尋丘家的錯處。」
  丘文殊靜靜聽著,眼底泛起濃濃愁意。
  丘雯雯急忙道:「區區一個李家不足為懼,文殊你不必擔心。」
  丘文殊望向馮士卿。
  馮士卿實話實說:「李啟瑞是通州李家的人,他的父親掌管朝廷三成兵力,膝下只有他一個獨子。」
  丘文殊緩緩頷首,陷入沉思,房內安靜下來。
  丘雯雯欲言又止,胳膊肘拐了拐馮士卿,朝他使了使眼色,見其視若不見,自己只好開口道:「現在就看誰家先露出破綻了,但我們丘家行得正坐得直,根本沒有把柄------」
  「我,」丘文殊打斷丘雯雯的話,吶然道,「我,就是,最大的,把柄。」
  丘雯雯和馮士卿對視一眼,均不解。
  丘文殊苦澀地說出答案:「結巴,案首。」
  窗外又飄起雪來。
  .
  雪花從窗外飄到元琛的床前,他伸手沾了一朵,心不在焉地看著。
  忽然,門外傳來叩門聲,有個柔和的女聲揚起:「元公子,奴婢意藍,奉我家舅爺之命前來...」
  元琛拖著傷腿上前開門。
  意藍看到元琛,挪不開視線。
  元琛問:「你家舅爺是?」
  意藍回神,紅臉答道:「我家舅爺姓丘。」
  丘文殊?派個丫環過來作甚?
  「他讓你過來做什麼?」
  「只說過來...幫一幫元公子。」意藍其實也糊里糊塗的,「旁的奴婢也不清楚...」
  元琛道:「我這兒沒什麼需要你幫忙的,你回去吧。」
  意藍期期艾艾朝元琛福身,離開了。
  元琛坐到床上,左思右想,仍是想不通丘文殊的用意。
  午後,大夫又來為元琛診脈,勸他多走動。元琛也怕自己老是貓在屋裡,惹別人猜忌,於是便問清丘文殊所在,裹上厚厚的鶴氅,出門了。
  鬧了一場大烏龍的湖山書院裡到處都有人灑掃,輪值的書生見元琛面如冠玉,一如往常,便都放下心來。
  元琛走進落霞苑時,抬眼便見丘文殊落寞地坐在臨窗的軟榻上,左手執白子,右手執黑子,正在對弈。而引泉侍立在他左右,目露擔憂。
  氣氛似乎很是不妙。
  丘文殊這是怎麼了?元琛眸光微閃,忍不住快走兩步,傷口拉扯得厲害,便劇烈地疼起來。元琛沒有因此而緩下腳步,走近東廂房,喊了丘文殊一聲:「丘兄!」
  丘文殊懨懨地看了過來。
  元琛挾風帶雪而入,鶴氅上飄滿了雪,站在丘文殊面前,已忘記自己的來意。他隨口道:「大夫囑我多走動,我想著要來向丘兄道一聲謝,是以不請自來。」
  丘文殊頷首,目光在他身上一劃而過,看似毫不在意。
  元琛感覺他是在確認自己的康復狀態。
  引泉端來一盅茶,請元琛坐下,又道:「不過一日的光景,元公子恢復得很好。」
  「是啊。」元琛坐在丘文殊對面,餘光打量著丘文殊,隨口道,「我早先還以為自己這次死定了呢,誰知不過是一場烏龍。」
  丘文殊並未接話,自顧自地下了一枚黑子。
  元琛擅自拎起白子棋筐放至自個兒膝上,右手取出一枚白子,穩穩堵住黑子的去路:「一個人下多悶啊,我來陪你下。」
  丘文殊又沒有回應,失魂落魄地落子,不多時,棋盤上便失了多枚黑子。
  元琛低聲問:「丘兄這是怎麼了?似乎心事重重?」
  引泉抹淚道:「我家少爺知道了李家的事,說要修閉口禪呢。」
  元琛本低著頭觀局,聽得「閉口禪」三字,立刻昂起頭來看丘文殊。
  丘文殊警告性地瞥了引泉一眼,引泉亡羊補牢道:「我家少爺心善,見李啟瑞等人平白無故死了,想修閉口禪為這些人超度。」
  元琛垂眸,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引泉真是說多錯多的,閉口禪可沒有「超度」的功效。
  想來丘文殊定是怕禍從口出,所以才有這般行徑。若是將來他真為丘氏一族惹來彌天大禍,指不定會自刎謝罪...
  「閉口禪在我看來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元琛心中五味雜陳,無意識地捏緊手中白子,指尖都發了白。「禁止自己說話,活生生把自己逼成啞巴...聽著都讓人心裡難受。」
  引泉含淚,連連點頭。
  丘文殊撩起眼皮看了元琛一眼,嘴唇翕翕,終是說道:「不過是,玩笑話。」
  引泉一聽,整個人振奮不少。
  而元琛擰得緊緊的眉頭也舒展開來,低頭時,那濃濃的眉淡紅的唇都擎著笑意,彷彿是隆冬裡最美的景兒。他修長的雙指執一枚白子,緩緩推至局中。
  「丘兄,到你了。」
  丘文殊這才匆匆別開視線,耳朵紅得厲害。他執了一枚黑子在手心裡搓了搓,冷著臉,一板一眼道:「以後,不要笑。」
  「嗯?」
  丘文殊瞥向一旁癡愣地看著元琛的引泉,冷聲道:「很難看。」
  元琛眨眨眼睛,道:「說我不好看的,丘兄是第一個。」
  丘文殊抿著嘴,極其冷淡地「嗯」了一聲,下棋更無章法了。
  接下來的棋局裡,元琛再三放水,不再步步逼人,終以丘文殊獲勝為結局。
  元琛在丘文殊這兒吃過晚膳後,回到宿舍這才記起自己忘了問丫環的事。
  關上門,繼福為元琛點上蠟燭,見元琛坐在床前哼著歌兒,似乎心情很好。繼福上前為元琛脫靴,小聲道:「殿下,丘家辛秘之事何時...」
  元琛斜斜睨了繼福一眼,道:「此事不必再提。」
  「可------」
  元琛擺手示意繼福不必多說,起身寬衣,道:「待馮士卿領兵下山,你也回青峰坊待命吧。」
  繼福眉頭緊鎖,匆匆低下頭,道:「奴才知道了。」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翌日一早,數名大夫一一為元琛號脈,斷定元琛已無大礙後,馮士卿決定午後便下山回府。
  得到消息後的丘文殊帶著引泉回宿舍收拾細軟。
  丘文殊仔細想過了,繼續留在書院,就如同是自個兒給丘家埋地雷,指不定哪天就會有口疾之患,所以...他要休學了。
  宿舍的門虛掩著,元琛也不在房內。
  丘文殊主僕二人先行入內,引泉收拾床鋪,丘文殊整理書籍。想當初他可是費了老大的功夫,才能到書院讀書,誰知道短短數月後,他便要退學了。
  丘文殊草草攏起書籍,疊成一摞,在宿舍裡一拐一拐地踱步,心中難免悵然。
  元琛桌前擺著一幅畫,丘文殊經過時低頭一看,便無法再移開視線。畫裡工筆肆意,寥寥數筆就勾勒出一個清冷矜貴的書生背影來,很有意境。
  「好畫!」
  能得丘文殊一個「好」字的,定然不俗。引泉好奇地走過來一看,咋舌道:「沒想到元公子字寫得丑,畫功卻這般厲害。」
  丘文殊搖頭,指了指右下角上的題詩,字跡龍飛鳳舞,筆筆有神,可不是元琛的醜字。
  「那這是誰的畫?」引泉正問著,門口傳來一聲呼喚。
  「丘兄?」
  丘文殊轉身看去,元琛端著早膳緩步走了進來,他面帶微笑,視線落在那幅畫上時,似有凝滯。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元琛放下端盤,信步走到自個兒案桌前,笑道,「你們覺得這幅畫畫得如何?」
  丘文殊答:「甚好。」
  「我也覺得高遠畫得很好,」元琛背手而立,一副細細賞畫的架勢,道,「所以特意向他討要,打算裱在牆上。」
  高遠?
  丘文殊想不起高遠的模樣,但他記得元琛曾特意寫信同他說過,高遠考校總是第一名,再觀這幅畫,想來高遠是個才子。
  一個得元琛青睞、矚目的才子。
  丘文殊索然無味地捲起畫,旋身回去收拾自個兒的筆硯了。
  元琛見丘文殊床上大包小包的,不由問道:「你們收拾這些做什麼?」
  引泉道:「我家少爺要回丘家了。」
  「回丘家何須收拾細軟,」元琛聞音知雅,看向丘文殊的眼神裡帶著幾分複雜,「難道說丘兄準備退學了?」
  丘文殊抿嘴答:「嗯。」
  元琛也抿著嘴不在說話,心不在焉地走至圓凳坐下,開始用早膳。
  丘文殊面無表情地收拾好物品,餘光打量著元琛,見他左手用勺,一口一口地喝粥,便有些訝異。
  元琛恍有所覺,抬起頭瞅了丘文殊一眼,丘文殊立刻生硬地挪開視線。
  「丘兄看什麼?」
  「無事。」
  元琛把早膳吃了,引泉細軟也收拾好了,從外尋來一把掃帚。
  元琛見了,瞥了自個兒床底一眼,立刻搖頭阻止道:「不用,我自個兒會------」
  引泉卻已經在元琛床前彎腰,一邊將掃帚探進床底,一邊道:「少爺和元公子到外頭稍等片刻,小的很快便好。」
  「嗯。」丘文殊正要走動,便見元琛一個箭步從自己身邊越過,急聲說著「等等」,他扭頭看去時,引泉已發出一聲尖叫。
  「啊!」
  氣氛似乎有些不妙,丘文殊踱步過去,好在房內逼仄,左右也不過幾步路。很快,他便看見,元琛床下現出一截血布,血色暗淡凝固。
  丘文殊前進的腳步頓住了,匆匆別開視線。
  「元公子...這...這是什麼啊...」
  元琛強勢奪過引泉手裡的掃帚,面無表情地拋擲在地,再輕聲問:「你覺得這是什麼?」
  引泉似乎想到了什麼,驚恐地後退一步,不敢答。
  丘文殊抿抿嘴,朝引泉丟去一個眼神,示意他先出去。只是引泉堪堪只挪一下腿,元琛已伸手攔住他的去處。
  元琛幾不可查地輕歎一聲,眼神晦澀地看了丘文殊一眼,道:「對不住了,我也不想這樣的。」如果可以,我絕不想讓你知道我的真面目。
  「你、你想怎樣...」引泉不安地後退一步,朝丘文殊看去一眼,示意他趕緊逃,「這院裡院外,都有重兵把守,你,你要是敢亂來,就別想再出去了!」
  丘文殊深深閉眼:「好了!」這兩個人實在太過做作了!
  不過...引泉事先不知元琛是女兒身,有所誤會也是正常。丘文殊命令引泉:「向,元琛姑娘,賠罪。」
  元琛皺著眉,難以置信自己所聽到的:「什麼?」
  引泉也十分震驚,看看元琛,再看看地上的血布,忽而漲得滿臉通紅:「小的、小的不知...元琛姑娘...得罪了...」
  「...」元琛呆若木雞,應對遲緩。
  丘文殊朝引泉擺擺手,引泉低頭跑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元琛和丘文殊,元琛終於晃過神來,看向丘文殊,遲疑地問:「你是故意這樣說的吧?」以此來引開自己的注意,讓引泉有機會逃脫出去報信?
  丘文殊面無表情,兩側耳朵紅透,道:「不必羞。」
  「...」
  「月信,常事。」
  「...」
  元琛雙手捂著臉,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丘文殊也不知如何安慰他,笨拙地重複:「不必羞。」
  「丘文殊,」元琛咬牙切齒的聲音從指縫中傳出,「你這個蠢貨!」
  這回輪到丘文殊不明所以了,他蠢?怎麼蠢了?
  丘文殊從小到大,除了口疾令人煩憂,文人墨客該會的事兒他樣樣精通,他就從未被評過一個「蠢」字!
  丘文殊沉著臉,脫口而出:「敢問哪裡蠢?」
  元琛深呼吸,欲言又止,幾下來回,終只能恨鐵不成鋼地瞥丘文殊一眼,恨聲道:「哪哪都蠢。」
  丘文殊抿嘴,認定元琛敷衍自己,偏過頭,又看到元琛桌前的畫卷,更生煩悶之氣。
  場面一時僵住了。
  元琛將血布踢進床底,自顧自地走回去喝粥,瓷勺撞碗聲清脆。
  丘文殊沉默不語走至元琛桌前,取出一張信箋,右手自然伸前去摸筆,卻不料摸了個空。
  丘文殊抬眼看去,筆擱等物放置在左手邊,他不由愣了一愣。一般慣用右手持筆的人,怎麼會把筆擱放置在左上方呢?
  丘文殊看向元琛,見元琛左手端碗,把粥一口悶。
  「你...是左撇子?」
  元琛訝異地看過去,與丘文殊探尋的目光對上。元琛匆匆低頭,頗有些氣急敗壞:「怎麼,不行嗎?」
  時人對左撇子多有歧視,很多左撇子從小都被板正過,許是元琛也有過這類陰影,所以比較有攻擊性吧。
  丘文殊沒有再糾結,取過筆,將自己的丘家住址寫下,再走至元琛面前,紓尊降貴般地把信箋遞出。
  元琛接過信箋,看了一眼,問道:「你把這個給我做什麼?方便通信麼?」
  「嗯。」是也不是。丘文殊想了想,問道,「你呢?」
  「嗯?」
  「家住,何處?」
  元琛警惕地看了丘文殊一眼,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方便,提親。」
  元琛一聽,一口氣衝上喉結,劇烈地咳嗽起來。
  第二十一章
  元琛咳得眼睛濕漉漉,斜睨著瞥了丘文殊一眼,手抵著唇,輕咳數聲,道:「恐怕你娶不起。」
  丘文殊微微蹙眉,不解地看著元琛。難道元家是丘家高攀不起的?還是說元家要的彩禮多?
  丘文殊嘴唇翕翕,正斟酌字詞,想問個明白。
  引泉過來說道:「少爺,姑奶奶派人過來抬行李了。」
  這是在變相催促,而且在外人面前談論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大好,丘文殊只好作罷不再糾纏。
  丘文殊走後,大批官兵也隨之下山,在書院裡東躲西藏的繼福也有機會下山了。
  元琛留在書院裡養傷,日子一天天過去,待丘文殊從蘇州丘家寄來平安信時,書院已然散學,元琛也要啟程回京了。
  元琛一行人輕車簡從,日夜兼程,終於在冬至前夜到達京城。元琛尚未開府受爵,仍舊住在宮裡。他打著遊學的旗號去的湖州,此次回來先入宮向皇帝請安,暢談沿途收穫,再向太子、諸位皇兄皇嫂請安。
  這些禮節性的拜訪便耗費了元琛數日光景,他緊趕慢趕,好歹在兵部過年封印前,到兵部走了一趟。
  得知元琛是來借閱公文的,兵部小吏引著他和繼福往庫房走,一邊道:「這幾日丘大人也在庫房覽閱軍報,小的把炭火都備上了,九殿下這會兒去正正好呢。」
  「丘大人?」京城裡有好幾個丘大人,元琛不知小吏指的是誰,正待要問,便見對面走來一位身著翰林公服的年輕男子。
  元琛微愣。
  該男子外貌與丘文殊有幾分相似,只是與丘文殊孤高冷傲的氣質不同,此人文質彬彬,面上帶笑,一看就是芝蘭玉樹般的人物。他就是丘文殊的胞兄丘文非,元琛曾在宮宴裡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丘文非見到元琛,不亢不卑地上前行禮:「九殿下。」
  「丘大人,免禮。」元琛目光在丘文非的笑臉掠過,刺探道,「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丘大人是翰林,不知來兵部所謂何事?」
  丘文非微微笑道:「下官奉命撰寫賀表,今年邊境的幾場勝仗詳情下官不是很瞭解,是以前來一覽。」
  丘文非理由冠冕堂皇,話說得滴水不漏,元琛什麼也沒問出來。
  「聽聞殿下在外遊學,下官甚是羨慕。」
  「哦?」
  「就算是那南直隸轄內的湖州山水...」丘文非略一停頓,似乎在追憶年少,「下官也未曾見過,只知道一味兒地唸書唸書,現在想來,甚是後悔。」
  南直隸十二州府,湖州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個,丘文非偏偏要拿出來說一說,其中用意,叫元琛不得不深思。
  這個丘文非,話裡有話,實在不容輕視...
  元琛眸色微閃,道:「哦?我倒是未曾聽聞什麼湖州山水,下次若有機會,我定為丘大人去看一看。」
  丘文非深深一笑,拜謝。
  與丘文非分別後,元琛進入庫房,立刻吩咐小吏把丘文非平日裡借閱過的公文拿出來,小吏抱出高高一摞。
  「丘大人借閱過的公文全在這兒了。」
  元琛原地坐下,開始翻閱,淡淡道:「嗯,你退下吧。」
  小吏行禮退下。
  元琛吩咐繼福:「你也看看,重點留意與李家有關的公文內容。」
  「是。」繼福跪坐在元琛身旁,仔細翻閱。
  可即便是有繼福的幫忙,兵部封印時,元琛也只能草草把手裡的軍資詳單看完,其他的公文都來不及看。
  回程時經過翰林院,元琛又一次想起了丘文非,琢磨道:「丘文非一定是在找李家的錯處。」
  繼福小聲道:「丘家和李家正打著擂台,丘文非會這麼做也不足為奇。」
  可為何從軍事下手,是不是丘文非得到了什麼消息,李家在這方面動過什麼手腳...要是能再瞭解一些兵部事宜就好了...有了!
  元琛驟然站定:「我們去睿王府!」
  睿王,是當今聖上的庶長子,二皇子被冊封為太子後,他便被封為睿王,在京城開府。
  睿王是元琛的胞兄,是以元琛進出睿王府十分便利,很快便見到了睿王。
  睿王與元琛有幾分相似,但更為肖父,也更為年長穩重。
  元琛一進門,便急聲道:「皇兄,今日我在兵部見到了丘文非...」
  睿王首先皺眉問:「你一個未受冊封沒有領職的皇子,去兵部做什麼?」
  「我只是想多方面瞭解李家。」元琛道,「現在丘李兩家鬥得厲害,我們要想從中漁利,必要瞭解他們。丘家滴水不漏,無什麼把柄,我想從李家下手。」
  侍立一旁的繼福聽了,難掩訝異地抬頭看了元琛一眼,很快又知禮地低下頭。
  「嗯。」睿王緩下臉色,但仍舊說道,「但你以後不要再親自去兵部了,有什麼事,讓孟關去做。」孟關是睿王的人,在禁軍任職,比元琛更能理所當然地進出兵部。
  元琛點頭,又將今日之事細細告知睿王,道:「我直覺這個李將軍不乾淨,可我對他不甚瞭解,根本無法從中窺探出什麼來。」
  「他...」睿王沉思,緩緩道,「今年姑墨頻頻騷擾我國邊境,李將軍率軍出征,屢屢得勝。」
  元琛奇道:「那為何朝廷沒有對李將軍額外嘉獎?」
  「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朝廷並沒有放在心上。」
  元琛立刻皺緊眉頭,問道:「耗資一百萬兩黃金的幾場戰事,只是小打小鬧?」
  睿王坐直了腰,定定地看著元琛:「你確定是一百萬兩黃金?」
  元琛重重點頭,與睿王對視,兩人皆發現了不對勁之處。
  李將軍可能有貪墨之嫌。
  「此事查起來定不容易,從邊境到兵部,涉及的官吏眾多。」睿王當機立斷道,「這事我來接手,你便不用管了。」
  侍立一旁的繼福猶疑地瞟了元琛和睿王一眼。
  「嗯,好!」元琛道,「只是我們得加快腳步,趕在丘文非發難前,查清楚李家的事,才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還用你吩咐。」睿王粲然笑道,「你皇嫂為你縫製了幾件袍子,正巧你自己上門了,便帶回去吧。」
  緊接著,睿王吩咐自己的貼身太監領繼福去取。
  廳裡只剩下睿王和元琛二人,元琛道:「我得親自去謝謝皇嫂。」
  「去吧。」睿王笑道,「我隨後便到,再讓人把柔善也請來,今晚我們三兄妹一起用膳。」
  元琛告退,不久,繼福捧著衣服回來了。
  睿王坐在太師椅上細細品茶,道:「繼福,你方才似乎...」
  繼福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深深埋頭。
  「好了。」睿王放下茶盅,道,「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奴才,奴才只是不明白九殿下為何要捨近求遠...」
  睿王的貼身太監緩緩退下,仔細關上門,繼福的聲音便隔絕在內,再也聽不到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且說元琛出了花廳,便到王府內院向睿王妃請安。
  柔善公主幾日前已到王府小住,不多時,也匆匆到了。
  柔善是元琛的雙生妹妹,兩人五官極為相似,氣質卻大大的不同。柔善人如其名,柔美善良。
  兄妹間互相見禮後,柔善獻上親手為元琛納的鞋。
  這是一雙尋常樣式的雲頭鞋,鞋面黑色,繡上金線,針腳縝密。
  元琛接在手裡不住地看,道:「這些事何須你們動手,下次讓尚衣坊的人做即可。」
  「不過是閒來無事,打發時間罷了。」柔善坐在睿王妃身旁,親暱地手挽手,笑道,「九哥不嫌棄就好。」
  睿王妃道:「快試試。」
  元琛應諾,正要示意繼福換鞋,便恍然記起他去取衣尚未回來。柔善的侍女已上前幫元琛換了鞋。
  「可還合腳?」
  元琛腳都沒著地,便粲然一笑道:「剛剛好。」
  睿王到時,便見元琛低著頭在廳中走來走去,似乎在打量著自己腳上的雲頭鞋,嘴裡道:「不錯不錯。」
  而柔善和睿王妃手挽手,雖少了幾分端莊,卻互相笑得很開心。
  睿王信步走入,噙著笑意問:「你們在聊些什麼?」
  睿王妃起身行禮,道:「我們柔善是大姑娘了,會給哥哥們做鞋了。」
  柔善紅了臉,正要說些什麼。
  睿王感歎道:「是啊,過完年便十五了,得好好給她挑門親事了。」
  元琛挑眉,只覺無人配得上他的妹妹。
  「大哥!」柔善滿臉通紅,臊得躲在睿王妃身後,惹來大家一陣笑。
  .
  惦記著柔善公主親事的,除了睿王,還有太子。
  年三十當晚,皇帝宴請百官,皇子公主們皆有列席。
  場上歌舞昇平,觥籌交錯。未冊封的皇子坐在太子下首,元琛正巧坐在太子身後,正百無聊賴地看著歌舞。
  歌舞後,丞相代表百官,宣讀賀表。
  賀表裡提及雲南賑災及時,百姓受惠,有感皇恩浩蕩,朝京城方向跪拜行禮一事。
  皇上龍心大悅,誇獎了主理雲南賑災的睿王一番。大伙也湊趣,順著皇帝的話頭,贊睿王有乃父之風。
  坐在睿王對面的儲君太子笑意漸凝。
  嫵媚的舞女魚貫而入,悠長的琴聲漸起,元琛笑著飲下一杯酒,和一旁的皇子交談。太子側身看了過來,手裡剝著花生,道:「阿琛,此番遊學,可有什麼趣事?」
  元琛胡謅了幾個,週遭的皇子們聽得津津有味,場上氣氛特別好。太子剝了一把子花生,十分順手地遞給了元琛。
  氣氛頓時冷滯,幾個皇子或低頭飲酒,或別過頭去觀舞,似乎要避開什麼。
  元琛眸色微閃,雙手向前接下花生,面上笑意不減:「謝謝二哥。」
  太子心情愉悅,道:「不用。」
  這時,宣平侯攜世子來向太子請安,正巧把事給打岔了。
  元琛低下頭,雙指磨搓著花生,仔細聽著宣平侯與太子寒暄。
  宣平侯在京中任閒職,世子瘸腿,性情暴戾,時常杖打丫環小廝,在京中風評極差,什麼像樣的官職都謀不得,閒散在家。這一家子在京中屬邊緣人物,也不知為何今年竟敢到太子面前請安了。
  太子笑瞇瞇道:「今年宮中有幾位適齡的公主待嫁,宣平侯世子品行端正,相貌堂堂,是駙馬的好人選,若宣平侯有意願,可到禮官處記檔。」
  元琛一聽,猛地抬起頭。
  宮裡適齡待嫁的公主只有兩位,皇后嫡出的南平公主和柔善公主。給禮官十萬個膽子,他也不敢將宣平侯世子填入南平公主駙馬候選名單裡。可若是寫進了柔善公主駙馬名單裡...
  元琛面色沉沉,手漸握成拳,花生化為齏粉。
  太子笑意更深了。
  .
  「柔善公主生母元氏曾位列貴妃,為皇上誕下兩子一女,寵冠六宮。」宮宴散去,無數馬車在深夜中搖搖晃晃地自宮城而出,丘府馬車是其中不顯眼的一個。太子少師丘岳明扶著鬍鬚,感歎道,「而皇后膝下只有一女,遠不如元氏受寵,廢後一說曾甚囂塵上...若宣平侯世子順利入了禮官記檔,呈到皇后面前,想必皇后也會順勢而為,將柔善公主許配給宣平侯世子。」
  畢竟明面上宣平侯世子與柔善公主身份相配。
  丘文非捧著暖爐,坐在丘岳明對面,蹙眉道:「可太子殿下這麼做,只會給自己樹敵。」太子殿下尚未登基,便如此肆意行事...
  「睿王殿下與太子殿下本就面和心不和,何來樹敵一說。更何況...」丘岳明低聲道,「瓊州徐家有意尚公主,已得皇上默許,年後徐家人便會進京。」
  瓊州徐家,擅水戰,多來年聖寵不斷。
  丘岳明道:「柔善公主早早訂下親事,太子殿下便可放心了。過幾日給禮部侍郎下張帖子,請他到府上小聚。」
  丘文非吶吶道:「事情沒那麼簡單,柔善公主兩位胞兄都不是省油的燈...」
  .
  瓊州徐家有意尚公主一事雖尚未宣揚,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散席時,元琛將睿王、睿王妃送至宮門,睿王面無表情道:「要解決宣平侯簡單,可要解決柔善的婚事,就不簡單了。」
  月色下,元琛贊同地點了點頭。
  「阿琛,年後你也不必回湖州了,」睿王低聲吩咐,「你親自到瓊州一趟,看看這位要尚公主的徐家二公子為人如何。」
  「是。」
  幾日後,宣平侯世子年前於鬧市驚馬,踩傷百姓無數,導致三名幼童重傷而亡的事被捅了出來。皇上震怒,責令六部開印後立即處理此事。
  就在宣平侯世子被押入牢中時,元琛已經出發前往瓊州,途中經過蘇州。
  想著往後與丘文殊再無交集,只會私信來往,元琛便想與丘文殊見上一面,為自己的男兒身正名。
  元琛修書一封,邀丘文殊酉時一刻在城東紫薇樓一聚,不見不散。
  第二十三章
  酉時一刻,夜風徐徐,紫薇樓前門庭若市,青樓女子迎來送往。
  紫薇樓二樓包廂的雕花木窗前,丘文殊穿雪灰色錦袍背手而立,面無表情地望著樓下。
  若不是元琛在信末附上「不見不散」四字,他定然不會出現在這裡。門風清正的他,向來不涉足煙柳之地。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一個姑娘家,怎能約人到青樓這種腌臢地見面?
  丘文殊眉頭緊鎖,今天他就是說話結結巴巴,也要叫元琛知道厲害!
  「少爺!」引泉拿著一本書走了進來,道,「您要的書,買到了。」
  「嗯。」丘文殊伸手接過,藍色的封皮,上方有工整的「女誡」二字。他將書塞入懷中,準備一會兒送給元琛。
  樓下傳來一陣嘈雜聲,丘文殊尋聲望去,只見數匹馬停在紫薇樓門前,為首的人翻身下馬,他頭戴黑色大帽,身著月白色行衣,深色鶴氅,腰間佩戴長劍。丘文殊這個角度看下去,看不清他的面貌,但後者一舉一動皆貴氣十足,給人熟悉感。
  來人朝老鴇拋去一個銀錠,惹來老鴇姑娘們一擁而上,「公子」「奴家」不絕於耳。
  那是元琛嗎?
  丘文殊忍不住出了包廂下了樓,果見姑娘們擁簇著元琛迎面走來。元琛面上噙著笑,雙眸璀璨動人,對比之下旁人倒都成了庸脂俗粉。
  兩人許久未見,丘文殊已不用拄拐,行動自如,而元琛面色紅潤,笑容粲然。
  餘音裊裊的琵琶聲中,元琛上前一步,朝丘文殊拱手,緣邊繡有團鶴紋樣的月白色衣袖輕垂:「丘兄,許久不見,你可好?」
  「嗯。」丘文殊惜字如金,面上表情淡淡的,只耳朵有些莫名的紅。丘文殊轉身上樓,他聽見身後的元琛如此問:「丘公子可點了人?」
  丘文殊腳步一滯。
  老鴇答:「還沒有。」
  「給我叫上你們這兒的花魁,再來上幾壺好酒。」
  「這...花魁現下...欸,公子你且先等等------」
  元琛還要叫姑娘?還點名花魁?丘文殊惱怒地回望,元琛低頭信步走上來,似乎有感他的注目,抬頭朝他勾勾嘴角,丘文殊發愣。
  黑色寬簷大帽襯得元琛肌膚越發的乾淨俏白,兩側帽帶於下巴處系結,將日益稜角分明的面部輪廓勾勒出來。月白色緣邊的行衣裹挾在厚重的黑色鶴氅裡,絲毫沒有壓住元琛的氣勢,反而顯得他越發的偉岸,行走間衣擺徐徐擺動,恣意瀟灑。
  元琛長大了,可怎麼...像是長歪了呢?
  元琛走上前,一把攬住丘文殊的肩,身上恰到好處的體香和溫度叫丘文殊瞬間回神。
  這個元琛,當眾摟摟抱抱,有失體統!再不管教,可怎生得了!
  「丘兄,我今日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我也是。」丘文殊痛心疾首地看了元琛一眼,格開他的手,沉著臉推開包廂的門。
  元琛指尖撓了撓鬢角,似有些不解地跟隨丘文殊走入包廂。
  丘文殊走在前頭,待要坐下,忽聽見裡頭傳來數聲尖叫。
  「啊!」
  「啊!」
  丘文殊定睛一看,輕紗虛掩的臥室裡玉體橫陳,一男一女均驚愕地看著他們。
  「來者何人?」
  難道走錯房間了?
  丘文殊扭頭去看元琛,見他微愣地看著臥室的方向,也顧不得避嫌了,立刻取下元琛的大帽,擋住他的雙眼。
  「別看,有辱斯文。」
  元琛頓時輕笑出聲。
  丘文殊推著元琛正要走出房間,怎知後頭老鴇咋咋呼呼地走進來,一臉驚慌地說:「兩位公子,我都說花魁沒空接待你們,你們怎麼還闖進來?」
  「敢跟我塗大刀搶女人?!」一個人高馬大的紋身大漢穿著褥褲便走了出來,滿臉怒容,一下子掀翻了桌子,美酒佳餚碎了一地,他大聲道,「來人啊,把他們剁成肉末,給老子下酒!」
  「是!」樓下傳來齊聲怒吼,紛亂的腳步聲傳來。
  丘文殊哪裡知道自己一捅就捅中了馬蜂窩,他有禮有貌地上前幾步,正要解釋一二,但絞盡腦汁,也不知怎麼用簡潔的語言來解開這場誤會。
  塗大刀面前杵著一個冷冰冰的貴公子,等了老半響,對方也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看,不是挑釁勝似挑釁!他頓時怒從心頭起,一拳就要打碎對方的牙,喝道:
  「看拳!」
  那拳頭夾帶勁風迎面撲來,丘文殊正要側臉避開,忽然一頂大帽兜頭罩住他的臉,眼前一黑,想像中的劇痛並未降臨,身旁倒是傳來一淒厲的慘叫聲。
  「啊!」
  丘文殊取下大帽低頭一看,塗大刀被人踩在地上,連連慘叫,爬都爬不起來。丘文殊沿著塗大刀背上的雲頭鞋往上瞧,難以置信自己看到了一張沉魚落雁的臉!
  是元琛將塗大刀打趴在地的?不能吧?!
  元琛反手擰著塗大刀的手腕,眼底寒氣漸濃,輕聲道:「你竟敢碰他。」
  「老子------」元琛手上稍一用力,塗大刀再一次厲聲嚷起來,「啊啊啊啊,鬆手鬆手------」
  丘文殊驚得後退一步。
  這這這...元琛姑娘...力氣很大啊...
  「公子!」老鴇打著和場,急聲道,「他可是天南山的山寨頭頭,身上好幾條人命呢,官府都奈何不了他,你快快將他放下,不要惹禍上身!」
  這時,樓下的人也趕到了,個個手裡挎著大刀,為首的人見元琛這麼個少年把自己的老大踩在腳下,頓時舉刀砍了過來。
  丘文殊驚叫一聲:「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元琛身體右傾,瞬間避開來人刀刃,緊接著左手作刃,往大漢胸前一劈,大漢頓時摔飛了出去,撞倒門口眾人,哀嚎聲接連不斷,場面十分狼狽。
  丘文殊眼神呆滯地來回看,見元琛仍然完好地站在原地,目露不屑地拂袖。
  將來若是和元琛姑娘起爭執,那麼他的下場彷彿可以預見了...
  「可惡!」
  「弟兄們,都給我上!」
  大漢們逐漸起身,凶神惡煞地撲了過來,元琛輕鬆應對。而丘文殊後知後覺,疤臉大漢逼上來時,他手上也沒有兵器,又沒有致人於死地的想法,不多時便落了下風,眼看著生銹的大刀兜頭砍下,他再無活命的機會,元琛再一次救了他。
  丘文殊尚未看清戰局,就被元琛攜了腰,從敞開的窗口一躍而下,並沒有看到地上四處滾動的頭顱。
  獵風鼓鼓吹起兩人的衣裳,丘文殊被元琛提在懷裡,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幾下騰躍後,兩人穩穩落了地。
  「沒事了。」元琛輕聲道。
  丘文殊尷尬地和元琛分開,左顧右盼,見這兒是一條死巷,前方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甚是熱鬧。
  丘文殊這才記起,今日是元宵節。
  元琛問道:「咦,這什麼東西。」
  丘文殊轉身看去,只見地上掉落一本書,書頁敞開著。丘文殊下意識摸了摸胸口,什麼都沒有,他登時俯身撿起,匆匆塞入懷中。
  「是什麼?」元琛問。
  丘文殊腦海裡閃過那些被元琛打趴在地的漢子,輕咳兩聲,道:「你不用,看的書。」
  元琛拉長了音,「哦」了一聲,但仍舊好奇地看著丘文殊的胸口。
  丘文殊同手同腳地往前走,道:「走、走吧。」
  元琛跟在後頭,又問:「丘兄,在紫薇樓時,你不是有話要同我說嗎?是什麼?」
  丘文殊想起自己之前的豪言壯語,登時腳下踉蹌,差點栽倒。
  丘文殊面無表情道:「沒有了。」真的沒有了,什麼訓斥、什麼夫為妻綱...不存在的。夫妻之道,重在相敬如賓,有商有量...
  「沒有...了?」元琛一邊思索著重複,一邊隨著丘文殊走入主街。街上往來的男女手執燈籠,結伴而行,節日氣氛濃郁。
  元琛想起自己來時的目的,道:「丘兄,我知你不喜煙柳之地,可仍舊約你到紫薇樓一聚,你可曾反感?」
  丘文殊多年來養就的大男子主義都沒攔住自己下意識的搖頭。
  「嗯?」元琛驚愕地看著丘文殊,「你不反感,你覺得很好?」
  丘文殊鄭重地點了點頭。
  
