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武俠】 文案
訂閱全本的大可愛們,我可以求個完結高分嘛?(小小聲)#這世上有一見鍾情,也有一日生情。
永安十五年,小侯爺郝春和那個該死的新科狀元郎當街打架,雙雙扭到御前評理。結果反倒被指了婚???
郝春橫挑鼻子豎挑眼,怎麼看這位「侯夫人」怎麼不順眼。手癢癢,想打!
陳景明:呵呵!有種來!
兩人從長安打到西域,終於......把床欄打塌了!
尼瑪,說好了他是「夫」的呢?從紅羅帳底傳來郝春怒極的悲鳴聲:「陳、景、明!小爺我非得扒了你的皮!」
*
又一年。
小侯爺郝春在函關中伏,紅纓槍輝煌不再,肩頭箭傷鮮血淋漓。
於絕境中,突然有鐵鏈拴住燃燒的押糧車,大舉衝入谷內。一頭頭野牛雙眼赤紅,衝散了蠻子軍。
陳景明踉蹌跳下牛車,一把抱住郝春,死命將他護在身下。週遭是烈火熊熊,亂軍腳步聲紛沓,陳景明聲音也啞的像是要哭。
「侯爺,本官不要『踟躕來年春』!我要的是......年年歲歲,度曲飛觴日夜春!」
提醒:
△1v1 HE 雙c,真甜文。
△追妻火葬場,有狗血,人物三觀不代表作者。
△架空,朝堂佈局沿襲《權臣》,選官由薦舉制改為科舉,攻是改制後應天.朝第一位狀元郎。
△文案攻的詩句是我自己寫(胡謅)的,那個「春」字是雙關,攻開竅後,是肉食動物。
cp:腹黑高冷狀元郎(陳景明)攻x c天r地二世祖小侯爺(郝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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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文:《反派權臣是萬人迷》反派權臣是萬人迷:同設定,時間流稍早,大司空程懷憬與暴君秦肅會充當本文朝堂背景板,感興趣可以當成系列文看看。日常希望被你們喜歡,躺平求寵幸.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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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標籤: 強強 宮廷侯爵 歡喜冤家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郝春,陳景明 │ 配角:文案截圖於2020.1.16 │ 其它:晉江獨家,謝絕轉載
一句話簡介:死對頭最香
立意:盛世繁華,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第1章 洗野澡
永安十年,仲夏。
郝春搖搖晃晃地走在霧氣裡,腳下鐵鏈聲鈴鈴,全身輕飄飄,好像哪哪兒都不對勁。
「走快些!」
平樂侯爺郝春,眉峰聚翠,一雙瞳仁剪秋水,是永安帝身邊第一紅人。他哪能受這種窩囊氣!當場就罵了句娘。
鈴鈴,腳下鎖鏈被扯動,脖子上匡當落下個枷鎖。
郝春栽了個踉蹌,撲地摔倒,臉皮貼著潮濕的浮板,隱隱然嗅到股腐屍的惡臭味。有人從後頭瘋狂擠過來,踏壓郝春手背。郝春剛要哎呀呀怪叫,那些擁擠的人已經過了橋。
......這是哪裡?
郝春艱難地俯身撐著橋,每爬起三分,立刻就被鎖鏈扯的跌下。最可恨他光身被拖曳在浮橋板,陰風吹動屁股蛋,涼颼颼的。
叮鈴鈴,金片撞擊玉璫的聲音響起。
郝春憤怒地抬頭,半空中影影綽綽有銀甲鐵兵整齊列陣。
霧氣中隱約有七頭白象,像背上安置鎏金蓮花座,騎像人靚妝錦服,分行兩側,中央簇擁著輛懸掛八角金鈴的輦車。輦車後頭又有許多人執高旗大扇,旗面繪龍虎山河,一個身穿雪白紵羅紗衣的美少年端然坐在輦車內。那美少年長眉入鬢,眼神漠然,冷風吹動他松墨煙似的長髮,露出半張臉,完美如玉人兒。
,憑什麼這傢伙就能衣冠齊整?
「喂!」郝春奮力扯直嗓子,咧嘴露出兩粒尖尖小虎牙,怒吼道:「你丫是誰?這兒又是個什麼鬼地方?!」
鎏金車輦稍頓,身穿雪白紵羅紗衣的美少年蹙眉朝下望來。那一眼對視,目若點漆,幽深不見底。
浮橋下浪濤如雪拍岸。
嘩啦啦,大片水花飛濺!長安西郊外明澈的湖水被一群紈褲的嬉游打碎,水波粼粼地倒影出遠處青山如黛。在浮光掠影裡,鳴蟬撕心裂肺地躁動不休,岸邊柳蔭最濃處正懶洋洋地斜躺著個裹紫衣鑲玉帶的十五六歲少年郎。
「咳咳!」
少年郎郝春倏地睜開眼皮,夢裡水聲與眼前交匯。他忍不住以手抵拳,低咳了聲。
連忙低下頭,看自己穿了衣裳沒。
旁邊跪著替他捶腿的僕童慇勤地爬起,舀了勺梨膏糖喂到他嘴邊,低聲勸哄道:「侯爺,昨兒個宮裡頭賞賜的葡萄新鮮,阿奴給您剝幾顆葡萄吧?」
郝春閉了閉眼,敢情方纔那個是夢!浮橋是夢,被人鎖著、被眾鬼踐踏,原也是個夢。
他懶洋洋地眼神下瞥,笑了聲,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好啊!本侯爺最愛這些西域果子。」
「侯爺,你也下水來泡泡吧!這水兒賊涼!」水中一個裹著寶藍色額帶的少年探出頭,朝岸邊高聲喊道。
郝春頭也不抬地揮揮手。「不洗!」
不多時從湖底又探出個腦袋,生的一張容長臉兒,約莫二十,是這群紈褲子弟裡年歲最長的那個,喚做李從貴。李從貴大咧咧地蹚水往岸邊走,夕陽金色的光打在他皎白的皮.肉,眉目也像是鍍了層暖紅色霞光。
「哎我說小侯爺,」李從貴赤.身走到岸邊,呲牙笑道:「咱哥兒幾個都下了水,就你不玩!你不是一直嚷嚷著在長安京裡頭悶,特地來西郊戲水的嗎?」
郝春歪靠在樹下,身後兩個美貌使女打扇,又有個小童跪坐給他喂新鮮剛剝了皮的葡萄。涼風習習,紫色帛衣上熏的沉水香散入柳蔭深處。
郝春噗地吐出幾粒葡萄籽,笑嘻嘻地道:「就你們這幾個的姿色也想騙小爺我下水?」
不待李從貴回答,他就自家咧嘴笑道:「不能夠!」
「喲呵,」說話間李從貴也已由僕童伺候著穿上了夏衫,卻是個武將打扮。他邊抬手整理官帽邊嗤笑道:「下水洗個澡,侯爺你還得尋個絕色的陪著?」
李從貴原本是隴西李家的旁系,若早生個二十年,隴西李家妥妥都是太子屬官。可惜九龍奪嫡時,隴西李家擇錯了人,本家死的七零八落,也就剩下他這種旁系仍在軍中摸爬滾打。
帝心不喜,他只能吊著郝春這樣無實權的新貴。
去歲,年僅十四的郝春受封爵祿,雖不是世襲罔替,卻也是舉朝上下風頭無二。
各家士族都恨的牙癢癢。李從貴也恨他,源於古老門閥世家的鄙夷,正噗噗地往外透著股兒酸勁。
郝春撩起眼皮,故意裝作看不出李從貴的惡意,斜靠在樹蔭下憊懶一笑。「和你們這些爛狗肉一起戲水沒意思,要與本侯爺共浴,那必得是個絕色。」
「哈哈,李從貴你可是坨爛狗肉哩!」湖邊有耳朵尖的聽見了,頓時拍手大笑。「罵得好!罵得妙!不過李從貴姓李,大約不是狗肉,而是團爛李子肉哩!」
紈褲們紛紛鳧水冒出腦袋,大聲笑鬧著都起哄。
「呸呸!一個個狗嘴吐不出象牙!」李從貴回頭笑罵道:「侯爺罵的是我們一群人,可不止我一個。」
「哎,侯爺你這就不對了!咱怎麼也成了狗肉了?這狗肉,可不好吃。」
「小侯爺別聽他們的,都滿嘴胡唚!」
「走,上岸找小侯爺算賬去!」
湖面嘩啦啦漣漪震散開,一群紈褲少年都站起身,大步流星朝柳蔭樹下走。
永安十年,這個仲夏黃昏有的是大把歡愉,有醇酒,有烈馬,最主要的是有色相。陪伴郝春的紈褲子弟各個兒都雪白皮肉,紛紛蹚水上岸,在夕陽下抖水珠子。
夕陽金紅色的光穠艷,夏光中一切都染得眉目鮮明。
郝春自在地蹺腳歪躺在樹蔭最濃處,幾縷光線爬了腳掃過他額頭,又凝在兩條飽蘸濃墨的眉。雖然年幼,卻天生具虎虎英氣!行止間,軒軒如朝霞舉。
去歲長安西市坊間評選世家勳貴子弟,平樂侯郝春被譽為當朝容止第一人。
紈褲們此刻都圍攏來,爭著打趣郝春。
「侯爺你要怎樣的絕色?」
「咱各家都有『絕色』的妹妹,實在不行,咱自個兒上也行。」
李從貴擦乾帽腳沾到的水,冷嗤一聲。「絕色?侯爺自家就生得絕美,大婚夜掀開蓋頭,你們這群人中,試問有誰敢有那膽色,又有誰敢誇下海口,說顏色定能勝過侯爺的?」
郝春聞言果然不屑地勾唇角,方才夢中那美少年的半面在他眼前晃了晃,鬼使神差地,他冒出一句。「小爺我的意中人啊,那必須得如隋侯之珠、和氏玉璧,得讓小爺我心服口服。」
眾紈褲起先面面相覷,隨即爆發出轟然大笑。
「隋侯珠!和氏璧!哈哈哈哈哈,那都是個死物!哪比得上咱活人家,」說話那紈褲俯身,用胳膊肘搗了搗坐在樹下的郝春。「活色生香?啊?」
郝春撩起眼皮,也笑了一聲。他懶洋洋地站起身,一襲長袍郁紫綢緞料子熒熒地返出夕陽日照,腰間玉帶卡嗒發出輕響,眉目清俊到攝人心魄。
「野澡都洗完了?」郝春口吻也透著股漫不經心。
「嗯,怎麼著侯爺,咱這就回府裡頭?」
除了李從貴流落在西郊兵營,其餘紈褲都是京裡頭的,日常混在龍虎賁中,出入皇宮,與郝春關係也更親熱些。現在問話的就是個龍虎賁小頭目,姓沈,小名叫做虎頭。
「沒意思!」郝春懶洋洋呲牙一笑,率先往栓馬處走。「怎麼著都不得勁,不如回府裡頭吃冰瓜。」
「哈哈!」沈虎頭大笑著一揮手。「走!都跟小侯爺回京。」
眾人都紛紛地走了,緊隨在郝春身側的幾個僕童侍女也慌忙捲起簾席,挎著提籃,小步快跑著服侍郝春踏鐙上馬。
李從貴落在後頭,臉色鐵青著咬了咬牙,卻故意笑得散漫。「侯爺!那,我就直接回西郊兵營了?」
「成吧,隨你!」郝春已經跨坐在馬背,夕陽光線照的烏澄澄馬鐙反射出金屬光澤,顆粒裡都透著富貴。
李從貴牽著馬立在後頭,直待眾人走了,才猛地翻身上馬,抖了抖韁繩,頭也不回地一路奔西郊兵營。
「駕------!」
郝春生性好鬥,又愛快馬飆速,此刻正一騎絕塵地領先於眾龍虎賁子弟前頭,上身傾伏,快活地奔馳於官道上。駛出去半里地兒,他人在馬上扭頭帶笑罵了聲。「都給小爺我快著些,別一個屁勻十六悠放!」
申末光照打在官道兩側喬木,葉片向陽的那邊呈現出金燦燦的斑點,暗影處卻幽綠含郁。分明是個極好的天氣!可盞茶後,烏雲成團爬上天邊西南角,雲幕裡依稀可見數道白光如靈蛇竄走。
「不好,要落雨了!」沈虎頭快馬加鞭追上郝春,高聲道:「侯爺,咱先找個地方避雨吧?」
郝春漫不經心地揚鞭瞥了眼天色。「就剩十幾里路了,接著走。」
「哎?這可不行!」沈虎頭忙催馬與他並轡而行,急道:「侯爺您早年在育嬰堂落下的毛病兒可還沒好齊全!宮中胡太醫說了,您這毛病最忌諱淋雨。咱還是避避吧!」
郝春最不耐煩別人拿他的病說事兒,但他也同樣裝散漫裝慣了,眼下見沈虎頭竟然直接抬臂來替他收馬,心下膈應,面上卻依舊不顯。他斜眼覷沈虎頭,歪著嘴角笑了聲。「喲呵!你這是......替陛下管起小爺來了?」
「那不敢,那可是殺頭的罪。」沈虎頭嘴裡賠笑,手卻利落地勒住郝春胯.下那匹青驄馬的轡頭,轉臉笑嘻嘻地道:「前頭據說有座伏龍寺,咱去寺裡避避雨去!」
郝春漫不經心地瞇起秋水丹鳳眼,兩腿夾緊馬腹。「伏龍寺?」
「前頭淥帝第八子的伴當就在伏龍寺出家,如今據說已經升任方丈了。」沈虎頭邊引著他下官道,邊把皇室那些掌故說給他聽。「八皇子是個不安分的,與陛下在潼關外鬥過一場,結果叫陛下親自執方天畫戟殺了。」
「哦。」郝春垂下眼皮,想了想,歪著腦袋又問道:「這位方丈,居然沒被株連?」
「嗐,他避禍避的早!八皇子離京起兵之前,他就在伏龍寺了。說起來,這方丈也是個奇人,據說與當朝的程大司空是同科,也錄了甲等,出自於士族大家。」
沈虎頭三言兩語安撫住郝春,又著意交代了幾個子弟,便搶先奔去伏龍寺探路。待到了山下,暴雨已經辟里啪啦地落了,沈虎頭忙滾鞍下馬,大力用手拍打山門。
「開門!開門!」
拍門聲響了足有半柱香,才緩緩地從門後傳來高齒木屐經過長廊的答答輕響,腳步不急不慢,大約開門的僧人正在晚課。
吱呀一聲。
山門從內打開,門後立著個穿月白色僧袍的少年郎,蓄著長髮,微微低著頭恭聲道:「敢問貴客是何事來寺中?」
「駕!駕------!」
沈虎頭還不及搭話,暴雨中漸黑的夜色中如雷般狂奔而來十幾匹馬。當先那個人也是個未及冠的少年,穿著襲招搖的紫衣,渾身被雨打的濕透,口中大喊道:「快!前頭就是伏龍寺!」
山寺前開門那少年抬起臉,微微皺眉。
馬背上的郝春卻也瞅見了他,遙遙地,雨幕都變成了燈罩後頭的焰火,忽明忽暗。又像是雨聲衝入了他的記憶,那一年,永安十年,郝春只記得自己在伏龍寺外如遭雷擊。
那夜暴雨黑天裡,站著個身穿月白色僧袍的絕色少年,僧袍直綴垂至腳面,赤足踏高齒木屐,如松墨煙般氤氳流動的長髮輕垂於肩頭身後。
那少年抬眉,一雙點漆眸裡的光燦若巖電。
如隋侯珠,是和氏璧。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小侯爺直接露本錢登場。ps開文三天留評有紅包。
備註(可以不看,僅為了jj有關引用的新規)
1. 郝春長相出自:
唐兒歌
------唐 李賀
頭玉磽磽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人剪秋水。
2. 郝春綺夢中攻的儀仗隊描述參考《東京夢華錄》。
第2章 借個宿
郝春立刻滾鞍下馬,手指握緊烏黑鞭子,將鞭梢纏繞於指間,笑道:「長安西郊一座野寺中,居然也有這樣人物。」
暴雨刷刷,眾人話語笑鬧聲都被淹沒了一瞬。那少年定定地抬眉打量他,郝春淋了雨,皮膚愈發顯出一種病態的蒼白,濃眉如峰聚,鏤空額罩下兩縷墨發濕漉漉地貼著鬢角,眉眼清俊。
這副容貌實在太好認了!
少年立刻將眼皮垂下去,低聲道:「學生見過小侯爺!」
「哦?你認得我?」郝春忍不住咧嘴笑了聲,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打哪兒認得的?」
「別是夢裡吧!」眾紈褲這時紛紛牽馬過來,聽見郝春這句,湊趣地轟然大笑。
少年立刻漲紅了面皮,隱隱然帶了惱意。
「哎,別瞎說!」郝春回頭帶笑斥了一句。「沒聽見他自稱學生嗎?這人估計是個士子,和咱們一樣,臨時借宿於寺裡頭的。」
「士子?」沈虎頭距離那少年最近,上下打量了幾眼,目光和鉤子一樣,片刻後,扭頭對郝春皺眉道:「哪有世家子落魄至如此地步的!怕不是個窮到給不起房租、借住在山寺讀書的。」
郝春既看上了這美少年,就不太願意讓沈虎頭這樣奚落他了,當下沉了臉,不高興道:「咱們是來求宿的,都是寄人籬下,與他又有什麼不同處?」
「侯爺?」
沈虎頭瞪大一雙圓眼,骨碌碌看著他,又掃了眼門前穿著月白僧袍的少年。先前沒仔細看,現在這麼一打量,喲呵!果然有幾分姿色。
沈虎頭咂摸著向來不愛擺官威訓人的小侯爺這意思,是瞧上這少年了?
「你叫什麼名字?」郝春果然捏著馬鞭溫聲含笑問那少年。
那少年原本見到郝春時面色微有些欣欣然,被沈虎頭這句刺心的話紮了,眼下便淡淡地低著頭,只簡略報了句。「學生君寒,的確如這位貴公子所言,只是個借住於寺中讀書的寒門子。」
「哦?」郝春感興趣地挑眉,微往前傾身,笑嘻嘻問:「那你是在哪裡見過我的?」
「並不曾見過。」自稱君寒的少年依然低著頭,身姿挺拔如松竹。「侯爺風姿迥異於眾人,長安書市畫坊內亦多有人提及,故,學生略有耳聞。」
郝春捏住烏黑鞭梢,眼珠子轉了轉。這人說話不怎麼老實,但大概也是真的見過他畫像。畢竟今春長安西市沸沸揚揚評選過貴公子容止榜,他郝春可是名列榜首!
「嘿嘿,聽聞與見面,你覺得哪個更好?」
得!看侯爺這意思,妥妥是看上人了。沈虎頭自認晦氣,揮揮手,把後頭起哄的紈褲子弟們都攔住了。見郝春興致濃,便改口也沖那個叫君寒的少年笑了笑。
「既然你認得侯爺,還請勞煩通報寺中方丈一聲,今夜我等就在此處避雨,借住一宿。」
君寒低著頭,靜靜地道:「寺中只有我與方丈兩個人,灑掃僕從俱無,侯爺與諸位公子怕是住不得。」
「讓你通報就通報!」沈虎頭性子來了,接二連三吃癟,泥捏的人也有火性兒!何況暴雨淋了後,身上濕噠噠的黏著汗,越發難受。
沈虎頭焦躁起來,伸手就要推開那個一直堵在門邊的少年君寒。
啪地一聲,一道鞭風捲到。
郝春用鞭梢捲住沈虎頭手腕,勾唇懶洋洋地笑了。「虎頭,莫欺寒門子。」
本朝自從永安帝登基後,門閥與皇家共主的局面就被打破了,舊時世家門閥子弟雖然也能列選在朝堂,但近來改薦舉制度、廣選寒門子入仕的呼聲越來越高。備受永安帝寵信的大司空程懷璟更是力排眾議,列數了科舉的一百零八項好處,當著早朝時文武百官的面,龍椅上那位永安帝連連頜首。
眼看著,今明兩年就要開科選士。
門閥世家出身的沈虎頭能瞧不起山寺前替他開門的寒門士子,卻不敢看不起小侯爺郝春。郝春這句話來的重,又極敏感,倘若一個字答錯了,他沈家全族的腦袋就沒了。
「是是,小侯爺你教訓的是!」沈虎頭只能舉起被鞭子束縛的手,彆扭著對那個堵門少年君寒賠禮。「原是我說錯了,只是這仲夏夜山雨苦寒,還望君小公子通融則個。」
寺外雨瀟瀟地下著,雨水順著陳舊的石階沖刷而下,眾人耳中都遍佈青苔與流水潺潺。的確是暴雨黑天!
「進來吧!」
守在山寺門口的少年終於讓開門,側著身子,並沒有向郝春或是在場任何一人行禮。
郝春懶洋洋收回鞭子,率先越過沈虎頭邁步往寺內走,看似漫不經心地說了句。「也不知這雨明兒個清早能不能停?」
寺內冗長的迴廊上響起答答的腳步聲,高齒木屐落地,厚重的木頭鞋底似乎仍沾染青苔的濕滑。君寒的聲音隔著雨聲,也像是青苔那樣模糊地滾了滾。「學生不知。」
「這寺內就你與方丈?」郝春沒話找話。
「原本據說有十幾個小沙彌,八皇子犯事兒,寺內怕受牽連,便都走光了。」
郝春停住腳步,懶洋洋回頭看君寒。「那你呢?你又是幾時來的伏龍寺?」
「學生自幼家貧,鄉鄰們湊足了盤纏供我上京,沿途一路坎坷,但僥倖還算平安抵達了長安西郊。」君寒說到這裡停下來,燦若巖電的眼眸藏在迴廊暗影中,墨發松煙般氤氳著,聲音在雨水裡又再次變得含糊。「盤纏沒了,學生在長安也不認得人,幸好遇見了方丈收留。」
郝春認真地在黑暗中看了他一眼。
這人總像與眾人都隔著層青色的霧,那霧氣或許是雨珠濺落古寺青苔漾起的水煙,又或是少年君寒那雙墨一般的眸子。
少年君寒,像極了琴音裡的流水,或是江南梅雨季裡裊裊散開的氤氳松墨煙。與先前柳樹蔭下那個離奇的夢,總似暗合著什麼......到底是什麼呢?郝春每次剛要抓到那個念頭,那念頭卻又滋溜一聲,逃逸無蹤。
「侯爺,」沈虎頭這一路忍的辛苦,見郝春又在沉吟,忙湊近了在他耳邊低聲道:「此人言語間多有隱瞞。」
「嗯。」郝春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收回視線,又抬腳往前走。「這寺內的方丈呢?」
君寒候了三息,也跟著他走,高齒木屐答答地跟在他身後。「正在晚課。」
這樣清寂的仲夏暴雨夜,於長安眾紈褲們而言是陌生的。夏蟲鳴叫聲與蛙噪不時響起,雨水泠濛地沾衣,夜色裡隱約送來幾句佛經。
「是故空中無色......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無苦集滅道。」
郝春側耳聽了幾句,忍不住揚起臉笑起來。「姬央聽說昔日在宮中給八皇子做伴當時,也是個出手豪奢的貴公子。怎地做了伏龍寺方丈後,竟然當真念起了青燈古佛?」
沈虎頭尚未來得及阻止,一眾紈褲中已經有人忍不住哄笑道:「怕不就是做做樣子!怕陛下派人來查,或捉他下獄。」
長廊內的隊伍原本是郝春走在最前頭,沈虎頭隨行左右,那個叫君寒的少年跟在第三個的位置,然後便是一眾紈褲們魚貫而入。但有人說了這句話,高齒木屐答答聲突然停了,君寒倏地扭頭,氣憤憤地往回走了幾步。
他拎出那個說話的人來。「你說什麼?」
「你管老子說什麼!」被揪出來的人是王家小五郎,目前在龍虎賁軍中任校尉,生的兩道斜飛濃眉,此刻怒目一瞪,頓時顯得格外凶相。
王五郎長臂一伸,格擋開君寒揪住他衣領的手,反倒登登登把君寒推開半尺遠。雨夜長廊濕滑,穿著月白色僧袍的君寒被這樣一推一跌,險些撲了個狗啃泥。
又是一道鞭風趕到。
郝春擰著濃眉,神色頗有些不愉。「說話就說話,你這樣動手算怎麼個意思?對小爺我不滿?」
王五郎一愣。
郝春大踏步走到君寒身邊,探手想要扶他站穩,不料君寒卻別開眼,故意不去受他攙扶。郝春吃了個癟,怔了怔,怒氣便都撒在王五郎身上。「小爺我今夜只想找個地方投宿,你們一個兩個的,專給小爺我找不自在!」
這句話實在是蠻不講理。但他如今是永安帝面前的紅人兒,不僅王五郎不敢駁他,就連被指桑罵槐吃了掛落的沈虎頭都不敢吱聲。兩人訕訕的,都錯開眼有些彆扭。
「你沒事吧?」郝春掉頭,溫聲詢問那個叫君寒的少年。
「無事。」君寒聲音清冷。
郝春斜乜了諸人一眼,似笑非笑地勾唇。「夜深路滑,大夥兒都消消火氣,且去尋地兒住下。明兒一早,莫忘了丟些香火錢。」
君寒撩起眼皮望了郝春一眼。
郝春立刻大受鼓舞,又揚聲笑道:「都聽見了沒?」
連同沈虎頭在內,這次都明確懂了,敢情侯爺這就是看上了人,著意要討好這個披著發眉目俊美的少年。
行吧,人在世上,誰還能沒點特殊癖好?
「都懂了!」沈虎頭大聲笑應了句,轉過臉,嬉皮笑臉地望向眾人。「明兒個一早,咱們大傢伙兒都隨侯爺去拜佛,許個佛像金身!」
眾紈褲都轟然笑了。
「還有你,」沈虎頭對君寒笑了聲,話語裡帶著揶揄。「咱侯爺初來乍到,不曉得你們寺裡頭規矩,今兒個晚上,就由你伺候侯爺盥洗更衣吧?」
君寒驀然漲紅了臉,捏緊雙拳,煙籠寒江的眸子動了動。
再不是死氣沉沉。
「哎,這主意好!就這麼定了。」郝春懶洋洋握住鞭梢,兩顆小虎牙微露,歪著腦袋無賴地笑了聲。「伺候本侯爺盥洗更衣,不委屈你吧?」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伺候本侯爺盥洗更衣,不委屈你吧?
陳景明:呵!你有種就試試!╭(╯^╰)╮
第3章 春冊
君寒冷著臉帶郝春去客房。
沿途郝春偏要討嫌,笑嘻嘻地問他:「你平常住在這寺裡頭,也是住客房?你住哪間,咱倆挨的近不近?」
君寒又攥緊雙拳,薄唇氣的發白,在雨夜裡硬邦邦地丟下句。「住僧寮。」
「哦。」
郝春回頭,見眾紈褲子弟都已識趣地避開,各自尋去處去了,頓時精神一振。「啊,那僧寮苦不苦,要不要本侯爺我......」
「不需要!」君寒捏著拳頭,冷硬地打斷了他的話。
隨即支呀一聲,推開客房雅間的門。
「侯爺看看,這間是否合適?」
郝春站在門口,壓根懶得看室內陳設。一雙丹鳳眼貪婪地盯著君寒漲紅的臉,饒有興致地逗他。「你喜歡這間嗎?」
君寒愣了愣,頭一次直視郝春的雙眸。
郝春就勢又湊近了些,幾乎貼近君寒被雨霧打濕的松墨煙鬢髮,輕聲調笑道:「今夜你伺候我,你覺得......這間房合適嗎?」
君寒咬牙捏緊拳頭,看模樣恨不能一拳揍在郝春笑嘻嘻的臉,但他到底忍下了,掉開眼,冷淡地答道:「學生是個讀書人,自幼所習乃是孔孟之道,只會念之乎者也,不懂得如何伺候人。侯爺若是沒甚不滿意的,那麼,學生便告辭了。」
「哎,慢著!」郝春手撐在門框,嬉皮笑臉地逗弄他。「本侯爺有說過滿意嗎?」
君寒扭頭瞪向他。
郝春笑得簡直堪稱愉快,一雙剪水丹鳳眼微瞇,飽滿雙唇高高地翹起。「你若走了,本侯爺就不滿意,非常不滿意!本侯爺要是不高興了,不光是明兒個早上的香火錢沒有,就連這伏龍寺......」
郝春環顧四周,嘖了一聲,故作惋惜地歎息道:「唉!就連這伏龍寺今夜的衝撞之罪,恐怕本侯爺我,也會常常想起啊!每次想起,都會意難平。這心裡頭一旦不舒坦了,指不定哪天我就會找個由頭,稟告聖上,把這座野寺給查封了。」
「你、你敢!」君寒氣的渾身發抖,捏著拳頭怒瞪郝春。「你這是仗勢欺人!」
「哎,對了!」郝春笑嘻嘻地湊近君寒面皮,氣息噴灑在他面皮,曖昧地低聲道:「小爺我就是仗勢欺你了,你又能怎麼著?」
君寒冷冷地盯著郝春,足有十息,兩個人誰都沒說話,鼻息咻咻的,就像兩頭迎面對峙的獸。彼此年紀都過於幼小,尚未懂得如何去征服對方,就只剩下飆氣勢。
又過了數息,君寒突然垂下眼恭謹地答了句。「是,但憑侯爺吩咐。」
郝春嘖了一聲,陡然有些興致索然。他抽回逼近君寒的左臂,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本侯爺困了,你且去弄壺熱水來,小爺我要沐浴。」
卡卡,君寒憤怒地將拳頭捏的卡卡響。
待郝春回頭,他卻又強忍住怒氣,垂著眼皮輕聲應了。「是,學生這就去廚下燒水。」
「趕緊的,小爺我淋了雨,須受不得這寒潮氣。」
「是。」
郝春無論怎樣磋磨,這少年都一一應了。郝春逐漸覺得無趣,心道,原來不過是個長得略好些的書獃子,也曉得跟紅頂白,不過是個俗物。
可見夢就只是個夢。拿夢當真,是他傻。
「行吧,你快些去準備著。」郝春揮了揮手,眼兒斜乜著,語氣充斥著不耐煩。他抬手扔掉一直握著的烏黑馬鞭,順勢鬆了鬆領口,修長手指搭在腰間,解開紫金腰帶。
「你......」
身後傳來君寒倒吸氣的聲音。
郝春不耐煩地解開腰帶,濃眉微挑,回頭輕佻地笑了一聲。「怎麼,沒見過男人寬衣解帶?還是你想要親自伺候本侯爺?」
君寒捏著雙拳,從齒縫間迸出冰冷的一句。「侯爺自便,學生燒水去了。」
雨聲刷刷如瀑布倒掛,郝春冷眼看著君寒轉身快步離開,長廊下偶爾風送來一兩聲鐵馬叮噹。
呵,沒意思。
郝春神色憊懶地回到內室。說是上等客房,僧寺內陳設卻極簡,牆上掛著一張琴,硬板床上鋪著散發出潮氣的被褥。手一摸,這床褥至少半年都沒曬過了。
郝春忍不住皺眉。
他手指解開腰帶長衫,有些後悔居然沒讓那些美貌侍女童子跟著入房伺候。雖然他在欲字上頭不甚講究,但至今也沒與誰當真同房。他就是嫌棄這世上有美貌面皮的大多是俗物!本來他以為這個叫君寒的少年不同,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郝春嗤笑著倒頭臥在床榻,一雙秋水瞳轉了轉。他長相肖母,過於柔美,幾乎是集合了女子與少年的全部優勢。若不是這對天生聚翠濃眉煞氣太重,散發披覆肩頭時,便是個雌雄莫辯的美人。
朝堂內外都戲謔地誇讚他美姿容,可他從不在意。
美如何,丑又如何,不過一具皮囊。
皮囊這玩意兒啊......
郝春還沒想完皮囊這玩意兒有甚意趣,虛掩的門外響起一個清冷冷的聲音。「侯爺,水來了。」
隔著一進月亮門,只穿著件及膝雪白蟬衣的郝春懶洋洋應了聲。「送進來!」
門外靜默了一瞬,隨後匡匡匡,君寒提著個盛滿熱水的木桶走到月亮門外,冷淡地道:「請侯爺沐浴更衣。」
郝春現在對他沒了興致,便沒了先前那種小心翼翼的尊重,他惡劣地玩笑道:「怎麼,你不親自伺候本侯爺沐浴嘛?」
彭,君寒將木桶重重地跺在地上。
「請侯爺自重!」
郝春懶洋洋抬起身子,呲牙朝外笑了一聲。「怎麼自重?本侯爺我......」
「這裡好歹是佛寺,」君寒大聲打斷他,聽語氣恨不能揪他下阿鼻地獄。「請侯爺放尊重些!」
嘖,真像個被他調戲的市井婦人。
郝春越發覺得君寒無趣,翻來覆去就是讓他自重。怎麼重?
「本侯爺已經位列朝堂武官首位,再重,就沒地兒待了。」郝春慣例嬉皮笑臉,眼底卻絲毫笑意都無。
倘若仔細看,那雙剪水雙瞳內滿是寒意。
君寒盯著他的眼睛,隔著三尺地兒,卻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演技。「侯爺今夜借宿山寺,學生不能拒。可若是有甚出格的要求,便恕學生不能從命了。」
「哦。」
郝春無可無不可地應了,懶洋洋起身走到月亮門前,斜倚著門框,乜了君寒一眼。「出格的要求?比如?」
君寒手一指,指向熱氣騰騰的木桶。「請侯爺自便!」
更無趣了。
郝春點了個頭,絲毫不掩飾眼底的涼薄。「行吧,你走吧!」
君寒果然轉身就走。
郝春抱臂斜倚門框,乜了眼君寒離開的背影,最終目光凝在君寒松墨煙般的長髮。他心裡頭動了動,故意從懷裡掏出樣東西,啪地落在地上。
「啊,我東西掉了。」
君寒的背影滯了一瞬,隨後雙拳捏緊,看樣子是被他氣到不行。
郝春瞬間又提了幾分興致,歪著腦袋,唇角微勾,笑道:「怎麼辦呢?本侯爺最不愛撿東西了。」
君寒立在門口,背影果然更僵了。
「要麼,你幫小爺我撿一下?」
君寒杵了足有四五息,然後倏然回頭,咬著牙幾乎是嫌惡地冷聲道:「學生也不慣撿東西。」
「啊,那就沒辦法了。」郝春攤開手,笑的十分無賴。「你看你既不願意替本侯爺沐浴更衣,又不肯伺候守夜,這撿東西麼,也不擅長。」
郝春頓了頓,又聳肩笑了,一對兒雪白小虎牙尖尖。「那本侯爺也就只能忍,是吧?不過本侯爺會心情不爽,這一旦心情不爽呢,就懶得早起,更懶得燒香佈施香火錢。」
他篤定君寒不能無動於衷。
君寒寄宿於伏龍寺,吃喝拉撒都仰仗於寺內所有,若是這伏龍寺香火鼎盛,他這句威脅也算不得什麼。可是君寒也說了,伏龍寺內如今只剩下方丈姬央一個,況且姬央還是前朝奪位時候的漏網之魚。
君寒必定不敢得罪他這個大香客。
郝春心內篤定的很,只想看這個倔強少年如何卑躬屈膝地回頭伺候他。就折斷這個青竹般的少年也好,反正不過是個俗物,郝春不無陰暗地想。
他心裡頭存了惡念,唇邊笑意反倒越發燦爛了。「乖,替本侯爺撿個書。」
君寒原本鐵青的臉色又變了變,最後如宣紙般慘淡。他低下頭,果真低聲下氣地認慫。「是,侯爺。」
郝春心裡越發瞧他不起,冷眼看著君寒一步步走回到他面前,彎腰去撿地上掉的書冊。君寒臉上神色越是屈辱,郝春越是覺得痛快。
這種痛快在君寒驀然抖著手扔掉那本書冊的時候,達到了極致。
「怎麼了?」郝春故意溫聲地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這書上爬了蟲子麼?你怎地將它給扔了?」
地上書皮封面是兩個糾纏的男子,互相纏抱著,藉著葡萄架下的鞦韆架,正不堪入目地做出某種不可描述的姿勢。
君寒面皮再次漲紅,俊美臉上寫滿恥辱。「你、你......」
郝春憊懶一笑,瞇了瞇眼,兩顆小虎牙半露。「嗯?本侯爺怎麼了?」
君寒氣結,張口結舌了半晌,再也顧不得所謂君子體面,憤然摔門而出。
砰,僧捨客房的門在雨夜中輕晃不休。
郝春垂下眼,許久後,彎腰撿起地上那本被遺棄的書冊。修長手指輕輕翻開書頁,除了第一章 不堪入目的畫面外,後頭都是正經文字。
都是兵策。
可惜這世上無人願意懂他,人人都當他是個見色起意的紈褲。再這樣演下去,怕是連他自己都分不清何謂真、何謂假了。
郝春自嘲地一笑,眼底漸現悲涼。
夜雨刷刷地下個不停,門外寒氣漸深,不知過了多久,就連木桶內的沸水都不再冒蒸騰熱氣的時候,木屐聲答答,那個倔強少年君寒突然間又回來了。
「忘了與侯爺說,」君寒杵在門外不肯進來,聲音冷的像冰。「聖人云,兵乃不祥之物。侯爺還是莫要再鑽研了吧!」
「哦?」郝春霍然抬頭,揚起濃眉,心中殺機一閃即逝,修長手指摩挲著掌中偽裝成春.宮.冊的兵策,瞇眼笑道:「你方才瞧見什麼了?」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小爺我就是仗勢欺你!
陳景明(捏拳):卡卡,卡卡卡
第4章 君子六藝
夜吹動捲簾風,一室靜謐內君寒踟躕了足有數息,才略帶彆扭地掉開視線。「那本《鬼谷子》卷密密麻麻寫了蠅頭小楷,很難不看見。」
可是除了君寒,至今也沒人能發現他的秘密。
沒人知曉他隨身懷裡揣著兵策,也沒人在意他如今的富貴榮華是怎樣換來的。郝春垂著眼,過了一會兒,故作輕佻地笑了聲。「哦?看來......你對本侯爺還是挺在意的。」
「侯爺所讀的,學生也曾經略有涉及。」君寒這次卻正了正臉色,垂眸肅穆答道:「當今雖然開科取士也選明經科,但鬼谷兵術到底太偏,侯爺位高爵尊,倒是不必過於執著於此道。」
「哦?」
郝春挑了挑眉。他與這個叫君寒的少年不過初次見面,這人未免也管的太寬!何況這書他揣著翻來覆去地讀了十餘年,還是當年那個老僕人在抄家滅族的慌亂中隨手從書房取的。這書於他而言,不光是一本兵策,更是當年有關於老郝家的所有記憶。
他不能丟了這書。丟了,就連他的老郝家的根都丟了。
「這書怎地就不能讀了?」郝春翻了個白眼,大喇喇地抬手翻動書頁,就像是故意挑釁一般,沖君寒揚起下巴陰陽怪氣地道:「難道這天下間只有你這種讀書人能看書,我這種紈褲,就連書都不配讀?」
君寒氣的臉色發白,勉強按捺住火氣,冷冷地道:「侯爺教訓的是!是學生多言了。」
隨即撣了撣袖,再也不回頭地告辭走了。
室內燭火明滅不定,連綿了半宿的雨終於歇了,郝春卻覺得更加氣悶了。他把書卷往床頭一扔,澡也不洗了,倒頭就睡。
興許是僧寺硬床板太難熬,郝春翻來覆去烙煎餅似的折騰了個把時辰,直到寺內早課的鐘聲傳來都沒能睡著。天光漸亮,晨曦透過薄薄一層窗紙透進來,燭火撲閃了幾下,終於滅盡。
郝春倏地坐起身,掀掉被褥,在室內來回踱步。
也不知是哪隻鬼手遮了他的眼,他居然當真翻來覆去地想了這個君寒一夜。
不成!倘若當真是他看上的人,怎麼著也得弄到手。哪怕到手後不喜歡了,再丟開不遲。就算與夢無關,君寒至少也是個絕色少年不是?既是絕色,就別怪他下手。
郝春嘴角勾起抹陰冷的笑,鬱鬱地想,君寒啊君寒,這可是你去而復返主動勾引的小爺。
第二日。
一眾紈褲都曉得郝春對那個叫君寒的少年有意思,乖覺的不得了,不僅住處隔著郝春這兒足有七八間,更是假裝一時間都聾了瞎了,半夜裡郝春與君寒爭執不休,那幫紈褲也不出門探看。如今郝春趁著晨光走到大雄寶殿時,一路上靜悄悄連個鬼影都沒。
郝春左右沒尋著君寒,想了想,撩衣就往殿內走。昔日世家貴公子姬央如今在伏龍寺出家做了方丈,寺院內外都只剩姬央這麼一個光頭和尚,早課時間,他必定在殿內。
說不定就連方纔那三聲鐘響都是他敲的。
郝春尋到殿內,不幸早課卻已經結束了。不曉得姬央修的是哪門子法,倏忽間完了功課,人影兒都不見。
郝春憤憤然繼續往後摸索,剛走到成排僧寮入口的月洞門,迎面撞見一身月白僧袍的君寒。
「侯爺!」君寒低頭衝他拱手。「不知侯爺到此處有何貴幹?」
「干?」郝春呲牙乜眼,刁鑽地低笑了聲。「一大早兒的,你這是勾引我?」
君寒愣了愣,點漆般的瞳仁再次散了霧氣,就像是硯台裡的松煙裊裊生溫,墨汁漸漸地化開。
想必沒聽懂郝春在調戲他!
郝春見他這副怔忡模樣,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也裝出副正經樣子來。「那個,小爺我正有事找你。」
君寒不動聲色地反問道:「不知侯爺找學生何事?」
話語聲立竿見影地更冷了三分。
郝春挑眉笑了聲,傾身湊近,故意逗弄他。「今兒個不落雨,待在這巴掌大的野寺內有甚趣味?不如,你陪侯爺我去後山遛圈馬?」
君寒皺眉,下意識往後退避半步。「學生不擅騎馬。」
「少唬我!君子六藝,你怎能不會騎馬?」
「當真不會。」
「當真?」
「當真。」
夏末天光穠夭,就連雨後翠竹都格外有顏色。
郝春一身紫衣玉帶,額頭勒著鏤空罩雲紋玄色抹額,眉目也穠夭恰如夏末天光中顏色最盛的那抹韶華。他久久地凝視君寒,片刻後濃眉輕佻,似笑非笑。「你這人,有點兒意思。」
君寒今日也束了發,松煙般沉重的墨發在腦後高高地束了個馬尾,穿了件月白色僧袍,赤足踏著雙高齒木屐。
衣裳寒簡,少年卻挺拔如青竹。
郝春望著眼前這個立在遍地綺麗顏色中獨自素淡的美少年,手指摩挲著烏黑馬鞭,想了想,試探他道:「你既是個士子,難道真甘心留在伏龍寺內與那光頭和尚作伴,不去長安考個功名麼?」
君寒輕抿薄唇,垂著眼,笑意不達眼底。「學生家境赤貧......」
「我與你舉薦!」郝春驀然跨前一步,捲住馬鞭的手握住君寒,話語裡似乎也多了幾分熱切的少年血氣。「你若是當真想要入仕,小爺我給你舉薦信啊!」
君寒點漆眸裡有複雜的光閃爍了會兒,隨後他低下頭,靜靜地道:「學生才學鄙薄,也無凌雲之志,怕是......侯爺您錯愛了。」
咦,倒是一語雙關。
郝春這回聽明白了,這人瞧不上他,更不稀罕他給的薦舉。
許是有了更好的路子唄?這種不著痕跡的推拒,他懂。
郝春呲牙笑了聲,也朝後退開半步,漫不經心地撫弄指甲烏黑馬鞭。心底的涼意爬上眼角,剪水雙瞳內便微微泛起點漣漪,兩顆小虎牙半露。「哦?小爺我可不愛你,莫要自作多情。」
郝春說完從鼻孔內哼了一聲,面朝向君寒,倒退著走了幾步,隨後刷地回頭往連片精舍客房走。
邊走,邊大聲道:「這話可是你自個兒說的,要是你哪天後悔了,可莫要爬到小爺我腳邊搖尾乞憐!」
君寒捏緊雙拳,也揚起頭大聲回了句嘴。「侯爺多慮了!學生是人不是狗,不懂得搖尾。」
嘖嘖,有什麼了不起?郝春心裡頭忿忿不平。不就是長得美麼,小爺我貴為侯爺,今年十六歲生辰還沒到,大把好辰光,非得栓死在你這頭強驢身上?
郝春氣的鼻孔冒煙。
他走的絕不回頭,因此沒能看見那個叫君寒的少年臉色複雜地久久凝望他的背影。直到郝春拐彎過了竹叢綠蔭,那襲華貴紫衫再也看不見了,君寒才慢吞吞地垂著眼入了僧寮。
「你來了?」
僧寮內,伏龍寺如今唯一的光頭和尚姬央正在等他。小窗微支,上好的青末茶剛拆開麻繩,攤開放在案幾。
「君寒」低著頭,淡淡地行了個禮。「法師今日有甚教誨?」
姬央搖了搖頭,片刻後又勾唇淡然道:「你如今年歲漸長,兼天資聰穎,注定非池中之物,貧僧早已沒甚可教你的了。倒是你這煮茶的手藝,貧僧學不來,只能望洋興歎啊!」
「君寒」便走到窗邊,散發跣足,與姬央在案幾前對坐。
哪怕已出家十餘年了,伏龍寺方丈姬央依然保留著昔日長安世家子弟的習慣,晨起誦經後無事便煮茶拈棋。「君寒」照例與姬央敘過寒溫,便退到窗下慢條斯理地煮茶。
這樣的日子兩人都慣了的,山野時日寂靜,最近唯一的新鮮事便是那位帶人冒雨闖入寺內強行借宿的小侯爺。僧室內並沒燃香,半柱香後,窗下一鍋茶湯即將煮沸,化名君寒的少年陳景明正握住尺餘長的木勺往內加鹽。
「你為何要騙他說你姓君?」姬央凝視少年煮茶的挺拔身影,忍不住微微笑著搖頭。「你今後去了長安城趕考,他是當今新受封的侯爺,朝堂之上,總歸會撞見。卻不好騙他的!」
陳景明聞聲頭也不抬,只專心致志地將煮成橙黃色的茶湯攪撥均勻,又撒下西域胡商販賣的調料,這才慢悠悠地答道:「法師此話差矣,那幫紈褲有甚好結交的?」
姬央又搖頭。「雖說傳聞甚囂塵上,說是要改薦舉為科舉制,但到底長安城內非富即貴,你能多個門路總是好的。」
「那也犯不著走他這樣的門路!」陳景明慢慢地掩上火,將茶湯舀了一勺出來,看了眼色澤,又換了只小勺,盛了碗新煮的青末茶遞到窗下案幾。
他慣常愛穿著件月白色的僧袍,少年人散發,若不是眉眼間溫潤散發出濃濃的書卷氣,倒似個披髮頭陀。
姬央注目良久,見他又盛了第二碗茶,將兩碗茶對面擺著,從匣子裡拿出黑白玉石棋子來,便道:「怎麼,不去與侯爺遛馬,卻要與貧僧下棋嗎?」
「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學生自然要日日習得。」陳景明理好衣襟,端然跪坐在窗邊擺好棋盤,朝姬央頜首行禮。「請法師賜教!」
姬央微笑著端起茶,側目望向窗外嘈雜人影,忽然道:「是貧僧多慮了。若論心機,那位平樂侯爺遠不及你。他日,怕是要栽在你手裡。」
陳景明垂目,想起那位年輕的平樂侯爺罵他作狗,拈起一粒黑棋摩挲片刻,淡聲道:「人生幾何,學生可沒空招惹這廝。」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不是說不會騎馬?
陳景明:這個,得看人!傲嬌臉.jpg
ps:景明今天耍帥,是他日後火葬場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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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百鬼抄
僧室內天光明亮,雲投在假山石間的淺湖,湖水波紋投在東南角的白牆,明鏡般泛起波光漣漪。
啪嗒,白玉棋子落在棋盤。
「待那些權貴子弟走了,貧僧明日還有往生咒尚未雕完,須備些茶末隨身背去。」
陳景明指間拈著黑玉棋子沉吟片刻,終於忍不住勸道:「學生自入寺以內,常見法師腰間懸著根繩子在伏龍寺外鑿崖刻,替死去的八皇子錄往生咒。之前從不敢多問,今日斗膽問一句,法師日夜懸念此人,莫不是法師覺得此人冤枉?」
姬央搖頭。「當今永安帝本就是先光帝子,寅春年間名正言順的太子,算不得篡位奪政。再者,就算永安帝叔父、八皇子的嫡親父親祿帝不死,淥帝九個成年皇子中,八皇子得勢的機會也不大。」
「哦?法師為何如此篤定?」
「既不佔嫡,也不是長子,哪來的名正言順?不過是那把金色龍椅迷了他的眼,色令智昏,這個色字......於他而言,大約也是恰當的。」
色香味觸法,佛家所謂的色字,原本指的就是塵世間種種幻相。
陳景明默然。
姬央果然歎息道:「他叫貪慾昏了智,最後落的個屍骨不全的下場。怕是到了陰曹地府後,九泉之下,連名姓都報不得。」
「......為何?」
「他的頭顱叫人砍了,踏碎在亂軍中,馬背上馱回來的只有下半截身子。」姬央默了一瞬,忽然拈著指間白棋微微一笑。「失了頭顱,叫他怎地與鬼曹報名姓?」
陳景明倏地抬頭,目光燦若白電。他定定地注視永遠穿著一襲灰白色僧衣的姬央,突兀地道:「你恨他。」
姬央並不否認,只拈起棋子在指尖輕輕地摩挲,眼眸中藏著說不清的東西。許久後,才靜靜地道:「他負了我。」
「是負了法師的道義教誨嗎?」
姬央失笑。「我與他本是同歲,又一直與他作伴讀,我怎能教誨他?再者......」
再者,他那時也不曾出家,仍在八皇子身邊日夜相伴,是那人的屬官,襲染紅塵富貴。他那時,也不曾想過與那人會有今日。一個埋骨於潼關荒野,另一個古佛青燈,只剩下一行行往生咒,用漢字刻錄後,又不厭其煩地用梵文雕琢於崖壁。
這段不足百字的往生咒,他雕了十年,一行行,條縷鮮明。與別處不同,伏龍寺崖刻只畫著奇形怪狀的鬼怪。百鬼沉淪於烈焰地獄,姬央總是疑惑,彼岸是否能有八皇子秦閬蹤跡?那人死時斷手斷腳,臟器也淋漓灑了一地,中元節搶焰口時約莫也總嫌孱弱,搶不過別的鬼。
姬央藏了這許多年的心思,從來也沒與誰解釋過。就連昔日八皇子秦閬叛出長安前,在淒風苦雨中奔入伏龍寺,問他要不要隨他一起走,他也沒解釋與秦閬過他為什麼不走。
如今,卻也只剩下這往生咒了。牽連著生死兩岸的人,彷彿他和他,仍是少年時言笑晏晏。
一釘錘鑿下去,噗地濺起崖石粉塵,那人便又在念頭裡活了剎那。
念頭裡,那人又如往常般扯著嗓子喚了他一聲,姬十八。十八,你把孤的蛐蛐兒藏哪兒去了?十八 ,明日先生要溫書,你先替孤把那段《左氏春秋》背熟了,夜間無事在枕邊與孤說說。十八......孤要去荊門成親了。
姬央目光落在裊裊撲起的沸茶湯,眼神迷濛了一瞬。「我與他,本不止是伴讀。他曾許過我結髮之契。」
啪嗒一聲,夾在陳景明指間的黑玉棋子倉促落盤。
「世人皆不知曉這樁秘密。宮闈之內,有諸多不可對人言。」姬央垂著眼,似乎也陷入了當年朱紅色高牆內的往事。
往事歷歷在目,他為秦閬所做下的事,自問並不比程懷璟為秦肅做下的少。所不同者,程懷璟擇對了人,而他的王......負了他。
秦閬那夜來伏龍寺,告訴他要離開長安投奔妻族時,他就知道,完了。他和秦閬之間完了!秦閬為了爭奪龍椅,倉促去了荊楚成親,借妻族勢力舉事。後來,於九龍奪嫡時死在了潼關。
當時的燕王秦肅殺了他。
再後來,燕王成了永安帝,燕王枕邊人程懷璟做了大司空。往事已矣!
「不說這些個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姬央垂眸笑了一聲,岔開話題。「你數次去長安,說找個人舉薦。如今可有著落了不曾?」
陳景明斂眸苦笑。「學生家貧至此,讀書都只能寄住於山寺,哪來的銀兩去各權貴家中拜會?去了,也須沒錢打點。」
姬央緩緩地啜了口茶,欲言又止。許久後,終於還是說道:「你同我就莫要扯謊了。聽聞當今聖上久思改制,要開科舉。你是想等那個機緣嗎?」
陳景明張了張唇,還不及搭話,僧寮的門突然被人大力推開。長風捲入室內,案幾上兩盞熱茶都微微漾起漣漪。
「好啊,哪裡尋不著你個和尚,卻原來在此處喫茶!」
郝春衝進來時,見到君寒與方丈姬央相對跪坐在窗邊,中間只隔著一張棋盤,那個叫君寒的少年傾身往前,似乎正要湊到姬央面前說什麼,卻叫他打斷了。
「君寒」與個和尚跪坐下棋,本來沒什麼。可他今兒個清晨才叫這人陪他一道出去遛馬,對方回他沒空。
郝春心裡頭莫名不是滋味兒。
「侯爺,」陳景明愣了愣,臉色蒼白了幾分,不自覺攥緊袖底雙拳,冷淡地道:「侯爺乃貴人,怎會尋至此處僧寮?」
郝春氣咻咻地抬手指向自家鼻尖。「怎麼著?你來得,小爺我就來不得?」
一見面就吵架。
姬央倒是有些意外。他緩緩地整理灰色僧袍起身,右手輕捻佛珠,垂目單手立掌朝郝春念了聲佛號。「不知小侯爺尋貧僧何事?」
「無事!」郝春嗆了一句,隨後卻又勾唇笑了。「小爺這趟來,是想找你借個人。」
姬樣心裡頭已經猜到了幾分,面上卻不動聲色。「哦?伏龍寺內就貧僧一個和尚。」
「不要你。」郝春把手放下來,斜眼乜著陳景明,挑釁地笑道:「小爺我要出去遛馬,正缺個牽馬喂草的伴當。小爺我瞅著,這個君寒挺合適。」
話語輕佻,一雙剪水雙瞳內春色微漾。任誰都能聽出郝春言外之意。
陳景明果然氣的臉色煞白,薄唇如含了蠟般抖個不停。
姬央微愣,這位新受封的小侯爺驕矜肆意,倒是莫名令他想起了長安------王孫公子,逍遙坦蕩絕憂愁。
因為這點子隱秘的懷念,姬央唇邊不免帶了點笑。他難得起了促狹心,居然開了個昔日世家子間慣常的玩笑。「侯爺如此執著於君寒,難不成,竟是要與他結契兄弟不成?」
郝春眼眸一亮,笑嘻嘻地接口道:「這個,須先考校過他是否有那個本事再說!」
到底是牧馬喂草的本事,還是下頭二兩肉的本錢,郝春沒挑明,但是眼珠子卻往下溜了一圈。
下流至極!
隔著一層月白色僧袍,陳景明倏地覺得身下涼颼颼的,整個人都被這下流胚看了個精光。他立刻怒沖沖地提高聲音呵斥道:「侯爺,請你自重!」
嘖,又來了。郝春內心翻了個白眼,面上卻依然嬉皮笑臉的。「嘿嘿,你替小爺我牽馬,到了僻靜處,爺讓你掂掂......」
郝春湊前一步,幾乎擦著陳景明鬢邊,壓低嗓音輕笑道:「爺讓你掂掂,爺到底重不重,嗯?」
雖說話語聲壓低了,但到底當著姬央的面,陳景明一瞬間耳根子下起火,整個人都炸了。
「浪蕩子!」陳景明猛地揪住郝春衣領,惡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郝春倒沒料到他會動手。他一直當這個叫君寒的少年是個弱不禁風的讀書人!這下子猝不及防地,叫這個「讀書人」推了個趔趄,面子頓時下不來。
「喲呵,怎麼著,你還要打人不成?」郝春漲紅了臉,立刻擰眉豎眼地開始捋袖子。「來來來,小爺我就陪你玩兒兩招!」
姬央一見情勢不對,後悔自家嘴賤,和這兩個小少年開了個莫須有的玩笑。他趕忙上前拉架。「阿彌陀佛!千錯萬錯,都是貧僧的不是。這麼著吧,侯爺若是缺個牽馬的小廝,呃......貧僧雖老了些,勉強還能健步如飛,這就陪侯爺去後山成不?」
「不要你!」郝春一把推開姬央的手,整個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氣咻咻地喘了口粗氣兒,怒道:「哼!都是不識抬舉的!」
一跺腳,轉身就往外走。
「哎,侯爺您慢著些。」姬央在後頭作勢要追,實則腳步都沒挪半寸,口中卻慇勤的很。「侯爺?侯爺您當真不需要貧僧替您去牽馬?」
這個光頭和尚,一把年紀了還跟個傻子似的,怪不得當年八皇子作亂時陛下誅了幾十個世家家族,卻唯獨放過了姬家。敢情是個傻的!
郝春憤憤地罵了句,又轉而恨起「君寒」。這廝幾次三番地推拒,到底是在跟他玩欲拒還迎呢,還是欲拒還迎?
為了掩飾,也是為了他平樂侯爺的面子,郝春離了僧寮後就當真去了後山跑馬。陸續有紈褲跟來,一路迎合著他說笑,但郝春總覺得心裡頭不得勁兒。
「再跑幾圈,小爺我就不信了,這山裡頭居然連只野兔都沒!」
郝春憤憤然帶著人滿山頭地亂轉。到了申末,他率著十幾個人浩浩蕩蕩騎馬回伏龍寺,馬腹兩側沉甸甸掛著獵來的鳥兔。隔著幾里地兒,耳邊又聽見了寺內傳來的鐘聲。少年「君寒」散發穿著僧袍,正站在夕陽下一板一眼地敲鐘。
夕陽暖色裹著少年挺拔的身姿。嘖,越看越挪不開眼。
「呸!」郝春暗恨自己沒出息,又惱這少年不識趣,暗自啐了口,打算索性回他的平樂侯府繼續混吃等死。「都收拾了,小爺我要回長安!」
沈虎頭等一眾紈褲都愣了愣,試探地問他。「侯爺,咱現在就回?」
「回,現在就回。」郝春不耐煩地揮手。「這山裡空氣潮,床也硌得慌,小爺我睡不慣。」
「可是侯爺......」
「走走走,你們不走,小爺我先走!」郝春脾氣上來了,故意掉開眼不看夕陽餘暉裡眉目生輝的敲鐘少年「君寒」,賭氣般地撥轉馬頭,索性連伏龍寺都不進去了,從半山腰直接奔入官道。
「哎,侯爺您慢著些------!」
郝春絕不回頭,但是耳尖子卻迎風豎直了,捕捉山寺內動靜。沈虎頭一眾人策馬狂奔入鍾塔,為了討好他,特地揪住「君寒」來與他送別。
烏黑駿馬奔下山道時,陳景明已經在山道口候著他了。
郝春居高臨下地望著陳景明,啪的甩動空鞭。「呵,怎麼著,你要留小爺我在寺內過夜?」
陳景明強耐住心中厭惡,皺了皺眉,聲音冷的掉冰渣。「學生不敢。侯爺身份貴重,聽聞侯爺昨夜也不曾睡好,舊疾犯了。此處乃山間野寺,一無良藥,二無良醫,還請侯爺早日回長安將養。」
就連臨別贈言,這傢伙也說的像是在趕人。毫無半分留戀!