  丘文殊不按套路出牌,元琛有些懵:「...」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與街上手執燈籠嬉戲打鬧的少年少女們甚是不同。
  元琛頻頻瞥向丘文殊,思慮著怎麼把誤會解開。丘文殊似有所感地回望,元琛匆匆看向右前方的燈謎攤。
  攤前有對年輕男女,少年猜中一盞兔兒燈,送給少女,少女揚起笑來。
  「丘兄,其實...」
  元琛話還沒說完,便見丘文殊走至燈籠攤前,表情寡淡地看著竹架上造型各異的燈籠,冷聲問道:「喜歡,哪個?」
  元琛看著燈籠下方飄蕩的燈謎箋,想了很久,才指著右上方一個金元寶樣式的燈籠道:「這個。」
  這個燈謎猜的是物什,謎底只有兩個字,好猜易讀,缺點是燈籠有些醜。
  丘文殊很快贏得燈籠,遞給元琛。
  這是丘文殊送的第二個禮物,就算醜,元琛也很喜歡。
  元琛擎著俗不可耐的金元寶燈籠,和丘文殊又走了一段路,再拐個街角,就到丘府了。
  把丘文殊送回丘府,隔天一早他便要去瓊州了,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要說就難了。
  「丘兄,其實------」
  元琛話又沒來得及說完,便見街道上湧進大批官兵,將丘府團團包圍。
  元琛有不好的預感,看了丘文殊一眼。丘文殊也是一臉茫然,不自覺加快腳步,元琛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我們先看看形勢。」
  丘文殊略一思忖,便點了點頭。
  .
  不多時,元琛和丘文殊皆伏在屋頂,掩在黑夜中,窺探著丘府的動靜。
  官兵們舉著火把闖進丘府,為首的男人身上穿著鎧甲,站在垂花門前,聲音洪亮:「給我搜!」
  「是,將軍!」
  丘家各院燈火通明,雞飛狗跳。
  「什麼人!竟敢擅闖丘府!」管家匆匆而來,臉色鐵青,「你可知我家老爺是誰------」
  為首的男人一刀揮去,將管家困在刀與牆壁之間,冷聲道:「吾乃南直隸都指揮使魏旭,奉命羈押罪犯丘文殊入京候審!」
  元琛和丘文殊雙雙驚愕。
  魏旭!李啟瑞的姐夫!他奉命羈押丘文殊,丘文殊又犯了什麼罪?!
  但無論丘文殊犯了什麼罪,由魏旭負責押至京城,這一路上丘文殊絕不能安生。再加上新春時雨不斷,氣候溫差大,丘文殊在毫無遮擋作用的牢車裡,從蘇州走到京城...不知還能不能剩下半條命...
  元琛無意識地攥緊了丘文殊的手掌,低聲道:「你不能下去。」
  丘文殊毫無所覺,全神貫注地看著底下的動靜。
  官兵全府搜捕,丘家人均被趕至垂花門前。
  丘文殊的父親,魏旭的同僚,布政使丘大人怒道:「我兒怎會是罪犯!」
  魏旭扔下罪狀書,冷嘲道:「丘文殊涉嫌科舉舞弊,這事我想,布政使大人不會不清楚吧...」
  丘大人看著罪狀書,皺緊眉頭,而丘文殊的母親,丘夫人也被挾持著走了出來,聞言甚是不屑地斥道:「你們李家倒是可笑,也不知編排一個合情合理的罪狀!」
  魏旭冷笑道:「丘文殊患有口疾,不能應試,卻能中得案首,這不是科舉舞弊又是什麼!」
  眾人齊齊變了臉色,丘夫人差點癱軟在丫頭的懷裡。
  丘文殊臉色蒼白,元琛則不可置信地看向魏旭,李家人怎麼也知道了這個秘密...
  這時,天下起雨,魏旭不耐煩地催促道:「趕緊把丘文殊給老子抓出來!」
  有一官兵從內院一路跑上前,朝魏旭行禮,急聲道:「大人,丘文殊並不在府上。」
  「不在府上...」魏旭圍著丘家人走了一圈,眼神如毒蛇般滲人,他道,「那便勞煩丘大人丘夫人在此地等候,院外的兄弟通告城門守軍,讓他們立即封城,把丘文殊給我找出來。」
  「是!」
  這是要丘家人在外淋雨,什麼時候抓到丘文殊,什麼時候可以回去歇息的意思了...
  雨越下越大,魏旭坐在迴廊裡,森冷地看著大雨滂沱中的丘家人。
  丘夫人似乎受不得寒雨,已有昏厥之兆。
  瓦片破碎的清脆聲起,元琛立時扭頭看向丘文殊,丘文殊已經爬了起來,元琛低聲斥道:「丘文殊------」
  丘文殊冷聲道:「你走吧。」
  元琛驚訝地看著丘文殊,丘文殊已站了起來,高聲道:「不必封城,丘某在此!」
  丘府眾人皆抬頭看向屋頂,但見一人屹立於屋頂之上,雖然被大雨淋濕,但卻仍舊不失世家氣度。
  魏旭朝官兵揮手,道:「把他抓下來!」
  官兵朝丘文殊衝過來。
  元琛仍然在原地,還沒有走。
  「若我有個三長兩短,」雨夜裡,丘文殊眸光慘淡,聲音低沉,意外地沒有結巴,「你不必等我,莫要學蠢婦守節。」
  元琛聽不得這話,匆匆別過視線,卻又如此堅定地告訴丘文殊:「你別怕,我會救你。」
  在官兵爬上屋簷前,元琛悄無聲息地走了,身旁的金元寶燈籠早已沒了火焰,順帶著掉落在地。
  元琛再次躲到暗處,眼睜睜看著丘文殊被押上牢車,官兵列隊從元琛腳下經過,將金元寶燈籠踩得支離破碎。
  .
  元琛一路追隨牢車來到驛站,赫然看見上來迎接魏旭的是孟關!卻原來孟關先到湖州抓捕了湖州知府馮士卿,再來蘇州與魏旭會合。
  去歲元琛到兵部調閱李將軍的戰報時,睿王便要元琛借孟關之名,已便掩人耳目。現下孟關出現在蘇州,元琛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趁著孟關獨自走入房中,元琛從暗處走出,進了孟關的房間。
  「孟將軍。」
  「什麼人!」孟關佩劍出鞘,怒目轉身。
  元琛取下濕漉漉的黑色大帽,露出冷峻的面容來。
  「九、九殿下,」孟關收回佩劍,驚愕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去瓊州了麼?」
  「情況有變,皇兄命我速速回京,」元琛道,「信中還讓我囑咐你,要你務必保住丘文殊、馮士卿的性命,讓他們安然抵達京城。」
  孟關皺著眉,似乎有些懷疑元琛話裡的真偽。
  元琛輕聲道:「怎麼,需要我把信拿給你看麼?」
  「不敢不敢!」孟關低頭道,「屬下定當竭盡全力。」
  元琛得了承諾,這才回了客棧。
  繼福早已從紫薇樓回了客棧,見元琛全身濕淋淋地走進來,當即要為他寬衣。
  元琛懨懨地看著繼福,問:「繼福,你為何要背叛我。」
  繼福笑道:「誰在殿下面前亂嚼舌根,奴才從小跟隨殿下,最是忠心耿耿------」
  「是你將丘文殊結巴一事稟告我皇兄。」元琛語氣篤定。
  繼福愕然看著元琛,撲通跪倒在地,他戰戰兢兢道:「奴才事出有因,求殿下恕罪。」
  「有因?」
  「那麼好的機遇...」繼福伏在地上,如實說道,「奴才不希望殿下將來後悔...」
  「這就是你的因?」元琛漠然看著繼福,拳頭卻不自覺捏緊。
  繼福深深埋頭:「是。」
  元琛越過繼福走進內室:「你是母妃賞賜給我的太監,從今往後你便到母妃墳前守陵吧!」
  繼福臉色慘敗地跪伏在地,已知此事毫無迴旋的餘地。
  元琛換了一身短褐,帶上貼身之物,便要出門。
  「殿下曾說過,就算腳下踏著纍纍白骨,也要助睿王殿下成事,殿下忘了嗎?」
  「就算您被丘文殊所惑,忘記了自己的誓言,難道您也忘了自己受過的屈辱?」
  元琛腳步頓住。
  繼福哽咽著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殿下的右手如今寫不了字,拉不開弓------」
  「我沒忘。」元琛冷聲打斷繼福的話。屈辱也好,誓言也罷,元琛什麼都沒有忘記。只是他已作下決定,他腳下的纍纍白骨裡,不允許有丘文殊的存在。
  「繼福,是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元琛把話撂下,絕塵而去。
  
  第二十五章
  丘文殊淋了一路雨,雖然後半夜被趕進柴房避雨,但第二天他仍舊發熱了。
  同在一架牢車內的馮士卿也病了,他病得更重些,整個人已是昏昏沉沉。
  負責看守犯人的官兵將此事報給了孟關。
  當時魏旭就在旁邊,聽了之後,道:「不用理會,只要到京城時能有一口氣喘著就行。」
  孟關道:「魏大人,他們這些文弱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抬的,若是小病不治,恐怕走不到京城啊。」
  魏旭冷哼兩聲。
  孟關吩咐手下:「去找個大夫,給他們開幾服藥。」
  魏旭並沒有阻攔。
  可等藥湯熬好了,分成兩碗端到丘文殊和馮士卿面前時,魏旭大步走來,一鞭子抽翻了兩碗藥。當時馮士卿正巧爬過去拿藥,右手被鞭子抽中,疼得直哆嗦。
  丘文殊急忙挪到馮士卿身旁查看他的傷口,他的手背紅腫一片,觸目驚心。丘文殊倏地抬頭看向魏旭,眼底儘是恨意。
  這也未免欺人太甚了!
  魏旭背手挨近牢車,帶著恨意回視:「啟瑞的仇,我慢慢跟你們算!」
  丘文殊冷冷地看著魏旭。丘家根本沒有殺李啟瑞,他們卻把這仇算到丘家頭上!
  魏旭獰笑,揚長而去。
  丘文殊忍著怒氣,小心將破碎的瓷片用手掃作一堆。
  負責煎藥的小兵看不過去,端著藥煲走了過來,道:「這還剩半碗藥湯,你們喝吧。」
  馮士卿蜷縮在牢車裡,已然不想動彈。丘文殊輕聲道謝,主動接了過來,蹭到馮士卿身旁,低聲道:「姐夫,喝藥。」
  馮士卿輕輕搖頭道:「你喝吧。」
  丘文殊見馮士卿渾渾噩噩,眼睛一濕,哽咽道:「姐夫,你要為我姐、姐姐想想。」
  姐夫因他而獲罪,若還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姐姐還怎麼在馮家立足?
  丘文殊將藥煲抵到馮士卿嘴邊,強硬地給他灌下去,馮士卿這次順從許多。丘文殊又將自己已然乾透的袍子裹在馮士卿身上。
  坐在馮士卿身旁,丘文殊透過木柵,恍如隔世地看著起起伏伏的山丘,雖綠意嫣然,可他卻覺得壓抑極了。
  這一日天晴,整日無風無雨,馮士卿發了一陣汗,人好似精神了不少。
  夜幕降臨時,他們一行人尚未抵達城門,只能在野外留宿。天又下起綿綿細雨,並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這回丘文殊也昏昏沉沉起來,全身時冷時熱,眼皮重得很,在雨中睡了過去。
  漸漸地,雨聲大雨點小,他半睜開眼睛,看到一個戴著斗笠,穿著蓑衣的高個男子在為牢車鋪上密密的蓑草。
  潺潺簾雨下,男子的面容隱藏在夜色中。丘文殊愣愣地看著男子,後者俯身過來,雙指抿住一顆藥丸,抵在丘文殊嘴邊,低聲道:「吞下。」
  那聲音熟悉得很,像元琛的聲音。
  元琛入夢了麼...丘文殊乖乖吃下藥丸,倦怠的雙眼眨巴眨巴,虛弱地垂下。
  突然遠處傳來一個喝聲:「什麼人!」
  那聲音赫然是魏旭的,丘文殊煩躁地皺起眉頭,做夢還要夢見魏旭麼。
  緊接著兩個人衝了過來,雨中他們均穿著斗笠蓑衣,一個稍顯壯實,一個中等個子。丘文殊眨眨眼睛,中等個子大抵就是魏旭了吧。
  壯漢先聲奪人:「人人都在紮營,就你一個人在此處偷懶!還不快滾!」
  模糊的視線裡,丘文殊見元琛登時轉身要走。
  「且慢。」魏旭皺著眉頭,長鞭指著牢車,冷聲問道,「誰給他們披的蓑草?」
  牢車上披滿了遮雨的蓑草。
  壯漢立刻道:「是我吩咐的。」
  「孟大人,你對這兩個犯人也未免太好了吧?」魏旭陰沉地說了一句,朝牢車猛地抽鞭揮去------
  丘文殊猛地閉眼,再猛地睜開眼睛。
  雨中元琛牢牢抓住了魏旭的鞭子,魏旭的聲音立刻狠厲起來:「你找死麼!」
  場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壯漢慌忙道:「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有事慢慢說慢慢說...」
  嘈雜的雨聲中,元琛不緊不慢道:「魏大人,你過於短視,將來恐難成大事。」
  「你說什麼?!」魏旭氣急敗壞起來,又謹慎地問,「你到底是誰?」
  「我是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個犯人要有命活到京城。」元琛斬釘截鐵地拋下一句話,鎮住魏旭後,他又諄諄善誘道,「他們死了,科舉舞弊的案子就終了在他們倆身上了。魏大人和李將軍甘心嗎?」
  「若是沒死呢?」
  「若他們安然到達京城,只要經我皇兄一番操作,便可將整個丘家拖下水,讓丘文殊家破人亡。」元琛丟下長鞭,輕蔑地說道,「魏大人,如何抉擇,就看你了。」
  「哼!」
  丘文殊又昏沉過去,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翌日,丘文殊醒來時,天已放晴。他坐在搖搖曳曳的牢車上,精神好了許多。他抬頭,牢車頂上尚留幾縷蓑草,他若有所思地把蓑草拽在手裡。
  .
  元琛趕在孟關前頭,風塵僕僕回到京城。
  他直接去了睿王府,進了睿王的書房。
  睿王正在窗前看書,看到他似乎有些訝異,道::「阿琛,你已經從瓊州回來了?」
  「我沒有去瓊州。」元琛如是說道。
  「哦?為什麼?」睿王放下書,命貼身太監去奉茶,自己坐在軟榻上,見元琛還站著,奇道,「怎麼不坐?」
  元琛抬頭,眼眸直直看著睿王,沙啞道:「皇兄,求你放過丘文殊。」
  睿王驚異地抬頭看著元琛,道:「繼福竟無誇大之嫌。」
  「阿琛,丘文殊有何特別之處,要你千里迢迢跑回來?」睿王像是第一次見元琛似的打量他,道,「你給我一個為他放棄兵權的理由。」
  「只要你言之有理,皇兄定然聽你的。」
  元琛兩頰微微內凹,緊緊抿著嘴。良久,他閉眼道:「我亦不知。」
  「那你便要我放過他?」睿王逐漸皺起眉頭,臉色也沉了下來,道,「我派你去瓊州,你半道就為丘文殊跑回來,結果是為了什麼,自己也沒搞清楚?」
  元琛也知道自己的話站不住腳,他重重跪倒在睿王面前。
  睿王卻不想再看見他,一手捂著臉,另一手朝他揮了揮,低聲命令:「回瓊州。」
  元琛倔強道:「不回。」
  「到底是你妹妹的終身大事重要,還是你所謂的同窗重要?」睿王對元琛失望至極,把茶盅掃落在地,茶水瓷片碎一地,濺到元琛腳上。「你能否有個輕重緩急?」
  第二十六章
  「瓊州不過是支開我的一個借口。」
  「那你就應該明白本王的決心!」
  「我當然知道,」元琛抬起頭,看著睿王說道,「皇兄此番作為,一為李家兵權,二為震懾太子,叫他不敢再輕舉妄動,拿捏柔善婚事。」他們兄弟二人從小一起長大,對彼此都十分瞭解。
  睿王神色和緩了些,右手順勢去摸茶盅,不料摸了個空,才想起被自己砸了。想起元琛的混賬話,睿王又冷臉斥道:「任何時候做任何事,都不要忘了自己的目的!」
  去湖州,是為了離間南直隸布政使和都指揮使,進一步瓦解太子的勢力,而不是和一個結巴結交玩樂!
  想救結巴,得要有個正當的說頭,而不是心血來潮,熱血上身,由著性子做事!
  「他是丘文殊,我要救他。」
  睿王痛心疾首地看著元琛,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他不會相信自己引以為傲的弟弟變成了這副模樣。
  「皇兄------」
  睿王擺手制止元琛的話。他道:「你要救他,可以。」
  元琛登時目光灼灼地看著睿王,睿王低頭與元琛對視,道:「李家的兵權我可以不要,但柔善的婚事絕不能妥協。孟關入京之前,你須得想出一個讓我認可的妥善法子。」
  像是炎日下懨懨的花朵遇到細雨滋潤,元琛整個人精神多了,道:「皇兄放心,我定叫太子後悔插手柔善婚事!」
  睿王抿嘴應了一聲,又道:「待此事了結,你不能再與丘文殊往來。」
  元琛微愣,不明白睿王這個要求意欲何為。
  「丘文殊令你心志不定,」睿王看著元琛,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是身在帝皇之家的我們最該忌諱的。」
  「...是。」
  「如若他將來還來招惹你,我定會殺了他,為你除去軟肋。」睿王的目光有如實質地傾軋在元琛肩上,問,「你明白了嗎?」
  雕樑畫棟的書房內,元琛跪坐在地,身子僵直。
  良久,元琛垂下頭,道:「明白了。」
  當日,距離京城千里之外的魏旭收到了來自通州的密信。
  看完之後,魏旭順手把信燒了。
  魏旭的心腹問道:「大人,李將軍消氣了吧?」
  李將軍把兒子李啟瑞托付給魏旭,魏旭轉眼就將李啟瑞送進湖山書院,送出了人命。因此魏旭在李將軍面前徹底失了寵。
  現下押送丘文殊的差事是魏旭重新得到李將軍取信的唯一機會了,大家都戰戰兢兢,生怕做錯了事,再次惹怒李將軍,斷送前程。
  「將軍恐夜長夢多,要盡早斷案。」魏旭道,「他在刑部買通了徐福,他命我盡可能配合徐福行事。」
  徐福,刑部小吏,喜愛酷刑。據聞他三日斷一案,在刑部名頭響亮。
  丘文殊、馮士卿進大牢的當晚,徐福便提審了丘文殊,動了鞭刑。提審堂的燈火,燃至天明。
  元琛得到消息,握緊拳頭,指節咯咯作響。時間不等人,他匆匆和睿王碰面。
  「皇兄有沒有想過,讓丘文非助我們心想事成?」
  此時此刻,丘文非候在伯父丘岳明的花廳裡。
  丘文殊和馮士卿被押入京城大牢時,丘文非才剛剛收到蘇州送來的急信。
  丘文非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二人是以科舉舞弊的罪名被羈押的,丘文殊有口疾之症,不能得到應試資格,馮士卿利用職權便利,為其謀得一個應試資格。檢舉他們的正是南直隸都指揮使魏旭。
  事出突然,京城丘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夜深露重,丘岳明這才回府,丘文非匆匆上前行禮,道:「伯父,太子殿下他...」
  丘岳明神情灰敗,搖了搖頭,道:「殿下要我們壯士斷腕,及時了結文殊。」
  丘文殊死在獄中,口吃一事死無對證,這個案子便不難轉為李家對丘家的惡意中傷。不僅丘氏一族能全身而退,馮士卿能官復原職,丘文殊死後的清名也能保住。
  這樣的法子,丘文非動動嘴皮子也能說出一大通來,還需要眼巴巴到太子府上聽麼?
  丘文非臉色沉重,心裡已然明白太子殿下不會相助。
  丘岳明頹然坐在丘文非對面,道:「這個法子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們的人如今連刑部大門都進不去,更不知道文殊和士卿招供了些什麼...」
  丘文非沒有應答,兩人對坐無言,很快便散了。
  丘文非一夜無眠。
  他年長丘文殊六歲,看著這個弟弟長大。其實文殊並非天生結巴,三歲以前,他尚未正式啟蒙便已是遠近聞名的小才子,家族對他寄予厚望。
  可四歲生辰之後,丘文殊便疾病纏身,病了整整一年。後來請了龍虎山的道長為他設壇作法,好歹把病給作沒了,但卻嚇成了結巴。
  剛開始,大家以為這口吃很快便能糾正過來,是以瞞著外人,這一瞞再瞞,就瞞到了今時今日。
  因著要瞞人,文殊也沒有上家學,是父親給他啟的蒙,教得鬆散,甚至不用做功課。他偶爾也會給文殊講講課。
  同族兄弟們多有不解,但都沒有羨慕文殊輕鬆自在。因為丘家子弟習讀詩書,除了要明事理,更為了有朝一日金榜題名,為家族添磚加瓦。這是一份責任,更是一份榮耀。大家都不敢鬆懈。
  有一年,有帝師稱號的祖父辭官在家,閒來無事,便要看看大家的功課。同族旁支中有一個和文殊年齡相仿的,名叫丘文冉,是一個庶子。他的文章驚艷了祖父,祖父決定要將其帶到身邊親自撫養,並斷言他將來必成大事,會成為同族兄弟裡的佼佼者。
  那時,丘文非見到丘文冉,說話都要平和幾分。因為他是除自己以外,唯二得到祖父認可的人。
  誰知不過幾日,丘文冉便在祖父面前漏了餡,承認功課是請一位窮秀才寫的。
  祖父惜才,命他去請秀才,說,雖是外姓人,但丘家願意出重金培養他。
  丘文冉一聽,登時改了口供,將文殊供了出來。
  那一日的情景丘文非仍歷歷在目,祖父打了文殊一頓,將其關進祠堂反省。
  丘文冉瑟瑟發抖,問他:「叔祖父不是連外姓人都願意教養嗎?」
  當時他不能回答,沉默地抹了一把眼淚。他這個弟弟啊,才華橫溢,天賦極高,但卻永遠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
  從此以後,再沒有人認真教導文殊了,父親沒有,他更是沒有。
  他常常希望文殊生來平庸,因為那樣的話,他就不會因刻意養廢文殊而心懷愧疚了。
  憶及往事,丘文非不禁濕了枕巾。
  人非聖賢,要他顧全大局,眼睜睜看著弟弟死去,他丘文非做不到。
  第二十七章
  丘文非匆匆起身,就著他可得到的訊息,抽絲剝繭。
  當看到押送丘文殊、馮士卿的將領名錄時,丘文非皺眉看著「孟關」二字。
  魏旭是李將軍的人,那孟關是什麼人?誰的人?
  丘文非還沒有頭緒時,府內便收到孟關下的帖子,邀他到孟府一聚。
  孟關的府邸在城西的一條胡同裡,三進的宅子,不大。丘文非隨著下人走進孟關外院的花廳時,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太師椅上的元琛。
  孟關是誰的人,已然明瞭。
  丘文非上前給元琛請安:「參見九殿下。」
  元琛快步上前扶起丘文非,著急道:「丘大人快快請起。」
  丘文非也無心和元琛做戲,順勢直起腰,不著痕跡地瞥了元琛一眼。
  丘文非和元琛交集不多,不過人在朝中,又站著隊,他對每一位皇子都有一定瞭解。九皇子乃睿王胞弟,相貌出眾,騎射亦佳,喜怒不行於色,好惡不言於表。
  今日這位九皇子穿著尋常的青色行衣,烏髮盡數束起,俊臉上濃眉擰著,眼中還有血絲,像是為著什麼事而焦頭爛額的模樣。如此表露的情緒,倒叫丘文非暗暗心驚,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元琛道:「去歲本宮四處遊學,隱姓埋名在湖山書院就讀,恰好和文殊同寢,相知交好。」
  丘文非恰如其分地露出訝異的表情。
  李啟瑞離奇死後,丘家不是沒有暗中調查的。得知當晚丘文殊是和一位叫「元琛」的公子在一起時,丘文非對這位陌生公子很是好奇,只可惜什麼線索都查不到,只知道此人相貌極為出眾。
  後來在兵部偶遇九皇子時,他也懷疑過九皇子是不是元琛。元乃九皇子生母姓氏,琛為九皇子名諱。但他試探之下,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現在想來,不過是這位九皇子深藏不露,絲毫不上鉤罷了。
  元琛又道:「文殊於本宮有恩,他此番遭難,本宮甚是著急,不知丘大人現下有何對策?有什麼是本宮能相助的?」
  丘文非感激涕零地看著元琛,再一次行禮,心裡卻只想罵娘。
  九皇子第一次參加皇家狩獵時,便一舉奪下頭名,贏得皇上御賜的神弓綵頭。他百步穿楊的能耐叫皇上龍心大悅,在文武百官面前誇他不失先祖之風。
  這樣的人,在重陽那晚,怎麼會需要文殊相救?
  想必這一切都是他耍的伎倆,只為了挑起丘李兩家紛爭吧!
  文殊遭難,定然也是這位元琛公子精心設計的。
  現下做出一副憂心憂慮的樣子,說文殊對其有恩,想套他的話,知道他手裡的籌碼,沒那麼簡單...
  「文非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殿下海涵。」丘文非朝元琛再三行禮,沉聲道,「我想與文殊、士卿見上一面。」
  操控這科舉舞弊案的,是九皇子和李將軍兩派人,但到底是哪一家更有話語權,他總得知道。
  丘文非與元琛過招時,徐福正加緊審訊丘文殊。
  提審堂裡三面是牆,連窗都沒有,依靠牆上的火把照明整室深深淺淺的血色。
  丘文殊趴伏在骯髒的地上,身上血肉模糊的鞭痕隨處可見。「賄買關節,受賄官員革職察看,考生取消應試資格,消去功名,僅此而已。」
  「你只要乖乖認罪,便不用再受牢獄之苦。」
  「除了你之外,你們丘家還有誰科舉作假?」
  徐福拎著血淋淋的長鞭,繞著丘文殊頭顱一圈,再狠狠提起,丘文殊不由自主地攥著長鞭,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向來冷峻的臉上漸漸鐵青起來...
  徐福驟然鬆開鞭子,丘文殊弓腰劇烈咳嗽。徐福左右打量他的神色,再一腳踹中他的腹部,踹得他「咚」地一聲撞上牆,蜷縮在地上慘叫。
  「哎呀。」徐福這才滿意地蹲在丘文殊面前,笑吟吟地問道,「丘公子清醒點了吧?能開口說話了麼?」
  「我若是你,定然有什麼說什麼,保命要緊。」
  丘文殊的臉掩在半明半暗中,已咳出一小灘血。
  「你於丘家而言不過是廢人一個,」徐福推心置腹地問道,「從小定然受盡冷落吧?」
  丘文殊一聽,急促地呼吸一下,咳嗽得更劇烈了。
  徐福眼前一亮,等待他開口說話。
  丘文殊卻依舊沒有開口的打算。
  徐福猜錯了,他沒有受盡冷落。
  春天,姐姐親手給他做各式花糕。
  夏天,父親母親給他寢室邊角布上最多的冰塊,連大哥都不能比擬。
  秋天,大哥拒絕親友邀請,帶著他和弟弟爬山登高。
  冬天,弟弟遊街歸來,送他製作精美的冰船。
  每個人都對他極好,是他不知足。
  當別人讚他詩作得妙,字寫得好時,他不想做個廢人,在家族的庇佑下過日子。
  當世人艷羨丘家一門七進士,子弟多有功名時,身在嫡支的他不想做個廢人,他想為家族添榮耀,成為家族需要的人。
  當姐姐不要母親的陪嫁,要盡數贈與他時,他不想做個廢人,他希望成為姐姐可以依靠的臂膀。
  當知道口疾之症有可能痊癒時,他不想做個廢人,頹然過一輩子。
  丘文殊癱在牆角,疲憊地閉上雙眼。
  靜候丘文殊開尊口的徐福再次被惹怒,一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難不成你還在等別人把你撈出去?」徐福恨聲道,「別想了,他們恨不得你被刑訊致死!」
  丘文殊吃痛伏地,卻被徐福的話逗笑了。
  他丘文殊帶累了姐夫,落得如斯境地,歸根究底,是自己貪心不足。
  若是死能消平他的罪責,保住姐夫和家人,他神醉心往。
  徐福更為惱怒了,這個丘文殊從頭到尾端著一股世家子的傲氣,對自己多有不屑,看來得再給他的顏色看看。
  徐福扔下長鞭,取過黝黑的鍋鉗,碳爐中精心挑選出一顆小得可以入口的燃著星光的熱碳後,便怪笑地走向丘文殊。
  就在這時,一名小卒慌張跑來,說道:「大人,尚書大人過來了。」
  徐福皺緊眉頭,當機立斷扔下鍋鉗,吩咐道:「把姓丘的抬回去。」
  他刑訊丘文殊夾帶私活,可沒有經過尚書大人的同意。
  丘文殊被扔回牢裡,奄奄一息躺在草堆上,那骯髒而尖銳的稻草桿戳進血肉模糊傷口裡,他疼得側了側身,稻草桿在傷口裡攪著勾著不能出來,倒叫他更痛了。
  他勉強轉了個身,整個人趴伏在草堆上,艱難地閉上眼。其實睡不著,但誰也不想睜眼看著黑漆漆的牢籠和吱吱叫的碩大老鼠。
  如果可以選擇,丘文殊希望一直呆在提審堂,那裡有火有人。這兒沒光沒人,有時候忽然感覺身上某個地方濕淋淋的,不知道是血流過,還是什麼東西在舔他。
  突然有腳步聲傳來,丘文殊撩開眼皮,狹窄的視野裡,火光越來越近,有一行人趨近。
  「殿下,他先去了馮士卿的牢房,要不要派個官兵去聽一聽------」
  「不必。」那聲音硬繃著,很沉,一點兒也不清脆,但丘文殊卻聯想到了元琛。
  丘文殊自嘲地閉上眼,他這是怎麼了,總是想起元琛姑娘。
  腳步聲停下,丘文殊又睜開眼睛,看見幾個官兵擁簇著一位身著官服的大人以及一位全身包裹在黑披風下的人,站在他所在牢房的右側。
  一名獄卒上前開了門。
  「殿下,請------」
  那位殿下道:「你去看看。」
  「我?看...看什麼...」穿著官服的大人遲疑地走了進來,丘文殊閉上眼睛,聽得他驚叫了一聲,「啊!」
  那位殿下急急問道:「怎麼了?」
  黑暗中,丘文殊感覺他蹲在自己面前,伸出一指探了探自己的鼻息,然後又走了出去,道:「渾身是血,但還活著,欸殿下------」
  緊接著,沉重的腳步聲急轉而來,很快又在自己面前戛然而止,似乎停留也不過一瞬,便又匆匆而去。
  那位殿下的聲音漸行漸遠:「徐福人呢。」那聲音冷到極點,叫不寒而慄。
  「在、在外頭候著呢。」
  又過了很久,牢房外再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又是嘩啦啦的開門聲。有個人奔了進來,頓了一頓,哽咽地喊了他一聲:「文殊!」
  丘文殊愕然睜開眼睛,在騰騰火光下看到一個全身包裹在黑披風下的人。那人逆光走來,蹲在他面前,赫然就是丘文非的樣貌。
  「大哥。」丘文殊一瞬間酸了鼻子,眼淚很快模糊了他的視野。
  時間緊迫,丘文非顧不得心疼丘文殊的傷,低聲問:「你招供了些什麼。」
  丘文殊搖搖頭,他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只好咬緊牙關,不說一句話。
  丘文非這才放下心來,低聲道:「很好,士卿也什麼都沒有說,他------」
  丘文殊突然拽住了丘文非的手,問:「姐夫...」
  「他只受了些輕傷。」李家的人把心思都花在丘文殊身上了,一為屈打成招,二為洩憤。馮士卿反倒比丘文殊安全多了。
  丘文殊這才鬆開手。
  「記住。」丘文非壓低身子,湊到丘文殊耳邊,用極輕極小的聲音道,「你是結巴,但那是在去年重陽節後得的急症。賄買關節,乃是詆毀。」
  丘文殊愕然,繼而蹭著稻草,重重地點頭。
  丘文非低聲道:「有大哥在,你和士卿很快就能出去。」
  丘文殊鼻音重重地應了一聲:「嗯。」
  「若我出不去了...」丘文殊猶豫了許久,到底還是揮去心中的疑慮,道,「湖山書院,的,元琛,大哥...多多照顧...」
  「...」
  門口守著的獄卒撞了撞門,丘文非深深望了丘文殊一眼,道:「我知道了。」
  說罷,丘文非走出丘文殊的牢房。
  跟著獄卒拐過提審堂時,丘文非看見刑部尚書正弓腰嘔吐著。想起妹婿和弟弟都在他手裡,丘文非禮貌性地走過去,關心地問道:「大人,你哪兒不舒服?」
  刑部尚書倉皇地搖搖頭,顫顫的手指往一個角落指了過去。
  丘文非只看了一眼,立刻噁心地瞥開視線,強忍住嘔吐的欲『望。
  跟在丘文非身後的獄卒顫聲問:「那...是徐福嗎嗎嗎...嘔------」
  不多時,丘文非也忍不住了,在一旁莫名其妙空蕩蕩的碳爐裡吐了起來。
  要不是從中看到了一張臉,他不會認為那堆東西是個人...
  三刻鐘後,丘文非步履蹣跚地走出大牢。
  元琛已解下黑披風,屏退左右,站在風口等待他,眼眶似乎有些紅,但也有可能是丘文非看錯,他根本不敢深看。
  元琛問:「丘大人,見過文殊後,你有何打算?」
  丘文非低著頭,看著元琛拿一方手帕反覆拭手,心裡想著這雙手方才做過的事...
  他方才不明白元琛為何要殺徐福,現在倒是清楚了。
  徐福雖是小吏,但也是朝廷命官,不是任由宰割的阿貓阿狗。丘文非想為丘文殊報仇,也要耐心等待機會,而這位九殿下卻如此肆意而...地殺了徐福,就是為了向他證明,其對刑部的掌控力吧!
  就算此前丘文非有過什麼想法,現下也只剩下一個念頭。
  「文殊、士卿受他人惡意詆毀,還請殿下為他們做主。」丘文非正欲重重跪下,元琛雙手穩穩將他扶住。
  元琛真心實意道:「我相信你我二人聯手,定然能將他們救出來...」
  丘文非不敢抬頭,做不出感激涕零的樣子,只好做出一副不勝惶恐的模樣,等著元琛拋出他的條件。
  「只是...本宮為著柔善公主的婚事牽腸掛肚------」
  丘文非哪裡還需元琛把話說完,主管公主婚嫁的禮部侍郎乃丘家門生,更是他幼弟的未來岳父...
  「文非定然竭盡全力,為殿下解憂。」
  五日後,禮部依禮制呈上兩位公主的駙馬候選名錄。
  當天下午,丘文殊、馮士卿無罪釋放。
  丘文殊被馮士卿扶著走出牢房,看到日頭時,只覺恍然如夢。原來天是亮的,風是暖的,連青石板縫隙中長出的小草,都有著盎然生機。
  這場牢獄之災來得快去得荒謬,丘文殊恍恍惚惚地在丘文非的攙扶下踏過火盆,見過伯父,上過藥躺在舒適的床上,才突然有了一點真實感------他出獄了,這件事情了結了!
  這場牢獄之災起於李家,李家怎麼突然就願意放手了?大哥來過牢房之後,再沒有人對他嚴刑拷打,今早審問時也很鬆散,只要他和姐夫給出一個答案,刑部官吏便毫不猶豫地聽信,這很不合情理。難道說...丘家犧牲了些什麼?
  丘文殊匆匆起身,要去問了究竟。
  京城丘府不大,這兒旅居著丘岳明、丘文非兩家,共五進的院落。丘文殊在小廝的陪同下,來到了丘岳明的書房。
  丘府的下人,遠遠站在書房外,見到丘文殊到來時,恭敬地行禮,攔下了小廝,卻沒有攔丘文殊。
  丘文殊微微蹙眉,隱隱感到不對勁。他蹣跚走入,沿抄手迴廊往書房踱去,丘岳明和丘文非的交談漸漸入了耳。
  丘岳明道:「你枉顧家族,擅作主張,將來要如何服眾,如何做丘氏掌舵人?」
  丘文殊暗暗心驚,難不成大哥為了救他們,做了什麼損害家族利益之事?丘文殊加快了腳步,神情凝重。
  「大伯父,文非這麼做完全是為了丘家。」面對丘岳明的質問,丘文非口吻依然鎮定,「太子心胸狹窄,成為儲君後,對其他皇子多有報復,而皇上尚在壯年,我怕------」
  「慎言!」
  丘文殊在芭蕉下站定,透過雕花窗,看著書房內的動靜。丘文非站在丘岳明對面,兩人對視無言。
  良久,丘岳明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道:「就算太子...那睿王也不是明君之選!他的生母元氏行巫盅詛咒皇后一事,為世人不容。」
  睿王?皇上的庶長子?丘文殊對他有點兒印象,去歲雲南某地忽然天崩地裂,整個大寧人心惶惶。皇上派了一位欽差大臣前去賑災,結果半途便死於餘震。後來是睿王主動請纓,親身前往雲南賑災,穩住了民心。他離開雲南時,百姓有感皇恩浩蕩,千里跪拜。
  在丘文殊看來,睿王在世人心中,已然不是當初那般糟糕了。
  「文非並非要追隨睿王,文殊此次遭難,實乃睿王與九殿下所為。」丘文非餘光瞥向窗外,道,「為了救出文殊與士卿,我只能聽從他們的吩咐。」
  窗外的丘文殊目露震驚,不自覺走近一些,想要聽得更真切一點。
  他與睿王、九殿下無冤無仇,他們為何要...
  「此話怎講?」丘岳明皺眉問道,「這事兒不是李家鬧出來的?」
  「李家在這樁案子上的把控力遠遠比不上九殿下,甚至沒有掌握真憑實據!」丘文非根據細枝末節,拼湊出一個近乎事實的假想來,「我猜,是九殿下發現了文殊的口疾之症,繼而查出文殊與士卿賄買關節之事,再將此事當作籌碼贈予李家。」所以面對睿王的反水,李家才會如此措手不及,進退失據。
  「這時太子殿下插手柔善公主的婚事,睿王為了柔善公主的前程著想,只能轉而與我們合作。」丘文非道,「我這才能順水推舟把文殊和士卿救出來。」
  丘文殊眉頭緊鎖,這個九殿下又是誰,為何能夠發現他的秘密?難道他身邊有他的細作不成?
  丘岳明緩緩搖頭道:「不,這不是睿王殿下唯一可選擇的路,他們仍舊可以與李家...」
  「年前,我曾在兵部與九殿下打過照面,」丘文非道,「我想他們大概也知道了李家貪墨軍餉一事...李家這艘漏水船,他們不會久留。」
  「嗯...這倒也能說得過去。」丘岳明重重歎氣,道,「而且我們與睿王拉上關係,與太子殿下便有了間隙,這於睿王來說,是一舉兩得的好事。這個睿王啊...不是池中之物。」
  「大伯父,這於我們丘家,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丘文非道,「我們乘機急流勇退,遠離這場奪嫡之爭吧。」
  「你且讓我好好想想。」丘岳明面色沉重,來回踱步,不經意間,與窗外的丘文殊對了眼。「文殊!」
  丘文殊行禮,吶然道:「大伯父,大哥,文殊,給給家裡,惹禍了。」
  「這不是你一個人能惹出來的禍,我們整個丘家都該反省。」丘岳明說罷,又意味深長地說道,「指不定,還能因禍得福...」
  丘文殊恍然,大概明白了丘岳明的言外之意。
  「大伯父想清楚了?」丘文非問。
  「嗯。」丘岳明重重歎氣,道,「既然我們丘家要求穩,那便要再與睿王殿下更親近一些。」
  丘文非登時道:「明日我領著文殊去睿王府謝恩...而且文殊長大了,也該明事理了。」
  丘文殊對睿王、九殿下已心生排斥,但仍舊順從地跟著丘文非去了睿王府。
  今日睿王府門前甚是熱鬧。
  「我要見王爺!」
  這管聲音十分熟悉,丘文殊掀開轎簾一看,睿王府門前站著的,是把他押送到京城的魏旭。
  丘文殊身子一頓,身旁的丘文非從容下車,丘文殊定了定神,也下了馬車。
  魏旭對面站著一個穿著灰色行衣的門客,拱手道:「這位大人,王爺身體抱恙,不願見客。」
  而丘家小廝正巧給看門的小太監遞上帖子,小太監看過名帖後,媚笑道:「丘大人請,王爺已恭候多時。」
  魏旭登時看了過來,目眥盡裂:「丘家的人為何會在這裡!你們王爺------」
  應付魏旭的門客已然冷了臉,道:「我勸魏大人還是盡早離去吧。」
  這時丘文殊已隨下人走入王府,再聽不到門口的爭吵。
  丘文非低聲道:「這個魏旭,很快會變成喪家之犬。」
  丘文殊木然頷首。
  前些日子肆意對他抽鞭子的魏旭,現如今已然失勢。而命懸一線的他,轉眼便成為了王府的座上客...這就是京城,這就是皇權嗎...
  丘文殊勉力撐起的幾分興致蕩然無存,身材雕欄玉砌之中,他卻絲毫沒有欣賞的心思。這座王府的主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丘文殊只是一枚棋子,被顛來倒去,到最後,還得來王府向他道謝。
  「文殊,你看,」身旁的丘文非突然指著不遠處一個金絲籠,道,「你看那隻鳥兒。」
  丘文殊懨懨地看過去,沒看到什麼鳥兒,卻驀然看到碧瓦朱簷下的元琛!
  元琛頭頂玉冠,穿著大紅色緞地道袍,身姿挺拔地站在簷下,身後站著兩排低眉順眼的宮女太監。
  她怎麼會在這裡!
  丘文殊不自覺地往前走了兩步,許是自己的目光太過灼熱,遠處的元琛似有所覺地望了過來。
  丘文非笑問:「怎麼,你遇到舊友了?」
  「...嗯。」
  「去會一會吧。」丘文非輕輕推了丘文殊一把。
  丘文殊卻紋絲不動,好半響了,才艱難問出口:「她到底是誰?」
  「他是尊貴的九殿下。」丘文非道,「等會兒,我們也要向他磕頭道謝。」
  
  丘文殊不可置信地看著丘文非,難以掩飾自己愕然的神色。
  方纔,他想過元琛是睿王的表親,想過元琛是睿王的內眷,卻從未想過...元琛就是九皇子。
  原來是他。
  丘文殊重新回憶了許多事。
  宿舍窗前的白鴿,元琛神秘的紙條。
  重陽當晚,他身受重傷,元琛毫髮無損。
  湖州馮府白衣刺客受傷,湖山書院元琛房中現血帶。
  原來他罵自己蠢,是對的。
  遠處的元琛信步而來,數月不見,他更高了,甚至隱約有了北方男兒寬廣的肩膀,在雕樑繡柱的背景下,依舊出彩得令人難以忽視。
  丘文非和引路的小太監均低頭行禮,丘文殊卻晃了神,神色複雜地看著元琛,他烏髮高高束起,臉上漸漸褪去少年時的圓潤,面部線條日益俊朗鋒利。
  這樣的人,他怎麼會誤認為是個女子?
  元琛身後的太監尖著聲音道:「大膽,竟敢窺探殿下面容,來人------」
  元琛面無表情地抬起右手,太監登時閉了嘴,低了頭。
  丘文非往前一步,朝元琛再次行禮,道:「舍弟初次入京,又歷經大難,行事難免有些失禮數,請殿下恕罪。」
  需要兄長小心翼翼的人,他怎麼會請求兄長多加照顧呢?
  丘文殊醒過神來,知規識禮地低下頭,給元琛行禮。
  元琛懶懶道:「起來吧。」
  元琛的聲音變了,變得低沉,丘文殊不由想起渾噩時聽到的話。
  ------我是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個犯人要有命活到京城!他們死了,科舉舞弊的案子就終了在他們倆身上了,魏大人和李將軍甘心嗎?
  ------若他們安然到達京城,只要經我皇兄一番操作,便可將整個丘家拖下水,讓丘文殊家破人亡。
  元琛真是這樣的人嗎?那個在雨夜裡認真承諾要救他的,不也是元琛嗎?
  「文殊,還不快快謝過殿下!」
  抄手迴廊裡,丘文殊站起身,垂眸朝元琛行拱手禮時,微微露出的手腕骨瘦如柴,上面還有未癒的鞭痕。他嗓音清冷:「謝殿下。」
  元琛眸光微閃,低頭漫不經心地揮手拂去身上看不見的塵埃,道:「丘大人先去明華軒吧,本宮與文殊先敘敘舊,隨後便到。」
  丘文非深深看了丘文殊一眼,隨著引路太監離去。
  元琛遣退隨從,率先走下迴廊,走上一條靜穆小道。
  「隨我來吧。」
  丘文殊隨後跟上,他頭頂黑色方巾,身著交領湖色道袍,一舉一動都端著世家子弟的范兒,叫人再挑不出毛病。
  翠綠從中,曲徑通幽,十分靜謐。
  元琛站在樹下,慵懶地掐了一小節樹枝,他問道:「我會出現在這裡,你一定很驚訝吧。」
  元琛餘光一直打量著不遠處迴廊拐角處的黃色衣擺,良久沒有聽到答案,他回頭,見丘文殊站在小道上,靜靜地看著他。
  元琛冷嘲道:「怎麼,難不成你在等我為你編造一個新的謊言?」
  丘文殊頓時有些難堪,元琛輕笑出聲。
  「玲瓏通透的丘文非怎會有你這樣愚蠢的弟弟?」
  丘文殊一言不發,藏於袖中的食指不自覺地蜷縮起來,用大拇指不斷地蹭著。
  「丘文殊,是我。」元琛指著自己,笑道,「是我告訴李家,你是個結巴。是我害你入獄,將你們丘家耍得團團轉。」
  「理由,是什麼。」
  「李家手上的兵權,人人覬覦。幫他解憂,便能換來他的傾情相報。」元琛站在樹下,回頭凝視丘文殊,似笑非笑道,「如果你是我,你也會毫不猶豫地出賣我。」
  「我不會。」
  元琛眸光微閃,低著頭說道:「那便是你蠢,你不懂取捨,還自以為高高在上。」
  丘文殊一直看著元琛,眼睛都濕了。
  「還是你大哥知進退懂取捨。」元琛走近丘文殊,輕蔑地拍打著他的臉,道,「才能從芸芸眾生中脫穎而出,在我面前跪舔。」
  元琛的話,深深刺痛了丘文殊。
  原來在元琛眼裡,他的大哥,他們丘家,只不過是跪舔在皇權下的哈巴狗。
  原來他的大哥為了他,不得不在元琛面前忍氣吞聲,受盡屈辱。
  而他,卻還愚蠢地祈禱元琛有苦衷,希望元琛並不是壞人。
  丘文殊格開元琛的手,憎恨地看著他:「你有什麼資格羞辱我大哥?」
  「我大哥忠君報國,心繫蒼生,而你們呢?」
  「為了一個皇位,手足相殘,不折手段,草菅人命,令人作嘔!」丘文殊恨聲道,「大寧若落在你們兄弟二人手上,國將不國!」
  迴廊處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元琛餘光裡瞥見自家皇兄冷若冰霜的面容,登時反手給了丘文殊一巴掌。
  「今日我掌你嘴,是替丘家告誡你,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丘文殊被打懵了,臉上火辣辣地疼,酷刑帶來的痛楚遠沒有元琛的掌摑來得難受。這才是元琛的真面目吧,順者昌逆者亡...
  「倘若我們不能站到最高處,就只能被人踩在腳底,這種朝不保夕的滋味你嘗過嗎!」
  「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從小生活無憂,連腦子都不用動一下嗎!」
  元琛的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無形的壓力沉在丘文殊身上,叫他毫無招架之力。
  「你憑什麼瞧不起我們?」元琛走得更近了,幾乎將丘文殊包圍住,擋去迴廊處刺眼的目光,「你可以清心寡慾,你可以天真純良,不過是因為有無數人將你護在身後!」
  「如果沒有我,你連刑部大牢都爬不出來!」
  丘文殊氣極而笑,早知如此,他寧願死在刑部大牢裡,也不要來這裡見識元琛的真面目,更不要大哥為了他向元琛卑躬屈膝。
  「你是男人,」丘文殊笑道,「這點真好。」
  「你想說什麼?」
  「不用娶你過門,實乃文殊之幸。」
  元琛頓時僵住,再說不出什麼狠話來。
  丘文殊失魂落魄地轉身離去。
  看著丘文殊的背影,背對著迴廊,元琛雙眼通紅,裡頭有著濃得無法掩藏的悲傷。
  
  
  丘文殊沿原路返回,抄手迴廊裡侍立的小太監當即上前向他行禮。
  看到丘文殊通紅的側臉,小太監也毫不變色,有條不紊地帶他去了偏殿的耳房,用碎冰為他消腫。
  小太監手法嫻熟,丘文殊很快便恢復原貌,被引到明華軒門前。
  丘文非一個人孤零零在明華軒喝了兩盅茶,終於等來了失魂落魄的丘文殊。
  知道自己愛慕的姑娘不僅是個男子,還是機關算盡,陰險狡詐的九殿下,是個人都會失魂落魄吧。
  丘文非沒有多想,上前囑托丘文殊覲見睿王該有的禮節,這回可不能再失禮了。丘文殊吶吶點頭,總算有了些神志。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睿王姍姍來遲,眾人行禮。
  丘文非領著丘文殊感謝睿王的出手援助。
  睿王溫文爾雅,十分平和,親自扶起丘文非,互相恭維。
  丘文非恭維睿王多年來種種功績,稱他是皇子中當之無愧的表率,順便問候他的肩傷------那是睿王年輕時領兵出征,被敵軍一箭刺穿肩膀留下的傷,若不是援軍到的及時,睿王可就不是鎩羽而歸那麼簡單了。
  睿王表示小小肩傷早已痊癒,大讚丘文非細緻入微,什麼都記得,很適合留在翰林院------丘文非其實早該調任了,只是他早年算計了三皇子與五皇子的婚事,被三皇子的人摁在翰林院至今挪不動腿。
  兩人皮笑肉不笑,場面十分和諧。
  丘文殊低頭侍立一旁,一言不發,沒想到戰火也引到了他的身上。
  睿王噙著笑,同丘文殊說道:「你可得好好謝謝你大哥,是他不顧丘家的阻攔,堅持要將你救出來的。我都沒料到他有這魄力。」
  丘文非心中冷哼一聲,想離間文殊與丘家其他人的感情?
  沒等丘文殊回應,丘文非笑道:「我們丘氏兄弟情深,旁人自然難以想像。」暗暗諷刺皇家親情寡淡,手足相殘。
  「倒也不是不知道你們兄弟情深,」睿王笑道,「只是丘案首於你們丘家毫無用處,我沒料到你會如此意氣用事,救一個廢人。」
  丘氏一族是官宦世家,不能出仕又不懂權謀之策的丘文殊於家族而言,的確像一個吃喝等死的廢人,可誰會笑吟吟當面說出來打臉呢!
  一向八面玲瓏的睿王如此赤裸裸地開嘲,倒令丘文非吃驚,一時忘了懟回去。
  丘文殊靜靜站在一旁,也不辯駁。
  睿王很快又開口了,他說道:「哦一時失言,還望海涵。」
  誰敢不海涵一個有權有勢的王爺呢!
  丘文非反應過來,氣得肝疼。
  可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懟回去,文殊的前途一直是他們心中的痛。如若不然,當初雯雯勸說文殊科考時,他也不會聽之任之,釀成大禍了。
  就算是出了明華軒,準備回丘府了,丘文非仍舊對睿王的嘲笑耿耿於懷。
  下了遊廊,經過花園時,丘文非不經意看到一旁隱在樹後的元琛。
  雖然不知道元琛躲在這裡觀察他們做什麼,但丘文非瞬間想到如何懟睿王了。
  丘文非看了看引路的小太監,見他遠遠地走在前頭,他安心下來,朝丘文殊道:「文殊,知道元琛姑娘其實是個男人,你心裡很失落吧。」
  丘文殊懨懨地看向丘文非,丘文非也不等他回答,便道:「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九殿下的容顏傾國傾城,連前朝的皇帝都為之傾倒,你會心儀於他,我也可以理解。」
  丘文非口中的「傾國傾城」是有典故的。
  元琛的親外祖母是前朝皇帝的寵妃蔣氏,前朝皇帝寵她寵到要相仿先人,耍個「烽火戲諸侯」的把戲以求蔣氏開心。被當猴耍的人中,有一位姓元的將軍,當即被蔣氏的容顏所傾倒。這位元將軍為了得到蔣氏,助先武帝奪了江山,先武帝將蔣氏賞賜給了他。
  蔣氏為元將軍生下女兒元氏後,隨軍駐守邊疆,然好景不長,元將軍戰敗,蔣氏被污,終自殺而亡。此役中,被佔的城池至今未能奪回。
  元氏長大後與蔣氏容貌極為相似。當今皇上年輕時極為寵愛她,甚至要立她為皇后,然其母「傾國傾城」的名聲太差,群臣竭力阻攔,才未能如願。
  這位元氏便是元琛的生母。
  說誰傾國傾城,都可以是情不自禁的讚美,可落在極為肖母的元琛和柔善公主身上,就是明晃晃的諷刺了。
  柔善公主貌美如花,卻甚少有人求娶,不是沒有原因的。
  站在不遠處的元琛雙手握成拳,指節咯咯作響。
  而不知典故的丘文殊則認真地回答丘文非的問題,他皺著眉,脫口問道:「誰說我愛慕元琛?」
  丘文非發愣。
  難道不是麼?
  如若不然,為何在牢房時,獨獨托他照顧「元琛姑娘」?
  為何在王府見過九殿下後,會如此失魂落魄?
  見丘文非一臉困惑,丘文殊低頭道:「從前,不過是,限於禮禮制。」
  禮制?
  「以為,污了他他的名節,不,不得已,而待待他好。」丘文殊神色失落,堅定地說道,「以後,不用,也,不會了。」
  不管過程如何,文殊看清九殿下的真面目,不再被利用便可!
  丘文非點點頭,拍拍丘文殊的肩,欣慰道:「如此甚好。」
  丘文非與丘文殊漸漸走遠,樹後的元琛卻沒有再跟。
  
  ------誰說我愛慕元琛?
  ------從前,不過是,限於禮禮制。以為污了他他的名節,不得已,而待待他好。
  微風下,元琛大紅袍袖隨風翻捲,他微微低著頭,旋身離開。
  從一開始便誤會了麼?
  所以才會在自己受冷的情況下,還堅持把被子蓋在他身上,溫暖他一夜。
  他早該警覺才對,這世上,除了至親,沒有誰會無端端對他好...
  歲月洗禮過的地板上,黑色皂靴緩緩踏過。
  丘文殊英勇地為他攔下李啟瑞的騷擾,為他擋下駭人的棍棒,不過是因為...必須保護「元琛姑娘」吧。
  他卻平生第一次為著借旁人上位而內疚不已,徹夜難眠。甚至還給丘文殊寫信,怕他養傷乏悶...
  丘文殊不顧瘟疫蔓延,堅持到湖山書院見他,更不是因為愛慕他、擔憂他的安危,而僅僅是因為...不能棄「元琛姑娘」於不顧吧。
  而他呢,卻愚不可及地被感動,不聽繼福勸阻,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兵權,只為丘文殊展顏一笑。
  元琛面無表情地行走在碧瓦朱簷下,沿途的太監宮女矮身行禮,他置若罔聞。
  丘文殊對他的好,不過是為了彰顯仁義道德,而他卻當了真!入了套!不惜毀了皇兄設下的局!
  元琛雙手成拳,五指掐得青筋突起又隱隱發抖。
  這一切如此明顯,繼福提醒過他,皇兄訓斥過他,他寧琛為何還會執迷不悟到今日...為何...
  丘文殊是怎麼左右他的?!丘文殊用了什麼手段!
  元琛旋身快步奔向王府馬房,沒有向睿王、睿王妃告別便已急匆匆策馬回宮。
  他在枕邊找到了一個描金匣子,裡頭裝滿了他與丘文殊往來的信箋。
  他一封封打開,快速瀏覽,要找到丘文殊的伎倆。
  曾經珍藏著的信箋被元琛隨意丟棄在地上,奢華寢殿裡亂糟糟的,小太監們都不敢入內,遠遠地立在殿外。
  元琛將所有信重新看了一遍。
  毋庸置疑的是,丘文殊在字裡行間填滿了他對收信人的關愛。
  可這收信人,不是他寧琛,而是丘文殊自個兒幻想出來的「元琛姑娘」------被他污了名節,萬般無奈之下要相守一生的妻子。
  朱柱旁,幔帳下,元琛頹然坐在階上,任憑手中信箋飄落在地。
  丘文殊沒有任何伎倆。
  是他自己享受著「元琛姑娘」的一切而不自知。
  丘文殊沒有騙他。
  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愚蠢地被左右。
  元琛雙手攥著頭,指尖都發了白,久久呆坐。
  難怪皇兄會斥他心志不定,難怪皇兄會明令禁止他與丘文殊往來...
  直到晚霞西斜,自雕花窗裡映入殿內,元琛終於起身。
  他堅定利落地一一拾起信箋,取了火折子,連同描金匣子,那反覆撫摸過的木簪全部燒燬。
  從今往後,他不會再犯傻了。
  物什可以燒燬,回憶卻不能。
  元琛閉上眼睛,丘文殊那清冷自矜的身影便在他夢裡轉。
  夢全是交錯混亂的,他夢見自己小時候做過的蠢事。
  他被二皇兄哄騙吃下花生,變得好醜好醜,連他自己都不敢看。
  他哀求二皇兄救他,二皇兄卻嚇得將他的右手踩在腳底。
  他在哭,二皇兄在笑。
  緊接著有人在敲門,丘文殊說為他而來,不怕被傳染,要他聽話看大夫。
  他正要爬起來,丘文殊就消失了,他失重墜落。
  然後,他聽見別人說他的母妃就是因為被父皇看到如此醜陋的一面,才被厭棄的;說他現在這個樣子,定是被母妃巫盅反噬所致;說父皇看見他,以後都不想寵他。
  他被丟在荒廢的宮殿裡,皇兄來尋他,喊他的名字,叫他不要哭,他點點頭。
  他這麼蠢,他做錯了事,他不聽皇兄的勸,他變成了這副鬼樣子,他有什麼資格哭。
  突然,他又聽見丘文殊的聲音。
  丘文殊說他,他會不會,會怕...
  丘文殊拄著枴杖在雪地裡走,說要來找他,說不會棄他於不顧...
  他一下沒忍住,掉了金豆豆。
  皇兄訓他,心志不定,這是身在帝皇之家的我們最該忌諱的!
  元琛一下子驚醒過來,坐在床榻上,滿頭是汗,整個人莫名其妙難受得厲害。
  元琛再沒能入睡,出了寢殿,取了矛槍,練到天亮。
  接下來的日子,元琛夜夜難眠,日日忙碌。年歲已到,柔善要出嫁,他要封王。
  丘家的消息元琛偶爾也有聽到。
  丘岳明上書請辭,皇上再三挽留。
  丘文非上奏,揭李家貪墨軍餉。
  皇上大怒,命了欽差大臣去通州徹查,又將丘文非調到御史院,終還是准了丘岳明的請辭。
  元琛正與睿王商量著,到底要哪塊封地,便突然收到消息------太子上奏,想在宮裡設宴,為丘岳明送別,皇上恩准。
  睿王笑道:「看來丘家想離開太子,不脫成皮是不可能的了。」
  果不其然,旨意裡,還請了丘文殊入宮。
  