遠處山寺廊下新雨後的芭蕉葉片片鮮翠到刺目,山間鳥鳴啁啾,陳景明穿著一襲月白色僧袍立在幾步遠的地方,微低著頭,風吹動僧袍,那抹月白色的僧袍衣角就在微風裡蕩了蕩。
郝春似笑非笑地注視陳景明,片刻後,啪地又甩了聲空鞭。
「去、你、媽、的!」
郝春咬牙切齒,提高嗓門惡狠狠地罵了聲,猛地俯身策馬衝撞過去。陳景明大吃一驚,忙不迭抬腳往山道旁閃避,身子歪了歪,險些栽到草叢裡頭去。
郝春回頭看去,「君寒」月白色僧袍染了塵,就連松墨煙般氤氳的散發也沾了些許草屑。
郝春心裡頭說不出的快意。
「駕------!」
半盞茶後,郝春剛趁夜離開伏龍寺,天色突然間全部黑下來。月亮大的像座雲山,清輝遍地。
天黑了。
郝春勒住韁繩,驀然回頭看了眼,伏龍寺隱在夜色裡朦朧成了團黑影,飛簷翹角,依山而築,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明明距十五還差著兩天,今夜的月亮卻大似銀盤,半張臉從長安西郊山頂的伏龍寺陰影後頭爬上來。他又想起了那個叫君寒的少年。「君寒」也有雙月色清輝般的眼睛,對他總是冷著臉,冷言冷語,三句裡頭答不了一句。
君寒,果然人如其名,冷的比幽夜月光更寒。
呵!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說好的這傢伙對我有意思呢?
陳景明(傲嬌冷淡臉.jpg):呵呵
第6章 雄麒麟
郝春憋了一肚皮的委屈、憤怒、心酸,蔫不拉嘰地回了長安。
到了興慶坊正是丑時,闔府的人都驚動了,紛紛攘攘地起身端茶伺候馬匹入廄。永安帝賜下的老內侍換了衣裳,領著幾個小僕在廊外隔著門請安。
「侯爺,您回府了?怎地深更半夜兒地回來?沒有人跟著?您這是打哪兒回來的,您這還病著呢,那頭的人怎麼敢放心您一人騎馬回來?」
老內侍嘮嘮叨叨,前頭幾句郝春都當是在放屁。他回府後連衣裳都不高興換,一路騎馬入府,把青驄馬扔給看門的門童,頭也不回地登登登入了內室。
然後就躺著。
睡是肯定睡不著了,他就睜著一雙明亮的丹鳳眼斜躺著,和自個兒慪氣。
老內侍是陛下賞賜給他的,貼身管著他侯府裡頭的事務,也幫他打點長安城官家人情來往。平常郝春心情好的時候,偶爾也喊一聲王baibai,顯得親切。但他今夜心情糟糕透了!死魚一樣躺著,直到老內侍那句「那頭怎麼敢放心讓您一個病人深更半夜騎馬回來」,立刻戳中了他的心。
「他敢呢!他捨得的很!」郝春從鼻孔裡頭哼哼了兩聲,啪,又往青磚地上抽了記空鞭。鞭風呼呼地落地,可恨抽不到那個叫君寒的少年!
門外寂了一瞬。
「侯爺說的誰?誰又給侯爺氣受了?」老內侍說著先自家否決了。「不對,自打去歲侯爺受了爵,這長安城內外,誰還敢給您氣受?」
又不曾進宮。
再說了,就算小侯爺進宮那也只有領賞的,從沒見過陛下罰他。
陛下無子,又與程大司空做了不入婚契的一對兒夫夫,眼看著還得從皇室秦家子中找個宗室過繼。郝春年歲小,正是半兒半臣的年紀,陛下對他可真是寵愛到不行。
老內侍張著眼,又小心翼翼地問了句。「侯爺您這是?」
郝春猛地拉過錦被遮住臉,甕聲甕氣地憋了句。「小爺我要睡覺,明日進宮,沒精神。」
耳內一聲聲人語都刻意放輕了聲響,燭火被侍女用紗罩籠著,香爐內是宮禁內特製的御香。因憐惜郝春年幼失怙,早年在育嬰堂時身子骨又糟蹋壞了,永安帝但凡有了什麼新鮮玩意兒,都頭一個賞賜平樂侯府。
香氣氤氳而淡,初聞似草木間落了雨的清甜味。
郝春又再一次想起那個立在雨後新晴的山寺內的少年,墨發氤氳散開,垂著眼,聲音清凌凌自帶涼意。
這個君寒,約莫也是這伏龍寺待的久了,沾染了傻氣。方丈傻,君寒也傻。他白日在伏龍寺外打獵,別的都不稀罕,倒是瞅見了滿山遍野的彩繪地獄百鬼抄,各個兒斷手斷腳戴著鐐銬,爭搶焰食。那些鬼,不曉得是否也會有夢。據說死了的人在望鄉台能瞅見陽世光景,他老郝家那些個慘死的鬼,不曉得是否......也會偶爾來夢裡會一會他。
呵!
郝春蒙著臉,漸漸地昏沉睡了。頰邊掛著一滴半幹不幹的淚。
**
第二日辰時,九龍殿。
永安帝一襲玄色常服,坐在金邊寬椅內微微往前傾身,含笑與郝春閒話。永安帝身後立著兩個年輕內侍,均不言不動,神光內斂,顯然都是武功高手。
說起來,永安帝登基十年,不曾立後,嬪妃更是一個都無。偌大九龍殿內俱是男兒,九龍殿兩側廊廡連苑,後廊連著朝野聞名的寒梅池。在池上假山石鑄就的溫柔窟內,永安帝與當朝大司空留下了許多令人遐想的趣談,比如,永安十年帝君親自夯土,引龍首渠水自未央宮兩側入宮城,經無極殿,流入九龍殿前由玉雕護欄的寒梅池。再比如,如今帝君為了討好程大司空,正在特地修玉瓊樓。
又比如,今日程大司空不在,永安帝都不敢召郝春到近前,君臣二人各自端著茶盞,隔著尺許地兒敘話。
「聽說你前幾日出去玩,結果反倒在外頭受了氣?」
郝春大馬金刀地坐在下手,聞言噗地蓋上茶盅,氣憤憤地告狀。「本來我是因為淋了雨,躲入長安西郊伏龍寺避雨,結果......」
「結果?」永安帝興致勃勃地追問道:「怎地不說了?」
郝春突然意識到永安帝對他的寵愛實則是因為他沒甚心術,一旦他有了心思,或許就不能再親近天顏。於是他立刻瞇起眼,笑嘻嘻地轉身撒起嬌來。「結果臣在那寺裡頭,撞見個喜愛的人哩!」
永安帝怔了怔,片刻後不動聲色地右手按在茶盞,似笑非笑地問他。「哦?是個怎樣的人?」
郝春眨了眨眼,笑嘻嘻地拖了個長調。「嗐,反正是個不識抬舉的,不提也罷!」
他說的含糊,永安帝反倒當真來了幾分興致,鷹眸半瞇著,低低地笑了一聲。「怎麼?那寺裡,居然還敢養著女娃娃不成?」
「誰說他是女子了?」郝春故意扯直嗓子怪叫了一聲,瞪著雙剪水秋瞳,又扁了扁嘴。「陛下明明知曉,臣歡喜的是男子。」
「哦,朕不知曉。」永安帝端起茶盞啜了口,悠悠地道:「你如今好歹也是個侯爺了,凡事要有個分寸。郝家就只剩下你一個獨苗苗,難道你竟當真不打算娶妻生子了不成?」
「陛下也不曾娶妻。」郝春直直地望著永安帝,瞇著眼睛憊懶一笑。「臣隨陛下,也不想娶妻生子那檔子事了。」
「朕,不是不想娶!」永安帝重重地放下茶盞,大手按在案台,歎了口氣。「是那人不讓朕娶。」
恰在此時,外頭傳來通報聲,內侍們紛紛跪下請安。一個人撩開卻寒簾進來,聞言怔了怔,袖著手站在那裡冷笑道:「陛下想娶誰?」
永安帝秦肅一聽見那人腳步聲,早就站起身來,此刻大步走下階墀朗聲笑道:「當然是想娶程卿!可是你不肯與朕合婚來著。」
說話間秦肅已經大手抄住程懷璟的袖子,攏在掌間摩挲,小意哄他。「你今兒個怎地回來這樣早?折子都看完了?寫折子的那些個廢物,可又有誰惹你生氣不曾?」
大司空程懷璟代帝批閱奏折,早已是舉朝心照不宣的秘密。百官所有奏報都先到御史台,隨後由御史台轉呈的時候,就是送入宮中給大司空批閱。御史台是程懷璟的出身地,就連如今的御史台大夫宿桓也曾經做過程懷璟的貼身隨從。在百官眼裡,宿桓完全就是程懷璟的心腹家僕,指哪打哪!
奈何大司空程懷璟是永安帝心尖尖子上的人,陛下都縱著他,百官也就逐漸都習慣了。在寫奏章的時候,還會刻意投程懷璟所好,一個個被逼著,越來越文采斐然。
前幾日,有個駐守函谷關的將領飛書回朝,說是今秋年成不好,怕西域那幫蠻子藉故再次撕毀合約,越過邊境來打秋荒。程懷璟接了諜報,玉蔥般指尖點在那將領狗屁不通的行句,頓時心情不好。
程懷璟心情不好,永安帝就連帶著緊張。這不,見到他一出現,永安帝立刻慇勤小意地安撫上了。
此刻永安帝眉梢眼角都只有大司空程懷璟一人,郝春坐在下首,自覺沒趣,乖覺地起身告辭。「陛下,大司空來了必定有事兒與陛下說,臣就先告退了。」
「去吧去吧,」永安帝果然揮揮手,渾不在意地打發他。「伏龍寺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回頭寫個奏折來給朕瞅瞅。」
程懷璟斜眼笑了一聲。「折子寫細些,與本官也瞧個熱鬧。」
「是!」
郝春嬉皮笑臉地答應了,轉身打起卻寒簾出去。靴底鐸鐸,不一時便出了九龍殿。
「郝家這孩子,到底還是心思太重!」
待郝春退出去後,永安帝秦肅忍不住皺起兩道濃眉,鷹眼內精光乍現。「與朕什麼都藏著掖著。這是藏著掖著的事兒嘛?啊?這是瞧上了一個人啊!要是擱朕這兒,瞧上了一個人,那就得......」
「就得從橋頭擄回家去!」大司空程懷璟撣了撣袖子,桃花眼斜飛,涼涼地道:「然後鎖起來,只能你一人瞧得見!即便那人有府邸,也不能讓他回,必得日日夜夜貼身伺候著你。」
程懷璟補的刀是前世。永安帝秦肅自稱是死過一次的人,重生後又遇見了心尖尖子程懷璟,他倒是老老實實地很是忍耐過幾個月,沒主動去招惹程懷璟。
但在兩人前世,秦肅第一眼在春柳橋頭見到程懷璟,立刻就夾在腋下擄回燕王府裡頭當孌寵了。
永安帝秦肅辯駁不得,摸著鼻尖嘿嘿笑了兩聲。
簾子外,郝春早去的遠了。
方頭烏邊櫻粉的靴底落在長廊,鐸鐸連聲。
當朝永安帝獨寵大司空,九龍殿門口就連蹲著的一對兒精銅麒麟都是雄的!這對兒雄麒麟落在郝春眼裡,簡直就像是千萬支利箭飛來,扎的他一顆心千瘡百孔。
他驀然停下腳步,嘿嘿地笑了。
「侯爺?」廊下挎刀的侍衛詫異地朝他望來,笑著問道:「侯爺今兒個入宮又得了什麼賞賜,高興成這樣?」
郝春呲牙瞇眼地笑,濃眉下神色活潑潑的,活像是撿了枚酸棗含在嘴裡。「啊,無事,就是樂呵樂呵。」
宮內侍衛們都是年輕小子,與他廝混的也熟,忍不住打趣道:「總得有個由頭吧?」
「由頭?」郝春酸不拉嘰地笑了聲。「嘿嘿,小爺我就是突然發現......就連這看門守殿的麒麟都有伴了,嫉妒!」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帝君,您這狗糧撒的......嘖嘖,隔著屏幕都一股熱戀的酸臭味。
第7章 胭脂雪
郝春從入宮那日回來後,不知為何百般不得勁兒,懨懨地在家躲了半個多月。恰趕上中元節將至,他借口要給亡兄著麻追思,索性連朝會都請了假。
緊接著,又遇著白露,夜間一場淅淅瀝瀝的雨落下來,長安城朱雀大街堆滿落花。郝春便名正言順地「病了」,額頭上綁著根寶藍色綢帶,斜歪著身子靠在雕花圍欄紅漆床,有氣無力地叮囑進來查探的老內侍。
「真病的走不得了。啊,不用,犯不著叫御醫來瞧,我這病根子年歲長著呢!照去歲胡太醫給的方子煎藥吃著幾天就好。」
侯府帳鉤子是西域弄來的赤金,青色絲絛綴著的是前幾天宮裡頭永安帝新賜的南海珠,帳內懸著香。從窗戶縫裡溜進來的秋風一吹,香囊裡的桂香便來的格外早些。
一絲一縷地,暗香浮動。
郝春以手抵唇,長眉一皺,低頭應景地咳嗽了兩聲。
老內侍見他兩頰顴骨處蠟黃,眼皮也耷拉著,倒真有些憂心。「小侯爺,您這肺經嬌弱,須靜靜地養著。可老奴瞧著,您這幾日怎地像還藏著心思呢?」
郝春放下抵在唇邊的拳頭,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冷哼一聲。「誰藏心思了?」
老內侍覷他神色,小心翼翼地往前又進了兩步,觀察著他眉眼,搖頭歎息道:「侯爺這是......還念著那樁沒著落的相思案?」
郝春卡在喉嚨嗓裡的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立刻嗆的咳嗽連聲,額角青筋突突地跳,剛才偷抹的黃膏都蓋不住少年血氣方剛。「放屁!」
他一邊咳嗽一邊厲聲訓斥老內侍。「小爺我像是那種離不了男人的人嗎?」
老內侍撩了下眼皮,一雙泛黃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他。
郝春自己都裝不下去了,咳嗽了一陣,掉開頭別彆扭扭地道:「就按照胡太醫的方子去抓幾副藥來。」
「哦。」
郝春見不得老內侍這種陰死陽活的怪樣,像是把他的心思都看穿了似的,不耐煩地揮揮手。「去辦吧!」
老內侍頓了頓,見他把兩腮顴骨抹的黃膏都快融沒了,肚皮內憋著點笑,面上卻慢吞吞地維持著毫無表情的樣子。「是,侯爺。」
郝春眼皮朝上翻,瞅著帳頂內吊的白銀香囊球,心裡頭和自己生著悶氣。他怎麼就能脫口而出那句話呢?
說的好像,他真還惦記著那個叫君寒的傢伙。
白銀香囊鏤刻飛鳥葡萄葉的紋,裡頭裝著的香片快燃盡了,漸漸由桂花香變成極淡的餘燼。郝春眼神盯著香囊,卻不自覺地,又想到了他的哥哥。
有關於老郝家以及他哥哥的事情,他多少還有個模糊印象。老家宅院內有個天井,穿過庭院,有兩口巨大的水缸。有次他躲在缸內,聽哥哥高聲喊他。
阿春,阿春你躲在哪裡?
天井內下著雨,雨珠滴答沿著屋簷落入回字型溝,水聲潺潺地流入他耳內。斜飄著的雨絲成片掃在他身上,他漸漸有些冷,努力想爬出苔滑的缸壁。
阿春......!
哥哥的呼喚聲漸漸離的遠了。
他努力地,一次又一次,都失敗了。他最後驚慌起來,大聲哭喊著喊哥哥,又喊阿爹姆娘。
阿爹在軍中正在督戰,當然不能回來救他。姆娘膝下有十幾個孩子要教養,她自己生的、阿爹那些妾室生的,每天都忙的腳不沾地。
那次據說是家中一個老僕找到了他,把他從缸底抱回房的路上,他發了高燒,沿路說著胡話。一會兒說阿爹從馬背上摔下來,一會兒又說看見了血。
家裡人都覺得不吉利,姆娘找了許多道士給他做法事。
大概是姆娘找的道士不夠道行,又或是郝家不夠虔誠,郝春的瘋病還沒好,家裡果然就接到了消息,說是阿爹在西域戰敗,全軍盡墨。再後來,沒過多久,他家就被抄了。
姆娘摸了摸他的頭,柔聲對他說,阿春乖,去七舅家後要學一身本領,好不好?
他懵懵懂懂,又高燒昏沉的很,只記得小手被哥哥牢牢地牽著。
大娘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弟弟。
哥哥的聲音擲地有聲。
哥哥是阿爹的一個妾室生的,據說生母原本是阿爹的侍筆丫鬟,死的早,哥哥生下來不久就被送到姆娘膝下教養。姆娘親生子其實只得郝春一個。
隔著慌亂奔走的人群,也隔著一大片呼喊聲和官兵腰間挎刀的鏗鏘聲,郝春勉強睜大了眼,看見姆娘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姆娘頭上的金簪子掉了,粉也不全,抹著丹朱色脂膏的唇一翕一合。
阿春,我的兒啊!
已經鬆開的手仍抹著春.色嬌艷的蔻丹。姆娘立在原地,菱窗外官兵靴底聲越來越迫近,姆娘突然又撲近了郝春,跪地摟緊他放聲哭泣。淚滴入郝春脖頸,雪白交字領蟬衣一片濡濕。
夫人快著些......
大娘,我帶阿春走了......
許多聲音嘈雜地混入,郝春只記得被一個身形高大的僕人背在背後,小臉兜著帷帽。那僕人掀開後院井蓋,背著他倉惶地跳下,噗通一聲,哥哥緊接著跳下來。他們沿著地道逃離了郝家。
後頭的消息就都是聽說的了。
聽說,就在他們兄弟二人逃離出府的那天,姆娘吊死在主屋的樑上。姆娘死前的妝容哭花了,但全身按一品大服打扮過,也算是全了她將府夫人最後的體面。
噗!郝春打了個彈指,一道疾風奔入香囊,帳頂的白銀香囊球顫巍巍地抖動了下,室內靜的能聽見香片成堆晃動。
「侯爺?」
隔著雕花床欄三尺外,傳來侍女嬌柔而疑惑的詢問。
「......無事。」
郝春漫然應了句,從帳頂白銀香囊的鏤空飛鳥紋波瀾裡收回視線,自嘲地勾起唇角笑了聲。他原本只是拿給家兄做法事做了休沐的幌子,結果逃了幾日朝會,倒真的想起這些陳年舊事來。
他老郝家是淥帝在位時定下的罪臣,後來永安帝做了新帝,也不曾平了郝家的冤------或許也不冤。阿爹在西域那邊打仗時,邊關距長安隔著千萬重路,邸報都不及時,誰也不清楚那一役為何大敗。三軍盡墨,阿爹就算僥倖沒被殺,也逃不過坐著囚車回京押入大理寺的命運。
更何況,當時據說阿爹臨陣逃了,卻又命運兩不濟,最終被踩死在兩軍亂陣中。
又一陣嗆咳。
郝春覷著老內侍走遠了,勾勾手,旁邊燈台邊跪坐當擺設的侍女朝他望來。侍女額心點著朵小小的白花,青葉,淡金色的枝莖。
郝春歪著頭打量了她一會兒,咂摸著嘴笑了。「這是什麼花?」
侍女也抿嘴笑。「回侯爺,這花枝模樣是婢子從西市坊間胡肆裡偷看來的,長安城沒這花兒,諢名叫做胭脂雪,花瓣有紅有白,花開時,一莖九花。」
郝春就愛這新鮮的物!聞言立刻笑嘻嘻地支起身子,順手扯下裝病的額帶,高高興興地道:「走!帶本侯爺去瞧瞧!」
「可是侯爺您還......病著呢!」侍女抿嘴吃吃地笑。
不過郝春已經跳下床了,招手叫這個侍女蜜兒。「出去叫幾個丫頭,幫本侯爺梳洗換裳。」
頓了頓,又摸了摸臉上抹的黃膏,撐不住也自家笑起來。「要麼拿個帷帽吧?萬一讓人撞破,只要本侯爺不掀開帷帽,任天王老子也不曉得的嘛!」
郝春自幼在育嬰堂長大,七八歲時流落民間,也不知道他在哪個地兒學來的口音,說話結尾愛拖長了調子,帶個「嘛」字。聽說他在永安帝面前也這樣,笑瞇瞇地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俊俏又調皮。
就連永安帝都磨不過他一口一聲「好嘛」、「好不好嘛」,小小的侯府侍女蜜兒當然更不能。她紅著臉低聲道:「那,婢子這就給您去找帷帽大衫兒。」
蜜兒出去的時候長裙曳地窸窣,門吱呀一聲拉開條縫,金色的天光斜簽著身子溜進來。
郝春立在那裡,聞聲回頭。
在沒有人聲也沒有人窺望的地方,他長身玉立,眼神中透著謎一樣的譏諷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這章是小爺我一個人兒的,耶耶耶耶耶!
陳景明:下章我就來了。╭(╯^╰)╮
第8章 玲瓏盅
「駕------!」
一匹快馬狂奔過長安街市,馬上人尚未卸甲,頭盔下的臉滿是塵灰。棗紅色的馬匹汗珠淋漓,四蹄踏地卻依然矯健異常。
長安城多是健兒,兩側路上閒人見狀都紛紛敏捷地避開。郝春乘坐的油壁車也受到波及,御車伕拉緊轡頭將車退回巷子口。車□轆硌了一下,馬車險險地停住了,沒敢顛簸到車內的小侯爺郝春。
但郝春也沒空抱怨。
他正皺著眉頭望向那匹軍馬匆匆離開的背影,車內竹簾半垂著,他兩指夾住竹簾下意識地輕輕摩挲。剛才那匹狂奔過市的,不是驛站的馬,是朝廷去年春天從大宛國購來的軍馬,屬於汗血馬與隴西馬雜交的血統。
自從大司空程懷璟秉持朝政以來,這種有汗血寶馬混血的都充作軍馬,大量用於邊關。玉門關外與邊陲地界,這種快馬常見的很,但什麼樣的軍情......需要這樣子狂奔過市?
「侯爺,您需要含片參嗎?」侍女蜜兒弱弱地開了口。
郝春回過神,放下竹簾子笑了下,懶洋洋地重又靠回車壁。「你把本侯爺想成什麼人了?告訴你,小爺我不是吹,就我現在這體力,連續飲下三大壇桃花醉都不成問題!」
蜜兒抿嘴吃吃地笑。
郝春也笑,濃眉下一雙眼睛卻絲毫笑意也無。
朝廷盛世太平已久,唯一能令程大司空懸心的,只有西域。西域戰事膠著,自從三年前程大司空力排眾議說服永安帝征戰以來,歷來敗多勝少。
沒有人知道程大司空為何執著於西域,那裡草木豐美,金礦也多,但諸多勢力盤根錯雜,蠻子兵慣愛鐵騎,各個驍勇善戰。自從秦家子坐了皇位,至今一百餘年,始終保持著且戰且談的姿態,前些年開了商貿,從西域販賣來的貨物也價格高昂,只供宮內享用,權貴們偶爾能得個幾件。
......犯不著。
郝春內心嗤笑,這樣多的銀子兵力砸進去,就像是砸入了一個泥坑,還是個深不見底的泥坑。西域有什麼好?他郝家可不就是敗在西域。
馬車停在西市最熱鬧的那家胡肆門口,郝春低頭,任由侍女蜜兒替他戴好帷帽,漫不經心地唇邊掛著抹涼笑下了車。
侯府那輛按品級配的馬車,他今日沒敢帶來長安西市坊間。不過即便是便裝出行,郝春依然穿著華貴的雪白蠶絲袍子,袖口與下擺紋著張牙舞爪的麒麟,腰間掛著琳琅美玉。
「哎喲這位公子,」胡肆前賣酒的美人一眼就見到了他,眼波兒飄飛媚態,操著不標準的長安官話搭訕。「進來坐!」
隔著帷帽,郝春視線也像是蒙了層綽約白霧。
「喝酒倒還在其次,」郝春笑嘻嘻地抬腳往內走,閒閒地道:「聽說你們這兒有個新奇的花,諢名叫做胭脂雪,小爺我想瞧個稀罕。」
侍女蜜兒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跨入胡肆。
胡肆內烏煙瘴氣,光線昏昏。有個壓酒的金髮碧眼胡姬裸著臂膊,右腿跨在桌面,光臂上掛著十幾隻金釧子,叮鈴匡啷地與一桌酒客搖骰子。酒香味肆虐瀰漫,來這胡肆內喝酒的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眼神骨碌碌,一個個蒼蠅似的盯著那胡姬搖動骰盅的纖纖玉手。
「開!」
「大!大!大!」
郝春漫不經心地掠過幾近於癲狂的酒客,逕自往後頭走。在後頭還有掛著繡毯的雅捨,蓄著虯髯的胡商守在門口,手中捻著一對兒玉珠。
「哎喲喂,這位公子眼生。」胡商看郝春目不斜視地往這雅捨走,啞著嗓子操著一口不標準的長安官話,笑呵呵地賠了個禮。「可有要好的姑娘沒?」
郝春腳步一頓。
「呸呸呸,撕爛你的臭狗嘴!」侍女蜜兒臉皮漲的通紅,瞬間化身護犢子的母獸,橫身攔在郝春身前,凶巴巴地叉著腰朝胡商唾道:「咱侯......侯公子是這種腌臢的人嗎?啊?」
胡商嘴裡咀嚼了兩下薄荷葉,聞言不慌不忙地又朝蜜兒拱了拱手。「那,您家公子來這是為了?」
「來瞧花!你們這進了一盆胭脂雪,咱家公子是特地來瞧花的。」
「哦,是為了那盆胭脂雪。」胡商面上笑容不改,依舊捻著掌心內兩粒玉珠,慇勤地賠笑道:「可惜那盆花眼下看不得。」
「為何看不得?」侍女蜜兒提高了嗓門,凶巴巴地問道:「前兒個我還看見它就擺在雅捨門口,就這!繡毯子底下擺著的。」
波斯運來的繡毯花樣繁複,繡著黑瞳卷髮的異國女子。郝春饒有興致地打量那幾幅繡毯,帷帽後眉眼清俊,半隱半現,在侍女蜜兒同胡商吵嘴的時候,他就像個放縱自家奴婢的貴公子,完全不過問。
胡商眼珠子轉了轉,又有些疑心郝春身份不一般,就補充了句。「今歲程大司空要替聖上辦壽宴,朝中有頭臉的都在尋思著送禮。」
「這關你什麼事兒!」侍女蜜兒大聲打斷了他,臉皮越發漲紅。因為疑心胡商說謊,她兩道柳葉眉倒豎,冷笑道:「你不過是個拿引牒才能待在長安西市坊間的賤商,怎地還敢操心起朝官們送禮!」
這話卻不妥當,露了馬腳。
郝春忙按住侍女蜜兒,笑了一聲。「送禮,所以有人買了你這盆胭脂雪?」
剛才侍女蜜兒那番話已經露了底,尋常官員家裡的婢女就算再招搖,也不至於有這種睥睨的氣勢,怕是從當朝權貴家裡出來的貼身奴婢。
胡商越發恭謹了些,低頭躬身,不敢再去看郝春。「回公子,倒不曾買去,只是有位姓李的大人尋了個畫師,說是要繪幅胭脂雪的屏風底子,再找人繡緙絲屏。這花,現在就在後院,那畫師眼下正在畫畫兒。」
「掃興。」郝春懶洋洋地歎了口氣,興致已經下去了大半。「那......」
「侯......公子,」侍女蜜兒見他樣子是要打道回府了,有點下不來台。這盆胭脂雪是她薦的,小侯爺今兒個又是頭一回單獨帶她出來,她便竭力要掙這個臉,忙輕輕地搖了搖郝春袖口。「那畫師想必也不介意咱們一道去觀摩的。」
「是是,不介意,不介意。」胡商連聲賠笑,恭敬地道:「小商人這就帶您去瞧瞧那盆胭脂雪。」
郝春興致不高,沒料想那胡商又接著道:「這正趕上花開的時候,一枝九莖,美是極美的。」
郝春便從帷帽後斜斜飄了記眼風,侍女蜜兒額心繪的那枝胭脂雪確實不錯!他便改了主意。「行吧,前頭帶路。」
「是是,公子您稍候片刻。」
胡商朝左右使了個眼色,立即有十幾個彪悍的胡人夥計動手清理場子,繡毯後頭藏著的雅舍內很快就悄無動靜。半炷香後,胡商領頭鑽入當中那幅繡毯後,侍女蜜兒護著郝春,迤邐進入那間雅捨。雅舍內牆壁掛著琵琶,案几上擺著支紅釉細頸瓶,葵口盆內仍有尚未吃完的瓜果,卻一個雜人都無。
胡商擰動牆壁機關,東邊兒的牆壁便整幅從中打開。胡商賠著點笑,躬身道:「這都是前頭商客佈置的,小商人接手後就不曾動過。後頭是淨室,原本供著佛龕,眼下小商人改作了畫室。那盆胭脂雪和那位畫師,就在畫室內。公子請!」
郝春似笑非笑地點了個頭。
機關後果然別有洞天。長廊內琴音寥落,遍植芭蕉,往後院走的時候能依稀聽見一大串胡語。
「雖說開的是酒肆,但西市坊間以斗畫為樂,小商人也就常與這些畫師打交道。」胡商邊在前頭引路,邊絮絮地介紹道:「今兒個請來的這位畫師是個少年人,只有十七歲,聽說繪蘭草是一絕。公子您要不要也見一見他?」
郝春懶洋洋地嗤笑一聲。「小爺我不擅詩文,也不愛看畫。見,就不必了。」
「是是,公子您隨意。」
胡商將玉珠攏入袖底,雙手拉開門,回頭又賠笑告罪。「那小商人就先去和他說聲,讓他迴避。」
門內有蘭香繚繞,原本一直寥落的琴音此刻戛然而止,從裡頭傳來一個清冷冷的聲音。「不是說了,我繪畫的時候不喜被打擾嗎?」
刷!郝春猛地扯下帷帽,雙眼一瞇,恨恨地冷笑了聲。「君寒!?」
作者有話要說:
來,打開窗,一起唱:驚雷,這通天修為天塌地陷紫金錘.........
慶祝攻受再次喜相逢!o(*≧▽≦)
第9章 畫中人
「君寒?」胡商聞聲回頭,對著郝春的方向習慣性地賠笑。「公子怕是記差了!這位畫師並不姓君,倒是號寒君公子,在長安西市坊間賣畫已有年餘,頗有些名氣。」
匡!門從兩側被猛地推開。
郝春大踏步推門進屋,腳下靴底聲橐橐。摘下帷帽的臉異常清俊,濃眉下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剪水瞳,笑容冷的掉冰碴。
「好你個傢伙!原來你就連這姓氏名號都是騙我的!」
正臨窗提筆的陳景明倒是愣了愣。他左手拈著畫筆,背對著郝春等一行人,此刻挺拔如青竹的脊背卻不自覺繃緊。右手仍落在琴板,尾指鉤鎖的弦音錚地跳了跳,琴弦應聲而斷。
「出去,都出去!」郝春不耐煩地揮手,打發伺候陳景明磨墨的那兩個胡姬,怒氣沖沖,恨不能徒手生撕了這人。
當朝那位小侯爺有什麼特徵?一雙眼睛,剪秋水作魂。
胡商認出來郝春模樣,唬的雙膝發抖,原本就不標準的長安官話眼下調子更歪了。「平樂侯、侯爺?」
侍女蜜兒見郝春露了真容,彎腰從地上撿起那頂被扔下的帷帽,皺眉對胡商道:「你先出去!還有,仔細交代外面的人別亂闖,要是衝撞了侯爺,叫你們吃不完兜著走!」
「是是,小商人知道了。」
胡商來了長安二十多年,自然曉得這幫子少年紈褲們的脾氣,立刻躬身倒退著出去,招招手,把那兩個不明所以正在嘰哩哇啦的胡姬一併帶出去。胡商出了門,趕緊一溜煙兒地去外頭清場。
胡姬身上的馥郁香氣一瞬間散盡,室內蘭香味越發清晰。
「學生見過侯爺!」陳景明到底還是慢吞吞地轉過身,在案頭擱下畫筆,抬手攏袖施了個禮。
郝春從鼻孔裡冷哼了聲,憋著氣,故意不叫他起身。
陳景明一直低著頭,松墨煙般氤氳的長髮今日束了冠。從窗牖中窺日,松墨煙也多了青翠色。
這人總是好看的。
「哼!」郝春又冷冷地哼了一聲,從雞蛋裡挑骨頭。「怎地束了冠?你分明沒到二十吧?按本朝律,庶人男子不可自行加冠,違者可入衙羈押百日。」
陳景明慢慢地把頭抬起來,禮也不行了,垂著眼皮溜了郝春一眼。「學生幸而讀過幾年書,前年鄉試,在家鄉也僥倖中過頭甲。這本朝律法,學生又恰巧曾秉燭通讀過。若學生記得不錯,按本朝律第五十一條第十一行小注最末句,若家中無父母兄長族親,男子年滿十五即可自行加冠。」
郝春一噎,正氣咻咻地找詞兒懟回去,忽然見侍女蜜兒提著那頂帷帽走來,頓時不耐煩地揮手。「去去,出去!」
「是!」
「侯爺?」
陳景明與侍女蜜兒同時應了。
陳景明撩起眼皮,假裝看不懂郝春說的是自家侍女,只施施然又拱了拱手。「侯爺自便,學生先行告退。」
「哎,你!」
郝春一急,頓時探手扭住了陳景明胳膊,秋水瞳內寒芒大盛。「你先說清楚,你到底姓甚名誰、家鄉何處?前次在伏龍寺中又為何要騙我?」
少年修長柔韌的手指因為自幼習武,指腹頗有些薄繭,掌心也格外有力。
陳景明垂著眼,目光落在被郝春緊緊攥住的胳膊,不知為何嗓子啞了一瞬。「侯爺,您身份尊貴,又何必每次都要刁難學生?」
「放屁!小爺我怎麼就刁難你了?」郝春直著眼睛說瞎話,一口否認的乾淨。「分明是你欺我在先!」
侍女蜜兒察言觀色,聯想到這幾日侯府內的種種流言,猜測這個畫師便是讓小侯爺在伏龍寺受了氣連夜冒雨奔回府的那位,頓時心口泛酸,咬著下唇,有意無意地擠到郝春眼皮子底下。「侯爺,您這病還沒好全乎,仔細氣傷了身子。」
陳景明斜斜地瞟了眼郝春,似乎在詫異這麼個頎長健美的少年郎也會是個病秧子。
郝春最受不得這種眼神!旁人看他是個病秧子也就算了,就連這麼個傢伙也敢小瞧他!他登時圓睜雙目,咬牙推開侍女蜜兒,不耐煩地低吼道:「這兒沒你的事,先出去!」
「侯爺......」
「出去!」郝春暴脾氣一旦起來,頓時額頭迸出青筋,俊美無疇的臉上寫滿了不耐煩。
侍女蜜兒不敢與他強,委委屈屈地蹲身行了個禮,臨行惡狠狠地剜了陳景明一眼。待退到門口,卡嗒一聲輕輕把門掩好。
「這兒沒別人,」郝春呲牙冷笑了聲,右手仍緊緊拽著陳景明胳膊。「你就和小爺我說句實話,為什麼在伏龍寺要報假名?」
陳景明長眉一挑,似笑非笑。「侯爺,那夜您冒雨入寺,學生與您身份懸殊,又兼您身邊那些......」
陳景明並不直說那些個紈褲各個都瞧他不起,狗眼看人低。他只停頓了數息,又涼涼地道:「學生我又何必直陳其名、自取其辱?」
「喲呵!敢情還怪到小爺我的頭上了?是我的不是,不該帶著一群紈褲找你麻煩是吧?」郝春冰雪聰明,當下就聽明白了陳景明話裡藏著的鄙夷,怪叫了一聲。「合著還該本侯爺親自給你請罪?」
「學生不敢。」陳景明垂下眼皮笑了聲。「再者,學生本就號寒君,這詞序顛倒了下,也不算完全隱瞞吧?」
「......你!」
郝春倒抽了口涼氣,險些被這人當場給氣的立地成佛。
「又者,學生自幼家貧,又兼命運兩不濟,不到五歲就父母雙亡,混到如今這模樣實屬不易。何必硬拿雞卵往石頭上碰!侯爺你說呢?」
郝春心裡動了動,手指一鬆。「父母雙亡?命運兩不濟?」
陳景明含笑點頭。
「那怎麼著也抵不過小爺我!」郝春冷笑著鬆開手指,大拇指翹著指向自家鼻尖。「論身世,小爺我可比你寒磣多了!就這樣,小爺為也不曾刻意瞞著誰欺著誰,更不曾對個一腔熱血來結交你的人冷眼相待!」
他一口一聲小爺,又自詡比陳景明出身更寒磣,陳景明唇邊笑意轉冷。他撩起眼皮,冷眼看著郝春,默了數息才涼涼地開口道:「哦?侯爺這是嫌身份仍不夠尊榮?這是想著,非得封妻蔭子累世侯爵才算榮耀?」
他本來就不能封妻蔭子。永安帝欣賞他,提拔他做了個沒實職的侯爺,也不過是看在他兄長為了永安帝橫死的份上。他如今的爵位尊榮,都是拿他庶長兄的命換來的!
郝春咬牙,立刻叫這句話勾起傷心舊事,橫眉豎眼地瞪著陳景明。「你什麼意思?」
陳景明撣了撣被他擼皺的布衣長袍,笑了一聲。「沒什麼意思!侯爺與學生談論出身,學生不過是實話實話。」
「......你!」
郝春再次被他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猛地揪住陳景明衣領,咬牙怪笑道:「嘿嘿,你這小子存心找茬!」
陳景明猝不及防被他揪住衣領,頓時呼吸一窒。兩人身高彷彿,仔細看,郝春還比他略高寸許,那張他曾為了坊間巨金多次描摹的少年郎面目近在眼前。
清俊眉眼,筆墨難描畫。
陳景明目光不自覺地避開郝春那張臉,脫口而出的言辭卻依然清冷冷。「侯爺,您又刁難學生。」
「小爺我就刁難你怎麼了?」郝春逼視陳景明,對方越不看他,他越是怒火中燒。「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距離實在是太近。從郝春口鼻中噴出的呼吸灑在陳景明面皮,熱辣辣的,撩的他耳尖微紅。
陳景明只得攥緊袖底雙拳,啞著嗓子低聲道:「侯爺,你莫要迫人太甚!」
「嘿嘿,小爺我最愛逼迫人了。」郝春反越發湊近了些,濃眉高挑,恨不能一口吃了他。「尤其是你這種藏頭露尾的小人!」
「侯爺!」
陳景明無端被他罵作小人,也惱了,奮力一掙,大力推搡郝春。「侯爺請自重!」
郝春自幼習武,人雖然生的清俊秀美,兩膀子力氣卻奇大無比。此刻被陳景明這麼一推,不僅下盤紋絲不動,雙手反倒擰住了陳景明胳膊,一反手,將陳景明兩條胳膊擰到身後。
「小爺我就欺負你、就逼迫你,怎麼了?」
陳景明身手被制,只能挺直脊樑骨兒,做出副不畏權貴的架勢。「......你!」
這次被氣到啞口無言的人終於換了個個兒,變成了陳景明。
郝春瞇起眼得意洋洋地笑,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嘿嘿,說!你到底姓甚名誰,什麼來頭,到這長安西市坊間假裝畫師是為了什麼?」
「學生我本就以賣畫為生。」陳景明長眉高挑,聲音裡也染了怒氣。「難道賣畫也犯法?敢問侯爺,學生犯了本朝律法哪一條哪一例?」
永安年間的律法都是程大司空修的,浩浩蕩蕩足有上千條目,郝春哪能背的全?他也不想和這個讀死書的傢伙糾纏這個。
若論背書,他肯定背不過這個書獃子。
「嘿嘿,小爺我有說你犯法了嗎?啊?有麼有麼?」郝春嬉皮笑臉地,開始耍起了無賴。
「......你!」陳景明再次被氣到無語凝噎。
「嘿嘿,嘿嘿嘿。」郝春望著他那副模樣就傻樂呵,這樣一個謫仙般的少年,掉到七情六慾裡的模樣還挺好看。「小爺我咋地了,嗯?」
陳景明不想和這無賴理論。尤其郝春這口氣,越來越下流,活脫脫一個當街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
「侯爺你莫要......」
啪嗒!兩人推推搡搡,突然從陳景明懷裡掉下卷畫軸,打斷了陳景明沒說完的話。
陳景明忙彎腰作勢要去撿畫軸,神色難得慌亂了片刻。郝春眼尖,覷見他那模樣,本來沒甚的興致頓時被提起來了。腳尖一勾,利落地將畫軸撥到自家身邊。
「喲呵,這麼緊張?這畫上的難不成是你心上人不成?」
郝春嘴裡酸溜溜地挖苦陳景明,動作卻片刻不停,單手擰住陳景明不讓他動彈,腳尖早已飛速將畫軸彈到懷內。
「嘿嘿,且讓小爺瞅瞅你的心上人長得是何......模樣。」
在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郝春已經打開了卷軸。他望著畫中人,卡頓了足有三息後,倏地抬頭死死盯住陳景明。
陳景明掉開視線,不敢看他。耳尖子卻悄然紅了。
一莖九枝的胭脂雪染暈陳景明兩頰,原本謫仙般清冷的人徹底走出那個暴雨夜中的伏龍寺,正活色生香地立在郝春對面。
咻咻地,兩人呼吸聲交纏。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就知道你們又露出了姨母笑。→_→
第10章 親一個
卷軸顯然還未完工,但畫卷中人物已經勾勒成型,聚翠濃眉下一對兒剪水瞳,肩頭背著副箭囊,右手正懶洋洋地搭箭上弦,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
最可疑的是,畫中人勒著抹玄紗祥雲紋鏤空額罩。這不是那夜伏龍寺相逢時郝春的打扮麼?
郝春手指拈著畫卷,對著畫中的自己咂摸了下嘴唇,忍不住帶笑歎了一聲。「嗐!你說你這人,瞧上了小爺你就直說啊!咋還偷偷摸摸給小爺弄了幅畫像,還......」
郝春上下打量陳景明,見他耳尖子通紅,日頭天光恰巧出窗牖穿過,細線凝在那對兒耳尖,紅彤彤的,鴿血寶石一樣。郝春心裡一動,話語就自發地奔向下流。
「還特地,這樣隨身帶著,揣在懷裡?嗯?」
陳景明氣結,板著臉硬邦邦地頂回去。「侯爺多慮了!學生家貧,以賣畫度日,這幅畫像是坊間僱主重金所購,尚未能完工,故此不得不帶在身邊。」
郝春壓根就沒聽見般,呲牙笑得眼眸雪亮。「哦,那靠賣我的畫像為生啊?這麼可憐,不如......」
郝春咂摸著兩片唇,濃眉下那雙秋水瞳瞬間都活了,瞳仁內彷彿藏著對兒游魚,活潑潑的,一搖尾巴就躥出個壞主意。「不如這樣啊,讓小爺我帶你回府......」
咕嘟嘟!
郝春詫異地轉頭盯著陳景明,日頭底下這個化名君寒騙他的少年郎窘到面皮通紅。
咕嘟嘟,又是一聲。
這回再錯不了!這不就是「君寒」餓了麼,肚皮都咕嘟嘟地叫了。
郝春視線不怎麼情願地離開「君寒」的臉,往他小腹溜了眼,原本要說帶他回府好好親近的下流話也拐了個彎。他咳嗽一聲,改口道:「當然在回侯府前,小爺我可以大發慈悲,帶你去西市昌記先吃頓飯,早秋桂花甜米羹來一碗,牛肉腱子弄個幾斤,昌記新釀的扶蘇酒也得勁兒!」
說起吃,天字第一號紈褲平樂侯爺郝春可謂是如數家珍,讓他去了昌記報菜名也絲毫不含糊。
陳景明怔了怔。在伏龍寺那幾日,郝春留給他的印象很糟,身邊總是一堆人圍著,嗡嗡嗡蒼蠅一樣,片刻不得清淨。
他倒沒料到,堂堂小侯爺也有這樣體察市井民情的一面?
這是......在討好他?
咕嘟嘟,陳景明肚皮又叫了。
郝春立刻笑得見牙不見眼,迫近到陳景明面前,揚了揚下巴。「怎麼樣,和小爺我先去吃頓飯,肯賞臉不?」
陳景明漆黑瞳仁動了動。他見郝春不再逼迫,便從身後抽出手,輕按在小腹,斟酌著道:「學生感謝侯爺美意,只是......」
「嗐,只是個屁!」郝春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順勢牽起他的手,嬉皮笑臉地道:「小爺我知道你是個讀書人,書裡也有句話說的是,民以食為天。你我二人不如先去吃飯,有什麼可是只是的,咱邊吃邊說嘛!」
陳景明垂著眼皮默了一瞬,忽而笑了。「粗鄙!」
郝春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人當真是在與他說笑。他頓時受寵若驚,秋水丹鳳眼彎的弧度更大了,咧嘴露出兩顆小虎牙。「是是,咱是個舞槍弄棍的粗人,你細緻就行。走吧,咱先去昌記吃頓飯,等肚皮吃的飽飽兒的,有什麼恩仇再說不遲!」
郝春這手一牽,陳景明頓時又不自在了。郝春指腹間的薄繭子觸感分明,摩挲時歷歷地掠過他掌間肌理紋路。
分明故意。
「咳,侯爺,」陳景明耳根子發燙,強自裝作鎮定。「您先請!」
順勢不動聲色地往外抽手。
郝春哪兒能讓他得手!反倒手掌包的更緊了,話語含笑。「同行,同行。」
陳景明斜眼乜著郝春那副下流嘴臉,心裡頭又警惕起來。不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他得防著些!這平樂侯聽說是個好男風的,在伏龍寺借宿時也幾次三番地騷擾他,怕是當真對他有幾分意思。
「還是侯爺您先請。」陳景明又提高了聲調,假意客氣道:「您身份貴重,您先。」
陳景明身子不動聲色避開了些,冷玉般的面皮卻仍染霞緋。
郝春呲牙,斜眼上下掃了他一圈。從前在伏龍寺他怎地就沒看出來,這傢伙是個假正經的主兒?
橫豎就是吊著他唄!爺不在乎。
反正他平樂侯府大的很,至今沒往後院裡頭放人,是因為他還沒找到好的。這傢伙皮相好,姿容與他不相上下,枕邊衾內,也談不上誰吃虧。
不過,爺眼下尚未吃到嘴,先讓著他些。
郝春眼珠子轉了轉,攜著陳景明的手一鬆,嬉皮笑臉地道:「今日本侯爺也是便裝來的,倒是恰好坐了馬車,你我二人打這兒去昌記,也不過盞茶功夫。」
陳景明張了張唇,欲言又止。
郝春卻已經大步流星往外走了,邊走邊道:「胡商那頭的活計先撂下。他既然認出了我,回頭想必也沒人敢為難你。」
這個倒是真的。
長安居,大不易。處處都是利字結交。
陳景明內心暗自歎了口氣,攏袖拱了拱手。「如此,就叨擾侯爺。」
「不妨事不妨事,」郝春笑著連連搖手,停在門檻處回頭乜了他一眼,似有意若無意地,低聲補了句。「反正今後這樣的機會多的是。」
「侯爺?」陳景明立刻抬頭挑眉,似有不悅。
「走,快著些兒!」郝春假裝看不見他神色,張著眼嗤笑道:「就照你這速度,打少年人走到白髮翁,又從白髮老頭兒走回年少,來回三輩子也走不到昌記。」
陳景明一噎。他到底也只有十七歲,火氣biangbiang地往上冒。明知此刻不該得罪郝春,刻薄話卻早溜出去了。「每次見著侯爺,學生都有三憂。」
自幼執筆墨的手指從袖底探出,玉蔥般,朝郝春比出三根手指。
「一則,憂侯爺不自重。二則,憂週遭人罵有傷風化。三則麼,」陳景明掀開薄唇,笑了一聲。「學生憂慮......怕每次都要被侯爺給氣死,折壽。」
嘖,這小嘴兒利的。
郝春目光瞥向陳景明稜角分明的兩片淡色薄唇,頓了頓才道:「讓你死,小爺我可捨不得。」
陳景明一雙點漆眸動了動,唇角下撇,露出一副「我就曉得會是這樣」的神情。
郝春忍不住想撕了這人的利嘴。
又想親一口。
這人每次都氣他,回頭還反咬一口,這樣厲害的鐵齒銅牙,不曉得親上去會是什麼滋味?
郝春活了十五年,還沒親過人。
「君寒,呃......姑且叫你君寒吧,」郝春笑嘻嘻地開始睜著眼睛胡扯。「你方才是不是畫畫兒了?」
陳景明一怔。他方纔的確繪了幾筆胭脂雪,但他不清楚郝春為什麼忽然問這個,便閉了嘴定定地看著郝春。點漆眸一動不動,等著看郝春又耍什麼花招。
郝春一看他這呆樣就曉得自己蒙對了。他內心偷笑,明面上卻故意皺眉道:「哎呀你這臉上,都弄到墨汁了。」
陳景明將信不信,抬手抹了把臉。
「不是那兒,上頭,再上頭點。哎不對,歪了!」郝春站在門檻那,一臉熱情地瞎指揮。
陳景明手指摸索著臉皮,從入鬢長眉到雪白下頜,都摸了個遍,郝春還是說不對。
「你過來!」郝春衝他招招手,濃眉微擰,看起來挺不耐煩的。「好歹也是要一起出去吃飯,你弄個墨汁沾臉上,要損也是損本侯爺的臉面。你且過來,小爺我替你擦拭乾淨。」
陳景明狐疑地掃了他一眼。
「真不騙你,」郝春懶洋洋地聳了聳肩,斜倚在門檻,任憑他瞧。「再說了,你個大男人怕什麼,難道你走過來小爺我就能吃了你?」
陳景明沉默了會兒,到底還是踏步上前,啞著嗓子問道:「哪兒沾到了墨,莫不是脖頸?」
「再湊近些!」
陳景明又踏前半步,與郝春只隔著一臂之距。
冷不丁郝春伸長胳膊猛地把他摁入懷裡,嘴對嘴地親了一口。「啊,真香!」
作者有話要說:
明晚週三不更(怕鎖),週四繼續21:00
第11章 來哄我啊
兩張少年面皮貼在一處,郝春丹鳳眼內翦秋水,湖心投射出陳景明慌張的臉。
「你幹什麼?!」
陳景明猛地推開郝春,抬起袖,來回地大力擦拭被郝春親吻過的唇。
郝春笑不嗤嗤地望著他,見那兩片淡色薄唇都被擦拭成艷紅,忍不住又歪著腦袋惡劣道:「再擦就出血了。」
「還不是因為你!」
陳景明憤憤然,一句話出口,才驚覺他居然忘了守禮數。郝春再潑皮無賴,畢竟是當朝平樂侯,他一介白衣,怎能與平樂侯這般說話?
但心底那股子氣鼓鼓地往上冒,燙的他咽喉裡頭起火,火星子燎原,他如今都全身哪哪兒都熱辣辣的燒得慌。
臉大概是又紅了。
「侯爺你到底怎麼個意思?」陳景明按捺不住這股恥意,氣咻咻地捏拳怒道:「學生雖迫於生計不得不來長安西市賣畫為生,卻並不是個伎子,更不曾開價賣身。侯爺這般羞辱於我,你、你......」
郝春低頭,見陳景明被氣的說不出完整句子,噗嗤一笑。「怎麼個意思?」
郝春懶洋洋地反問了句。「你是不是在寺裡頭待久了,真傻?全天下都曉得小爺我歡喜男人,就連宮裡頭聖上都曉得這件事兒......」
「你喜歡男人,關我什麼事兒?」陳景明惡聲惡氣地打斷他,氣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學生自幼習的是孔孟之道,開蒙讀詩也是《關關雎鳩》,你、你這樣不成體統,須與我無干!要尋樂子,你找伎子小倌兒去!」
這兩句話實在太重了。
郝春心內咯登一聲,頓時變了臉色。但他慣於掩飾,當下將兩道聚翠濃眉誇張地挑起,丹鳳眼兒微瞇,反唇相譏。「哦?小爺我歡喜男人,這樣就叫做不成體統?」
話一衝出口,陳景明就知道壞了!當今陛下永安帝也歡喜男人,畢生枕邊只有程大司空一人,至今仍對其愛不釋手。帝君與大司空好的如膠似漆,是朝野皆知的秘密,就連他這個不入仕的學子都知曉,他剛才罵了郝春,實則也罵了同樣歡喜男人的永安帝。
倘若平樂侯爺郝春當真要治他,一句話就能定了他的罪,捉他下獄。
陳景明驚的後脊背都涼了。熱汗貼著衣裳,迅速變冷,寒氣從心底逼到眼角,一雙點漆眸內不可避免地露出驚懼。
郝春本來倒沒想到這層,但他見歷來對他不屑一顧的少年眼下神色倉惶,內心倒是怔了怔。
他也想起永安帝那茬兒來。
「喲呵,怎麼不接著往下說了?說啊,你有種倒是接著說啊!」郝春嘴賤地嘿嘿笑了幾聲,修長手指輕捻下巴,眼波兒斜斜地飄向陳景明。「你要學孔孟,你是打算去周遊列國啊,還是要效仿孟子易君?」
陳景明一語失言,正在懊惱,神態越發窘迫。
「不是小爺我嚇唬你啊,」郝春嘴裡說著不嚇唬他,話語卻故意狠辣。「程大司空可是個眼底揉不得沙子的人。就咱今天這事兒,等小爺我去了御前一說,哈!他能給你留下具全屍就算好的。」
陳景明臉色煞白,攥著拳,抬眼直勾勾地瞪著郝春。一雙漆黑不見底的瞳仁漩渦般,吸的郝春魂靈兒都顫了顫。
「那你呢?」
「......啊、啊?」郝春近距離地對視陳景明那雙要人命的眸子,神思幾乎不屬,頓了頓才回神。「你什麼意思?」
陳景明垂下眼,片刻後猛然一攥雙拳,指節捏的卡嗒輕響。
郝春以為他要揍人,下意識細腰往後一仰,腳下八字內扣,已經做了對打的準備。沒料到對面那個清冷冷的少年卻忽然笑了一聲,傾身湊近到他眼皮子底下,長而翹的睫毛微閃。
有那麼幾次,郝春險些以為這睫毛都要閃進自己眼睛裡頭。
「侯爺,那你呢?」陳景明聲音突然間放得輕軟,像極了誘哄。「那侯爺你的眼睛裡頭,能揉的下沙子嗎?」
嘶------
郝春清晰聽見自己倒吸了口冷氣,一室蘭香內胸腔內撲騰的厲害,心跳聲怦怦。
,不帶這樣玩兒他的!
「我......小爺我......」郝春遲遲艾艾地,張了幾次嘴,只覺得嘴乾,兩片唇瓣念在一塊兒,連句像樣的俏皮話都說不出來。
這可真不像他!
郝春一邊心底暗自痛罵自個兒不爭氣,一邊怔怔地望著那雙點漆眸內的投影發呆。近距離地看,這個化名君寒的少年皮膚格外好,冷玉般無瑕。
他忍不住手就摸上去了。
手指一搭在人家的臉皮,他整個人立即又活泛了。「嘿嘿,小爺我嘛,好說好說!只要你肯好好表現,今兒個你在這說的話,小爺我都可以當作沒聽見。」
臉被人摸了,陳景明捏拳的手更加用力,指節卡嗒作響。他竭力控制住自心底泛起的羞恥,與這位平樂侯爺周旋做戲。「侯爺要我怎樣表現?」
怎樣表現?當然是如此這般,最好能主動投懷送抱,平了他前番在伏龍寺內受的惡氣。
郝春心裡頭計較已定,修長手指愈發不安分了。沿著這人冷玉般光滑的臉頰,一路往下,反覆摩挲那兩片稜角分明的薄唇。他意外地發現這傢伙居然有唇珠!
郝春一時調皮性子冒了頭,指腹用力往下一壓,滿意地看見少年眉頭跳了跳,額頭青筋都往外迸。
「乖,這樣才聽話嘛!」郝春恬不知恥地大喇喇地道:「只要你伺候的好,本侯爺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陳景明目光下瞥,不動聲色地落在被郝春壓住的唇。他現在壓根不能說話,只要一開口,這位平樂侯爺手指就會順勢探入他唇齒之間。
......還真是下作啊!
胡肆內門窗都虛虛地掩著,郝春方才作勢要走的檔口推開了門,眼下這濃艷秋光便從窗縫門腳裡溜進來,夾雜絲縷兒馥郁甜香。
咕嘟嘟,陳景明肚皮又叫了聲。
郝春收回滿腦子少兒不宜,抬手攬住陳景明瘦硬肩頭。「走,先帶你填飽肚子,然後嘛......嘿嘿,再由小爺我來餵飽你另外一張小嘴兒。」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捏拳):侯爺,你逆攻受了。
郝春:啊?小爺我有嗎?有嗎有嗎?茫然狗頭臉jpg
第12章 告刁狀
郝春大包大攬地帶著陳景明跨出胡肆畫室,沿著長廊一路往外走,手指還不安分地搭在陳景明肩頭。
「不是小爺我吹啊,就這長安西市坊間的好吃好玩的,但凡有點兒名氣的,小爺我都曉得!」郝春濃眉高揚,神氣活現地吹噓道:「就拿昌記來說吧,一壇扶蘇酒價值白銀十兩。不貴,但尋常人他買不著啊!」
陳景明繃著臉,耳邊吹風般嘩啦啦都是這位平樂侯爺嘴裡冒出來的話語,一陣陣,像春日菜田里嗡嗡的蜜蜂兒。又好似家鄉那些蹲在牆根子底下扒飯的莊稼漢,嗓門兒賊大,生怕旁人聽不見似的。
「......等吃飽了肚皮,你隨我一道回侯府住幾日。」郝春仍在快活地絮絮叨叨,絲毫沒察覺到陳景明在走神。「府裡頭寬敞,書也多,你要是真想考個功名什麼的,一切都包在小爺我身上。小爺我說話算話!」
郝春把胸脯拍的啪啪響。
陳景明停下腳步,揚起臉,似笑非笑地望了眼郝春。「侯爺此話當真?」
「比真流水還真!」郝春呲牙笑。「頭回在伏龍寺我就同你說過,我可以給你舉薦,你偏不信。」
他倒的確說過。
陳景明一時間默然。
郝春進去時穿廊過院,出來時懂事的胡商早已清了場子,沿途靜悄悄一個閒人都無。兩人相攜從壁內走出來,重新回到賭坊處,胡姬仍在光著玉臂搖骰子,場內人聲鼎沸,但每隔十數個人,就多了個膘肥體壯的胡人武功高手,顯然怕郝春這位備受當今寵愛的平樂侯在坊間出事。
「小爺我是坐馬車來的,」郝春仍在巴拉巴拉絮叨個不休。
郝春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他這張嘴就停不下來。好像多了這麼個冰涼涼的如玉小公子在身邊,他就亢奮到不行。這樣子不成!怕這少年看他不起。
郝春一邊兒對自家這種嘮叨模樣暗生警惕,一邊兒繼續熱情洋溢地嘮叨。「車比較簡陋。但幸而如今天氣也不甚熱,也用不著四角擱冰桶。你知道,當今程大司空最不喜寒冷,這還沒入冬呢,宮裡頭早早兒地就把銀炭備下了。」
七拉八扯,鬼知道他要表達什麼。
陳景明只覺得耳內嗡嗡嗡,嗡嗡嗡,哪哪兒都是這位平樂侯爺的聲音。
這貨是怎麼混到朝堂上的?當今陛下分明是位明君啊!怎麼就能容得下這樣的夯貨下流胚子?
「哎,到了。」郝春終於停頓了一瞬,烏黑靴搭在門檻,探頭朝外張了眼。
胡肆外就是熱鬧街市,來往人群如織。平樂侯爺的馬車就停在一箭之地外,有個美貌侍女正在與車前一個穿黑衣戴斗笠的男人低聲說著什麼。
那男人打扮的十分奇異。
陳景明抿唇,敏銳地抬頭望天,天光大好,不會下雨,日頭底下熱氣蒸騰,那男人卻裹著厚重的黑色袍子,從頭到腳遮的嚴嚴實實。與其說是擋風,倒不如是懼怕被人認出來。斗笠下的臉只露出半邊,與郝春帶入胡肆的那名侍女說完話後,立刻就急匆匆地走了。
「侯爺,」陳景明開口打斷郝春的廢話,見他不理,又扯了扯郝春衣袖,提高嗓門道:「那輛可是府上的車?」
陳景明玉蔥般的指尖指向那輛車。
郝春視線不自覺就跟著那幾根蔥白手指走,除了當今那位幼年就以美貌著稱的程大司空外,他就沒見過誰有這樣漂亮的手指!
「侯爺?」陳景明見他沒反應,不耐煩地又縮回手扯了扯他衣袖,湊近了高聲道:「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終於不再一口一聲「學生」自稱了。學生學生,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的學生。
郝春想到這人先前反覆跟他扯孔孟,還以關關雎鳩來責罵他歡喜男人是不成體統,心裡頭的小火苗別別地跳了一下。
「聽見了。」郝春大大地翻了個白眼,突然間沒好氣。「怎麼地了?本侯爺的馬車太簡陋,你看不入眼?」
陳景明一怔,隨即立刻意識到郝春到底與他身份不同,縮回手,態度恭謹了些。「學生只是奇怪,方才與府上侍女說話的那位看起來似乎......是在刻意隱瞞身份。」
「呵,你這人就是鬼鬼祟祟的,所以你看誰都鬼祟!」
郝春撇嘴懟了句,甩開人,大步流星走到馬車邊敲了敲車壁。
然後他就被打臉了。
「侯爺,」侍女蜜兒果然焦急地壓低聲音報告道:「方纔是陛下身邊的暗衛,說是有急事要召侯爺入宮。」
郝春頓時愣住。第一個念頭是,不能吧,當真這麼邪門?來的果然是陛下貼身暗衛?那個小少年看的果然精準,暗衛一身奇怪打扮是有秘密任務?
下一瞬他抬起臉迎向陳景明的目光,小少年目光燦如巖電,郝春心裡頭那股子不服氣又別別地跳了下。他倔強地昂起下巴,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怎麼著,爺不是剛從那裡回來沒幾天?」
嗓門很大,像是故意說給陳景明聽的。
陳景明猶豫著要不要走到馬車前。
「侯爺,當真是來傳陛下口諭。」可憐的侍女蜜兒並不知道自家侯爺正在與人賭氣,越發焦急地稟告道:「侯爺您趕緊回府換衣裳入宮吧!」
宮裡頭傳他,他的確不能拖延。
郝春目光裡滿滿的都是那個化名君寒的小少年,視線停在對方那張如玉般美麗的臉,不怎麼情願地嘀咕了聲。「還沒帶他吃飯呢!」
「侯爺您說什麼?」侍女蜜兒茫然地睜大眼。
距離這麼近,侍女蜜兒都沒能聽清他嘀咕的是什麼,一箭之地外的陳景明當然更不能。
在陳景明看來,這位平樂侯爺就是側耳聽侍女說了句什麼,然後就兩道濃眉深皺,一對明亮的翦水秋瞳朝他望來,面露猶豫。
大約真的是有什麼事兒。
陳景明知趣地留在原地不動了。他迎著郝春的視線,輕聲道:「若是侯爺有事兒,學生這就先告辭。」
郝春耳尖子動了動,勉強隔著熙攘人群聽見個大概,見這少年又要走,忍不住脾氣上來了。「怎麼著,你又怎麼了這是?」
怎麼就能這樣彆扭!
「哎------!你給小爺我站住!」郝春脾氣上來,頓時嗓門就跟口金鐘似的,震得滿街行人都側目。
陳景明站在原地,只覺得刷刷都是眼睛,每個人都在看他。他窘迫的一張冷玉臉又紅了,沉著臉不悅道:「爺又有什麼吩咐?」
郝春見他變臉,自個兒那股子邪火更加旺了。他哼唧一聲,雙手叉腰八字腳站在馬車旁,跟個市井潑婦似的大聲嚷嚷道:「你要是敢跑,小爺我就打斷你的腿!啊不成......」
郝春腦袋裡一根不知道什麼筋抽了抽,話到嘴邊突然想起來,要是這人雙腿被打斷了,今後床上須不快活。畢竟他得抬著個廢人,那光景,想著就無趣。
郝春眼珠子轉了轉,改口道:「你若是今日跑了,小爺我就把你說的那句不成體統的話,轉告給旁人聽聽。嘿嘿,你曉得小爺我的意思。」
最後一句話陰惻惻的,擺明了就是威脅。
「你、你!」陳景明氣的渾身哆嗦,手指尖冰涼。他到底也只有十七歲,當時就沒能忍住,抬手指著郝春怒道:「你這分明就是要去告刁狀!」
在陳景明看來,兩人手也摸了,他嘴也讓這個下流胚子親了,分明就是說好了的,只要安撫好這個下流胚,這廝就能不去陛下面前說三道四,或是隨手捉拿他下獄。但如今郝春突然翻臉,簡直、簡直就是太不講理了!
陳景明怒不可遏,提高嗓門又氣沖沖地當街罵了句。「呸!枉我陪你做了半天的戲。」
「哦,敢情方纔你是在做戲?」郝春這回可是每個字都聽的明明白白,氣性兒也上來了,叉著腰瞪大一雙丹鳳眼。「好你個傢伙,你是拿小爺我當猴耍呢?!」
兩個人隔著一群看熱鬧的人群,烏眼雞似的互相瞪著對方,氣咻咻,誰也不肯認輸。
「侯、侯爺,」侍女蜜兒怯怯地輕扯郝春袖口,急的恨不能跺腳。「宮裡頭還在等著呢!」
郝春不耐煩地挑了挑眉。
「方纔那名暗衛說,是程大司空親自吩咐的他,讓他來尋您。那暗衛從侯府一直尋到這兒,想必是真的有急詔。」
郝春耳尖子一動,眼神往下飄了瞬息。
侍女蜜兒趕緊抓住這空檔,急促地壓低聲音催促道:「侯爺,咱快些回府吧!」
馬車前的御夫早就坐在欄前,手中握著鞭子,就等他上車。郝春心裡頭掂量了下,估計這次程大司空當真催得緊。也罷,等他忙完宮裡那頭,出來再尋這廝也不遲。反正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這廝離了長安城,還得在西郊的伏龍寺內落腳。
郝春心裡頭已經想明白了,氣勢卻依然不肯輸了,下巴一揚,威風凜凜地指著數十步外的陳景明。「你給小爺我等著!」
......等著就等著,著下流胚不過就是好男風,有事兒沒事兒地總要佔他個便宜。難不成還真能去陛下跟前兒告他刁狀?
陳景明似信非信,面皮端著,竭力控制住沒當場罵街。
「侯爺!」
郝春袖口被侍女蜜兒扯個不停,耳邊也聒噪,眼角餘光瞥見那個小少年沒再駁他,心下一鬆。行吧,大不了就完事兒了再來尋他。
郝春最後留戀地望了眼對面的陳景明,一轉身,貓腰鑽入馬車內。「回府!」
簾席倏地落下。
原本看熱鬧的路人都紛紛避開,馬車疾馳過市。侍女蜜兒斜跨著身子坐在前欄,飛天墮髻蛾翅眉,分明是個大戶人家的使女。
路人皆伸長了脖子,看戲似地目送這出鬧劇的主角兒離開。
待平樂侯爺那輛故意偽裝成普通百姓的馬車轔轔地離了胡肆坊後,陳景明依然深深蹙眉。他今日出來一幅畫都沒做完,約畫的李大人還催促的特別急,想必今夜必須得熬通宵趕畫稿了。
咕嘟嘟,他肚皮內又叫喚了幾聲。
連飯都吃不得。
都怨這位惹事兒的平樂侯爺!
陳景明冷冷地目送郝春馬車離開,直到穿過巷子角,再也看不見了,他才放鬆雙拳冷冷地啐了一口。
「呸!」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你給小爺我等著!
陳景明:呸!請客吃飯都能鴿的下流胚子。鴿子精!╭(╯^╰)╮
第13章 關山鼓
馬車輪軸轔轔,郝春微瞇著眼兒斜靠坐在車壁,心裡頭琢磨著,到底出了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兒?能有什麼事兒,非他不可?
他自十四歲受封平樂侯,一無封地,二無屬僚,雖然能每天上朝會,但實則朝中文武事都與他無關。陛下這麼急地召他?不對,怕不是陛下召他,是程大司空找他有事兒。
先前西市坊間路上偶遇的那匹軍中奔馬忽然在腦海裡跳了一下,郝春隨即勾唇,自嘲的一笑。必不能是邊關軍事!
軍事,那就更輪不著他這個混吃等死的侯爺了。
郝春匆匆回府換了衣裳,騎馬奔至宮門外,手裡握著馬鞭,又恢復了慣常的趾高氣揚。
「侯爺,侯爺您總算是來了!」
引著郝春入宮的內侍與平樂侯府那位王baibai是同一個輩分的,入宮時間早,前後共伺候了三位帝君。王內侍被賜給郝春,算是頤養天年,這位還在朱紅色高牆內廝混,臉皮鬆弛,眼角下垂,腳步卻異常矯健,顯然是自幼習武的高手。
就是嘮叨了點。
郝春修長手指倒捲著馬鞭,用鞭梢挖了挖耳,呲牙笑道:「這不是那什麼,我那病剛好,哈哈,剛好!」
老內侍沒說信不信,撩開九龍殿廊側的簾子,朝裡頭張了一眼。隨後轉臉對郝春努了努嘴。
郝春會意,貼著後頭踮腳朝內看了眼,嘶,下意識倒抽了口冷氣。九龍殿後殿內,永安帝垂頭耷腦地杵著,正在挨訓。
「......陛下你要御駕親征?你是如今應天.朝的帝君,是陛下,九五之尊!讓您親自去西域平叛,那是朝廷無能!」
後殿內竹簾輕卷,一絲絲龍涎香藏在精銅瑞獸口中,在秋日裡瀰漫。
可憐永安帝本來就生的比尋常應天.朝男子都高出小半個頭,肩寬腿長,上陣殺敵時,武器是一桿足有百餘斤的方天畫戟,又兼鷹眼劍眉,十分凶煞。從前奪天下那會兒,永安帝綽號都是「殺神」、「煞星」,但此刻卻臊眉搭眼的,立在階下乖的像只鵪鶉。
「是是,是朕無能。」永安帝秦肅一疊連聲地認錯,堆起滿臉訕笑,伸手要去拉罵他那人。「卿卿你莫要生氣!」
「呸!」紫衣朝服的大司空程懷璟當階啐了他一口,入鬢長眉輕佻,瀲灩的桃花眼下那粒鮮紅淚痣漾了漾。「你無能?朝政如今都是我在把持,西域兵叛一事拖到如今才報到長安,無能的是御史台、是我這個當朝大司空!」
永安帝秦肅立刻執起他的手,忙不迭道:「不能,那不能!必須是朕的錯,是朕用人不察,都是朕的過錯。」
殿外郝春嘶地又呲了下牙。
「平樂侯爺來了?」正在厲色訓斥永安帝的程大司空突然間轉頭,順勢推開永安帝那只不安分的手。
......畫面有點眼熟。
郝春莫名想起在長安西市胡肆坊前推開他的陳景明,唇邊笑就變了滋味,有點酸。
「郝春來了啊,快進來!」永安帝撣了撣袖口,面色也放下來,神情整肅地咳嗽了兩聲。
郝春笑嘻嘻地進去行了個禮。「見過陛下,見過大司空!」
「咳咳,」永安帝秦肅繼續咳嗽,緩了緩才道:「今兒個叫你來也無甚要緊事......」
「今兒個叫你來,」大司空程懷璟毫不客氣地打斷永安帝秦肅,正色道:「是因著西域那邊兒臨陣炸營,主帥叫叛軍殺了,朝廷派去的節度使力竭戰死,函谷關一帶共計三州六道盡數淪陷。」
郝春怔了怔。片刻後,一雙丹鳳眼內秋水微漾,笑的露出八顆雪白牙齒。「敢情方才大司空與陛下商討的是這事兒!」
程懷璟不錯眼地盯著他,直看的郝春心裡頭發虛。
長安坊間慣常有愛磕牙的閒漢拿郝春與程大司空作比,說他二人都容色無雙,所不同者,程大司空姿容絕艷,卻異常心狠手辣。九龍奪嫡那會兒,為了助永安帝問鼎天下,程大司空曾經運籌帷幄,戮了淥帝九位皇子,據說就連那場潼關之役也是程大司空親手謀劃,這才得以將出身於隴西李家的名臣李仙塵生俘,逼的淥帝朝大皇子連夜奔逃至涼州。
淥帝朝那會兒,程懷璟被朝野上下呼為繡衣人魔。
繡衣,是指那時程懷璟的官職是繡衣御史;人魔,則就是說他手底下殺生無數,是個十足的魔頭。
郝春對上這樣的一雙桃花眼,寒氣打從心底兒往上冒。他整個人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嘿嘿尬笑道:「大司空憂心了!這些個雜亂事兒,怕會擾了大司空靜養。」
每年寒露一過,程大司空的心疾就時不時發作,所以歷年立秋剛至,永安帝就會盡量安排程大司空休養生息。有時連朝會都不開,美其名曰給百官休沐祭祖的時間。
應天.朝文武百官的假期基本都集中在秋冬季。
程懷璟一動不動地盯著郝春眼睛,殷紅薄唇微勾,右眼下那粒鮮紅淚痣又漾了漾。「我不擾,擾的是你。」
「啊、啊?」
「西域叛軍首領原本是二十三年前郝家軍的部眾,其人姓耿名丘,是你父親昔日麾下將領之一。」程懷璟不疾不徐地道,「據說在你父親生前,很是忠心耿耿。」
兩片唇再次黏在一處,若是要開口說話,便疼的如同硬生生揭開那兩片唇瓣,撕下來塊皮兒。
郝春乾巴巴地笑了聲。「我爹早死了,就連墳頭都沒。」
「人是死了,」程懷璟聲音涼薄的幾乎不帶任何人類感情。「可惜,他留下來的禍患,至今猶存。」
黏在唇邊的笑更疼了。
郝春只覺得心尖子那塊軟肉都叫程大司空這句話給刺傷,鮮血淋漓,一時半會兒都喘不上氣兒。
「咳咳,是這樣的。」永安帝秦肅適時緩和了畫面,嗓音低沉地道:「郝家軍當年聽聞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凡事只聽主帥指揮。在郝將軍死後,西域殘留的原郝家軍舊部不足千人,因此前頭淥帝也不曾將這事兒放在心上。」
程懷璟似笑非笑地接話。「可憐淥帝死的早!後頭是女主執政,淥帝元後旻皇后臨朝那些年,國家外憂內患。郝家軍敗走函谷關,恰趕上朝中動盪,淥帝九子均想奪這皇位......」
郝春父親姓郝名狄,原是光帝年間赫赫有名的一位少年將軍。十三歲隨軍,十六歲便升為驃騎將軍,十七歲回長安述職時升任為驃騎大將軍。多了一個字,就不再是光埋頭衝殺的武夫了,在朝內也擠入了從一品,朝會時站在武官前列。若不是當時未設太尉,他爹就是妥妥的大司馬下第一人。
整個老郝家喜氣洋洋,正是烈火烹油的一年。也就是那一年,他爹順便在長安留下了一個孩子,就是郝春的庶長兄。
郝春的庶長兄出生於光帝寅春末年,恰好與光帝之子、永安帝同年。
只可惜西域戰事繁密,他爹只在長安短暫地滯留了一個多月,便又出征了,連正經妻室都不曾定下。邊關一去萬重山,郝狄再次返回長安已是十六年後,這次郝狄回來是為了與秦王室宗族的一個遠房分支正式聯姻。匆匆幾次往返,郝狄的正室夫人秦氏在淥帝第五年誕下了郝春。
郝春出生那天據說是個天氣極好的春日,窗外一樹梨花開的極豐艷。
秦氏家書寄送到函谷關外,時任驃騎大將軍的郝狄將軍只潦草地提筆寫了三行字------善,此子乃你我嫡子,須好好教養。
秦氏果然將郝春教養的很好。
只可惜郝狄忘了給這個唯一的嫡子取名。直到三歲時郝春開蒙,在秦氏幾次三番的催促下,郝狄才倉促回了一封信,說既然生在春日,便取名作「春」吧。
郝春無數次慶幸自家阿爹還不曾老糊塗,沒直接給他取名梨花或者郝梨子。在長安習俗裡,梨諧音離,預兆著不祥。
但後來到底是不祥。
干元末年,應天.朝大亂,淥帝活下來的九個皇子都紛紛裂土封疆,光帝獨子、後來的永安帝秦肅也在江南舉事。當時執政的是淥帝元後旻皇后,不過這位天下母無德,不僅對邊疆事鞭長莫及,更沉迷於宮闈情.事,一心一意要捉了秦肅入羅闈,被秦肅的支持者光祿寺寺卿梅綸使了招狸貓換太子,將頂替秦肅的郝春庶長兄送了進去。
郝春庶長兄生的只有五分像永安帝秦肅,勝在身高體態彷彿,梅綸便命人用刀改了他庶長兄的臉,偷天換日。
永安帝秦肅後來得了天下,這樁宮闈秘辛也就被掩埋於浩蕩史卷。
沒人提及郝春的庶長兄,就像沒哪個史官敢冒死寫下永安帝叔母旻皇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侄兒」共赴.巫山一樣。
郝春庶長兄的死,於秦室皇族而言是極不體面的污點。
「大司空說話太繞了!就我這腦子,聽不明白。」郝春呲著牙笑了一聲,扯回早已跑完幾十年光陰的脫韁思緒。「要不這樣,您就有話直說,這是要擼了咱這平樂侯的爵位呢,還是要捉我下獄,咱絕對一句怨言都沒,立刻乖乖兒地拍拍屁股麻溜兒地滾進大理寺詔獄。」
永安帝秦肅一噎,下意識轉眼去看程懷璟。
程懷璟垂著眼,依然似笑非笑的,片刻後才輕聲道:「你既連死都不懼,那你怕不怕......去西域平叛呢?」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小爺的平樂侯爵位要沒了。大哭,求抱抱.jpg
陳景明:???
2021第一天,加更一次,祝各位小可愛新年大吉
(*  ̄3)(ε ̄ *)
第14章 君臣
當朝大司空程懷璟問他怕不怕去西域平叛,郝春琢磨了下這句話滋味,呲著牙笑道:「怕......」
程懷璟果然挑了挑眉。
郝春立刻揚起臉大聲宣告道:「怕,那就不是我郝春!」
少年站在階下,面皮雪白,兩道濃眉就像是被人用最粗的狼毫蘸了墨汁,然後以一種萬鈞之力點在這張精美穠麗的臉上。
郝春生的過分美艷,若不是這兩道源自於老郝家的濃眉殺氣騰騰,他約莫與朝中那些裙屐子弟無甚區別。
這兩道殺氣騰騰的濃眉,與永安帝秦肅如出一轍。
程懷璟盯著他看了半晌,忽而勾唇輕笑。「好,不愧是郝將軍家的嫡子!你身上流的血,決定了你的命。此次平叛之事,非你莫屬。」
永安帝秦肅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程懷璟卻不動聲色地扯了扯當今帝君玄色寬袖,安撫郝春道:「昔日郝將軍不幸死於西域亂軍中,郝家軍群龍無首,殘部零零總總不足三百人。事後朝廷下詔收編,擴至千餘,如今都編在費節度使的制下。此次嘩變,費節度使力竭戰死,郝家叛軍出了兩個首領,一個叫做白勝,另一個卻是你父親當年最寵信的副將,名字喚作許昌平。這二人中,許昌平驍勇,白勝卻以計謀著稱。你與這二人,可熟悉?」
郝春頭搖的跟撥浪鼓相似。「不熟,只知道他們從未來過長安。」
「他們去冀州尋過你。」程懷璟輕聲細語,落在郝春耳內卻字字如刀,剜的他心口掉下一大塊帶血的肉來。
冀州育嬰堂是郝春畢生噩夢。
郝春立即像被踩住了尾巴的野貓,嘶聲笑道:「大司空所言,可有憑據?」
永安帝秦肅見郝春急了,忍不住以拳抵在唇邊連聲咳嗽,沉聲道:「並不是迫你。若你是自願去西域,當然最好。若你不願,朕也不絕不會拿那兩人的罪名安在你頭上。」
郝春一雙明亮的丹鳳眼瞇了瞇,肩背繃直,大聲道:「臣願意去西域!」
程懷璟不動聲色地與永安帝對視了一眼。
「咳咳,」永安帝秦肅仍在咳嗽,似乎對接下來的話感到尷尬,頗難以啟齒。「郝將軍馳騁西域時,朕彼時正在北狄,不過對郝家軍也略有所聞。聽聞郝家軍治軍極嚴,鮮少有敗績,當年郝將軍失利那次......」
永安帝秦肅頓了頓,才鄭重地道:「許昌平此人十分可疑。」
血沾著唾沫星子,飛箭如蝗,落在淥帝朝干元末年人煙稠密的郝府。一句話,一個字,勾走的便是他郝家人的魂。
那年他爹死了,郝家被抄,朝廷文書裡說的是郝狄督戰不利,朝廷死去的三十萬將士,那筆血債都算在了郝家頭上。郝春背著十幾年的罪,此刻突然聽見了他爹或許是被人坑害的,瞬間滋味百千種,湧入喉口都變成了沙啞笑意。
「許昌平,」郝春啞著嗓子笑了聲。「我沒見過這人,也從沒聽人提起過。」
永安帝秦肅上下掃了他一眼,喉嚨裡滾了滾,聲音低沉悅耳,笑聲磊落如風中零落響起的編鐘。「朕又不疑你,你這樣緊張作甚?」
郝春嗓子眼發乾,兩片唇也黏著下不來,但他仍在努力地笑。「那不是什麼,我自個兒對於郝家的事兒,記不得了都。倘若真有父親舊部來尋,我也不認得他們不是。」
程懷璟也緩緩地笑了,攏起袖,右眼瞼下那粒鮮紅淚痣在笑意裡微漾。「你確實生的肖母,尤其是這雙丹鳳眼兒。不過呢,你在長安坊間的畫像流傳甚廣,倘若他們當真有意,破費些銀兩,買個一幅畫像回去,也就識得你了。」
郝春這次真笑了。「說起畫像,臣的肖像畫只值區區百兩,昔日程大司空那幅肖像可價值三千金之巨!比不了,完全比不了。」
那是真比不了。
程大司空容貌至今仍是應天.朝巔峰,由於他在淥帝干元末年屠戮九個皇子的壯舉,更由於他助永安帝奪天下後成了帝君枕邊人,尋常坊間百姓都輕易見不得他的面,所以至今那幅題字為「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畫出難」的畫像仍是有價無市。標價三千兩白銀,但事實是,就連三千兩黃金都購不到。
程懷璟笑了一聲,兩片殷紅薄唇微分,郝春分辨不出他是自矜或只是隨意地笑了一聲。
「得了得了,你且回府收拾收拾,最遲月底就準備替朕出征西域吧!」永安帝秦肅猶自不甘地歎了口氣。「大司空不許朕御駕親征,這事兒,就交予你去辦吧!」
「是,臣領命!」郝春從善如流。
「許昌平與白勝如今都歸附於郝丘帳下,據說,」程懷璟沉吟了片刻,打量了眼郝春神色。「郝丘自稱是郝將軍在西域的私生子,從未回過長安郝家認祖歸宗的那種。」
嘖,他爹果然在西域有花頭。他爹死都死了,拖累全家不說,還給他留下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郝春呲牙笑。「那個郝丘,今年年歲幾何?是比我大呢,還是比我小啊?」
「比你大。」程懷璟勾唇輕笑,話語涼薄。「聽說其母是高昌人,又有說是龜茲人。總之在他身上,有一半胡人血統。」
郝春瞳仁微縮。高昌人與應天.朝廷為敵已久,若是那個郝丘所言不虛,當年他阿爹不僅在西域搞了筆風流爛賬,更有通敵的嫌疑。
這個罪名不小!
「大司空......」
「我也只是聽說。」程懷璟似乎曉得他要說什麼,微微搖頭,輕聲道:「滴血認親這種招數都是百姓流傳,實則並無依據,但軍中大多是粗莽漢子,他掛著你郝家外室子的名頭,那些人就信他。」
「那些人都是蠢的。」郝春滿不在乎地聳肩,修長手指捻著袖,斜眼笑了一聲。「就算真是我老郝家的外室子,又如何?」
「那是,必然比不得你這個嫡子正統。」程懷璟難得開了個玩笑,算是對郝春上句坊間畫像定價的回禮。「所以此事非你不可!」
「我這就回府收拾東西。」郝春一口答應。
郝春說著就撣袖行禮,單膝下跪,少年郎話語擲地有聲。「陛下,若是無甚旁的事兒,臣先告退。」
永安帝秦肅頷首,頓了頓才斟酌著又囑咐了句。「你從未上過戰場,龍虎賁與西郊兵營中若是有你相熟的子弟,大可列了名單呈上來,朕過目後......若是沒甚大礙,便都許你帶去西域一道出征。」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榮耀。歷來將領出征都是沙場考校後當眾點兵,永安帝開口,算是許了他組建自家親信隊伍的權力。
郝春倏然抬頭,片刻後重又垂下眼皮,呲牙笑道:「不用!臣在京中也無甚要好的。」
「哦,果真?」永安帝秦肅沉聲笑了。「聽說你平樂侯爺平常出入都有數百人隨行,就連去郊外洗個野澡,也拉走了朕龍虎賁軍中十幾個頭目。」
郝春笑嘻嘻地撣衣起身,一雙翦水秋瞳微瞇,左邊嘴角微歪著點兒。「那些個紈褲,平常在長安城作威作福還行,真上了戰場,我怕他們尿褲子。」
永安帝秦肅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在他頭頂叩了個彈指,帶笑罵道:「好你個皮猴子!你這是笑話朕用的人不行?」
「嘿嘿,陛下仁厚。」郝春齜牙咧嘴地笑,腦袋往前一探,低頭主動送給永安帝秦肅彈爆栗兒。「臣這張嘴不會說話,陛下莫惱。您就當臣是個屁,把臣給放了行不行?」
「惱你?你都說了你自個兒是個屁!」永安帝秦肅當真又在郝春頭頂彈了個爆栗子,隨後屈指摩挲了下,似乎仍在回味手感。頓了頓,轉臉對著大司空程懷璟笑道:「如此安排,程卿覺得可還滿意?還有甚要補充的?」
程懷璟冷眼覷永安帝秦肅孩子氣的動作,忍不住冷冷地笑了一聲。「陛下!」
永安帝秦肅忙應了。「哎,朕在這兒呢!」
永安帝與大司空君臣兩個人的視線立刻膠著在一處,膩歪的不行,渾似當郝春是個死的。
郝春從眼底直酸到了腳後跟,呲牙咧嘴地笑了笑。「臣告退,告退!」
「去吧去吧,」永安帝秦肅揮揮手,玄色暗金底紋寬袖輕擺。「回頭記得補份折子呈報兵部,去沙場點兵時叫上兵部元侍郎一道。」
「是!」
郝春撣袖行禮,轉身大步出了九龍殿後殿,在他身後仍隱隱傳來那二位的調笑聲。永安帝正在諄諄地與程大司空認錯,永安帝說個七八句,程大司空不過略應一兩個字。
嘖,這派頭......
郝春又再次想到了那個化名君寒的少年。那少年也倔,一張冷玉般的臉皮月光般。美則美矣,只能遠觀。
眼下連遠觀也不可得了。
他得上戰場了。
郝春靴底鐸鐸,走的飛快,因此便沒能聽見後殿內永安帝突然酸溜溜地冒了句。「卿卿,你當真以為西域這事兒,非他不可?」
而那位被郝春認為冷冰冰、殺氣騰騰、能避開就盡量退避三尺的可怖的程大司空居然勾唇笑了笑,一雙桃花眼內波光瀲灩。「啊,當然不是。」
大司空程懷璟下了台階,緩緩地走到永安帝秦肅身側,桃花眼兒低垂,入鬢長眉渺渺如遠山霧。
君臣二人從相識到如今,前世今生數十年恩愛情濃,這廝卻仍總不踏實。程懷璟歎息一聲,將臉埋在永安帝秦肅寬厚的肩頭,殷紅薄唇微啟,蜜語輕言。「在臣心裡,除了陛下你,這世間再沒誰......是非他不可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嘖,小爺我要去打仗了,你就不意思意思?你就不表示表示?
陳景明:......下章,看下章。←_←
第15章 臨別
郝春這人,看似嬉皮笑臉什麼都不在乎,一旦做起事來,卻也認真。
他自宮中領了出征西域的差事後,一連半個月都在西郊兵營內操練兵士,點了十數名將領。名單呈報給永安帝后,又與兵部元侍郎一道擬了詳細的出征隊伍,眼看著就要離京了,他倒想起樁事情來。
「說起來,小爺我還曾答應請一人吃飯。」郝春甩了甩馬鐙,一身塵土,揚起臉意氣風發。
「哦?不知侯爺要請的是何人?」兵部侍郎元起望著他,勒住馬轡與他並行。
郝春揚起臉想了一瞬。日頭照在他少年面皮上,眼如秋水般明澈。
「罷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
郝春呲牙一笑,轉臉又道:「陛下可定了出征的日子沒?」
「這個月底。」元起帶笑頷首。「此番出征,侯爺受累了!」
郝春倒是愣了愣,嘀咕了句。「這麼快?」
「倒也不算快。」元起卻聽見了,斟酌著道:「欽天監查了日程,說是今年秋走的是金水運,又查了說侯爺您命數屬金,秋天出征是最好的日子。」
秋天也只剩下一個小尾巴了。
「行吧,那就月底走。」郝春無可無不可地應了,念頭裡那個冷玉般的少年一晃而過。
「駕------!」
平樂侯郝春與兵部侍郎元起並轡離了西郊大營,一路往長安城疾馳而去。途中經過伏龍寺方向時,郝春再沒回頭。
他想,這個化名君寒的少年大約是不喜歡男人,更不稀罕與他糾纏。如今他就要走了,能不能活著回長安都不知道。那就這樣吧!
也許這才是上天給的安排。
隔著十幾里路,化名君寒騙了平樂侯郝春的陳景明卻也正在琢磨長安西市坊間昌記的滷牛肉。他在案頭讀書,平常他都是一目十行,今日不知為何卻一個字都讀不下去。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
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
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廊外伏龍寺方丈姬央又在敲著木魚誦經。
罷了,反正也讀不下去。
陳景明索性放下書卷,趿拉木屐走到廊下,沿著碎石子路走到大雄寶殿。殿內光線昏沉,幡布四垂,姬央正在閉目唸經。
陳景明不聲不響地立著,但是方才嗒嗒木屐聲大約已經驚擾了姬央,姬央的誦經聲頓了一瞬,隨後再誦念的時候便有些凌亂。
「也罷,總之是貧僧心不定。」姬央果然歎息著放下敲木魚的小槌,轉臉看向陳景明問道:「有何事不決?」
陳景明略有些不安,踟躕著道:「驚擾法師了。」
「無妨!」姬央搖頭微微一笑,俊美的臉上絲毫煙火氣都無,兩道細長眼在笑起來時眼角微皺。「你為了何事不決,不妨先說來聽聽。」
陳景明愈發覺得尷尬,立在殿內昏沉光線下,散發披垂,許久後才低低地說了句。「方纔有,現在沒了。」
「哦?」姬央微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與那位平樂侯有關?」
陳景明頓時就像只被驚嚇到的鳥兒般,下意識退後半步,連聲否認。「沒有,法師怎會想到他身上?」
姬央似笑非笑地瞇眼。他如今雖已不是昔日長安貴胄子弟姬十八,卻依然敏慧異常,陳景明心中所慮之事,於當事人而言迷障層疊,落在他眼底,不過是少年情.事。
但他素來不愛點破旁人隱私,於是便笑著點了點頭。「敢情是貧僧猜錯了。」
陳景明耳尖微紅,支吾了一瞬,到底覺得心底那股子不安下不去,忍不住道:「我在長安坊間曾當著那位平樂侯爺出言不遜,詆毀當今聖上,不知他是否會......」
姬央候了足有十息,見他不再往下說,這才故意裝作一臉懵懂的模樣,含笑問他。「你以為他會如何?」
大約也不會如何,否則這半個月他不能在寺內待的這麼安生。
陳景明心裡頭已經猜到郝春沒去告狀,但不知為何,心裡仍惴惴的很。那位年少的平樂侯爺從不曾吃過苦頭,又是當今聖上面前第一紅人,指不定哪天想起來了,就會整出蛾子。
「那件事,畢竟是學生有錯在先。」陳景明長眉微蹙,仍不免有些猶豫。「因此這些時日,總靜不下心。」
「心為六神之主,若是你當真無法靜心,便須仔細地想想,到底是念頭令你不安,還是其他。」
「念頭。」陳景明想也不想,張口就答。
「哦?」姬央望著他微微一笑。「什麼念頭?」
陳景明又答不上來了。
姬央也不迫他,只看了眼逐漸黯淡下去的天光,視線順著光的縫隙爬。過了幾息後,靜靜地道:「你心中所思所想,就連你自個兒都不願意承認,來尋貧僧又有何用?」
陳景明張口結舌,噌地一下,臉皮子漲的通紅。
「你不若再去想想?」姬央將他的窘態盡收眼底,卻只是溫和地勾唇笑了笑,手中再次握起木槌。「你自去想紅塵事,貧僧繼續念往生咒。」
伽彌膩......娑婆訶......
陳景明出了大雄寶殿,腳步略有些不穩,月白色僧袍下少年身軀繃的過緊,就像一張飽滿的弓。
點漆眸半睜,茫然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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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郝春蹺腳坐在平樂侯府內,居高臨下地乜著底下人。
「爺我就要出征了,這一去,快則三年五載,慢呢,就沒個期限。你們倘若在長安有親戚故交的,還有你、你們......」
郝春手指頭點著堂下成排侍女,呲牙笑了一聲。「你們各個兒都是青春貌美,小爺我呢,你們也都曉得,我是個好男色的。今後就算僥倖活著回來了,也只會整日同美少年廝混。你們一個兩個的,留在爺府裡頭沒甚想頭,倒不如叫家裡人來各自領了回去,該嫁人的嫁人,該咋地咋地。」
侍女蜜兒率先掉下淚來。「侯爺大富大貴,必定能活著從西域回來。奴婢還等著您風風光光地打德勝門得勝回朝呢!爺您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蜜兒開了個頭,侍女們便都紛紛哭出聲。
餘下那些清俊小廝童子們面面相覷,不知誰先噗通跪下了,隨後嘩啦啦一大片,都跪在堂前,頭也不抬地惶恐道:「爺必定能得勝回朝,爺,您是個大富貴的人,阿奴在府裡頭日日給您燒三炷高香。」
郝春打發這些個僕僮侍女,原先倒是知會過王老內侍的。平樂侯府內多的是青春貌美的奴僕,男不婚女不嫁的,日子久了怕出事兒。況且郝春這個侯府主人一去千萬里,回長安沒個准日子,府內也沒個夫人,確實是樁麻煩。
王老內侍原本是同意了的。但今日散僕僮散了個把多時辰,一個肯走的都沒,倒是都哀哀地哭泣起來,滿堂哀泣,聽著莫名不祥。
「都嚎什麼?」王老內侍白眼兒一翻,沒好氣地轟人。「侯爺仁義,讓你們各自尋個出路,肯就肯,不肯走的也沒人迫你們。哭什麼!」
郝春修長手指輕叩椅子扶手,片刻後呲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他招招手,門外杵著的二進門粗使僕從們便吭哧吭哧搬著只箱籠跨過門檻。箱蓋一打開,白燦燦的雪花銀錠子險些刺瞎了眾人的眼。
「念在你們都是貼身伺候過小爺的,這些銀兩,都按伺候的年數與府裡頭等級分了銀子走吧!」
侍女蜜兒抬起哭得紅腫的眼,倔強地道:「爺,我不走。」
郝春滿不在乎地揮揮手。「走,都走!三年五載,小爺回來了,府裡頭還得重新置辦丫頭,你們留在這裡作甚?既不年輕也不貌美,到那時候,一個兩個都老的皮打皺,笑起來噗噗地粉直掉,噁心誰呢?」
侍女蜜兒像是只被卡住咽喉的一隻鵝,打了個哭嗝兒,「呃」地叫喚了一聲。「爺,您、您真心狠!」
「放肆!」王老內侍怒不可遏,變了臉。「爺是你們這些東西能批評的嘛?一個兩個的不成體統,早些領了銀子滾!若是再觸怒了侯爺,直接棍棒打出府!」
話說的這樣絕,就連慣來受郝春寵愛的侍女蜜兒都挨了罵,其餘人都白著臉,再不敢吱聲。一個個排著隊,按名冊上的次序領了銀子走人。
走之前,又一個個啼哭著來拜別郝春。
「爺,您......您去了那邊兒要自家保重,寒添衣暑去裳,您肺經兒弱,仔細千萬別著了涼!就連那酒,您從今往後可也要仔細著,莫要貪杯。」侍女蜜兒盈盈地叉手拜了又拜,絮絮叨叨,哭成了個淚人兒。
郝春滿不在乎地笑了聲,像是見不得這樣啼哭的場景,又興許只是叫他們啼哭弄煩了,衣擺一撩,逕自起身出去了。
「侯爺!」
「侯爺......」
身後一聲聲啼哭海浪般,捲起潮頭雪。
郝春心裡頭也次第捲起千堆雪。他老郝家的人早就死絕了,如今就只剩下他,他孤零零活在陽世,也渾似個鬼。他爹當年就是把命丟在了西域,他眼下也要去西域了。他爹從前每次出征,將軍府闔家歡送,他三歲那年還見過一次阿爹的。
那次阿爹穿著尋常的棉袍,束著冠,伸手抱起他。
阿春,你是我郝家唯一嫡子,在家須勤學武藝,莫要荒廢了。待阿爹下次回來,須親自考校你。
三歲的郝春穿著件滾團團的百子戲拼花繡襖,脖間掛著長命鎖,奶聲奶氣地問他,阿爹你什麼時候教我槍.法?
阿爹鬍子拉碴的嘴在他臉上蹭了蹭。下次,下次歸家就教你。
郝春再也沒等到「下次」。他的槍.法,是庶長兄偷偷兒地□□爬進被荒廢的將軍府袖了那本槍.譜後自家學的。阿哥沒學郝家槍,因為阿哥說,郝家槍法只傳嫡子。
郝春垂下眼,為了掩飾從胸腔子內嗆出來的淚意,他故意笑的很大聲。
「哈哈,男子漢大丈夫,就當馬革裹屍還!」
永安十年秋,十五歲郝春響亮的笑聲長久迴盪於平樂侯府。漸漸地,蓋住了滿堂啼哭聲。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侯爺,你心真狠。學生我還在等那碟老昌記的滷牛肉呢!
郝春:.<{=....(嘎~嘎~嘎~)
第16章 寒梅煮雪
永安十年冬,伏龍寺內那株老梅樹開花了,枝影橫斜萬朵香。
陳景明攏好了僅有的一件棉袍,跪坐在窗邊持木勺化了枝頭雪水,煮茶等待冒著風雪去後山崖壁刻錄往生咒的姬央歸來。
日子平靜的讓人發躁。
窗戶縫隙裡鑽入冬日朔風,長鉤卡嗒作響。
半炷香後,姬央才裹著一身寒氣進屋,卸了蓑衣斗笠掛在牆角,見到他,怔了怔。「今日不讀書?」
「讀完了。」陳景明略躬了躬身,靜靜地道:「法師在外辛苦,吃盞茶吧!」
姬央不自覺地挑眉,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怎麼,縈繞於寒君心頭的事兒,至今仍未能有決斷?」
自那日在長安西市坊間離別後,陳景明到底不安,特地托了讓他作畫的西郊兵營那位李大人,求李大人幫忙暗通款曲,遞信去平樂侯府。陳景明話說的婉轉,說要是平樂侯方便,他願親自登門請罪。
李大人全名李從貴,據說與那位平樂侯爺郝春素來交好。陳景明交畫的時候順便求了求,當時李大人睇了他一眼,笑了聲,隨後滿口答應了。
再後來,卻再無下文。
貴人多忘事。李大人是這樣,那位說要請他吃滷牛肉的平樂侯大概也是如此。
「也沒甚可決的,」陳景明垂下眼皮,聲音清冷。「畢竟,平樂侯爺已經領兵出征了。」
郝春離開那日,陳景明手裡頭捲著幅空白畫軸,眼睜睜見郝春一馬當先被眾人呼擁著過去。長安朱雀大街沿途擠滿了人,隔著浩蕩人頭,當然問不得,也說不得。
到底他想問什麼,陳景明也說不清楚。
總不至於當街喊住那位驕矜的小侯爺,喂,你還欠我一份滷牛肉!
「阿彌陀佛!當今窮兵黷武,總不是什麼好事。」姬央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走到窗邊盤腿坐下。
陳景明想起在長安鬧市隔著人群看見的郝春,少年侯爺一襲玄色裘衣騎青驄馬,手中握著一桿紅纓槍。心中微動,沒來由地脫口而出。「未必!」
他在伏龍寺寄住兩年,對曾為長安貴公子的姬央恭謹持禮。這樣明確地反駁姬央,尚屬首次。
姬央微微一怔,撩起眼皮仔細看了他一眼,唇邊掛著抹微笑。「哦?看來你對此次朝廷派兵出征西域,很有信心?」
鬧市中郝春領著大軍浩浩蕩蕩地離開長安,玄色裘衣獵獵,日頭打在郝春銀色鷹盔下那張少年臉龐,眉目清俊到攝人心魂。
那日,秋日長風浩蕩,郝春頭頂那抹殷紅長纓被照的分外鮮明。
蕩啊蕩的,直蕩入陳景明眼底。
陳景明又抬手攏了攏棉袍,垂下眼,右手若有似無地輕舀茶湯,看那青葉在湯水中煮沸。霧氣騰起,瀰漫了他的視線。足過了三息後,他才輕聲地岔開話題。「法師避世已久,如今新帝執政已近十年,大赦令早就頒了,法師可有考慮過重入朝堂?」
對姬央拋過來的問句,隻字不答。
姬央目光落在茶湯,片刻後,忽而掉開視線淡淡地笑了。「我此生早已是廢了,倒是你,明年秋闈大可一試!」
「慣例都是世家子入闈,學生拿不到貴人舉薦信,怕是......」陳景明失笑搖頭。
「莫慌,最遲明年底,朝廷就要正式頒令開科廣選寒門子了。」
姬央說的太過肯定,陳景明倏地抬頭,目如巖電。
姬央不閃不避,迎上陳景明雪亮的少年眼眸,有那麼個剎那,竟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一年,干元二十三年,他和程懷璟等一眾年輕士子參加春闈時的場景。
那一年,他十七歲,八皇子秦閬與他同歲。年僅十五的程懷璟奪得了那一場恩科的魁首,從此成為朝堂上不可或缺的權貴。頭甲第二名的隴西狂生李仙塵入主鴻臚寺。
只有他依然留在秦閬身邊,做秦閬的屬官。
那一年入仕的士子們,後來各為其主,廝殺在棋局中。秦家各皇子逐鹿天下,他們就是那些皇子們身邊最親密的謀臣。
哦,他還曾是八皇子秦閬枕畔的情人。
姬央垂著眼自嘲地一笑。哪怕秦閬死了這麼多年,他依然常常能夢見秦閬。所謂四大皆空,只不過是佛陀留下的最嚴苛的笑話。
「......法師?」
姬央回過神,迎著陳景明漆黑的瞳仁,笑了聲。「當今聖上一意要取西域,可朝廷無將。干元末年諸皇子逐鹿,九龍奪嫡,諸多良將謀臣死傷殆盡。新帝即位十年,仍不能復現盛況。所以這從寒門選士一途,勢在必行。」
陳景明擱下湯匙,定定地望著他問道:「法師如此肯定?」
「嗯。」姬央緩緩地跪坐起身,一襲灰白色的僧袍,光淨面皮上猶存少年榮光。他微側著身,回頭望向陳景明笑了笑。「我或許不瞭解當今,但......我瞭解當今身邊那位程大司空。」
陳景明仰頭看向他。
姬央卻越過永安十年秋的天光,再次看見了干元二十三年的秋闈。一張張年輕的臉,躬身拱手時意氣風發,他們在渭水邊流觴,也曾聯袂登高而歌。
那些人,如今大多做了鬼。
「程大司空其人,」姬央慢吞吞地笑了,聲音輕的就像是浮動在梁下的灰塵。「他向來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西域征戰需要良將,各地藩王制取消後,地方上也需要良吏。所以,他必然會一力主張廣開言路,從寒門子中選拔賢能。」
陳景明傾身向前,略有些疑惑地反問道:「學生以為,法師不喜這位程大司空?」
「當然談不上喜!」
姬央想起被永安帝秦肅以方天畫戟斬裂的八皇子秦閬,忍不住咬牙恨恨。連帶地,他也恨著秦肅身邊的程懷璟許多年。
或許是永安十年的冬雪太寒,佛寺內的晨鐘暮鼓到底沒能穿透這浮世浮城,姬央頓了頓,終於還是忍不住道:「於私,我從不喜這位權傾朝野的程大司空。但是於國而言,他是國家的肱骨,貧僧......敬佩他。」
陳景明默然。
前頭淥帝死後,女主旻皇后執政,淥帝九子奪東宮正位,淥帝長兄、光帝獨子秦肅也在江南起兵。一共十位秦氏皇家子,逐鹿於秦嶺潼關,最終勝出的是秦肅。
於姬央而言,王事太過撲朔迷離。秦家王室子眾多,偏他擇的那位,最沒有盼頭。
「西域據聞有三十六國,但實則遠不止。」陳景明再次岔開話題,沿著應天輿圖內記下的標注,仔細地釐清記憶中脈絡,分辨與姬央聽。
「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側接漢隔以陽關、玉門,西側限於蔥嶺,按照光帝寅春年間的輿圖,此地界為西域。高昌國國力昌盛,其下有龜茲、焉耆、若羌、樓蘭、精絕、且末、小宛、戎盧、彌、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車、疏勒、尉頭、溫宿、尉犁、姑墨、卑陸、烏貪訾、卑陸後國、單桓、蒲類、蒲類後國、西且彌、劫國、狐胡、山國、車師前國、車師後國、車師尉都國、車師後城國等國,除此之外還有烏孫、大宛、安息、大月氏、康居、浩罕、坎巨提、烏弋山離等十幾西域國。」
「自蔥嶺以東,流沙以西,乃大月氏雄踞之地。大月氏國據說位於那密水和媯水一帶,越過蔥嶺,途徑西域,貿易十分繁華。大月氏國國主與我朝帝君素有往來,當今聖上奪位時,亦多曾得其鼎力相助。」
「出了玉門關後,大軍第一處到達的是蒲類海。蒲類水域浩瀚汪洋,綿延足有八百餘里......」
陳景明擱下茶盞,口若懸河。這些資料都是他翻遍了寺內藏書,又經他自個兒反覆勘誤得出的,再不能有錯處。------倘若真有錯,那也是光帝年間到現在隔了三十餘年都沒人再去西域勘驗過輿圖,須扼腕歎息。
姬央緩緩地吹開茶面,耳內聽這少年人滔滔不絕,起先不以為意,到後來卻心底劇震。他從十七歲至今,每年都咬牙切齒地恨著當今永安帝,也恨著程懷璟。對於死了的八皇子秦閬,他十年念念不忘。
他竟忘了,最初......在最初的最初,在還沒遇見秦閬之前,他跪坐於家族一眾長者前,曾脆聲道,我願為棟樑材,我誓要做那廟堂器。
五歲的孩童,一鳴驚人。
家族送他入宮,與八皇子秦閬做了伴當。朱紅色高牆圍築,他漸漸忘卻最初的最初,他只是想要一份榮耀。
家國河山,士之終謀。
「寒君,」姬央開口打斷陳景明的時候,右手已經抖的不像樣子,幾乎端不起一杯清茶。「不如你出仕吧!倘若明年春闈依然不曾變,我保舉你出仕!我南陽郡姬氏乃當地郡望,朝堂上多有出自我姬家赤舄堂的。那些個長安子弟,若無人肯舉薦你,我姬家舉薦你!」
姬央棄了「貧僧」,恢復了昔日世家子的口吻。
陳景明抬起眼,大感意外。「法師?」
姬央俊美的眉目一瞬間又似染了紅塵色,下頜微微抬起,細長眼內有明光流淌,似笑,又似要哭。「啊,我願舉薦你。只是有件事你須先與我交代清楚。」
陳景明傾身。「何事?」
「寒君你關心西域戰事,究竟是為了家國呢,還是......僅僅因為這次去西域平叛的是平樂侯?」
作者有話要說:
西域十六國清單源自於百度,大月氏國的那句是直接拷的另一本《反派權臣是萬人迷》。月氏國在這個朝堂系列作架空處理,經不起考究,各位爺將就著看好不好?==
【今日小劇場】
姬央:你為何關心西域戰事呢?
陳景明:......
郝春:嘖嘖,法師你六根不淨啊,居然攛掇著這個冰塊疙瘩?嗯?╭(╯^╰)╮
第17章 歡喜丸
在伏龍寺鋪天蓋地的寒梅香裡被一個光頭和尚堵住了嘴,逼問他為何關心西域,陳景明措手不及。
他踟躕了半晌,面皮早不知覺漲紅了,耳尖子在天光中紅彤彤,恰似這嚴寒冬日裡失了火。「學生......學生並不曾......」
姬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陳景明忽然醒悟。倘若他不開口解釋,或他不這樣難堪,姬央或許還疑心不到郝春身上。但他臉燒的這麼厲害,是個人都能看破他隱藏的那點子心思。
心口怦怦地跳個不休。
陳景明倏地抬起眼,直勾勾地望著姬央那張依然不失俊美的臉,忽然靜靜地道:「法師,歡喜男人是怎麼個滋味?」
姬央反倒叫他問的一怔。頓了頓,唇邊笑意漸轉溫柔。「啊,歡喜一個人,又何懼他是男是女?他是男子,與你恰好同進退,是你畢生孤勇路上的同行者,豈不更美?」
這倒是他此前從未想過的。
陳景明又斟酌著問道:「那,倘若他與你志向並不相同呢?」
姬央垂下眼。他與死去的八皇子秦閬志向不同、興趣亦不同,可他依然在秦閬身邊待了十幾年。「那便......你順著他,或央他依著你。」
陳景明試著想像了一下他與那個意氣風發的小侯爺站在一處的場景。想像著,小侯爺郝春齜牙咧嘴地站在他面前笑,說,你隨我一道去西域吧!
西域苦寒,書卷裡所述八百里蒲類海荒無人煙,歷年征戰死去的將士不得魂歸,遍地都是白骨。
嘖!
陳景明打了個寒噤,搖頭道:「不成!學生所學乃孔孟之道,志向是入御史台,必不能與他同行。」
姬央緩緩地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唇瓣沾了熱茶,微有暖意。「當時我也不曾跟八皇子去荊門。」
陳景明皺眉,似懂非懂。
「可是後來......」姬央垂著眼又道,「無人知,在後來的十年裡,我悔了多少次。」
無數次,姬央想過,倘若當初他不計較秦閬投奔妻族即將迎娶美嬌娥,一起到了荊門後,以自家的聰明才智,又有幾分希望能替秦閬翻盤?
秦閬死了,他悔之莫及。
無數次,姬央想過,倘若當日裡依然敗了,至少他能在他身邊。至少,他能替秦閬找回殘破屍首,然後抱在懷裡,一針一線地縫合齊整。
「人生有些事是不能重來的。」姬央目光落在裊裊升起的茶湯,視線裡漸漸起了霧。「佛經裡說人有九世,又有傳聞說,就連佛祖他老人家與其妻耶輸陀羅亦有九世情緣,可是我不信。」
一個修佛多年的人,突然說出不信佛祖的話來。陳景明怔了怔,正色道:「法師迷障了。」
姬央嗤笑了一聲,緩緩地抬眼,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信。就算有下輩子,他也不定能看上我不是?我也不定有當年那副皮相了。我五歲入宮,他也五歲,我們一道捉蛐蛐兒,拿夜光珠點燈,偶爾騎馬出去打獵,箭矢不夠,便拿腰帶上扣著的明珠彈雀兒。佛說其妻耶輸陀羅拿歡喜丸惑他,過去世如是,後來世亦如是。可他不曾惑我!倘若當真只是歡喜丸的緣故,所惑者,不過淫,不過欲。」
陳景明默然。事涉隱秘,他是連勸都勸不得的。
「寒君,你不懂。」姬央攏起手,歎了口氣。「最好的莫過於少年時,莫過於當時當日。所以我日日誦經,從不曾祈求來世,我只願......願他在下頭奈何橋邊能多等我幾年。」
一時間,姬央微微瞇起的細長眼角滿是溫柔意。分明說著死後幽冥事,口吻卻像極了去赴情人的黃昏約。
陳景明悚然而驚。
冬日天光短,兩人不過說了頓話,白晝便漸轉昏昏。待茶湯涼卻的時候,陳景明離了僧捨。
不早不晚,書卷握在手中也看不下。臨別前姬央那句「情之一字,不知何以起,一往而深」始終盤旋於他腦海。
怕入了魔障了!
陳景明忿忿不平地擲了書卷,索性和衣而臥。室內沒點燈,窗戶罅隙都用紙片糊牢了,朔風進不來,便拚命搖著窗。
吱嘎,吱嘎。
一雙烏黑靴子踩在雪地裡,粉色邊兒染了雪泥,有些污髒。
陳景明皺眉,沿著那雙靴子往上看去,卻見到平樂侯爺郝春正在齜牙咧嘴地望著他笑。
你來了?郝春把紅纓槍扛在肩頭,大喇喇地笑了一聲。走,小爺帶你去吃昌記的滷牛肉。
陳景明後退半步,寒著臉,淡淡地搖頭。學生近日吃齋。
你又不出家,吃什麼齋?郝春笑著伸手來拉他,紅纓槍的殷紅纓子在朔風裡搖了搖。
陳景明繼續搖頭後退。
郝春湊近了他耳邊,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哦?當真不吃滷牛肉?
不吃。陳景明繃著一張俊臉,恨不能把這位討厭的平樂侯爺踹到雪地裡去。
死皮賴臉,哪兒來的這麼討厭的人!
郝春呼吸聲噴灑在他耳側,笑意愈發低了,透著股下流。滷牛肉不吃?
不吃。
那......郝春突然慢吞吞地咬了口他耳尖,沿著脖子一路往下,手也不安分,撩撥的陳景明瞬間腫.脹。
那,歡喜丸你吃不吃?
陳景明呼吸聲變粗,然後他猛地抬臂推開郝春,怒不可遏。放屁!
哈哈哈哈......!
郝春的笑聲迴旋於空蕩蕩的雪地。雪原蒼莽,笑聲沿著蒲類海低低擦過水面,驚飛了一群大雁。
陳景明霍然驚醒,坐起身,被褥堆在床腳,他身上這件棉袍卻濕了。門窗緊閉的室內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麝香,不必歡喜丸,原來他也能有欲。
下午飲茶時姬央後頭那半句沒說完的話,此刻也在幽幽暗室內凸顯分明。
那時姬央只說八皇子秦閬不曾惑他,卻沒說後頭的。後頭那半句,原來是------不用歡喜丸。只因,我歡喜他。
陳景明垂下眼,盯著身下不可言述的狀況,良久,冷冷地勾唇笑了一聲。
不過是個夢,他卻看明白了他自家的心。
夢裡,一切都脈絡貫通了。
那位平樂侯爺撩撥了他,隨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音訊全無。就連他輾轉托人送入侯府的口訊,郝春也不曾回復。
撩了他就想走?呵!
陳景明猛然雙手攥成拳,蒼白俊臉上滿是陰冷笑意。兩片薄唇微張,在寒冷冬日呵出口白氣。他現在可不想吃滷牛肉了,他想吃的是那位平樂侯。
西域戰事膠著,平樂侯爺郝春不知何年月才能歸長安。不過無妨!他這幾年便能應試入朝,待到了朝堂之上,郝春總歸要遞折子回京索要錢糧馬匹。當今朝政都歸於御史台一審,到時候......他只需混入御史台,還愁沒機會逮住這個平樂侯?
至於姬央所說的走赤舄堂舉薦,陳景明原本心動過,現在想,倘若真的是要生擒那位平樂侯,他必不能走姬家的門路。姬家為朝廷不喜,倘或今科中了,卻被外放離京,豈不是反而不妙?