  當晚,睿王、元琛也有列席。
  八皇子、元琛、十皇子年紀相仿,均到了封王的年紀。而屬地也就那麼些地方,好的壞的一目瞭然,大家都在暗地裡使勁兒,想要得到最好的。為了不被人抓著把柄,元琛這些時日收斂鋒芒,一絲錯都不犯。
  可睿王還不是很放心,他低聲同元琛講:「你的要求皇兄已一一滿足,今**可萬萬不能胡鬧。」
  元琛低聲應是。丘文殊今日是生是死,都和他無分毫干係,他只作壁上觀。
  皇宮四處掛滿宮燈,元琛踱步至大殿前,遙遙望見了丘文殊的身影。
  丘文殊穿著群青色的道袍,在一眾紅色官袍中異常明顯,他身姿挺拔,綴在丘文非身後緩步上宮階,很有世家子弟的風範。
  「阿琛!」
  元琛醒覺,看向睿王,不知何時,睿王已步入大殿,旋身看著自己。
  元琛快步走進大殿。
  巍峨大殿內已規矩地擺上案桌,不少人已就坐,元琛、睿王在宮女的指引下坐在大殿的左上方,與相熟的大臣抑或侯爵們微笑拱手。
  宮女為元琛倒上小酒,元琛雙指磨搓著青玉酒樽,好一會兒後,聽見了丘家人與他人寒暄的話語聲。
  今日的宮宴是為丘岳明踐行的,宮女們將丘家人引到大殿的右上方席地而坐。
  元琛抬起頭時,正巧和對面的丘文殊四目相對,元琛朝丘文殊舉起酒樽,嘴角尚未勾起冷意,丘文殊便已毫不在意地偏開視線。
  見丘文殊當自己不存在,元琛心中惱怒,面無表情乾了一杯酒。
  丘文殊的案子是錯案,結得草率,只在題本折子中一筆帶過,自然無人深思。但現在太子設宴,邀丘文殊入宮面聖,只需輕輕撩撥,別人便會有不同解讀...
  哼,丘文殊待會就知道哭字怎麼寫了!
  果不其然,歌舞後,太子獨獨向皇帝提及丘文殊:「...從小便是南直隸的才子,去歲還高中案首。」
  皇帝心情頗佳,朗聲問道:「丘文殊何在?」
  丘文殊徐徐走至殿中,向皇上行跪拜大禮。
  「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萬歲。」
  如此不流利的口齒,像及了初次面聖,惶然失禮的秀才模樣,惹來皇室貴胄輕聲嗤笑。
  元琛無意識捏緊酒樽,用餘光冷冷打量著一旁忍俊不禁的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被元琛看得發毛,小聲問:「九皇兄你看我作甚?」
  元琛擰著眉頭,低聲道:「十二弟衣裳有些不合身,看著難受。」
  此時的皇帝也皺著眉頭,坐在龍椅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丘文殊,問道:「尚未鄉試,理應在家苦讀,為何入京?」
  丘岳明與丘文非對視一眼,暗叫不好。
  丘文殊依舊跪著,答:「回稟,皇上,學生,遭人誣------」
  許是不耐煩丘文殊語速太慢,太子嘖了一聲,搶答道:「父皇,南直隸按察使魏旭告發丘文殊科舉舞弊,不過據查,是誣告。」
  科舉舞弊?
  朝臣們面面相覷。
  皇帝年輕時十分重視科考,甚至還親自出過卷子,此時他一聽到「科舉舞弊」四字,便緊緊皺了眉頭。
  皇帝看向刑部尚書,興師問罪道:「怎麼回事。」
  刑部尚書起身行禮道:「稟皇上,魏旭告發丘文殊身患口疾之症,還參與應試,枉顧王法...」刑部尚書將丘文殊一案據實已報。
  「...據查實,丘文殊是去年重陽節被人所傷,才落下的口疾之症。微臣便將丘文殊釋放了。」
  朝臣們議論紛紛,其中一位大人起身問道:「有何憑證?」
  刑部尚書一時語塞。
  皇帝沉下臉。
  大殿上氣氛甚是低迷。
  自此至終,皇帝都沒有讓丘文殊平身,丘文殊直著背脊,跪在大殿中央,身子微微晃蕩著。
  元琛冷笑,丘文殊這個文弱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抬,連跪都不能跪久。不過...丘文殊要是被重新扔進牢獄裡,他從前做的一切不就白費了麼?指不定還會連累刑部尚書。
  元琛撐著案桌,緩緩起身,無視睿王斜斜瞪過來的眼神。
  元琛道:「父皇,兒臣去歲遊學,曾與丘文殊是同窗好友。」
  此時,滿大殿上的人都看了過來,除了丘文殊。
  「丘文殊雖有些清冷高傲,但才華橫溢,教會了兒臣許多東西。」元琛道,「當時他出口成章,絲毫沒有結結巴巴。」
  丘文非十分訝異地看了元琛一眼,元琛這在為丘文殊作擔保了!他還以為駙馬一事定後,睿王、元琛會翻臉不認人呢...
  皇帝的神色和緩許多,朝丘文殊抬抬手,道:「起來吧。」
  「謝,皇上。」丘文殊緩緩起身。
  「原來只是突患口疾之症,」皇帝道,「朕還以為是科舉倩代這樣的大事。」
  太子摸著胸口道:「是啊,兒臣初次聽聞時,也有此誤解。」
  丘文非餘光瞥向太子,只覺他話中有話。
  「既然丘文殊是從蘇州被押送進京的,想必蘇州已經傳遍了他科舉舞弊的罵名...這種污蔑對丘家影響甚大。」太子起身行禮道,「不若父王現場賜卷,讓丘文殊當場作答,以正丘家清風。」
  丘文非暗叫不好,文殊初次入宮,方才又受了掛落,現在讓他當著百官作答,發揮失常也在所難免啊...
  皇帝環視全場,似有顧慮。
  太子問:「丘文殊,你可願意?」
  丘文非忙不迭朝丘文殊看去,緩緩搖頭。
  丘文殊卻依然下跪,緩聲道:「有此,良機,學生,自然,情願。」
  「好!」太子笑起來。
  一炷香之後,宮女捧來幾份卷宗。
  太監將丘文殊的案桌抬至大殿中央,備上筆墨紙硯。
  在滿朝文武的矚目下,丘文殊正襟危坐,坦然接過卷宗。
  太監帶來的卷宗有好幾份,皇帝拿了一份,太子拿了一份,睿王也拿了一份。
  睿王看罷,順手遞給元琛,元琛匆匆瀏覽了一遍,放下。
  丘文非很想看看卷宗裡出了些什麼題,他有個荒謬的直覺------元琛大抵不會見死不救。
  丘文非朝元琛使了個眼色後,便悄無聲息地退出大殿。
  不多時,元琛也信步走出大殿,去了偏殿恭房。
  丘文非跟上,元琛雖冷著臉,卻也從袖中取出卷宗。
  丘文非接過一看,登時大驚失色。
  「怎麼?」元琛冷聲問道,「有何不妥麼?」
  「這是丙卯年皇上親自出的鄉試卷宗。」
  院試卷宗多留存在地方,鄉試、會試、殿試卷宗才會留存在京城。太子拿鄉試卷宗給丘文殊答,雖高了一階,但也說得過去。
  問題是------這是皇上親自出的卷宗!
  「當時皇上初掌皇權,有些...」在元琛面前,丘文非措辭仍十分謹慎,不該說的隱而不答,「這些題目甚是刁鑽,當年解元之名無人得之...」
  對於丘文殊的作答,丘文非已不報任何希望了。
  
  丘文非悄無聲息地返回大殿,臉上失落的神色卻瞞不過一旁的丘岳明。
  丘岳明無聲地看了丘文非一眼,丘文非歎氣搖頭。今日丘家在士林中的名聲將****。
  此時,丘文殊在大殿中央作答,其餘人留在座位上,百無聊賴地閒聊著。
  「父皇,我見大家興致都不高,」太子提議,「不如這樣吧,丘文殊每答一題,便換一張卷子,原有的卷子交上來,我們當場點評,如何?」
  皇帝正無趣著,當即道:「允。」
  丘文非心情沉重,這當場點評,不是更影響答題者的心情麼?
  丘岳明鬢角隱隱帶汗。
  太監得了皇帝口諭,上前與丘文殊更換卷子。丘文殊已作答過的卷子,先經由秉筆太監臨場批改,再呈到皇帝面前。
  秉筆太監如此說道:「稟皇上,第一道題乃帖經,丘文殊答錯一句。」
  帖經乃是取四書五經中的語句,遮掩一些字詞,讓考生提寫完整的題目。這是整張卷子中,最為基礎簡單的部分。
  殿內議論紛紛,似乎對丘文殊的才學已有了一定認識。
  丘岳明也低聲同丘文非講道:「文殊怎會在這裡出錯!」說罷,丘岳明自己也赧然。這個侄子沒上過家學,功課也做得少,在這樣的大場面裡作答,心中惶惶,出錯也在所難免啊!
  皇帝懶懶地拿過卷子,只瞟了一眼,點評道:「字倒是寫得不錯。」
  太監將丘文殊的卷子傳閱下去,很快便到了丘岳明的手裡。幾個丘家門生,包括丘文非,都聚在丘岳明身旁看卷。
  丘文殊的字一如既往,沉穩有力,似乎沒有怯場的跡象。
  丘文非仔細看了他的錯題,這才發現,這句詩遮蓋的部分過多,可供考生發揮的地方就多了起來,丘文非一時間能想起來的答案就有幾個。丘文殊的作答其實並沒有錯,想必只是與秉筆太監手裡的卷宗答案不同,便被判了錯。
  丘岳明自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但這張卷子是皇帝出的,卷宗答案也是皇帝訂下的,他若是提出異議,不就是當場打臉,又有私心之嫌麼?
  丘岳明與丘文非對視一眼,默不作聲將卷子傳給他人。
  丘岳明低聲道:「只盼文殊不受影響,穩住心緒。」
  丘文非看向大殿中央的丘文殊。他仍舊正襟危坐,兩眼專注於卷宗,手中之筆從未停下來。
  丘岳明輕聲問:「第二道題是什麼?」
  丘文非小聲默念出剛才看到的題目,這是一道算學題,題干極其複雜。
  丘岳明蘸取酒水,在桌上靜靜作答,方才有了思路,便聽見太子問道:「丘文殊可答出來了?」
  丘文殊搖頭。
  被太子這麼一打岔,丘岳明一時斷了思緒,皺緊眉頭重新開始。
  案桌上的佳餚早已冷卻,丘岳明全神貫注地算著,忽而又聽見太子問:「可答出來了?」
  泥人也有三分氣性,丘岳明抿了嘴,罷了手。就算丘文殊能答出來,答案也會被這一聲聲催促攪和沒了。
  真正科考時,考官只管最後收卷,誰會理睬考生哪一道題答得快,哪一道題答得慢?這樣一問再問,不過是要給考生施加壓力罷了。
  許是太子問得多了,皇帝也不耐煩起來,冷聲問道:「還答不上來麼?」
  恰恰就在此時,丘文殊擱下筆,與太監換過卷子。
  秉筆太監批改後,正要呈上,皇帝看都不看,懶懶道:「先擱到一邊吧。」
  皇帝起身,道:「丘文殊,你再選一道題做了便罷。」說罷,便背手走下台,出了大殿。
  這聽起來像是給丘文殊放水,實則是不滿的表現,丘岳明心往下沉,汗都滴下來了。
  皇上一走,殿內議論聲便大了。
  太子起身走到丘文殊身旁,笑著拍他的肩,說道:「丘文殊,你好好選題,選一道簡單點的,不要辱沒了你們丘家的名聲。」
  聚坐著皇室子弟的左上方爆出哄然大笑。
  丘氏乃顯赫卿族,自古以來便是歷朝歷代皇帝的左臂右膀。前朝皇帝昏庸無道,朝廷崩壞時,丘氏一族隱居山中。大寧建國後,先武帝三顧茅廬,請得丘氏出山。
  當時丘氏風光無限,蓋過了所有世家,大家心中或多或少也想看丘氏笑話。偏偏丘家人出山後,不但有一門七進士的美譽,還出了一位帝師,大家只能歇了心思。
  現時丘氏出糗,文武百官雖沒有當場給丘家難堪,但大都流露出「丘氏子弟不過爾爾」的表情來。
  丘文非沒有理會外人的嘲笑,尋來外人不看的卷宗,與其他丘家人一起琢磨。
  仔細對比了每一道題的難易後,丘家一位門生暴汗淋漓,低聲道:「文殊可萬萬不能選最後一道題啊...」
  最後一道題乃是策問,問的是對現時行省制度的看法。
  大寧地域遼闊,向來有分封的慣例。
  先武帝曾是前朝蜀地的異姓王,叛變奪的天下,創下大寧。當今皇上,也是從自己封地起兵,趁先帝駕崩,奪了先太子的江山,才坐上的皇位。
  行省制度給謀逆者提供便利,謀逆者登基後,問天下才子對行省制度的看法...能怎麼答?
  就在這時,太子回到原位,問道:「丘文殊選了哪道題?」
  太監朗聲念出丘文殊所選之題,滿殿靜默。
  丘文殊選了最後一道策問題。
  丘家人手心都開始冒汗了。
  丘文殊獨坐於大殿中央,神情是一貫的清冷高傲,似乎絲毫沒有受外界的影響。
  當今皇上早到了給兒子們分封屬地的年紀,但地封是封了,王爺們卻沒有被派到地方上鎮守,這是遏制了皇族的謀逆。但...近年來,地方的叛變接連不斷,就連通州李家,也出了貪墨軍餉的大案...皇上必然為著分封而焦頭爛額著!
  這道策問題,是他最後的機會。
  身為丘氏子弟,從未為家族做過任何貢獻便罷了,可絕不能讓丘氏清名毀在自己身上。
  
  這道題,丘文殊足足寫了兩炷香的時辰。
  期間皇帝更衣歸來,得知他選了最後一道題,倒是起了興致,坐在龍椅上,微微提高身子,想看丘文殊何時答完。
  皇帝的態度,影響了滿殿的人,大家漸漸停止竊竊私語。
  丘文殊一罷筆,太監便立刻將卷宗移至端盤,快步上金階,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懶洋洋倚著龍椅,拎起卷宗開始看,很快他便坐直了腰。
  滿朝文武,誰不用心揣測皇帝心思?這個明顯的訊號,明眼人都看到了。
  丘文殊仍舊端坐著,面上沒什麼表情,隱在寬袍內拇指與食指卻不斷摩搓著。
  這道題丘文殊寫了兩炷香的時辰,皇帝看了兩炷香的時辰,來來回回,反反覆覆,終站了起來,撫掌大笑道:「好好好!」
  滿殿的人都提起精神,看著皇帝。雖不知道丘文殊答了些什麼,但皇帝這三聲好,已說明一切。
  皇帝先是朝丘岳明道:「不愧是丘氏子弟!區區案首竟有這般眼界!」
  丘岳明早已蓄了滿手汗,被皇帝如此注視,登時撐起太子少師的氣勢,起身謙虛幾句。
  皇帝揚手,讓太監將丘文殊的卷宗謄抄數份,傳閱下去。
  太子看了卷宗,臉色鐵青。
  睿王拿到卷宗時,只匆匆看了數眼,便已眼前一亮,忍不住從頭細讀。許是丘文殊從未入仕,他考慮的側重點與他們都不相同。卷中,丘文殊完全沒有提及行政管轄,也沒有提及大寧皇帝們的事跡,他重點放在了地域劃分。
  丘文殊提議將每一個軍事重鎮瓜分為幾個區域,歸入不同的封地中去。如此一來,每個封地的實際掌權者都不能完全控制該地。從某種意義上說,每個行省都變得四分五裂,無法單獨反抗中央,無聲鎮遏了地方的叛變!*
  睿王忍不住向丘文殊投去讚賞的目光。丘文殊這道題,雖然是紙上談兵,全然沒有實例,但立意卻極為新穎,擊中了他們的內心。
  丘文殊未能入仕,不僅是丘家的遺憾,而且還是大寧的遺憾啊...
  此時皇帝親自走下金階:「丘文殊。」
  丘文殊起身,再一次給皇帝行禮。
  「汝實乃大寧良才,不應被口疾之症絆住前程。」皇帝親自將丘文殊扶起來,笑道:「朕要給你授職。」
  滿殿嘩然,如此殊榮,大寧僅丘文殊一人!
  丘文殊並沒有被這份殊榮砸昏腦袋。
  他不過是秀才一個,怎能越過舉人、進士接受皇帝的授職呢!
  若是一年前,他雖不會接受皇帝授職,但定然會繼續參加應試,渴望成為朝廷中堅。
  然而,他被這皇權連連戲弄,早已對仕途沒了執念。
  從前他總是在想,不能從仕,自己到底能做什麼。是不是就如別人所說的那樣,成為家族的蛀蟲,靠父兄而活。
  現在他仍找不到自己的未來,然他非常明確,他不會辱沒他的姓氏,但他亦不願如此汲汲營營,為這樣的皇族效力。他要去尋自己的路。
  丘文殊徐徐下跪,皇帝托住他雙手,並沒有讓他跪下。
  丘文殊道:「這份,殊榮,文殊,愧不不敢當。古法,不能,廢...」
  先時丘文殊說話結巴,惹來滿殿嘲笑,現在卻無一人敢再嗤笑他,所有人都靜下心來,耐心聽他講話。
  丘文殊先是自謙,再是推辭,理由都十分充分,半點沒有落皇帝的面子,半點也沒有真正貶低自己,讓人不得不感歎丘家教養。
  丘岳明適時起身勸誡皇帝。
  皇帝終歎息一聲,不再執意行事。
  這時,八皇子站起身,揚著手中卷宗,朝皇帝說道:「父皇,丘文殊的算學題,亦答得十分有趣。」
  「哦?」皇帝來了興致,早先被他擱置一邊的卷宗,此刻經由八皇子呈到他的面前。
  丘岳明就在皇帝身旁,亦看到了丘文殊的答卷,他不由大驚。
  被太子一再攪和,在如此短的時間裡,他這個太子少師亦未能得出答案。而丘文殊,卻寫出了四個------通過不同途徑,不同方式求得的相同答案!
  要知道丘文殊只是秀才,而他丘岳明,不但是太子少師,還曾連中三元,得過狀元之名!
  皇帝與丘岳明一樣,都被丘文殊的才學震懾住了。他忽然很想看看,丘文殊做錯的帖經到底是什麼。
  「來人!把丘文殊帖經的卷子拿過來。」
  太監很快找來丘文殊的帖經,皇帝拿過一看,驚訝地說道:「丘文殊作答並沒有答錯啊...噢!當初是朕狹隘了,只定了一個答案!」
  大家面面相覷,目露訝異。
  如此說來,丘文殊每一道都完美作答...早先他們對他的誤解、輕蔑,絲毫沒有影響他的發揮...
  所有人看待丘文殊的目光又不一樣了!
  「寵辱不驚,不亢不卑,」皇帝沒有掩飾自己對丘文殊的欣賞,當著滿朝文武如此說道,「丘文殊,丘氏翹楚,大寧翹楚也。」
  有了皇帝這一評語,就算丘文殊將來止步於秀才,亦無人敢輕視他。
  丘岳明與丘文非對視一眼,雙雙歡喜。
  丘文殊並沒有喜色於顏,他餘光打量著那位特意琢磨他算學答卷的八皇子...這份知遇之恩他無以回報...
  宴會後,丘文殊特意到八皇子面前道謝,先是知規識禮地要行跪禮。
  可皇帝都沒有讓丘文殊下跪,八皇子怎敢讓丘文殊下跪,他忙不迭將丘文殊扶起。
  「謝八皇子,方纔,為文殊,出面。」原來皇室子弟中,不只有太子、元琛這般不擇手段之人。
  八皇子溫和地笑道:「區區小事,無足掛齒。」
  丘文殊走後,八皇子往御花園走去,身旁的貼身太監仍是不信,問道:「九殿下真的會幫殿下您奪下齊地麼?」
  不可能吧!
  要知道,齊地可是現今無主封地裡最好的,九殿下自己不要,還要幫八殿下搶到手?他不怕開罪十殿下麼?
  而且...將丘文殊算學卷宗呈到皇上面前------這麼微不足道的小事,九殿下為何自己不做?為何不讓自己門下的官吏做,而是讓幾乎沒有交情的八殿下幫他做?
  「反正本宮也沒損失,還得了丘文殊的善緣。」八皇子笑起來。
  太監也笑起來,九殿下囑托八殿下時,這位丘案首尚未答完最後一道題。八殿下答應下來時,尚有些忐忑,誰知丘案首後來會一鳴驚人呢。
  到底是八殿下有福分。
  這場宮宴結束後,丘文殊等人陪同丘岳明返回蘇州,而後帶著引泉遊歷各地。
  而幾位皇子得到封地,各奔前程。這位八皇子果然得了齊地,元琛則只得了一塊邊陲小地,這不僅是最差的封地,還是他外祖父當年兵敗被辱之地。
  據聞,這是他得罪十皇子所得的惡果。
  *參考書籍: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作者錢穆。
  百度百科------行省制。
  
  三年後,三苗國,珠城。
  正是秋收的好季節,城內大小店舖卻都關了門,間或有行人背著包袱,攜妻帶兒亡命而去。
  狂風捲起落葉,為行人添了幾分狼狽。
  遠處戰鼓聲聲撼動人心,血腥之氣綿延千里。
  引泉跪在荒廢的草棚下,神色慌張,嘴裡喋喋不休:「菩薩啊,請保佑我大寧成功攻進珠城吧!請保佑我家少爺平安無事...」
  三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慌張無措。
  前幾年,雖然李家因貪墨軍餉罪而落沒,但萬人之上的皇上貴體欠安,由太子監國,丘家的日子實不好過,或被罷黜或被降職,只有京城的丘大少爺仍任原職。
  少爺著寫的地方見聞,編纂的各地地理地貌深受士林學子青睞,但卻無人知道這些出自丘家丘文殊之手。
  丘家聲名大不如前,前途未卜他也沒如此慌張,畢竟那都是老爺們的事兒。
  年前,他跟隨少爺來三苗遊歷,本平安無事,誰知大寧與三苗開戰了。
  短短數月的光景,大寧一舉奪下三苗國四座城池。
  四處兵荒馬亂,引泉買個乾糧的空當,他的少爺便被當做奸細抓走了。異國他鄉,他求助無門,只能將希望寄托在城外的故國大軍上。
  擊鼓聲歇,鳴金聲驟然響起,引泉倉皇地爬起來,跌跌撞撞跑到棚外。
  但見城牆上穿著鎧甲的某位將軍扯著嗓子吼著:「開城門!」
  漫天塵埃中,數位三苗兵合力打開了朱漆城門,厚重的推移聲中,城外的千軍萬馬一點點湧現中引泉面前。
  引泉漸漸睜大了眼睛,看著那迎風招展的寧字旗幟淚流滿面。
  無數穿著深藍色軍服的士兵奔入珠城,騎兵們銳利的眼神徐徐刮過這兒的每一個角落,手中握著弓箭,很有隨時拉弓射箭的架勢,與引泉一般奔到街上的民眾們膽怯地躲避,士兵身上的血腥之氣,槍刀下的斑駁血跡叫人心驚膽戰。
  城內奔出一支騎兵,為首的男人大腹便便,穿著一身繁複繡紋的綢緞。在將士的攙扶下,他下了馬,滿頭大汗地奔到寧兵前。
  引泉認識他,他是這座城池的主人------珠原,也是抓走他家少爺的罪魁禍首。
  就在這時,大寧將士們由內分散開,數位將軍排闥而出,為首的人身材高大,頭頂紅纓鳳翅盔,身披鎧甲,一手執矛槍,一手攥韁繩,穩穩坐在戰馬上,居高臨下地睥睨珠原。
  珠原擠出一抹笑,恭敬地行禮,道:「琛王殿下,在下將珠城雙手奉上,還望琛王殿下饒我等一命。」
  琛王殿下?
  引泉愕然抬頭,只見那鳳翅盔下的側顏傾國傾城,可那眼裡的眸光森冷得很,像開刃的利劍般寒氣四瀉,就算嘴角微微翹起,也沒人會為他的絕美容顏而傾倒,只會戰戰兢兢地害怕被其屠殺。
  引泉匆匆望了一眼,便顫抖著低下頭。這人正是害他少爺入獄的九王爺寧琛啊...完了完了...
  引泉正無措著,便聽見一管低沉的男聲道:「本王不喜殺戮,既然珠大人主動開城門,本王便不會為難你們珠城內的任何一人。」
  「謝琛王殿下不殺之恩。」珠原鬆了一口氣,深深彎下腰朝寧琛行禮,餘光瞟見寧琛手下那不斷滴血的暗紅色矛槍柄頭。
  聽聞這位大寧王爺用這支矛槍生生將調戲他的三苗驃騎將軍射死在城門上。
  珠原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就勢跪倒在地。
  寧琛漫不經心地說道:「起來吧。」
  珠原爬起身,渾身肥肉顫巍巍的,汗水流入眼睛裡。他側了側身,揚手朝向他來時的路:「琛王殿下,不如到珠府上稍作歇息吧。」
  寧琛輕輕抬手揮去,其身後的兩名副將分頭行事,各領將士而去。剩餘的副將及精銳騎兵隨寧琛前往珠府,整座珠城都聽得到這聲勢浩大的馬蹄聲。
  引泉縮在草棚內,不知該如何是好。同樣躲在草棚裡的還有幾個大寧人,他們如同找到了支柱般湧到城門駐守的大寧將士身邊,將自己家人被捕一事說了出來。
  從城門回來後,他們個個喜上眉梢,引泉蹭過去,聽他們說話。
  「孟將軍叫我等不必擔憂,他們必定會將城內的大寧人盡數救出,」說話的是一個大寧客商,他的兒子被抓了。「還說會將我們妥善送回去。」
  引泉稍稍安心一些。
  「我聽聞此次興兵,是因為三苗人對王爺母族不敬,王爺為了孝道討伐三苗。」
  「王爺拿下的這五座城池,數十年前也是大寧所有...」
  夜幕降臨,整座珠城燈火通明。
  孟關將邊防妥善安排好後,便策馬去了珠府。
  位於珠城正中心的珠府守衛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珠府瓊樓玉宇,比之琛王府有過之而不及,可大寧將士們人人目不斜視,盡職恪守。
  孟關來到珠府外院一處三進院落裡,寧琛正坐在房中看信,忽明忽暗的燭光在他如畫的容顏上躍動。
  「王爺。」孟關行禮。
  寧琛頷首,孟關起身,忽見他嘴角勾起,冷笑道:「太子果然要我入京問罪,還要派人接管我奪下的五座城池。」
  寧琛手一抬,信箋點著火,翻捲著燃燒,他微微歪頭看著,在最後一刻脫手,饒有趣味地看著信箋被火吞滅,似乎萬事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寧琛此次興兵並未事先通報朝廷,消息傳到京城時,他們已拿下三座城池。
  好在他們起兵的由頭理所當然,奪下的城池皆是數十年前被三苗所佔的。太子要問罪,他們只管打門面官司即可。
  孟關低頭道:「王爺,城中有大寧人被捕,聽說是珠原下的命令。」
  寧琛道:「與他好生商量,讓他把人交齊。」
  「是。」
  就在此時,迴廊處走來一個小兵,朝寧琛行禮道:「王爺,珠府的枯井內儘是人骨。」
  「都叫你們善待珠原,怎麼還把他家掘地三尺了?」寧琛垂眸,用白絹仔細擦拭著他的矛槍,輕聲道,「三苗的事我們不必管。」
  珠原是第一個不戰而降的城池主人,他越寬待於珠原,後面的戰便越好打。
  
  小兵欲言又止,垂下頭行禮退下。
  不久,又有一名小兵來報:「王爺,我等在珠府的地牢裡發現了幾個大寧人。」
  「哦?」寧琛漫不經心放下矛槍,瞥了孟關一眼。
  孟關問道:「可是有十人?」
  「僅有五人。」小兵答道,「此時已在院外候著。」
  施恩必求報是寧琛的行事原則,他道:「把人領到花廳回話。」
  寧琛起身,帶著孟關到了花廳,甫一坐下,小兵便領了五人進來。
  寧琛正端起茶杯,餘光裡看到為首的人舉手投足之間優雅得體,讓人不住地想往他身上瞧。
  寧琛不經意抬眼看去,臉上登時露出一絲不可置信,但很快消失在他清冷矜貴的面具裡。
  只見來人微微低著頭,眉深膚白,眼神沉靜,稍顯乾裂的嘴唇輕輕抿著,一舉一動間,很有世家子弟的風範。
  他朝寧琛跪下行禮道:「丘文殊,謝,王爺,救命,之恩。」
  其他人也有樣學樣,跪下來答謝寧琛。
  立在寧琛身旁的孟關一聽到「丘文殊」三字,登時轉頭看向寧琛。
  寧琛臉上無什麼特殊表情,仍端著王爺的架子,緩緩頷首,左手將茶盅擱到桌上,茶盅底兒碰出一聲清脆的瓷聲。
  孟關一下清醒過來,三年了,連他都忘記了丘文殊的模樣,何況是貴人事忙的琛王。
  「都起來吧。」寧琛語氣淡淡的,「你們都是我大寧的子民,護你們周全是本王的職責。」
  底下跪著的四人一聽,都激動起來,更真情實感地給寧琛磕頭,內心決定回去之後要宣揚琛王的仁善。
  丘文殊本要起身,見他們磕得起勁兒,一時間有些遲疑地瞥了寧琛一眼。
  大寧與三苗戰事一起,他便有預感寧琛是主帥,畢竟寧琛的封地與三苗接壤,只要順利攻城略地,寧琛的封地便可大肆**。
  不過,他沒想到自己還會和寧琛見面,而且還是來謝恩的。
  三年不見,寧琛完全與過去不同了,身披鎧甲,閒閒坐在太師椅上,已有鋪天蓋地的壓迫感。他完全褪去年少的稚嫩,長眉入鬢,漂亮的眼睛間或一瞥,都帶有掌權者特有的漫不經心。
  「都起來吧。」寧琛朝左右使了眼色,兩個士兵上前將眾人扶了起來。
  寧琛問:「你們為何被抓?」
  丘文殊抿著嘴,並不想與寧琛對答,其餘四人嘰裡呱啦說個一通。他們莫名其妙被抓進府,本來地牢裡還有很多人的,但偶爾會放出去一個。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
  寧琛似乎聽到頭疼,微微蹙眉,手肘撐在太師椅把上,修長的食指虛空指了丘文殊,勉強給了丘文殊一個正眼,道:「丘文殊,你來說。」
  丘文殊無奈何,微微低著頭,掩去眸光裡的敷衍,說道:「我等,被誤以為,是細作...」
  「嗯。」寧琛應了一聲,目光在五人之間來回掃視,徐徐問道,「你們都沒有受傷吧?」
  眾人搖頭,除了被困在地牢,他們沒有收到任何嚴刑拷打,每天都是好吃好喝的。
  丘文殊微微訝異,要不是知道寧琛是個什麼貨色,他都要贊寧琛一句「愛民」了。
  「如此,本王便安心了,」寧琛道。「來人,暫且將他們安置在後罩房,再派人將他們的家人接過來。」
  除丘文殊外的四人又是一陣激動,又一次給寧琛磕頭道謝。
  待丘文殊等人走後,寧琛端起茶盅,冷聲道:「去查查,這個珠原將他們抓來是為了什麼,查仔細一點。地牢裡是個什麼情形,也一一來稟。」
  孟關遲疑地看了寧琛一眼,領命而去。
  不過三刻,孟關便已迴旋,白著臉在寧琛耳邊低語。
  寧琛將座下紫檀雕雲龍的椅把子給捏碎了,他站起身,掃去手上的木屑,面無表情道:「走,我們去和珠大人討杯水酒喝。」
  寧琛並沒有去珠原的正院,而是來到他的廚房。
  珠府的廚房很大,連著好幾個灶廚,牆上掛滿了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廚刀,廚房內部還余有一個很大的空地,上方架著木頭,挨著牆邊還有好幾個深色木桶,四處打掃得十分乾淨。
  寧琛背著手逛了一圈,跟隨在他身後的孟關面色慘白。
  珠原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朝寧琛行禮:「王爺,您您怎會在這兒...」
  寧琛板著一張臉道:「珠大人,你便是這樣款待本王的麼?」
  珠原不明所以,惶惶抬頭。
  「你們呈上來的菜餚,本王連起筷的興致都沒有!」
  珠原忙不迭請罪,拱手道:「請王爺恕罪,王爺想吃什麼菜,珠原立刻讓人去做。」
  寧琛便微微笑起來,走近珠原,語帶雙關地說道:「我想吃點別的。」
  珠原似有所感,遲疑地抬起頭,對上寧琛那美得有些過火的眼睛裡。
  「聽聞珠大人這兒有新鮮東西吃。」寧琛勾起嘴角,輕聲道,「珠大人大可放心,本王獵奇,什麼都敢嘗嘗。」
  珠原頓時有些放鬆,腆著肚子試探道:「那麼...人肉...王爺也想嘗一嘗?」
  孟關握緊拳頭。
  「人肉?本王還真沒吃過。」寧琛驚訝地說了一句,面上露出一絲好奇與躍躍欲試,「人肉怎麼吃?」
  珠原見寧琛並不反感,笑了起來,道:「若是煲湯,當選健壯些的人。若是清蒸,嬰兒當是上選...」
  孟關無法克制地剜了珠原一眼,眼底的憎恨珠原卻沒有察覺到。
  「看來珠大人吃過不少人啊,不同的人還有不同的煮法...」
  「珠原平生就這點愛好。」珠原像是尋覓到同道中人,笑道,「最近這段時日,珠原還發現了一個好吃法,尋一個相貌好的人,一片片割下他的肉來,一邊欣賞他的模樣,一邊烤著吃。」說罷,珠原還意猶未盡地舔唇。
  「這個好呀。」寧琛點點頭,還笑了起來,像是很欣賞他的做法。
  珠原笑起來,道:「大人,珠原正巧抓來一位貴公子...」
  話說到一半,珠原忽然感覺有些冷。
  「來人啊。」寧琛取過牆上的一把剔骨刀,正用手指輕輕摸著,漫不經心道,「將珠大人綁到木柱上。」
  「是!」
  珠原和孟關驟然變了臉色。
  珠原被官兵抓住了手腳,渾身發抖,問道:「王爺!王爺!此為何意?」
  寧琛不答,將牆上的刀一把把取下來打量,直到珠原被綁上木架,寧琛才問道:「珠大人的廚子呢,叫上來。」
  兩個抖著身子的男子被押了進來。
  寧琛道:「給他們鬆綁,我還指著他們幹活呢。」
  「是!」
  「王爺,」孟關此時已然明白寧琛的想法,他拱手道,「珠原雖罪該萬死,然前有三苗敵軍,後有太子虎視眈眈,臣以為,不能在此時了結珠原。」
  「是是啊!」珠原顫聲道,「我我我...」
  寧琛不答,自顧自從角落裡拖來一把粗糙的木椅子,端坐在珠原正前方,微笑著問兩個廚子:「你們處理人,第一步通常是做什麼?」
  一個廚子道:「封、封...喉...」
  寧琛露出一個嫌惡的表情來,道:「本王不喜歡封喉,那太殘忍了,就這樣割吧。」
  珠原兩股顫顫,尿了褲子。
  孟關著急道:「王爺三思!處置珠原不急於一時啊!」
  「本王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寧琛看向珠原,目光裡有著刺骨的殺意。「去,把珠大人的肉一片片割下來,現烤了...喂珠大人吃下去。」
  
  翌日。
  在後罩房歇息了一夜的丘文殊一早起了床,彬彬有禮地告訴守門的士兵:「入府時,我的細軟,被奪,可否,為我,取來?」
  「是些什麼東西?」
  「我寫的,一些雜文,寫有,『三苗』二二字。」
  「容我先去請示上級。」
  「有勞。」
  丘文殊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那個士兵回來。他想請守門的另一個士兵去看看,可對方不能離開這兒,也不肯讓丘文殊離開。
  丘文殊只得在房中等,結果先等來了引泉。
  引泉看見丘文殊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道:「少爺,我真怕再也見不到你。」
  和引泉一起來的,還有很多大寧人,其中幾個上前,抱住了與丘文殊困在一起的人。還有更多的,茫然四顧,像是在尋找自己的親人。
  一個瘦如柴骨的客商問身後的士兵們:「大爺,我的兒子呢?三歲,這麼高,白白胖胖,長得跟我很像的...」
  士兵們不忍地別過臉,其中一個道:「暫時只找到這五個人,若其中沒有你的親人...你大可先回大寧。」
  「找不到兒子我回什麼大寧!」本來以為找到兒子了,可到這兒一看,兒子依舊不在,他難受得要哭了。他給士兵跪下道,「我的兒從小沒了娘,是我一個人拉扯大的,求求你,幫我找找我兒子。」
  丘文殊和引泉對視一眼,心裡都很不是滋味。
  在戰場上廝殺過的士兵竟聽得抹了把淚。
  丘文殊對引泉使了個眼色,引泉上前問道:「不知珠原在哪兒,可否讓我等見上一面?」
  「他死了。」
  「昨天我見他還好好的,你可別唬我們。」引泉驚訝地說道,「你們王爺還口口聲聲說,『既然珠大人主動開城門,本王便不會為難珠城內的任何一人』...他怎麼會死?」
  丘文殊一聽,也認同引泉的說法。
  寧琛這等唯利是圖之人,非但不會讓不戰而降的城池主人死,還會好生捧著他!
  「大爺,求你了...」客商抱住了士兵的大腿。
  士兵無法,只能道:「是真的,昨晚王爺下了令,珠原受千刀萬剮而死。」
  「什麼!」眾人面面相覷,臉上都露出害怕的神情。
  丘文殊更是生生打了個寒磣,這個寧琛,竟如此心狠手辣,珠原都束手就擒了,他還這般...
  「你們都到房裡等候吧。」士兵見大家都不再追問,囑咐道,「待我稟明王爺,便派人送你們回大寧。」
  丘文殊對引泉說了一個「書」字,引泉再一次上前,說道:「兵大爺,我家公子寫的書被珠家人奪走了,還請您為我們尋一尋。」
  尋不到家人的大寧人坐在地上哭,哀求士兵為其想想辦法。
  早上為丘文殊找書的士兵這才姍姍來遲,說道:「丘文殊,王爺有請。」
  丘文殊實在不想和寧琛這種人見面,他說道:「丘文殊,太過粗鄙,不敢,污了,王爺的眼睛。」
  士兵立刻變臉,喝道:「王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違抗。」
  丘文殊無奈何,只得去。
  臨走前,客商拖住丘文殊的手,哭著求道:「丘公子,你求求王爺,求他派人幫我找找兒子。」
  丘文殊見他可憐,點了點頭。
  珠府內五步一亭,十步一閣,假山小湖接連不斷,華美至極。
  丘文殊跟隨士兵來到了一個院子,那似乎是珠府裡的正院,碧瓦朱簷,四處擺飾極有內蘊。
  但這一切都不及寧琛奪目。
  丘文殊幾乎一踏進院子,便注意到窗前的寧琛。
  斑駁的窗影罩在寧琛身上,柔和了他銳利的氣勢,他穿著利落的深紅色交領窄袖軍服,此刻正拿起一本書,用修長的食指隨意撥了撥書頁,微微側頭看著,那畫面真是賞心悅目極了。
  然丘文殊一想起寧琛的不折手段、血性暴虐,便沒了欣賞的慾望,他匆匆收回視線。
  士兵上前,拱手道:「王爺,丘文殊到了。」
  「嗯,讓他進來。」寧琛將手裡的書順手拋擲在地,又拎起另一本。
  丘文殊緩步踏入書房,見他如此對待書籍,表情冷若冰霜。
  昨日那位姓孟的將軍不在,整個書房裡只有寧琛一人。
  書房裡亂七八糟,地上扔滿了書,案桌上還疊了好幾摞。
  寧琛頭也不抬,有些抱怨地說道:「你就說了『三苗』兩個字,實在太難找了...我派人找了大半天,都沒找到。」
  丘文殊沉默地朝寧琛行禮,冷冷道:「怎敢,勞煩王爺,文殊自己尋便是了。」
  那話裡的排斥,任誰都聽得出。
  寧琛揚起頭,有些無辜地看著丘文殊。
  丘文殊彎腰撿起書籍,仔細將翻捲的書頁順好,再掃去面上的灰塵,他看也不看寧琛,就好像看一眼都會糟蹋了他的眼睛。
  寧琛垂下眼,看見自己手裡的書,嘴唇立即抿成一條線,發狠地咬著後槽牙,好似在跟自己發火,懲罰自己的愚蠢。
  須臾,他索然無味地扔下書,激起一地的塵埃,冷聲道:「你自己找吧。」說罷,寧琛冷著臉走出書房。
  丘文殊對寧琛的離去視若無睹,開始在地上一本本翻。
  守門的士兵年紀不大,眼下有顆小痣,看著很是機靈。他小聲道:「地上的不用翻,都翻過了的。」
  丘文殊微微蹙眉,這些人認不得他的字跡,怎麼就能確認地上沒有他的書呢?
  「我叫阿南,您若是有什麼事,盡可吩咐我。」
  丘文殊遲疑地點了點頭,不明白這位叫阿南的小兵為何會對他如此慇勤。
  帶著疑惑,丘文殊走到案桌前找書,找了好久都沒找到,正打算在地上再找一找,一個士兵捧著幾本髒兮兮的書走了進來。
  丘文殊接過一看,心疼得要命。
  這都是他挑燈苦寫出來的文章啊...
  用袖子仔細擦了一遍後,丘文殊匆匆將書藏入懷中,想趕緊離開這兒,可臨走前卻驟然記起客商的囑托。
  ------丘公子,你求求王爺,求他派人幫我找找兒子。
  丘文殊暗自歎氣,朝阿南拱手道:「可否為文文殊通傳一下,文殊,想再見見王爺一面。」
  阿南去為他傳達,回來道:「王爺說不見,你走吧。」
  受人之事忠人之托,丘文殊只得再一次求見寧琛,道:「...文殊,要當面,答謝,王爺。」要向他磕頭道謝,寧琛總該見了吧?
  阿南再為他傳達一次,回來時,耷拉著肩道:「王爺今日心情不好,你還是走吧。」
  丘文殊不禁深深懊悔,方才寧琛在書房時,他應該把客商的請求說出來的。寧琛答不答應是寧琛的事,可沒有把請求說出來,就是他丘文殊失諾了。
  「請您為我再再通傳一次吧。」丘文殊朝士兵再三行禮,道,「文殊見王爺,是有事,相求。」
  阿南拒絕的話正要說出來,忽然想起些什麼,猶豫道:「好吧,最後一次了。」
  「有勞。」
  阿南熟頭熟路地跑到寧琛所居住的院子裡,寧琛正全神貫注地用右手練字,面容沉靜。
  阿南行禮,稟告道:「王爺,丘文殊------」
  「丘文殊」這三個字一說出口,寧琛便臉色沉沉地剜了阿南一眼,阿南嚇得登時低下頭,連眼下的痣都在抖。
  但他想起王爺知道這位丘文殊的字跡,想起今日王爺在書房裡翻了大半天的書...
  阿南再一次鼓起勇氣道:「王爺,他說他有一事相求...」
  
  阿南話說完後,寧琛久久沒有回復,他收回狠厲的眼神,木著臉在寫字。
  阿南估摸著有戲,跪著等,眼睛咕嚕嚕地打量著這個西暖閣。
  木鋪的地板,兩側是多寶閣,放著不少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還有不少字畫,比琛王府還要精緻。
  阿南看了好久,跪得腿都酸了,忽然聽見噠噠噠的腳步聲,他側頭看去,是孟將軍來了。他忙不迭低下頭去。
  孟關困惑地看了阿南一眼,上前給寧琛行禮,寧琛敷衍地點了點頭。
  「王爺,」孟關說道,「卑職想領後罩房的人去收屍...總歸是他們的家人,總得要接受的。」
  寧琛心不在焉地回了一聲:「嗯。」
  孟關默默行禮,正要轉身離開,又看到了跪著門前的阿南,有些遲疑地緩下腳步。
  忽然,孟關聽見寧琛有些猶豫地說道:「你到涼亭等吧。」
  孟關回頭,見阿南瞥了自己一眼,規矩地行禮,應了一聲「是」,然後便跑了。
  孟關留在原地,皺起眉頭。王爺和這個小士兵在打什麼啞謎,有事吩咐,為何不當面說清楚?在這兒說不好嗎,何必去什麼涼亭。而且這珠府涼亭那麼多,王爺不指明,這小士兵也不問清楚就跑了,怎麼看都像是在避開自己?
  往常的孟關是個粗人,在這些小事上向來不會多想,不過昨日見到了丘文殊,王爺還殺了珠原,他難免想得多些...
  孟關猶豫起來,旋身走回西暖閣,寧琛正要起身,兩人正好對上了。
  「有事?」
  孟關欲言又止,默默行了個禮。按理,他不該多言,但他跟隨王爺已有三年,如果不勸,心裡也難受。
  王爺的封地是最小,也是最差的。
  當年睿王為著此事愁眉不展,將他派到王爺身邊,命他好好輔佐。此後,他便一直跟隨王爺,因此曾無意間聽到八王爺向王爺致謝,還提到過「丘文殊」三字。
  他心中駭然,想起王爺也為丘文殊毀過睿王的局,他只能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來到封地後,他發現琛王府不過是個四進的舊宅子,這兒的人也不多,因經歷過戰亂,但凡有些能耐的人都到別處居住了,剩下的人大多不富裕,勉強有口糧吃罷了。
  第一年,皇上賜了婚,隨知琛王妃水土不服,都還沒和王爺見著面,便在離京的半途去世了。緊接著皇上臥床不起,王爺只能未成家先立業了。
  王爺文韜武略,知人善任,不僅封地日新月異,還奪回了大寧被佔多年的五座城池,封地一下子便擴了一倍不止。
  眼看著王爺的勢力越來越大,寧軍在三苗的腹地一路前進...王爺遇到了丘文殊,王爺立刻將不戰而降的珠原剮了...
  撇開丘文殊的事不說,王爺可從來不是肆意行事的人,雖然出生帝皇之家,但他非常擅長忍耐,不到非常時期,他不會輕舉妄動。
  不看時機,就把珠原剮了的鍋,任他孟關怎麼扣,也只能扣到丘文殊身上去了。
  孟關有心勸誡,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在寧琛面前就有些支支吾吾起來。寧琛則有些不耐煩,皺眉催促道:「有事說事。」
  「王爺...卑職認為...」要是琛王府裡善謀略的李先生在,想必能給他些許建議。又或者琛王妃還活著,他只需在琛王妃面前提點一二,讓琛王妃打頭陣就行...他這麼個粗人,實在不懂如何婉轉,「為了丘文殊剮了珠原這種蠢事...呸呸呸,這種事,這種事不可再做了...」
  那一瞬間,孟關似乎看到寧琛臉上閃過一絲惱羞成怒,但他很快便沉下臉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孟關看,像是要在孟關身上戳出幾個洞來。孟關渾身涼颼颼的,忙不迭低下頭去,也不敢問寧琛是不是要去見丘文殊了。
  「我殺珠原,只為心頭暢快,與丘文殊又有何干係。」寧琛一字一句,語氣十分冷硬,但在孟關眼裡,那和此地無銀三百兩沒什麼區別。
  孟關猶豫地抬起頭,待要再勸,寧琛已大步越過他,往外走去。
  寧琛臉沉如水,他就是因為怕孟關多想,才不願意在花廳見丘文殊。
  從前他會犯蠢,不過是一葉障目。知道自己會錯意後,他便再沒有犯錯,孟關卻仍視他為吳下阿蒙。
  阿南就站在院外,看著寧琛越過他,上了一處涼亭,這才跑去找丘文殊。
  寧琛在涼亭裡賞了一會兒景,遠遠地便看見丘文殊往這兒走來,他克制地移開了視線,眉頭擰得很緊,低頭掐了一小段野草,纏在指節消磨時光。
  良久,寧琛才聽見沉穩的腳步聲蹭上涼亭,丘文殊那清清冷冷的嗓音揚了起來。
  「王爺。」
  「嗯。」寧琛冷冷應了一聲,淡淡說道,「說吧,有什麼事。」
  「尚有,五名,大寧人,不知所蹤,還望王,王爺代為,尋找。」
  「...太難找,找不到了。」
  雖然深知寧琛不會幫忙,但聽到他想也不想地回絕,丘文殊心裡有些莫名的情緒,像是有一股氣堵在心口,悶得慌。
  「如此,」丘文殊垂下眼眸,也不留戀,「丘文殊,告辭。」
  丘文殊旋身走下台階,忽然聽見寧琛在他身後問:「你就這點事兒嗎?」
  丘文殊眉頭緊鎖。
  這事兒還不夠大嗎?活生生五條人命呢!
  昨日他不是口口聲聲說,保護大寧人是他的職責嗎?
  丘文殊回首,寧琛立刻側過臉,偏開了視線,修長的脖頸上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冷聲道:「除了這事兒,還有沒有別的,別等會兒又求著要見本王,本王軍務繁忙,沒空總搭理閒雜人等。」
  丘文殊磨著後槽牙,這個寧琛說話總是帶著刺,總要顯出他的高人一等,比從前的元琛要惡劣上百倍。
  丘文殊忍不住刺道:「文殊只有這點請求,可惜王爺不願幫忙。」
  寧琛頓了頓,垂下眼眸,長而濃密的睫毛扇了扇,語氣十分冷硬:「本王是辦不到。」
  話趕話,丘文殊都不結巴了,話一句句蹦出來,道:「王爺若是饒過珠原一命,又怎會辦不到?」
  寧琛抿著嘴,胸膛起起伏伏的,好似在忍耐。
  丘文殊也窩著一股火,撇開失蹤的大寧人不說,寧琛殺珠原,原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臭棋,他實在想不通寧琛為何要這樣做。
  「珠原不戰而降,你為何還要殺他?」
  寧琛像是被逼到絕境,受不了了似的,轉過頭來,色厲內荏地瞪了丘文殊一眼。
  一個個這樣的追問,就好像他沒有從三年前的會錯意中走出來似的!
  怎麼?!他就不能突如其來地想隨心所欲麼?
  寧琛臉色鐵青,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強調:「此事與你毫無干係,你亦無權過問。」
  這樣的寧琛,在丘文殊眼裡就像一個知錯不改的孩子,他忽然便想起湖山書院那個因為懼怕蟑螂而氣急敗壞的元琛。他脫口而出:「你可知屠殺珠原,會落下罵名,從此以後,不會再有第二個珠原向你投降?」
  這話裡很有「愛之深責之切」的意味,絲毫不像是憎恨他的丘文殊會說出來的。
  寧琛忍不住看向丘文殊。
  丘文殊站在台階下,毫不退讓地與他對視,那雙冷眸裡似乎填滿了對他的不贊同,又似乎是對他的惋惜。
  寧琛很快垂下眼,嘴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到底還是想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他問道:「你這是在關心我?」許是他總端著架子,這話問出口,像是在質問。
  「當------」丘文殊被問得語塞,甚至也想不通自己為何要這樣勸誡寧琛,他頓了頓,道,「當然不是。」
  那一瞬間,丘文殊似乎看到寧琛臉上浮現一絲灰敗之色,但還沒來得及細看,寧琛已然扯開嘴角冷笑道:「不是最好,省得本王嘲笑你不自量力。」
  丘文殊再不想和寧琛說一個字,忍著怒火,旋身沿著羊腸小道一路往下。
  兩側樹影搖曳,晚風將落葉吹得滿地都是。
  寧琛早先纏在指間的野草早已在手心糊成一團。每回見到丘文殊,他似乎總要做一些蠢事。
  皇兄說得對,他不能見丘文殊。
  丘文殊在寧琛那兒受了一肚子氣,沉默地跟隨阿南回了後罩房。
  一整排後罩房,只有守門的兩個士兵在,房內的大寧人都沒了蹤影。
  丘文殊坐在圓凳上等引泉回來,心裡懊惱著自己與寧琛爭吵的事。
  夕陽西斜,引泉和幾個人面如菜色地回來了。
  進了房間,引泉抱住丘文殊的手臂,哭了起來,很驚恐地說道:「少爺,那珠原不是人...他...他吃人肉...」
  什麼?
  吃人肉?
  丘文殊孤高冷傲的臉上露出一絲驚愕,他追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他們幾個人一直鬧一直鬧,」引泉前言不搭後語地講述著,一直在發抖,「孟將軍來了,他們追著孟將軍要人,去看了一口井,去了廚房,我一打開鍋蓋,黃大哥的兒子...只剩半邊臉...」
  身旁幾個人乾嘔起來,大抵都是目睹過這一幕的人。
  這個消息太過震撼,丘文殊呆坐當場。
  第三十九章
  後罩房的人陸陸續續回來了,失去家人的那幾個哭得死去活來,瘦巴巴的客商更是哭暈過去,大伙忙不迭幫前幫後,直至深夜。
  這一晚,誰也沒能睡個好覺。
  丘文殊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他們被抓進府後,沒有人審問他們,從來都是好吃好喝地款待著,偶爾放出去一兩個人,他還以為珠原心善...沒想到...唉...他真是識人不清...
  丘文殊從床上坐了起來,月光透過窗,薄薄地輕灑在他身上,將他臉上懊惱的神色表露無遺。
  三年前寧琛為了兵權,將他丘家耍得團團轉時,他以為寧琛是好人。
  三年後,寧琛為民除害,他卻先入為主,把寧琛想得如同三年前那般不堪。
  古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看來,他連皮毛都學不到...
  功過相抵,寧琛陰差陽錯救了他一命,他再不想和寧琛有交集,也要當面向其道謝吧?
  丘文殊苦惱了一整夜,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同寧琛致謝,第二天一大早,便聽說寧琛領兵在外,已不在珠府內。
  軍中亦抽不出人手送他們回大寧,說是要等到押運糧草的到了,才能捎帶他們回去。
  客商醒了之後,跑到寧琛居住的院外磕頭,沒幾日便決定要參軍。他姓方名從寶,從小便在三苗和大寧之間倒賣貨物,對三苗極為熟悉,很快便得到了重用。
  他們人漸漸也幹起了灑掃這種力所能及的小活,後罩房漸漸空了下來。
  丘文殊也不好吃白食,因識得幾味藥草,主僕二人又識字,白日裡便都在醫館裡幫忙,晚上重謄文稿。
  軍中醫館設在珠府外院角門旁的一個院子裡,大夫名叫馮有庭,是個糙漢子,十分健談,連帶著丘文殊也有些開朗起來。
  不知不覺,已過一月,大軍突然回營,一部分進了珠城。
  那時丘文殊和引泉正在醫館幫忙,孟關親自來尋馮有庭,須臾,馮有庭匆匆背上藥箱,帶著藥童就出了門。
  丘文殊見了,便有些不詳預感,微微皺著眉頭,心不在焉地分揀藥草。
  「少爺,你可是累了?」引泉關心地問。
  丘文殊輕輕點頭。
  馮有庭出了醫館,便被火急火燎地帶到寧琛面前。
  甫一進門,馮有庭便看到寧琛坐在床上,正皺緊眉頭看著折子,乍眼一看和平日也無太大區別,但他唇色發白,微微顫抖,右肩上仍殘留半柄箭矢,血染深了紅色軍服。看樣子是靠折子轉移注意力了。
  「王爺,大夫來了,快快躺回去。」孟關操心得很,匆匆行禮後,便要扶寧琛躺下。
  寧琛將折子遞給孟關,自個兒往下一挪,躺了下來。
  馮有庭告罪一聲,走到寧琛面前,彎腰給他檢查傷口。
  寧琛眉頭擰得緊,難耐地說了一句:「很癢。」
  好一番望聞問切後,馮有庭方敢下定論,箭裡有三苗當地的行毒,行毒毒性不強,但會令人發癢,影響癒合。不過傷口倒是不深,拔出來敷藥即可,他匆匆寫了方子,讓藥童去配藥,自個兒給寧琛拔箭擠血。
  寧琛也算配合,悶哼兩聲,十分克制。
  但藥童上藥時,寧琛幾乎一瞬間嘶叫出聲,發狠地瞪了過來,那冷冽的眼神得叫人通體發涼。
  眾人皆驚,被那眼神狠狠剮了一下的藥童更是跌坐在地,連連告罪。
  寧琛鬢角都是汗,側身昂起來,左手板著右肩,很有撓的衝動,陰測測地問:「你們給本王上的什麼藥?」
  「王爺,這藥性便是如此,」馮有庭趕忙跪下,顫聲道,「癢性會強烈數倍。」
  孟關著急追問:「就沒別的藥了麼?」
  「有,只是藥效沒這麼好...」馮有庭猶豫道,「癒合得也慢一點。」
  孟關道:「那也行,速速去------」
  「行了,上藥吧。」寧琛冷冷拋下一句,復又躺了回去,胸膛起起伏伏的,像是在竭力忍耐。
  藥童雙手還打著顫,木片都抓不穩,馮有庭親自上陣,但寧琛似乎十分受不了他那慢吞吞的手法,眼神間或一瞥,眼裡都有令人膽戰心驚的眸光閃過。
  馮有庭後背冒汗,動作便更慢了。
  「嘖。」寧琛奪過馮有庭手裡的藥砵,將裡頭的藥膏一股腦倒在右肩上,動作之大,扯得傷口又出了血,但他似乎寧願享受這種疼大於癢的感受,冷汗津津地叫人給他包紮,又喝令道,「動作快點!」
  完事後,孟關將馮有庭送到耳房,他須得在這兒守夜。
  馮有庭婉轉地說道:「孟將軍,這藥也是有個量的,一下子上得太多,也得不償失啊。而且...那癢性也會越發強烈,我是怕王爺會撓,這撓傷口就不容易好了,得給他轉移注意力...」
  「那換藥時,尋個幹活利索的來。」孟關板著臉說道,「慢吞吞的,王爺也頂不住。」
  馮有庭苦笑道:「我就這個藥童,他幹活兒是最利索的了,院裡的丘公子和他的小廝就更...」
  孟關突然打斷道:「丘公子?丘文殊麼?」
  馮有庭愣了愣,點頭。
  孟關一咬牙,道:「把他叫過來幫忙。」
  「丘公子只是略懂醫理,從未伺候過人,更別談什麼上藥包紮...」更何況人家是世家子弟,要他來做這種下人活兒,怕是有些折辱他吧?
  「信我。」孟關一副沒眼看的表情,捂額道,「把他叫來就對了。」
  馮有庭只好支了藥童去領人,自個兒到一旁熬藥,孟關蹲坐一旁,唉聲歎氣。
  「孟將軍無需擔心,王爺的傷勢已控制住,想來不會再惡化。」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馮有庭不好再問,好一會兒後,丘文殊到了,鬢角有些薄汗。
  「有庭,你找我?」
  「嗯,」馮有庭使喚一個貴公子,心裡很沒底氣,用商量地口吻問道,「這幾天,你在這兒幫我打打下手可好?」
  丘文殊遲疑了一會兒,點頭,說:「好。」
  馮有庭鬆了一口氣,有些抱歉地看了丘文殊一眼。
  藥煎好了,馮有庭小心倒了一碗,正要捧起端盤,孟關便攔道:「讓丘公子去送吧。」
  馮有庭第一次覺得孟關欺負人。
  倒是看著孤高冷傲的丘文殊大氣,不亢不卑地端起盤子,跟著孟關進了寧琛的房間。
  
  這是一個頗有三苗風情的臥室,處處極盡奢華,紅木嵌粉彩人物瓷板屏風立在房間中央,繞過屏風,一張縞色輕紗環繞的雕花拔步床便在眼前。
  丘文殊下意識放輕了腳步,看到寧琛仰躺在床上,縞色輕紗虛掩,影影倬倬看不清神色。
  丘文殊將端盤擱在方桌上,孟關走上前,低頭道:「王爺,藥湯煎好了。」
  「呈上來。」寧琛的聲音很是緊繃,像是在忍耐些什麼。
  寧琛受了很重的傷麼?
  孟關回頭朝丘文殊使了個眼色,丘文殊看了一眼桌上直冒煙的陶瓷碗,緩聲道:「還,太燙。」
  話音剛落,薄紗後的寧琛似乎被嚇了一跳,猛地撐手昂起身,驚愕又凌厲地問道:「誰在外頭?」
  丘文殊正要回答,便聽到孟關如此說道:「王爺,是丘文殊,他平日裡在醫館幫忙,馮大夫有事忙去了,便差了他過來。」
  寧琛沉默下來。
  孟關問:「...可要換人?」
  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房間裡視線不好,丘文殊便更看不清寧琛的神色了,只聽見他如此訓斥孟關:
  「多事。」
  孟關似乎被罵慣了,也不在意,很快便回道:「那屬下先告退了。」
  寧琛短促地「嗯」了一聲。
  孟關轉過身來,吩咐丘文殊:「你在這兒守著,等藥湯可以入口了,就端給王爺。」
  丘文殊頷首,孟關大步走了出去。
  房間裡一時靜了下來,丘文殊猶豫地瞟了拔步床一眼。
  這個時候還是不要開口了吧?萬一影響了他休養就不好了。
  丘文殊就坐在圓凳上,拈起湯勺一圈一圈地給寧琛的藥散熱。
  床上的寧琛說:「掌燈。」
  丘文殊問士兵要了個火折子,進來將房間裡的蠟燭都點起來,包括拔步床前的立著的小燈柱。
  挨得近了,丘文殊便有些忍不住瞥向床內,不過朦朦朧朧的,只能看出寧琛是坐著的。
  事做完後,丘文殊又回到原位坐下。
  寧琛「嘖」了一聲,冷聲問道:「藥涼了沒啊。」
  丘文殊哪裡知道怎麼看藥涼了沒有,緩聲說:「好像,還沒。」
  「你不會試試麼?」
  一個病人,又是救過自己命的病人,丘文殊不好和他計較,只好舀了一勺,抿了一口,說:「差差不多了。」
  然後丘文殊一手端起碗,緩步走到床前,一手挑起薄紗,目光落到寧琛身上時,他不由愣了愣。
  昏暗的燭光下,寧琛倚坐在床頭,右肩纏著厚厚的白棉布,裸著的上半身無一絲贅肉,肌肉線條極有力量感。這還是他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寧琛是男人。
  寧琛撩起眼皮,漂亮的眼睛裡倒是沒了平日的凌厲,他接過丘文殊手裡的碗,悶頭喝著。
  丘文殊站得近,恰恰可以看到他鬢角帶汗,低垂的睫毛顫顫扇著,像不知所措的蝴蝶,很有我見猶憐的美感。
  丘文殊忽然覺得喉嚨發澀,嚥了一口唾沫,覺得自己甚是無禮,匆匆後退了一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目的,拱手說道:「文殊,謝過,王爺,救命,之恩。」
  寧琛喝完藥回了他一句:「你不是謝過了麼?」說話間,寧琛困惑地斜睨他一眼,眼裡像是綴了繁星,美得讓人沉溺。
  丘文殊又退了退,直到找到平日裡與寧琛相隔的合適距離,這才稍微自在些。
  他被帶出地牢後,的確向寧琛行了跪拜大禮,謝了恩,但當時他是被迫的,心底裡並不服氣,當然不能算真的謝過了。
  丘文殊解釋道:「當時口服,心不服,沒有,誠意,自然,不算。」
  寧琛見他一退再退,漸漸沉下臉來,將空碗擱下,冷聲道:「取走。」
  不明白寧琛為何突然變了態度的丘文殊垂下眼眸,默不作聲上前取了碗,放在方桌上。
  難道是不滿他當時心不誠?
  可任誰換做他,那時都不可能心悅誠服吧...畢竟寧琛原就是個小人...為達目的誓不罷休,將他當作一枚棋子肆意折磨...
  不過寧琛救了自己,還要無辜遭受自己的質問和排斥,也確實應當生氣...
  丘文殊咬著內唇,斜著眼看向寧琛的方向,他還在那兒坐著。
  房間安靜極了,聽得情外頭士兵巡邏時沙沙的腳步聲,也聽得見寧琛竭力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
  丘文殊無奈問道:「王爺,不睡?」
  話說出後,丘文殊能感覺到寧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在昏暗的環境中絲毫沒有壓迫感,反而讓他莫名感受到對方的難受,好似很委屈。
  其實現在丘文殊已經回憶不起寧琛說過的狠話了,但他總是忘不了那個雨夜下承諾一定會救他的元琛,忘不了那份真摯的心意。
  元琛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罷,都不重要,他看重的不過是兩人之間的情誼罷了。
  元琛可以救不了他,或者不救他,但卻不能是一手製造這一切的寧琛,將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再狠狠踩上幾腳。
  「三年前,的記憶,實在,太深刻。」丘文殊匆匆別開臉,眼神虛空落在方桌上繁複的雕刻上,都忘了要尊稱寧琛,「所以,才會,誤會,你的,舉動。」
  「現在,知道,你,不一樣了,自然,要真誠地,道謝。」
  「你...」寧琛的聲音低低沉沉的,遲疑地問,「...是在和我和解麼?」
  是功過相抵,兩清了...不過寧琛那樣解讀也不算錯...丘文殊點點頭,又想到他可能看不見,便「嗯」了一聲。
  房間裡驟然響起咿呀的木板聲,丘文殊抬頭一看,寧琛如橫空出世般大步走了過來,身上混著血腥味的藥草香味漸漸送入他的鼻腔裡。
  「你------」傷口不痛麼?
  「為什麼?」寧琛眼睛亮得很,嘴角翹起又克制地垂下,聲音裡藏著自己都察覺不到的雀躍,「為什麼突然想和解?」
  「你愛民,如子,為國,收復,失土,值得,敬仰...」
  明明是贊言,寧琛卻越聽越不開心,灼灼的目光漸漸垂下直至消失不見,丘文殊後知後覺地停了下來。
  「所以,你才會屈尊在這兒守夜?才會大度地要和我泯恩仇?」
  「...嗯。」
  寧琛生硬地偏開視線,赤裸的胸膛起起伏伏,顯然在竭力壓抑自己的怒火。他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像一頭被獵人愚弄過的野獸,既貪戀陷阱裡的美食,又十分憤怒以及害怕被捕獸夾再次困住。
  丘文殊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好一會兒,寧琛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丘文殊,咬牙切齒地說道:「什麼愛民如子,為國收復失土,全都是狗屁!」
  丘文殊驚愕地看著寧琛。
  「全都是我在美化自己的行徑,汲汲營營只為了民心所向。」
  就算真是如此,寧琛這般赤裸裸地把目的告知於他,難道不怕他往外宣揚嗎?要知道,他們有過私怨的!
  「你...」丘文殊錯愕地問道,「跟我...說這些?」寧琛是喝藥喝迷糊了麼?
  「所有人都可以被迷惑,只有你不行。」寧琛眼睛濕濕的,像受傷又無助的幼獸凶狠地盯著丘文殊,恨聲道,「我寧願你將我想得極度惡劣,也不願意你又把我美化成別的什麼人!」
  