不成,他的志向是入御史台。只有入了御史台,他才能手握朝官諜報奏章,才能有機會......與那位平樂侯爺郝春,並駕齊驅。
再等三年半而已,他等得起。
陳景明蒼白的兩頰泛紅,點漆眸內寒光大盛。良久,他一字一句輕輕地啟唇道:「侯爺,小yin賊,我倒要看看你能往哪裡跑!」
作者有話要說:
如文案,攻是食肉動物。→_→
又,如文案,攻是「一日生情」。週三晚不更,週四21點繼續不見不散
第18章 光陰似箭
永安十一年春,朝廷果然昭告天下,宣佈今後秋闈改制。改制後,自永安十四年起,不再只從世家門閥中取官,而是廣取寒門子。
詔令張貼於大街小巷,各道府敲鑼打鼓地走遍鄉間阡陌宣揚。
陳景明擠在長安朱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奮力地抬起頭,點漆眸雪亮,目光鎖在那一行行小字。
他至今不曾拿到貴人舉薦,今年必然是要錯過了。下次便是三年後,永安十四年。
永安十四年,朝廷即將開恩科,改薦舉為科舉制,天下所有的讀書人,不拘學的是孔孟或明經,皆可一試。就連讀書不甚通順的,只會舞刀弄棒,也可在文試結束後參與武選。永安帝秦肅親自坐鎮,選拔武選狀元。
熱淚一層層,湧出少年眼眶。
在還沒意識到的時候,陳景明就已經泣不成聲。他攥緊了雙拳,隔著裊裊熱茶湯一樣的視線迷霧,他聽見自己心口怦怦的跳動聲。耳邊人語笑鬧喧嘩,可他卻在這個瞬間覺得很靜。
很靜很靜。
靜到,他再次聽見了鄉間破舊私塾內朗朗的讀書聲。他陳家村舉百戶之力,求爹爹告奶奶地從鄰鄉挖來一個讀書人,那位落魄的士子教了兩年,便去投奔族內親友。開蒙三年,陳家祠內再次一片荒蕪。他拿著石頭疙瘩在黃土地劃拉字跡,一個個地辨認,吟哦念誦。
崎嶇一十二年的求學路,萬般辛苦,如今終於見到了得償所願的曙光。
陳景明竭力控制不要失態,反覆念叨著君子不以物喜己悲,可一轉身,他便在熱鬧的長安街市熱淚滂沱。
蒼天有眼,選仕終於改制了!倘若有朝一日他陳景明能夠入朝為官,他必定要......必定要,不負今日誓言!哦不,他必定要活捉了那位平樂侯,押入羅帷!
**
永安十二年冬,一道喜報從函谷關外傳遞至長安。累死了五匹驛馬後,那道大捷的諜報終於傳至永安帝秦肅手中。
永安帝秦肅當朝拍案而起,霍然立在朝堂之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長笑出聲。
「大捷,函谷關大捷!」
永安十二年冬,曾被嘲無功受祿的小侯爺郝春一戰成名。
**
永安十四年春,朔風捲動蒲類的枯草根,瑟瑟縮縮的,經年也長不出嫩青。
郝春大馬金刀地坐在西域帥帳內,刷地捲起朝廷文書,呲牙笑了一聲。「聽說長安城內的瓊花開了,聖上喚我回京賞花。」
「侯爺在函谷關滯留數年,的確該回京看看了。」
是個新晉陞的牙將,平常總喜歡捧郝春臭腳,什麼話都接。但凡郝春開口,這人必定第一個捧場。
但也不止他一個。
郝春呲牙笑吟吟地望向帳內眾牙將,一個個的,淨都是諂媚嘴臉。
「函谷關外剛立了防,城牆還不算牢固。」郝春故意沉吟不決,幽幽地歎了口氣。「唉!不然本侯爺倒是挺想回長安,別的不提,至少帳子暖。」
「那是那是!」
「長安城內何止芙蓉帳暖啊,這季節,花兒都開了滿都城。」
「侯爺,您這趟回去可不就是應了那句,春風得意馬蹄疾?」
郝春拈著指尖已捲好的文書,聽耳邊千篇一律的馬屁聲噗噗,突然間興致索然。長安城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個陌生地方,他家鄉已毀、父母俱亡,就連唯一與他曾經相依為命的庶長兄也在入宮伺候那個無德的女主旻皇后時死了。
人人都道他春風得意馬蹄疾,疾個屁!要郝春說,就他老郝家這些個破事兒,憶起來都不體面。
還不如留在這苦寒地,自在為王。
「啊,瓊花。」郝春呲牙漫然地笑著,神色轉淡,不怎麼在意地道:「也不知與我這函谷關外的風景可有甚相似處?長安城內的胡姬,大約也沒這裡的婆娘漂亮。」
帳內眾牙將果然都哄笑起來。
「侯爺,您若是歡喜龜茲國的婆娘,大可以隨軍帶回去。」
「就是,侯爺您也該多弄幾個女人給您生娃娃了。」
「侯爺風流!」
紛紛擾擾的,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
郝春笑得就像是個真正的紈褲子弟,瞇著眼,唇角微彎,一隻腳蹺上案頭,大聲道:「幾個女人怎麼夠?必須得來一打!」
帳內哄笑聲響徹雲霄。
郝春也隨著眾牙將一道笑。在軍中,他就得粗鄙。若粗鄙的不夠,不光是這些老兵油子們不服他,就連對陣叫罵的時候他這邊氣勢都輸人半截。
但是拋卻了這些應酬場面的粗鄙後,他不願也不能承認的是,他如今越來越覺得冷清。深夜帳內枕邊沒人,負傷回營時貼身伺候的都是木訥軍醫,天曉得他有多氣悶!
他悶的恨不能拆牆,或是一鼓作氣殺光西域蠻子軍。
「侯爺打算什麼時候回長安?」
郝春回過神,目光飄過帳外陽春三月都不開花的塞外荒漠,呲牙笑了一聲。「月底就回。」
結果第二天夜裡他們就遭遇了襲營。郝春帶領眾人從火光沖天的營帳內衝出來,紛紛上馬反擊,對方卻早已鬼影一般無跡可尋。
郝春氣不過,隔日又親自點了三千驍勇,趁著剛剛蒙亮的天色一路追擊,在沙漠腹地遭遇伏擊。雙方勢均力敵,又惡戰了一場,最後郝春僥倖險勝。
帳下眾人又來勸他,說既然勝了,便盡早班師回朝算了。一則當今永安帝催他回去賞花,二則,大司空程懷璟也特地給小侯爺郝春做了次媒,提了個還不錯的女子。
郝春但凡見到有人來勸說,一概笑而不語,但對西域蠻子軍的攻勢卻越來越猛。漸漸地,眾人都意識到,小侯爺並不想回到長安。不僅不想,就連提都不願意提及。
「殺------!」
又一次,郝春摔下酒爵,憤然在軍中發出進攻的號令,然後一馬當先地衝了出去。
沙漠中日頭異常酷烈。入了夜後,雪白鹽鹼結了霜,經月光一照,愈發白慘慘的□人。經年累月,裹著一襲鮮艷紅袍的小侯爺郝春看起來就像是一支離弦的利箭,奔馳於西域,倏忽間馬蹄聲捲起一地煙塵。
長安城的瓊花開了又謝,輾轉到了深秋,朝廷新辦的科舉都考完了,平樂侯爺郝春依然滯留西域。奏章倒是勤快,一封封地飛往長安,或是有高昌人襲營,或是新發現了個樓蘭暗探。
總之就是一句話,不回長安。
永安十四年秋,九月初二日的朝會又接到了封平樂侯自西域寄來的戰報。
「誰他媽准許他滯留西域的!」永安帝秦肅暴怒起身,一目十行,然後當眾摔了折子。
御史陳景明抬起頭,不動聲色地溜了一眼。
「陛下,咳咳......容止。」
與永安帝秦肅並排分左右而坐的大司空程懷璟咳嗽了一聲,撩起眼皮,殷紅薄唇微分,又蹙眉不悅道:「你先坐下來!」
正站在階上揮手揚臂滿嘴罵娘的永安帝秦肅頓時啞殼,回頭看了眼,濃眉一耷,果然乖乖地重回御坐龍椅。
永安帝秦肅人是坐下了,怒火卻依然突突地燒個不停。「不成,郝家這小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朕必定得把他擰過來!」
郝春自永安十年出征西域,憑借一手出神入化的郝家槍,到地就征服了那幫郝家舊部。叛將們幾乎毫無抵抗地,見到那桿紅纓槍就認了他。白勝見勢不妙,轉身逃了。許昌平帶著親信三百人鑽入莽莽大漠,至今仍不知去向。賊首郝丘倒是伏誅了,用木籠車押回長安,在永安十一年冬明正典刑。
永安十年出征前永安帝交代的任務,郝春都完成的一絲不苟,甚至遠超預期。
但永安帝就是覺得不爽。
「陛下,」大司空程懷璟微微傾身,話語不疾不徐。「平樂侯在西域已近四年。朝廷邊防五年一換,五年期滿,將領須回京述職。」
永安帝眼睛倏地一亮。
程懷璟見他終於明白過來,微微點頭一笑,桃花眼下鮮紅淚痣輕漾。「是了,陛下不若等待平樂侯回京述職再說?」
永安帝秦肅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瞬間轉怒為喜,沉聲對階下立著的百官慨然道:「今日朝會還有甚事兒要報?都快些報來。」
有關西域以及平樂侯郝春的事兒,就此揭過不提。
陳景明立在文官隊伍最末梢,不動聲色地又把頭低下。
隔著百餘尺距離,與永安帝並坐臨朝的大司空程懷璟微微掀起眼皮,目光落在這位新科寒門狀元蔥綠官袍,無聲地勾唇笑了笑。
**
下了朝,陳景明迤邐排在眾官後頭,慢吞吞走下御階。
「陳御史!陳御史留步!」
陳景明抬頭,果不其然,見又是那個曾鬧出過榜下捉婿戲碼的兵部元侍郎。
今年秋朝廷頭一遭兒改制,廣選寒門子,他作為榜首赫赫有名。放榜那日,他剛出現在朱雀大街,立刻就叫這位元侍郎家的僕從捉入馬車。當時那位元侍郎在車內笑吟吟對他道,狀元郎此番高中,老夫先恭賀則個!
不敢。陳景明被幾個僕從扭過來,滿心不情願。況且他當時還未能看見榜單,踟躕了一瞬,才謹慎地答道,學生尚未見到榜,這狀元郎一詞......
老夫已經替你看過了!元侍郎親切地拍了拍身邊空位,和顏悅色地對他笑道,你可是喚作陳景明?南陽人?
正是。
那就錯不了!元侍郎呵呵大笑。你正是今歲朝廷改制後新鮮出爐的狀元郎,眼下整座長安城都鬧騰開了,多少官員家裡要捉你回去做女婿。老夫不才,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哈哈!
元侍郎左一句哈哈,右一個呵呵,陳景明無所適從,只得低頭靜靜地道,學生才疏學淺,僥倖得中魁元,不敢高攀貴府女郎。
哎,怎麼叫高攀呢?元侍郎一疊連聲地道,這是老夫愛你有才,是老夫高攀。
那日在元侍郎馬車內的記憶一時間都湧入心頭,陳景明下意識皺了皺眉,抬頭看向正立在台階下候著他的元侍郎。
「下官見過侍郎大人!」
「不必拘束、不必拘束。」元侍郎滿不在乎地揮手,朝他笑得格外熱切。「近日天氣不錯,老夫家中菊花開的正艷。不知陳御史是否肯賞臉,來老夫家中小坐?」
元侍郎今年只得四十,膝下倒是有三個女兒,千嬌萬艷,長女早早闖下個才女名頭,至今卻仍無人問津,元侍郎不免有些急切。
這不,拉郎拉到了朝會御階下。
其餘諸官均心知肚明,今年這一科秋闈不比尋常,程大司空親自坐鎮,這位新科狀元郎......可是程大司空親筆圈點的才俊。
滿朝文武,人人都想巴結程大司空,卻苦於找不到門路。
程大司空一不貪財二不好色,大司空府邸形同虛設,日常只與帝君同吃同住。下了朝,百官連他的面都見不到。更別提上門送人情了!
幸好這位程大司空今年點了個狀元,親自收入門下。討好這位新科狀元郎,可不就是討好了程大司空。
滿朝文武,人人都搶著招婿,都想搶陳景明。
可恨元侍郎下手太快!
「侍郎大人,」被眾官員視作香餑餑的陳景明卻苦不堪言,拱了拱手,推辭道:「下官近日身體不適,怕是去不得。」
「哦,不適?是哪裡不舒服,可要尋個老成些的大夫來瞧瞧?」元侍郎立刻打蛇隨棍上,愈發熱切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元侍郎:陳御史哪裡不適?
陳景明(皺眉,撫心口):老婆還在邊關不肯回來,本攻哪哪兒都不適。
第19章 質問
階墀下元侍郎笑容可掬,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力邀陳景明去府內賞花,又要替他找大夫開方子治疾。陳景明一窒,眼角餘光掃到好事的眾人都屏息等待下文。
被人當作猴子看,原本也不體面。
陳景明心內暗自惱火,但元侍郎官階正四品,比他這個七品學官高著一大截,眼下也不能得罪太狠。他垂下眼,靜靜地歎了口氣。「實不相瞞,學生自幼父母雙亡,家中一貧如洗,某次去山崖砍柴時不慎從崖壁滾落......」
陳景明故意頓了頓,隨後抬眼迎向兵部元侍郎茫然的臉,咳嗽兩聲,十分靦腆地道:「學生跌傷了後腰,天一冷,立著都夠嗆。」
嘶------!
陳景明聽見耳邊傳來一片倒吸氣聲,他心內暗笑,悠悠地走到台階下,湊到元侍郎身前兒,故意垂著眼,越發腆然。 「侍郎大人,令嬡青春大好,何必耗在下官這個廢人身上?」
兵部侍郎元起實際上也在倒抽氣,但他非得面皮端著,也壓低了聲音,鄭重道:「陳御史,你那腰......」
陳景明紅著臉搖頭,一副十分難以啟齒的模樣,聲如蚊蚋。「那個,下官......真的不行。」
嘶------!
元侍郎從牙縫裡頭溜出道冷氣,左右看了看,索性也顧不得身份了,大手攬住陳景明肩頭。兩人朱紅色與蔥綠色官袍交織,像極了鄉野間大俗大雅的紅綠配。
「這話可不能兒戲啊陳御史!」
陳景明苦著臉,彆扭道:「這事兒何須大人提醒?下官也是個男兒,也知曉祖宗教誨,這、這要不是實在傷的不是地方,下官又怎敢與大人說?」
元侍郎眼睛順道就溜下去了,奈何應天.朝官袍太過倜儻,只能看見這位新科狀元郎腿長腰細背直,那塊最關鍵的地方,瞅不出啥異狀。
元侍郎恨不得把陳景明這身蔥綠官袍給扒了!
「要不這麼著,」元侍郎猶自不甘心,積極地建議道:「我尋個大夫替你瞧瞧子孫.根兒?這宗族繁衍一事兒,可馬虎不得。」
陳景明心裡頭罵了句粗話,眼皮卻依然耷拉著,薄唇微啟。「謝侍郎大人關心!只是下官這陳年舊痾......它看不好了。」
兵部侍郎元起臉色變了又變,從綠色兒變成赤紅,最後憋紫了臉膛,陡然間大聲嚷嚷道:「嗐,老夫這是顧慮你陳家子嗣嗎?老夫這是、這是......」
元侍郎卡殼一瞬,喘著粗氣兒猛地大吼了句。「老夫這是愛惜人才!」
兵部侍郎元起武將出身,丹田氣十足雄壯,這一嗓子吼的陳景明耳朵嗡嗡的,險些聾了。
週遭聽熱鬧的百官臉色五味雜陳。
「侍郎大人,」陳景明扶著腰,臉色微紅。「下官這腰......它一到天陰下雨就疼,秋天也疼,整個冬季都爬不起床。」
元侍郎大力拍打他肩頭,高聲道:「不妨事、不妨事兒,回頭老夫就讓人送鞭去你府上。」
行吧,話都讓他一人說絕了。
陳景明無可無不可,有氣無力地應了句。「那就,多謝大人厚愛!」
「不謝不謝。」元侍郎裝了半天愛才如命的伯樂,偷眼見眾官員都走的差不多了,這才壓低嗓子狐疑道:「你真的不行?」
陳景明默默地又爆了句粗口,面上卻七情不動,只搖了搖頭。
元侍郎看他的眼神瞬間帶了同情,拍拍他肩頭,深沉地道:「老夫今日就讓小廝多送些鞭給你,除了天上八爪飛龍弄不到,但凡地上跑的四個蹄兒的,老夫都弄來給你補補。」
陳景明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覷了他一眼,從善如流地拱手。「那就,多謝大人厚愛!」
秋闈放榜日,兵部元侍郎就想把據說有才女之名的長女嫁給他,如今更迫切了,居然絲毫不顧及他「不能人道」,打算強行趕鴨子上架,用大量滋補藥物來促進婚事。陳景明內心嗤笑,但他走的時候還是恭敬有禮,躬身施施然道:「若無其他事,下官這就先告辭了。」
禮數俱足地,逃之夭夭。
可惜陳景明千算萬算,沒料到在回家路上還是被人堵了。他新近入朝,在連宣紙都嫌貴的長安城,也就只能賃個東市窄巷的三進宅院。從宮門口到宅院,免不了安步當車。
結果他就在巷子口被人堵了。
一個頭戴白紗冪離的女嬌娘立在巷子口,隨從侍女半個都無,怯生生地叫住他。「是陳御史嗎?」
陳景明左右看看,這該死的僻靜巷子,連個路人都沒。
他只得應了。「是!」
女嬌娘又怯生生地側身行了個禮。「奴家姓元,正在與陳御史議親的是奴家阿姊。」
陳景明心裡咯登一聲,俊美臉上卻絲毫看不出波瀾。「啊,原來是元家女郎。學生這廂有禮了!」
一問一答,像極了秘戲本裡私會橋段。
自稱是兵部元侍郎家次女的嬌娘子又主動往前走了兩步,聲音又蜜又嫩。「有件事,阿爹攔著不讓奴家說,可奴家心裡頭想著,既然是終身大事,於陳御史而言必然也是十分要緊的。因此,奴家不得不與陳御史您說一聲。」
陳景明心生警惕,腳步後撤,距這位女子尺餘遠。「女郎請說!」
「聽阿爹說,陳御史之所以要與阿姊議親,是因為愛極了阿姊那句『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可奴家思來想去,有件事,陳御史或許不知。」
陳景明忍不住皺眉,淡淡地一拱手。「是何事?」
女子見他接話,立即欣欣然地又道:「那句詩,原本不是阿姊寫的,只因阿姊自幼只想著嫁入宮內做后妃,不得不弄點才學名頭。可如今聖上不娶,無奈何,這才退而求其次,擇了陳御史呢!」
但凡是個男人,都不樂意聽到自己原來是個備選。
陳景明也不例外。
他眉頭皺的更緊了些,神色淡淡。「哦?」
那女子見他果然不愉,便抿嘴輕笑了一聲,蜜又嫩的聲音從白紗冪離下透出來。「那兩句詩,原是阿奴寫的哩!後頭還有兩句,若是陳御史不信,阿奴可以念給你聽。」
那女子果然曼聲吟哦起來。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見梅花不見人。
人有生老三千疾,
唯有相思不可醫。」
平仄不是很通,韻腳換的也未免太快。陳景明心內嗤了一聲,明面兒上卻依舊溫聲道:「啊,曉得了。」
女子似乎大感意外,失落地追問道:「陳御史如今聽到了完整詩句,不知你與阿姊的親事......」
陳景明挑眉。「有感於女郎誠意相告,下官也有件隱秘事兒,女郎想不想聽?」
女子立刻點頭。
陳景明勾唇微微笑了笑。「下官幼時跌傷過,傷了不該傷的地方,畢生沒法有子嗣了。所以女郎所言的親事,當真不知從何說起!」
自他說出跌傷開始,女子身子便微晃了晃,到他「坦言」不能有子嗣,女子便晃的幾乎快站不住了。遲遲艾艾半天,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
陳景明趁機躬身攏袖,低頭假意憂愁道:「多謝女郎厚愛,下官自忖是個廢人,就不耽擱女郎及女郎阿姊的青春了。」
這女子原本也沒挑明是自薦,但私自來他回家路上堵著,半個隨從丫頭都不帶,擺明了是來與他撩撥私情。
陳景明心下明鏡兒似的,施禮畢,低頭便從女子身邊走過。擦身而過的時候,就聽那女子帶著泣音問他。「你、你當真不行?」
「啊,當真不行。」
陳景明頭也不回地應了,然後便彷彿羞慚至極般,匆匆地加快腳步逃開了。
深秋天光穠艷,斜片兒照在窄巷內,沒來由地拉長了人的影子。人影衣冠楚楚,越發襯得光陰寂寂然。陳景明在推門進院的時候還想了一瞬,只見梅花不見人,這不是恰好應了永安十年冬那個荒唐的夢麼?
夢裡,平樂侯爺郝春呲牙朝他笑的正歡,兩顆雪白小虎牙鉤子似的,叼走了他的精魂。
夢醒來,只有他一人對著濕噠噠的棉袍暗自生恨。
永安十年冬,伏龍寺外老梅開的正艷。六根不淨的光頭和尚姬央日日唸經侍佛,卻與他道,只盼著死後能在奈何橋頭再遇見生前情人。
呵!
他之所以喜愛那兩句詩,也不過是為了,那兩句詩總能令他想起那個囂張跋扈的平樂侯。
平樂侯爺郝春,四年間橫掃西域諸國蠻夷,收攏了昔日郝家軍舊部,重新安置了節度使府衙。朝廷陸續派去的督糧官回來都說,每次出戰,小侯爺都是身先士卒,渾似個不要命的。
他不要命作甚?
陳景明推開書房的門,吱丫一聲,木板門在風中輕晃。
他不要命了,那他怎麼辦?
他可是為了那位平樂侯爺,連男人的臉都不要了,公然承認自己不行。今日又連番拒了元侍郎與其女,晚些時候元侍郎再敲鑼打鼓地送一堆鞭來,那就滿長安城都曉得他腰壞了。
陳景明滿心鬱憤,又咬牙切齒地恨起郝春來。只可惜郝春眼下遠在千里之外,他揪不住人,只得將一腔子鬱悶都揮灑在書房案頭成摞的卷宗裡。光帝年間曾設立鉤獄丞,後來江山更迭,大理寺這些個陳年舊案就此擱置,漸漸蒙塵。他如今僥倖中了個新科魁首,忝列七品學官,每日裡除了修史外無事可做,便主動要了這些無人問津的舊卷宗,家常對著卷宗一行行琢磨。
因為存了私心,他這段時日尤其著重去翻光帝至淥帝年間郝家的案子。
......咦?
正在閱卷的陳景明一愣,提筆重重地在某頁圈了個記號。隨後他抬起眼,漆黑不見底的瞳仁內突然有了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見梅花不見人。
人有生老三千疾,
唯有相思不可醫。
------這詩作者是我家寶太太,就我作者專欄能翻到的寶藏萌主讀者太太,她特地兒送給郝春這本書的。
o(*≧▽≦)
ps關於韻腳:這個是長詩的起始四句,會換韻,不是格律詩,所以二四不押韻。然後平仄也不甚講究,是因為考慮文中吟詩的元侍郎家女兒也不咋地,水平粗淺。嘮叨完畢
第20章 意外
永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
西域。
邊關苦寒,白日裡熾熱流火的日頭到了夜裡便躲了起來,月華照在沙漠上,就連光華都是冷的。
郝春裹著一襲裘衣大氅在月色下舞槍,槍.頭紅纓不時簌簌地震顫出殺音。
挑、刺、回鉤。
郝春又一次騰空而起,少年身影在空寂無人的沙漠裡銳利如槍。彷彿是這支紅纓槍早已入了他的魂,又似乎,他的人與槍本就是一體。腳下沙子劃拉出兩道深深的長痕,很快過了陣夜風,腳印又被沙子重新掩埋。
這是個什麼都留不下痕跡的地方。
郝春抿著唇。這裡沒有人需要他演戲,他也終於不必再面對長安城的深淵。人人都說他簡在帝心,人人都妒忌他年少封侯,沒有人在意他是否願意。從十五歲那年永安帝賜下府邸爵位那天,他撩衣跪在階下接旨,他就不、願、意!
這爵位是他拿庶長兄的命換來的!
庶長兄長得那樣魁梧奇偉,若不是為了養活他,也不必去做偷雞摸狗的事。若不是竊了一戶人家隔夜的囊餅,哥哥也不會被捉拿下獄。再然後,再然後......那就是一條不歸路。
都說是長兄如父,阿哥本就比他大著十幾歲,又生的老成,十六歲那年逃獄後就上山做了賊首。官兵來平叛,身為賊首的阿哥就此打入死牢。阿哥大禍臨頭前將他送入育嬰堂,而阿哥自己卻輾轉被送入宮中,做了當今永安帝的替死鬼。
阿哥與永安帝面目只有五六分相似,身材卻一般無二。於是在入宮前,有位手眼通天的梅大人替他換了臉,刀子一刀刀落下,阿哥從此變成永安帝替身。
阿哥死的不體面。
那年執掌朝綱的是女主旻皇后,旻皇后對身為其子侄輩的永安帝起了不該有的不.倫戀慕,阿哥作為永安帝替身剛被送入宮中,便與旻皇后糾纏在一處。聽說,最終阿哥是死在那個老女人的床上。
刷!紅纓槍.尖劈出一道雪白寒芒。
郝春拄著紅纓槍,獨自立在空蕩蕩的沙漠中央赫赫地喘氣。月光披在他頭頂,傾瀉而下,華麗裘衣上的雲紋麒麟熠熠生輝。這是他拿庶長兄的命換來的富貴!
這富貴,是他畢生洗不淨的罪孽。
郝春拖著身後長長的影子回營,及膝靴筒內讓風灌了沙,一走路便硌腳。但他懶得停下來倒沙子。
來了西域四年整,他的腳磨破了又結痂、然後再磨破,後腳跟拉了數十道血口子,手指貼上去,鋸齒般,扎的手疼。
就這麼著吧,皮肉之苦總好過於心累。
月色下兩盞燈亮著,沈虎頭正在按照宮裡頭的規矩,派人捉對兒巡邏。每兩個兵勇走過去,光芒便在郝春眼皮子上跳一下。
郝春呲牙,立住腳不走了。
大概是他實在滯留西域太久,永安帝起了疑心,今年夏天特地派龍虎賁武侯沈虎頭來送糧。沈虎頭一來就是個發號施令的架勢,看他這粗糙模樣哪哪兒都不順眼,就連兵營裡頭也妄圖插手。
呵!
郝春在月色下呵出口熱氣。
「侯爺,您回來了?」沈虎頭霍地掀開大帳走出來,迎面就看見郝春拄著桿紅纓槍立在沙地裡傻笑。他愣了愣,隨即熱切地迎上來。「外頭寒,快進來喝酒!我特地從長安給你弄來的桃花醉,還剩下兩壇,咱喝完了可就沒了!」
話裡話外,都不過是催他回京。
郝春呲牙笑了一聲,刷地從沙地裡拔出紅纓槍扛著,無可無不可地應了。「喝酒!不過就咱倆沒意思,多叫幾個人來。」
沈虎頭面露猶豫。「這酒可是百兩一壺,這兩壇還是存貨,意思意思也就行了,真和底下那些粗漢子喝,就他們那海量,還不得抱著罈子牛飲?太糟蹋酒了!」
郝春呲牙笑。粗漢子?號角一吹,替他郝春賣命的就是這些粗漢子,長安紈褲子弟們只曉得穿朱著紫地抱著桃花醉吟詩作對。就沈虎頭這樣的,在西域待不滿半年就得死。
沈虎頭來了也快半年了。
「沒事兒,營裡頭兄弟們喝的,都算在我頭上!」郝春挑眉,笑得滿不在乎。「等到了長安,小爺我包準還你個十壇八壇桃花醉!」
沈虎頭一愣,片刻後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郝春假意看不見般,抬起腳,在經過時故意撞了撞沈虎頭肩頭,親親熱熱地道:「這地兒凍的很,土都裂了,咱也不是個傻的,今年冬天肯定要回長安去養養了嘛!何況我這肺......」
郝春故意又咳嗽了兩聲。「你這次來沒給帶胡太醫的藥,小爺我就是鐵打的,也耗不下去了不是?」
沈虎頭瞳仁微縮,尬笑了幾聲。「嘿嘿,那個、那個真忘了。不是故意不給你帶藥來著。」
郝春也不戳穿,只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雙明亮的丹鳳眼在月光下令人遍體生寒。
沈虎頭越發覺得站不住腳,尬笑著拍了拍郝春肩頭,率先往大帳內邀約。「夜裡寒,還是先進去喝酒。」
郝春跟著他往前走,扭頭,提高嗓門喊了句。「都聽見了?今晚沈督軍請兄弟們喝酒!上等的桃花醉,百兩一壺,沈督軍特地從長安城宮裡頭帶來的!」
沈虎頭先前並沒說是永安帝所賜,但郝春一語叫破,他張了張嘴,到底沒敢說不是。
郝春內心嗤笑。
當夜,帥帳內燈火通明,抱著空罈子從督糧官營帳走回到帥帳的郝春腳步踉蹌,笑聲卻異常爽朗。兩道聚翠濃眉跟會說話似的,秋水瞳內波光粼粼。
「喝!喝完了這壺酒,小爺我帶你們回長安!」
**
永安十四年臘月初三,平樂侯郝春率著大軍抵達函谷關,在關內完成了與朝廷委派的新任將領交接,隨後只帶領數百親信子弟,在督糧官沈虎頭的陪同下一道返回長安。
來時黃沙漫漫,走的那天日頭卻特別好,照的郝春年輕臉龐上似有灼灼榮光。
玉華驄,青絲鞚。
少年騎在馬背,烈風吹動猩紅大氅,頭頂紅纓在日頭底下迎風飛揚。
「駕------!」
郝春一騎絕塵,率先奔入荒漠,竟然棄了官道,直接越山過蒲類海。
慌的督糧官沈虎頭匆忙整飭隊伍,帶著朝廷派來的馬匹駱駝,迤邐綴在郝春屁股後頭。風揚起,眾人均是風塵僕僕。
臘月十八,郝春在眾人勸說下終於重回官道,胯.下玉華驄不耐地刨動四蹄,等待後頭大隊伍跟上。郝春以手搭眉骨,朝前張望了眼。
轔轔馬車聲傳來。
前頭官道上迎面來了輛黃金車。車壁均以紅黃底色圖繪,綴以琳琅寶石,八匹涼州大馬拉車。趕車人穿著一襲雪白長袍,眉目低垂,看不清具體是誰。
「前頭的可是平樂侯爺?」
似乎是看見了郝春,那輛車居然停下來。馬車內懶洋洋挑出一隻玉白的手,手指勾了勾,紆尊降貴般地從車窗前探出臉。車內男子覆著張雪白歡喜假面,假面紅唇微勾,狹長眼兒繪的又邪魅又妖孽。
郝春皺著眉頭,不耐煩地騎在馬背上,啪地甩了一聲鞭子。「你是誰?為什麼要問小爺我的身份?」
馬車內妖孽男子聲音便多了絲笑謔,白色歡喜假面後的琥珀色貓兒眼珠子轉了轉。「喲呵,到底是年輕人,火氣這樣旺!」
「他年輕,難道我就不年輕了嗎?」從車內傳出另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飽含醋意,怒氣隱隱然像壓在罈子封條下的火,火星子燎舌,眼見著要炸。
郝春愣了愣。
「侯爺,」護隨在郝春身邊的沈虎頭見他遲遲不動作,催馬上前,湊近了低聲問道:「要不要我率弟兄們把這輛車掀開?」
堂堂世家權貴子,去了西域數月,如今開口閉口都是弟兄們,一股子江湖豪俠氣。說的再難聽點,還挺像山賊。
自認為與山賊頭領有差距的小侯爺郝春揚起臉,從鼻孔裡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邊兒去!」
「可是侯爺......」沈虎頭不服。
「這輛車裡的不是一般人。」郝春呲牙笑了聲,啪地又甩了響空鞭。「再說了,你也管不得!」
沈虎頭氣鼓鼓地拿手指著那輛金碧輝煌的馬車,發狠道:「侯爺,這是去長安城的路。聖上幾次三番下詔讓您回京參加春日宴,如今這不長眼的東西堵了您的路,往大了說,這就是故意阻撓您奉旨上京,這就是殺頭的罪!」
沈虎頭自認為說話聲音不大,但多年軍旅生涯,他這嗓子吼出來就是嗡嗡的,震的郝春耳膜都疼。
「噓,別吵!」
郝春濃眉緊皺,還沒來得及阻止,車內那兩人已經聽見了。
「哈哈哈哈,阿四你聽見了沒?那個人凶我,我......好怕怕哦!」妖孽男子聲調柔軟膩蜜,一雙貓兒眼靈動地轉了轉,分明就是在與那個阿四撒嬌。
沈虎頭驚的渾身一抖,忍不住嘟囔了句。「□人!個大男人說話真□人!」
嘩啦,車門毫無預兆地打開,從內奔襲出一道青灰色的人影。話隨人到,人影霍然遮住了日頭的光,長劍抵死在沈虎頭柔軟的咽喉。
「你敢說他的不是!」青灰色人影冷笑了一聲,話語涼的就像冰湖下的影子。「你有幾條命可以送給他?」
沈虎頭此刻人在馬上,眼睜睜地看見一道殘影逼近,手還沒搭是刀鞘,就已經被制住。長劍森冷的氣息迫近鼻端,這分明是一把殺過無數人的劍!
「你、你到底是誰?」性命在別人一念之間,沈虎頭嚇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他抖著嗓子,雙目求助般地轉向郝春。
郝春忍不住挑眉笑了起來。「你都不知道他是誰,就敢胡亂說話,該!」
郝春轉過臉,朝馬車方向揚了揚下頜,笑得令所有人都如沐春風。「平樂侯郝春,見過月氏國國主!」
妖孽男子輕聲嗤笑,貓兒般的琥珀色眼轉了轉,話語溫柔至極。「啊,真是個乖孩子呢!過來,讓本國主賞你顆糖吃。」
拿劍抵住沈虎頭咽喉的青衣人立刻不樂意了,掉頭壓低嗓音怒道:「那是我費了三個月才給你熬出來的梨膏糖!」
郝春忍不住噗嗤一聲笑破功。「建業侯多年不歸朝,原來是去替國主熬梨膏糖。」
青衣人,也就是當年率兵馬踏平涼州活捉了一串兒隴西李家叛將的建業侯程四郎,乳名十四郎,是與當今的大司空程懷璟一道長大的竹馬。永安帝打江山時,十四郎以月氏國國夫的身份,曾為應天立下汗馬功勞。
長安坊間曾傳出過紛紜閒話,猜測十四郎是看在程大司空的情面。更有甚者,說十四郎對容色絕艷的程大司空心思不純。
但月氏國國主與當今應天永安帝交好,在永安帝起事時,月氏國國主曾鼎力相助。十四郎作為其國夫,為了永安帝疆場廝殺,似也應當。
郝春琢磨不透這兩位的意思,呲牙笑了聲,轉臉朝黃金馬車內覆著白色歡喜面的月氏國國主討饒。「國主久居西域,此番這是......要去哪?」
月氏國國主抬眼盯了他一瞬,聲音愈發輕柔。「啊,聽聞長安城的瓊花甚美,本國主這是,打算去長安賞花。」
深冬臘月,哪來的瓊花開?
郝春皺眉。
月氏國國主月南華似乎一眼窺破他心思,笑吟吟地以手搭在車外,渾似漫不經心地道:「待本國主到了長安,那滿城的花兒,可不就開了?」
郝春頓時內心警鈴大作。
果然,月南華又接著輕聲曼語地道:「不想此番去長安居然能遇見小侯爺你,可真是幸甚至哉!侯爺,可要同行?」
身後傳來兩道殺人的目光。
郝春只覺得脖子一圈兒冷颼颼的,彷彿十四郎那把利劍掉了個位置,架在他脖子上了。他下意識聳了聳肩,苦笑道:「國主此話當真?」
「啊,自然當真。」月南華從車窗探出小半個身子,貓兒般琥珀色的眼在日頭下詭異地呈現出半透明。「只是不知侯爺你,可願否?」
作者有話要說:
十四郎:情敵?掀桌(╯‵□′)╯︵┴═┴
月南華:乖,本國主疼你啊!
陳景明:......我是誰,我在哪,為什麼還沒到我的戲份?已經等不及要翻下頁了呢!==
第21章 路遇
月氏國國主開了金口,這天下間誰敢駁回?況且他如今在西域待久了,多少也曉得些名堂。十四郎滅了偽帝、淥帝朝嫡長子秦藺後,請旨將秦藺盤踞的涼州割給月氏國,美其名曰,月氏國族人擅長放牧,待涼州大馬長成,便無償送予應天軍中。
如今月氏國與應天兩國交好,郝春當然不會沒事找事兒,當即呲牙笑道:「求之不得!國主先請!」
「不,」月南華懶洋洋地笑了笑。「侯爺先請!」
「國主身份尊貴,您先請!」
「侯爺年少有為,你先。」
月氏國國夫十四郎在一旁冷眼看著,忍不住咬牙焦躁道:「月、南、華!」
「哎,阿四你喚我何事?」月南華應的毫無壓力,雪白假面後一雙貓兒眼輕轉,在日頭底下隱隱然竟似有琥珀色流光。
原本氣勢洶洶的十四郎立刻萎了,抿了抿唇,片刻後撤劍離了沈虎頭咽喉,青衣翩躚,眨眼間便退回到車窗,俯身對月南華淡淡地道:「你是國主,當然你先行。這天下,無人可走在你前頭。」
月南華琥珀色的眸子轉了轉。「哦?那,入了應天後,應天帝君也不能?」
十四郎抿唇。「你是客,他自然會讓你先行。」
月南華輕笑一聲,玉白指尖有意無意地撩撥十四郎青灰色道袍。「那,程家五郎呢?」
十四郎神色不動,仔細看,反倒有了鬆了口氣的釋然。他湊近月南華,寵溺地道:「你總是計較他。」
「本國主與程家五郎站在一處,你讓誰先行?」月南華不依不饒,聲音裡笑出蜜來,雪白假面上繪的狹長美目內嵌著對兒琥珀色瞳仁,美而妖。
郝春在旁邊被灌了一耳朵肉.麻話,呲了呲牙,心裡頭也在快速盤算。大司空程懷璟昔日未入朝前,在長安士族間往來,時人多以「五郎」呼之。月氏國主吃的這口老陳醋,分明是醋著當朝程大司空啊!
看來坊間所傳,說建業侯十四郎於微時曾迷戀程大司空,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
「侯爺,你到底為何要請戰西域呢?」
郝春一愣,回過神,發現月南華與十四郎這對兒夫夫不知何時已經肉.麻完了,十四郎鑽入車內,月南華一隻手倚在車窗,假面後那雙琥珀色的貓兒眼正在炯炯有神地盯著他。
「啊,朝廷所召,不得不從。」郝春下意識就說了心裡話。
月南華繼續瞇著眼睛笑,就連笑聲都妖孽。「不得不從?敢情侯爺你的心裡是不樂意的。」
當著沈虎頭與長安京來的一眾虎賁軍子弟,郝春不能應這句。他當即把臉沉下來。「為人臣者,自當以朝廷詔命為命......」
郝春還待侃侃而談,表達下他對於應天.朝與永安帝的忠心,卻見月南華對他帶笑招了招手。「你過來!」
郝春不僅不過去,反倒警惕地在馬背上繃直了肩背。
「騎馬多累啊,過來,與本國主一道坐車。」
郝春居高臨下地乜了眼那輛招搖的黃金車,似笑非笑。「只怕建業侯不許。」
「他不敢。」月南華淡淡地一句帶過,玉白手托腮,又再次熱情地邀郝春入車同乘。
郝春候了一刻,建業侯十四郎果然死了般,悶在馬車內再不吭氣兒了。嘖,管教的挺好!不愧是月氏國國夫。
郝春內心開了嘲諷腔,臉上依然笑模笑樣的。「不用,小爺我慣愛騎馬。」
「他讓你坐車就坐車!」十四郎聲音狠厲,言簡意賅。「你進來,我騎玉華驄。」
玉華驄是郝春愛駒,自打兩年前他偶然在西域鹽湖邊得了這匹神駿,一直愛不釋手。這兩年,就連半夜餵飼料他都得親力親為。平白無故地把玉華驄讓給十四郎騎,憑啥啊?
郝春當即就不樂意了。「這馬性子烈,怕建業侯伺候不住。」
不料素來冷著臉的十四郎居然笑了,笑聲還挺清脆。「這世上,就沒我降服不了的烈馬。」
十四郎再次走出馬車,近距離立在郝春馬下,一襲青灰色道袍,腰間掛著那把殺人無數的長劍。
「侯爺,下馬吧!」
論爵位,十四郎比郝春還高著半階。郝春當然不敢太放肆,但他心裡彆扭,下馬甩鐙的動作遲遲艾艾拖了數十息。下了馬,鞭子仍繞在修長手指間。「建業侯有所不知,這馬......」
話沒說完,郝春眼角一道青光掠過,掀的他眼皮子直跳。
十四郎穩穩地騎在玉華驄馬背,雙腿夾緊馬腹,手一伸。「鞭子。」
郝春喉結滾了滾,不情不願地交出手中的烏黑馬鞭,猶自不甘地道:「你別看它現在乖乖的服帖的不行,一會兒跑起來......」
嗖!
十四郎劈手從他指尖奪走馬鞭,夾緊馬腹,一溜煙兒地躥出去半里地。連句廢話都沒!
「咳咳,」郝春被馬蹄揚起的灰塵嗆得連聲咳嗽,抬袖掩住口鼻,憤憤地嘟囔了一句。「這該死的玉華驄!」
「上車吧?」黃金車上的月南華笑瞇瞇地倚在車窗,漫然道:「不然侯爺你就得靠兩條腿走到長安城了。」
郝春罵罵咧咧地上了車,屁股坐下,嘴裡仍不服氣地道:「那馬是小爺我親自捉來的,就為了它,小爺我的手臂都傷了!」
為了驗證他的話不假,郝春大喇喇地脫去猩紅大氅,解開箭袖暗扣,擼起衣袖把右手臂上一道兩寸長的疤痕給月南華看。
月南華叼著支尺餘長的白銅桿煙斗,斜眼乜他,噗地噴了口裊裊白煙。「悠著點兒,侯爺您可悠著點兒!我家那位國夫是個醋缸。」
馬車轔轔地在官道跑起來。
郝春睜圓一雙明亮的丹鳳眼,瞪著月南華。
月南華又漫然地啪嗒一口,雪白假面後貓兒眼珠子輕轉。「有件事你須知道,我月氏國不禁男子與男子成婚,也不管合婚前雙方是否有過旁的情人,但這婚後......」
月南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這婚後嘛,就算是本國主,也不敢背著國夫偷吃的。」
嘶!
郝春就跟被毒蜂子蜇了般,火速把袖管放下,遮住雪脂般的好皮.肉。
「哈哈哈哈!」月南華叼著煙斗大笑,頗有興致地欣賞郝春的窘態。欣賞完了,還戲謔地補了一刀。「本國主合婚前花名在外,花街柳巷裡頭,多有本國主足跡。再者,我在接任月氏國之前,出身於黃金不羨城,麾下暗衛數以千計,哦忘了與你說,本國主率領的教派在江湖上也赫赫有名。」
郝春警惕地看著他。
「應天與我月氏族人盤踞的地界相鄰,江湖上也多有走動,聽說......本國主的教派,在江湖中被稱之為魔教。」
嘶嘶!
郝春覺得今兒個他啥也甭做,淨光顧著倒抽氣兒了。這位月氏國國主打哪兒冒出來的?淨纏著他不放!
多年紈褲習氣到底留了影子,郝春撣了撣手,一臉嫌棄地對月南華道:「您這煙能不能消停會兒?熏的慌。小爺我這肺經不好,受不住。」
倏地一支尺餘長的白銅煙斗點住郝春腕骨,在寸、關、尺三部脈口如同靈蛇般抖了三次。
「滑脈如珠替替然,往來流利卻還前。」月南華施施然地笑了一聲,雪白歡喜面後神情詭譎。「圓滑,如珠滾玉盤之狀,恭喜侯爺、賀喜侯爺,侯爺你......有喜了。」
滑脈是大夫口中婦人家的喜脈,郝春再紈褲,也曉得月南華這是在耍他。他忍了忍,又忍,終於忍不得了。腕骨猛然一翻,叼住那桿白銅煙袋,在奢華的車廂內猱身而上,揚眉厲聲笑道:「老子去、你、媽!」
作者有話要說:
月南華:侯爺,你有喜了?
郝春:老子還是個處!=(╯‵□′)╯︵┴═┴
預告一下,下章攻受即將喜相逢hhh
第22章 狹路相逢
黃金車內案幾錦褥齊全,寬敞到足夠五六人同乘,郝春暴起的一瞬間腳尖倒旋著踢向月南華右肋,兩隻修長有力的手如同索命的五爪金鉤扣住月南華咽喉。車內案幾上叮噹亂響,被他凌厲的腿風帶的震盪不休。
月南華不閃不避,電光火石間那張雪白假面後的貓兒眼甚至還笑了一下。
隨即耳旁呼呼風聲起。
郝春只覺得眼睫下數道白光閃過,腳尖似乎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恰好敲在他腳踝骨,一陣鑽心疼痛沿著小腿筋脈爬入心口。伸出去的雙臂恰像是特地送予人就縛的,纏繞在一處,左右手完全被制。
「你!」
郝春怒不可遏。
月南華單手鎖住郝春雙臂,另一隻手緩緩地將煙斗湊到嘴邊,啪嗒一聲,從歡喜假面後噴出一口裊裊白煙。
「不服氣?」月南華隔著裊裊白煙輕笑著道,「武功還行,與本國主麼......大概也就隔著十七八層樓的距離。」
狂妄至極!
郝春心裡頭罵了一萬句粗口,無奈眼下受制於人,只能用力瞪著月南華,半晌憋出乾巴巴的一句。「你、你有本事放開我,與小爺我到馬車外頭再打一場。」
月南華悠悠地乜了他一眼。「本國主我三歲習武,四十年無人能出我之右。哦,這句是你們應天的話,或許我說的不通。這麼說吧,普天之下能憑武功勝得我的人,不幸還沒出生。」
郝春一雙明亮的丹鳳眼內怒火熊熊。「呸!」
「哈哈哈哈,」月南華大笑,緩緩地鬆開郝春,卻又在同時點了郝春膻中穴。「別亂動!動了,氣血亂流,與你身子骨有害。我且有話問你!」
郝春在他說「別亂動」的時候就已經動了,強掙著一口真氣,右手背青筋暴突,倔強地伸向月南華......的胸口。
月南華怔了怔,隨即失笑。「侯爺,你這算調戲?」
隨即不動聲色地化解了他的攻勢。
「你且乖乖兒的,」月南華說著順勢用白銅桿煙斗又封死郝春週身大穴,假面後一雙琥珀色貓兒眼精光流轉。「待本國主問完了話,再動手不遲。」
這下郝春全身都動彈不得,只能瞪著一雙丹鳳眼聽他往下說。
「本國主聽說,永安帝一心癡迷於你們的程大司空,竟是不打算要子嗣了。」月南華閒閒地噴出口白煙,笑了一聲。「本來嘛,這也是他們倆的私事,旁人無從置喙。但他是帝君,按照你們應天的規矩,帝王家不可無嗣,永安帝如今......據說不得不從宗族裡頭挑個合適的,以便今後繼承他帝君的位置。」
郝春翻了個白眼,一聲不吭。
不料月南華非得把話題引到他身上,討人嫌地輕笑道:「本國主又聽說,你身上流的原本也有秦氏宗族的血。你的生身母親,據說是秦氏皇族女。」
郝春下意識瞳仁微縮,氣息凝滯了一瞬。
月南華立即瞭然。「果真,傳聞永安帝對侯爺你甚是寵愛,想必也有這一層。」
「國主多慮了!」郝春冷著臉,硬邦邦地道:「小爺我只是個末等候,連封地都沒,國主所言,你爺爺我都不敢聽哩!」
他突然間改口,從小爺到了自稱月南華爺爺,擺明了挑釁。
月南華又怔了怔,斜叼著煙斗仔細審視他。足有十息後,才輕輕地嗤笑一聲。「你怕。」
肯定句。
並不說為什麼,也不說是郝春在害怕,但只要不是個聾的,都能聽明白月南華的意思。
郝春拚命屏住呼吸,胸腔子那口氣卻喘不過來,眼前視線突然凝滯,彷彿有人用米膠黏住了一般。
「你看,本國主不過是隨便說說,侯爺你就這樣害怕!倘若到了長安城,你們那位帝君當真提起,你還不得當場昏厥?」月南華笑的十分欠揍,雪白假面後只露出雙琥珀色貓兒眼與兩片一翕一合的唇。「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們那位帝君,怕是早就有了這念頭,只是沒與你提起罷了!」
郝春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隨便他怎麼說,反正不開腔。
月南華似乎也不介意,閒閒地又道:「本來嘛,你們選誰做帝君,與我月氏國也沒甚大干係,可誰叫本國主我找了個小國夫呢?他青春尚好,我卻已不再年少,這去路一事,多少得規劃起來。」
郝春眼珠子動了動。他倒從沒關心過月氏國國主年歲幾何,在永安帝登基後,這位月氏國國主曾來過幾次長安,聽聞其容貌美艷,看起來就像是永遠的二十歲。原來已經老了嗎?
郝春眼珠子不受控地飄向月南華那張礙事的雪白歡喜假面,恨不能用眼神熔個洞,以便一窺究竟。
月南華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叼著白銅桿煙斗笑了一聲。「別看了,本國主我駐顏有術,但凡人生歲不滿百,有些事,不得不提前規劃著。」
月南華沉默了片刻,突然道:「你今年不滿二十吧?」
郝春驕傲地揚起臉,脖子梗著,大聲道:「今年剛巧二十!」
月南華注目一瞬,隨即搖了搖頭。「不對,你臘月底的生辰,永安帝連哄帶騙召你回京,本就是為了能趕得及給你在長安加冠。」
頓了頓,月南華又自行道:「就連本國主我,也是因為接到了帖子,這才從月氏國出發去長安。你眼下不過十九!」
郝春心內劇震。永安帝慣來不愛與他通過奏章正經對答,他雪花片似的往長安飛折子,每次永安帝都只批復一個朱紅色的「閱」字。就連這個「閱」字,他都沒弄明白究竟是永安帝親自批復,還是程大司空代閱的。
原來永安帝竟然還記著他的生辰麼?
......為什麼?
郝春不能也不願意相信,這是永安帝打算過繼他為秦氏宗族皇子的緣故。更不能相信,永安帝對他的寵愛與帝位有關。
「你、你......妄言!」郝春喘著粗氣,突然間提高聲音反駁。
月南華稍感意外,揚起眼,雪白假面後的琥珀色貓兒眼輕染笑意。「啊,真是個孩子呢!」
接下來幾日,月南華每次都卡在郝春穴位將解開的時候又再次給他點上,期間還抽了個空,紆尊降貴地親自替他抹了藥膏。
用月南華的話說,平樂侯郝春或許將來便是要繼承應天皇位的人,全身上下可不能留下傷疤。
也不知月南華給他抹的什麼膏藥,一個月後,待車馬迤邐到了長安城外,郝春全身疤痕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就連七歲那年他流落市井被人拿鋼刀砍傷的右腿都沒了疤痕。
月南華對他越好,郝春心裡頭越是不安。
再則,這位月氏國國主的黃金馬車......也未免太快著些了吧?還有龍虎賁武侯出身的沈虎頭,他幹嘛去了?難道不曉得偶爾打開馬車簾子看一眼嘛?
郝春滿心怨憤,就這樣,好不容易熬到了長安城。
「啊,又見到了長安。」月南華掀開簾子,懷內籠著只赤金狻猊盤香暖爐,施施然地假意感慨了聲。
郝春被點住穴道側身躺在他對面,聞言翻了個白眼。「既然到了長安,你總能把小爺我給放了吧?」
月南華噴了口白煙,煙袋在腰間黃金帶上磕了磕,笑了一聲道:「放了你,你又待如何?」
郝春頓時來了勁,渾身攛掇著的難受在這刻都達到巔峰。「你若是敢放了小爺,小爺我立刻就要與你好好兒地打上一場。若是你輸了......」
「嗯?」月南華俯身,惡劣地對著他的臉噴了口白煙,笑道:「若我輸了,依著侯爺的脾氣,還不得把我活剮了洩憤?」
郝春也呲牙笑,彷彿被強行束縛了一個多月的人不是他。飽滿如花瓣的雙唇掀了掀,一雙明亮的丹鳳眼滿是挑釁。「你敢嗎?」
月南華悠悠地叼著煙斗歎了口氣。「這屆的年輕人啊!」
「嗯?」郝春不耐煩地連聲催促。「你他媽到底敢不敢放了小爺?」
電光火石間,白銅桿煙斗再次突兀地襲入郝春視線內,肉眼可見地,解開了郝春週身限制。
「來啊,」月南華渾不在意地嗤笑。「誰怕誰啊!」
郝春甫解了穴,立刻一個鷂子翻身,整個人撲向正在叼著白銅桿煙斗輕笑的月南華。
馬車倏地抖了下,隨即停下。
「國主,」馬車伕猶豫的聲音從車欄前傳來。「有人搶道。」
誰啊,這麼不長眼?
郝春一耳朵聽見馬車伕這句,雙腳習慣性地踢向月南華,也不管這腳到底成功了沒,瞬間便翻出了馬車。
「誰他媽這麼大膽?!」
平樂侯郝春的怒吼聲響徹雲霄。
人來熙往的長安街市驟然安靜了一瞬,攔在月南華黃金馬車內前的那四位衙役目瞪口呆地瞪著郝春。郝春雙拳揮出,不忘抬腿踹翻看戲的路人。
「誰?誰他媽這麼不長眼?」
郝春一鼓作氣地越過四名清道衙役,在大腦反應過來以前,已經掀開了那台官轎的厚重棉布簾。
「給小爺我滾出來!」
馬車簾子掀開,露出張冷玉般完美無瑕的臉。那人一雙點漆眸直直地落在郝春身上,薄唇微分,笑聲分外涼薄。
「侯爺?!」
作者有話要說:
陳小攻敲鑼 唱------城南小陌又逢春,侯爺你啊,只認官袍不認攻。
(轉臉)所以這貨該不該r?
第23章 打架
郝春眼珠子轉了轉,呲牙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喲!小爺我還道是誰這麼大膽子,居然連小爺我都敢攔!敢情是冤家路窄啊!」
坐在馬車內的御史台中丞陳景明雙手攏袖,一雙點漆眸動也不動地盯著郝春,恨不能用眼光作牢獄,將這不知死活的傢伙銬上鏈子,鎖他個一輩子不開赦。
「咦,怎麼淨盯著小爺看,小爺臉上有花嗎?」郝春嬉皮笑臉地俯身湊前,手指順勢就捏上去了。「還是說,你捨不得小爺我,這是......久別重逢、脈脈不得語?」
陳景明一動不動,郝春修長手指捏在他面頰,指腹粗糙擦過肌膚。一別經年,這廝的手指頭越發粗糙了,怕是在疆場枕戈待旦吃了許多苦頭。
「什麼人!」
「不許驚擾了中丞大人!」
「中丞大人莫慌......」
被郝春格開的衙役們再度潮水般圍湧過來,聲浪貫耳。
郝春俯身捏住陳景明的臉,像是此刻才意識到這傢伙眼下居然不是個落魄到賣畫為生的寒門士子了,雖不曾著官袍,卻一身慘綠衣衫,玉冠下俊臉雪白,正是長安城慣見的官宦子弟打扮。
「咦,」郝春愣了片刻,上下打量陳景明。「你什麼時候中的?御史中丞?你居然做到了四品官兒?」
滿滿的不可置信。
陳景明垂下眼皮笑了聲。「侯爺久在邊關,公務繁忙,怕是連朝廷諜報都不曾仔細讀過。下官正是在御史台供職,因著一樁緣故,下官不僅做了四品官兒,陛下還特地予下官一樣兒特例。」
郝春翻了個白眼,手指鬆開。「嘖,區區四品官,看把你給得意的!」
「的確得意。」陳景明往前欠了欠身,薄唇幾乎擦過郝春耳後那塊小軟肉。「侯爺有所不知,下官方纔之所以敢與侯爺搶道,實際上是因為奉了陛下的旨,要去辦樁頂要緊的案子。」
郝春叫他氣息吹的全身癢酥酥的,頓時把脖子縮了縮,嘿嘿笑了聲。「那關老子屁事兒!」
陳景明絲毫不以為忤,俊臉上居然也有了笑意。「本來不關侯爺的事兒,可侯爺您現在堵了本朝巡察御史的車,還打了御史台的衙役,方才......」
陳景明意味深長地帶笑點了個頭。「方纔居然還敢公然調戲下官。來人啊!」
陳景明陡然提高了音量,大喝一聲。「現有賊子鬧市傷人、調戲朝廷命官,給我拿下,當街鞭責二十!」
圍擁過來的御史台衙役轟然一聲應了,各個兒如狼似虎地朝郝春撲過來。
就這麼點兒人,郝春壓根不放在眼裡。都不夠他一腳踹的!
他比較在意另外一件事兒。「好你個傢伙,你剛才說的什麼?當街鞭責二十?你我好歹也算認得,也算有點交情對吧?你聽聽,你叫大夥兒都來聽聽,你他媽說的是人話嗎?嗯?!」
前事舊恨一時都湧上陳景明心頭,他忍不住薄唇微分,譏笑了聲。「哦?本官說的不是人話?那侯爺你當街打人反倒有理了不是?」
平樂侯這廝臨走前還約了他一餐滷牛肉,隨後卻不了了之,他特地抹下面子托李從貴去侯府捎信,郝春連打發個人回個口訊都懶得,分明是瞧他不起!
第一次見面就膩著他不放,眼下重逢探手就捻他唇珠,這廝......這廝究竟拿他陳景明當什麼?!
陳景明怒火騰地從心上躥入眉間,想也不想,伸手就推搡了郝春一把。「侯爺要與本官講理,是也不是?侯爺還打算入宮後反咬一口,是也不是?在侯爺心裡,世人都該寵著你、讓著你,是也不是?!」
陳景明一口一聲「是也不是」,郝春聽著頭嗡一聲就大了。這麼近距離的美少年傾身湊到面前,後者衣服上熏的桂香也染了他衣裳。郝春嗓子沙啞了一瞬,說話也有點結巴。「你、你什麼意思?」
可惜陳景明壓根不給他辯解的機會,氣勢洶洶地俯身壓下來。
咆哮著的衙役們圍在馬車外,簾子一揭開,發現自家大人正與那個鬧事兒的潑皮無賴臉對臉,四片唇都快親上了,頓時面面相覷。
怎麼個意思這是?
看車內這兩人烏眼雞似的互相瞪視,似乎是有仇?
可再看自家大人這樣有潔癖的人,眼下居然對著個潑皮無賴臉對臉唇對唇的,這是......?
不知道誰先想起朝內流傳的有關於自家大人「不行」的秘辛,率先嘶地倒抽了口了冷氣。隨即就像荒原裡的蔓草一瞬間都開了花,嘶嘶聲大片,落入郝春耳內,簡直就像是人人都在說------侯爺你不行啊!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都打不過。
郝春呲牙嘿嘿笑了一聲,毫無預兆地扭住陳景明胳膊,將他雙手反擰到背後,弓著腰惡劣地高聲道:「怎麼個意思?小爺我爵位比你高、出身也比你高,你今日擋著小爺進宮面聖的道兒,還誣陷小爺我告刁狀,你這傢伙好厚的臉皮!」
陳景明氣息略有不穩。他沒料到郝春居然是個野蠻人,說出手就出手,話語也粗暴狂野,句句都落在他的憤怒臨界點。
陳景明自認不是伏龍寺內供奉的泥菩薩,他是個活生生的人,是個對這廝有著不可告人心思的男人。他出仕入朝,從七品文官爬到四品,一大半兒都是為了,他要得到這個人!
這個人嬉皮笑臉、言行無狀,但這人是他自家瞧上的。眼下叫這人制住了......不成,若他一輩子都被這人制住,這人只會瞧他不起,就像出征西域前那樣,對他想要就要、想棄就棄。
陳景明不能容忍這個念頭,僅僅是個念頭,都足以令他發狂。
「給我將他拿下!」陳景明咬牙,一字一句地寒聲道:「通知京兆尹,就說本官被人脅迫毆打,讓他速速派人來將賊首捉拿歸案。」
......這都什麼跟什麼?
郝春目瞪口呆地望著他,片刻後,啞著嗓子怔怔地問道:「小爺我是賊首?你這傢伙,莫不是瘋了吧?」
郝春實在是太過吃驚,一不小心手指就鬆了鬆,陳景明立刻抓住這個機會猛然低頭往前一撞,反將郝春撞了個趔趄,險些栽下馬車。
「哎?你這人......」郝春還沒抗議完,就覺得屁股一疼。
陳景明穿著官靴的腳猛地踹向郝春屁股,趁機將他蹬下馬車,右手搭在車欄,探身朝外高聲道:「本官逮著了個賊人,來人!速速將他給我捆了帶去大理寺!」
在郝春先前橫衝直撞強闖陳景明馬車的時候,街上人群就自動躲到屋簷下,一個個踮著腳尖看熱鬧。眼下見強闖的這人被陳御史踹下車,紛紛發出大快人心的感慨。
「嗐,還以為多能耐呢!這不被御史大人一腳就踹下來了?」
「咱御史大人真棒!」
「這傢伙誰啊,年紀輕輕,長得好像還挺俊。」
最後一句話引發了眾路人熱議。紛紛擾擾的,長安朱雀大街上的閒漢婆子都爭著看郝春的臉。
郝春叫陳景明一腳踹出馬車,剛揉著屁股站起身,立刻就聽見了滿耳朵議論聲。四個衙役手裡頭拿著枷鎖鏈子要來鎖他,那些閒人還在紛紛讚歎他生的美!
去他媽的!
平樂侯郝春強脾氣來了,冷笑了一聲,濃眉一揚,左右手互相搓的喀喀響。「小爺我被人一路點了穴,氣血還沒調和,給你這傢伙機會了是不?來,爺爺我跟你玩兒場大的!」
郝春左右胳膊一抬,丹田氣猛地往上提,大喝了一聲,硬生生撞開四名衙役,如狼似虎般直接朝馬車內撲過去。
陳景明人尚彎腰半立在馬車前欄,還沒鑽出車呢,冷不丁攔腰被斜斜地撞飛出去,一身慘綠錦袍滾在街面。郝春撞力過猛,陳景明落地後連續翻了三四次,才勉強咳咳地吐出口唇沾染的灰塵,艱難抬起頭,下頜玉冠細帶崩落,咯登登,玉冠歪歪斜斜地滾出去丈許遠。
難為這樣冷玉般的御史中丞,居然叫他摔落在塵埃。
郝春衝近,居高臨下地乜了他一眼,呲牙笑了聲。「怎麼樣,服氣不?還要拿小爺不?」
「呸!」陳景明吐出口內的塵屑,抬袖抹了抹唇。他仰面看著這廝在他面前笑的得意洋洋,心內鬱憤之火越發旺盛。「再來!」
陳景明踉蹌著站起身,冷笑道:「打架是嗎?怪不得是一介武夫。」
「分明是你先推的我!」郝春瞪大一雙秋水眼,怪聲怪氣地笑了。「嘿嘿,有本事就和我再打一次。誰讓小爺我是個武夫呢,是吧?」
陳景明憤怒地瞪著他,點漆眸內眸光森寒。
嘩啦啦!
先前大理寺衙役奉命去調動的京兆尹府兵也到了,排隊跑步進場,一見兩人對峙,不由分說地都圍住郝春,一個個如狼似虎,恨不能當場捉了他下獄。
郝春見狀睜著一雙眼,揚了揚下頜,大笑道:「我看誰敢拿我!爺爺我可是陛下親自封的平樂侯,又兼征西驃騎將軍,你們一個個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成?」
陳景明這個御史中丞主管決獄稽查,又有巡察特權,他派人來報案的時候,京兆尹毛喜親自到了。此刻局面僵持不下,京兆尹毛喜顫巍巍地撩開簾子,恰好聽見這句,立即刷地一聲又把簾子放下了。
「快,快遞牌子進宮!這、這事兒本官決不了,得呈報陛下。」
青呢小轎一路顛顛地奔向皇宮。
永安十五年春,遠征西域的驃騎將軍郝春與新科狀元郎御史中丞陳景明當街打架,鬧入了朝堂。
消息層疊報至永安帝秦肅的寢宮。
「報、報告陛下,驃騎將軍平樂侯爺與御史台中丞陳大人打起來了。」
隔著白縵,紅羅帳內春.色剛起。難得白日廝混的永安帝秦肅憤怒地低吼了一聲,強行把身下人又抓回來。「不理!」
「陛、陛下......」外頭傳報的小內侍都快哭了。
紅羅帳內探出一隻春蔥般的手,撩起赤金帳鉤,帳鉤上垂著的青綠雙色瓔珞微晃,洩出帳內抹夜光珠柔光。
「郝春回來了啊,」程大司空披散著發起身,手搭在帳鉤,腳踝卻又被永安帝牢牢握住了。他歎了口氣。「陛下,且還是去管管吧?」
「不管!」永安帝沒壓住人,氣悶地低吼了一聲。「朕這兒還沒消火呢!」
程懷璟斜眼乜他,桃花眼內波光瀲灩,殷紅唇微分。「真不去?」
「不去。」永安帝梗著脖子,一臉沒好氣。
程懷璟冷著臉推開他,作勢探腳找鞋。「那陛下您這爐火,且慢慢兒地燒,等本官瞧完了那頭熱鬧,再來與你......」
「你、你去哪?」永安帝頓時慌了,大手猛地從背後抱住人,悶聲悶氣地打斷他。「卿卿,你就不能不管?朝事、兵事,事事兒都撂在朕前頭,你心裡到底還有沒有朕?」
程懷璟輕輕一掙,也不答話,施施然掀開紅羅帳起身。
永安帝大馬金刀地坐在床欄,全身果著,鬱悶地從鼻孔裡頭噴粗氣。
「你去不去?」程懷璟站在床欄外,鴉羽般烏墨的長髮沉沉,覆過腰肢。回臉,似笑非笑地望著永安帝。
永安帝癡癡地瞪著程懷璟,鷹眼發紅,忍了忍,又再強忍了一瞬,這才咬牙獰笑著道:「去!朕幾年沒見著這個小東西了,他倒是會挑時辰回來!」
翹著鳥的永安帝秦肅,現在只想活撕了郝春。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小爺我被人綁架了一路,進京就撞著個冤家,晦氣!
陳景明:你還欠我一份滷牛肉。╭(╯^╰)╮
永安帝秦肅:!!!咆哮體帝君登場進行時!!週四21點繼續不見不散hhhh
第24章 判案
永安帝秦肅穿好衣裳蹬著朝天靴到玉瓊殿的時候,郝春與陳景明已經雙雙立在殿外等候多時了。
玉瓊殿是個涼殿,四面通風,朱紅色廊柱下郝春斜著眼兒冷哼了一聲。一別經年,郝春依然是那個昂藏美少年,就是屁股那塊多了只官靴腳印。
陳景明立在他後頭,眼兒高抬,假裝在比量這道春風共計多少縷。陳御史冷如美玉,頎長身材立在春風中頗令人賞心悅目。
只可惜,陳御史一身慘綠錦袍塵土飛揚,眼圈下頭還叫郝春揍的破了皮,高高腫起一圈。
永安帝秦肅見了這場面就鬧心,從鼻孔裡冷哼一聲,在眾內侍呼擁下落座。他旁側便是大司空程懷璟。夫夫二人同時臨朝,一般都是為了決斷朝廷大事,今日嘛,自然就是為了處理兩名朝廷命官當街鬥毆。
永安帝秦肅冷眼望著郝春挺著胸脯進來,撣了撣衣袖,單膝跪地行禮。「臣平樂侯兼征西驃騎將軍郝春,見過陛下,見過大司空。」
陳景明也鼻青臉腫地進來。「臣,御史台中丞陳景明,見過陛下,見過大司空。」
永安帝秦肅忍不住皺眉,冷聲道:「呵,倒是都知禮。還曉得自個兒是朕的臣子!」
「陛下,」郝春立刻抬起臉,露出兩顆俏皮的小虎牙,笑嘻嘻迎了句。「您這話說的!臣無論到了哪兒,就算是死了,陰魂下了地獄呢,到了閻羅殿裡一升堂,臣也得報一聲,臣是陛下您的臣子不是?」
「哦,你還曉得你是朕的臣子。」永安帝秦肅見到他嬉皮笑臉就來氣,冷哼了一聲。「那你當街打人的時候,怎麼就沒記著你的身份?你當街打人被京兆尹捉了,這丟的是你的臉面嗎?嗯?你丟的是朕的臉!」
郝春呲牙笑得無賴,小虎牙雪白。「這不是什麼,這不怨我!真的,陳御史派人堵了臣的道兒,論理兒,臣官階比他高,該他讓路不是?陛下您給評評,是不是這理兒?」
「侯爺便衣簡從,突然就毆打了御史台的衙役,衝到臣的馬車內......」陳景明垂著眼,不慌不忙地道:「陛下,就算臣長了雙千里眼,也看不到對面馬車內坐著的是平樂侯不是?」
「放屁!」郝春立刻回頭,瞪圓了一雙秋水瞳,怒氣沖沖地道:「本侯爺進了馬車後分明已經與你亮明身份,再說了,你分明認得本侯爺,為何卻又當街叫喊本侯爺是賊?」
「侯爺不是賊?」陳景明反唇相譏道:「那敢問侯爺,您為何進了下官的馬車後,二話不說就抱著本官不放?」
「誰他媽抱著你不放了?」郝春立刻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貓,嗷地一聲叫起屈來。「分明是你先踹的本侯爺屁股!你、你個傢伙,分明是對本侯爺意圖不軌!」
郝春一邊翻著白眼在御前告刁狀,一邊下意識地捂緊了自家屁股。
大司空程懷璟袖著手冷眼覷這兩人情狀,看了半晌,忽然撩起眼皮微微地笑了。他生就一雙瀲灩的桃花眼,容色絕艷,這一笑,就彷彿是春日野穹下山花漫野。
又好像,滿長安的瓊花都開了。
「既然相持不下,」程懷璟緩緩地立起身,紫衣玉帶發出窸窣輕響。「陛下,我倒是有個主意。」
打從他勾唇輕笑開始,永安帝秦肅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此刻見他站起身,忙從寬邊金椅中往前傾身,居然也跟著他笑起來。「程卿請說!」
程懷璟斜眼乜著氣咻咻立在殿內的郝春與陳景明,兩個少年郎都衣衫不整,陳景明袖子被扯掉一大塊,郝春額頭跌破了塊油皮,互相瞪著眼,看起來不似兩位朝臣,倒像是一對兒街頭打架的市井匹夫匹婦。
就是這個念頭,讓程懷璟忍不住起了個促狹心。他笑吟吟地袖著手對那兩人道:「你二人,一個是當朝侯爺,剛遠征西域大捷回朝,另一個呢,則是我頭一回恩科取士的寒門狀元郎,如今又在御史台領著供奉。都是肱骨良臣!」
陳景明與郝春對視一眼,均從鼻孔裡冷哼了一聲。
「老師過譽!」陳景明勉強收起怒容,躬身朝程懷璟施禮。
郝春則敷衍地一拱手。「不敢,我就是個武夫粗人。」
程懷璟卻像是又適時地「瞎了」,依舊笑吟吟的,唇邊噙著朵笑,淡然道:「本官若是判平樂侯錯了,平樂侯不服。若是說是陳御史輸了理呢,你喚我恩師,是我名下認的第一位弟子,本官這心裡頭......難受啊!」
程懷璟說著居然當真以手撫心,兩道入鬢長眉輕蹙。
「你、你沒事吧?」永安帝秦肅霍然起身,大踏步下了御階,猛地躥到程懷璟身邊,人隨心動,兩隻佈滿繭子的大手已經撫上了程懷璟的手背。
永安帝秦肅沉著臉,緊緊地握住程懷璟的手,轉臉瞪了郝春一眼。「那就判郝春輸!」
郝春張了張嘴,下意識就要反駁。
「陛下判錯了,」大司空程懷璟卻已經替他駁了。「陛下,這件事就是民間百姓那句俗語說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讓我判誰輸,我這心裡,都難受。」
永安帝秦肅最見不得他受罪,見他兩片殷紅薄唇微分,立刻嗆聲道:「那就兩個都輸,各打五十大板!」
頓了頓,又俯身湊近程懷璟鬢邊,壓低了嗓子輕聲討好。「朕這樣子判,對不對?」
程懷璟沒好氣地飛了永安帝秦肅一記白眼,噎了數息才怒道:「臣話還沒說完!」
「你說、你說!」永安帝秦肅被他一把推開,只得摸著鼻尖尬笑。
君臣夫夫正在膩歪,外頭突然傳來一聲通報。
「啟稟陛下,月氏國國主求見!」
眾人皆抬頭。如今大小月氏都以黃金不羨城出來的強者為尊,被稱為月氏國國主的,只有月南華一人。
永安帝秦肅頓了頓,擰眉冷哼了聲。「吃酒看熱鬧,他倒是曉得來。讓他進來!」
永安帝秦肅奪江山那年,月南華出力不小,私底下,這兩位國君交情也甚篤。秦肅吐槽月南華,旁人都插不上話。大司空程懷璟倒是微一蹙眉,疑惑道:「就他一個?」
月南華與國夫十四郎同居月氏國,總得三年五載的才回趟長安。程懷璟見通報裡只提了月南華,忍不住就要問他的義兄十四郎下落。
永安帝秦肅立刻吃味地抓緊程懷璟的手背,低聲道:「怎麼,你又掛念你家那個阿四了?」
當著眾人的面,程懷璟不好辯駁,只斜斜地飛了記眼風。
那頭月南華已經施施然進殿了。
月南華換了一襲鮮艷紅袍,郝春見過的那半張雪白歡喜假面卸了,露出張美艷的臉。狹長貓兒眼往殿內掃了掃,呵地笑了聲,托起尺餘長的白銅桿煙斗,噴出口白氣。「陛下,好久不見。」
永安帝秦肅最不愛見他這身江湖魔教教主打扮,皺眉嗤笑道:「你這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怎地還總愛著紅裳?」
月南華笑吟吟地叼著煙斗道:「沒辦法,阿四歡喜。」
嘖!一別多年,見面就只曉得秀恩愛。
永安帝秦肅想到自家被人從紅羅帳內喚出來,處理郝春與陳景明這檔子破事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濃眉一揚,鷹眼凶狠地瞪著底下那兩個少年郎。
郝春被嚇了一跳,突然間縮了縮脖子。
月南華敲了敲煙斗,眉來眼去間早就猜破場內情形,斜乜著眼兒笑。他嘴裡卻故意假惺惺歎息了一聲。「這兩三年不見,怎地一見面陛下就橫眉怒目的?莫不是,這倆小子惹了陛下生氣?」
永安帝秦肅回以一聲冷哼。
月南華又假意歎了聲。「說起來,也怪我。我這打西域過來,恰好遇見平樂侯,我想著,反正都是順路,不如一路同行不是?結果平樂侯爺棄了自家隊伍,一入長安就被人堵了,這不,陳御史......是陳御史吧?」
陳景明冷著臉拱手行禮。「末學陳景明,如今忝列應天御史台中丞,主管刑獄巡察。」
「不錯,年輕有為。」月南華閒閒地噴出口白煙,朝陳景明點了個頭,又望了眼郝春,狹長美目微瞇,突然間語驚四座。
「聽說你們應天有句俗話,打是親罵是愛,你二人如今親也親過、愛也愛了,不如,這位陳御史你就委屈一下下,與平樂侯爺湊一對兒?」
作者有話要說:
月南華:陳御史你就委屈一下下?
陳景明:不委屈不委屈,本官求之不得。
o(*≧▽≦)
第25章 保媒
陳景明長眉高抬,險些被這位不按牌理出牌的月氏國國主給噎死。還不及答話,身側郝春已經嗷地一聲先叫起屈來。
「放屁!放的十八彎帶拐子的大臭屁!什麼叫讓他將就一下?」郝春用顫抖的手指點住自家鼻尖,怒髮衝冠。「小爺我難道看起來很差嗎?嗯?」
咦,倒是沒反駁與陳景明湊一對兒。
陳景明起先愕然,隨即唇角掀了掀,不那麼明顯地,笑了一聲。點漆眸內漾起和煦暖陽,就像寒石生花,融了多年積雪。
郝春倒沒發現說的有什麼不對。他忙著與月南華評理!「你這傢伙,一路行來你把小爺我困著鎖著也就算了,怎地到了長安,這剛見著陛下的面呢,你怎麼就告上小爺我的狀了?」
月南華斜斜地叼著煙斗,狹長美目微瞇,似笑非笑。「小爺?若本國主記得不錯,來時路上,侯爺倒曾自稱是我爺爺來著。」
在場眾人都還沒什麼,大司空程懷璟第一個笑出聲。殷紅薄唇微分,桃花眼兒瞥向永安帝秦肅。「郝春生母也算是陛下的同宗皇族吧?是陛下的同宗姊妹?平樂侯爺郝春算起來,可是陛下您的宗室侄兒。倘若郝春是月氏國國主的爺爺,那陛下您豈不是月氏國國主的曾爺爺?」
郝春瞳仁劇烈微縮。
來時路上月南華曾與他提起過,永安帝有意將他列入皇族宗室子,與其他幾位秦家子一道入太學,受帝王教育,甚至同時入朝議政。幾位皇嗣中的優勝者,可在永安帝百年後執掌應天江山。永安帝畢生癡戀大司空程懷璟,眼見著是不能娶妻生子了,宗室內各家子弟都蠢蠢欲動。但是這事兒......
郝春心內盤桓了片刻,覺得這事兒吧,就是把架在脖子上的鋼刀。
旁人只覺得能繼承應天皇位是不得了的喜事,是從天而降的大餡餅,郝春卻只覺得恐怖。
昔日永安帝父親光帝薨了,光帝的親弟弟淥帝即位,二十年後翻案,查出來光帝是被淥帝給毒死的。就連淥帝,這個殺人者也被人殺了,據說是死於枕邊人旻皇后之手。淥帝死後,留下的九個兒子爭奪江山,掀起了腥風血浪。九龍奪嫡之亂,皇子們手足相殘,彼此都拿對方當仇人。
帝王家,哪兒來的親情?呵!
郝春故意將濃眉一揚,呲牙笑道:「大司空太抬舉我了!我家姆娘那都是快出五服的宗室,連個縣主名頭都沒有,哪兒就敢與陛下攀親認故的!」
永安帝秦肅不動聲色地望了他一眼,琥珀色鷹眸內意味不明。「哦?」
「嗯!」郝春答的異常響亮。「再說了,我家姆娘死的早,墳前草都青青三尺高了,皇室宗親?那都是早老八百年的老黃歷了!」
永安帝秦肅默然,眸光內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麼,一閃即逝。
月南華啪嗒啪嗒叼了口旱煙袋,白銅煙桿反射出日頭西下的餘暉,粼粼紅艷波紋掃入他狹長上挑的眼尾。在應天,旱煙袋就是個十足的莊稼漢玩意兒,從來沒貴族抽。但西域及大月氏國流行這玩意兒,再加上月南華容貌美艷,面皮光潔宛若二十許,行走江湖時又慣常穿著襲鮮艷紅袍,疆域四野提起這位桃夭教的教主都愛以魅呼之。
魅,在應天古老傳奇中是妖。
妖孽的月氏國國主、桃夭教教主月南華,眼下便硬生生將這旱煙袋叼出了一股子邪魅味。
白煙裊裊升空,又漸瀰漫,漸淡開至不見。
程懷璟咳嗽了一聲。「既然有月氏國國主撮合保媒,本官有個想法得提一提。」
眾人齊齊朝程懷璟望來。
「陛下,」程懷璟目視永安帝秦肅,微一頷首。「俗話說,成人姻緣乃大善,又雲,贈人惠者亦手有餘香。陛下不若趁興,今兒個就索性擬道聖旨,欽賜平樂侯爺與御史台陳中丞成婚?」
嘶!
郝春牙縫裡倒抽了口冷氣,忙不迭開口阻止。「不不不,這叫怎麼個事兒?臣......」
「哦?侯爺不願意嗎?」程懷璟一口截斷他的話,微笑道:「難道說,侯爺你更願意娶個女子,以免祖宗怪罪?」
玉瓊殿四面通風,早春的風尚且帶著二三分寒涼。郝春只覺得殿內這幾個人精兒的目光也都跟冰錐似的,紮在他身上,遍體生寒。
應了與陳景明這個討厭的傢伙的婚事,或娶妻生子默認加入宗族選皇嗣的隊伍?
郝春只考慮了一瞬。
「成!」郝春咬著牙恨恨地指向陳景明,假意裝作不諳世事的模樣,道:「但這傢伙必須得給我為妻,我為夫!」
程懷璟點頭,殷紅唇角繼續噙著抹瀲灩笑意。「你爵位比他高,自然是他嫁與你,你為夫。」
郝春斜眼乜陳景明,下頜一抬,趾高氣揚地哼了一聲。
出乎意料地,陳景明居然沒駁,冷玉般的臉僵硬地緊繃,然後慢慢兒地紅了。點漆眸低垂,彷彿能從青磚地縫裡瞅出朵花兒來。
永安帝秦肅頓時心裡頭有數。他冷冷地挑眉笑了笑,慢吞吞道:「這樁婚事,平樂侯你可願意否?」
「樂意!」郝春齜牙咧嘴,違心地呵呵傻笑。「稟陛下,微臣樂意至極。」
永安帝秦肅又轉向陳景明。「那,陳御史呢?」
陳景明低著頭,長袖攏了攏,左邊兒袖子被郝春扯掉一截,勉強攏成了個弧度。「但憑聖上旨意。」
「唔,」永安帝秦肅鷹眸微瞇,頓了頓,假迷假眼地望向月南華。「那月城主的意思呢?」
月南華出身於黃金不羨城,永安帝秦肅習慣了稱呼他為城主,彷彿兩人還都是二十年前初相交時,彼此都尚未成為一國之君,都還是青澀少年郎。
月南華叼著煙斗詭譎一笑。「陛下問我做什麼?你應天的家事,自然是你說了算。」
「那可不一樣,」永安帝秦肅瞇著鷹眸微笑。「這樁婚事是你提的,將來這謝媒禮,也跑不了你這份兒。」
「哈哈哈哈......」月南華大笑。
一眾身份顯貴不可言的男人立在玉瓊殿內,漸漸地,一起長笑出聲。
郝春也隨著眾人笑,笑著笑著,他眼角下意識就飄到了陳景明身上。突然想起來,他貌似到如今還沒問過這人真名?
所以他的侯府夫人,到底叫什麼來著?
頓了頓,想起這傢伙在向永安帝行禮的時候貌似曾自報家門,三個字的姓名,一個字兒都沒「君」或「寒」。
嘖!這傢伙怕不是耍他上癮了。
郝春憋著口氣,待永安帝這邊周旋結束,與陳景明前腳挨後腳地離了玉瓊殿,一路出了宮門。甫出宮門,郝春立刻就把笑臉扔了,惡聲惡氣地瞪著陳景明。「好你個傢伙,敢耍爺爺!」
陳景明微微一怔,點漆眸抬起,不曉得他又發什麼瘋。
「你爺爺我離京的時候,你說你叫君寒。等見了陛下,你報的名字是什麼來著,陳?耳東陳還是禾呈程?難不成與大司空一個姓?」
陳景明嫌棄地瞥了他一眼。「侯爺官話不好,耳東陳,陳。」
郝春氣的呼溜溜倒吸涼氣兒。
偏陳景明還得補上一刀。「今日下官還有事在身,下次再遇見,倘若有空,下官給侯爺您好好補一補長安官話。」
嘶!
郝春立刻叫住他。「等等,你幹什麼去?」
陳景明回頭,意味深長地上下掃了他一圈,在某重點部位刻意多停留了一瞬,這才掀起薄唇,微笑著道:「陛下賜婚旨意尚未頒發,下官叫侯爺攪了這麼一場,還得著緊趕去大理寺。侯爺若是忍不得,不妨先自個兒紓解紓解?」
嗯......嗯?
等郝春反應明白的時候,那個面若冷玉的美姿容陳大御史早就去得遠了,風姿翩躚如夭鳳,可惜左邊兒袖子缺了一大塊,有點煞風景。
初春的晚霞鋪滿了他的身,肩頭餘暉妖而美。
一如其人。
郝春怔怔地對著這傢伙背影發了會兒呆,許久後,才悻悻地啐了一口。「呸!」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所以小爺我到底娶了個誰?
陳景明:???合著上頭二十多章你都沒看見你家老攻是誰啊?摩拳擦掌,家(床尾)法(不可描述)伺候!
第26章 慶功宴
平樂侯自西域遠征回京述職,長安城內的紈褲子弟圈子迅疾炸開了鍋。侯府門庭若市,鎮日裡都有人約郝春玩耍,喝酒簪花,射箭猜謎,能玩的都差不多玩了個遍。
郝春忙的很!至於那天永安帝在玉瓊殿內說的賜婚一事,郝春壓根就沒空去問為啥旨意還沒下來。
興許帝君只是一時興起?
那天他和那個討厭的傢伙當街打架了不是,兩個朝廷命官打架,總歸是件不體面的事兒。也就難為了永安帝,居然信口開河,說出給他二人賜婚的話頭來。
應天立國一百多年,雖然門閥世家不禁契兄弟,高門士族子在成年前多有契兄帶著遊山玩水習文練武,但那只是歷練的一部分。就連契兄弟間的床笫事,聽說雙方也就圖個年少歡喜,樂子而已,年紀小的契弟成年後,自會娶妻生子。
兩個男人正式成婚?又不是野蠻的月氏族人,呵!
郝春談不上心頭失落還是慶幸,但賜婚旨意始終沒下來,他倒是鬆了口氣。御史台與他八竿子打不著,卸了兵權後,他又只是個無所事事的侯爺,空有爵位,手裡頭卻不管事的。
再說了,永安帝不知怎麼想的,自從他這次回京連朝會都不要求他去了。郝春樂得清閒!不過那個陳大御史,倒也就再沒見過。
郝春懷疑,那人壓根就把他忘了。
三月十五,宮中照例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春日宴。但今年與往常略有不同,永安帝似乎終於記得郝春平叛西域是勝了的,在他歸京一個多月後,總算想起來給他慶個功。
永安十五年的春日宴,被帝君金口封為慶功宴,平樂侯爺郝春成了主角,一大早就打扮的衣冠整齊,騎著玉華驄從侯府出發了。到了宮中慣例是陪坐,在各處殿室內走動一番,發現幾年前尚未完工的玉瓊樓赫然矗立在青空下,亭台六七座,瓊花沸沸揚揚如雪般從高樹墜落。
郝春立在玉瓊樓亭子外,肩頭堆滿雪,忍不住抬手扶住朱紅色廊柱,迷惘了一瞬。
這些雪一般的落花,令他想到了西域。
他阿爹屍骨就埋在西域,但時過境遷,他在西域滯留四年多,始終也不曾尋得骸骨。或許當時當日,就叫亂軍馬蹄踏碎了吧?
「......侯爺?」
郝春下意識皺眉,回頭的時候臉色難得有些陰沉。
今日宮內替他辦慶功宴,各處內侍都與他相熟,也曉得帝君有多寵愛他,他這一路停停走走,也不見得有誰來打擾他。這誰啊,這麼沒眼力勁兒?
烈日青空下,玉瓊樓外遠遠地立著個穿緋紅色官袍的人,花樹擋住了大半個身子,臉也瞧不甚清。但那人聲音清凌凌的,倒是挺好認。
至少郝春記憶猶新。
他臉色松彈了些,呲牙嬉皮笑臉地道:「陳------大人?」
他刻意拖長了陳景明的姓氏,主要他也就只記得了這人姓陳,具體叫什麼來著?回京後倒是經常聽人提起這位陳御史,說是少年為官,脾氣十分烈,與朝堂眾權貴子弟關係都不太好。
沈虎頭就曾與郝春講起個笑話,說是去年秋陳景明剛中舉的那會兒,被兵部侍郎元起榜下捉婿,元侍郎一力要促成陳景明與其長女的婚事,幾次三番地當眾問起陳景明意思。後來有次在散朝時堵住了人,邀陳景明去府內賞花。於世家子弟而言,賞花不過就是個名頭,女郎必然會趁機躲在簾後偷窺未來夫婿樣貌,按常理,相完人後雙方也就半推半就地約了親。
陳景明長得好,元侍郎家女郎想必求之不得。
誰曉得也就是那天,陳御史居然當眾回了句,說是他腰不行,怕誤了元家女郎終身。
郝春當時就笑的打跌,一口酒噗地從唇邊噴出來,染濕了錦袍。
還有呢,沈虎頭又神神秘秘地拿胳膊肘搗他,故意壓低嗓子道,據說元侍郎家也出了紕漏。元侍郎家一共三位嫡女,想與陳御史議親的是長女,結果次女跑去私會陳御史,說那句被陳御史讚過的詩句不是阿姊寫的,是她作的,又說阿姊欺名盜世,就連長安才女的名頭都是糊弄人的。
還有這事兒?郝春挑了挑濃眉,一雙秋水眼尾微紅,帶著三分酒意信口道,他又不行,這女子非得去私會他作甚?難道兩個抱在一處唱十八.摸?
哈哈哈哈,侯爺風趣!
郝春想起前情,忍不住唇邊笑意就真實了幾分。「陳御史,你且過來,咱們去樓內暖和地兒說話!」
他朝陳景明招招手,又假意熱情地道:「那處陰涼風大,仔細對你這腰不好。」
日頭靜的很,風也靜,郝春這句調笑被準確無誤地傳送到陳景明耳內。
陳景明當下愣住。他原本就覺得奇怪,為何今日入宮後,永安帝身邊的內侍要囑他往玉瓊樓走走。這一路走來靜悄悄的,內侍們似乎有意無意地都避開了道。他還當是帝君有甚機密事要私底下囑咐他,呵,敢情是讓這位混世魔王在這等著他!
「謝侯爺關心,」陳景明潦草地抬袖拱了拱手,淡聲道:「據說高處不勝寒,這樓,下官就不上去了。」
郝春呲牙笑得更歡了。他抬起下頜,高聲道:「合著你真是腰不行啊?怎麼著,哪兒傷了,要不要小爺我給你補補?小爺我打西域回來......」
郝春反手大拇指指住自家鼻尖,笑得聳肩。「那西域,可都是好東西!別的不說,鞭都比元侍郎那個憨貨家的大得多了!」
陳景明瞳仁微縮,一雙點漆眸內怒火熊熊,片刻後,他也勾唇笑了。「哦?侯爺這麼惦記著下官的腰?」
「怎麼能叫小爺我惦記呢?」郝春邊說話邊抬腳下了樓台,聲音裡隱隱然含笑。「這不那啥,陳大御史這腰......咱全長安城的百姓都一道惦記著呢!」
話越說越古怪。
陳景明不動聲色地望著一襲朱紫色紗衣罩袍的郝春越走越近,日光底下郝春眉目穠麗的幾近於奢華。
平樂侯爺郝春,確實是個難得的美人。怪不得他畫不好!
「嗯?怎麼盯著小爺看?」
長安權貴子弟多愛脂粉,不過平樂侯郝春很少用。他生的好,皮膚雪脂般兒透,西域苦寒地兒不但沒能減損他的美貌,反倒令他少年英挺氣十足。就連這調笑聲,也比旁人都更清亮。
郝春走到陳景明面前,眉目纖毫畢現,鬢角鴉發頑劣地勾了個美人彎。
陳景明有剎那恍惚,竟彷彿是見到了一束光到了他面前。白亮耀眼,竟然逼的他下意識倒退了半步。
「咦,怎麼了這是?」郝春詫異地望著他,咂摸了下唇。「陳大御史不是歷來雷厲風行、令百官懼之如虎兕嗎?怎地見了本侯爺,反倒乖的像鵪鶉?」
陳景明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聲音略有不穩。「今日是侯爺的大喜日子,下官見了侯爺,自當先行禮。」
陳景明說完,刻意漿洗挺括的袖口微撣,當真躬身朝郝春行了個正經的低階官員見到平樂侯爺的禮。
郝春咂摸著兩片唇,笑嘻嘻地藉著他低頭的機會,湊近了低聲調笑。「大喜?本侯爺的大喜之日,不是與陳御史同日嗎?」
陳景明一愣,抬起頭,點漆眸中近距離映照出郝春的臉。
郝春看見他那呆鵝樣就來勁兒。「嘿嘿,敢情你給忘了?咱們不是......嗯?」
郝春把兩根食指比了個對兒,衝他擠擠眼。
陳景明立即想起前情,嘶地倒抽了口氣,整個人清醒過來。他大步後退,袖子一甩,冷著臉不悅道:「尚未議定的事,侯爺莫要亂說。」
「怎地沒定?不就是等陛下親自下旨嗎?你急不急,你要急的話待會兒小爺我去陛下跟前催催。」
......不成體統。
陳景明加快腳步,冷著臉在春日裡走成了一道緋紅色的風。
郝春哈哈大笑著跟在他後頭,邊追邊扯著嗓子喊。週遭內侍灌了一耳朵,將兩人情形也瞧得真切明白,立刻就有人悄悄地溜去九龍殿內稟告永安帝與大司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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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初。
郝春與陳景明同到遠芳殿內吃酒,各歸各的座兒,從頭到尾連句話都不曾說。循例敬酒時,陳景明冷著臉走到郝春面前,三足爵舉著,酒爵內碧青色的桃花醉酒液微晃。
郝春扶著那只三足爵,順勢包住陳景明冷玉般的手,嘿嘿笑著湊近了,附耳低聲道:「怎樣,你打算啥時候嫁入我平樂侯府?」
陳景明掀起眼皮,朝他怒目而視。
「嘿嘿,」郝春嬉皮笑臉地笑,話語越發下流。「別光瞪眼啊!小爺我方才和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你......」
淅淅瀝瀝水聲響起。
陳景明直接就著兩人手指交握的姿勢,往前推了郝春一把。三足爵傾倒,上好的百兩一壺的桃花醉就此潑灑出來,淋在陳景明身前,將他緋色官袍濡濕了大片。
旁邊的人都詫異地望來。
「無事,無事兒。」郝春嬉皮笑臉地鬆開陳景明的手,把那只三足爵往後一拋,精準地拋入身後內侍懷內。「陳大人這杯酒沒能吃著,下一巡再來,哈哈哈!」
陳景明定定地看了他數息,一甩袖,沉著臉回到自家案前。
本來,酒得過三巡,第一巡沒成,下一輪陳景明還得再來與郝春敬酒。陳景明為官嚴苛,在同僚中人緣極差,他丟了臉,官員們偷笑都來不及,更無人與他描補。何況帝君與大司空都已經撤了,眼下眾人吃吃笑笑,愈發百無禁忌。
陳景明坐在案幾前,也不知想什麼,銀箸握在手中半晌沒動。
到了第二輪擊鼓傳花的時候,誰也沒料到,居然有個不長眼的傢伙站出來替陳景明打抱不平。
有個辛姓的七品御史,日常都在修繕文書,連朝會都去不得,今日宮內百官都來為郝春慶功,他也到了。藉著擊鼓傳花對酒令的機會,手裡頭抱著那朵紅艷艷的大綢花,停下杯箸,白著臉尖聲罵郝春。
「侯爺位高權重,可一回長安就愛攪渾水,又慣愛男色!咱御史中丞陳大人不過是生的好些,侯爺怎地就對陳大人拉拉扯扯?下官偷耳聽見,方才進殿時侯爺還說追著要娶咱陳大人?諸位都評評理,這叫什麼話?咱陳大人自幼讀聖賢書,中舉時,是當今大司空親自認下的嫡親弟子,是侯爺您能任意欺辱的嗎?」
春日宴上,眾官一時面面相覷,都拿眼瞧著平樂侯郝春。
蹭!郝春擰眉怒目地站起身,當眾摔了青銅三足爵。
「去你媽的!」郝春飆了句粗話,當時就跨過鋪滿酒菜的案幾,三步並兩步衝到說話的辛姓御史面前,一把拎起他衣領。「老子愛娶誰就娶誰,什麼時候輪到你這種雜碎來放屁?」
他一連串粗口,糙的長安城人都聽不下去。被他揪住的這位在永安十四年與陳景明同科中舉,陳景明高中榜首,位列頭甲首位,他是個不入流的末等,但因為他與陳景明同出寒門,向來以與狀元郎同科為榮。方才郝春當著百官的面潑了陳景明的酒,在他看來,就是赤.裸.裸的對於陳景明的羞辱。
「我呸!你堂堂一個侯爺,居然開口閉口連個市井匹夫匹婦都不如,可見不過就是個繡花枕頭罷了,你、你憑什麼與我們陳御史相提並論?」辛姓小文官漲紅了臉,氣息不勻地呸了郝春一臉唾沫星子。
郝春眼珠子轉了轉,居然沒去擦臉上骯髒的口水,反倒笑了。「你嫌我褻瀆了你們家狀元郎?」
嗝,酒意上湧,郝春忍不住打了個酒嗝兒。
「嘿嘿,老子還有件最重要的事沒宣佈吧?」郝春迎著一眾文官嫌棄的眼神,朗聲笑道:「也不怕你們知道,宮裡頭早就下了口諭,是咱陛下親自說的,要、要賜你們口中最高不可攀清白如玉的狀元郎,與、與本侯爺我,做侯夫人!」
全場靜默了三息。
旋即嘩然。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你嫌我褻瀆了你們家狀元郎?
陳景明:侯爺,先把鞭拿來!~(≧▽≦)/~
第27章 賜婚
春日宴上鬧的這檔子事兒,自然也很快就報到了永安帝秦肅耳中。
「陛下,要麼還是趁早把這賜婚的旨意下了吧?」大司空程懷璟攏袖微笑,坐在床欄畔含笑望向秦肅。
秦肅最見不得他笑!程懷璟天生一雙會說話的桃花眼,特別招人疼。他立刻呵呵笑著湊過去,摟緊了人笑道:「這不是那什麼,朕總想著,郝春這孩子不錯,不承帝嗣可惜了的。」
程懷璟勾唇,輕聲歎了一句。「陛下就是這點子不好。」
「哦?朕哪裡做的不好?你說,你說了朕就改。」
「陛下總當人是孩子。」程懷璟笑了一聲,正色道:「可郝春今年二十了,今年秋就該加冠了。他如今與御史台陳景明糾纏不清,擺明了態度歡喜男人,陛下又何必遲疑?」
「朕是怕,」永安帝秦肅一屁股坐在床頭,順勢啄了口程懷璟面頰,歎息道:「我秦家自坐江山以來,就沒幾年安穩時候!朕是從一堆堂弟手中奪的位置,如今朕無子,底下那些個宗室都在蠢蠢欲動,商量著要與朕幾個義子。可這秦家骨子裡血流的就是野性!」
秦肅不錯眼地盯著程懷璟,意有所指。「倘或尋了頭野狼,不光朕百年後這江山不保,就連朕活著的時候......怕都不見得能保全卿卿你。」
程懷璟垂著眼,涼涼地笑了一聲。「所以你就覺得郝春能行?」
「郝春這孩子,雖然姓郝,但拐著彎兒也算我老秦家的子弟。他性子粗中有細,武能遠征,文能出口成章,是個最優的人選。」
程懷璟倒當真愣了愣。「他能出口成章?」
「那必須的啊!」秦肅一臉驕傲,活像個被自家孩子洗腦的蠢父親。「他三歲那年,將軍府家僕扛著他走丟了一次,結果他循著賊人行蹤,沿途留下記號。將軍府尋到他時,他一個三歲的娃娃,當場決斷是非,說出賊窩所在,又道,賊人原本也不是天生惡人,家鄉遭了水患,不得已,這才流落於長安郊外做了流民盜寇。」
程懷璟默然,片刻後,點了點頭。「仁慈乃人君者必備。」
「就是啊!」秦肅見他點頭,頓時喜出望外,試探著道:「就是這份仁德,頗可以為天下主。卿卿你覺著......?」
「我覺著,可沒用。」程懷璟勾唇微微一笑,桃花眼下那粒鮮紅淚痣漾了漾。「郝春已經在百官宴上說了要娶我的弟子,陛下,您看中的仁君......他擺明了不想入宮呢!」
永安帝秦肅悵然地抬頭瞪著紅羅帳頂明珠,默然半晌,才故作慨然道:「也罷!他不過也就比朕小著二十來歲,再說朕也不老,這波兒宗室送來的人選不成,咱就看下撥!」
程懷璟似笑非笑,乜了他一眼。
秦肅心癢癢地把他按入帳內,低沉地笑了一聲。「總之無論選誰,後頭那個都必須對你好。不然,朕就是做了鬼,也得夜半三更回來......」
「嗯?」
程懷璟被他按住手腳,鴉羽般墨發散落鬢角,一雙桃花眼內起了霧。他仰面望著秦肅,兩片殷紅薄唇微微翕張,輕喃道:「不然,陛下要如何?」
秦肅嘴邊的話立刻拐了個彎,俯身低低地湊近。「夜半三更,卿卿你說朕會如何?」
「......唔......陛下......」
可憐候在外頭的內侍踮著腳張了幾次,反倒聽見內殿門合上了。許久後,內殿裡才傳出永安帝懶洋洋饜足的聲音。「去把宿桓叫來,朕頭一遭兒賜婚,須他跑個腿。」
半炷香後。
御史台大夫、陳景明的頂頭上司、從一品官兒宿桓,進了趟深宮,然後表情奇異地出來了。
遠芳殿眾官為郝春慶功的宴席還未散,就見先前匆匆離席的宿大夫又回來了,身後跟著八個深宮內侍。宿桓雙手捧著個玄色底明黃龍紋的卷軸,站在遠芳殿門口,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
宿桓生的十分高大威猛,圓環眼微瞪,高聲道:「陛下有旨!」
遠芳殿內眾人早就喝的醉醺醺,但聽見一聲陛下,立刻都打了個哆嗦,紛紛踉蹌著站起身,腳步歪歪斜斜,好容易才按品級排好了次序。到了殿門口,官階最高的兵部侍郎元起撣了撣衣袖,單膝下跪,顫巍巍地喊了聲。「臣、臣元起......」
「臣婁橋......」
「臣......」
「臣郝春,接旨。」郝春一臉笑模樣,打了個酒嗝兒,單膝跪下後又忍不住拿宿桓打趣。「宿、宿大夫,您方才進宮是接了啥密旨啊?要、要緊不?別是陛下派你來捉我下大理寺詔獄的吧?」
宿桓圓眼一瞪,沒好氣地道:「你也曉得自家事!陛下連個早覺都睡不好,還禍害的我得為你倆走一趟!」
「我、我倆?」郝春手點著鼻子,茫然地左右四顧。「小爺我和誰啊?」
宿桓見他這副醉狗模樣就來氣,索性不搭理他,逕自展開手中諭旨。「陛下親自擬詔、大司空代筆,賜------」
眾官都抻長了耳朵,仔細聽陛下與大司空要賜誰、賜何寶物。
「賜平樂侯兼征西驃騎將軍郝春,與御史台中丞陳景明,擇良辰完婚。一切禮儀,交由太常寺與鴻臚寺協力操辦。
佈告天下,鹹使聞之。
欽此!」
御史台大夫宿桓面無表情地念完這道聖旨,雙手快速一卷,眼光越過層疊人頭找到郝春。「平樂侯爺,接旨吧?」
郝春呲牙咧嘴地抬頭。
噗通一聲。
宿桓逕自將玄色底明黃龍紋的卷軸擲入郝春懷內,頓了頓,目光望向陳景明。這次他神態多了分關切,郎眉軒目,話語也溫和。「寒君,你可有甚要說的?」
陳景明一身緋紅官袍跪在郝春後頭,抬起頭,垂目靜靜地道:「臣,謹遵陛下旨意。」
雖然有賜婚聖旨壓著,眾官依然紛紛愕然環顧,目光在陳景明與郝春二人身上逡巡不已。郝春笑嘻嘻起身,哪怕用靴內藏著的腳趾頭想,也能想到這些傢伙心裡頭都在嘀咕,喲,果然平樂侯不遵陛下旨意數年滯留西域,這不,討陛下嫌了吧?賜婚與一個男人,哪怕對方是個朝臣,也是被摒棄在應天主流社會外了吧?
陛下對平樂侯態度已經很明顯了。這是要殺吧,沒借口。要留吧,也不會讓他好過。
從今而後,大家還是對平樂侯遠著些吧!
「侯爺,」宿桓見他抱著聖旨起身,略拱了拱手,勉強放出個笑臉。「恭喜恭喜!」
郝春回以一個拱手。「謝宿大夫跑這一趟,回頭去我府上吃酒。」
「不敢當,不敢當。」宿桓笑著打了個哈哈,又轉向緩緩起身的陳景明。「陳大人,恭喜!」
陳景明垂下眼皮,還了個禮。「下官謝過宿大夫。」
一時間遠芳殿內群臣都紛紛起身,圍繞到郝春與陳景明身邊賀喜,賀詞無外乎喜結良緣共結秦晉之好,至於大婚日叨擾喜酒什麼的,大家都聰明地含糊帶過。
郝春心知肚明,這幫老小狐狸都在等著看陛下與大司空的意思,要是陛下或大司空來吃喜酒,這幫人不用喊都會排隊來。要是這道旨意後一切從簡,這幫人最多禮到,人不是病了就是不巧被旁的事兒耽擱了,婚禮宴席上貓狗三兩隻,門可羅雀。
只苦了太常寺!
陛下旨意點明將平樂侯與御史台中丞的婚事交與太常寺主持,男男成婚、還是兩個男的朝臣成婚,這在應天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事兒。這......這樁婚事,到底按怎麼個規格置辦?要提親不?要下聘不?保媒主婚的是哪位大人?
太常寺寺卿陸奉常苦著張臉,與少卿二人對望,隨後朝宿桓拱了拱手。「宿大夫,這婚事規制......陛下可有提起?」
宿桓笑了一聲,仰面打了個哈哈。「不知,一概不知。」
陸奉常還待要追問,宿桓卻又冷不丁補了句。「反正保媒的是月氏國國主,程大司空說了,儐相一律兒得從四品及以上。這樁婚事兒得辦的漂漂亮亮,不能丟了咱應天的臉面!」
嘶......遠芳殿內一片倒抽氣的聲音。
人人都知曉月氏國國主也是與位男子成婚,兩人至今恩愛非常。有這麼個同好男色的鄰國帝君做媒,又有當朝程大司空親自發話,太常寺頓時把胸脯聽起來了。太常寺寺卿與少卿二人容光煥采,呵呵笑著大聲道:「這話,宿大夫你怎麼不早說?這事兒必須得好好操辦,大辦!平樂侯自西域大捷歸來,如今再奉旨成親,喜上加喜啊!」
眾官再看郝春與陳景明的眼神也不一樣了,眉眼含笑,都附和著圍攏二人道大喜。
呵,前倨後恭!看多了,乏味的很。
郝春心裡頭譏笑,臉上卻一貫的無賴。「啊,那就勞煩太常寺陸奉常及諸位大人了,本侯爺我就,嗝!」
郝春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大大咧咧地一把摟住陳景明肩頭,也不顧陳景明瞬間僵硬,並肩立著,朝眾官團團地點頭示意。「本侯爺與我的侯夫人就,嗝,就先告辭了!酒多了,不勝酒力,不勝酒力哈哈!」
陳景明全身僵直,袖管下手背都迸出了青筋,一雙眼低垂著,緩了緩,居然也靜靜地笑了聲。「諸位大人且樂著,下官......與侯爺,就先告辭了。」
宿桓皺了皺眉,到底念在陳景明在他手下為官,算自己人,得替他維護場面,便也大聲笑著打了個哈哈。「今日陛下賜宴,本就是為著替平樂侯爺慶功。如今侯爺醉了,咱們也就都散了吧?」
「散了,都散了。」
「元侍郎請!」
「陸奉常先請!」
群臣都互相謙讓,其中曾經一力要捉陳景明回家當女婿的兵部侍郎元起最尷尬,臉皮漲成紫紅,潦草地客氣幾句後,便大步流星往外走。
從頭到尾,一句賀喜都沒說。
郝春摟著陳景明肩頭,附耳低笑道:「瞧,你家老泰山生氣了。」
陳景明動了動唇,想了想,又把話嚥回肚皮裡。任由郝春摟著他施施然地出了遠芳殿,又忍到兩人站在宮門口逐個含笑致意,與那些朝臣們反覆辭讓。
及至更漏敲了三響,人都散的差不多了,陳景明才用力掙了掙,冷著臉推開郝春。「行了,戲也演完了。侯爺,告辭!」
陳景明轉身就往北邊兒走。
郝春也不挽留,笑嘻嘻地立在他身後目送。陳景明身材頎長,實在從頭髮絲兒到腳踝都是個十足美人胚子,郝春看了半天沒忍住,嘿嘿笑了笑,揚聲喊道:「喂------!」
陳景明背影一僵,隨即緩慢回頭。
郝春身邊並沒其他人,就連平樂侯府的僕從都沒跟著,獨自立在原地,手中漫然提著盞燈籠,對他道:「陳大人,要不要我送你?」
陳景明默然,搖了搖頭。
郝春倒也沒再糾纏,只響亮地打了個酒嗝,一彈指,大大咧咧地笑道:「那就,你先回去準備著,且等個良辰吉日,到時候,嗝,小爺我去迎你入門!」
......就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陳景明憤然一甩袖,這次走的頭也不回。
宮門外長街寂寂,酒宴上的桃花醉香氣似乎尚未散盡,將夜色染的靡麗。陳景明著一襲緋紅官袍,在郝春視線中漸行漸遠,直至盞茶後,那抹緋色仍兀自柔軟明艷。
第28章 銷魂樓
自三月裡慶功宴後,時光倥傯,直至五月底,郝春都沒再見過陳景明。聽說是奉命去了江南道上,巡察一件什麼要緊的案子。
郝春沒見著他的「侯夫人」,倒是陸續接待了三波兒太常寺的人,就來協辦這樁御賜婚事兒的鴻臚寺都來過一回。從下定請期到平樂侯親迎的日子,兩邊辦差的都不厭其煩問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六月初,太常寺寺卿陸奉常親自來了,說是平樂侯府送去陳宅的聘禮被退了。
「被退了?」郝春高挑著一對兒濃眉,怪聲怪氣地叫嚷道:「他憑啥退小爺的聘禮?」
陸奉常苦著一張馬臉,眉毛也倒掛如八字。「侯爺有所不知,這位陳御史......他壓根在長安就沒置辦宅院,就在西市賃了處場館。這不,他離京幾個月,長安的場館說是到期了,據場館主家說這位陳御史......他窮啊!窮的欠了半個月租錢還沒付。下官帶著人過去送聘,結果聘禮沒送成,反倒替他墊付了半個月房錢。」
陸奉常每次提到「這位陳御史」,都得停頓一瞬,滿臉的一言難盡。
郝春倒沒料到陳景明居然能窮成這樣。
「不應該啊!」郝春瞪大一雙丹鳳眼,擰眉怪叫道:「他如今好歹也是個四品朝官,朝廷給他的俸祿呢?」
總不至於窮的連房錢都出不起。
陸奉常深深地歎了口氣。「侯爺有所不知,這位陳御史啊......他出自於南陽一個極偏僻的村落,整個陳家祠都快倒了,也沒人修繕。這位陳御史啊......他就把俸祿都貼補了陳家村,說是要把村裡的祠堂修成學堂,花錢聘了個窮書生,教著二三十個字都認不全的娃娃。唉!總之就是,一言難盡啊!」
郝春眼珠子轉了轉,嘿嘿笑道:「這些事兒陸奉常倒是知道的清楚明白。」
「沒有沒有,不敢不敢!」陸奉常連忙擺手,把頭搖的跟撥浪鼓相似。「他這點子破事兒,整個朝廷都知道。」
陸奉常突然想起這位陳御史如今剛與郝春結了親,將來是要入住平樂侯府的人,立即一臉懊喪地改口。「下官不是那個意思,那個、下官就是這麼順嘴一說。都怨下官多嘴!」
郝春笑嘻嘻地拍了拍他肩頭,安撫道:「辛苦陸奉常白跑一趟。那,如今那些聘禮?」
「都運回太常寺了。」陸奉常又皺著張馬臉,巴巴地望著郝春。「侯爺您看?」
這事兒卻難辦!畢竟是御賜的婚事。
郝春呲牙笑了一聲,看似漫不經心地挑眉道:「欽天監占星的結果還沒出來?」
「沒呢,欽天監卜了一個月,說是今年直到年底都沒啥好日子,得明年開春。侯爺您看?」
「我看?小爺我能怎麼看?」郝春嗤笑了一聲,不耐煩地抬腳往外走。「反正小爺我不急,我還樂得沒人管呢!走走,西郊兵營李從貴約了去暗香樓吃酒,陸奉常要是得閒,也同去吃幾杯!」
陸奉常連忙把脖子往後一縮,尬笑道:「吃酒就算了,下官年紀也不小了,家中妻妾共有六位,就、就不摻合小倌樓這茬了。」
郝春聞言回頭,忍不住哈哈大笑。「原來陸奉常曉得暗香樓!」
「長安城第一小倌館,又稱銷魂樓,誰不曉得?」陸奉常嘿嘿笑著沖郝春擠了擠眼,一張馬臉滿是促狹。「曉得侯爺愛男色,可這大婚前明目張膽地去逛小倌樓,是不是不太好?」
「怕甚?」
「唉,旁的倒沒什麼。」陸奉常又神秘兮兮地湊近了,左右看了眼,壓低嗓子笑道:「就怕,這位陳御史......」
郝春眼珠子一瞪,故意板起臉假裝生氣道:「小爺我像個懼內的男人嗎?嗯?再說了,他又不在長安城。」
陸奉常自認為很懂,當即點頭附和。「對對對,男子漢大丈夫,在外能浴血殺敵,回了後宅,那就是個萬里長征的驍勇大將軍!」
......怎麼聽著那麼怪?
郝春翻了個白眼,就見陸奉常猥瑣地湊到他耳邊,低低地笑著調侃道:「聽說男子行.房,其道尤為崎嶇,下官這句萬里長征,侯爺覺得可還應景?」
郝春濃眉一挑,白眼變成了青眼,大力拍打著陸奉常肩頭,也下流地笑了。「嘿嘿,這句好!陸奉常好才學!」
「不敢當。」陸奉常見他高興,也笑嘻嘻地退開半步,拱了拱手。「侯爺要去吃酒尋樂子,下官就不打擾了,先告辭!」
「去吧去吧,小爺我也趕著去尋他們。」
郝春漫不經心地打發了太常寺寺卿陸奉常,出門跨上玉華驄馬背,心裡頭還在琢磨著陳景明。這傢伙怎能窮成這樣?從前窮,也就算了,畢竟是個落魄士子。如今都已經高中頭甲狀元郎,幾年不見,都混成個從四品的官兒了,怎地還能欠著人房錢?
「哎,慢著!」
郝春猛地勒緊韁繩,扭頭對身後跟著的幾個僕僮道:「送二十兩銀子去太常寺予陸奉常,就說難為他了,本侯爺的夫人在長安城欠下的房錢,自然得算在咱平樂侯府,不能讓陸奉常破費。」
幾個僕僮面面相覷。
永安十年秋末郝春離京時將貼身侍女小童打發了個乾淨,如今這些伺候的人都是王老內侍剛訓出來的新人。陛下賜自家侯爺與御史台那位陳大人成親,在僕僮們看來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侯爺,」其中一個僕僮也策馬跟在後頭,此刻怯生生地道:「那位陳大人......怎地還欠著太常寺陸奉常的銀子?」
聽起來是個很窮且摳門的「主母」。
郝春把眼珠子一瞪,怒道:「關你們屁事兒!爺叫你們去就去。」
僕僮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敢再如何,支支吾吾了半晌,又問:「回府找王爺爺拿錢嘛?」
郝春尚未成婚,府內細務都歸王老內侍統領,銀兩財物都是。郝春白眼一翻,想了想,又望著天自個兒叨咕了句。「這麼窮,也不知道他怎麼活。」
「......爺?」
郝春回過神,不耐煩地一揮馬鞭。「去去,速回府找王總管拿了銀子去還給陸奉常,順便拎份新采的菱角。太常寺多的是江南道調來的人,他們慣愛吃這囉嗦玩意兒。」
「哎,哎------!」
答話那僕僮一連聲兒應了,調轉馬頭匆匆奔回平樂侯府。
郝春領著餘下的幾個僕僮催馬到了銷魂樓,樓內脂濃粉香,進門就被幾個小倌兒簇擁著入了二樓廂房。李從貴見到他來,立刻起身相迎。
「侯爺,總算把您給盼來了!」
郝春呲牙一笑,秋水瞳微轉,見席間都是舊日長安紈褲子弟,只少了個沈虎頭,心內瞭然。沈虎頭自打去了趟西域把他弄回來了,很是受器重,在龍虎賁軍內又升了半階,與李從貴這種老死於西郊兵營的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李從貴這是急了,恨不能從他身上扒拉出條門路來。
「今兒個,讓你破費了。」郝春笑嘻嘻地應了句,落了座,從善如流。「來,小曲兒接著唱,你們有什麼拿手的曲子,儘管唱!」
「稟侯爺,咱這樓內最拿手的可不是曲子。」貼身依偎在郝春身側的一個小倌兒吃吃地笑,媚眼輕拋。「咱最擅長的是勸酒。」
「哦?怎麼個勸法?」郝春乜斜著眼兒輕笑,假裝看不見小倌兒那雙不老實的手摸索到了什麼地方。
「侯爺......」
有了第一個小倌兒試探成功,其餘人紛紛望向李從貴,李從貴使了個眼色,廂房內約七八個小倌都摸索到郝春身邊,疊羅漢似的扎堆圍著他。
席間沒人再提起那個不識抬舉的御史台中丞陳景明。
郝春也樂得沒人提。陳景明不搭理他,他還不樂意見到那個冷冰冰的冰人兒呢!巴不得能老死不相往來!至於替那個冰人臉還錢?還不是怕丟了他平樂侯府的臉面。
郝春大馬金刀地坐在包廂內,四扇屏風後頭絲竹聲悅耳,膝上還坐著個嫩生生的小倌兒。一杯接一杯喝的歡暢極了!