  丘文殊震驚地看著寧琛,眼底隱隱透出些許不解。
  這個寧琛怎麼這麼古怪!
  美化不好嗎?這樣他就天然少了一個敵人啊!
  而且,自己怎麼看待他,對他來說都毫無影響才對吧!
  「反正你必須看清我這個人,免得又被我利用了。」
  「...」
  夜風送入,吹散了滿屋的藥草味兒,燈影搖曳,寧琛臉上忽明忽暗,他側過身,凶巴巴地問:「既然都說清楚了...你還要留下來嗎?」
  什麼還要留下來嗎?
  他不就是過來送個藥嗎?
  還是說,寧琛問的是,還留下來幫馮有庭嗎?
  那是當然的,他既然答應了馮有庭,自然沒有無緣無故甩手不幹的道理。
  丘文殊沉吟著應了一聲:「嗯。」
  寧琛左手虛攏著抵在唇邊乾咳了一聲,掩去微微翹起的嘴角,渾身銳利的刺全都慢慢垂下,到最後溫和得不像是統帥千軍,殺人不眨眼的琛王。
  丘文殊心中謎團越滾越大,就算自己不願意留下來,那也有別人來照看他,他為何一副被取悅的樣子...
  這時,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孟關粗獷的聲音揚起:「王爺,丘公子的小廝來了。」
  寧琛很乾脆答應一聲,讓丘文殊走了。
  士兵給丘文殊和馮有庭騰出西廂房,引泉在東次間等候,給丘文殊帶來了幾件換洗衣物和他的文稿。
  四下無人,丘文殊低聲道:「...琛王,有些古怪...好似...對我...」說不清,就是覺得不太對勁。
  引泉則面露委屈,就算丘家再落魄,也沒有要少爺去伺候王爺起居的道理。馮有庭的藥童為何不能來,就連他想代替少爺也不成,琛王這分明是有意折辱少爺!他有些憤憤不平地說:「少爺,琛王的心思不能以常人論之,你最好不要靠近他,仔細又叫他害了!」
  「倒也、不像...」丘文殊總感覺如今的寧琛與三年前唯利是圖的寧琛不是同個人,可話說到一半,他腦海裡閃過寧琛絕美的近臉,頓時應和地點點頭,還是不要輕易接近寧琛的好。
  丘文殊沐浴更衣後坐在燭光下謄抄文稿,思緒總是亂,他歎氣罷筆。
  不一會兒又有士兵將他請到寧琛的屋裡。
  彼時寧琛坐在床榻前,正煩躁地拉扯肩上的纏布,血花成團成團暈開,他似乎痛並快樂著,直到瞥見丘文殊的人影,才鬆了手。
  丘文殊眉頭擰緊,十分不讚賞地看著寧琛:「不疼?」
  「疼,但好過癢。」怕丘文殊不理解,寧琛補充道,「我傷口沾了毒,會癢。」
  剛才聊了那麼久,怎麼沒見他撓過?
  流血流成這樣,得重新包紮吧?
  丘文殊轉身離開,留下一句:「我去找,馮大夫。」
  很快馮有庭便背著藥箱來了,戰戰兢兢給寧琛換藥,丘文殊很少給馮有庭打下手,兩人之間毫無默契,時間拖得很長。
  馮有庭生怕寧琛又要瞪眼,誰知寧琛竟十分配合,一句催促的話都沒有。知道丘文殊是因為略懂藥理,所以才會到醫館幫忙,寧琛問:「你什麼時候學的?」
  丘文殊略一思索,答道:「一年前。」
  「為什麼要學?」
  「說來,話長。」
  馮有庭倒是聽引泉說過,當即解圍道:「回王爺,丘公子遊歷匯山時,正巧遇到一位採藥的姑娘,他們一見如故,同行時這位姑娘教了丘公子一些,丘公子後來自己看書也學了一些。」
  「哦?」寧琛似笑非笑地問,「這位姑娘姓甚名誰,是哪裡人?」
  問這個做什麼...總覺得不懷好意...
  丘文殊充耳不聞。
  寧琛便朝馮有庭露出一個不算完整的笑,眼神像見了血的刀。
  馮有庭一背的後汗,後悔自己接了話,遲疑道:「這...小的也沒聽丘公子他們說過...」
  見丘文殊真的不欲多談,寧琛只好作罷,又問他近年都去過哪裡,寫過什麼書,字號什麼,林林總總全都是重逢友人們會問的話。馮有庭這才敢抹一把額間的汗,原來王爺和丘文殊是舊友,難怪孟將軍會讓他過來幫忙,難怪丘文殊敢裝聽不見。
  包紮完,馮有庭將寧琛的傷勢告訴丘文殊,又道:「多陪王爺說說話,別讓他再撓傷口了,仔細越撓越難好。」
  丘文殊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心裡壓根不知道要和寧琛說什麼,促夜長談難道不應該請一個口齒伶俐的?難道不應該請個關係好的?
  丘文殊在房間裡踱步,絞盡腦汁,終於找到一個話題:「曹再川,還,記得嗎?」
  寧琛肯定地問道:「湖山書院的曹再川?」
  丘文殊點點頭,說:「他中了,舉人。」
  曹再川是丘文殊在湖山書院就讀時,唯一還有聯繫的同窗,他從京城回到蘇州時,曹再川多次探病,這三年來他們一直有書信往來。
  「哦。」寧琛說著廢話,「本王也有三年沒見他了,他近來可好?」
  「中了,舉人。」
  寧琛入鬢的濃眉擰著,漂亮的眼睛瞟了丘文殊一眼,對丘文殊的濫竽充數表示不滿:「你說過了。」
  丘文殊心裡慌得很,偏還面不改色地「嗯」了一聲。
  「...」
  良久,丘文殊說:「他,成親了。」
  丘文殊終於在多寶閣裡找到一支笛子,拾出自個兒方巾擦著,正想給寧琛吹了一曲,免除說話的尷尬------
  「本王記得,他好似與你同年?」
  「嗯。」
  「你應該也成親了?」寧琛心裡有些莫名其妙的堵。
  那個取代「元琛姑娘」的女子性情如何,可配得上丘文殊?
  丘文殊搖搖頭,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不用他絞盡腦汁想問題真好。
  寧琛嘴角微微翹起,須臾又生氣起來,擰眉問:「怎麼?他們嫌棄你的口疾之症?」語氣大有要為丘文殊出頭的架勢。
  丘文殊頓時又陷入不解中,片刻後方才回道:「一言、難盡。」
  他當年從京城回到蘇州,途中多次生病,到家時病懨懨的,家裡還怕他活不下去,除了偶爾有人提起沖喜,再沒有人提起他的親事。
  緊接著便是太子監國,整個丘家落魄了,說不上什麼好親事,他既是結巴,又不宜早婚,就這樣耽誤下來了。
  丘文殊自個兒倒覺得這樣好,沒牽沒掛,帶了引泉便可四處遊歷。
  寧琛坐起身,撥開帳幔尋覓丘文殊,丘文殊側身站在大開的窗前,身上披蓋著瑩瑩月色,低眸抬笛試著吹了一口,頓時奏出悠長的笛聲。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既沒有落寞更沒有傷感,寧琛心頭的怒火便被一寸一寸澆滅。
  丘文殊試好了音,微微側頭看向寧琛,問:「聽麼?」
  寧琛說:「聽。」
  昏黃的房間裡,只有幾盞燭在微風中輕輕晃動,不難聞的藥草味兒和蠟燭燃燒的味兒混在一起,一人站姿挺拔,認真吹著笛子,一人坐姿肆意,呆坐在床榻,聽得眼神迷離。
  
  翌日,天微微亮起,內室傳來輕微的窸窣聲,僕人捧著藥碗輕手輕腳退出房間,不多時寧琛整裝就緒,繞出屏風。
  丘文殊睡在臨窗的軟榻上,手裡還握著一管笛子,寧琛踱步過去,左手小心翼翼將笛子抽出來,管壁壓到丘文殊的臉,臉頰內凹了一下,看著很有彈性。
  寧琛眸光微閃,鬼使神差地伸出指腹戳了一下,沒想到丘文殊這個人看著冷肅,臉頰卻意外的柔軟。柔軟的觸感之外,還有酥酥麻麻的說不清的感覺,寧琛驚奇地看著自己的手,不一會兒又探出手,在丘文殊的臉上摩挲。
  丘文殊睫毛一顫,有些迷糊地用手背蹭臉,寧琛立刻收回手,許是做賊心虛,心砰砰跳得厲害。
  丘文殊半睜著眼,惺忪地看了看寧琛,又晃了晃腦袋,好像還不太清醒。
  寧琛乾咳一聲,問:「你醒了?」
  清晨微暗的光線下,房中所有顏色都很暗淡,寧琛暗紅色軍服外的冷冰冰鎧甲微微反著光,丘文殊瞇眼撐手坐起身,驚訝地問:「你,要出去?」
  「嗯。」寧琛臉上還有一絲不自然,匆匆轉身大步往外走。
  丘文殊又一次蹭臉,而後釋然搖頭。
  受傷了也不能好好養傷,仍要做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出去穩定軍心...如此盡職忘我的主帥,怎麼可能會在臨走前來摸他的臉,他定是做夢了。
  寧琛則有些魔障了,一整日想著那入心入肺的觸感,待到換藥時,馮有庭見傷口沒有開裂,也再沒有新的撓痕,還大讚寧琛有定力。
  寧琛恍若未聞,餘光一直瞥向在一旁搭把手的丘文殊。
  明明那種感覺還縈繞在他身體裡,但回來一看到丘文殊,他頓時有些懷疑自己,總覺得要再觸碰一次,才能確認自己有沒有記錯。
  只是這麼...的要求,他實在不好提。
  等丘文殊和馮有庭一走,寧琛在內室焦慮地踱來踱去。
  當時怎麼不摸多一下?!也許當時再摸一下,他就不會記錯了!
  他的記性怎麼這麼差?怎麼能記不住這種感覺?!
  寧琛嘗試性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煩躁地搖搖頭,不對,根本不是這種感覺!他隨手揩了揩柔軟的嘴唇,整個人突然懵了。
  他的嘴唇和丘文殊的臉頰相比,哪個更軟一些?
  寧琛摁著唇突然想到某個對比畫面,早已通曉人事的他頓時覺得自己瘋了,接下來幾天裡,他都不好意思見丘文殊,也不要丘文殊來換藥了,總覺得自己褻瀆了他。
  倒是丘文殊越發自在起來,從馮有庭那兒學會了如何換藥包紮,文稿也謄抄完畢,開始把目光放在這珠府裡的字畫上。
  丘文殊讓引泉去請示孟關,孟關見寧琛也不撓不抓了,也認為看看字畫無傷大雅,就命人找了個小士兵,帶丘文殊去珠府的大書房覽閱。
  這珠府建造繁複奢華,字畫書籍收藏也甚是大手筆,丘文殊流連忘返。
  等寧琛緩過勁兒,轉眼就找不到丘文殊的人了。往常他處理軍務回來,餘光便能瞥見丘文殊在臨窗的案桌前寫字,現在藉著視察的名頭到醫館去也見不到丘文殊的人影。
  寧琛旁敲側擊問了孟關幾句,也沒提到「丘文殊」三字,孟關就直接說道:「屬下見您也不用丘文殊伺候,便讓他回去了,至於他平日裡去哪兒,屬下哪裡知道。」
  寧琛被孟關直接揭了底,很沒面子。
  孟關又自以為委婉地說道:「人丘公子學富五車,端方有禮,能得他青睞的人就算不是什麼世家子弟,定然也不會是我們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粗人,知道他在哪裡又有什麼用,還不如早早斷了念頭------」
  「住口!」
  他不過是想知道丘文殊平日裡做些什麼,怎麼就成了、成了想斷袖分桃------
  寧琛氣急敗壞地痛斥孟關:「思想齷齪!不知所謂!」
  時士林偏好斷袖分桃之風,人人不以為恥,孟關不知道怎麼到王爺這裡就成了齷齪之事,再者,若無此心,又怎麼聽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孟關心不甘情不願地低頭行禮道:「屬下知錯。」
  寧琛胸膛起起伏伏,儼然氣恨難消。
  「屬下只是想說,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塊去,」孟關舉個例子,「王爺何時見過屬下與李先生促膝長談過?」
  寧琛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晚間馮有庭來換藥,總覺得這房裡冷颼颼的,但偷瞅著寧琛的神色又毫無異常。
  寧琛問:「聽聞醫館人手不足,你要問診到深夜?」
  馮有庭恭敬道:「人手是足夠的,只是除了馮某,其他人皆不是大夫,問診一事自然...」
  「嗯。」寧琛頷首,面上略一思慮,說道,「你也不要太過勞累,給本王換藥這些小事就讓旁人做好了。」
  忽如其來得到王爺關懷,馮有庭很是受寵若驚,說道:「王爺的身體乃是大事...」
  寧琛擺手道:「既然本王的傷勢已得控制,就不能再讓你大材小做,其他將士的身體也是頭等大事。」
  馮有庭感動得很,回去之後,讓藥童來給寧琛上藥。只上了一次藥,藥童就哭喪著臉,求馮有庭饒了他。馮有庭思前想後,又厚著臉皮去請丘文殊幫忙。
  於是乎,丘文殊單獨來給寧琛換藥,寧琛的傷口癒合情況不錯。
  寧琛笑著問:「這些日子都沒見著你人,你去哪兒了?」
  「書房。」丘文殊說罷,傾身上前給寧琛纏白棉布,動作嚴謹,呼吸勻速,視線極其克制地停留在寧琛的右肩上。
  「看書?」
  「還有畫。」
  兩人靠得很近,寧琛能嗅到丘文殊身上非常好聞的帶著書卷氣的味道,還有一種稍一偏頭說不定就能蹭到丘文殊鼻尖的錯覺,他莫名其妙就亂了呼吸。
  丘文殊突然問:「是不是,太緊?」
  寧琛猛地搖頭,什麼也沒碰到,他面上掠過一絲失落。
  稍稍後仰的丘文殊咳了一聲,嗓子繃得緊緊的:「好了。」
  丘文殊打上結,旋身迅速收拾藥箱。
  寧琛自個兒攏上衣襟,餘光瞥見丘文殊的耳朵紅得厲害。
  
  「你等會兒要去哪兒?」
  「書、書房。」
  「本王正好也想看看書,一起走吧。」
  丘文殊強忍著才沒有開口說不,將藥箱安置好後,他率先一步往前走,盡可能和寧琛保持一定距離。
  三年前他誤以為寧琛是女子,是以一直恪守禮節,思想和身體從不敢越池一步。現在知道寧琛是男人,按理說相處應當更自在一些才對,但每每與寧琛近距離接觸時,他總是難以自持,甚至覺得寧琛...有意勾引自己。
  一想到這裡,丘文殊便懊惱地皺緊眉頭,他怎麼可以又將寧琛想得...想得如此...
  甫進書房的寧琛似乎聽到了丘文殊的歎氣聲,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又見他面容沉靜地走到案桌前欣賞山水畫,認定自己聽錯了。
  寧琛踱步過去,桌上的山水畫著色濃重,意景非凡,令人眼前一亮。他雖造詣不高,但為了撐場面,也苦練過許久,對書畫大家還是比較瞭解的,瞧這落款,他不由說道:「藏拙先生...本王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一名號。」
  「嗯。」丘文殊虛應一聲,草草將畫軸捲起,而後自顧自鋪上大宣紙,選了一支上好的狼毫,一副不想被人打擾的作態。
  寧琛也好久沒有作畫了,讓門口的小士兵給他尋來上好的筆墨紙硯。
  負責守著書房的士兵阿南找準機會,站在一旁給寧琛磨墨,想爭一個眼熟。
  寧琛盤腿坐在軟榻上,就著矮桌鋪上紙,左手執筆。
  書房裡安靜得只剩下庭院外沙沙的灑掃聲,微涼的秋風並讓人沉靜的墨味兒縈繞在房中,丘文殊連著練了好幾副大字,越發輕鬆起來。
  他擱了筆,正要取一卷書,不經意瞥見寧琛用左手執筆,便驚奇地踱步過來,一看寧琛隨筆字畫,不由一驚。
  三年前的寧琛可是連字都寫不好的,現如今竟可以用左手寫出一手好字!
  餘光瞥見丘文殊看了又看,寧琛抿嘴笑,聲音低沉魅惑:「怎麼樣?點評一下?」
  「刮目,相看。」
  寧琛偏頭朝丘文殊看去,挑著眉,問:「僅此而已?」
  寧琛那如畫的眉眼少了平日的凜然,眸子裡有細而柔和的盈光,似笑非笑地瞧著人時,丘文殊竟半點也沒覺得被冒犯了,反而有些...
  丘文殊喉結滾了滾,低下頭去看寧琛的字畫。
  除了字,寧琛的山水畫也甚是不錯,用筆用墨的手法異常奇特,虛實深淺有致,繁複而不顯雜亂。
  「本王畫得如何?」寧琛又問。
  丘文殊頷首道:「不錯。」
  「沒眼力。」寧琛低聲嘟囔道,「除了本王,可沒幾個人能如此用墨。」
  「是麼?」
  這是宮廷名師的獨門秘技,當初他們一屋子的皇子皇女,也就他學會了,風光一時無二。每次只要一畫,就算是大儒也會大讚他,認為他造詣深,不可小覷,怎麼到丘文殊這兒就剩不錯二字?
  寧琛往軟榻內裡挪去,留出空位,復又抬頭挑眉看著丘文殊,有些挑釁地說:「丘兄試試?」
  丘文殊側坐下來,隨意接過寧琛的筆,竹管上還殘留有寧琛的餘溫,他心緒不定,用得不就手,運筆不妥,第一筆便沒了韻味,草草試了幾筆,便停了下來。
  寧琛笑了。
  紙上已沒有餘地可作畫,士兵阿南及時換上一張新的,又將寧琛方纔的畫放在丘文殊的左手方,方便他臨摹。
  寧琛支肘托腮,歪頭看著丘文殊,丘文殊又一次失敗了。
  寧琛笑了笑。
  丘文殊耳朵通紅,說:「是你,坐得太太近,影響我。」聖賢說得不對,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應當是人人授受不親才對。
  寧琛看著丘文殊,很驚訝地說:「原來你也會耍賴找借口的啊。」
  「我沒有。」
  「行,」寧琛很乾脆地下了軟榻,倚坐在書房那張大案桌上,挑了一根細狼毫,肆意把玩著,問,「夠遠了吧?」
  丘文殊點頭,對著空白的宣紙靜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始作畫,期間又讓阿南換了一次紙。
  等到丘文殊擱筆,寧琛這才踱步過來,只一眼,便不可思議地問:「這麼會兒功夫,你就學會了?」
  丘文殊臨摹了他的山水畫,用筆用墨與他看似同出一門,但筆法少了幾分刻意,更為渾然天成。
  丘文殊無辜地看著寧琛:「這...很難?」不過是模仿罷了,又不是獨創的,難在哪裡?
  苦苦學了兩個月的寧琛:「...」
  後來兩人就把這事揭了過去,談論起自己推崇的書法字畫大師,丘文殊喜歡顧毗的畫,但他的字畫實在太難得了,丘家一幅都沒有。
  寧琛回去後,便讓孟關去收顧毗的字畫。
  彼時寧琛正撇開大寧皇朝,欲與三苗幼主談和,聽聞三苗幼主愛好收集字畫,孟關便沒有多想,讓琛王府的李先生緊急去找。
  過了半月,李先生終於回了信報了價,這數目極大,孟關急忙拿來給寧琛過目。
  寧琛看信的空當,孟關說道:「王爺,屬下聽聞三苗國主近來沉迷於藏拙先生的書畫,這顧毗雖也是大家,但到底不算投其所好啊。」
  藏拙先生是近年傳名於世的名家,他所畫的名山大川圖,也是有市無價的主兒。不過孟關是絲毫看不懂的,也就一張紙,幾滴墨汁,怎麼看也不值那麼多銀兩。
  「藏拙先生?」寧琛皺著眉想了想,說,「本王曾在這珠府的外書房見過此人的山水畫,你派人去取吧。」
  孟關大喜,這藏拙先生的字畫也是貴得離譜,不用到外頭買自然最好。
  「那...這顧毗的------」是不是就不用買了?
  寧琛擱下信,道:「買,從我私庫裡撥款。」
  孟關眉頭一皺,感覺事情並非他想像的那麼簡單。然而從私庫撥款,他們這些屬下都沒有可以指摘勸阻的餘地,他只好去回信了。
  又過了半月,寧琛的傷口已然大好,談和一事也漸入佳境,孟關送來了重金買來的字畫,親眼看著寧琛轉手贈予一旁的丘文殊。
  丘文殊徐徐展開畫軸,目露欣賞,嘴角含笑。
  而孟關差點就要暈過去,掏空私庫買來的字畫...送給丘文殊?萬金買一笑?這丘文殊就算被人劫了,贖金都不敢要這麼多錢啊!
  孟關氣得肝疼,捧著字畫回去的引泉也沒覺得多高興。
  寧琛給自家少爺送畫,不就如同黃鼠狼給雞拜年麼?偏偏少爺還一無所覺,全然忘了寧琛的陰險狡詐!
  眼看著丘文殊和寧琛的關係一日日好起來,甚至還熬了幾個日夜,給寧琛畫了一幅肖像回贈,引泉忍不住跳腳。
  「少爺,這這這...這琛王也不像個懂畫的人...你送他這個,不是對牛彈琴麼?」
  丘文殊皺眉,說:「怎這般,無禮。」
  引泉訕訕閉上嘴,去送畫了,正巧那時孟關也在,聽見引泉這般說:「我家少爺感念王爺厚禮,思來想去,也只有將親筆畫回贈能聊表心意了。」
  寧琛很高興地接過畫。
  孟關強忍著也不能阻止自己露出嫌棄的表情,低聲嘟囔道:「顧毗的畫多少錢一幅丘公子不知道吧!」
  引泉也不能阻止自己對孟關嗤之以鼻:「正是知道,我家少爺才如此鄭重行事。」
  孟關一聽,這小廝好大的口氣,他倒要看看這丘文殊畫得有多好。孟關悶頭悶腦往寧琛身旁湊,看也看不大懂,只知道畫裡自家王爺特別好看。
  然後,他看到了那極為繁複的落款------
  藏拙先生。
  
  孟關愣在當場。
  寧琛根本沒看落款,他沉浸在丘文殊的工筆畫中,這畫裡線條細膩,虛實有序,設色高雅,留白亦恰到好處,怎麼看都看不完。
  世家子弟琴棋書畫均要涉獵,像他,雖貴為皇子,但也不能免俗地要學些文雅事物。只是,年紀輕輕便能做到如此極致的,似乎只有丘文殊一人。就連什麼顧毗、藏拙先生,在他眼裡,都不及丘文殊的萬分之一。
  寧琛琢磨了大半天,挑好了位置,將畫掛在牆上,看著看著,他忽然想,看自己有什麼好的,若畫裡的人兒是丘文殊多好,他想什麼時候見他,便能立刻見到他。
  寧琛命人搬來文房四寶,開始構圖,可他怎麼也畫不好,記憶裡的丘文殊也不知怎麼了,總是能攪得他心速不定,害他根本無法定下神來。
  他派人去請丘文殊,丘文殊來了,他便叫他坐在軟榻上,給了他一本書,叫他看。
  丘文殊一頭霧水地盤腿坐著,抬眼看向忙碌的寧琛,問:「要,做什麼?」
  寧琛正幫丘文殊抖衣擺,撫平衣裳的褶子,聞言昂起頭,險些要撞上丘文殊的下巴,他絲毫不知道如此近距離接觸會對丘文殊造成什麼影響,人獸無害地笑道:「畫你。」
  丘文殊一手將寧琛推開,可寧琛紋絲不動,他十分克制地偏開視線,說:「太近了。」
  「很快就好。」寧琛幫丘文殊掃了掃雙肩。
  丘文殊歎氣一聲,寧琛要是個女子該多好啊,自有道德禮數限制他不得靠近自己。
  寧琛最後幫丘文殊穩了穩髮冠,後退幾步認真看了看,而後輕咳一聲,道,「你別動,本王要畫了。」
  丘文殊只好強迫自己認真看書,可他總覺得寧琛的目光肆意又曖昧不清的在他身上逡巡,他為著自己的胡思亂想又懊惱許久。
  忍了好半響,丘文殊問:「畫得,如何?」
  寧琛連連咳嗽幾聲,丘文殊抬眼看去,寧琛很不好意思地說:「畫得不好。」
  丘文殊下了軟榻,趿著鞋走過去看,寧琛只勾了些許輪廓,用筆潦草,畫得非常不認真。
  「王爺,耍我?」
  「沒有,是我沒學過這種工筆,我畫不好。」寧琛匆匆把小筆遞給丘文殊,眼巴巴地看著丘文殊,像個弟弟似的放軟了聲調說話,把身份稱呼都略了,「丘兄幫我畫吧。」
  「...起開。」
  丘文殊重開一幅,認真畫著稿本,只閒閒幾筆便有了氣韻。
  誰知寧琛看著看著有意見了,說:「這不是你。」
  丘文殊不可思議地斜睨寧琛一眼,還從來沒有人質疑過他的畫。
  「本王眼裡的你,沒這般高大。」
  「...」泥人也有三分氣性,更何況丘文殊本就有些孤高冷傲的性子,他罷筆不幹了。「丘某又不是王爺的眼睛,哪裡畫得出王爺眼裡的丘文殊。」
  初識寧琛時,寧琛只及他耳下,現如今卻...他也是很難接受的好嗎!
  丘文殊意難平地回到軟榻坐下,須臾又被寧琛哄回來。
  「你教本王畫,等本王會畫了,你就知道你在本王眼裡有多------有多特別。」
  孟關匆匆捧著公文而來時,便從窗前看到一個江南來的男子環摟著身形高大的北方男兒,手把手地描線的側影。
  孟關猶豫許久,躡手躡腳轉身走了。
  丘文殊認真教了幾個基本畫法,就讓寧琛自己練習,寧琛又要他教填色。丘文殊沒奈何,便又虛摟著他教了一種。
  寧琛偏頭看了他一眼,丘文殊正莫名其妙著,便見他挪過自己先前勾勒的稿本,又挑了一支幹淨的兼毫筆,蘸取些許紅,用他教的方法,拖染在耳部上。
  「本王眼裡的你,耳朵是紅的。」
  「...」丘文殊覺得自己現在指不定從頭到尾都是紅的...
  寧琛滿意地看著稿本,將他那支兼毫筆擱下,又主動將左手窩回他的手心裡,偏頭說:「再教幾種。」
  丘文殊已經有些無法思考,呆滯地要落筆,寧琛叫道:「別畫在這兒。」
  丘文殊低頭一看,他差點畫在自己臉上畫上一筆,他側頭朝向寧琛,想找個恰當的位置------
  就在那瞬間,寧琛巧了又巧地偏頭過來,似乎要與他耳語,微紅的唇瓣擦過他的臉頰。
  一擦而過的火花蔓延四肢百骸,丘文殊呆住了,遲鈍地鬆開寧琛,往後退了退。
  寧琛舔唇,丘文殊驚愕。
  寧琛是故意的吧?
  寧琛怎麼會是故意的呢?他又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美人,這定然是自己的胡思亂想。
  房間裡尷尬的氣氛悄然蔓延。
  丘文殊面無表情旋身要走,寧琛突然道:「丘兄是故意的吧?」
  丘文殊腳下踉蹌,差點就要摔倒,他慌張道:「不是,我,我不是那種人。」就相貌而言,確實更像是他佔了寧琛的便宜,但他真的沒有這樣做!一切都是...意外吧?
  「你不會以為是本王想親你吧。」
  城府深的人都有讀心術麼?!
  「沒有,是意外是意外。」
  丘文殊走到軟榻盤腿坐下,雙膝撐起衣擺,像是嫌棄不夠端正抑或要掩蓋什麼,他雙手又抻了抻衣料,讓其盡可能平整挺直。然後他拿起矮桌上的書,捲著看。
  「也是,你我皆是男子,偶有觸碰情理之中。」
  「嗯。」
  是啊,寧琛又不是女子,他為何要如此拘謹,就算他對寧琛有什麼旖旎之想,也不會毀了寧琛的名譽吧?
  丘文殊突然頓悟,終於明白士林為何會盛行斷袖分桃之風了。因為那不受禮制管轄,你不需對對方負責,不需考慮是否會毀了對方的名譽,不用被家族牽絆,合則來,不合則散。
  因與男子終無結果,甚至有些妻子不會多加阻攔,在納妾抑或收男寵之間,她們傷心之下多數會選擇後者。
  雖世情如此,但丘文殊卻不願做那挫傷婦人心之事,他尚未娶妻,寧琛可不一定。
  