「侯爺!」
「侯爺海量......」
「侯爺,您再喝一杯!」
「侯爺您不能只喝阿煙口裡的,奴家也嘛!」
郝春來者不拒,一概喝了個底朝天,乜斜著眼兒嘻嘻笑道:「都用嘴兒?不行,小爺我今兒個脂膏吃多了,受不住。」
李從貴連忙在旁邊打哈哈,高聲道:「侯爺醉臥美人膝,哈哈,這種美人敬的銷魂酒,須再飲他個十日八日才是!」
「......最難消受,美人恩。」郝春打了個酒嗝,響亮地笑了一聲,這句話語音量便不小心提的極高。
二樓廂房都是用四面竹簾垂著,彼此推拉的紙門後頭視線不相通。今兒個恰趕上暗香樓內賓客雲集,緊挨著郝春這間天字一號房旁邊的二號房也滿座。僕從推開門,端酒上菜,郝春無恥的笑聲便從一號房隨風傳過來,朗朗入耳,如魔樂般繞樑不休。屏風後,二號房內正與幾個學官喝清酒的陳景明後背一下子繃直了,雙手攥拳,俊臉瞬間鐵青。
「陳大人,陳大人?」
陳景明攥緊拳頭,緩慢回神,笑了聲。「原來這座暗香樓另有洞天,倒是學生不懂,莽撞了。」
一眾學官面面相覷。
陳景明雖然在永安十四年中舉,成了程大司空名下弟子,但他生性過於嚴苛,在御史台交遊時也曾多處碰壁。是前段日子永安帝御賜他與平樂侯成婚,又有月氏國國主做媒,御史台同僚們唯恐他得勢後秋後算賬,今日五六個人特地集資請陳景明來喝酒。
陳景明要聯姻的對象平樂侯是個男人,一眾學官便想當然地以為,陳景明自然也歡喜男人。再則,平樂侯備受陛下恩寵,爵位放在那,聯姻後陳景明大約就是個「侯府夫人」,還能怎樣?只能等著被壓。
倒是可惜了的。
寒窗苦讀十數載,結果到了朝堂後剛揚眉吐氣,就因為得罪了平樂侯被弄了個御賜聯姻。雖然在賜婚後,陳景明一切如常,該上朝上朝,該辦案辦案,但御史台眾人都覺得他大概是不服氣的。
今日眾學官安排在暗香樓內款待陳景明吃酒,看似不經意,實則煞費苦心。一則「暗香」二字雅,二則小倌們都年少貌美,或許就有能入這位陳御史青眼的。
入了眼,婚前偷著搞點樂子,也許就能平了這位陳御史的氣性兒?
但眼下酒席吃了半刻鐘,依然清湯寡水,早就有人按捺不住了。見陳景明終於開口,便笑著接話道:「陳大人有所不知,這暗香二字,原是讚的有脂香味盈袖。但女子骨軟肉嬌,不比這少年啊......」
第一個人開了口,餘下眾學官都唇邊噙著抹「陳大人您終於懂行了」的高深笑意,款款地勸道:「陳大人,可否要喚幾個過來,嘗嘗這盈袖的滋味兒?」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快活,小爺今兒個真快活!
陳景明:......呵!
(畫外音)嗯?夫夫雙出軌?深夜香吻?夜會小三?捉姦?~(≧▽≦)/~敬請期待下章
第29章 酒醉
半個時辰後。
暗香樓天字一號房內的平樂侯郝春率先醉了,踉蹌站起身,嘩啦啦帶翻大片酒盞器具。「不成了,本、本侯爺要回府睡覺。嗝!」
「侯爺,侯爺您慢著點兒!」
「快伺候侯爺歇著。」
李從貴使了個眼色,頓時五六個清俊小倌兒扶著郝春連番勸哄。「侯爺,您今兒個就在暗香樓歇著吧?」
郝春眼神下瞥,秋水眼尾微微地染著抹妖異的紅,飽滿的唇嘟起。「不成!咱、咱好歹也是個有家室的人,不能在......嗝,外頭歇著。」
「侯爺?」李從貴緩緩起身,試探性地笑了一聲。「您有家室,這話從何說起啊?」
郝春將眼珠子一瞪,故作凶悍道:「陛下親口賜下的婚事,有、有聖旨。你小子敢說不是?」
「不敢,」李從貴立即垂下眼,假惺惺地笑了笑。「誰敢說陛下的不是?只是這道賜婚旨意也下了兩三個月了吧?侯爺您與那位陳御史?」
「嗯?」郝春推開旁邊礙事的小倌兒,明知故問道:「本侯爺與那位陳御史,嗝,如何?」
李從貴想起陳景明尚未中舉前,曾經托他輾轉往侯府遞過一次口信。只是當時陳景明出身寒微,他隨口應下,後來卻從未去平樂侯府知會過郝春。這茬兒在他心內也有年餘了,就怕這對兒夫夫一旦對上前塵舊事,免不了把這筆爛賬記在他頭上。
隴西李家,可經不起再折騰一次。
「侯爺於那位陳御史,當真著緊?」李從貴欺負郝春眼下醉了,半真半假地又試了句。「莫不是府內還養著別的相好,看不上暗香樓內的小倌兒吧?」
郝春又響亮地打了個酒嗝。
「廢、廢話!」郝春齜牙咧嘴地笑,染了三分酒醉,他原本就穠夭的臉眼下更是明艷不可方物。「什麼小倌兒、暖.床的,那都不在話下!你丫睜開眼睛瞅瞅,小爺我是那種懼內的人嗎?嗯?」
......這都認了御史台那位冷面閻王是內人?
李從貴心冒出一絲涼氣兒,整個人都不好了。「那位陳御史出京時可沒知會您?侯爺,您到底瞧上他哪點來著?」
李從貴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帶偏了。
郝春順著李從貴的話,倒真想了陳景明那麼一丟丟的瞬間。他想啊,陳景明那傢伙當真沒什麼好,從第一次見面起就誆他,後來又與他置氣,好容易回了長安還攔著他的道兒。
「這傢伙,大概天生就是與小爺我犯衝!」郝春呲牙笑了一聲,語氣涼薄至極。「瞧,小爺是瞧不上他的。打死也瞧不上!」
暗香樓天字一號房的格柵門半開,平樂侯爺僕僮跪坐於門邊,郝春這嗓子吼的極大聲,門內門外的人都怔了怔。
偏李從貴又補了句。「侯爺說的是......?」
「就那個姓陳的!」郝春嗓音嘹亮,打著酒嗝氣憤憤地一甩袖,步履歪斜。「別提他!誰都不許提那個御史台姓陳的!誰提,小爺我跟誰急!」
天字二號房內,一眾學官都瑟縮了下。剛圍攏到陳景明面前舉著酒杯還沒能勸下一杯酒的小倌兒們尷尬到不知道眼神該往拿放,上前敬酒不是,退下更不是。陳景明臉色鐵青,俊美的眉目莫名森寒,看著倒真像個閻王。
「......陳大人?」一個學官咳嗽著試圖岔開話題。「今兒個酒菜是不是不合意?要不讓他們上幾道南陽菜?」
「不必了。」陳景明冷冰冰地接了句,掀唇,笑了一聲。「各位如此費心勞力,陳某愧不敢當。」
「不是......」
「但如此費心安排,特地與平樂侯鄰座,到底是何意?」
陳景明徑直打斷那人的話,眉峰高聚,視線掃過來,雙目厲如巖電。
二號房席間眾學官都不自覺打了個寒噤,忙不迭地撇清干係,都叫起屈來。
「天地良心,今兒個真的是誤會。」
「嗐,誰曉得會撞上那位!」
「陳大人......」
陳景明似乎都聽見了,又似乎壓根不在意眾人解釋的是什麼,蹭地一下站起身,冷笑道:「諸位若是要看陳某的笑話,今夜,大概也看夠了吧?」
兩人尚未成婚,郝春就敢明目張膽地逛小倌樓。不僅逛,還公然吐槽他陳景明不是個東西,又說看不上他!
呵,看不上......他。
陳景明捏緊雙拳,氣的渾身發抖。從永安十年起,他足足忍了這廝五年,這廝如今從西域回來反倒變本加厲了。不就是仗著帝君寵他嗎?帝君為什麼寵他?還不是為著......為著那樁不能提起的帝王家秘辛!
剎那間,如同有個千萬隻螞蟻啃噬陳景明心頭,又疼又癢,哪裡都撓不得。
陳景明忍得辛苦,實在沒辦法再忍了,怫然作色道:「陳某身有舊疾,加上沿途舟車勞頓,就不與諸位大人共飲了。」
頓了頓,又涼涼地補了句。「當然,諸位若是嫌今夜樂子仍未看夠,大可回去寫份折子,就彈劾陳某身在御史台卻以身試法,公然嫖至暗香樓!」
啪.啪,陳景明憤然轉身,臨走時他漿洗挺括的衣袖硬生生在這六月盛夏夜裡甩出道凜冽寒風。
眾學官凍的臉皮子生疼。
陳景明話語意思已經很清楚了,今夜這場酒宴不但沒能買到這位陳御史半點歡心,反倒將人給惹惱了。指不定明天陳御史一張狀紙,就將在座的全都給告了。
......這叫怎麼個事兒!
御史台一眾學官互相看了眼,都摸不著頭腦,搞不清到底是怎樣將人給得罪了。
另一頭,來暗香樓偷.歡的平樂侯郝春已經酒醉飯飽,大聲吆喝著出了門。在樓前明晃晃的燈籠前,角門依稀有個人影晃了晃。
身形頎長,快如驚鴻一瞥。
「咦?」郝春揉了揉眼睛,停下腳步嘟囔了句。「那、那人誰?也是樓裡的?」
平樂侯府僕僮們聞聲望去,卻只見到個匆匆離開的背影。雖然不知道那人長得如何,但能引起自家侯爺注意,約莫是個美人。
「爺,可要把那人叫來,帶回府去?」
郝春挑眉笑了一聲,帶著點酒醉後的意興闌珊。「叫他做什麼?左不過是些花錢買樂子的玩意兒,還帶回府?爺這爵位還要不要了!」
郝春歪歪斜斜地抬腳跨上玉華驄馬背,靴底搭在馬鐙,右手輕揚馬鞭,沖台階上送出來的李從貴等人高聲笑嚷道:「今日承情了。小爺我明日回請,諸位都來捧場啊!都得來,不來我不依!」
李從貴走下台階,略帶憂慮地勸道:「侯爺今夜喝的不少,真不留宿?」
郝春頭搖的跟撥浪鼓相似。「小爺我認、認床,得回去。不回我睡不著,明兒個耽擱事兒。」
李從貴欲言又止,頓了頓,沉著臉轉而吩咐平樂侯府眾僕僮。「都好生伺候著你們家侯爺,玉華驄性子烈,仔細摔了。」
「囉、囉嗦!」郝春大笑著揮動馬鞭,雙腿夾緊馬腹,掉頭就離了暗香樓。
常人醉了也就醉了,可平樂侯郝春不同,他醉酒後一不要人扶、二不肯坐車,非得騎馬回府。只苦了那幫僕僮,都小跑著跟在後頭,騎馬的兩個貼身僕僮別說替郝春清道了,追都追不上。
玉華驄是萬里挑一的名駿。跑起來,一路絕塵。
但郝春到底也吃了苦頭。
經夜於花樓宿醉,又加上暗自與自個兒慪氣,郝春回府後就吐的一塌糊塗。醉的迷糊時,郝春突然喊了句口渴,旁邊僕僮遞過酸梅子湯,他含了一口,依然覺得哪哪兒都不得勁。
夜半燭火不甚明亮,涼風從四角冰桶逸出。一陣風過,雪白鮫綃輕動,搖曳的郝春穠麗眉目越發妖嬈。
他含著那口酸梅子湯,突然沒來由地委屈。
「小爺我,嗝,我也是個有家室的人了吧?」郝春轉臉看著旁邊陌生的僕僮,笑了聲,眉眼卻滿是淒涼。「陛下親口賜的婚,你們說說,我是不是個有家的人了?」
僕僮跪坐於床腳,頭都不敢抬,怯怯地順著他話說。「是,爺有家。」
郝春響亮地嚥下那口酸梅湯,雙目直勾勾地望著前方,怔怔了半晌,卻又自家搖頭否認了。「不,我沒家。沒人要我。沒人肯要我。」
「爺,」僕僮大著膽子哆嗦了一句。「有人要您。陛下剛賜給侯爺一位夫人,是御史台的陳大人。」
「......夫人?」
郝春皺起兩道聚翠籠煙的眉毛,想了想,癡癡地拍手笑起來。「是了,我有個夫人。」
「是!爺,您有家了。」
郝春不知為什麼卻又惱了,擰眉瞪著那個接話的僕僮。「瞎說!」
「爺?」
「要是小爺真有了夫人,為何不在這裡?為何不在,嗯?難不成,小爺我去吃了場花酒,他就不肯見我了?」
顛來倒去,倒是記得去吃過花酒。
僕僮搜腸刮肚正在思量怎樣接他這句抱怨,冷不丁又聽見郝春道:「不成,須把他叫來。」
僕僮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抬頭,抖著嗓子問道:「爺要把誰叫來?」
郝春把眼睛一瞪,怒道:「還能有誰?小爺我都有夫人了,為何酒醉卻不見夫人在床邊?不成,你去把他叫來,讓他來伺候小爺!」
「啊,......啊?」
「快去!」郝春越發怒不可遏,一腳將僕僮踹出去半尺遠,頗有些馳騁沙場的氣勢。「爺不要你們,讓夫人來!」
僕僮連滾帶爬地出了寢房,隨後人語聲依稀,郝春靠坐在床頭,心裡一時清醒一時迷糊,吃吃地笑,笑了會兒又覺得淒涼。酒醉後,盛夏的夜風像極了幼年時郝府的氣味。
奢華,但是有血腥味。
郝春眼底漸漸泛起猩紅,喉嚨口剛吞下的酸水又嗝上來,嘔了大塊不知什麼,渾身撕扯著疼。他自幼在育嬰堂吃過太多苦頭,傷了根子骨,飲酒過度後會引起肺經傷損,但他總也戒不掉酒。
「呸!」
郝春抬手抹掉唇邊殘留的血腥味,自嘲地笑了一聲。戒酒作甚?左不過是個畸零人,便是今日死了,也沒個親人替他燒紙。他惟有活著!活的轟轟烈烈,越鮮活越好,越熱鬧越值得。
至於旁的,管他呢!
郝春倚在床頭,半歪著等那僕僮帶他的「夫人」來。等著等著,居然不知覺就睡著了,床腳嘔出來的一塊鱸魚肉上仍沾著些許血絲。
**
第二日辰時的陽光打在郝春眼皮時,他還在沉沉地睡。
「滾開,讓小爺我再睡會兒......」
郝春翻了個身,下意識把這裡又當成了西域王帳。
但不知哪來的聒噪喜鵲,繞著他耳際嘰喳不休。著實可恨!郝春唔了一聲,皺著眉吼了句。「再鬧,再鬧爺就把你們都閹了!」
「......侯爺,夫、夫人到了。」
郝春閉著眼睛冷笑。「夫人?小爺我一沒娶妻二未納妾,哪來的夫人?莫不是從昨夜暗香樓找來侯府訛詐的小倌兒?來人,給爺打出去!」
耳邊人語聲靜默了一瞬。
郝春現在清醒了,只記得昨夜去暗香樓吃酒醉了,當時曾有五六個小倌兒齊齊纏著他,鬧著要與他回府。怕不是個來白訛的!
「侯爺,真的是夫人到了。您不是昨兒個夜裡,叫夫人來伺候您的嘛?」僕僮都快急哭了。
「放屁!爺沒有夫人。」
郝春也惱了,想補個回籠覺,咋就這麼難呢!對於酒後曾經強令「侯夫人」陳景明連夜趕來伺候他的荒唐之舉,郝春壓根就不記得了。他就想睡覺,眼皮兒都不想睜。不曉得是不是吼了幾句,他現在覺得嘴唇皮兒還有點幹,疼的慌。
「小爺我口渴,去,給爺倒點水來。」
忽然有衣衫窸窣聲響起,靴底落地聲鐸鐸,有僕僮焦灼地碎步跟來。那個穿靴子的人停在雕花床欄外,也不掀起帳鉤,只靜靜地立在床前。
誰啊這是?這到底是西域王帳還是他的平樂侯府,居然有敵人殺進來了?難道應天的兵士都死絕了嗎?賊首殺進來,居然敢站在床頭偷窺他?
郝春怒不可遏,憤然睜開眼。
隔著柔軟的鮫綃帳,床前一個清冷冷的聲音響起。「潑!」
「......夫、夫人?」
「潑!」
嘩啦啦,一大盆冰涼的水從鮫綃帳內傾盆而下,饒是郝春身手敏捷,仍漏了幾滴潑到臉上。他倏地打了個激靈,猛然坐起身,手指下意識去摸索枕頭下常年放著的紅纓槍。
「侯爺,您醒了?」一個放大的聲音響在耳畔。
郝春扭頭,就見那位面如冷玉的陳御史俯身立在床欄前,手指撩開紗帳,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怪不得那盆涼水能潑到他臉上。合著是陳御史掀開了帳子,特地盯著兩個僕僮端著水往裡頭澆。
......等等,陳御史?
酒醉時幹的糊塗事突然間都湧入腦海,郝春唔了一聲,假裝宿醉頭疼,連忙摔倒在雕花大床軟枕繡襦內。這會兒他也顧不得被褥濕了!他曉得這傢伙小心眼,最愛記仇,怕「夫人」這茬兒揭不過去,故意又嘟囔了幾句。
「哎喲喂,這誰啊這是,小爺我怕不是還在發夢?」
陳景明卻不吃這套。郝春方才分明眼珠子轉了轉,秋水般的眼睛美則美矣,就是一丁點的事兒都藏不住。
這位平樂侯爺,分明已經醒了。
「侯爺,」陳景明似笑非笑,涼涼地俯身湊近枕畔。「是您下令讓下官連夜搬來侯府的。貴府那位老大人還說了,咱倆賜婚是聖上的旨意,若是下官敢不從,是要抄家滅族的重罪。」
老大人?郝春一把拉過被子蒙住臉,心裡頭念頭快如閃電。他府裡頭哪來的老大人?除非是永安帝賜給他的那位宮中老內侍。
果然,陳景明又涼涼地補了一刀。「那位老大人原來可是宮裡頭出來的,下官不傻,更不敢拿全族性命與侯爺您掙命!如今下官已經帶著傢伙什搬過來了,侯爺,您打算如何處置下官?」
郝春被他逼問到臉上,逃是逃不過了,該怎麼回?就說是吃醉了不記得?不成,這傢伙鐵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萬一究竟到他昨夜是去小倌樓吃酒,一封參他的折子必然免不了。
朝廷不明令禁止嫖,但是官員聚眾去小倌樓嫖......永安帝必定暴怒。
永安帝那樣寵愛程大司空,君臣二人好的蜜裡調油,永安帝就從沒逛過小倌樓!不僅沒逛過,對容貌俊美的朝臣都敬而遠之,每次召見都得有程大司空同在,就連郝春,永安帝都從不單獨與他私談。
不成,不能直招。
郝春眼珠子骨碌碌轉個不停,藉著被子擋臉,甕聲甕氣地道:「咳咳,陳大御史,咱倆這事兒回頭再議成不?咳咳咳,小爺我、我這肺病兒犯了,昨夜還咯血來著,實在沒精神。」
昨夜雖然醉的厲害,但郝春確實記得他吐了塊東西,那上頭依稀有血絲。再說了,唇邊有血腥味總騙不了人。
郝春這招借病擋客,用的格外心安。
不料他眼前刷拉一下,被子讓陳景明給揭開了。陳景明俯身湊近,修長手指輕捻,居然抹上了郝春的唇。
「你、你做什麼!」郝春驚得一下子睜開眼,毛髮倒豎。
陳景明似笑非笑地低頭,手指仍留在他唇邊,涼涼地道:「咯血?侯爺莫不是忘了昨夜在暗香樓內是何等激烈?瞧,侯爺這唇皮兒......都不知叫誰咬破了。」
郝春目光隨著陳景明那根帶著證據的手指走,視線所及,那支修長的食指指腹確有脂膏殘痕。
嘶!
郝春剛吃驚地張大嘴,冷不丁陳景明那兩根刁鑽的手指就探入他口唇,微涼指節抵住上顎,無名指嗒嗒輕敲郝春舌尖。
「啊,原來侯爺這舌,也讓人給咬破了。怪不得下官昨兒半夜來時,府上眾僕說,侯爺吐出來的髒物內有血絲兒。」
......救命啊!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救命啊!小爺我、我還在吐血呢!怎麼就沒有人可憐可憐我,嗚嗚嗚〒_〒
陳景明:呵呵
第30章 同宿
郝春心裡頭一萬匹野馬狂奔,但他嘴皮子向來不肯認輸,將頭一扭,硬生生離開了陳景明鉗制。
陳景明修長食指帶著一縷銀絲離開他的唇瓣。
郝春尷尬地往床內側拱了拱,恰好枕邊有個軟枕,他立即側身埋頭於軟枕,隔著軟枕,甕聲甕氣地回道:「並沒有這樣的事兒!陳御史,怕是你昨兒個夜裡也喝多了,再者說了,這不是那什麼,本侯爺府上僕僮都是些不曉事兒的,既然叫錯了你,那小爺我打發他們再好生把你送回去不就是了?咱倆一碼歸一碼,小卒子不過楚河漢界,您還是回去吧,啊?」
陳景明冷著臉半天不吭氣,突然探指撥開那個枕頭,俯身逼近郝春的臉,眼對眼地問他:「侯爺,到底是下官喝多了,還是侯爺您喝醉了?昨兒個您讓人傳話的時候可是吩咐的明明白白,讓下官趕緊帶著被褥陪嫁滾過來,您掐著時辰要洞房呢!」
......神特麼洞房!
「嘿嘿,」可憐郝春避無可避,只能哭喪著臉尬笑。「陳大人,是我錯了還不行嗎?」
陳景明是當朝御筆欽點的頭甲狀元,又是科舉改制後的頭一個寒門狀元,就算是永安帝秦肅,也不敢這樣羞辱他,點名道姓叫他帶著陪嫁來伺候夜寢!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啊!
郝春心裡頭哀鴻遍野,恨不能時光倒流,重回到半夜酒醉的那個荒唐時刻,一巴掌抽醒醉成一灘爛泥的自己。
「哦,侯爺您這是認錯了?」
「是是,小爺我錯了。」郝春就差點頭如搗蒜。
陳景明卻不緊不慢地又補了句。「那,侯爺您錯在哪兒了?是不該和一幫子王孫去暗香樓飲酒啊,還是不該半夜叫僕僮火急火燎地把下官叫來?」
郝春咂摸了下意思,居然沒整明白。「你、你什麼意思?」
陳景明涼涼地笑了一聲。「若是侯爺也覺著身為朝廷命官不該去小倌樓喝花酒,這參您的折子,下官就不寫了。」
「不寫不寫,不必寫了!」郝春小心翼翼地從軟枕邊抬起半張臉,陪笑道:「陳大御史、陳大哥,咱倆好歹也算熟人不是?這俗話說的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小爺我主動認錯還不行嗎?」
郝春連夜宿醉,臉皮愈發白的透明,揚起臉笑的時候一雙秋水眼內水光微晃。
陳景明盯著那眸光裡的水色,心神馳蕩了一瞬,立刻強自收斂心神,垂著眼冷冷地道:「呵,要下官不參,也行。」
......這是要談條件?
郝春眼珠子一轉,笑嘻嘻地道:「陳大御史要什麼,儘管說。只要是我府裡頭有的,或是能拿得出的,小爺我無不從命。」
「侯爺此話當真?」
「當真,比那崑崙山下的真流水還真!」
陳景明頓了頓,忽然掀起眼皮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侯爺不反悔?」
郝春叫他那雙眼睛看的心頭一凜。陳景明天生的雙瞳漆黑不見底,與這樣一雙點漆眸對視,郝春總覺得自己莫不是又掉坑裡了?
「咱可先說好啊,」心生警惕的郝春話題拐了個彎,含糊道:「你、你可不能太過分!」
陳景明俯身,雙手按在床頭,迫近郝春那張穠夭的臉,似笑非笑。堂堂平樂侯爺居然慫成這樣,倒也是沒想到。
「你、你做什麼?」郝春瑟縮著往床內側又拱了拱,片刻後回神,突然壯著膽子大聲道:「有話就說話!別整的跟那什麼似的。」
「什麼似的?」陳景明唇邊掛著抹涼笑,順著他話頭往下接。「是侯爺您說的,為了賠禮,您什麼都願意給。」
......也對,也不對吧?
郝春不確定地反問了一句。「所以你到底想要什麼賠禮?」
陳景明就著俯身壓近的姿勢,輕輕動了動手腕,抬起手,捻動郝春那被咬破了的唇,目光倏地深邃。「侯爺!」
就連嗓子,也放的又柔又輕。
郝春渾身如同被千萬隻螞蟻輕輕地咬了一口,哪哪兒都不自在。他渾身抖了抖,把身體又往雕花大床內側靠了靠。「嘖,說話就說話,你靠這麼近做什麼?」
陳景明置若罔聞,冷玉般的臉,聲音涼而又蜜。「你我好歹也算是定了親的夫夫,你這樣公然帶著旁人的痕跡回來,於私......你讓下官如何能揭過這茬兒呢?」
郝春越發警惕,小小聲地抗議了一下。「怎、怎麼揭過?你就不能當作沒看見?」
陳景明果然搖頭。「不能。」
郝春心裡抖了一下,不能,這傢伙可真他媽固執!「那陳大御史的意思是?」
「你讓我來,下官連夜就帶著鋪蓋捲滾來了。如今你讓我走?」陳景明俯身湊近,說話時氣息幾乎噴灑在郝春雪白面皮。「侯爺,你說下官能怎麼樣走出侯府?是假裝被你趕出侯府呢,還是假裝被趕出侯府?」
......這他媽不是一個意思嘛!
郝春自知理虧,嘿嘿尬笑了幾聲,小小聲地問道:「那你要怎樣?直說!」
陳景明目光深深地鎖在郝春那張美到不像話的臉,心底也在自問自答,是啊,他要如何呢?分明這廝就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剛從西域回來,就敢與一堆紈褲喝花酒。旁人為了嗣君位爭的頭破血流,這廝卻像是完全不在意。
平樂侯郝春,身上分明也流著秦氏皇族的血。
「下官......」陳景明停頓了數息,忽然發現嗓子眼發乾,喉結滾了又滾,依然沙啞的不成詞調。
陳景明想說,侯爺,下官心悅你啊,你怎能讓一個心悅你的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但是郝春突然間怪叫了一聲。「哎呀不成,陳大人你的話緩緩再說!小爺我、我尿急!」
陳景明一怔。
郝春翻身坐起來,慌慌張張找鞋下床,口中嚷嚷道:「真尿急!昨兒個夜裡回來就沒來得及尿,你等等。」
......這怎麼等?
富貴人家床榻後頭就是夜壺,郝春下了床直奔床後,剛蹲下,又猛地躥起來,抬頭詫異地瞪著陳景明,手裡還端著個鑲金嵌玉的尿壺。「你、你倒是先迴避啊!」
不知為什麼,陳景明俊秀面皮刷地漲紅了,腳步卻分毫不動。
「嗐,尿尿有什麼好看的?」郝春一說要尿,立刻就憋不住了。他急赤白眼地瞪著陳景明,兩顆小虎牙尖尖,勃然大怒道:「你丫不能先出去等會兒?」
陳景明倉促地掉開頭,轉身時腳步都有點內八,左腳絆倒右腳,險些摔了個踉蹌。還沒等他跨過門檻,身後就傳來郝春放水的響亮的嘩嘩聲。
一傾如注。
陳景明臉皮漲的更紅了,險些在跨過門檻時摔了一跤。
「夫人,您慢著些!」
「夫人?」
耳邊驚呼聲與眼前仆僮關切的手同時而至。
陳景明推開僕僮試圖攙扶的手,對各種驚呼聲置若罔聞,直到背對著房門走出來,他才喘著粗氣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心口噗通噗通狂跳不休,就像是身後那嘩嘩水聲此刻硬生生沖刷出一道門,或是一條溝壑,在溝壑的盡頭,他看見了那不可說的旖旎風光。
平樂侯郝春在外有諸多浪蕩名聲,就連唇皮都能讓小倌咬破,但郝春顯然是個不曉得床笫私事的!
陳景明攥緊雙拳,心裡想,要是這位小侯爺曉得男人家如何行事兒,這位還能這樣肆無忌憚地當著他的面放水嗎?
大約是不能。
赫赫,陳景明鼻息內似乎要噴出火來。
「仔細這天兒熱。」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花叢掩映中響起,帶著點揶揄笑意。「夫人,您這身子骨兒,看來是受不得暑氣。」
陳景明聞聲望去,果然見到那位永安帝親自賜給平樂侯府的王老內侍。
王老內侍站在花叢掩映的廊外,聲音啞的就像是把脫了皮的京胡。「夫人,廚下有新冰好的瓜,可要切幾片給您嘗嘗?」
陳景明強自平穩呼吸,片刻後才搖了搖頭,淡然道:「不必。」
倒是沒否認侯府夫人的身份。
王老內侍衝他笑的越發意味深長。「夫人,侯爺可同你說了不曾?」
陳景明一愣。「說甚?」
王老內侍搖頭長歎了一聲。「咱這位侯爺啊,您別看他平日裡都是笑嘻嘻的,諸事不放在心上,可實際上......」
王老內侍故意用力咂摸了下嘴,慢吞吞地道:「咱這位侯爺,自幼失怙,這心裡頭......苦的很啊!」
陳景明撩起眼皮,淡淡道:「哦?若是平樂侯爺活的還叫苦,那這天下也沒幾個人是不苦的。」
王老內侍像是看懂了陳景明的嘲諷,又像是沒有,過了片刻突然文不對題地道:「如果老奴沒記錯,您是去年博學宏詞科入選的狀元吧?」
陳景明倏然抬頭,雙目如電。「老大人好記性!」
王老內侍笑的聲音越發啞。「老奴,謝夫人誇獎!博學宏詞科是程大司空仿照前朝規制想出來的,卻是破天荒頭一遭兒,廣取天下士。夫人自幼苦讀十數載,直至去年才得以躋身入朝堂,卻叫咱家這位不曉世事疾苦的侯爺給奪了志,做了平樂侯府的夫人。夫人這心裡頭......怕是不能平吧?」
陳景明雙眸微瞇,冷聲道:「恕下官不懂老大人的意思。」
王老內侍似乎微微有些失望,站在花叢中,攏著袖,半晌才搖頭歎息道:「咱家侯爺心思單純,自幼過得又極苦,夫人今後還是要多擔待他些。咱家侯爺雖然紈褲,但實際上......」
「實際上,爺是個大寫的好人!」郝春不知何時也跨步出來,腰間衣帶鬆鬆地繫著,雪白臉上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笑。「一會兒不見,王baibai你就攛掇著陳大御史在玩啥貓膩呢?」
王老內侍撩起層疊壘摞的眼皮,意外地發現自從侯爺走出來,陳景明的目光就沒離開過自家侯爺。一雙點漆眸內脈脈有情,雖然不言語,但是卻滿蓄溫柔。
也就自家侯爺,大約天生是個瞎的。
王老內侍原本想說的話就拐了個彎兒,笑瞇瞇地打了個哈哈。「夫人在長安賃的宅院太過寒簡,辦公麼可以,居家就諸多不方便,身邊連個伺候人都沒。再者,咱家侯爺身子骨弱,又不肯禁酒宴,也須有個人管管他。」
王老內侍轉向陳景明,笑模笑樣地道:「夫人何不索性就此住下來?平樂侯府總比您那間宅院舒適不是?您賃屋的那地段人多嘈雜,屋主也不是個東西,夫人您不過離開長安數月,屋主就要趁機把您的東西都給丟出去!要不是咱侯爺精細,特地派人去打點補了賃錢兒,怕夫人您這趟回來就沒地兒歇腳了。」
他一口一聲「夫人」,話裡話外都在替郝春賣人情。至於最初替陳景明墊付房錢的太常寺寺卿陸奉常,那自然是一個字都不提。
陳景明倒是愣了愣。他這趟去江南道辦事兒,走的急,回來後剛去宮中面聖就被一眾學官拉去暗香樓喝花酒,倒是不曾留意過他在長安賃的宅子。
「夫人,」王老內侍又柔柔地袖著手笑,老臉笑成了一朵帶褶子的老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陳景明還沒說話,那邊郝春已經大笑出聲。「王baibai,你可別勸他了!他腰不好,什麼樂子都尋不得,這種破事兒當然身邊不能有人知曉。你讓他到了侯府,這一天三頓鞭地補,可不就咱家闔府都鬧開了?不妙,這事兒大不妙!」
郝春揚臉大笑的時候眉目生動,鬢角一對兒美人彎也像是活了。
是古書裡寫的,活.色.生.香。
陳景明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漸轉幽深。他踏前半步,仰起頭,逼視郝春,一字一句地問他。「哦?侯爺覺得,下官腰不好?」
「這不是你自個兒都認了的嘛!」郝春忍不住洋洋得意地笑,齜牙咧嘴,一臉小壞樣兒。「兵部元侍郎家就為了陳大御史的腰,可鬧了不少笑話!聽說後來你還和元起掐起來了?他告你悔婚,你說他內闈不修、養女無方?」
陳景明與兵部元侍郎互掐的事兒,在朝官們中流傳甚廣,成為長安權貴家裡茶餘飯後必備的笑話之一。說是就為了這個,永安帝曾經當庭大怒,判雙方各自閉門思過三日,三日不許上朝不許再寫彈劾對方的折子遞上來。榜下捉婿的佳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郝春笑得太得意,陳景明忍不住也唇角微彎,靜靜地笑了。「侯爺是怕,下官來了侯府同住,侯府的鞭不夠用?」
「廢話!」郝春立刻激烈反駁,揚起下巴,一臉的財大氣粗。「小爺我從西域帶回來不知多少好貨!只怕你不受用,就沒有咱存的貨不夠用的!」
陳景明目光鎖死在郝春那兩片不斷翕張的唇,片刻後垂下眼皮,勾唇笑的越發深沉。「侯爺不怕存貨不夠就行。」
王老內侍聽了倒是忍不住轉眼看了看陳景明,又看了眼郝春,暗自道,這位夫人還挺大方啊?公然問侯爺要存貨?這......這侯爺這身子骨兒,受得住嗎?
王老內侍一臉憂慮地問陳景明。「陳大人,您認真的嗎?」
郝春卻沒明白這句雙關。事實上,他壓根一直就以為陳景明說的就是鞭,實實在在的鞭!他呲牙笑的坦蕩極了,一語截斷王老內侍。「鞭那必須夠啊!西域有些地方草皮兒都結著鹽鹼霜,那叫一個寸草不生!當地兒牧民活不下去,就靠賣這些個野貨換飯錢。陳大御史你要多少,儘管開口。」
陳景明又再次踏前半步,幾乎是眼對眼地盯著郝春,又靜靜地笑了一聲。「如此,就多謝了!下官這就回去搬案牘來侯府,從此,就在侯府常住。」
不就是犧牲點鞭嗎?
郝春揚起臉,笑的一臉慨然,響亮地與抬起右臂,作勢要與陳景明擊掌。「行,一言為定!」
陳景明抬起手,冷玉般的臉突然漾起溫暖笑意。「君子一言......」
郝春立即大笑與他擊掌結盟。「駟馬難追!」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不就是犧牲點鞭嗎?
陳景明:誰的鞭?→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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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
陳景明搬來平樂侯府的第一天,因為平樂侯郝春酒醉而耽擱了早朝。
永安帝秦肅在朝會時皺了皺眉頭,大司空程懷璟撩起眼皮往御史台隊伍內多看了三次。
「侯爺,這、這不太好吧?」從前朝散會後特地趕來通風報信的沈虎頭蹲在沙場角落裡,呸地一聲吐掉嘴裡濺到的沙子,又再次高聲道:「他好歹也是個御史,再者說了,你倆不是還沒成婚嗎?這......這搬來同住,不太好吧?」
郝春一桿紅纓槍舞的虎虎生風,此刻將槍往沙堆裡立住,擰眉回頭,笑了笑。「那怎樣才算好?」
「讓他搬回去啊!」沈虎頭見他終於搭話,鬆了口氣,立刻蹭地站起身,眉飛色舞地勸道:「他與你本也不是同路人,陛下賜婚那是不得已,侯爺你何苦為難自個兒?」
「小爺我怎麼就為難自己了?」郝春唇角帶著點痞笑,有意激他。「小爺我好男色,滿長安城都知道。陳大御史是陛下欽賜給我的夫人,我不與他同住,難不成,要與你同住不成?」
沈虎頭一噎,頓了頓才勉強笑道:「侯爺這就說笑了啊!你也知道我家裡那個婆娘,脾氣上來了,連我都揍!哎喲喂,要是曉得我來了平樂侯府歇宿,那還不得......」
「下官來平樂侯府歇宿,侯爺不提,沈大人卻有非議,難不成......委屈的竟然是沈大人?」
一個清冷冷的聲音突然插. 入。
郝春與沈虎頭雙雙回頭,就見陳景明不知何時也站在侯府開闢出來的這塊沙場,靜靜地立在一旁,美如冷玉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沈虎頭肩頭一聳,嘿嘿尬笑了幾聲。「嘿嘿,我就是白叨咕幾句,也不瞞陳大人與侯爺,我去年冬新娶的這個婆娘出自河東柳氏。柳氏婦人,嘿嘿嘿,在朝野那是出了名的河東獅。」
沈虎頭有意把話題含糊帶過,隻字不認他對於郝春與一個男人成婚的鄙夷。
這是沈虎頭慣用的伎倆。
郝春心知肚明。他只詫異陳景明來這兒幹嘛?侯府後頭辟出來的這塊沙場純粹是他練武用的,尋常小廝都不愛來,沙子揚起時撲面嗆眼。
「陳大御史,」郝春挑了挑眉,對陳景明痞笑。「什麼風兒把你個狀元郎給吹來了?」
陳景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眉眼微動,居然堪稱溫和。「有事來尋侯爺,不想,恰巧聽見沈大人對於咱這平樂侯府......頗有微詞。」
嘶!
沈虎頭倒抽了口了冷氣,連連擺手否認。「沒有沒有,我哪有!」
陳景明踏前一步,唇邊笑容冷得彷彿這盛夏六月天都得下雪。「沈大人以為,歇宿於平樂侯府,是件令人極不齒的事。」
「......沒有沒有,我沒有!」沈虎頭整個人都不好了,瑟縮著又聳了聳肩,臉色發白。「我就是、就是嘴欠!」
「沈大人來平樂侯府,想必從來不曾歇宿。」陳景明壓根不理會,逕自往下說道:「平樂侯爺花名在外,想必會玷污了沈大人清譽,所謂家有河東獅,也不過是托詞。」
沈虎頭與郝春同時叫屈。
「不是不是,我沒有。」
「小爺我怎麼就花名在外了?」
陳景明目光落在郝春臉上,有意無意地,抬手抹了下唇角,譏笑了一聲。「陳某出身寒微,雖於去年中舉忝列朝堂,卻不會玩樂,也不知曉長安貴胄王孫的暗語。所以也許,陳某這句話點評的不恰當。」
「不恰當,非常、極其、十分之不恰當!」郝春挑眉,兩顆小虎牙尖尖,憤然道:「你這就是欲加之罪!小爺我一向循規蹈矩,不就是昨夜去暗香樓吃了次酒嗎?你這人怎地揪住不放了還?!」
陳景明話語裡依然聽不出喜怒。「不就是去暗香樓吃了次酒?怎麼著,侯爺這是後悔沒在那留宿?」
「不是,你這人!」郝春憤然扔下紅纓槍,大踏步往陳景明這邊走來。「你這傢伙到底還是不是男人?怎地揪住了一個破事兒就不放了?小爺我怎地就不能去暗香樓吃酒了?」
「侯爺後悔了。」陳景明不閃不避地迎上郝春那雙明亮的秋水雙瞳,片刻後才緩緩地道:「也是,在暗香樓內依紅偎翠,才是長安貴胄子弟的生涯。」
沈虎頭見話頭不對,立刻機警地拉住郝春胳膊,一面朝陳景明笑著打了個哈哈。「陳御史怕是誤會了!侯爺去暗香樓吃酒前也不曉得那裡是座花樓不是?侯爺這都幾年不在京城了,必定不是有意去找小倌兒尋歡作樂。」
沈虎頭最後一句分明是火上澆油。
「小爺我就去尋歡作樂怎麼了?」郝春果然勃然大怒,猛地推開沈虎頭,揎拳捋袖地作勢要動粗。「陳景明,你憑什麼管我?!」
沈虎頭這把火燒的及時,眼見著再稍微吹一吹,郝春與陳景明就不能善了了,立即笑著又插了句。「侯爺莫惱,陳御史如今好歹也是你的夫人,這管教一下自家夫君出門打野食......也是該的。」
「呸!」郝春憤憤然往沙坑裡啐了一口,昂起下巴,沖陳景明怪聲怪氣地道:「別說你我眼下還不曾成婚,就算成了婚,你也就是小爺我娶來的一個擺設!想管小爺出門吃酒?門兒都沒有!」
郝春說著就回頭拉住沈虎頭,故意作給陳景明看。「走走,咱這就去暗香樓吃酒!沒得白擔了這個名頭!」
沈虎頭本就不願意見到郝春身邊多個陳景明------陳景明在朝野內外名聲不好,是有名的冷面閻王,偏腦子特別好使,要是平樂侯爺郝春搭上了這個傢伙,這對兒夫夫還不得一路扶搖直上九萬里?指不定就連嗣君的位置,陳景明都能替郝春博來。
眼下郝春與陳景明置氣,沈虎頭求之不得,但他臉上還要裝一裝。「侯爺,別了吧?陳御史這、這正在吃醋呢!」
「誰管他?」郝春翻了個白眼,從鼻孔裡嗤笑一聲。「再者說了,若是他當真要做小爺我的夫人,那他就得受著!這長安城內花樓足有六七十個,他能一家家看的過來?嘖,也就是個飢不擇食腰不好的傢伙。」
最後這句特別狠。
陳景明氣的臉色煞白,薄唇抖個不停。
郝春眼角瞥見,心下倒是遲疑了一瞬,但他在沈虎頭這種人面前演紈褲演慣了,如今朝堂內暗潮湧動,人人都在爭奪嗣君位置,沈虎頭據說也投靠了安陽王秦典,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演戲演砸了。
「走走,小爺我突然想起來,昨兒個晚上暗香樓那個叫如玉的小倌不錯。」郝春明面是故意笑的很冷,話語一句比一句欠抽。「小爺我這唇,記得就是如玉咬的,還是桂花味的脂膏呢!哈哈哈哈!」
郝春摟著沈虎頭肩頭相攜離去,直到走出十數步,他都強忍住沒回頭。
沈虎頭偏還要試探他。「侯爺,陳御史如今在御史台供職,兼理大理寺刑獄,不好太得罪了他。」
「小爺我又不是非他不可!」郝春梗著脖子故意大聲道:「再者說了,逛個花樓怎麼了?小爺我如今賦閒在家,不能逛花樓嘛?嗯?」
「是是,侯爺說是啥就是啥。」沈虎頭笑的也格外大聲,就像是有意引著郝春去氣陳景明。「話又說回來,侯爺,那個桂花味的脂膏,它香不香?」
「香,香極了!小爺我跟你說啊......」
郝春大笑著與沈虎頭漸行漸遠,獨留下陳景明孤零零一人立在沙場,看著那桿在夏風中搖曳的紅纓槍。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廊下遠遠地踮腳看見情勢不對的僕僮小跑著喊來王老內侍,王老內侍咳嗽著走到陳景明身邊。「咳咳,夫人。」
陳景明聞聲回頭,垂著眼,靜靜地搖了搖頭。「我無事。」
夏風中陳景明只慣常穿著一襲灰色麻衣,用根烏木簪束了發,烈烈光日下容貌俊美如畫。
但總透著股莫名哀傷。
王老內侍忍不住又咳嗽著軟語勸道:「侯爺自小就心思重,陛下恩寵,特地賜了老奴來府。老奴自侯爺八九歲辰光看護他至今,可這心裡的話,侯爺也從沒與老奴說過。不光不與老奴講,與任何人他都不講。」
陳景明依然垂著眼,不搭話也沒走開。
王老內侍便又道:「侯爺出身有些避諱處,原來的郝老將軍呢,戰敗於西域,至今也沒能翻案,被朝廷定為罪人。侯爺的生身母親,出自於秦氏皇族,在宗府內那也是有譜可查的。咱侯爺身上流著秦家的血,這是不爭的事實。」
話講到這個份上,倒真有了點推心置腹的味道。
陳景明忍不住皺了皺眉,接話道:「事涉皇家,老大人......」
王老內侍突然劇烈咳嗽,咳嗽聲掩蓋了沙場內的寂寂風聲。藉著咳嗽聲,王老內侍頭往前靠了靠,幾乎擦著陳景明耳畔道:「安陽王秦典。」
五個字,陳景明卻倏地驚出一身冷汗。
是了,安陽王秦典是宗族內最有希望繼承皇嗣的人,十六歲時便能文擅武,有賢良愛才的名聲。秦氏宗府送入帝呈的名單多達三十人,可安陽王卻足足甩掉了第二名整個一座長安。
長安貴胄幾乎無一例外,都選了支持安陽王秦典。
王老內侍略等了登,覷他模樣猜他大約是想明白了,這才慢條斯理地笑道:「皇家事,咱自然插不上話,況且得避諱著些。咱侯爺這身份,說尊貴也尊貴,說尷尬倒也尷尬,打從西域回來,侯爺就沒領著個像樣職位。沈大人在龍虎賁軍中卻早已是個武侯,論實權,還高著咱侯爺一大截。」
長安貴胄都擇了安陽王秦典,沈虎頭自然也投靠了安陽王。安陽王剛入京不過十個月,根基不穩,對於同樣出身於秦氏皇族又備受帝君恩寵的平樂侯郝春心懷忌憚,似乎也是件很容易理解的事。
陳景明垂著眼想了一瞬,勾唇笑了笑。「所以老大人的意思,是讓我莫要去管侯爺交際,哪怕是他被拉去喝花酒?」
王老內侍噎了噎,嘿嘿尬笑道:「當然,侯爺當著您的面兒約了沈大人去喝花酒,於夫人您那就是不尊重,大大的不尊重!老奴這就派人去暗香樓蹲守,仔細掐著時辰點兒,負責把侯爺給扛回來!絕對不能讓咱侯爺在外頭留宿!」
陳景明面皮抖了抖,冷玉般的臉漸漸泛紅,似乎不勝羞怯。
王老內侍在一旁察言觀色,立即瞭然地笑道:「侯爺雖然年紀小,但在外處事也有分寸。有時候說話狠點,但侯爺心裡頭吧,其實不是那麼個意思。」
是不是那個意思,也沒那麼重要。
陳景明略帶自嘲地笑了聲。「他視我為死對頭,他剛從西域回來,甫見面就撞見我擋了他的道,他於我有幾分情意、幾分不得已,無須老大人說,我也知曉。」
「......倒也不全然是。」王老內侍見他說的傷感,斟酌著又勸了句。「昨夜侯爺酒醉後,聲聲喊著要個家,侯爺自幼遭逢劇變家破人亡,這家之一字,於侯爺而言竟是個奢望。夫人與侯爺雖然是陛下賜的婚,好歹比旁的不相干的人強些,在侯爺心裡,怕是與夫人您......才是最親近的人。」
親近?親近就至於當著沈虎頭的面甩他臉子,公然叫嚷著要去逛花樓?
陳景明笑得更加薄涼。「無妨,他於我有幾分情意、幾分敵意,我心裡頭大約都能明白。倒是勞老大人費心了!」
陳景明擺明了不信,王老內侍倒不好再深勸,只歎息了一聲,遲疑半晌才道:「那,老奴這就派人去貼身盯著侯爺?」
陳景明默然一瞬,然後搖了搖頭。「算了,沒有籠頭能降服得了真正的烈馬,侯爺樂意要怎樣,就隨他去吧!」
陳景明說完就轉身往西廂房書房走,王老內侍倒覺得當真過意不去,忍不住又開口喚住他。「夫人!」
陳景明回頭。
「這世上再烈的馬,也須有個伯樂。」王老內侍瞇起眼,蒼老如橘皮的臉上含著抹意味深長的笑。「夫人若是不願做那籠頭,倒可做那伯樂。」
陳景明默然片刻,撩起眼皮靜靜地問道:「如何做伯樂?」
「侯爺志向不在皇嗣,但他身份放在那,無論誰入主了東宮,怕是都會轄制平樂侯府一二。夫人啊......」王老內侍歎息了一聲,重重地道:「與其做那砧板肉,不若替侯爺參詳參詳,如何逃出生天?」
沙場上的風熾熱,陳景明立在日頭下瞇起眼,許久後才靜靜地笑了一聲。「曉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侯爺您就可勁兒作,待下官先去找下鞭。
╭(╯^╰)╮
第32章 ------
郝春離了平樂侯府,見沈虎頭打發了幾個僕從匆匆離開,眼角瞥見,心裡卻沒太在意。他滿心都是剛才陳景明立在沙場旁的樣子!
靜靜的,一襲淡灰色麻衣,如松墨般在夏日中裊裊生香。
......奇怪,他為什麼會覺得那個討厭的傢伙生香?難不成,他當真喜歡的是男人?
郝春騎在玉華驄馬背,馬蹄聲疾而驟,總像是敲打在他心口。一聲聲,質問他為何當真記著那個人?
在伏龍寺外初遇那幕的確很震撼,陳景明也的確君子如玉,但郝春至今也沒開過葷,他不能確信自家到底要什麼。所謂歡喜男人,不過是為了逃避當今帝君猜忌,再後來,就純粹是為了避開皇儲之爭。
......那個傢伙呢?他一句醉後胡言亂語,說要夫人來伺候,陳景明那傢伙為什麼就當真來了?
「侯爺,侯爺?」沈虎頭大笑著催馬靠近,在他耳邊高聲道:「可見還是侯爺招人歡喜!」
「......啊,啊?」
郝春一瞬間慌亂,彷彿他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人看穿了般,臉皮熱辣辣的,掃向沈虎頭的目光下意識水光粼粼。眉目生了情意,整個人在六月艷陽下灼灼其華。
沈虎頭猛地勒住韁繩,險些從馬背栽下地,愣了足有三息說不出話。
赫赫,鼻息粗重。
平樂侯爺生的美艷,沈虎頭一向是知道的,但他從來也沒對這位少年侯爺動過什麼心思。眼下這麼近距離,眼對眼,他居然有點受不住。
「咳咳,」沈虎頭倉促掉開視線,嗓子眼不知為何發乾,汗水涔涔地沿著鬢角滲出來。「那個什麼,李從貴要來,還有安陽王......」
說起正事兒,沈虎頭肅了肅臉色,呼吸強自平定了些。再回頭時,眼神也轉為試探。「我剛讓人去喊陸幾和裴元,誰知他二位與李從貴恰好都在安陽王住的別院,這不那什麼,安陽王也動了興致,說要來這長安城第一的樓內品個香。侯爺您看?」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總不能拒了安陽王秦典。郝春心知肚明,瞇起眼,唇邊也換上抹漫不經心的笑。「那就來唄!說起來,小爺我回京後還沒來得及拜會安陽王。」
沈虎頭立刻釋然地一笑,為了掩飾這種釋然,幾乎是蹩腳地抬袖擦了擦汗。「啊,這天氣真熱!也就侯爺你能受得住在日頭底下練槍。」
先前在平樂侯府練武場的畫面再次閃現於眼前。郝春晃了個神,想起陳景明一身淡灰色麻衣立在日頭下,烈日在他墨發頂打了個旋兒,走近了看,隱隱然似有墨玉色。
那個傢伙,為什麼總能令他想到玉?
......總不能當真是因為初遇那天,他恰好坐在樹蔭下打了個盹兒,夢見了個如玉的少年郎?
「呸!」郝春惡狠狠地啐了一口,率先下馬甩開鐙,大步流星,宛若身後有頭河東獅在追。「走走,去樓裡吃酒!」
沈虎頭瞇著眼睛在後頭盯著他背影,不知想到了什麼,又笑著搖頭。「來了,這就來了,陸幾他們幾個已經在裡頭候著了。聽說侯爺你喜歡如玉,安陽王特地叫了如玉唱曲兒。」
沈虎頭牽著馬快步走到郝春身畔,神神秘秘地擠了個眼,壓低嗓門道:「這如玉還是個清倌兒,一夜百兩金,安陽王已經付了定,就等著侯爺您今夜做新郎呢!」
郝春眼一抬,強忍住心口莫名泛起的噁心,假裝漫不經心地道:「要他付什麼錢?小爺我是嫖不起的人嗎?嗯?」
「嘿嘿,這也是安陽王的一點小小心意嘛。」沈虎頭似有意若無意地笑了聲,把話題引入正題。「安陽王初來乍到,有意與長安諸家交好,向來都是如此謹慎。」
謹慎?謹慎就喊他來花樓吃酒,還替他把過夜費都付了?
好像生怕他不嫖似的。
郝春一肚皮腹誹,嘴裡也笑著打哈哈。「他還要著意與諸家交好?就小爺我看,他不是已經與陸裴李沈四家交好了嗎?陸幾與陸奉常同宗,是陸家第三房的嫡長子,雖然目前只掛著個散秩武官,卻是個有大才的!裴元就更不用說了!這長安城誰不曉得,裴郎一顧、誤終身!哈哈哈哈哈!」
陸裴李沈四家均是應天三十二高門,隴西李家因為支持過與永安帝爭奪天下的原東宮太子秦藺,在永安帝登基後已然沒落了,如今出身於隴西李家旁支的李從貴不得不四處鑽營。其餘陸裴沈三家卻都是如日中天,子弟少年時大多在龍虎賁軍,常伴帝君左右,榮寵正盛。
陸幾自幼頂著神童之名,在朝野內外聲譽頗佳,棄文從武後,又隱隱然有了替代郝春這個征西大將軍的姿態。要不是永安十年郝春出征的時候,陸幾還在讀書,這個征討西域叛軍的事兒指不定還得多個督軍。
至於裴元,那就更了不得!整個裴氏家族嫡系單傳的男嬰,從出生起就被人捧在手心裡長大,生的極好,一喘氣就全族人都提心吊膽。到了十六歲議親的年紀,適齡女子畫像足足運了三車到裴府,就這樣,也一個都沒能入裴元的眼。
按照裴元的話說,這些個胭脂俗物,配不上他。
郝春呲牙笑了一聲。「嘖,說起來,今兒個人倒是到的齊全。裴元弟弟我也有四五年沒見了。」
沈虎頭跟在他身後主動接過韁繩,囑咐了暗香樓前負責栓馬的老蒼頭,回頭笑道:「自打侯爺去了西域,裴元病了足有四年半。」
頓了頓,意有所指。「侯爺去了多久,裴元就病了多久。」
郝春施施然抬腳邁上台階,隨口道:「他身子骨就是太弱!也得多習練武藝才是。」
「倒也不全為這個。」沈虎頭欲言又止,見郝春竟似當真不在意,忙又壓低聲音補了句。「他一直念著侯爺你。」
......這叫什麼話?
郝春皺眉,不悅地瞪了沈虎頭一眼。「胡扯!他念著小爺我做甚?」
沈虎頭笑容越發奇詭。「侯爺你當真不曉得?不光裴元念著你,就連陸幾也......」
「越說越不像話了!爺河邊娶媳婦、你丫個□□在旁邊瞎樂。」郝春大聲笑著拍了拍沈虎頭肩頭,岔開話題。「仔細叫他們兩個聽見,回頭把你揍個屁股開花。」
「哈哈哈哈,那不能。」沈虎頭見他裝傻,也就及時收住話題,打了個哈哈。「陸幾那小子是個半路出家的,就算有神童的名頭,真的在沙場上較量,那也必然不如我不是?別的不說,就這兩膀子力氣他也比不上。」
郝春又拍了拍沈虎頭肩頭。「要小爺我說,分明是這吃酒的功力比不上!虧你還是娶了個河東柳氏,就這樣,你都日常不歸家。倘若娶了旁的女子,怕是連你的影子都摸不著。」
「嘿嘿,侯爺說笑了!」
兩人一起哈哈笑著抬腳入了暗香樓,身邊早有伺候的人跟上,沿路引著他們穿廊過院,走到花樹掩映的涼亭後。夏風習習地吹著,涼亭內已經坐著五六個人,絲竹絃樂聲順風傳入耳,暗香樓頭牌如玉正在咿咿呀呀地唱曲兒。
郝春剛走到涼亭外,如玉突然間雙眼閃閃亮地撲過來,曲子也不唱了,口中嬌嬌軟軟地喚道:「侯爺,人家還以為你再不來了。」
郝春見他迎面飛奔而來,立刻想起昨夜被這個如玉賴在大腿上灌了三壺烈酒,又叫他趁醉咬破了唇,警覺地往後退開一大步,身形微側。
嘴裡說出來的話卻照例不正經。「爺有說過不來嗎?瞧你急的那樣?」
如玉沒能如願撲入他懷裡,帶了點委屈,撅起抹了脂膏的菱角唇,嘟囔著抱怨道:「侯爺尋樂子的地方那麼多,人家怕你把人家給忘了嘛!」
......呃,就差跺腳再扭個腰了。
郝春叫他這一疊連聲「人家」給弄的頭皮發麻,忍不住抖了抖肩,故意大聲笑道:「暗香樓內兩大寶------如花、似玉,爺怎麼能把你忘了呢?這不,今兒個得閒就來了,哈哈!今兒個小爺我運氣,居然順帶沾了次安陽王的光。」
涼亭內坐著的安陽王秦典被公然點名,倒不好再裝聾作啞,只得也含笑起身,招呼郝春道:「平樂侯,且來涼亭內一道聽曲兒。」
「曲子怕是聽不成了,」陪坐在安陽王秦典身側的裴元撩起眼皮,不鹹不淡地譏笑了一聲。「這唱曲兒的人都飛奔向侯爺主動投懷送抱了,咱這種不相干的礙眼客,哪還有曲子聽?」
郝春略一怔。裴元比他小著四歲,他離開長安時十五,裴元十一,當時裴元的確愛黏著他。但世家子弟間常來常往,基本就是吃酒吟詩,偶爾去打個獵什麼的,任誰也沒往那上頭想。如今久別重逢,裴元剛才那句譏笑分明有哀怨意。
......不能吧!
沈虎頭這傢伙說的話向來不足以信,指不定就是和他開了個玩笑,拿沈虎頭的話當真?當真那他就是傻!
郝春呲牙笑的輕快。「不相干?礙眼?哎喲喂裴元弟弟,你這句話,哥哥我可受不住!」
他喊了聲裴元「弟弟」,裴元立即漲的臉皮通紅,殷紅唇張開幾次,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沈虎頭湊到郝春身邊,衝他擠眉弄眼,大有一副「你可算看明白了」的意味。
郝春叫他們這出鬧的渾身不自在,尬笑著抬腳就往涼亭內走,順手攬住如玉瘦弱肩頭。如玉在他掌下一個哆嗦,紅著臉,怯生生地喚了聲。「......侯爺,您慢些兒,如玉跟不上了也。」
話語又嬌又軟,媚態橫生。比女子更甚!
郝春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一雙秋水丹鳳眼內略染了點不耐煩。陳景明生的也好看,人卻如冷玉,笑起來也帶著幾分矜持,哪能像這種樓裡的玩意兒?走路輕飄飄,肩頭三兩肉都沒,摟著人就跟沒摟一樣。
神童陸幾披著一頭墨發,大敞衣襟,右腿支在雕闌,回頭取笑道:「侯爺去了西域四年半,長安城內的美人也不知換了幾茬兒,再不走快些,如玉就連侯爺你的合.歡.酒都插不上檔。他能不急嗎?啊?」
安陽王仰頭,哈哈大笑。
李從貴也笑著站起身,走向郝春迎了迎。「侯爺,咱昨兒個酒不曾吃的痛快,今宵必須得把你個準新郎給灌醉!」
郝春齜牙咧嘴地笑,餘光瞥去,見陸幾兩頰泛紅,十成十又服了丹丸散。再看迎面走來的李從貴今兒個特地換了套儒服,一個兩個的,都曉得投安陽王所好,必定家族都是站過隊了。
「侯爺,」如玉趁著他打量四周,忙一把勾住他胳膊,嘟起菱角唇抱怨道:「你也不等等人家。待會兒,可得好好地罰侯爺三大杯!」
「三杯怎麼夠?」安陽王秦典笑得意味深長。「美人在懷,今兒個平樂侯想必是不醉不歸,哦不,是醉臥美人膝樂不思蜀!哈哈哈哈哈!」
涼亭內外一時間笑聲震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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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漏鼓敲過了二更。
早就被安陽王秦典等人合力灌的酩酊大醉的郝春倏然睜開眼,頭支在高枕,斜眼乜了下蜷縮在他腳邊白嫩嫩的清倌兒如玉。
「侯爺,您醒了?」如玉聽見衣裳窸窣聲,揉著眼小聲問道:「可是要起夜?」
郝春就勢接他話說。「對,你去給爺端夜壺。」
「......侯爺?」如玉嘟起菱角唇,滿臉不願意。「叫外頭那些粗使弄熱水來,如玉服侍你沐浴不好?」
郝春帶笑踹了他一腳。「爺要撒.尿,你給爺弄個木桶來,是當爺撒驢尿?」
如玉t了t唇皮,眼神直往郝春襠下溜,隨即手腳並用地爬到他膝頭,揚起臉,滿眼渴望。「爺在西域軍中幾年,這貨雖不是驢,早就勝了驢。如玉聽人說,西域那塊兒有個什麼大貨,叫做駱駝。侯爺您這貨......」
一雙白嫩嫩的手輕撫。
郝春倏地沉下臉,弓腰抬腿,毫不留情地將如玉踹得滾下床欄。
咯登登。
如玉身子小,皮.肉嬌嫩,滾出去三四圈才哎喲喲慘叫連聲。聲音從嗓子眼滾出來,一聲比一聲高。
「再叫喚,小爺我就連你這樓一道兒端了!」
如玉慘白著臉抬頭,頭一遭兒見這位年輕的平樂侯爺眉眼冰涼,與永安帝如出一轍的濃眉殺氣騰騰,穠麗的臉竟似籠著冰霜。
「......侯、侯爺?」如玉聳起雙肩,驚的抖作一團。
郝春自家從架子上取過衣裳,信手披衣,修長手指輕攏衣領,回頭沖如玉笑了一聲。「若是有人問起小爺我為何不做你的新郎,曉得如何答他不?」
「爺、爺的意思是?」
郝春濃眉微挑,唇邊笑容越發地寒。「便是說,爺的那貨甚是雄偉,驚的你逃了。」
「......啊?」
「就連你這滿身的傷,也是爺給弄傷的。記住沒?」
如玉怯生生還待不服氣地要辯,猛地接觸到郝春那雙結了冰的秋水丹鳳眼,一股寒意爬滿心口,頓時來不迭點頭如搗蒜。「是是,爺過於雄偉,是如玉無福消受,引了爺發怒。」
「嗯,乖。」
郝春最後笑著點了個頭,臨出門前卻又將笑意換成滿臉怒容,高聲叫嚷道:「晦氣!太特麼晦氣!你們這樓裡到底還有沒有個曉事的會伺候人的?!」
平樂侯爺郝春一路高聲叫罵著出了暗香樓,任憑樓內蒼頭鴇兒急赤白臉地拉扯,逕自暴怒甩開。出了門,三步兩步尋到廄下拴著的玉華驄,跨馬就直奔回府。
「侯爺、侯爺留步!」
「侯爺......」
郝春絕不回頭,俯身夾緊馬腹。「駕------!」
玉華驄四蹄踏風,倏忽間就甩開青雀坊燈火。郝春也顧不得是否犯了宵禁,匆匆歸府,及到了門口,見平樂侯府階前居然立著個人,忍不住一怔。
陳景明全身裝束整齊,穿著緋紅官袍,正提著燈立在幽暗夜色裡。見他歸府,冷著臉淡淡地道:「這麼巧?」
「嘿嘿,不巧!這不是那什麼,難為陳大御史特地在這兒等我哈哈!」郝春滾鞍下馬,仗著酒醉,打了個哈哈一臉親熱地笑著作勢要來接陳景明手中提的燈盞。
陳景明將手指一縮,淡淡道:「誰候著你?」
「嘿嘿,」郝春自知理虧,打了個酒嗝,滿嘴兒桃花醉的香味,嬉皮笑臉地湊近了討好道:「陳大御史......」
「下官正要去大理寺提審一位重要的犯人。」陳景明冷冷地打斷他,唇角微掀,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侯爺莫不是當真以為,下官是那提燈候著夫君偷食歸家的婦人?」
「呃,」郝春這次當真噎住了。他想了會兒,濃眉高挑,怪叫道:「怎地叫偷食?不是,小爺我怎麼就偷了呢?分明小爺我在去暗香樓前,還、還特地與你說過的嘛!」
是啊,這廝當著沈虎頭的面,與他置氣爭吵,說是要與一幫長安紈褲去暗香樓內偷香竊玉。
郝春現在身上也染著那股裊淡的桂子香。
陳景明心口一陣針扎似的銳疼。他抿著薄唇,臉皮也霎時間發白,手裡提的馬燈光焰過於細瘦,不足以照出他此刻的形容模樣。
陳景明也慶幸是在暗夜裡,燈火模糊了夏夜璀璨的銀河星辰,不然,若是讓這個長安頭號紈褲發現了他的失態,指不定這廝心裡頭怎樣得意呢!他瞧上了這個人,但他卻不能讓這廝知曉。
至少眼下不能。
平樂侯爺郝春心裡頭如今還沒有他陳景明的位置,若是他先失態,豈不是平白地把自家臉皮扔在地上任這廝踐踏?
陳景明唇邊笑容越發涼薄。「侯爺,如玉身上的桂花香就這樣好聞?」
「......嗯?」
陳景明話題轉換的太快,郝春有點沒跟上。他愣了愣,繞著烏黑馬鞭的手抬起,用鞭梢撓了撓後腦勺。「還、還行吧!」
陳景明又抿了抿唇,隨後用力地閉了閉眼,長呼出一口胸中惡氣。他想說,侯爺可還記得,這世上除了小倌樓裡的如玉,還有人也熏著桂香?下官與你初相逢時,髮絲衣角也曾熏染隔年的桂子香。
可郝春不在意。
郝春不在意,他自家反覆提起,不過是把臉皮扔在階下任人踩。也罷!他與一個小倌比什麼?真要比......怕他也比不過。
陳景明再睜開眼時,話語波瀾不驚。「下官趕著去大理寺,告辭了。」
......這也未免太跳躍了吧?
郝春怔怔地望著陳景明,張了張嘴,冷不丁就被猛地撞開。陳景明用力擦過他衣角,登登登走到廊下,逕自去了門外賓客栓馬處。
夜色深處,陳景明跨馬,沒入夜色更深處。
徒留下郝春撓著頭,一臉不知所措地張大嘴,眼尾仍泛著酒醉後的微紅。許久後,直到看不見陳景明背影了,他才悻悻然地朝階下啐了一口。
「怪不得都說他是長安城人緣第一差勁!果然,這......嗝,這就他媽莫名其妙嘛!」
郝春轉身邁著歪斜步子回府,隻字不肯提,方才陳景明砰地撞開他下階時,兩人衣角相擦,他分明聽見了自家胸膛內怦怦的心跳聲。
一聲聲,激越如戰鼓。
作者有話要說:
如玉:侯、侯爺那貨是駱駝的尺寸。
陳景明:呵!他用不上了。
第33章 ------
陳景明憤然別了平樂侯府,一路上黑燈瞎火,半個人影都不見。他冷著臉徑直打馬直奔大理寺,月色將隱不隱,樹梢外風聲也帶著股血腥氣。
「來者可是陳大人?」
獄卒早早地立在栓馬處等候,得了聲答應,又提燈照了照陳景明的臉,驗明正身後,這才鬆了口氣輕聲笑道:「候了您半刻鐘了,聽說您叫平樂侯爺接去了,還怕您不來。」
陳景明現在最聽不得平樂侯府這幾個字,俊臉一沉,薄唇譏誚地彎起半個弧。「怪不得朝中人人都懼大理寺,原來消息靈通如斯!」
獄卒一怔,見他臉色不好,還以為他是與平樂侯爺正在廝混的時候被從床帳內拽出來。這兩位久別重逢,又是良宵,陳御史有點起床氣......可以理解。
獄卒自認為很懂,默默地受了頓訓,引著陳景明往牢房內去辦正事兒。
獄卒提燈在前,陳景明冷著臉一身寒氣跟在後頭。待入了牢獄,銅鎖吱嘎轉動,地道下一級級台階蔓延的血味愈發濃郁。烏邊靴底落在階梯,鐸鐸鐸,異常空寂。
「大人,仔細腳下。」獄卒提著燈,低聲地附耳報道:「范家那位今兒個開始鬧絕食了,大約是曉得江南道的事兒發了。」
陳景明腳步一頓。「怎麼曉得的?」
「盧陽范家的老祖宗昨兒個親自來了趟,坐的青呢小轎。雖然叫郭寺丞攔著沒探成監,但是牢裡頭這位估計著是他在江南道賣官的事兒犯了,從昨兒夜裡到現在,尋死幾回了。」
陳景明垂下眼,默然了好一會兒,呵地冷笑了聲。
盧陽范家「老祖宗」,論輩分,如今的永安帝都得喚一聲姑母。永安帝之父光帝只娶了一位皇后,後宮如同閒置,帝后大婚後幾年無所出,不得已,賢皇后與幾個宗室內推舉出來的「公主」以姐妹相稱,但後來永安帝出生,「公主」及「公主」家的孩子就沒用了,皇宮都沒能住進去。盧陽范家這位,就是當年秦氏宗族內被帝后認養的義妹之一。名分地位放在那,大理寺寺丞確實不敢硬攔。
「范勳在江南道上賣官鬻爵,不過仗的就是這位老祖宗的勢。」陳景明淡淡地道,「如今她倒不嫌是非大,居然還親自來大理寺鬧。」
「鬧,倒也不曾鬧。」獄卒苦著臉,小心翼翼地壓低嗓門道:「程大司空慣來不喜這些,但陛下獨寵大司空,既不肯娶妻,選皇嗣之事甚囂塵上。朝中諸位大人都避嫌,宗族內有些人,頗有些得勢。」
這句有些人、有些得勢,指的可不是盧陽范家這位老祖宗一個不得寵的公主,而是諸侯藩王。
安陽王進京後廣納言路,名下門客號稱三千,一副來勢洶洶對東宮位志在必得的架勢。
陳景明想起白日裡在平樂侯府,王老內侍也曾提點他,道是平樂侯府如今也被架在火上烤,安陽王視同樣受到永安帝恩寵的郝春為眼中釘。挺秀長眉微蹙,倒是沉吟了一瞬。
「大人,可確定要連夜提審?」
陳景明心內盤桓了幾息,忽然薄唇微彎,寒聲道:「審。如他再不認,用酷刑!」
獄卒一怔。
陳景明憋了一肚皮氣,想起自家去了江南道幾個月,郝春這廝就在長安城花天酒地打了幾個月的野食,眼下辛苦揪出來的范家還想以死封口,眉目間都帶了森寒。他轉向獄卒,燈火掩映的他那雙點漆眸幽深。「如果你不敢,喊郭寺丞來一道夜訊!」
**
陳景明發狠的時候,郝春在做啥呢?
他正躺在雕花大床上睜著兩隻眼睛發呆,雙手枕著頭,眼珠子骨碌碌盯著帳頂懸著的一顆雞子大的夜光珠。
從前王老內侍總安排人陪侍,郝春躺在裡頭,腳踏上總要留一兩個守夜的清俊僕僮。到了十四歲郝春正式封侯,守夜的就換成了美貌侍女。蜜兒原也就因容貌拔尖,愛笑又貼心,一步步熬到貼身侍女。後來郝春出征西域,就將蜜兒也打發走了,約莫如今孩子都有了。
郝春咂摸著唇,酒意醺醺,卻又毫無睡意。
不,他想的人不是蜜兒。
王老內侍安排僕僮、也安排侍女,回頭那些人都是完璧,倒也曾問過郝春,問他是否有可意兒的,若有,怎麼著也能替他弄來。若是對方身份高,求也能從永安帝那求來。
王老內侍的原話是,侯爺,您就不替老郝家留個後?
郝春不知道那句是王老內侍問他,還是永安帝在透過王老內侍的口問他。反正他一概都是答,沒勁兒!那些個人,都沒勁,提不起興致。
......可如今呢?
郝春目光直直地盯著夜光珠,下頭又腫又脹,躁的他幾乎不能挪窩。尿都撒了三泡了,怎地還怦怦心跳、氣都喘不均勻?
......不能吧!陳景明那傢伙不就是撞了下他嗎?至於麼?!
「......侯爺怕是睡下了......是是......曉得了。」
外頭竊竊喁語,不曉得是哪個狗膽包天的在議論他。
郝春正愁睡不著呢,眼下聽見有人議論他就蹭地一下坐起身,窩火地厲聲問道:「誰?」
外頭寂了數息,片刻後王老內侍的咳嗽聲響起,隱約帶著點咳嗽。「侯爺,事關夫人。您要還是醒著,可要聽聽?」
郝春坐起來的急,暈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所謂夫人,是指陳景明。「他又怎麼了?」
郝春語氣很沖,帶著莫名焦躁。
外頭人語聲徹底停了下來。幾息後,王老內侍窸窸窣窣地打開紫竹簾席,跨過內室門檻,半個身子隱在簾席的影子裡,咳嗽著對他道:「侯爺被沈大人叫去暗香樓後,夫人曾與老奴提起過,道是大理寺有樁棘手的案子,他須協辦。此一去,興許數月也不得歸家。倘若侯爺此番再喝醉,打發人去喊他,他就不再來了。」
郝春怔怔地坐著,咂摸這句話滋味,眼珠子轉了轉,呵地嗤笑一聲。
倒是再無別話。
王老內侍又等了等,見他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再不開腔,忍不住又咳嗽幾聲。「所以侯爺,您今兒個醉了麼?」
「放......」
郝春原本想罵句放屁,說了個放字,好歹想起王老內侍身份,把後頭那個屁吞下去,哼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他不來,小爺我還不稀罕呢!」
「可是太常寺的聘禮還沒能送去。」王老內侍不急不躁地咳嗽著道:「原先夫人不在長安,倒也好說。如今他回來了,一不在侯府,二麼......夫人在長安東市賃的那座宅院,已經叫侯爺您安排人給退了。夫人的細軟、雜物、書籍,就連被褥,如今都擱在咱侯府呢!侯爺您看?」
郝春見他欲言又止,刻意卡著人嗓子一樣,又忍不住焦躁起來。「小爺我看什麼?王baibai有話直說!」
「夫人心善,侯爺您莫要太欺負他啊!」
「放屁!」郝春勃然大怒,忍了半天的屁字終於脫口而出,他擰眉怒目地道:「小爺我怎地就欺著他了?分明是這人不識抬舉!太常寺陸奉常那是誰?啊?那是太常寺寺卿!陛下親自賜的婚,太常寺寺卿特地兒給他送聘禮,他不收,他還要怎麼著?啊?難道他要等著小爺我親自去給他下聘不成?」
王老內侍不說話了,手指撥開內室四面掛著的紫竹簾席,帶著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深深地望著郝春。
郝春坐在鮫綃帳內突然反應過來,擰過身子,瞪著王老內侍張口結舌。「王baibai的意思、意思......是?」
王老內侍含笑點了個頭,咳嗽了一聲,慢悠悠道:「便是親自去送一次聘禮,又怎麼了?」
郝春赫赫地從鼻孔裡往外噴氣。頓了好一會兒,才一臉彆扭地道:「我不去!」
「......侯爺!」
「不去就是不去!」郝春呲牙咧嘴,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滿臉老大不情願。「小爺我是什麼身份?啊?他、他又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要小爺我死乞白咧地去巴結他?」
王老內侍微微含笑,慢悠悠地開了口。看似是對郝春好言相勸,實則一句遞一句地,都在火上澆油。「怎麼能叫巴結呢?自古以來,議親時須有媒聘,如今陛下仁德,已是親口賜了御婚,又有月氏國國主做媒,這從頭到尾,沒侯爺您什麼事兒啊?」
「怎麼叫沒小爺我什麼事兒?」郝春果然上鉤,怒道:「日後入了洞房,難道我不是他夫君?就連隔日去宮中拜會謝恩,那他也得喚我一聲夫君,到了陛下跟前兒,那也是小爺我站夫位、他為妻。」
王老內侍悠悠地接口。「哦,他喚您夫君。」
郝春越發憤怒。「難道不是?」
「是是,那必須是。」王老內侍熟練地順著他毛往下捋,不急不躁地道:「那,陳御史是不是咱侯府夫人?」
郝春呲牙笑了一聲。「王baibai說早了點,這不還沒拜堂呢!」
王老內侍不慌不忙地又道:「是,是還沒拜堂成親。可侯爺一句酒醉後胡話,說是沒有貼身人伺候,又自歎畸零人,夫人是不是連夜趕過來了?」
郝春默然。
「夫人剛從江南道上回來,從江南至長安,快馬也須一個多月。夫人是去歲博學宏詞科出身,自幼讀書,不似侯爺您習武藝,再則,夫人再強健,身子骨兒必也比不得沈大人那種打小兒混在龍虎賁中的貴胄子弟。這月餘的舟車勞頓......」
「得,打住!」郝春揉了揉青筋暴跳的太陽穴,頭疼地道:「你究竟要說什麼?」
「侯爺啊,」王老內侍俯身,壓低嗓門不疾不徐地迫他道:「這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您就親自去趟大理寺,去送個聘、順帶讓府裡這些小子送被褥吃食,又怎麼了?」
郝春頓時扯直了嗓子,一雙丹鳳眼瞪得咕嚕圓。「什麼?還要給他送吃喝?不是,憑什麼小爺我要去大理寺送聘?這、這聘禮也不在我這啊,還在太常寺擱著呢!」
「夫人乃寒門中舉,於長安一無門路二無親舊,所仰仗者,不過自身才學。」王老內侍微微歎了口氣,頓了頓才道:「夫人中舉時,侯爺恰巧不在長安,想必侯爺也不全然盡知。夫人中舉時,曾被滿長安城的人家瘋搶,兵部侍郎榜下捉婿,那出可是鬧的滿城風雨!為啥啊?就因為他是個狀元郎?」
郝春呲牙笑了一聲,小虎牙微露。「這題我會!因為當朝大司空認了他作入室弟子。」
「是啊,」王老內侍順著他話說,款款道:「程大司空權傾朝野,人人都想巴結他。可咱侯爺不,侯爺本就是一心要離那個位置遠著些。因此......侯爺對程大司空的入室弟子、咱平樂侯府御賜的夫人,也敬而遠之。」
郝春如同一隻炸了毛的小野貓,抖著肩,弓起腰背,霍然從床欄跳下地。三步並作兩步,騰騰地衝到王老內侍面前,手點住自家鼻尖,咻咻地問道:「你說什麼?」
王老內侍撩起層疊摞起的眼皮,深深地望著他,歎了口氣。「侯爺,你以為,你心中在盤算著什麼,那位程大司空能不知曉?陛下能不知?」
大司空程懷璟原也是干元二十三年的頭榜第一,少年成名,被舉朝公認為琉璃般剔透玲瓏的人。而程大司空是永安帝的枕邊人,他知曉的,陛下必然也全都知曉。
郝春心底漸漸升起一股寒意。
「侯爺為了逃離爭奪,不惜以自污,逐日家與一幫子紈褲子弟吃酒,花天酒地。陛下不曾說什麼,但是侯爺,你自打西域得勝回朝,已經許久沒入過宮了。就連面聖的機會,也越來越少。」王老內侍說到這裡,再次重重歎息。「每日早朝......侯爺您......」
「吞吞吐吐,小爺我不就是沒上朝嗎?那是陛下體諒我,允我多松彈段時日!」郝春瞪著眼,一口否認自家就是□□晾著。
王老內侍深深地把他望著,看他往下編。
郝春心裡頭就有些不是滋味。「行了行了,這些都不相干。你來爺這,把爺鬧醒到底為著什麼事兒?」
「來乞求侯爺您上點兒心。」王老內侍見他發急,笑瞇瞇地收回話鋒。「再說了,夫人臨走的時候什麼都沒帶,大理寺能有啥好用具?這不正好趕著給夫人理行囊,東西都備齊了,馬車隨時在門口候著,侯爺您看?」
郝春一噎。片刻後揮揮手,不耐煩道:「去!去!打發幾個小廝給他都送去!」
「還有一直擱置在太常寺的聘禮......」
「派個人去太常寺通知陸奉常,讓他找個日子直接送到大理寺。」
「陸奉常病了。」
「啥?」郝春滿臉不可置信,怪叫道:「他咋就病了?不是前幾天還生龍活虎喊著要和小爺一道去喝花酒?」
「病了。」王老內侍笑瞇瞇地補了句。「陛下說,這樁破天荒頭一遭兒的婚事太常寺都沒能辦好,害得月氏國國主夫夫日夜懸望,丟了咱應天的臉!減了陸奉常一半的俸祿,陸奉常就病了。」
所謂病,大概是一種名叫丟臉的病。
太常寺寺卿俸祿月三十石,年錢二千,於出身於士族高門的陸奉常而言,那點子錢糧算個屁!
「那位月氏國國主怎地還沒走?」郝春又記恨起月南華,呲牙笑了一聲。「就他愛多管閒事!」
「月氏國國夫是我應天的建業侯爺,在長安也有座府邸。」王老內侍笑瞇瞇地道:「據說,他二人是要親眼看到侯爺成親,全了禮、入了洞房才回月氏國。」
「......入個屁的洞房!」
郝春想到臨別時陳景明惡狠狠地撞了他一下,心裡就莫名發怵。他咬牙咧嘴,眉眼都皺成了一團。再想到太常寺陸奉常藉故裝病,就連替他送聘緩和的人都沒了,那股子寒氣就從心口爬到腳底板,整個人都麻了。「不行,小爺我連日酒醉,身子也不舒爽。王baibai你摸摸,我這額頭,你摸!是不是燙的厲害?」
王老內侍被他拖著手按在他額頭,手掌下少年人肌膚細膩如玉,是有些熱汗,但分明沒發熱。
偏郝春卻不曉得自家演戲又演砸了,仰起下頜,一雙秋水丹鳳眼巴巴地望著王老內侍。長而翹的卷睫毛眨巴眨巴,眼神別提有多殷切了!
王老內侍忍不住又歎了口氣。「侯爺啊!陛下一直把您晾著,難道您還看不懂?」
「看懂什麼?」郝春呲著牙裝傻。
「您一天不把夫人娶了,陛下一天就不能信您當真是鐵了心要絕嗣。老奴曾聽陛下提起過,陛下說,新的嗣君入主東宮後旁的都不要緊,就一項------得對程大司空好。陛下大著程大司空十歲,陛下是怕,百年後山陵崩,新君會容不下程大司空。」
死生契闊之事,永安帝竟然都已替枕邊人安排妥當了。永安帝對程大司空的情意可見一斑!
郝春呲牙,心裡不知為何突然不是滋味。有點酸,還有點嫉妒。
「侯爺您再不拿定主意,可就晚了。」王老內侍邊嚇唬他,邊款款地誘哄。「要麼成親,要麼就這麼耗著。長安城如今暗潮洶湧,可都是在盯著那個位置的人。」
郝春倏然抬頭,歷來偽裝的嬉皮笑臉沒了。他目光銳利地盯著王老內侍那張打滿褶子的老臉,頓了頓,話語森寒。「你這話,都與誰說過?」
王老內侍垂下眼皮,閒閒地攏著袖口笑,笑容有些奇異。「老奴是個閹人,打小兒被送進宮,先後伺候過三位帝君。當今陛下將老奴賜給侯爺,侯爺便是老奴的主子,將來老奴上山下葬,一切都得仰仗著侯爺。侯爺,您說這些推心置腹的話,我能同誰說?」
王老內侍是不是與他推心置腹,郝春判斷不出。但永安帝的確在晾著他!這樁婚事是月氏國國主做媒,程大司空親口允婚,永安帝的意思也就很明瞭了。就連陳景明那傢伙,雖然不知為什麼這麼積極,但也的確積極。
他再這麼耗著,或是與陳景明對著幹,怕是會惹怒陳景明的恩師程大司空。到時候,程大司空只須晚寢的時候在枕邊輕輕吹口氣,他郝春的腦袋可就沒了。
「都在逼著我嘛!」郝春呲牙笑的格外冷。「行吧,王baibai的意思,我都曉得了。」
王老內侍定定地望著他,欲言又止。「那侯爺您......」
「我?」郝春冷笑著用手點住自家鼻尖。「小爺我先睡覺。困!」
郝春一瞬間收功,彷彿剛才那個寒氣徹骨的人不是他,兩顆小虎牙微露,嬉皮笑臉地轉身就往床頭躲。像是嫌不夠,一入錦帳就拿繡衾蓋住了臉。
王老內侍倒吸口冷氣,隨即又急的直跺腳。「侯爺!」
郝春聲音叫繡衾蓋住,甕聲甕氣的。「別吵我!」
「那聘禮?」
「不去,打死也不去!」郝春猛地拋掉繡衾,瞪著眼咬牙切齒,每個字扔在地上都能砸死一頭駱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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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後。
郝春抱著一匣子明珠站在大理寺寬敞的議事廳內,廳角日頭恰巧照在他額頭,黑紗抹額勒得他腦殼疼。
「有完沒完了還?你們倒是快點叫陳大御史出來啊!」
陪侍的大理寺少卿裴元垂著眼,面無表情地道:「侯爺要尋的是陳御史,可惜某只知曉大理寺之事,他既不是我大理寺的人,某自然幫不上忙。」
「不是,裴元弟弟啊!」郝春急了,扯高嗓門攀起了私交。「好歹咱也剛去樓裡喝過酒不是?哥哥我平常也沒虧待你吧?哥哥我這成親的大事,你就不能幫個忙,幫我找個人去地牢把他叫出來?就一會會兒,哥哥我把聘禮當面交給他就走。」
「侯爺要成親,的確是大事。」裴元紋絲不動,仔細看,這位年僅十五的大理寺少卿姣好若靜女的眉目似乎隱帶哀傷。「只可惜,與我又有何干呢?」
郝春一噎,扭頭,看見外頭還站著十八個他從平樂侯府帶來的僕僮,人人手裡捧著聘禮盒子,大門口還杵著抬箱籠的小廝。
這、他這平樂侯的面子實在下不來!
「裴元啊,我喚你聲好弟弟、親弟弟,還不行嗎?」郝春皺著眉頭苦著臉,低聲下氣地央求這頭攔路虎。「你看,我都親自追到大理寺來下聘了,我告訴你啊,這聘禮要是再送不出去,指不定你哥哥我就是第二個陸奉常,連俸祿都得減了。啊不是,指不定就連我這爵位,都得叫陛下給捋了。」
原本就嫌生得過於姣美的裴元聽他說了這麼長串的軟語央求,頓時身子一晃,臉色變得雪片般慘白,杏子眼內水光微漾。裴元抖著唇,眼神中滿佈哀傷,主動走上前半步,幾乎是盯著郝春那雙永遠含笑的丹鳳眼,忍了數息後,終於忍不住道:「哥哥,您心真狠。」
「......呃,」郝春下意識抱著匣子退後半步,一臉警惕。「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退後,裴元便步步逼近。
大理寺少卿裴元幾乎是盯著他眼中的倒影,怔怔地掉下淚來。「哥哥,你明知我慕悅你,而今你卻叫我......替你去派人喊他來,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將聘禮親手送給他嗎?」
嘶!郝春倒抽了口涼氣。「這個,那什麼,你是不是誤會了?」
「六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哥哥。」裴元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神情似哭似笑。「十一歲那年,哥哥離開長安,哥哥在西域浴血奮戰,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坐立難安。我替哥哥去佛寺許下經書三千卷,替哥哥在家中日夜焚香......所求者,不過是哥哥你能平安歸來。」
......嘶!
郝春驚得幾乎眉毛脫框,被黑紗鏤空抹額勒住的額角青筋突突地跳個不休。
「如今哥哥果然平安回到了長安,」裴元淒然一笑,眸光中蓄著淚花,將墜不墜的,格外惹人憐惜。「可惜,哥哥卻已瞧上了別人!」
「啊,這個,那什麼......」
裴元逼的太緊,郝春已經退無可退,懷中抱著匣子後背抵到了牆角。他尬笑著試圖裝傻。「那什麼,裴元弟弟你......」
「哥哥呵......」裴元眼神絲絲縷縷地纏著郝春,手指冰涼,傾身將郝春抵在牆角,似乎就快哭出來了。他踮起腳尖仰望著郝春,雪白下頜抬起,呼吸聲細弱似一隻垂死的波斯貓。「哥哥......你且不要看旁人,你且......看一看我。」
「不不不,」郝春懷裡抱著準備送給陳景明的一匣子明珠,閉著眼拚命搖頭。「好弟弟,你可別害我!這事兒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可別戲耍我。」
裴元抬指,輕輕地搭上郝春緊抱著匣子的手。隨後他也閉著眼睛,微抬起下頜,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兒甜美笑容。
啵!
郝春脊背一僵,睜開眼,兩片冰涼的唇赫然貼在他滾燙的臉頰。
裴元竟然吻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小爺我被人吃豆腐了!
陳景明:emmm每次都能遇見侯爺在偷吃,表面平靜如老dog實則暴走.jpg
第34章 ------
身後啪地一聲,有瓷器落地,片片炸裂碎成花。
郝春受驚,猛然推開緊緊貼到他懷裡的裴元,倉皇地回過頭,就見到一襲緋紅。穿著緋色官袍的陳景明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口,臉色慘白,腳邊是碎裂的白瓷筆筒。幾支狼毫從筆筒裡掉出,滾落在地,淋漓地在青磚地拖曳出長長墨痕。
「啊,陳、陳大御史!」郝春不知為什麼突然口乾,莫名心虛。「那什麼,那不是你想的那樣!」
裴元偷吻郝春,卻被陳景明當眾抓包,當下不驚不怒,反倒抬指按住自家唇瓣,輕輕摩挲。片刻後,舌尖微探,沿著唇角t了t。他抬起頭,一雙含露杏子眼挑釁地望著陳景明,笑的歲月靜美。「原來哥哥也懼河東獅。」
郝春顧不得搭理裴元。他整個人都在看見陳景明的瞬間燥熱,嗓子眼干的發燙。「那個,你別誤會,真的......小爺我,我真的就是特地來給你送聘禮的。」
陳景明一言不發地望著廳內兩個人,臉色煞白。片刻後,他垂下眼皮笑了聲。「聘禮?」
「是!」郝春說著理直氣壯起來,牢牢地抱穩了一匣子明珠。「你昨夜離家時也不曾帶被褥行李,所以小爺一道給你送來了。」
陳景明依然垂著眼不看郝春,似乎聽見了他的話,又似乎沒有。
郝春那點子底氣又漏了,結結巴巴地解釋。「那、那什麼,太常寺寺卿陸奉常病了,我想著,咱倆好歹也是定了親的,所以特地從太常寺要來了聘禮,特地給你送來了。」
他連續用了兩個「特地」,讓人不在意也不行。
陳景明終於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侯爺為何要來大理寺送聘?」
「你賃的那所宅院讓我給退了。」郝春下意識就把老底交代了個底朝天。「你如今住在我平樂侯府,於情於理,你出門在外,小爺都得給你送被褥不是?」
「被褥、行李,」陳景明的聲音依然聽不出喜怒。「這些東西侯爺隨意打發個人送來便是。特地來大理寺,大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你什麼意思?」郝春頓時被激怒了,憤然道:「難不成小爺我跑這趟,居然還跑錯了不成?」
陳景明冷冷地笑了一聲,攥緊袖底雙拳,反唇相譏道:「侯爺特地來大理寺,原也不是為了下官吧?」
「你、你!」郝春氣結,口不擇言道:「你這傢伙分明是蠻不講理!」
「到底是下官蠻不講理,還是侯爺你惱羞成怒呢?」
陳景明踏前半步,踩著一地淋漓墨汁,深不見底的點漆眸如同死了般盯住郝春,動也不動。三息後,他猛地深呼吸了一口氣,攥著拳又再次退開。「這件事說起來倒是下官的不是,不該打擾了侯爺與少卿大人敘舊。打擾了,下官這就告辭!」
陳景明拱拱手,居然當真轉身抬腳就要跨出門檻。
「你他媽給我站住!」郝春怒極,霍然扔下一匣子明珠,憤然提高嗓門。「陳景明,你一句要到大理寺協理辦案,小爺我特地巴巴兒地跑來大理寺瞧你,結果還瞧錯了不成?」
陳景明身形一頓,片刻後頭也不回地冷冷地道:「侯爺所為何來,難道還非得下官點破嗎?」
「你說啊,你有本事倒是點破啊!」郝春氣的話都說不利索了,拿手指著陳景明背影,也冷笑著回道:「你倒是說說,小爺我所為何來?」
足有三息後,陳景明才緩慢回頭,唇邊勾著薄涼的笑意。「侯爺,你既一直看我不起,又何必特地追來這裡,特地羞辱下官?」
他也一連用了兩個「特地」,比郝春那句更惹人恨。
郝春恨不能撕開這傢伙討厭的外皮,見見他胸腔內這顆心,看看到底是不是紅的。他嚷嚷著跳起腳。「喂!你什麼意思你?」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陳景明冷笑著盯著他的眼睛,話語涼薄至極。「本來,侯爺吃野味吃慣了,下官也就勉強忍了。可侯爺今兒個居然偷吃偷到了大理寺,你讓下官如何忍?」
「什麼叫偷吃到了大理寺?」郝春瞪著一雙明亮的丹鳳眼,氣息粗亂,幾乎詞不成句。「小爺我、我怎地就偷吃了?」
死到臨頭,都叫他親眼撞見了,居然還不認。
陳景明涼涼地笑了一聲,這次是連與這廝吵架的力氣都省了。「侯爺說是什麼,便是什麼吧!」
陳景明抬腳就往外走。
郝春忙不迭追上去扯住他衣袖。「慢著!你先把話說清楚!」
別到時候去了陛下或是程大司空面前,反倒告他一筆刁狀。告刁狀什麼的,陳景明可是最拿手。
陳景明被迫回頭,一雙漆黑不見底的點漆眸微動,眼神中多了抹與裴元一模一樣的淒涼笑意。「侯爺你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郝春見他停下腳步,暗自鬆了口氣。「只是今日你須先把這些聘禮給收了。」
陳景明笑容越發地涼。「倘若我不收呢?」
「你不能不收!」郝春這次當真急了,兩片飽滿如花瓣的唇一翕一合。「你要是再不收,陛下那頭小爺我可沒法交代!」
原來不過是為了前程。
陳景明心頭再次如同被針扎一般,疼的他幾乎不能喘息。「侯爺,莫要再強人所難了。這樁婚事倘若你當真不願,不如......」
郝春怔怔地望著他,囁嚅幾次,瓊脂般的鼻尖微皺。
陳景明見他這副孩子氣的模樣,眸中悲涼意更甚。這廝原本就於他無心,所以才敢公然地偷吃,絲毫不顧及自己。陳景明拚命攥緊袖底雙拳,渾身卻不受控制地輕抖,潑雪般冷。但裴元就立在角落裡,正微笑望著他倆爭執。
不,他不能輸。
陳景明強自提起一口氣,緩了緩,冷笑了聲。「不如下官這就去宮中遞道折子,乞求陛下,取消了這樁婚約如何?」
「啊,啊......這?」郝春一時間怔住,腦子裡嗡地一聲,彷彿斷了弦。他茫茫然鬆開陳景明衣袖,愣了愣,又不死心地追問道。「你什麼意思?」
事出突然,郝春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郝春口唇微張,秋水丹鳳眼疑惑地瞪著,一直緊拽著他衣袖的手指卻縮回去了。落在陳景明眼裡,郝春這就是惺惺作態,巴不得他這句,好來個順水推舟。
是了,這廝之所以一直四處打野食,不過就是為了打他陳景明的臉,好讓他自家識趣,主動去提解除婚約的事兒。
陳景明心底倏然涼了。他奮力掙開被郝春扯住的衣袖,聲音發寒,厲聲道:「侯爺既然為難,下官也不是那不曉事的人,這樁婚事......就這麼算了吧!」
陳景明邁開腳步,渾然不顧被他扯在後頭腳步踉蹌的郝春。到了門外,這才咬著牙冷冷地道:「侯爺,請鬆手。」
郝春臉皮一陣青一陣紅,修長手指又下了死勁,兀自倔強地扯住陳景明不放。「小爺我就不放手!」
「......你到底放不放?」
「不放,就不放。」
陳景明望著這樣蠻不講理的郝春,就像是第一次認得他般,久久地凝視著他。直到郝春被他看的面皮通紅,才冷笑著道:「抱歉,下官忙的很,若是侯爺實在無事可做,不如去找大理寺少卿?」
「小爺我找裴元做什麼!」郝春也滿臉不是滋味,默了默,又道:「我與裴元,沒什麼。」
居然難得開口與他解釋。
陳景明卻絲毫沒覺得安慰,事實上,他心頭那股子邪火正騰騰地,燒的正旺。「侯爺大可放心,你與大理寺少卿一事,下官即便是面了聖,也會隻字不提。」
郝春心思被戳破,當場飆了句粗口,擰眉怒目道:「小爺我是那種怕被你這傢伙告刁狀的人嗎?嗯?有本事你去告!」
陳景明氣的一雙點漆眸幽深不見底,蜷縮在袖底的雙手攥拳,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一腳踹向郝春。
他已經忍得這麼辛苦了,偏郝春還得不識趣地揚起下巴,趾高氣揚地對他道:「哦,小爺我差點忘了,你如今可是個四品官兒,在御史台供職。這御史,可不就是個告狀的官兒嘛!」
嗖嗖風起。
陳景明到底沒能忍住,一招餓虎撲食將郝春壓倒,緊攥著的拳頭猛地揮向郝春那張穠麗如春華的臉。
郝春聽見風聲呼耳的時候就曉得不妙,敏銳地腳步後撤,但陳景明雖然不擅武藝,卻是個天生動作高手,這一撲沒能壓住郝春,上半身卻已經壓下來了。
郝春猶豫了一瞬。
陳景明那雙點漆眸如同一對兒夏夜裡最耀眼的星辰,近到迫在眉睫,璀璨其華。他居然沒能忍心揮拳對長著那樣一雙星子般耀眼的人下手,只側了側臉,彆扭地,把那股子火氣強行嚥回肚皮內。
可他這麼一猶豫,陳景明就轟然壓下來,身子騎在他身上,兩條長腿絞住郝春雙腿,拳頭雨點般落下。
郝春左右側著臉避開,一邊忙著用手臂格擋,一邊高聲嚷嚷道:「哎哎,說好了的,打人不打臉!」
陳景明再不吭聲,前仇舊恨一時間都齊齊湧上心頭,他恨不能雙手打死這廝!打死了,從此後一了百了,他再也不必日夜懸掛著這人。這廝禍害了他的心,這廝擋著他勇往直前的路。
這廝......這廝日夜在外頭打野食!
這廝怎地就那麼可恨?
陳景明壓住郝春摔倒在大理寺花廳外,裴元立刻高聲斥責陳景明,快步走出門口,想要勸架。可兩人翻滾在一處,手腳廝纏,裴元拉了幾次都沒能拉住,反倒被翻滾中的兩人撞飛了出去。
「......啊!」裴元可巧不巧地,恰好摔在碎瓷片堆裡,嬌嫩若處子的手臂被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
郝春其實也疼。他被陳景明壓著連續滾了三圈兒,陳景明在上,他在下,碎石子硌的他後背生疼,時不時還得提防著那些被陳景明打碎的白瓷片兒。聽見裴元慘叫的那會兒,他不過略分了分神,頓時叫陳景明逮住空檔,嗤啦一聲,就連煙籠寒江色的罩紗衣裳都叫這傢伙給扯破了,露出腰側雪脂般的肉。
陳景明拳頭落下來,不輕不重的,反倒像在替他撓癢般,撓的他腰間那塊癢癢肉兒麻酥酥的。
「哈哈哈哈,」郝春忍不住齜牙咧嘴,帶著點笑意,半真半假地露出兩顆小虎牙求饒。「哎喲喂,受不得了,真受不住了!你、你丫輕點!!」
陳景明恨他到現在還惦記著裴元受傷,憤然又是一拳頭,恰好砸在郝春鼻樑骨。軟骨嗡嗡地震盪了兩下,把郝春鼻血給震出來了。
「嗷------!」
郝春這回也真怒了,騰地一把掀開陳景明,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穩穩地站起身。他高挑著兩道聚翠濃眉,亮出兩顆雪白小虎牙,指著陳景明罵道:「你丫別給臉不要臉!小爺我這麼熱的天兒特地跑這一趟圖啥啊?嗯?還不是為了給你這貨送個聘禮?結果好話講盡,笑臉也賠了,你還要怎地?」
陳景明氣咻咻地半摔倒在地上,揚起臉望著他,薄唇微分,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更氣人。「我要怎樣?我又不是大理寺少卿裴大人,不能日夜替侯爺焚香禱告,下官就是個無用無能的,只能日夜看著侯爺四處沾花惹草,卻什麼都做不得。聘禮?呵!」
咦?裴元呢?
郝春警覺地眼神掃射四周,四下去尋裴元,卻沒看見人,只留意到地面尚有幾滴紅梅似的血跡。他皺了皺眉,剛覺得這事兒蹊蹺,那邊廂,陳景明又在罵他了。
陳景明冷笑了一聲,緩緩地撣衣起身,蒼白俊臉滿含鄙夷。「這聘禮,侯爺還是拿回去吧。下官受不起!」
「你......!」郝春回神,氣的直跳腳,手指著陳景明,幾乎口不擇言地嚷嚷道:「你以為小爺稀罕?要不是程大司空......」
「嗯?本官怎麼了?」
身後一個溫和含笑的聲音突然插. 進來,不是陳景明。
郝春倏然回頭。
大司空程懷璟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最要命的是,與程大司空把臂立著的那位,正是入京時押了郝春一路的月氏國國主月南華。閬外人聲寂寂,所有人都像是一瞬間不知所蹤,仔細看,牆角樹梢都有永安帝身邊貼身暗衛的行跡。
怪不得裴元不見了,合著是叫帝君身邊的繡衣衛們清場子,給清出去了。
郝春頓時整個人都僵硬了。「哈,哈哈,那個什麼......大司空您怎麼親自來了?」
程懷璟微微含笑,略點了個頭,壓根不搭理郝春,反倒轉向旁邊的月南華。「國主,看來你我二人來的不巧!」
「程家五郎向來冰雪聰明,但就是有一樣不好,總趕上人不希望你來的時候來。」月南華話裡綿裡藏針,一雙狹長美目微瞇,笑的卻分外好看。「這不,這對兒小情人正趕著打是親、罵是愛呢,你就偏又趕上了。」
「還不是月氏國主非得來大理寺,說參觀下我應天的刑獄。」程懷璟針鋒相對,同樣笑得一雙桃花眼內波光瀲灩。「啊,至於這對兒孩子,他們還小,聽不懂國主這些夾槍帶棒的話。」
程懷璟與月南華對視一瞬,隨即同時笑起來。
分明曾是一對實打實的情敵,眼下卻笑得彷彿自打娘胎裡出來就是對兒契兄弟。兩個人都容貌極美,這一笑,就是琳琅美玉閃耀於日頭底下。
程懷璟擺明了不接郝春的話頭!郝春頓時慫了,呼呼擤著鼻血,尷尬的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
陳景明倒是坦然的很,從容起身撣了撣身上塵土,雙手一攏袖,朝程懷璟與月南華二人依次行禮。「學生見過恩師,見過月氏國國主。」
「嗯,不必客套。」程懷璟含笑沖陳景明點了個頭,溫聲道:「本官也就是陪月氏國國主前來逛逛,恰好遇見你們二位......呃,你二位這是?」
陳景明面皮微紅,頓了頓才垂著眼道:「無甚。」
「當真沒什麼要緊事?」程懷璟含笑,一語戳穿。「本官來時,見到大理寺外好不熱鬧!平樂侯府帶著數十僕從,挑著擔籠,寒君,擔籠裡頭都是送與你的聘禮吧?」
陳景明臉皮越發漲紅。「這都是侯爺強人所難。」
「不是,小爺我怎麼就強著你了?嗯?」郝春頓時不依不饒,雙眼一張,忙從地上撿起那匣子明珠牢牢地抱在懷裡。明珠在手,他立即就跟充足了氣的球似的,梗著脖子沖陳景明嚷嚷道:「陳大御史,這送聘請期、三媒六聘,小爺我可一樣都沒少你的。小爺我按規矩辦事兒,怎地就成了強人所難?」
當著程懷璟與月南華的面,陳景明不願意與郝春吵,他嫌丟臉!
「老師可是為了盧陽范家而來?」陳景明沖程懷璟再次拱手,垂著眼,謙謙君子如玉。
程懷璟含糊應了聲。「唔,也順道來看看你。大理寺與旁的地方不同,何況大理寺少卿裴元那脾氣......裴元難為你了吧?」
陳景明垂著眼默了默,沒吱聲。
「咦,這事兒稀罕!」月南華率先嗤笑出聲,輕乜程懷璟。「敢情程五郎還收了個真傳弟子!這不聲不響告狀的本事,和你當年一模一樣啊!」
程懷璟長眉微挑,殷紅薄唇似笑非笑。「國主說笑了,你我當年也曾並肩作戰,況,阿四已是你的國夫,按我河間程家的族譜,我還得喚國主一聲嫂嫂。嫂嫂,你可還記得今日為何而來?」
拈酸吃醋,向來是月南華的強項。沒想到今兒個居然還被程懷璟當面頂回去了。
月南華瞇起一雙琥珀色貓兒眼,喟歎著點了個頭。「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小程公子果然是那藏鋒的劍,如今擱在陛下身邊,越磨越利了。」
「彼此彼此,嫂嫂客氣了。」程懷璟唇邊含笑,笑容卻極淡。「我要與寒君商議決獄事,嫂嫂若是覺得無趣,可讓平樂侯作陪。」
對陳景明就是直呼其字,對郝春呢,則以爵位相稱。
孰親孰疏,一目瞭然。
郝春濃眉高挑,抬袖抹了把上唇皮染的鼻血,呲著兩顆雪白小虎牙嘿嘿笑道:「國主要小爺怎麼陪,直說!小爺我但凡說個不字,那就不是人!」
嘖,陳景明不甚明顯地冷嗤了一聲。
月南華鬆開程懷璟胳膊,笑瞇瞇地望著郝春,又看了眼陳景明,故意道:「聽說平樂侯酒量好,恰好本國主也是個千杯不倒,不如咱倆同去吃酒?」
聽到吃酒,陳景明面色陡變,倏地掉頭剜了郝春一眼。
郝春莫名打了個寒噤,擤了擤鼻子,聳肩尬笑道:「這個,那什麼,剛想起來,小爺我的聘禮還沒送出去。」
月南華斜斜地瞟了眼陳景明,瞭然地拍了拍郝春肩頭,長笑出聲。「平樂侯爺,咱男子漢大丈夫,就得頂天立地。可你......嘖嘖,瞧你這慫樣!」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壞了,他們都合夥兒欺負小爺。--||
陳景明:把你那兩片嘴擦擦!
第35章 ------
月南華拍著郝春肩頭正在殷切地教育他,該如何拿出身為夫君的架勢,好好地擺個款兒。
「咳咳,」程懷璟以手握拳抵在唇邊,適時地打斷月南華。「嫂嫂莫要教他學壞,仔細回頭若是叫阿四曉得了......」
程懷璟故意不把話說完,一雙桃花眼內隱含笑意。
「程、五、郎!」月南華恨不能從白玉腰帶上拽下那支煙桿,戳著程懷璟心窩子,問他,拿十四郎來要挾算幾個意思?
十四郎比月南華小著十五歲,老夫少夫,月南華早些年幾乎是拿十四郎當兒子寵,護在懷裡怕悶著、呵在掌心裡還嫌外頭有風。如今十四郎功成名就,在應天.朝堂受封為建業侯,於江湖隱門宗首神龍山十四郎又是掌門,早就不再是那個青澀少年,兩人關係不知何時就顛倒了。
月南華打死不肯承認,他如今還當真有些怵十四郎。
上回來長安路上偶遇郝春,他不過信口調笑了幾句,十四郎回頭跟他擰了足有半個月。這還不算完!到了長安後,這小半年他的腰就沒好過,沒日沒夜地,都得被弄到哭著求饒。
「嘖,侯爺,咱有話出去說!」月南華果斷地拐了個彎,摟住郝春肩頭笑吟吟地含糊帶過。「邊喝酒邊說,聽說長安雙鳳坊有間羊肆,羊眼珠子美味。」
郝春遲疑了一瞬。「這聘禮......」
「聘禮?這不有程五郎在嘛!他是當朝大司空,又是你家侯夫人的恩師,他肯收下,難道你家那個誰,還能吱個不是?」
月南華不能與程懷璟置氣,就把氣都撒在陳景明身上,一口一聲你家那個誰,指的明明就是陳景明,偏他不與陳景明直接對話。
陳景明垂著眼皮,斟酌著道:「老師,這聘禮,並不是學生不肯收。而是眼下學生剛回長安,原先賃的宅子又叫平樂侯爺給退了租,收了聘禮,如今無地兒擱置。」
月南華只與郝春說話,陳景明便也只與程懷璟訴苦。
程懷璟微微地笑了一聲。「這叫怎麼回事?你們夫夫倆鬧彆扭,卻扯上了我與月氏國國主?」
「學生不敢。」
「大司空言重、言太重了!」
陳景明與郝春同時開口,一個恭謹有禮,另一個齜牙咧嘴地怪叫。
這兩人,的確性子差著天與地。
程懷璟微微蹙眉,片刻後,輕聲笑道:「吵架這檔子事,最忌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樣吧,你若是當真顧忌聘禮沒地兒擱,暫且放入月國主那座別院內。」
「嘿!怎地就放我那兒去了?」月南華琥珀色的貓兒眼輕動,不依不饒道:「若是有人敢給我下聘,龍十四非得把那人削平做切糕不可!」
程懷璟蹙起兩道遠山眉,也憂愁地歎了口氣。「那,要是擱在我的大司空府,陛下怕也是要惱。陛下一惱......」
陛下一惱,他郝春的腦袋就沒了。
郝春立刻呲牙笑道:「幹啥擱大司空府啊?這不那啥,他如今也沒地兒住,就住在我平樂侯府。」
呃,壞了!他把自個兒繞進去了。
郝春還來不及反悔,程懷璟果然已經接口道:「對啊,他就住你平樂侯府,你直接把聘禮扛回去不就行了?」
郝春張口結舌,一雙丹鳳眼瞪得滴溜圓。
果然一山更比一山高。程大司空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啊!這......他這敲鑼打鼓一路從太常寺搬來的箱籠聘禮,好容易抬到大理寺,結果還得當眾扛回平樂侯府?
摔!
「大司空,這事兒我琢磨著吧......」郝春遲遲艾艾,眨巴著丹鳳眼一臉討好的笑。
「你琢磨,還是做夢?」程懷璟似笑非笑地挑動長眉,又瞥向一旁死死抿著嘴的陳景明。「喏,要麼你自己同寒君商量先?」
從陳景明身上嗖嗖地散發出寒氣。
郝春立刻捂著鼻子嘿嘿尬笑,到底曉得被裴元親了,於陳景明而言是個侮辱。再者,他也不好得罪程大司空不是?「行行行,我這就給扛回去。」
陳景明一聲不吭,垂著眼立在邊上跟座玉雕似的。
郝春臨走前憤憤地盯了陳景明一眼,回頭出了大理寺花廳,一揮手,招呼自家那些僕從們。「得勒,都跟小爺回去,把這些個箱子再扛回平樂侯府。」
「侯爺,慢著些兒!」月南華斜斜地叼著桿白銅煙斗跟出來,笑著望向郝春。「那對兒師父徒弟有好些個秘密要說,不許旁人聽見,本國主只好......找小侯爺你做陪我,去長安城西市坊間耍耍。」
郝春呲牙。「國主你不是受邀來逛大理寺的麼?」
月南華瞇起狹長的琥珀色貓兒眼,笑了一聲。「本國主,改變主意了。」
行吧,各個兒都是不靠譜的主兒。
郝春聳了聳肩,無可無不可地順嘴邀請了一句。「那,就勞煩國主稍候,待這些東西送回去,小爺我就陪你去吃酒。」
「行!」月南華叼著旱煙袋,一口答應。
那邊,程懷璟三言兩句打發了郝春,讓他去陪那個礙眼的月南華,順便把大理寺外的箱籠都帶回去。寂靜的廊下便只剩下程懷璟與陳景明二人。
「盧陽范家的老八,死不肯開口。」陳景明垂下眼皮,靜靜地道:「是學生無能,辜負了老師信任。」
程懷璟輕笑一聲。「陛下無子嗣,如今宗室內各家都蠢蠢欲動,不管是否同支,也不管有沒有那個本事,如今都可勁兒地躥。盧陽范家那位原是個沒封地的公主,安分了幾十年,臨老了,倒糊塗了。」
「老師的意思是?」
「我曾經有過一位恩師。」程懷璟忽然盪開話題,微揚起臉,一雙桃花眼中波光瀲灩。烈日灼灼灑在他頭頂髮鬢,鬢角隱隱然有青綠玉色澤。「當年陛下尚且魚服,淥帝不仁,恩師忍辱苟且於朝堂,最終誅了那起子宵小。」
陳景明愕然抬頭。
程懷璟說的太過隱晦,朝堂歷歷往事,於陳景明這種寒門子亦無從得知。但能令程懷璟口稱恩師,大約只有一位。
「老師所言者,可是干元二十三主持秋闈的時任光祿寺寺卿的梅綸梅大人?」
程懷璟眼神微動,眸光中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最終他將這樣的眸光投向了陳景明。「不錯!恩師有一則,與寒君一般無二。」
陳景明忙斂眸低聲。「學生惶恐!」
「他與你一般,也是出身於寒門。彼時朝野內外俱無寒門子容身之所,幸而當時恩師遇見了個人,得以用那人門生的身份,入仕朝堂,成為應天九卿之一。」程懷璟頓了頓,又似笑非笑地道:「這點,是否恰與寒君你相同?」
陳景明琢磨著這段話意思,想到有關梅綸的林林總總的傳聞,不確定地問道:「老師的意思是?」
程懷璟歎了口氣,有些失望。「寒君啊,為人少年時,須多少有些俠氣。你諸樣都好,就有一則,我總嫌你太過謹慎了些。」
陳景明忙躬身行禮,微帶了些惶恐。「老師教訓的是!」
為人謹慎,大約還是為了自保。
程懷璟心內略盤桓了一瞬,打算再費點唾沫指導他一兩句,便又緩和了語氣,帶了點笑意道:「平樂侯爺天生是個野性子,陛下慣愛叫他猴子,寵的很!」
陳景明不曉得為何話題又扯到了郝春,撩起眼皮,點漆眸內滿是茫然。
於是程懷璟就當真笑了,殷紅薄唇微彎,右眼瞼下那粒鮮紅淚痣漾了漾。「你二人均是心思重的人,所不同者,你外表孤傲,他活的恣肆。你二人勻一勻,倒也蠻好。」
「學生惶恐之至!」陳景明深深躬身,再不敢抬頭。
被當朝大司空點評為心思重,任誰都擔不起,陳景明也不敢擔這名。尤其他一無所有,所仰仗者,不過有程大司空作恩師保他仕途。
程懷璟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微微笑了聲,傾身附耳,極輕地對他道:「陛下青春尚盛,這擇嗣一事,不過是個餌。」
陳景明悚然而驚。
程懷璟偏側眸看著他,一雙桃花眼內波光在日頭下瀲灩,不知究竟藏了多少未盡的話語。
陳景明突然間口乾舌燥,再不敢直視這位曾以「繡衣人魔」之名震懾朝野的大司空。他躬身靜立,直到熱汗濕透重衣,才澀聲道:「謝老師明示!學生盡已知悉,接下來......」
「接下來,你當盡力徹查盧陽范家一事。然後,若有必要,你再去江南跑一趟。」
「是!」
程懷璟忽然收住口,轉身,殷紅薄唇似笑非笑。陳景明順著他目光看下,就見大理寺少卿裴元施施然地從廊下走來,衣裳整肅,顯然已經刻意收拾過了。
同樣是一襲緋色官袍,裴元官袍底子上繡的是獬豸,陳景明繡的是白鶴。獬豸掌刑獄,乃凶獸,裴元卻生得姣美如好女。
「下官,大理寺少卿裴元,見過程大司空!」裴元施施然沖程懷璟行禮。
程懷璟微點了個頭,淡淡地道:「你來了,正好。本官正要去牢裡提審,盧陽范氏范勳的案子,拖了足有三個月,也差不多該了結了。」
裴元笑了笑,含露杏子眼明亮,左唇邊一粒小梨渦微露。「范勳叫陳御史接連用了一夜刑,又早萌生死志,眼下已嚥了氣了。」
陳景明悚然而驚,當即抬起眼皮冷聲道:「下官來時,他分明還活著!」
「剛死。」裴元又笑了笑,嘴角梨渦越發刺眼。「陳大人若是不信,你我可陪著大司空一道去驗屍,這屍身,還熱著。」
程懷璟忍不住蹙眉,一雙桃花眼內喜怒難辨。他沉吟了片刻,道:「死因是什麼?」
裴元又施施然拱了拱手。「便是方才下官所說的,用刑太狠,犯人手腳俱斷,加之先前犯人就已自行絕食數日,不幸沒能熬的住。」
聽起來,倒像是被陳景明活活折磨而死。
陳景明倏地面色蒼白。他抬眼看向程懷璟,欲言又止,最終又把目光垂下,靜靜道:「下官的確用過刑。」
程懷璟似笑非笑,微歪著腦袋,道:「來之前,我是親口與陛下許過了結的。既然來了,就不能空手而歸,也罷,且先去驗屍吧!」
「是,」裴元再次施施然躬身。「大司空請!」
待候著程懷璟轉身抬腳率先往外走時,裴元抬直身子,與陳景明對視了一眼。姣美如好女,梨渦淺笑,眼神卻帶著無法掩飾的輕蔑。
陳景明攥緊袖底,手背青筋一根根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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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郝春正率領隊伍浩浩蕩蕩地穿過朱雀大街,永安帝賜下的聘禮足有八十抬,於平樂侯府規制已經越格了,赫然是把郝春婚事當皇室子來操辦的規制。
朱雀大街上十里紅妝,又是御賜的規格,沿途閒漢都忍不住多張望幾眼。
月南華不鹹不淡地叼著煙斗,打趣郝春道:「照這麼個走法,怕是走到平樂侯府安置完聘禮,雙鳳羊肆都打烊了。」
郝春腋下夾著那匣子明珠,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那你意思,我能怎麼著?」
「你我先去吃羊眼珠子,這些個累贅物,打發人送回去就是了。」
「你以為小爺我不想?」
郝春提起聘禮這茬兒就來氣!濃眉高挑,一雙丹鳳眼瞪得骨碌碌。「可這是陛下欽賜的東西啊!小爺我敢不盯著嘛?嗯?」
月南華瞅他那模樣,忍不住又逗他道:「合著你是不敢?本國主還以為,你是疼那位,有關他的東西,你都捨不得,都得親力親為、親自不錯眼地看著。」
郝春頓了頓才弄明白月南華說的「那位」,是指陳景明。他立刻怪叫道:「什麼叫疼著他?就他那樣!」
就陳景明那傢伙,每見他一次,都得打架。
郝春想起來就忍不住摸鼻樑骨。「你瞧瞧,小爺我這鼻樑骨都叫他揍歪了。不成,待會兒回了府我得照照,這臉是不是也青了?這、這小爺我可就沒法見人了!」
在大理寺耽擱這麼久,天色已近黃昏,月南華順著他的話頭,打量了眼郝春。夏日黃昏濃郁光線下郝春說話間神采飛揚,眉是聚翠濃眉,眼波流轉間宛若秋水映流霞,笑起來兩顆小虎牙尖尖,俏皮可愛。確是個穠麗少年!