  丘文殊偷瞥寧琛一眼,見他左手執小筆隨意塗塗抹抹,右手托著下巴,食指弓起反覆摩挲著微翹的嘴角。
  丘文殊視線落回微黃的書上,太陽穴突突地跳,手指生硬地撥動書頁。
  勾引?
  不可能。
  食髓知味?
  想多了!
  丘文殊草草擱下書,匆匆起身,在這房間裡踱步。這兒的擺件華美,一看就是珠府的風格,牆上的大弓倒有些格格不入,弓臂上的飾布顏色暗沉多有磨損,應當是時常使用的。
  丘文殊剛伸出手,就聽見寧琛低沉的聲音。
  「你會射箭嗎?」
  丘文殊搖搖頭,那頭寧琛放下毛筆大步走了過來,順手從牆邊的箭筒裡抽出一支箭,一邊說道:「我來教你。」
  丘文殊也來了興致,取下大弓,寧琛從背後攏上來,將他團團圍住,下巴抵在他的肩窩裡,說話時的呼吸輕輕撫著他的臉頰,把他的心緒都攪亂了:「眼睛對準這兒,拉弓------拉------」
  箭歪七扭八地飛了出去。
  丘文殊瞥了寧琛一眼,寧琛無辜地說:「哦,本王慣常用左手,右手不得勁。再來一次------」
  「別別別------」丘文殊下意識用胳膊肘將身後的寧琛推開,再一次懷疑他的用意。須臾,丘文殊將弓一橫,示意寧琛展示一下他的能力。
  寧琛哼笑一聲,一手接過大弓,另一手抽過箭矢,搭弓便往天上一射,天空中一隻中箭的小鳥摔落庭中。
  「怎麼樣?」寧琛似笑非笑地看著丘文殊。「有資格教你了嗎?」
  丘文殊偏頭輕咳一聲,實在不想受那種美人在懷的罪,道:「你留著這這份閒情逸致,教教王妃吧。」
  「我還沒有王妃,拿丘兄練練手。」
  「等------」
  寧琛一把拽過丘文殊攬在懷裡,丘文殊半推半就地重新拉弓,這回他又覺出不對勁了。
  「眼睛瞧這兒、這兒...」
  「可我,我覺得你方才射箭時不不是這樣的...」結結巴巴的說話方式容易給人一種不確定不自信的感覺。
  寧琛瞪眼道:「難不成我會騙你?」
  丘文殊抿嘴看著寧琛,默認了。
  寧琛義正言辭地問:「我騙你做什麼?」
  「...」也是,沒什麼好騙的,但丘文殊還是相信自己剛才的批判,再不聽寧琛的指揮,回憶著寧琛方纔的方式瞄準了不遠處小樹桿上的蟲洞,雖然力道不足,但一擊即中。
  寧琛慢半拍鬆開攬著丘文殊的手,嘴角雖然勾起,但看著有些勉強之意:「你就不能...學慢點兒?」
  丘文殊彎腰去取箭,聞言吃驚地回視:「我,快嗎?」
  寧琛低頭摸摸鼻子,無奈地問:「...丘兄,你有什麼缺點嗎?」
  窗前的丘文殊正搭著弓,聞言又一次偏過頭去,看著那低斂的眉眼,高挺的鼻峰,弧度恰到好處的唇形一時啞然無話。
  寧琛抬眼,丘文殊驟然回頭,有些慌張地看著箭尖,喉嚨有些乾澀地上下滾動,強裝鎮定地問:「好色,算嗎?」
  「好色?」寧琛非常訝異丘文殊這個回答,有些忍俊不禁,而後矜持抿一下,最後還是忍不住笑開了,唇上濕濕的,像剛剛洗過的紅櫻桃,他笑問,「哪個男人不好色?」
  丘文殊一想,也對,不然為何世人要讚頌柳下惠的坐懷不亂?顯然男人都難過美人關,他也不能例外。
  這麼一想,丘文殊倒沒那麼緊張了,搭弓道:「那那就只有結結巴了。」
  說罷,丘文殊瞄準蟲洞又射去一箭,箭矢輕巧巧綴在蟲洞上,不一會兒兩支箭都掉落在地。
  「你的手應該這樣用力。」寧琛笑著覆到他背上,手把手教他拉弓,丘文殊學得認真。
  這時院外孟關去而又返,手上抓著一封信,寧琛微微擰眉,鬆手道:「你先練練,我去去就回。」
  丘文殊點點頭,見寧琛大步走出東次間,與孟關在庭中相匯,當場拆信一覽,神色一點一點變得凝重,與孟關兩人低聲說著些什麼。
  丘文殊閒閒收回視線,正要彎弓,一陣清風送來他們的隻言片語。
  「...派齊王...」
  齊王?那不是曾在金鑾殿上對他有過知遇之恩的八皇子嗎?
  丘文殊弓箭往下垂,搭在窗上,微愣地看向寧琛,寧琛似有所覺,驀然回首。
  等寧琛回來時,丘文殊已經把大弓掛好了,他主動問:「我,方纔,聽到,你們,說起齊齊王?」
  寧琛腳步一緩,訝異地看了丘文殊一眼。
  素日裡丘文殊也曾這樣聽過隻言片語,但他從來不過問的。寧琛皺起眉頭,應道:「哦,他------」
  敷衍的話語到了嘴邊又被吞了回去,寧琛還是直接道:「太子派他出使三苗,過些時日會路經此地。」
  現階段寧琛正與三苗和談,齊王出使三苗,若也是為了和談,就和寧琛衝突了。
  寧琛收拾著案桌,意有所指道:「到時候,本王要帶他好好遊山玩水。」
  丘文殊感覺到一點風雨欲來風滿樓,不由面露憂愁,寧琛在這兒重兵把守,齊王可討不著好。
  寧琛抬眼審視丘文殊:「你很關心他?」
  「是。」丘文殊承認,回憶道,「他有有肩傷,三苗濕熱,怕,怕他不習慣。」
  「哦,難為你記得,」右肩剛剛痊癒的寧琛自顧自連連點頭,「珠城與頤城之間有座山,山上有天池,聽說有療傷之效,到時候我帶他去試試。」
  「你,不高興?」
  寧琛摸著自己的右肩,說:「我以為這是非常明顯的事情。」
  也是,寧琛好不容易攻下五座城池,若是齊王代表大寧與三苗簽訂和平協議,這五座城池是歸還寧琛的封地肅南還是歸還大寧對三苗來說沒有區別,但對寧琛來說卻至關重要。他不高興齊王橫插一腳是非常正常的事。
  丘文殊就「哦」了一聲。
  寧琛愕然抬頭,見丘文殊低頭翻著書,面容沉靜,他沒好氣地咬著後槽牙。
  好一會兒,丘文殊似乎聽見寧琛罵了一句「蠢貨」,他抬起頭,寧琛已經掀簾走了出去。
  丘文殊復又低下頭去看書。
  好端端的,寧琛為什麼要罵他?
  一定是幻覺。
  第四十六章
  得到齊王要出使三苗的消息後,寧琛就命人在各城門嚴加搜羅,一有齊王的蹤跡立即來報。
  丘文殊每天積極地跑到寧琛身邊,藉著要教他畫畫,聽著齊王的消息。
  一連幾天都沒有齊王的消息,倒是寧琛工筆畫小有所成,丘文殊又耐心地攏著他教了幾種技法。
  寧琛貓在丘文殊身下,聽著他在耳邊短促而沉穩的教導,忍不住斜眼瞥向他。
  腹有詩書氣自華,丘文殊身上有著江南才子特有的氣質,只不過他這人很高傲,總是一臉冷漠,看似很難接近,素日裡總和人保持一定距離。雖從不自誇,但言行舉止之間徹頭徹尾烙著「自傲」二字,肚子裡沒點貨的人在他面前總會不自覺自慚形穢。
  所以當他耐下性子教寧琛作畫時,寧琛總覺得自己於他是獨特的。
  「丘兄,本王這也算得上你的關門弟子了吧。」
  雅致舒適的東次間裡傳出丘文殊敷衍的一聲「嗯」。
  「那你便只收本王這一個弟子如何?」那樣的話,能享受這種待遇的就只有他一個人了,是真真正正的獨特不是嗎?
  丘文殊頓手,墨汁滴落在宣紙上,為難地偷瞅寧琛一眼,正正對上寧琛美得勾人心魂的眼眸裡。
  「怎麼了?」寧琛問。
  丘文殊心砰砰跳,勉力拉回自己的理智,抿嘴答道:「王爺,資質,不行。」這收徒可不是隨便玩玩的。
  寧琛黑了臉,側過頭不再看丘文殊,用墨力透紙背。
  丘文殊少不得在一旁提醒他注意力度,這樣作畫不美,畫鷹的時候反倒可以這樣用墨,寧琛胸膛起起伏伏,薄唇裡吐出兩個字:「呆子。」
  「你...」丘文殊皺眉看向寧琛。「王爺,怎麼了?」
  寧琛見他一臉無辜茫然,復又低下頭去,咬牙切齒地說:「蠢貨。」
  丘文殊生氣地指著寧琛,又是蠢貨,這次可沒聽錯了!從小到大罵他蠢的寧琛可是獨一份!
  「怎麼,你可以拐彎抹角罵本王蠢,本王就不可以直截了當罵你嗎?」
  「我不過是實話實話,而你------」丘文殊手指都抖起來了,寧琛斂眸看了一眼,惡狠狠張口就咬,「啊!停停停!元琛!寧琛!」
  其實寧琛咬的力度不輕不重,但丘文殊還從沒有被這樣咬過,他伸手去推,寧琛乾脆扣住他的腰,用那種他完全無法抵抗的力道。
  他越是掙扎,寧琛咬得越緊,濕熱的親近的帶著懲罰意味地啃咬,勾纏舔舐,令他想入非非。寧琛咬得越認真越生氣,丘文殊就越覺得自己思想齷齪。
  丘文殊慌忙求饒道:「我錯了,再不這樣了。」
  寧琛這才鬆了口,自下而上地瞪著丘文殊,丘文殊忙不迭背手過去,濕漉漉的食指曲在手心,不住地蹭,身上某處窩著火。
  「再不怎樣?再不生氣本王罵你蠢了?」
  「當然不是!」
  寧琛站了起來,丘文殊輕咳幾聲,裝作無事般轉身去軟榻取書:「你你罵人應,應該罵到點上!」
  「哦?譬如?」
  丘文殊回頭瞥了寧琛一眼,喉結上下滾動,道:「罵我,有辱斯文。」說罷,丘文殊慚愧地別過臉去,坐在軟榻上。
  寧琛詫異地看著丘文殊,眉頭緊鎖地苦苦思索著些什麼,待看到那紅得不像話的耳朵,丘文殊那僵硬的坐姿時,他似有所覺地踱步過來。
  「丘兄,你剛才都在想些什麼?」
  「...」丘文殊又羞又愧,正想著如何婉轉道出,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兒有一副將大咧咧掀簾而入,寧琛橫眼過去,眼神裡的狠厲叫丘文殊腦海裡的旖旎退散泰半。
  要是叫寧琛知道他方纔所想,那因覬覦寧琛美色而被掛在城門樓上暴斃的下一個人就是他了!
  丘文殊心有餘悸,那副將已惶恐地低下頭,恭敬地給寧琛行禮。
  「什麼事?」
  「王爺,有人跑到府裡求救,說齊王被土匪所囚,求王爺攜一萬兩黃金前去營救。」
  丘文殊一聽,立刻緊張地看向寧琛,寧琛站直了腰,面色如常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副將沉默地行禮退下。
  丘文殊著急地站起身,說:「王爺,打算什什麼時候啟程?」
  「啟程去哪兒?」
  「救、救齊王啊。」
  寧琛笑了下,反問:「救齊王?」
  丘文殊漸漸皺起眉頭,寧琛坦然與其對視,說道:「若消息是真的,土匪的做法正和我意。本王本也是要將齊王囚禁在此,待三苗和談結束後再親自送他回齊地的。」
  政治上的事丘文殊全然不懂,只要齊王安全,寧琛要將齊王囚禁哪兒他都不敢提出什麼異議,但------
  「可現在,囚禁,齊王的是是土匪,土匪,要不到,錢,撕票,怎麼辦?」
  「干我何事?」
  「他,他是你八皇兄。」
  寧琛嗤笑一聲,滿不在乎地說道:「不是一母同胞,算不上什麼兄弟。」
  丘文殊愕然看著寧琛,很快又瞭然地低下頭。願意花重金買一副字畫,卻不願意花一萬兩黃金保齊王一條人命。這不就是寧琛麼,利益為上,人命如紙。
  丘文殊匆匆朝寧琛行禮,轉身大步往外走。
  寧琛臉色微變,跟出去幾步,很快又克制地將邁出腳踏的腿收了回來,臉上掠過一絲傷感,而後藏匿在他冷若冰霜的面具之下。
  「你去哪兒?」
  「丘某曾受齊王恩惠,自然是要想辦法去救他。」
  丘文殊掀簾而去,正巧與孟關擦身而過,寧琛冷聲吩咐孟關:「將他看緊,不准他離開珠府半步!」
  孟關看了看遠去的丘文殊,又看了看決不踏出房間一步的寧琛,匆匆領命而去。
  安排好這件事後,孟關又急忙回了寧琛的院子,寧琛正在用右手練字,眼角眉梢彷彿都掛著冰霜。
  孟關道:「屬下將丘公子『請』到西廂房住下,命幾個士兵日夜守候。」
  「嗯。」寧琛冷冷道,「土匪一事極有可能是假消息,城門的搜尋不能放鬆警惕,齊王很有可能混跡其中,想矇混過關。」
  「是。」
  「下去吧。」
  方才從丘文殊那兒瞭解了來龍去脈的孟關欲言又止。
  日頭漸漸落下,寧琛抬眼見孟關仍杵在原地,冷聲問道:「你還愣在這兒做什麼?」
  「王爺,你何必和丘公子說那些話?」孟關又一次忍不住苦口婆心道,「您告訴他這消息有詐,還需好好斟酌不就好了嗎?」
  好不容易把人哄到身邊,現在又將他趕得遠遠的,何必呢?說幾句場面話,裝一下好人一點都不難啊。
  寧琛咬牙切齒道:「本王不樂意。」
  「為何?」
  「他必須清楚本王是什麼人。」
  孟關難以置信地看向寧琛,說:「王爺,留他在身邊取一個樂便罷了,您可不要...」
  話說到一半孟關意識到自己越距了,匆匆換了話題道:「屬下是怕他像以前一樣,又不和您好了,您為了和他交好,不是費了很多心思嗎?」
  「這樣的好,不要也罷。」寧琛垂眸看著自己的字落在丘文殊教他畫的畫上,濃而重的墨色將淺淡的畫一筆筆覆蓋掉,「本王絕不稀罕。」
  .
  
  第四十七章
  而丘文殊被「請」到西廂房後,士兵還到後罩房收拾了丘文殊的細軟,引泉因此匆匆趕來,得知緣由氣得直跳腳。
  丘文殊取出寧琛曾送過的字畫,要引泉去還,引泉回來咋舌道:「少爺,他把畫撕了!」
  「...」丘文殊在案桌前心煩意亂地寫字畫,怎麼寫也不滿意,匆匆擱了筆,道:「去,外書房,尋,我的畫。」早些日子他在外書房畫了一幅山水畫,是想將來賣作盤纏用的,現下正好派上用場。
  引泉領命而去,回來時更生氣了:「少爺,您的畫被孟將軍偷走了。」
  「問他要。」
  然而那幅山水畫早跟著和談書出使三苗了,孟關根本沒畫可還。本想惡狠狠地敷衍了事,但一想到自己主子的那些小心思,孟關深刻明白自己還會和這位丘公子打交道的,於是他只好親自來給丘文殊解釋了。
  「當時我們也沒想到丘公子就是藏拙先生,想著珠府有這幅畫便拿上了,實在算不得偷。」
  「不問自取便是偷。」引泉陰陽怪氣地回了一句。
  丘文殊則朝孟關伸出手,道:「銀子。」
  孟關裝糊塗:「啊?」
  引泉叉腰道:「我家少爺的意思,既然你們把畫拿走了,便用銀子來折換。」
  「這這這...」孟關一聽就肉疼,直接說,「我們王府早已入不敷出,哪來的銀子付給你們?」
  「你們王爺前些日子不還隨手送了一幅價值連城的名畫嗎?」
  引泉說起這事,孟關更難受了。
  「那是我們王爺掏空私庫出的銀子!」
  丘文殊微愣,目光無意識落在卷缸裡的字畫上,心裡五味陳雜。
  引泉還在和孟關扯皮,孟關煩不勝煩,只好和丘文殊說:「丘公子,我知道你要尋此畫的用意,我直接告訴你吧,不出三日,我們必能找到齊王。」
  丘文殊詫異地看向孟關,寧琛不是不聞不問麼?
  難道他只是口是心非?
  「土匪消息來得突兀,極有可能是聲東擊西之計,王爺已派我等調查清楚。」
  許是這種政事寧琛不宜與自己細講,所以他方才才會那樣說話吧。
  這麼一想,丘文殊心頭的煩悶退散,眼底綻出光芒,像遇到了什麼開心事似的:「如此便好。」
  孟關見丘文殊不再追究山水畫的事兒,轉身就走,引泉著急地跟丘文殊說:「少爺,您就這樣讓他走了?您的畫------」
  丘文殊手一揮:「送他。」
  引泉看了看志得意滿離去的孟關,再看了看表情淡然,一點兒也不心疼的丘文殊,氣悶不已。
  丘文殊小心撥著卷缸裡的字畫,記起自己把畫還給了寧琛,寧琛又把畫撕了,他急匆匆跑去找寧琛。
  士兵跟了一路,見他進了寧琛的房間,便守在簷下。
  丘文殊拐進東次間,寧琛正用右手練大字,正襟危坐,面沉如水,眼尾都不掃他一下。
  這次的事丘文殊自知有錯,厚著臉皮踱到寧琛身旁,見他寫的醜字,還昧著良心誇道:「嗯,有長進。」
  沒得到回答的丘文殊歪頭打量寧琛,寧琛劍眉色重,星眸輕斂,極為專注地看著自己寫下的一筆一劃,似乎絲毫沒有收到他的影響,但唇卻氣得抿成一條直線。
  丘文殊輕聲道:「我錯啦。」
  寧琛眼睫扇了扇,仍繼續寫字,落筆失了輕重,顯得更四不像了。
  「王爺,左手,寫字,好看。」丘文殊換策略,改問話了,「怎麼,喜歡,用右手,練字?」正常人都是揚長避短的呀。
  寧琛咬著後槽牙,沒有回應。
  「是不是,決心,練好?」丘文殊給寧琛戴高帽,讚道,「王爺,有毅力。」
  寧琛終於忍不住別他一眼,氣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說:「本、王、只、是、喜、歡。」
  得到回應的丘文殊忍不住抿嘴笑,見寧琛眸子裡光芒越發冷了,又再次道歉道:「今日,之事,是我,錯了。」
  「錯了?」
  「嗯,不該,沒聽完,就走。」
  寧琛冷哼一聲,眼眸輕垂,擱下手中筆,賭氣道:「僅此而已麼?」
  丘文殊絞盡腦汁道:「我,我還還誤會你了,以為,你只看重利利益。」
  「你沒誤會,本王確實只看重這些。」
  「你不是的。」
  「我是的!」寧琛惱怒地站起身,「為什麼你總要將我美化?我明明就是不折手段往上爬的小人,你卻一再給我裹上遮羞布,怎知我一點兒也不稀罕!」
  丘文殊愕然,也許少年時他曾將元琛美化為一個天真無邪的姑娘,但他現在常常因為先入為主的觀念,對寧琛多有誤解,每次都要刨開重重偏見才能看見真正的寧琛,他這樣怎麼也算美化?
  「你按著心中的幻想將我當做聖人,待我好,對我笑,等我入套了,你轉身又發現我不過是個庸俗的凡夫俗子,然後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寧琛看著丘文殊的眼裡有恨意,像是十分痛恨丘文殊將他折磨成這樣。
  「我沒有。」丘文殊著急地辯解,語速不自覺快起來,都不結巴了,「是你為了我們之間情誼,傾盡所有送我我珍愛的字畫。我想著你待我也能如此真誠,更不要說別人了...」
  寧琛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氣得自顧自別過臉點點頭,末了又轉過頭看丘文殊,問:「我對你好,我就必須對其他人也這樣好嗎?」
  丘文殊徹底懵了,看著寧琛那氣紅的眼眶啞口無言。
  寧琛說的什麼話?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怎麼突然又看不懂寧琛了?
  好半響,丘文殊結結巴巴道:「那是因因為...」因為我對你來說不過是昔日同窗,是被置之死地過的廢棋,是不重要的人啊。你對我都能這般好,難道不是理所當然也會對兄弟齊王這麼好嗎?
  「若我真這樣蠢,今時今日的我絕對是白骨一堆!」
  丘文殊茫然又無措地看著盛怒中的寧琛,若真如此,那寧琛又為什麼要對他好呢?他身上難道還有寧琛可利用的?
  「你口中的好齊王指不定還會踩上一腳,以此彰顯他也為此付出過。」
  丘文殊皺眉看著寧琛,不贊同地說道:「你怎能如如此惡意揣揣測------」
  「報!」院外傳來一聲通傳,而後一名風塵僕僕的士兵奔到門前,匆匆行禮道,「齊王一行人於珠城外求見。」
  丘文殊驚喜,寧琛面無表情地磨著後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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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齊王入住珠府芙蓉苑,寧琛設宴為他洗塵,但沒有邀請丘文殊入席,丘文殊不介意,捧一孤本酣讀。
  倒是齊王不知從哪兒知道他在此處,執意派人來請,丘文殊推脫不過,只好前去。
  宴會設在珠府外院的一處水榭裡,重兵把守,裡頭歌舞昇平,悠長的歌聲傳得很遠。丘文殊入內時,只見到武將身旁鶯鶯燕燕,摟抱不避旁人,而寧琛坐主位,似笑非笑飲酒看舞。
  齊王坐寧琛下首,正要遙敬寧琛一杯,餘光瞥見一襲青衣,登時扭頭看去,來者舉止高雅,相貌似丘文非,卻沒有丘文非的圓潤,反多了幾分孤高冷傲。
  「丘公子!」齊王臉上含笑,快步繞出來,將堪堪要行禮的丘文殊扶住,「不必多禮,快快請坐。」
  見齊王仍這樣禮遇自己,丘文殊心中頗有幾分感慨,在齊王下首坐下後,便要敬齊王一杯酒,再好好敘舊。
  誰知喝下的竟然是烈酒,由頭到尾燒得他連連咳嗽,齊王竟上前為他撫背。
  寧琛指尖搓著酒樽,睥睨下方,冷聲道:「半口烈酒都喝不得,也未免太嬌弱了。」
  「誒,阿琛。」齊王打合場道,「丘公子醉心書畫,不似我等花天酒地,喝不得烈酒也正常,快快命人呈上果酒。」
  「果酒?」寧琛嘲諷一聲,瞥了一旁的隨侍一眼,懶懶道,「還是給丘公子一壺水吧。」
  丘文殊喝下好幾杯水,堪堪止咳,整個人好受多了。
  寧琛揮手讓舞女推下,擱下酒樽,睨齊王一眼:「八皇兄,你此行為了何事?」
  齊王歸位歎氣道:「太子命本王出使三苗和談...」
  齊王正說著話,水榭上忽然傳來數道重重的兵器敲桌聲,丘文殊餘光看去,原本與女子調笑的武將們不知何時起,已褪去臉上淫笑,露出原有的肅殺。
  而齊王身後的太監隨從已警惕地環視週遭。
  「...這本是美事一樁,本王便沒有推脫,行至半途才聽聞你已派人前去和談。」齊王看著寧琛,真誠道,「阿琛,你曾助為兄奪下齊地,這一次本王不會阻了你的路。」
  丘文殊一聽,有理有據,內心已信了幾分,齊王和寧琛沒有衝突是最好不過了。
  而懶懶斜坐著的寧琛卻冷笑問:「如若如此,你又何必放出假消息,引本王前去剿匪?」
  「這消息是放給太子聽的。」齊王笑道,「只有這樣,本王才能順理成章拖延時間。」
  是啊,齊王就算要幫寧琛,也不能立刻和太子撕破臉啊。
  丘文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寧琛表情,寧琛並沒有放下戒備,這時齊王拍手道:「把人帶上來。」
  水榭外款款走來八位女子,踱至廳中行禮。
  「這本是為三苗國主準備的厚禮,現在想必用不上了,」齊王看向支肘托腮的寧琛,笑道,「全部送給你。」
  寧琛生得絕美,想必眼光高到天上去了,要送他姬妾這招是不是有點兒差?雖心裡這樣想,但丘文殊還是好奇地朝那八位女子看去。
  這八位女子相貌自比不得寧琛,但環肥燕瘦各有特色,其中還有一位膚色稍黑的女子,她胸膛鼓鼓,穿一身騎服,梳男子髮束,並沒有其他女子的溫順,眸光裡野得很。丘文殊心中嘖嘖稱奇,這齊王還真會尋人啊。不找相貌美的,只找有特點,能勾住人一時半會兒的。
  就在丘文殊暗自誇獎齊王之時,他感到一束極冷極刺骨的視線戳向他,大有將他挫骨揚灰的架勢。他回視,寧琛似笑非笑地遙敬他一杯酒,嘴角的冷意凍得他背脊發涼,立刻低下了頭。
  怪不得寧琛生氣,這些女子即將成為寧琛後院之人,他怎麼能失禮地一看再看呢!
  「難得八皇兄有心,本王便都收下了。」寧琛坐直身,朝後揮揮手,便有隨侍走下台階,引那八位女子離去。
  「既然八皇兄無心和談,那這段時日便好好享受珠城的好山好水。」寧琛站起身,背手走下台階,「待時機成熟,本王會派人護送八皇兄回去的。」
  「阿琛,做戲要做全套,本王還是要去三苗的。」齊王面露難色,道,「太子乃儲君,本王不能得罪他。」
  寧琛朝齊王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沒有應話。
  齊王看向一旁默默喝水的丘文殊,說道:「還有一事,丘大人托本王將丘公子帶回國。」
  寧琛微怔,朝丘文殊看去,丘文殊起身道:「勞煩,王爺了。」
  「不勞煩,」齊王笑吟吟道,「你我可一路暢談書畫,本王高興都來不及。」
  丘文殊朝齊王拱手。
  寧琛哼笑一聲,道:「八皇兄,一個結巴怎麼與你暢談?」
  丘文殊微愣,寧琛甩袖而去。
  雖然寧琛總是喜怒無常,但重逢後他從未這樣下過自己面子,更沒有這樣拒他以千里之外,丘文殊也不知是不習慣還是怎的,心裡空落落的,很是難受。
  丘文殊怔怔地看著寧琛走遠,廳中不少武將追隨他而去,然他身高頎長,絲毫沒被身後人蓋過。
  「丘公子,這段時**留在琛王身旁,多有受辱吧?」齊王關切地看著丘文殊。
  受辱?
  丘文殊這才後知後覺,寧琛這般諷刺、甚至可以說是罵自己了,自己應該生氣才對,怎麼還會------
  許是剛才他無禮窺探了寧琛的女人,心裡愧疚吧!
  齊王拍拍丘文殊的肩,低聲道:「琛王如今重兵在手,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你且先忍耐,等離開此地,便好了。」
  丘文殊強忍著才沒有皺眉頭。
  寧琛是坐擁萬兵,但他就算是受傷中毒,亦日日不敢懈怠,照常出操,怎麼能說他跋扈呢?
  就算他真的跋扈,也沒什麼吧!他是皇帝的兒子,身份金貴,他為國奪回失地,居功至偉,目中無人又怎麼了?
  這個齊王,在寧琛面前兄弟情深,在背後卻說他飛揚跋扈,目中無人...怪不得寧琛這般警惕他。
  丘文殊與齊王寒暄的心思淡了許多,只談了幾句,便匆匆行禮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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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文殊回了寧琛的院子,隨侍抬水進進出出,熱水淌了一地,濕漉漉的。寧琛高大的剪影映在窗前,有隨侍立在他面前,正幫他在寬衣解帶。
  丘文殊拐了個彎便進了屋,屋裡人很多,次間擺著大浴桶,兩個隨侍正在浴桶前展開屏風,沒有人在意丘文殊的進入。
  寧琛冷著一張俊臉站在屏風旁,衣襟敞著,露著燭光下深深淺淺的腹肌線條,散發著閒人勿近的狠戾氣息。丘文殊正猶豫著要叫他時,隨侍繞到其身後,取下束冠,緩緩放下他的長髮。
  窗外夜風吹來,將寧琛幾縷長髮吹散在肩前,他偏頭垂眸間,登時從令人畏懼的閻羅王變成了叫人神魂顛倒的冷美人。丘文殊動彈不得,癡癡地看著寧琛自額間升至鼻峰,又陡然落至唇瓣,最終滑過喉結的輪廓。
  誰知下一瞬間,寧琛那飽含怒火的眼眸便橫了過來,丘文殊陡然激靈了一下,慌張又不捨地偏開視線,虛空落在其身後的隨侍身上去。
  「你來做什麼?」
  「我...」丘文殊張張嘴,口乾舌燥得說不出話。他根本不敢看寧琛,只好看向繞到寧琛身旁的隨侍,實際上腦袋一片空白。寧琛沒發現異常吧?
  寧琛沿著丘文殊的視線看去,看到自個兒身邊,齊王送來的騎服姬妾,十指登時攥得咯咯作響。
  「丘兄說自己好色,本王還以為你是自謙。」寧琛咬牙切齒地說,「如今總算是見識到了。」
  「...」寧琛這是發現自己癡迷他的美色了?
  「怎麼,丘兄就好這口?」寧琛緩步走來,極冷的視線落在丘文殊身上,明明笑著說話,但丘文殊總覺得下一秒就要被掐脖子了。「喜歡易裝?」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隱瞞的。
  丘文殊慚愧地低下頭去,坦白道:「抱歉,我,我不該覬覦------」你的美色的。
  「滾。」
  自認罪大惡極的丘文殊毫不辯解,內疚地轉身走了。
  上一個覬覦寧琛的人在城門口被掛成人干,自己只是被驅逐,顯然是寧琛手下留情了。
  可寧琛越這樣做,丘文殊便越內疚自責。從前他自認飽讀詩書,學富五車,沒想到通通都是自以為是,他半點沒學到書中精髓,如同凡夫俗子一般,被美色控制身心。
  寧琛是真小人,他是偽君子,比之不如。
  丘文殊失魂落魄地回了西廂房,決心以後要好好修身養性,克己復禮,再不做、不想這種有辱斯文之事。
  丘文殊走後,寧琛面無表情走到齊王送的姬妾面前,動作粗暴地掐住對方的下巴往上抬,像看一個器皿般冷冰冰地打量著她的容貌。
  不過是庸脂俗粉,也值得丘文殊這般癡迷!
  即便他對丘文殊的審美如此鄙夷,他的心仍像是破了洞,風嘩嘩地往內刮,又難受又無從緩解。
  寧琛轉身一腳踹破浴桶,稀里嘩啦一陣亂響,熱水流淌一地,隨侍們跪倒一片。
  「誰讓你們擅作主張讓她過來的?」
  「從今往後本王再不要見到她!」
  「再有下次,本王一一擰斷你們的脖子。」
  「全都滾!」
  直到房間裡只剩他一人,坐在滿地狼藉之上,寧琛很是懊悔自己情緒失控,喜怒不形於色,他怎麼可以這樣肆意妄為!
  寧琛回了東次間,坐在案桌前開始用右手練字,心中那無從排解的怒不可遏彷彿隨著筆墨宣洩而出。
  他在心中自問自答。
  不過是個姬妾,甚至不如一副字畫來得貴重,丘文殊喜歡,送他便是,值當如此大發雷霆麼?
  可字畫是死物,姬妾是活生生的人,她可以與丘文殊同寢共眠,可以窩在他的身下紅袖添香,可以隨時奪走他的目光,像今日這般!
  只要想像到那個畫面,寧琛整個人難受極了,恨不得將佔據丘文殊之人通通撕碎。他用力攥緊筆管,毫無章法地在紙上塗抹著。
  他原本只希望丘文殊知道他是什麼人之後仍然願意留在他身邊。但人都是得寸進尺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希望得到丘文殊的全心全意,否則寧願全都不要...
  要怎麼做才能讓丘文殊像當初一樣,把他捧在手裡,在乎他的喜怒,關心他的安危,並且永遠不變...
  明日見到丘文殊,他定要當面問清楚,不再受這種剜心之苦。
  丘文殊一夜難眠,讀了一夜的色即是空。第二日一大早,他正想去給寧琛賠罪,還沒繞出迴廊,廊下的隨侍苦著臉攔下了他。
  「請留步,王爺不見你。」
  寧琛一發脾氣總愛說不見不見的,但多請見幾次,他的脾氣也就慢慢消了,丘文殊已經習慣成自然,同隨侍道:「勞煩,通傳,一聲,就說------」
  「王爺說若再放你進去,他便要擰斷我們的脖子。」
  丘文殊訝異地看著隨侍,隨侍很是後怕地說:「昨夜王爺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說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你快點走吧,莫要連累我們丟了性命!」
  看來寧琛永遠不會原諒他了。
  丘文殊失魂落魄地走了。
  而正房內的寧琛冷著臉吃下早膳,擱筷子時淡淡地問道:「今日有人來求見嗎?」
  隨侍忙不迭搖頭。
  寧琛發狠地咬著後槽牙,還強撐著勾起嘴角,拿起桌上的鞭子,信步走出去,預備去出操。
  院裡小廝正打掃著庭院,寧琛假裝不經意地瞥過去,看到了空蕩蕩的西廂房,臨窗的案桌上早沒了丘文殊慣常使用的文房四寶。
  強撐著的微笑瞬間消失,寧琛舉起馬鞭對著西廂房,問:「他走了?」
  小廝恭敬地低著頭答道:「是。」
  寧琛額間青筋凸起,對著西廂房連說了三聲好,心中怒不可遏,轉身大步出了月拱門。
  灑掃的小廝立即跑去同趕丘文殊出去的幾名隨侍說道:「王爺誇你們手腳利索呢。」
  從昨晚到現在腿肚子還顫著的隨侍們總算敢舒一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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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文殊與寧琛不和的消息兩日後輾轉從姬妾的口中傳到齊王的耳朵裡。
  齊王嘖嘖稱奇道:「這還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本王什麼事都不用做,便能達到目的了。」
  齊王的貼身太監陳公公跟著笑了一會兒,見齊王心情好,問道:「王爺,奴才有一事不明白。」
  「講。」
  「三苗國主與琛王和談成功,還是和太子殿下和談成功,這兩者之間有區別嗎?」
  「當然有。」齊王坐在軟塌上,隨意翻著手裡的書,答道,「和談書中若是將這五座城池歸還給琛王屬地,那麼這五座城池便是琛王所有。和談書中若是將這五座城池歸還大寧,那麼琛王打下的這五座城池,便不是他的了。」
  「到時太子殿下要將這五座城池賞給哪位王爺,便都順理成章了?」陳公公為齊王端來一杯茶。
  「嗯。」齊王笑著飲下,茶香清冽,他示意陳公公斟上,續道,「到時琛王便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但是琛王已經佔下這五座城池,」陳公公掃視四周,在這芙蓉園的院外重兵守衛,彷彿時刻彰顯著琛王的兵力,「萬一他佔地不走呢?」
  齊王笑著飲下一杯茶,說道:「那他便是公然與朝廷為敵,有起兵造反之嫌。屆時誰都可以打著清叛軍的名頭,攻打他的屬地。」
  陳公公咂舌。
  「琛王的屬地原本是最小最差的,若是多了這五座富饒的城池,他的屬地便是所有兄弟中最好的,將來定是睿王的一大助力,」齊王搓著茶杯,沉吟道,「將來太子就算能順利登基,也如鯁在喉,不得安心。所以這次一定不能讓琛王如願以償。」
  其實早在得知寧琛攻下三座城池時,太子已未雨綢繆,派人潛入三苗和談。為了確保和談萬無一失,得知三苗國主從小仰慕大寧國學後,太子特意命人搜羅國內能人異士,寫成名錄,送與三苗國主一覽。
  只要三苗國主與大寧簽訂和談書,太子便將這些人當作謝禮送給三苗國主。而三苗國主鍾愛的書畫大家藏拙先生------丘文殊正在此名單中。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等。」齊王放下茶杯,悠哉悠哉地捧起書看了起來。
  同樣在看書的還有丘文殊,只是自從回了後罩房,他常常翻一頁就能看個大半天。
  引泉旁敲側擊,從寧琛隨侍那兒知道了自家少爺覬覦王爺的姬妾後,既不相信,瞧著少爺的神色也不敢過問,整日只盼著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兒,回大寧去。
  丘文殊悶了幾日,也萌生去意。既然寧琛不願再見到他,他便不要在這裡礙眼了。
  只是珠城糧草豐裕,根本不需要大寧支援,孟將軍之前說的隨押運糧草大軍回大寧的話也成了空談。丘文殊只能寄希望於齊王。
  這日,丘文殊問明了齊王的居所,帶著引泉到齊王所在的芙蓉園而去。
  芙蓉園位於珠府內院,是個兩進的院落,丘文殊主僕被迎進待客的花廳。
  「本王此行身份尷尬,在這珠府內不宜多走動,整日困在芙蓉園中,早已膩了味兒,好在丘公子來作陪。」齊王見人三分笑,對著丘文殊沒半分王爺的架子,還親自沏茶,「丘公子今日怎麼有空來這兒?」
  丘文殊在齊王對面正襟危坐,道:「文殊,想來問問王王爺,什麼,時候,回回大寧。」
  「哦。」齊王輕輕放下茶杯,不動聲色地和斟茶的陳公公對視一眼,苦笑道,「本王亦不知,瞧著阿琛的意思,他定要等和談書塵埃落定,才肯放我歸去。」
  那豈不是還要在這兒呆很久?
  丘文殊垂眸抿下一口茶,臉上迅速掠過一絲失落。
  芙蓉園的動靜隨時都有人上報給寧琛,丘文殊造訪齊王,詢問歸期一事很快也傳到了寧琛的耳朵裡。
  當時寧琛正與孟關商量軍務,聞言皮笑肉不笑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報信的士兵很快退下,孟關見寧琛微笑著攥緊折子,立刻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
  「本王以為最先急起來的必定是齊王,沒想到反倒是丘文殊。」寧琛氣得牙癢癢,磨著後槽牙道,「他要走,你就派人送他走好了。」
  「好,屬下這就吩咐下去------」
  「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孟關委屈道:「王爺既然不捨得,就不要說出來引屬下誤會。」
  「什麼不捨得!」寧琛怒得聲調陡然高起來,咄咄逼人地瞪著孟關,「他不過是個窮酸秀才,對本王來說毫無用處!」
  「那??引本王至此,三苗幼主舉兵剿滅本王,大寧歸還五座城池,齊王得本王屬地。」
  李梓大驚,那他們現在不就入甕了?
  「三苗幼主的精兵明日就要來了,我們要早做準備。」寧琛心中已有成算,快速寫了一封信。
  「王爺我們現在就走吧!留得青山在------」
  「走?」寧琛冷笑一聲,眉上的傷口刺痛得厲害,他將信箋塞入信封中,緩緩道,「本王非但不用走,還能叫他們有去無回。」
  「可我們只有一百人。」就算士兵們能以一敵百,也架不住在三苗境內,三苗幼主的精兵源源不斷啊...
  「所以我們是絕佳的誘餌。」寧琛利索地披上鎧甲,李梓要上前幫忙,寧琛擺手拒絕了。「等他們攻破這裡,三苗皇宮就易主了。」
  李梓終於明白寧琛的用意,可他還是擔心:「可我們沒有援兵------」
  「算著日程,孟關明日將至。」
  「孟將軍不一定能及時抵達...」
  「富貴自來險中求。」寧琛遞出信,「將此信送到鐵真王府上,他到時自會策應。」
  李梓強壓下心底的恐慌,接下了信。
  李梓送完信回來,伺候丘文殊的人苦著臉從西廂房裡出來,看到李梓,便迎上來說:「李副將,丘公子病得更重了。」
  李梓沒好氣地說:「不用管,只要伺候周到,不落王爺的眼就行了。」
  「可他連藥都不肯喝。」
  明明昨天還乖乖喝藥的,怎麼今天又鬧這一出,難道丘文殊知道藥都換成真的了?
  「而且都現在都還沒起身。」
  李梓暗中保護過丘文殊,自是知道丘文殊作息十分規範,他皺了皺眉,快步上了西廂房,戳了戳窗紙往裡看。
  床榻上隱隱可見坐著個人,那人佝著腰,看著像在哭。
  李梓再往四周看看,再沒看到別人。
  李梓急了,懟下人:「丘文殊不見你都不知道嗎!」
  下人懵了,說:「在在的呀,他就在床上坐著,還叫我出去。」
  「丘文殊這廝何曾------」
  丘文殊從來都是正襟危坐的!
  李梓想著和下人辯也是浪費口舌,他踹了房門一腳,快步上前掀了帳子,床上的人竟然還真是丘文殊。
  李梓嚇了一大跳,丘文殊雙眼紅腫,手上都是血,身上的白娟中單扯得凌亂。更奇怪的是,李梓這般動作,他連個正眼都沒投過來,斂著眸,視線輕飄飄地落在床被上的帶血匕首上。
  「丘公子?」
  李梓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第六十三章
  李梓的呼喚,丘文殊置若罔聞,他的目光雖落在匕首上,腦海裡卻全是寧琛決絕的神情。
  ------你說過喜歡我,喜歡我什麼?臉嗎?
  ------沒有你喜歡的了。
  只要回想起這一幕,丘文殊五臟六腑都在痛。
  他想不明白。
  重逢後,寧琛待他至誠,卻要他牢記自己是為求利益不擇手段的人。
  他牢記了,也做好寧琛為這五座城池將他獻給三苗幼主的心理準備,並自尋出路。
  他自以為做得很好,可到頭來,寧琛卻又來斥責他的不信任。
  難不成他在寧琛心裡,比這辛苦打下的五座城池還要重要?
  難不成他丘文殊還能凌駕於寧琛的利益之上?
  丘文殊心口悶得很,扯著衣襟,目露痛苦之色。
  一旁的李梓看著心驚肉跳,扶著丘文殊的肩,問:「丘公子你沒事吧?」
  丘文殊恍恍惚惚地推開李梓,聲音沙啞:「問清楚,我要問問清楚。」說罷,丘文殊連連咳嗽,他拿著匕首,踉蹌著下了床。
  李梓想起寧琛左側眉骨的傷,登時攔下了丘文殊。
  可攔下後,他又有些束手束腳。
  丘文殊傷了王爺,王爺沒下令殺他,更沒有任何懲戒,可見對丘文殊還留有情分...
  他可不能得罪丘文殊...
  「額...丘公子...您準備去哪兒?」
  「我要見,王爺。」
  李梓尷尬地假笑道:「您準備這樣出去見人嗎?」
  丘文殊低頭,幾縷長髮垂下,憔悴又頹喪,他看了看自己,凌亂的中單,一點都不得體。
  李梓道:「您先換換,我幫您看看王爺現在有沒有空。」
  說罷,沒待丘文殊給出反應,李梓關上門,報信去了。
  他們所佔據的這間客棧不大,丘文殊的廂房就在寧琛的院子裡,沒三兩下的功夫,李梓便將此事稟明寧琛。
  寧琛正看著兵書,聞言面無表情道:「以後再提起這個名字,本王割了你的舌頭。」
  李梓立即住口,並小心翼翼地問:「王爺,您臉上的傷,是不是該找個大夫看看?萬一留疤就------」
  寧琛眼神無波無瀾地睨了李梓一眼,李梓登時背脊發涼地住了口。
  寧琛的副將匆匆走了進來,他臉上冒汗,低下頭,著急地稟報道:「王爺,鐵真王急報,三苗幼主提前派兵了,半個時辰之內便會圍攻這裡。」
  李梓愕然,著急地看向寧琛。
  寧琛立即放下兵書:「傳令下去,著鎧甲,備戰。」
  李梓著急道:「此戰凶多吉少,王爺您是千金之軀,還請------」
  嘩啦的聲音響起,李梓愕然抬頭。
  寧琛取下鎧甲,不經意捏碎了一片甲,頓了頓,他垂眸道:「你帶幾個精銳部下,將丘文殊安全送回他的醫館。」
  李梓一愣,道:「大戰在前,理他作------」
  「這是軍令。」
  「...是。」李梓低頭應下,轉身撩起竹簾子,與簷下的丘文殊眼神對了個正著。
  房中傳出寧琛與副將的戰前相商,詳密的多方部署中,丘文殊已然拼湊出事情的全貌,他眼睫撲朔,眼底微濕。
  他耳畔響起昨夜寧琛的話。
  ------我和你說,到了國京自會救你出去,你信了嗎?
  ------如果我說,我看到你接了齊王的刀,我一直在等你的判決,你信嗎?
  這些話在他心裡翻來覆去地攪著,將他整個人撕成兩半,一邊是相信寧琛的赤誠,一邊是理智的掙扎,懷疑寧琛會像三年前一樣。
  這些自我爭執,此時此刻皆有了答案。
  ------此戰凶多吉少。
  ------你帶幾個精銳部下,將丘文殊安全送回他的醫館。
  寧琛自身難保之時,尚要保全他,他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從前種種,皆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望著竹簾裡朦朧可見的高大身影,丘文殊心中充滿了愧疚。
  此時,房中的商議漸漸到了尾聲。
  副將掀簾步出,嘴裡吶吶道:「要是再有三百餘人,我們興許能撐到孟將軍趕來...」
  丘文殊聽了,登時闖進寧琛的屋子:「寧琛!」
  寧琛回頭,眼神冷漠地越過他,落在他身後的李梓身上:「李梓,本王讓你把他帶走,你沒聽見嗎?」
  李梓遲疑地上前,丘文殊則快步跑到寧琛面前,取出自己的玉珮,說,「我們丘丘家在三苗蓄蓄了私奴,你讓人拿拿了我的玉------」
  寧琛目不斜視地從丘文殊身旁大步走過,左側眉梢上的傷觸目驚心。
  丘文殊追著說:「是真的。」
  眼看寧琛就要踏過門檻轉身不見,丘文殊著急了,說:「齊王那那把匕首,是我了了結自己用的。」
  寧琛停下腳步。
  丘文殊燃起希望,咳嗽著說:「三年前,你,你救了我,我信了。」
  「從今往後,只要你咳咳咳你說是是真的,我就信。」
  黑幕下的寧琛神色難明。
  丘文殊追了上去,拉過寧琛的手,將刻有丘氏族徽的玉珮放在他手心,說:「大難將臨,你別跟我,置氣,行嗎?」
  寧琛默默看著手心上的玉珮,心緒翻湧不定。
  若真取走丘文殊的私奴,倘若他兵敗,丘文殊也必定逃不出三苗...
  須臾,他露出一個厭煩極了的表情,微微傾頭看著丘文殊,問:「這場戰役,我連一成勝算都沒有,你可知悉?」
  丘文殊匆匆點頭,道:「所以,我、我更要助你。」
  「是因為我對你有過救命之恩,忘恩負義』這四個字,絕不能落到你丘文殊頭上,所以你把玉珮給我,是不是?」
  寧琛往前一步,丘文殊不自覺地後退,怔怔地看著對方。
  「一個連世俗之見都無法為我摒棄的人,在危難關頭因為禮義廉恥一說,要陪我去送死,你在羞辱我嗎?」
  丘文殊搖頭:「不,不是...」
  「不是?那是為了什麼?總不能是愛我至極吧?」寧琛一步步靠近,丘文殊一步步後退,寧琛說得咬牙切齒,他連抬頭看他一眼都不敢。「三年前,你就這樣讓我誤會過,害得我深陷其中,痛苦不已!」
  丘文殊想起昨夜寧琛的自戕,他的手微微抖著。
  「你還想讓我這樣下去嗎?」
  「你若真救了我,只會讓我重蹈覆轍。」
  丘文殊搖頭,慌亂中他見寧琛將他的丘氏玉珮拋向湖心,他難以自抑地伸手去接,可那玉珮高高躍過他的手指尖,墜入湖中,只在水面泛起一點漣漪,便再無蹤跡。
  丘文殊呆呆地看著了無痕跡的湖面,聽著寧琛決絕地說:「如果真想報恩,你就該不管不顧地離開,從此與我一刀兩斷。」
  丘文殊心口像是被剜了似的,痛得紅了眼眶,身旁的寧琛大步離去,鳳翅盔上紅纓微拂,側顏冷漠。
  不知過了多久,李梓上前道:「丘公子,別耽誤時辰,我們得趕緊走。」
  丘文殊失魂落魄地被拖上馬車,馬車很快搖搖晃晃地出了客棧。
  顛來顛去的視線中,客棧越來越小。
  三苗軍紛雜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聲聲踏在他心上。
  
  丘文殊被安全送回醫館。
  這本是丘文殊與醫館約好的日子,掌櫃備好一切,丘文殊一回來,他就催促丘文殊坐上在醫館後門等待的馬車。
  丘文殊再次被推上馬車,同在馬車上的,還有引管事。引管事是丘家在三苗的主事人,他大約四十來歲,留著一把小鬍子。
  相互見禮後,丘文殊掀開簾子,目光虛空地落在外頭。
  城裡已然有肅殺之氣,騎兵飛馳而過。
  這些騎兵,都是去殺寧琛的吧。
  丘文殊掀起簾子的手指掐得緊了。
  ------如果真想報恩,你就該不管不顧地離開,從此與我一刀兩斷。
  引管事打量著丘文殊的神色,低聲道:「少爺放心,我們的人都喬裝打扮一路跟隨,我等必定拼盡全力,護送您安全返回大寧。」
  丘文殊放下簾子,懨懨地「嗯」了一聲,他看著膝上的藍底織錦,反反覆覆想的卻都是寧琛。
  寧琛的好,寧琛的決絕,寧琛的聲聲質問。
  良久,丘文殊閉了閉眼睛,道:「我們,說說話。」
  引管事驚異地看了丘文殊一眼,隨即點點頭,可想了很久,卻都想不出能跟自己的主子說些什麼。
  丘文殊問:「助我,回大寧,你在三苗,苦心經營,的一切,皆有可能,分崩離析,你心裡痛快嗎?」
  引管事想都不想就說道:「我的命都是丘家給的,倘若為了這點身外之物便要背棄主家,我這輩子都難以開懷。」
  丘文殊對這個答案毫不意外。
  若他是引管事,他也會作出同樣的決定。
  丘家嚴厲的教養,將每個人都包裹在道德規範中,一旦行差踏錯,首先發難的,是自己。
  三年前他誤以為寧琛是女子,為了負責,為了躲開自己對自己的責問,他對他關懷備至。
  今天,寧琛決定了他的報恩方式,他只要乖乖跟著走,便能無事一身輕。
  可聽著車外的喧囂聲,一想到那一把把染滿鮮血的橫刀終究會朝向寧琛,丘文殊便痛苦異常。
  身旁的引管事撩起簾子往外看了看,喜道:「少爺,城門快到了,很快,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裡。」
  丘文殊看去,巍峨的城門大開。
  丘文殊回頭,掀開車簾往後看去,來時的路不斷消失在眼前。
  若按寧琛的方式走,此次一別,將是訣別。
  這樣報了恩,寧琛不在了,他這輩子能有展顏的一天嗎?
  丘文殊痛苦地閉上眼睛,此時此刻,他再難以忽視內心的渴求:「我不能走,我要回去救救寧琛。」
  引管事驚訝地看著丘文殊。
  很快,引管事聽從丘文殊的吩咐,不僅立時安排好一切,還請求丘文殊即刻返回醫館,這能極大的保全丘文殊的性命。
  可丘文殊解了馬車的套索,不顧一切上了馬,揚鞭就往客棧而去。
  策馬揚起的風吹得他衣擺盡數往後掠去,似是在勸阻他,可他沒有停下。
  此次如若失敗,他就算躲在醫館裡,也終將死去。
  反正都是死,若和寧琛死在一起,他還有機會告訴寧琛。
  他也不是世人心中所想的那種正人君子。
  危難關頭,他不想報恩,只想自私地順從己心。
  一路景色飛速掠過,轉眼間,客棧已在眼前。
  丘文殊帶人衝進來時,客棧已陷入混戰,刀劍相擊聲,慘叫聲接連不斷,舉目皆狼藉。
  丘文殊一邊打一邊往裡走,搜尋寧琛的身影。
  待走至北苑,他聽到了齊王的聲音。
  「阿琛,丘文殊被擄的那一刻,你就已經輸了。」
  丘文殊繞進北苑,看到寧琛和齊王舉劍對峙,他暗自著急,想到自己不善武藝,貿然上前也是添亂,他悄悄摸走地上死去士兵的弓箭,藏到樹後。
  「自從你在金鑾殿上,以齊地為誘,要本王扶丘文殊一把的時候,本王就知道你的軟肋所在了。」
  樹後的丘文殊怔然,原來就連那次,也是寧琛幫了他。
  見寧琛不為所動,齊王眸光一閃,惋惜道:「可惜你喜歡他喜歡得要命,他卻不怎麼喜歡你。」
  兩人刀劍相抵,寧琛背靠牆,右臂上的傷口淙淙流血,唇色漸白,已有劣勢。
  齊王嘴角浮現一抹冷笑,重力壓去,劍鋒眼看就要貼上寧琛的脖頸,他驟然渾身震了一下,寧琛趁此機會橫刀反擊,一刀了結了齊王。
  鮮血四濺,齊王的屍首倒地,他後背上的箭矢掉落下來,箭頭只沾了少許的血,可見射箭之人並無蠻力。
  這樣的手筆熟悉得很,寧琛微怔,下意識搜尋某個身影。
  很快,他看到丘文殊站在樹後,四目相對時,丘文殊說:「我...他給我的毒匕首...」
  剛才他用衣擺擦拭毒匕首,再抹到箭尖上...沒想到這樣的法子也有一定作用...
  說話間,丘文殊沾滿鮮血的手微微抖著。
  寧琛猛地衝了過去,抓起丘文殊的手,著急一抹,沒瞧見丘文殊手上有傷疤,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耳畔猶響著擊劍的肅殺聲,他隨即又生氣地甩下丘文殊的手,喝問:「你回來幹什麼!愚蠢!」
  寧琛的表情凶狠,丘文殊又親眼目睹他殺了人,聽到寧琛的喝問,他心底戰戰兢兢,寧琛粗暴地將他拖起來,他亦沒出一聲怨言,只是說:
  「我帶來,五百餘人,與你們軍服,一一致,皆著紅衣。」
  寧琛紅著眼說:「把你的令牌交出來。」
  丘文殊毫不猶豫地遞出。
  寧琛接過,道:「我會讓他們把你接走。」
  丘文殊一聽就知道寧琛還不肯接受他的幫助,連忙說:「不用,我能自保。」
  寧琛不回應,絕美的容顏上濺了不知誰人的血,顯得異常冷漠無情,他左手拖著丘文殊一路往院子無人處走去,丘文殊被拽得跌跌撞撞。
  丘文殊著急之下,伸出自己的雙手,攤在寧琛面前,說話都不結巴了:「你昨天不是問過我嗎?你瞧,這是我的答案。」
  ------你不肯殺我,到底是因為你心悅我,還是因為你的手不敢沾血。
  ------你瞧,這是我的答案。
  
  寧琛驟然停下腳步,紅著眼眶看著丘文殊。
  丘文殊說:「我回來不、不是為了報恩,我想想你活著,你懂嗎?」
  寧琛偏頭看向別處,眨去眼底的濕意,他環顧四周,舉目皆是刺眼的血色,在這裡呆著,生死不過一瞬,他將丘文殊重重拖到枯井旁,焦躁地喝令:「躲進去!」
  丘文殊說:「我能自保,你你不必顧我。」
  寧琛臉上閃過一絲難堪,喝道:「齊王的話你沒聽見嗎!」
  丘文殊連忙道:「我聽見了,我知道,三年前------」
  「我喜歡你喜歡得要命,別人要是拿刀架著你的脖子,逼我自戕,你說我會不會照做?!」
  丘文殊怔怔地看著寧琛。
  「進不進去!」
  丘文殊默默爬進枯井,井外的寧琛匆匆尋來物什將他掩護。
  寧琛似乎很著急很難受,做了很多掩護,教他如何保全自己時語氣很沖很急,丘文殊一一記下,等寧琛要走了,他站在井中,仰頭看著寧琛,認真地說:「只要你活著,你以前問問過我的的話,我認真去想,通通,通通都會給你答覆的。」
  寧琛垂眸掩去情緒,轉身大步離去,很快消失在丘文殊的面前。
  丘文殊獨坐在井中,沒等到引管事的人來接他,他隱隱有些安心。
  這一日過得極為漫長,丘文殊坐在枯井中,從白天等到黑夜,又從黑夜直至日出。
  最終,丘文殊等來了孟關,他急忙問道:「寧琛呢?」
  孟關板著臉道:「大膽!不得直呼琛王名諱。」
  若寧琛有事,孟關又怎會計較他的無禮。
  這麼一句話,丘文殊便已知曉寧琛無礙,他知禮地致歉。
  出了枯井,丘文殊在引管事的接引下,回醫館。
  路上,引管事低聲同丘文殊述說昨日的戰況,末了,又心驚膽戰又敬佩地說道:「琛王這一賭,不僅替三苗換了個皇帝,還得來自己邊境三十年的安寧。」
  擔驚受怕了一天,丘文殊略略點頭,只覺寧琛能安全便已是最好。
  不多時,醫館已到。
  丘文殊回房梳洗,平復心情後,他匆忙給兄長修書一封。
  不過一日,三苗的天便已變了。
  寧琛的勝利也就意味著睿王的勢力大增,大寧皇位之爭風起雲湧,這些皆要第一時間告知兄長。
  丘文殊忙完後,又覺寧琛必定比他還要忙,他不敢打攪寧琛,滿心想等寧琛空閒下來再談論兩人之間的事。
  這一等,就等到了寧琛拿著和談書,回到屬地的這一天。
  琛王府為慶賀這一事,籌備了晚宴。
  許是丘文殊那晚也有過援助,琛王府給丘文殊送了帖子。
  為了能早些見到寧琛,丘文殊很早就去了,可...
  「丘公子,王爺暫時不見客。」孟關抱歉地說。
  丘文殊聽了,側過頭看向那北雕窗隱隱透出的人影,吶吶道:「沒關係,等會兒,見,也一樣。」
  說是這麼說,但丘文殊還杵著不走:「他的傷,如何了?」
  孟關道:「已無大礙。」
  丘文殊這才放心走了,孟關去給寧琛回話。
  今日是大慶之日,寧琛戴九縫皮弁,著絳紗紅袍,丰神俊朗,宛如神抵。
  孟關進門時,他捲著本書坐在黃花梨醉翁椅上看,目光卻不知偷偷摸摸落在何處,光影斜斜照下來,他左側眉梢上的疤痕倒清晰可見,孟關再三回話,他才回過神來應了一聲「嗯」。
  孟關不由問:「王爺,您跟丘公子較什麼勁兒?」
  嵌珠皮弁下俊朗的臉沉著,修長的雙指重重地撥著書頁:「什麼較勁?本王不想見他。」
  孟關心裡嘀咕,明明每天都等著丘文殊上門,現在人丘文殊真的來了,你又凶巴巴地不肯見。
  「你站那兒想什麼?」
  「屬下...屬下是想問,睿王爺的家信,您準備什麼時候回。」
  寧琛面上閃過一絲陰霾,吶吶道:「皇兄皇嫂有意重提本王的婚事。」
  孟關眼前一亮,如今已然是功成名就,是該重提婚事了。
  「本王不想回信。」
  孟關皺了皺眉,按理說,睿王為王爺選的妻族不會有什麼問題的,王爺怎麼...
  想到些什麼,孟關惱得整張臉都凶神惡煞起來,他勉強平復自己的心情,而後才問:「王爺莫非是顧及丘文殊?」孟關氣得直呼丘文殊的名諱。
  寧琛眼睫低垂,唇線不耐煩地抿直,臉上閃過一絲被說中的氣惱。
  孟關見了,心中的怒火更盛,一個大老粗就這麼開口了:「這個丘文殊心裡怎麼沒點數?男人修身齊家平天下,娶妻生子最是尋常,他哪來的臉面插手管王爺您的婚事?!
  不讓人成親,不就等同於斷人子嗣嗎!犯了殺人罪,臨刑前還得讓人先留個後呢!丘文殊這廝!簡直!不可理喻!」
  寧琛臉色沉沉,然盛怒中的孟關毫不所覺,他痛斥道:「不過是斷袖之癖罷了,難不成還枉想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明媒正娶的妻子都不敢這樣想!丘家家教如此,還枉稱什麼帝師之家!」
  酣暢淋漓的痛罵之後,孟關這才感覺到窒息般的氣氛,他僵著脖子,看都不敢看寧琛的臉色。
  王爺如今最是喜愛丘文殊,他竟還在他面前痛罵,簡直不要命了...
  孟關懊惱地閉上眼睛。
  「給本王滾!」
  .
  直到宴會開始,孟關才戰戰兢兢在寧琛面前露面,坐在他下首不遠的席位上。
  殿中,舞女們跳著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舞蹈,這平日裡他最喜歡的場面,他都無心欣賞,滿腦子想著寧琛的事。
  王爺性子擰,這一時半會兒的,要他放棄丘文殊,那不可能。可也不能不成親啊...這該怎麼辦...
  孟關的目光漸漸落在身旁的丘文殊上,他上前和寧琛搭話,但寧琛一個正眼也沒甩給他。
  之前孟關覺得寧琛彆扭不像話,現在反而覺得好,就該這樣晾著丘文殊!讓他知道婚事不是他能左右的!
  孟關總算有一點解氣,飲了一杯酒。
  舞女跳完舞,紛紛落到各個席位上,侍奉左右。
  負責伺候寧琛的兩名舞女總往寧琛身上栽,酥胸貼著寧琛的胳膊,一直含情脈脈地倒酒,寧琛半點也沒有推開她們。
  孟關樂見其成,丘文殊則謝絕身旁舞女的伺候,懨懨地啜著酒。
  那日寧琛並沒有明言要與他和好,連日來也未曾找過他,今日這般作為,大概是不想再搭理他了。
  丘文殊眼尾眉梢儘是失意,一杯接一杯地飲酒。
  「丘公子。」
  丘文殊抬眼,平日裡無波無瀾的眼眸裡泛著濕氣,語調一貫冷冷的:「何事?」
  孟關示意丘文殊看向斜前方,丘文殊瞥了一眼,寧琛左右皆有美女環繞,他立時垂下眸來,給自己倒了杯酒,平靜地問:「到底何事?」
  孟關小心翼翼地離間:「王爺不顧您的心情,公然這樣,您不吃味啊?」
  「吃味?」
  「就生氣,憤怒。」
  「為何?」
  「...」孟關懵了,皺著眉頭思索了一下,索性說得更直白一些,他指著那兩名舞女,說道,「依王爺的性子,今晚定要她們侍寢,興許明日還會納了她們。」
  說著說著,孟關長吁短歎:「王爺是多情了一些...」
  丘文殊冷冷問:「這與與我何干?」
  「啊?您不是...」
  「男人逢逢場作戲,三妻,四妾,有,有何問題?」丘文殊一杯接一杯地倒酒,語調雖冷,但很平靜,像在訴說一件極其正常不過的事,讓人聽不出他有絲毫的情緒波動。「而且這,後院之事,該生氣,該憤怒,該管的,是是琛王妃。」
  孟關聽得一愣一愣的。
  殿上的寧琛捏碎了一個酒杯,嚇得舞女紛紛下跪,他面無表情地起身離去。
  反應過來的孟關欣喜若狂。
  這丘文殊壓根就沒想攔著王爺不成親啊。
  這事得趕緊跟王爺說清楚!
  孟關抬眼看去,堪堪瞥見寧琛離去的一截朱色衣擺,他忙不迭跟上去,跟到了寧琛的書房。
  「王爺,您是不是誤會丘公子了?」
  孟關慇勤地跟在寧琛身後,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比擁有一個大度的情人來得興奮了。
  寧琛雙手大開,撐在案桌上,手指摁得發白。
  「他說男人逢場作戲,三妻四妾很是正常,我想您以後就是納一院子的美人,他都沒意------」
  寧琛手一掃,朱色寬袍拂落桌上的物品,砸地上嘩啦啦一頓響,其中荷葉式洗便在孟關腳邊開了「花」。
  孟關興奮的勁兒還梗在喉嚨裡,此時此刻直接懵了,任他一個大老粗怎麼想,也想不通自家王爺在氣什麼,他吶吶問:「王爺,您不該高興嗎?」
  「他說的全是他自己!」
  「沒有啊...他說的是男人...」
  「他不是男人嗎!」
  「...」敢情小氣好妒的不是丘文殊,是王爺?!
  下午他罵的不是丘文殊,全是王爺?!
  
  反應過來的孟關猛地抽了自己嘴巴好幾下,啪啪作響。因自己主子的這種心思,孟關在丘文殊面前再也直不起腰桿來,此乃後話,在此不再贅言。
  此時此刻的孟關不得不臊皮耷臉地勸:「王爺,若丘文殊是小家小戶出身,您就是納他進府,隨便給點名份那都可以。
  可、可...可丘文殊出身江南丘家嫡支,本人又是名滿天下的才子,他要是被納入王府,丘家的門楣都得塌,就是他本人願意,丘家一族也不肯罷休的...」
  寧琛露出一個煩極了的表情,道:「別說了。」
  「那...那就是不許他娶妻生子這一項,天下人的唾沫也能淹死人...您與他注定只是露水姻緣,」孟關簡直苦口婆心,拿生命在勸誡,「玩玩而已...王爺您可得收收心啊...我看那丘文殊,也不像是正經要跟您長久的樣子...」
  「別說了!」寧琛雙手攥斷一截案桌,側顏銳利陰鷙,孟關的話全堵在喉嚨裡,背脊發涼。
  寧琛轉身就出了門,帶出的風掃得扉門來回地蕩,須臾,他腳下一滯,他們口中的丘文殊冷不丁撞進他的眼裡。
  丘文殊著一襲襴衫,此刻正靜靜地站在簷下,不知聽了多久。
  兩人四目相對,丘文殊舉步上前,寧琛眼底閃過一絲難堪,腳下一轉,繃著臉上了迴廊。
  「王爺。」
  寧琛沒有回頭,他面上掛不住,心裡更是難受,此時此刻的心情自那日血戰後便已存在,還有增無減。
  丘文殊不夠喜歡他,不能給他他想要的,這都沒關係。
  可他不希望丘文殊知道太多他曾為他做過的事,因為那些事隨便一件拎出來,丘文殊就知道他多喜歡他了。
  丘文殊現在知道了,知道三年前他就已經陷進去了,知道自己隨口一句話,隨便一個眼神,就能將他顛來倒去。
  這讓他難堪,讓他覺得自己卑微。
  他痛恨這個感覺。
  「寧琛。」
  夜深露重,長長的走廊九曲十八彎,兩人一前一後,看似走不到盡頭。
  丘文殊在身後喊:「寧琛,我,我有話,要跟你說。」
  寧琛根本不想聽。
  在枯井旁,丘文殊說過他要仔細想想,然後給他一個答覆。
  說好要給的答覆,從三苗,拖到這裡,期間避而不見...他不用聽,也知道丘文殊說出來的話將多麼傷人刺耳了...
  ------世上,漂亮的的人,那麼多,我為為什麼,要為你冒冒大不韙?
  ------男人逢場作戲,三妻四妾很正常啊。
  「孟關,說的對,我,我一開始,確實,沒有想想跟你長久...」
  皂色長靴停下,寧琛嘴角扯出一抹嗤笑,不知牽動了哪兒,扯得五臟六腑都在難受。
  果然,果然。
  丘文殊大步追了上來,喘著酒氣,把寧琛拽進一旁的涼亭。
  涼亭圍上縵沙,層層疊疊,地上鋪上了厚厚的纏枝花花紋的地毯。亭內擺了酸梨木的矮桌,上有文房四寶及各種物什,看著雅致又奢靡。
  然兩個人都無心欣賞。
  丘文殊說:「孟關,孟關的話,我這些天,也想過------」
  寧琛心裡一陣一陣地絞痛,冷冷打斷道:「有事明日再說吧,本王今夜只想消遣。」
  「你不聽,聽完我的話------」
  丘文殊立刻去攔,可如同螳臂當車,寧琛推開他就往外走。
  丘文殊著急了:「不用非要成親吧!」
  寧琛頓足。
  「我想過了,仔仔細細,反反覆覆。」
  「你劃花整整張臉,我也喜喜歡你。」
  寧琛不可置信地回頭。
  丘文殊認真地看著他,彷彿生怕他誤會,還補充強調道:「我現在,就是,就是沒沒你喜歡的多。」
  「也還沒喜喜歡你,喜歡到,到不顧,不顧一切的的地步。」
  末了,丘文殊緊張地問:「你,等嗎?」
  涼亭週遭是靜謐的蟲鳴聲,冷風吹拂縵紗,捲到寧琛身上,來來回回,讓人難以看清寧琛臉上的神色。
  丘文殊不安,在宴廳上,寧琛不願意搭理他,想必...丘文殊失落地垂眸,道:「不願意,也不強求。」
  說罷,丘文殊緩步朝外走去,他聽見寧琛咬牙切齒地說:「你明知道我一定會等。」
  丘文殊驚喜地抬頭,但見寧琛大步走進亭子,用力地將他箍住,一個飽含憤怒與思念的吻砸了過來。
  ·
  層層縵紗掩去兩人的情動。
  不知過了多久,隱隱傳出低啞的喘息聲。
  纏綿悱惻,接連不斷。
  亭中案桌早已倒下,桌上物什皆散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一盒開過的軟膏被丟擲在丘文殊身旁。
  兩人俯臥在地,皆衣衫半解,鬢髮微濕。
  好一會兒,寧琛貼身下來,眸色深深,呼吸粗重:「我要是等你,你會偷偷收通房嗎?」
  丘文殊閉著眼搖頭。
  極度空虛和極度充實的感覺交替而出的快感蔓延至四肢百骸,這種放蕩的滋味讓丘文殊慌亂地想逃離,隨即被寧琛扣住後脖頸壓了下去:「那你會跟別人成親嗎?」
  「...不會...」
  寧琛緊緊扣住他的後脖頸,氣哼哼地問:「你這番話,不會又是醉話吧?」
  「...不,不是...」
  「你寫下來,以後就賴不得帳。」
  「...好。」
  寧琛從倒塌的案桌上拖來一張帖,攤在丘文殊面前,丘文殊自己摸到一支筆,就是一時找不到墨,寧琛拿了白釉式洗,咬了手指擠了血。
  丘文殊看見了,也跟著咬了手指頭,擠了血,用細膩的狼毫將兩人的血混在一起。
  而後,丘文殊趴伏,手肘撐地,寫下「丘文殊寧琛」五個字後,他提筆,被酒染紅的臉上露出幾分思索:「寫什麼?契書?」
  寧琛說:「寫婚書。」
  冬夜裡,丘文殊鬢角微濕,眼尾發紅,他點點頭,一筆一劃,認真寫下「之婚書」三字。
  兩人身體貼服,緊密結合,你一句我一言,寫下承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