月南華勾起唇角,叼著白銅煙斗笑了聲。「指不定你家那位就是這個心思呢?畢竟侯爺慣愛偷吃,他把你揍破相了,侯爺再要去外頭,可就不吃香了。」
「放屁!」郝春當場爆了粗口。「小爺我是那種不講究的人嗎?嗯?」
「嗯,平樂侯爺品味是這個------」月南華豎起大拇指,算是誇獎了郝春一句,但他下刻就吧嗒吧嗒叼著旱煙袋笑了聲。「要不怎麼能挑中陳御史呢?」
郝春差點被他當場噎死。
「這陳御史啊,模樣長得好,讀書也特別爭氣!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居然能入了程家五郎青眼。」月南華笑瞇瞇地叼著旱煙袋,乜了郝春一眼。「要知道,那位程家五郎可是個極挑剔的人!當年......」
「得!打住!」郝春怪叫著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你們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小爺我可沒興趣聽!」
月南華琥珀色貓兒眼輕轉,眼拋媚絲。「曉得你只愛聽陳御史,可惜啊,這位陳御史大概在長安也留不了多久了。」
郝春一愣,下意識追問道:「為什麼?他犯了什麼事兒?」
假如沒犯事兒,為啥不留在長安?在長安做個七品京官也遠遠好過外頭十六道上的從三品節度使。何況陳景明已經熬到了個從四品的京官,他為啥要走啊?
「犯事,談不上。」月南華悠悠地噴出口白煙,狹長美目微瞇。「但也快了!」
郝春睜著眼,險些一口氣沒吊上來,直接憋死過去。他腋下夾緊了那匣子明珠,怒氣沖沖道:「你丫能不能一次把話說完?」
月南華卻偏不說完,只瞇著眼瞅他。隔著裊裊升起的煙,月南華眉目朦朧了一瞬,話語裡的意思也模糊。「......你關心他?」
郝春噎了噎,下意識又夾緊了明珠匣子,脖子梗著,嘴硬道:「你管我關不關心他!」
「你要真關心,就不該去招惹旁人啊!」月南華含笑搖頭,閒閒地抬腳繼續往前走,邊走邊道:「你要知道,這世上就沒哪個男人不愛吃醋。」
郝春恨恨地跟上,嘴裡嘟囔道:「你們一個兩個都是人精,說的話都叫人聽不懂。小爺我又招惹誰了?我這不就是去吃了幾頓酒?小爺我又不在外頭留宿。我這不、這不那啥,不是連夜回來睡的嘛!」
月南華哈哈大笑。「這些話,你且留著說給陳御史聽。不過得趕早!那位程家五郎一去大理寺,他怕是就得被攆出長安。」
「不可能!」郝春斷然否認,頭搖的跟撥浪鼓相似。「大司空是那傢伙的老師,沒理由攆他走。」
「可他辦砸了差事!」月南華笑瞇瞇地噴出一口悠長白煙,狹長美目微盼,瞅不出話語裡有幾分真。「程家五郎當年名動長安,也不過才十五,比你二位如今年紀都小著一大截。再者,這人慣來心狠,昔日淥帝諸位皇子都與他交好,那好的時候啊,恨不能褲子都借給他穿。可結果呢?潼關秦嶺一役,程家五郎親自率領著關外北狄白氏,殺的那群蠢貨片甲不留!潼關一役,伏屍千里啊!那時候,程家五郎可也沒心軟過!據說,與他最是要好的二皇子以及干元二十三年與他同科的那些人,包括隴西李家的世主李仙塵,都是叫他親手殺的。」
嘶!
郝春倒吸了口長氣。
月南華又笑瞇瞇地拿煙桿敲了敲郝春腦袋,半真半假地道:「侯爺啊,本國主教你一樁,你且記牢了。」
郝春睜著一雙明亮的丹鳳眼望他。
「這朝堂之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月南華笑吟吟地拖長了語調,輕聲道:「只有,更高的利益。」
郝春默然一瞬,突然揚起臉笑了聲,眉目間鋒芒畢露。「那,你與建業侯呢?你二人間,也是如此嘛?」
月南華怔住,隨即放聲大笑。他慣常愛穿著一襲火紅的長袍,眉目妖魅,如今笑起來就更有當年魔教教主的架勢。
亦正亦邪,永遠讓人猜不透。
郝春也不能猜透月南華話裡到底幾分真假,但他總不願意信程懷璟會不幫著陳景明。倒是月南華提醒了他,裴元那個小傢伙對他起了別樣的心思,的確該遠離著些。裴氏單傳的嫡子,若是叫他給拐到了邪路,怕是裴氏浩浩蕩蕩數百號人都得追著揍他。
嘖,想到那個畫面就□得慌。
郝春呲了呲牙,也跟著月南華一道笑。
兩人帶著從太常寺領來的箱籠聘禮,浩浩蕩蕩地到了平樂侯府,原本說要再去西市吃羊肉,結果入了花廳,就見建業侯十四郎大馬金刀地坐在那候著。一見著月南華,十四郎就皺緊眉頭,望向郝春的目光頗為不善。
「哪處都尋不見你,你怎地就來了平樂侯府?」
月南華聳了聳肩,不怎麼在意地道:「被你栓了小半年,難得出來走走。」
十四郎一噎,隨即皺眉壓低火氣。「欽天監卜的吉日最早也得明年春上,平樂侯與陳御史成婚一事,還早。你若待在長安嫌悶得慌,不如我陪你四處走走?」
月南華眼神一亮,隨後搖頭,叼著旱煙袋不鹹不淡地道:「本國主年紀大了,與你出去,野地裡......這腰受不住。」
十四郎面皮微紅,以手抵在唇邊輕咳了兩聲,輕聲道:「有話回家說。」
這回輪到月南華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回!本國主聽說雙鳳羊肆的羊眼珠子新鮮,正要與平樂侯爺去嘗鮮。」
「你要嘗,我陪你去。」
「對不住了龍十四!不巧的很,先前在大理寺,本國主就已經約了平樂侯。」月南華轉頭望向郝春,笑瞇瞇地道:「侯爺,對吧?」
十四郎望向郝春的眼神頓時厲如剜心刀。
郝春只覺得全身每處大穴都被十四郎的目光鎖死,哪哪兒都呲溜呲溜冒風。他硬著頭皮尬笑了幾聲,打了個哈哈。「哈哈,那什麼,建業侯爺要不要同去?」
十四郎沉下臉。「我夫夫二人吃酒,與平樂侯爺何干?」
郝春摸了摸鼻尖,眼角餘光偷偷地去瞅月南華。月南華眼神似有若無地,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一直蜜糖似的黏在十四郎身上。
得!他就是個給人墊背的。
郝春自認倒霉,月氏國這對兒夫夫誰他都得罪不起,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那什麼,我剛想起來,昨夜我吃酒吃多了,羊肉吃不得,怕回頭鬧肚子。」
十四郎眼神一鬆,轉向月南華,起身壓低嗓門勸哄道:「他既然不能去,我陪你去吃。」
月南華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忽然湊到十四郎耳邊說了句什麼。十四郎臉皮愈發紅,抿了抿唇,一雙凌厲的細長眼裡驀然多了笑意。
月南華也微微勾唇。
郝春杵在花廳內望著這對兒夫夫四目交纏,甜的他嗓子眼都發齁。「咳咳,那什麼,可要我派個小童帶路?」
「不用。」十四郎頭也不回,摟緊了月南華細腰就往外走。「打擾了,告辭!」
「行行,小爺我送你們。」
郝春屁顛顛跟在兩人後頭,剛走出花廳,兩人就衣袂生風,居然雙雙使出了絕世輕功。倏忽間,這對兒夫夫就踏著青灰色屋脊走的無影無蹤。
郝春怔怔地仰頭望著天,天邊紅霞漫天,一群雀兒齊刷刷飛過。
「呸!」郝春待確定這兩人走的遠了,這才低頭朝地上啐了一口,滿心不是滋味地嘟囔道:「不就是趕著回去辦事兒嘛!什麼吃羊眼珠子,分明是要吃鞭。」
郝春再抬腳入花廳,見到花廳內堆滿了沒能送出去的聘禮,就更不是滋味了。
人人都有鞭吃,何日輪到他?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人人都有鞭吃,何日輪到他?
陳景明:日!
第36章 ------
「朝廷打算新設採訪處置使,分十六道監察州、縣官吏,與你現在這位置同級別,也是個從四品。」
程懷璟坐在馬車內,車馬轔轔,車廂卻紋絲不動。馬車四角擱置玲瓏白玉冰桶,永安帝慣用的龍涎香似有若無地瀰漫於鼻端。帝君雖然不在,帝君身側暗衛卻穩穩地坐在馬車前欄,斗笠壓低,充當了大司空程懷璟的車伕。
眼下從大理寺出來,程懷璟就帶著陳景明順便一道去宮中面聖,將盧陽范家當家人范勳自殺的事情稟告永安帝。
范勳雖然不是個東西,但盧陽范家長安這支的當家人死了,總歸是件棘手的事。
程懷璟沉吟著垂下眼皮,殷紅薄唇微彎,攏著袖,說話聲音又輕又慢。待提及新設的這個採訪處置使的話題,略頓了頓,隨後撩起眼皮望著陳景明。日頭斜光中,竹簾烘的半青不黃,他右眼下那粒鮮紅淚痣漾了漾。
對面坐著的陳景明便連忙往前傾身,仔細地聽完,斟酌道:「老師的意思,是讓我藉著這個職務巡察江南道?」
「不錯。」程懷璟笑了一聲。「如今這樁案子死無對證,京中各家盤根錯節,你再查下去,到頭來也不過是,你查到誰,誰就死了。」
陳景明微帶悚然。
「這些人死了,倒也不足惜。」程懷璟殷紅薄唇微分,笑得堪稱涼薄。「但陛下要的不是多少戶人家辦葬禮,陛下要撤藩鎮,要徹底拔起這些個腐爛而又無用的枝葉。」
程懷璟盯著陳景明那雙點漆眸,不知想到了什麼,默然半晌,突然掉開眼去看右側車窗垂下的簾席。
陳景明等了又等,終於免不了茫然。他斟酌著自己是不是哪裡反應慢了半拍,便謹慎地問道:「學生倒是願意去做那斫木的斧頭,只是......江南道並未設置藩鎮。陛下自江南起兵,那處如今亦算得上井井有條,學生以為,此次去巡察只是辦理范陽盧家鬻官一事?」
陳景明生的好,但眉目顏色倒還在其次,灼灼風華......也在其次。
他最好的是那對熠熠點漆眸。
干元二十五年七月初九夜,曾有個人倉皇奔入,對程懷璟厲聲道:
「五郎,聖人有言,代司殺者殺,是代大匠斫也。代大匠斫者,稀有不傷其手矣。五郎何至於此!你知世家子如今喚你什麼?」
廊下燈影照在那人一雙熠熠生輝的點漆眸,映照出滿目哀涼。
那人也曾以才學之名動天下,冠蓋滿京華。在那人死後,世上再無一人,能衝到程懷璟面前直呼其名,怒罵他為人魔。
那人名喚李贇,字仙塵。
隴西李家的狂生二十三郎李仙塵,曾真切地為他哀。
十八年後程懷璟坐在馬車內想起了同樣天生一雙點漆眸的李仙塵,也想起了那年為了彼時尚是燕王的秦肅上下求索的自己。那年,他只是個繡衣御史,為了秦肅,不顧天下罵名,最終沾染了滿手血腥。
這血,或許他一輩子都洗不乾淨了。
「......老師?」
程懷璟定了定神,越發難掩近日自心底泛起的失望與疲憊。他垂下眼,良久,涼涼地笑了一聲。「我也曾供奉於御史台,我代大匠斫時,天下人皆罵我作繡衣人魔。寒君,你所不願也不肯做的,當年我都曾做過。」
放置著冰桶的馬車內很涼,陳景明卻突然間熱汗出如漿。他立即撩起緋紅色官袍,離開座,對著程懷璟雙膝跪了下去。「老師教訓的是!學生惶恐。」
程懷璟充耳不聞,只垂著眼,又良久,愈發涼薄地笑了聲。「你們都只要做好人,做謙謙君子,可惜,這世上,總有個人要做那惡人,受盡世人唾罵。就連史官筆下也......」
程懷璟陡然收住聲。
這番話他原也不是想對著陳景明說。一個二十歲便中了甲等頭魁的年輕人,能知曉多少世事滄桑?何況......陳景明原也不是他們那批人。
他們那批人,各自沿著勤王路走到烽煙四起,最終割袍斷義、兵刃相接。兩軍對峙時他也曾遙遙地望見過一回李仙塵,那人戴著白銀盔,深不見底的點漆眸太遠了,看不清神光。
再者,那時李仙塵已經病的很重了。
干元二十三年春那場旻皇后加考的恩科,最終只成就了他程懷璟一人,餘下的,都死了。
死絕了。今後來日,再不會有。
「學生不敢以君子自居,不敢求恩師見諒。學生只願做恩師口中那一把刀,劈盡無用之樗櫟,祈求恩師明示,此去江南後,學生該如何行事?」
陳景明跪坐惶恐。
待到了宮門,程懷璟的馬車長驅直入。永安帝身邊的暗衛御車,抖動韁繩,直直地奔入九龍殿外才停車。
「稟大司空,已到了九龍殿。」
程懷璟刷地撩開車簾,冷著臉逕自下車,居然也不管陳景明依然在他身後跪著。車門打開,燥夏晚風呼呼地捲動湘妃竹簾,陳景明臉色發白。
這幕很快就被傳回了平樂侯府。
郝春皺著眉頭,有點不信。「不能吧?大司空那麼歡喜他,不至於讓他一直跪著的吧?」
「嗐,侯爺啊!」王老內侍歎了口氣,一臉地憂愁。「咱夫人啊樣樣都好,就一樣,慣來不結人緣兒。這自打他做官起來,仰仗的都是大司空的庇護。可倘若大司空也不待見他了吧,嘖嘖!可愁死人了。」
郝春想起先前月南華笑瞇瞇地對他說,程懷璟這趟去大理寺就是去找茬,眼見著就要攆陳景明出長安的話頭來,心裡咯登一聲,但他偏要嘴硬,梗著脖子道:「王baibai慣愛唬人,小爺我看他做那個御史做的挺得意的。」
王老內侍意味深長地笑笑,斂下眼皮不吱聲。
又半個時辰後,新任監察御史陳景明跪在九龍殿外帝君避而不見的消息傳遍了全長安城。據說這次,就連他的恩師大司空程懷璟都不救他了。
郝春在平樂侯府的廊下張望了幾眼,不知為何心神不寧。
「侯爺,」王老內侍跟鬼一樣不聲不響地出現在他身後,手中提著盞燈。「早過了戌時了,您今兒個晚飯還沒吃。」
郝春頭也不回地道:「小爺不餓。」
王老內侍默然了一瞬,又緩緩地道:「宮中陛下大約是真的惱了,據說咱夫人......如今還跪在九龍殿外。」
郝春頓時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扭頭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小爺我又不是在等他!」
「是是,侯爺自然不是在等他。」王老內侍從善如流,接口道:「可侯爺這茶不思飯不想的,也於事無補不是?要依著老奴說啊,既然懸念,倒不如......」
「倒不如什麼?」郝春脫口而出。
頓了頓,又捉急忙慌地道:「小爺我懸念那傢伙?笑話!」
王老內侍不聲不響地提高了燈籠。燈火下郝春怒氣沖沖,濃眉下一雙丹鳳眼亮的驚人。
「侯爺,您可曾替夫人他想過?」
郝春怔了怔,高挑兩道聚翠眉,滿臉不高興地恨恨道:「王baibai有話直說。」
「夫人一無所有,所有者,不過是仰仗著大司空庇護。如今陛下賜婚,雖然尚未舉辦大婚禮,但在世人眼中......在夫人眼中,侯爺與夫人在朝廷上已然是一體。」
郝春沉默片刻,悻悻然地啐了一口。「那又如何?」
「女子嫁夫,總盼著夫家庇護。這男子......」王老內侍斟酌字詞,耐心勸道:「老奴是個閹人,從不知曉情之一字究竟到了私密處,是怎麼個滋味。但將心比心,夫人眼下獨自跪在宮掖外,想必亦十分淒惶。」
郝春從鼻孔裡冷哼了一聲。
「這落在外人眼中,侯爺您自打西域回來,就一直沒領到個正經職位。陛下剛賜婚沒多久,就連夫人都遭了殃。這......」王老內侍垂著眼,提著燈籠慢慢地道:「於侯府,聽著也不甚好。」
郝春滿心焦躁,眼下又總聽王老內侍在耳邊嗡嗡嗡,蒼蠅般揮之不去,心頭那股子不安又咄咄地往上躥。他皺著眉頭,越發不耐煩。「那你要小爺我怎樣?去九龍殿外陪他一道跪著才算完事兒?這早晚,宮門怕是早就落了鎖了。」
王老內侍見他連這層都想到了,忍不住心底暗笑,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那倒也犯不著。」
郝春明顯鬆了口氣。
王老內侍強忍著笑意,慢吞吞地道:「陛下有大司空作陪,想必歇的格外早。夫人這一跪,怕是就得跪一整夜。侯爺,咱夫人這腰......」
是了,那傢伙腰不好。
郝春終於找到了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頓時整個人都重新活了過來。濃眉一揚,高聲道:「他那腰不行,跪一夜,怕是那傢伙人就廢了。」
「正是這個理兒!」王老內侍忍著笑,故意輕描淡寫地激他。「於情於理,侯爺您都該遞折子去宮門外替夫人求情不是?」
郝春張了張嘴,渾身哪哪兒都彆扭。「可宮門都落鎖了......」
「只要侯爺有心,老奴在宮中這點子薄面還是有的。」王老內侍輕輕地提高燈籠,蒼老面皮上滿是褶子。「侯爺,老奴願隨侯爺一道,去宮中看望夫人。」
郝春轉過身,抬腳就走。「走走,那就快些!省得那些個挑燈撥火的傢伙又拿那誰,來做咱侯府的文章!」
王老內侍倒也沒料到他行動如此迅速,提著燈跟在後頭攆著喊道:「侯爺,您慢著些!哎,您怎地還跑上了?小喜阿丑,快點替侯爺牽馬!」
郝春出了平樂侯府,一溜煙兒地打馬直奔未央宮。宮門內外果然層層落鎖,沿途替他開門的小黃門都詫異極了,這位平樂侯爺向來什麼事兒都懶散,除了接到陛下召見不得不來,尋常絕不肯自家遞牌子,怎地今夜如此急?
「侯爺?」
郝春壓根沒空搭理這群人,一路大步流星走的飛快,口中還問著:「陳御史如今還跪著呢?跪哪兒呢?陛下都歇了,他還跪著給誰看啊?簡直就是個大寫的傻!」
郝春嘴裡埋怨歸埋怨,待真到了九龍殿外,看見漫天夏夜星辰下孤零零跪著的陳景明,他那口氣就軟下去了。
「......咳咳,」郝春站在距陳景明三步外的地方,拚命咳嗽。「那個什麼,那個誰?」
陳景明回頭,靜靜地望著他。
夏夜星子其實很明亮,又或許是郝春總不能分清初遇那個仲夏午後夢中身穿雪白紵羅長衣的美少年與陳景明------畢竟陳景明也有著那個夢中美少年的點漆眸。
郝春對著陳景明有片刻恍惚,鬼使神差地來了句。「你膝蓋疼不疼?」
陳景明張了張嘴,狐疑地打量郝春。
郝春慣來愛對他漫不經心,就算不打架,也得嘲諷他幾句,這樣溫柔地與他說話,幾乎是夢中也沒有的好事。
「侯爺有話直說。」
郝春又壓低嗓門拚命咳嗽,咳的差不多快斷氣了,才好容易想到句措辭。「那什麼,聽說你被大司空責罰,小爺我來看看你。」
依然溫柔的不像話。
陳景明臉色變幻了數次,撩起眼皮,突然勾唇無聲地笑了。「侯爺您是來看我,還是來看下官的笑話?」
......不識抬舉!
郝春瞬間就惱了,皺著眉頭高聲怪叫道:「你這傢伙怎麼回事?你如今好歹也是我平樂侯府未過門的夫人,你我一體,要是你倒霉了,連帶的小爺也沒好日子過不是?」
陳景明臉色白了白,一雙熠熠生輝的點漆眸中光亮也黯淡下去。「原來侯爺是為了前程。」
「不然呢?」郝春梗著脖子,打死不肯承認剛才見到陳景明挺直脊背跪在九龍殿外時心頭突然湧起的一陣莫名酸澀。他頓了頓,又賭氣地扭開視線,故意說道:「你丫可別自作多情!咱醜話說在前頭,你是要進平樂侯府的人,可不能有事無事地就連累我。」
陳景明臉色徹底灰敗下去,他垂下眼皮,靜默了一瞬後,索性又把頭轉過去。
再不搭理郝春。
「哎,你這人!」郝春卻偏要來惹他,不依不饒道:「怎麼個意思?你到底怎麼得罪了程大司空?他不是你恩師麼,怎地連他你都得罪了?」
陳景明拿後腦勺對著郝春,一個字不吭。
夏風吹動,陳景明身上熏的桂子飄香,郝春被這股子桂子飄香薰的昏頭漲腦,盯著陳景明背影,再次鬼使神差地咳嗽了一聲,低聲道:「那個什麼,你到底怎麼得罪的程大司空?可要小爺我去替你求個情?」
陳景明內心一動,低垂著頭,靜靜道:「也沒什麼,盧陽范家那件案子我沒能辦好,老師讓我面壁思過三日,然後打包出長安。」
郝春瞪圓了一雙丹鳳眼,怒道:「你好歹也是個從四品的官兒,如今正在御史台供職呢!為啥罰你出長安?」
陳景明聲音愈發低下去。「差事辦砸了,總要受罰的。」
「欺負人!」郝春梗著脖子高聲嚷嚷起來。「你無父無母,在京中又無親朋故舊,這、這離了長安,你去哪?」
「便是一無所有。」陳景明背對著郝春,涼涼地笑了一聲。「下官被褫奪官職,白衣出身,如今復歸於白衣,與侯爺的婚事怕是也黃了。想必侯爺你內心裡高興還來不及吧?侯爺又何必惺惺作態?」
「呸!呸呸!」郝春一連啐了三口,瞪著眼睛怒道:「你把小爺我當成什麼人?你眼下落了難,小爺我難道就很高興嘛?我為什麼高興?」
「侯爺一向歡喜美人醇酒,又嫌下官礙了你的事兒。如今下官即將被打發去江南......」陳景明欲言又止,故意頓了頓,才低聲憂愁地道:「江南原本是盧陽范家經營的地盤,我逼死了盧陽范家長安這支的當家人,范氏對我恨之入骨。此次去江南,怕是連個全屍都不定能留下。侯爺,如今可趁了您的願?」
「放屁!」郝春厲聲反駁道:「你這傢伙淨會嚇唬人!咱陛下登基前,原本就是在江南受封的燕王,那江南道兒,怎麼就成了盧陽范家的地盤?」
陳景明背對著他搖了搖頭,語聲越發淒涼,字詞掉在地上,就像是夏夜裡無人問津的螢火蟲。「下官就知道侯爺必不能信。侯爺倘若不信,只須再候上三日,到時,下官白衣離京,朝廷罷官的旨意宣告出來,侯爺可不就什麼都知曉了?」
郝春咂摸著唇,幾次張嘴,都不曉得說什麼。
來時王老內侍反覆叮囑他,說是陳景明出身於寒微,心性兒極高,在朝野內外人緣都不好,眼下落了難,不知朝中有多少人在拍手稱快。王老內侍叮囑他務必仔細看顧著陳景明,一則提防有人落井下石,參陳景明各種,二則嘛,則是對郝春曉以利害,讓他切記眼下陳景明已是與平樂侯府同枝連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郝春憋了半天,才遲遲艾艾地不確定地道:「你......你真被奪了官職?」
「老師親口所說,豈能有假?」
陳景明的老師是大司空程懷璟,程懷璟是永安帝枕邊人,永安帝對程懷璟言聽計從。
郝春皺著一對兒聚翠濃眉想了半晌,乾巴巴地追問道:「那,真打發你去江南?」
陳景明歎了口氣。「陛下來到長安後,江南道就交予盧陽范家的人打理。如今整個江南道,怕是早就姓了范。下官命運兩不濟,無可奈何,怕是三日內就得被迫離京了。」
郝春久久不出聲。
就在陳景明再次感到心涼的時候,郝春突兀地來了句。「那,小爺我閒著也是閒著,我護你出長安!」
陳景明號稱冷面閻王,在御史台一年多,得罪的朝官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數不清。郝春琢磨著,盧陽范家在長安這支的當家人死了,長安這房怕不是要找陳景明拚命!一旦陳景明被褫奪官職,不用到江南,走半道兒就得叫盧陽范家豢養的門客刺殺了。
「小爺我送你去江南!」郝春慨然道:「到了地兒,再說。」
陳景明內心微動,一雙低垂著的點漆眸中漸漸升起笑意。他想起兩個時辰前......
兩個時辰前。
「老師說笑了,」陳景明跪坐於馬車內,垂下眼皮靜靜地道:「平樂侯爺自幼養尊處優,必不肯隨學生一道去江南受苦。」
程懷璟似笑非笑,一雙桃花眼內波光瀲灩,右眼瞼下那粒鮮紅淚痣微漾。「不試試,你怎麼知道他不願?」
然後程懷璟撩起車簾下車,與他共同演了一齣戲。
結果......
兩個時辰後,平樂侯爺郝春果然炸毛,一疊連聲地道:「什麼?你要被打發去江南?!同去,必須同去!你要是敢不帶上小爺,仔細你的皮!」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唉!唉!
郝春:別介,你別怕,小爺我護著你啊!
王老內侍:(暗中翹起大拇指)咱侯府夫人最能幹!
第37章 ------
永安十五年仲夏夜,陳景明跪在九龍殿外,燈火掩映著他冷玉般的眉目。
「下官此次去了江南,或許再無起復日。你我二人身份再次判若雲泥,你自享尊爵,下官從此後遊蕩於鄉野間,到老不過是個無用的私塾先生。」
郝春呲牙。他聽著這麼一大段話就頭疼,昏昏沉沉的,不知所云。「你丫別廢話!爺說陪你去就陪你去!」
「哦?」陳景明終於慢吞吞回頭,盯了他一眼。「為何?」
「為何為何,哪有那麼多為何?」郝春徹底焦躁,險些當場就在帝君與大司空同住的九龍殿外暴走。「你丫就不能聽懂人話嘛?」
「確實,聽不懂。」陳景明故意斷開這五個字,每個字都說的格外慢。
對郝春來說,聽陳景明心平氣和地與他說話更受罪------不啻於拿慢刀子割肉。何況戌時鼓已過,宮中小黃門踮著腳尖朝這邊探頭探腦,再不與這傢伙一同離開,就只能被徹底鎖死在宮中了。
深宮禁苑,他和陳景明兩人跪著不要緊,萬一明早永安帝犯了起床氣,或是夜間辦事兒的時候沒能在程大司空那討著便宜,睜開眼就得遷怒!
陳景明都快被他老師程大司空給拋棄了,若再當面得罪了帝君,那可真是......找死不看日子。
郝春耐著性子與陳景明「講理」。「別廢話,這事兒就這麼定下了!」
他說著來扯陳景明衣袖,趁彎腰的機會突然壓低嗓門講了句悄悄話。「你丫還真打算在這兒跪一夜啊?仔細惹惱了帝君,死都沒具全屍。」
雖然惡聲惡氣,但話裡意思倒像是真在關心他。
陳景明仍在沉吟不決,緋紅色官袍肩頭繡的白鶴已經被郝春揪的變了形。他立即挑起長眉,不悅地低聲道:「放手!」
「你到底起不起來?」郝春脾氣也快壓不住了,怒氣染的他臉色緋紅。「快跟小爺回府!」
回府?聽起來倒像是郝春這趟來,特地捉他回家。
陳景明起先的竊喜摻雜了羞惱,臉色也漲紅了,一張冷玉般的臉在星輝燈火中熱騰騰的,著了火般。「你......你先放手!」
郝春見他磨磨唧唧,更加不耐煩。「起來,走!」
修長手指暗中用勁,嗤啦一聲,居然把陳景明的官袍上那只白鶴給扯成兩半。
陳景明穿著件破爛官袍,整個人都崩了。他蹭地一下站起,起來的太急,郝春居然沒防住,被他騰騰騰地推搡著倒退了三四步。
「你丫怎麼個意思?」郝春揚起臉,渾然忘了這是在永安帝的宮殿外,怪叫著開始擼袖子。「你丫就是欠揍!」
陳景明紅著臉,扭頭垂眼仔細打量肩頭被扯壞的官袍,壓根沒空搭理他。
「呸!不識抬舉!」郝春怒極,腳下打了個旋兒,作勢就要轉身往外走。「你不走我走!小爺我忙得很。」
陳景明恰好撩起眼皮,見他火燒屁股般要獨自回府,頓時勾起前情,冷笑了一聲。「是啊,此刻夜深,侯爺忙著回府去偎紅倚翠。」
郝春原本已經掉頭衝出去一箭之地了,聽了這句,怒氣沖沖地回頭。「小爺我就找人怎麼著了?關你屁事,呸!」
陳景明叫他氣的肝疼,捂著小腹,白著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燈火照不到的暗處,有兩個人影立在青碧色屋脊上,見狀忍不住同時笑出了聲。
「陛下,你可又輸了。」
永安帝秦肅摸了摸鼻尖,嘿嘿尬笑道:「朕確也沒想到郝春這孩子如此不爭氣!但是......」
「沒有但是。」程懷璟輕聲道:「明日一早陛下就頒旨奪了陳景明的官身,逐他去江南。」
「然則......」
程懷璟輕輕地嗤笑一聲。「陛下所慮者何?」
永安帝秦肅輕輕摟住他細腰,斟酌著字詞,低聲道:「他到底是你的弟子,朕當眾削了他體面,怕於卿卿你......臉上不好看。」
程懷璟低垂雙眸,良久,笑了一聲。「我沒有什麼臉面,我的臉面,比不得陛下的江山。」
這話很涼。
即便隔著近百步距離,正在與陳景明鬧脾氣的郝春都似有所覺,驀然回過頭,瞇著眼回望宮闕連綿深深處。
原本正在獨自生悶氣的陳景明見狀一怔,剛以為這廝良心發現,卻見郝春又扭頭繼續邁開步往外走。夜色燈火中郝春一襲朱紫色錦袍華貴異常,夏風撩起袍角,赫然有殺氣。
陳景明抿了抿唇,想起這廝確也曾征戰過疆場,心裡這點子剛躥起的疑心又消掉大半。大概不是真要殺他,雖然吵架,不至於。郝春這廝......大抵還是個良善之輩。
但陳景明眼下有些無所適從。
郝春連夜闖入禁苑,本是為了拉他去平樂侯府,結果兩人反倒又吵了一架。他若是追上去,不免有點慫。
陳景明這麼一猶豫,郝春已經腳下生風走的人影都看不見了。
「陳大人,」一直在不遠處踮腳張望的小黃門適時走近,躬身低聲道:「平樂侯爺回去了,您還跪嘛?」
這話聽著古怪。
陳景明嘶地倒抽了口涼氣,挑眉似笑非笑。「怎麼著,難道本官是特地為了跪給他看的不成?」
小黃門伶俐地改了口。「那倒不是!只是陛下與大司空已經歇著了,您要是接著跪呢,就得在這兒跪一夜。要麼,您還是跟著平樂侯爺一道回去吧?」
陳景明抬眼看向銅門緊閉的九龍大殿,內心猶豫不決。
那小黃門便又勸他。「卯時眾位大人都得進宮,到時候,見了陳大人跪這兒,於您臉上也不好看不是?」
陳景明想到自家那糟糕的人緣,默然片刻,朝那小黃門拱了拱手。轉過身,膝蓋僵硬地抬腳往外走。他走的極慢,每一步,都在燈火闌珊處自帶蕭索意。官袍也叫扯壞了,風一吹,零落落魄。
待陳景明緩緩地走到宮門外,意外看見燈火下郝春居然牽著玉華驄在等他。見他到了,皺著眉頭,惡聲惡氣地凶他道:「虧小爺我喊你半天,你丫怎麼才來?是從去年起就沒吃飽飯嘛?」
陳景明微微一怔。
剛才在宮內郝春與他吵了一架,又推搡半天,他以為郝春早就氣咻咻地走了。
「看什麼看?」郝春瞪圓了那雙丹鳳眼,怪聲道:「實話告訴你,要不是你這傢伙如今掛了個賜婚聖旨在身上,與小爺我同氣連枝,看小爺我肯不肯受你這鳥氣!」
忍了許久的笑意終於慢慢擴散至唇角,陳景明唇角微勾,淡聲道:「侯爺可以不必等。」
「放屁!小爺我都等了一炷香了!」郝春焦躁地催促道:「別跟個女人似的,你丫到底走不走?」
陳景明抬眼望了望四處,郝春只牽了一匹馬,宮門外平樂侯府一個僕從都無。戌末亥初,自然也不能驚動人去僱車轎。
陳景明踟躕片刻。「侯爺只騎了一匹馬?」
郝春瞪著他,像是在看一個傻子。「小爺我難道長得像個趕馬的?沒事兒我遛著一群馬來宮門口作甚?」
陳景明便挑起兩道長眉,冷玉般的臉微紅。
郝春上下瞅著他,再回頭看看自家牽的玉華驄,似乎難得明白了一回,慨然道:「沒事兒,小爺我載你回去。反正你全身上下也沒幾兩肉!」
......嘶!
陳景明剛明朗一瞬的心情又陰鬱了。他冷著臉,輕哼了一聲,道:「下官雖然不似侯爺自小習練武藝,但勉強也算得身康體健,侯爺這句話什麼意思?」
「就這麼個意思!」郝春呲牙笑,眼神上下掃視陳景明,渾似當他是個光著的,嘴裡話愈發下流。「上來吧!小爺我雖談不上閱盡千帆,但多少還是見過幾個男人的,就你這小胳膊小腿,嘖,擱西域沙漠裡頭,沙塵暴一來,你丫就飄到敵人帥帳裡頭去了。」
痞裡痞氣,一股子兵匪味。
陳景明再次皺眉,剛想反駁幾句,架不住郝春一直催他。
「快點上馬啊!你和小爺我還害什麼臊?再說了,就你那幾兩肉,小爺我說你還不服氣。等成婚那天,揭蓋頭那桿秤小爺我給你留著,夜裡咱稱稱,嗯?」
「你......」陳景明氣結,臉皮漲的通紅,那雙點漆眸卻愈發亮的驚人。
「哈哈哈哈!」郝春放肆大笑著先翻身上馬,扭頭對他道:「再不來,小爺我可就真走了,回頭你自己走路回去。」
深夜燈燭不甚明亮,郝春騎坐在寶馬玉華驄上,扭頭回望時眼神明亮,一張穠麗的臉怎麼看都美。
陳景明攥緊袖底雙拳,垂下眼皮,強忍著胸腔內那顆怦怦直撞的心,一聲不吭地挪步到玉華驄邊。他剛要抬腳跨上馬背,冷不丁郝春卻催馬往前猛地躥出一箭地,然後勒住韁繩,望著他一臉懵的樣子哈哈大笑,兩顆雪白小虎牙格外惱人恨。
「哈哈哈,叫你上馬你不肯,現在叫你吃吃灰!」
玉華驄揚起的風掀開陳景明官袍下擺,他立在風裡,望著那個兀自笑得囂張的平樂侯爺,半晌沒反應過來。
「看你那呆鵝樣!」郝春揚起手中的烏黑馬鞭,下巴高抬,居高臨下地呲牙笑道:「你真當小爺我是個泥塑的?就你那臭脾氣,你當能有幾個人受得了你?」
陳景明氣的臉皮一陣青一陣白,唇皮咬的艷紅,瞪著郝春不吱聲。
「嘿嘿,得了得了,開個玩笑,陳大御史你莫要介意。」郝春卻又勒住馬,幾步回到他身邊,長臂一撈,垂下手對著陳景明道:「走吧,咱一道回家。」
長安宮門外,暗夜燈火覆影流光,朱紅色箭袖鑲著雪白紋邊,袖口綴著粒顫巍巍的明珠。少年郎修長手指也似微微染了些許蜜蠟色,指腹薄繭子一層。
陳景明盯著那隻手,抿了抿唇,隨即猛地握住郝春的手,利落地翻身上馬。
「咱回家咯。駕------!」
郝春接了人,志得意滿地雙腿夾緊馬腹,一路風馳電掣地從宮門回平樂侯府。
夜風撩起陳景明緋紅色官袍,被郝春扯爛的肩頭入了風,微有涼意。他踟躕了一瞬,猛地咬牙,探出冰涼的手,往前抱住郝春的腰。
「哎喲喂,別,別摸那裡!」郝春忍不住笑著左右閃避,嘴裡沒好氣地笑罵道:「你丫能不能別撓小爺那塊癢癢肉?」
陳景明唇角微勾,也帶了點笑意回敬道:「侯爺頂天立地,去征戰西域都能大殺四方,難道還怕撓癢癢?」
「別,別介,」郝春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真癢。」
「哦,真癢。」陳景明雲淡風輕地點了個頭,頓了頓,又改為屈指撓向郝春右腰側那塊柔軟的小肉。「那這樣呢?」
「!」
郝春驚的險些沒控住馬,從馬背上栽下去。他扭頭怒瞪著陳景明。「你丫故意的?」
陳景明被他當場抓包,手指仍虛虛地搭在郝春腰畔,揚起臉,一臉無辜。「啊,侯爺說什麼是故意的?」
「你、你丫的!」郝春咬著一口雪白銀牙,恨恨地道:「不許亂摸啊!小爺我可警告你,啊......哈哈哈......哎喲喂不能,不行,你不能摸那裡。」
陳景明壓根不搭理他,左右手齊動,四處摸索著郝春的癢癢處。
郝春笑得直接從馬上撲下地,玉華驄載著陳景明逕自躥出一丈地,然後昂首長長地嘶鳴了一聲,馬蹄不安地刨動,掉頭奔回來接郝春。
玉華驄像是曉得犯了錯,屈起前膝,低頭討好地用腦袋蹭了蹭郝春,馬鬃長長地拂過郝春臉頰,惹得他又忍不住笑罵了句。「你個夯貨!連你自家主子都不識得。」
郝春抱著玉華驄一骨碌爬起,馬背上的陳景明身子震了震。
「得,這回你坐前頭。」郝春從背後越過陳景明抖動韁繩,帶笑啐了一口。「安分些!咱倆還沒成婚呢,這要是那啥啥,算誰勾搭的誰啊這是?」
有郝春在後頭,陳景明後背瞬間繃的筆直,整個人如同一隻準備開屏的雄孔雀。
「駕------!」
玉華驄馬蹄迅疾如奔雷,擊碎了長安城靜寂的夜。
直到遙遙能看見平樂侯府門頭、也能看見門口台階上提燈候著的王老內侍,陳景明突然靜靜地開口打破沉默。「算你勾搭我。」
郝春一愣,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揚眉怒道:「放屁!」
說話間玉華驄已經奔到了平樂侯府門口,長嘶了一聲停下,郝春立即憤然甩鐙下馬。他下馬太快,不經意地擦過陳景明衣襟,夏夜裡獨屬於少年郎的塵汗味散開,隱隱尚存有一絲一縷的沉水香。
陳景明獨自留在馬背,雙目低垂,冷玉般的臉頰微紅。
王老內侍迎上來時見到這幕,忍不住提燈又照了照陳景明模樣,口中笑著打了個哈哈。「夫人也一道回來了?快些歇著,老奴讓他們備了綠豆羹,正好吃了歇息。」
陳景明不著痕跡地鬆開腿,候了片刻,待下頭異狀解除,才翻身下馬。再抬頭,郝春早一溜煙走的沒影兒了。
「侯爺性子急,夫人您可別介意。」王老內侍笑瞇瞇地使了個眼色,立即有僕僮牽馬去馬廄,他自家則引著陳景明一路往侯府內走。「先前聽說夫人在宮內跪著呢,哎喲喂,可把咱侯爺給急的!老奴不過眨了個眼的功夫,侯爺就已經自家躥出去未央宮了,連個使喚的都不及帶上。」
陳景明抿了抿唇,沒吱聲。
他下頭脹的慌。
王老內侍察言觀色,又呵呵笑著補了句。「要不陛下怎麼總說咱侯爺是個猴性子呢?但就一樣,侯爺這性子急,有時就愛嚷嚷幾句,但咱侯爺心裡頭,其實還是最關心夫人。」
郝春能關心他?有多關心?
是不是,他想要的那種?
陳景明腳步微頓,涼涼地笑了一聲,淡然道:「下官知道了。」
靴底踏過夏夜長廊,燈燭在風裡時不時閃爍未定。陳景明沿著陌生的路走向更陌生的廂房,心底卻總在盤旋著,郝春那廝居然怕癢?也不知道,除了腰間那塊小軟肉,到底還有哪兒怕癢?
一襲朱紫色錦袍的郝春適時從花叢裡走來,大步流星,高聲地朝他喊了聲。「喂!那個誰,廚房端了冰蓮子和綠豆羹,你要不要來吃?」
陳景明頓住腳步,唇邊微彎,點漆眸內靜靜的。「好啊!」
郝春立刻像是鬆了口氣,邊撤步往回走邊高聲道:「要吃就快著些,吃完了好睡覺。」
聽起來,像是當真接受了他做這座平樂侯府的夫人。
陳景明唇邊笑容越發明顯,只略朝王老內侍點了個頭,便逕自接過燈,提著燈一路循著郝春足跡往花苑走。
郝春走出去十幾步,又回頭等他,皺著眉惡聲惡氣地道:「你丫走快點啊!」
陳景明笑了聲。「比不得侯爺身輕如燕。」
「那是!」郝春難得聽見陳景明誇他句,頓時高興起來,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道:「不是小爺我吹,要不是為著你,剛那段路小爺我使上輕功,跑的那速度,嘖,比起玉華驄也不差什麼。」
哪有人好好兒地與馬作比?玉華驄再是良駿,也不過是頭畜牲。
陳景明靜靜地,提著燈又笑了聲。「那,改日侯爺展示一下,讓下官開開眼界?」
「找機會吧!」郝春拍著胸口答應了,又瞪他。「就這幾步路,你丫快點啊!」
「來了。」
郝春直等到陳景明追上,這才轉身,與他並肩往花苑去吃宵夜。夏夜園子裡蟲鳴聲□□,樹蔭間掛著零落燈盞,清俊僕僮流水般端來冰瓜、浮李,又有梅花糕綠豆羹,涼亭石桌上擺設著四色菜餚與一壺桃花醉。
「來來,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識。」郝春笑著打了個哈哈,力邀陳景明入座。「這以後呢,你要是當真沒官兒做了,也不須愁,大不了就住在這。至於那樁婚約,你放心!」
郝春把胸口拍的啪. 啪響。「這婚是陛下賜的,旁人不認,我認!」
陳景明立在涼亭內,定定地望著郝春在燈下眉目飛揚的臉,抿了抿唇,故意道:「倘若就連這道賜婚諭旨,陛下也撤回了呢?」
「那不能。」郝春慨然地一口否決。「咱陛下那是什麼人,啊?咱陛下是個最重情的人,既然許了你我婚事,必然不會再作罷。」
「倘若......」陳景明輕輕地擱下燈,一雙點漆眸動也不動地盯著郝春,恨不能直望到他心底去。「陛下又替侯爺賜下旁人呢?」
「不能,那必須不能!」郝春頭搖的跟撥浪鼓相似,頓了頓,又焦躁地催促道:「你丫別是擔憂這個吧?你又不是女人,雖然腰壞了,唔......大概也算不得是個男子了,但小爺我還是要你的。」
陳景明張了張唇,片刻後,無聲地笑了。他從善如流地拱手,含笑道:「是,下官腰不好,所以今後......還須仰仗侯爺多多包涵。」
郝春下作地撩起陳景明衣擺往下摸了把,隨即哈哈大笑。「哎喲喂,把兒還在!就是後門不曉得......」
一句話還沒說完,他立即被陳景明拱翻在地。
陳景明漲紅了臉,鼓足勇氣抱住郝春腦袋,剛俯身,唇瓣還沒能湊到郝春近前,就被郝春一巴掌掄開了。郝春滿心以為陳景明這是要揍他!郝春立即高挑濃眉,哎喲喂叫喚連聲,一個翻身把陳景明給反壓住,氣咻咻地道:「你丫到底懂不懂什麼叫開玩笑?」
郝春騎在陳景明身上,神氣活現地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陳景明撩起眼皮望著郝春那副什麼都不懂的憨樣,勾唇,瞇眼冷笑了一聲。「......不懂!」
左右蟲鳴聲蛩蛩,僕僮們面面相覷,勸吧,不敢,不勸吧,又不曉得這兩位主子又在鬧啥。
陳景明眼底映著郝春,心裡麻酥酥又癢又恨,直憋了三息,才歎息般地又補了句。「這次,當真是侯爺先勾引的下官。」
郝春挑眉,茫然不解地瞪著他。
陳景明豎起兩根玉雕般的手指,深深望著郝春,點漆眸內意味難明。「第二次!」
「!」郝春惡狠狠地推搡了他一把,抬手抹掉唇邊茶漬,沒好氣地揮揮手。「不吃了不吃了,和你這傢伙每次都消停不過三刻,小爺不過逗逗你,可你呢?你丫居然還在掰著手指頭算著次數,嘖嘖,小性兒!」
郝春跺了跺腳,氣沖沖地揮袖走了。
也不曉得和誰生氣。
**
半炷香後,安陽王便在自家別院聽到了這則消息,知曉陳景明挨罰,被平樂侯爺郝春親自接回去了,然後這對兒小夫夫不知為何又在自家後園鬧翻了臉。
「這個姓陳的,連番得罪了大理寺與大司空,眼下又與平樂侯鬧翻,怕是沒甚好果子吃。」陸幾懶洋洋蹺起右腿架在涼亭,屁股一抬,索性橫身側坐於涼亭闌干,淡淡道:「依我看,盧陽范家那件案子,差不多可以了結了。」
「就是啊!哈哈,恭喜王爺,賀喜王爺!」陪坐在下首的李從貴忙起身,哈哈大笑著朝安陽王拱手。
安陽王秦典眉頭微皺,不動聲色地越過李從貴,將目光轉向安靜品茶的大理寺少卿裴元,傾身向前,含笑問他道:「不知裴氏神童裴大人如何看?」
裴元垂目,細細地啜了口茶,片刻後才道:「下官不知。」
陸幾眼眸半瞇,服過丹丸散的臉皮紅彤彤,眼尾也泛起霞色。「阿元不是不知,是不願意評價,畢竟身處於此山中,避諱些,也是有的。」
裴元撩起眼皮看了陸幾一眼,唇邊梨渦半露。「哦?六郎這是怪我言不盡實?」
陸幾深深地凝望著他,喉結滾了滾。仲夏夜於安陽王處消夏,他來前曾特地打扮過,一襲素雅的月白色常服,腰間掛著環珮叮噹,束髮的玉冠下眉目如畫。他為了裴元,棄文從武,如今胸口新練出來的肌肉雪白而又虯結,在燈火映照下也泛起緋色。
可惜,裴元眼底只有那個平樂侯爺郝春。
陸幾淡淡地掉開眼,抬手又長飲了一大口梨花白。「唔,阿元自打做了官後,說話便越來越教人聽不懂了。」
裴元放下茶盅,唇邊那粒淺梨渦再次若隱若現。「那,說句實在話,我覺得如今就說姓陳的完蛋,有點言過其實。」
安陽王秦典頷首微微一笑。「他畢竟是程大司空的弟子。」
陸幾放下蹺在涼亭的腳,望了眼裴元,輕描淡寫地接口。「那就殺了,一了百了。」
裴元微微一怔。
安陽王秦典往後坐直了身子,故意遲疑道:「長安乃天子腳下......」
「姓陳的不是要被攆去江南麼?」陸幾跳下地,披衣散發,懶洋洋地笑了聲。「待他一出長安,便通知盧陽范家的人。」
陳景明查辦盧陽范家在江南道鬻官一案,結果在大理寺夜訊范勳,范勳便死了。如今屍首還被盧陽范家長房供在靈堂尚未下葬,這血海深仇,壓根不須旁人挑撥,只消把陳景明被逐出京的消息稍微提點一兩句,後頭的,就當真如陸幾所說,一了百了。
安陽王秦典內心盤桓已畢,再看陸幾,忍不住帶了幾分真切笑意。「哦?須待他出長安?」
「明日,某與幾位長安世家子,」裴元手指輕捻茶盅上的浮凸雲紋,輕聲道:「須同去范家弔唁。」
安陽王尚未來得及開口,陸幾卻搖了搖頭,斷然否決。「不成,你不能親自去說。」
裴元抬眼望向陸幾。
燈火輝煌下陸幾眉目微動,笑容莫名多了分戾氣。「我與范勳平輩,是他幾個兒子的長輩,我去說!」
安陽王秦典默了一瞬,端起茶盅,笑道:「如此,便勞煩陸家六郎。」
陸幾揚眉一笑。「王爺客氣!」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你丫耍流氓!敢撓小爺我的癢癢肉!╭(╯^╰)╮
陳景明:你個無賴、流氓、潑皮!你、你居然敢當眾驗貨?!╭(╯^╰)╮
第38章 ------
第二日卯時,金殿,百官魚貫而入議事。
永安帝秦肅卻派人攔了陳景明,囑咐他,讓他一直在東角門外候著。日頭漸漸升起,夏日烈陽照在陳景明連夜縫補過的緋紅色官袍,身形佝僂著,低頭彎腰,說不出的落魄。
就像一條被晾在烈陽下曝曬的鹹魚。
「盧陽范家一案,就此結案。」大司空程懷璟側身坐在帝君左側,微微蹙眉,淡聲道:「然,御史台陳景明偵辦不力,當領罰。」
長安城內真正的權貴世家早已連夜得到了消息,但還是均齊齊抬眉,假意露出驚訝的表情。
程懷璟注視這些心思各異的百官,內心無聲冷笑,話語卻聽不出絲毫波瀾。「盧陽范家是在江南道上被人告了,江南距長安,路途迢遞,況,此案已著御史台協理、大理寺主辦,此次結案,就交予大理寺去辦吧!」
大理寺寺卿藍湄與少卿裴元同時出列,恭聲應了。
程懷璟揉了揉額角,看似不勝疲倦。永安帝秦肅立即傾身湊近,十二冠玉旒輕響,壓低嗓門與程懷璟問了句什麼,程懷璟搖了搖頭。
再抬起眼,程懷璟一臉疲憊。「著,撤去陳景明御史台監察御史一職,恢復其白衣之身,今日日落前,必須離開長安城。」
攆人攆的如此急,群臣中倒當真有詫異的。
裴元揚起臉,不顧身後右側陸幾瘋狂遞眼神,昂然自若地追問道:「便,終身不得再入長安麼?」
程懷璟盯了他一眼,殷紅薄唇微分,似笑非笑。「裴少卿的意思是?」
「陳御史雖然官職被褫奪了,是個庶民,但他眼下與平樂侯爺尚還有樁婚約。」裴元施施然地拱了拱手,語氣淡然。「不知大司空對此可有甚安排?」
程懷璟側頭去睇永安帝秦肅。
永安帝秦肅曉得這是輪到他發話了!咳嗽了兩聲,濃眉高挑,不悅道:「一碼歸一碼,現在談的是官事。」
隻字不提取消與平樂侯郝春的婚約。
裴元眼眸微動,張了張唇,又試探地補了一句。「應天自立朝以來,官庶不得通婚。陛下,臣問的這樁,也是官事。」
永安帝秦肅不耐煩地揮了揮衣袖,玄色大擺輕漾。「這件事,回頭再議。太常寺陸奉常呢?這都多久了,還病著呢?」
陸奉常是陸幾族叔,陸奉常人不在,旁人便都將目光投向陸幾。陸幾躬身出列,略帶憂愁地回道:「稟陛下,族叔自幼苦夏,如今又犯了舊疾,纏綿病榻不能起。確實還病著!」
永安帝秦肅冷笑了一聲,隔著十二冠玉旒,他那雙銳利的鷹眼似乎也遠在青空般。「裴元?」
裴元仰起頭。
永安帝秦肅再次開口時,每個字都又冷又硬。「你就這樣容不得陳景明?」
裴元悚然而驚,瑟縮著跪地。「陛下,臣不敢。」
「又或者,你是在暗指朕所賜的這樁婚姻不妥?」永安帝秦肅自寬邊龍椅往前傾身,視線極具壓迫感。「官庶不婚,那是誰定下的規矩?」
裴元頭都不敢抬,抖著嗓子顫聲道:「是、是應天立國以來,都是這樣的規矩。」
「哦?」永安帝秦肅沉沉地笑了一聲,笑聲從玄色帝王朝服內震盪而出,如同被施了法術般,久久迴旋於金殿內。
群臣皆悚然。
永安帝秦肅在登基前於江南封地,十一歲出征北狄,性情嗜殺,有人屠的綽號。為了奪龍椅,在秦嶺執方天畫戟衝殺,殺了數十萬人。諸世家均流傳著個說法,說是永安帝生母賢皇后本就是個胡人,在永安帝身上,流著胡人的血。
登基後十年,永安帝忙著安置郡縣廣設糧倉,自永安十年至十五年,又為程大司空親自修繕寒梅池與玉瓊樓。算起來,永安帝已有十餘年不曾大開殺戒了。
但蒼鷹畢竟是蒼鷹,何況他是個重情的人。
永安帝自幼受的是帝王術,怒極而笑,本也是帝王家慣有的事。
噗通通,百官嚇得挨個兒跪了下去,屏住呼吸,大氣兒都不敢出。只唯恐再多放個屁,就叫永安帝勾起了殺人的興致,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永安帝秦肅就在群臣悚慄中起身,緩緩地走下台階,站在群臣的面前,玄色大擺窸窸窣窣地拂動。
「朕再問一遍,這是誰立下的規矩?」
裴元白著臉跪在最前頭,目光所及只有帝君的一角衣袍。他將心一橫,低頭叩首,梗著聲音直直地道:「回陛下,我朝自立國以來,就有這樣的法令。」
「有這法令?」永安帝秦肅回頭望向大司空程懷璟。
程懷璟殷紅薄唇微彎,搖了搖頭。
永安帝秦肅便慨然地回頭,負著手,重重地道:「大司空說沒有!」
「這、這是寫在應天典第一百八十條。」
裴元眼角餘光其實已經瞥見陸幾在拚命朝他丟眼色,但他已經惹怒了帝君,此番必定不能善了,倒不如,索性把他要說的話都一口氣說出來。他重又叩首,一字一頓地咬牙道:「陛下若是不信,可命人當場查驗應天法典!」
他略過了程懷璟。
程懷璟也緩緩地起身,勾唇涼薄一笑。「應天所有典籍,如今都著落在我這。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裴元臉色慘白,梗著脖子直勾勾地望著程懷璟。自階下至王座,實則隔著十餘尺,況且有高低之分。他這樣費力地抬頭仰望王座左首處的程懷璟,對程懷璟而言也不過是無謂。
孱弱的,就像一隻螻蟻。
程懷璟緩緩地拾步走下台階,與永安帝秦肅並列,轉過頭,對永安帝笑了笑。「陛下,今日就議到這裡吧?」
永安帝秦肅慣來是只要見到他笑就魂不守舍,立即應道:「卿......咳咳,程卿所言極是!」
永安帝環顧四周,百官一片朱紫,皆伏地跪著不敢看他。他略帶了點不耐煩,沉聲道:「朕乏了,若是還有誰有要稟的,回頭遞折子到御史台。」
御史台大夫宿桓高聲應了。
宿桓於人生最落魄時,叫程懷璟給撿了,歷來凡事皆以程懷璟馬首是瞻。所謂遞折子到御史台,然後再呈報御覽,不過走個流程罷了。朝內眾官都知曉,無論走御史蘭台寺或呈報御覽,折子都會先遞到大司空程懷璟的手上。大司空看過後,還餘下幾本能當真送與永安帝過目,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能當面直陳的機會,只有朝會。
「陛下,陛下留步!」大理寺寺卿藍湄雖然慣來與少卿裴元不對付,但眼下裴元得罪了帝君,後續到底怎麼個處理,他不得不多問幾句。「裴少卿今日言語雖有失莽撞,但......」
「莽撞?」永安帝秦肅一口截斷,回頭冷笑了聲。「朕看他是在質疑朕!」
「臣......不敢。」裴元臉皮如雪片般白,抖索著孱弱肩頭,顫聲道:「臣朝會失言,願辭去大理寺少卿一職,白衣歸家。」
裴氏原本不是長安大族,數十年前自山西晉中遷徙了一支來京城,但長安這支人丁不旺,如今更是只有裴元一個子弟輩入了朝。裴元所謂歸家,大約指的不是辭了官在長安城賞花飲酒,而是遠返晉中。
程懷璟見裴元此刻尚不死心,拿遠返晉中來要挾,又擺出一副淒苦模樣,倒忍不住勾唇,也笑了笑。「聽聞裴家阿元曾點評過全長安的貴家女?」
裴元略有些疑惑地望向程懷璟。
程懷璟殷紅薄唇微勾,攏袖點頭笑道:「本官雖不甚了了,但也知曉裴家阿元才貌雙絕,曾點評過一句,說是全長安都是些個庸脂俗粉,沒有可妻者。此番裴家阿元回到晉中,或許能巧遇佳麗,也未可知。」
「哈哈哈!」程懷璟講了個冷笑話,永安帝秦肅率先捧場。他哈哈大笑著接口道:「不錯!甚善!若是裴卿當真能成就一段美滿姻緣,倒也算塞翁失馬。」
竟是默許了裴元辭官返回故里。
大理寺寺卿藍湄把一顆心放回肚皮,不動聲色地垂下頭,再不吱聲。
陸幾動了動唇,卻看見角落裡幾個人在對他使眼色,便默然片刻,重又把目光落在裴元身上。裴元現在堪稱萬眾矚目,渾身針扎似的疼,但他生性高傲,只咬死下唇再不求饒。
永安帝秦肅便不再顧及,把住大司空程懷璟的胳膊,兩人一道相攜出去了。
**
安陽王秦典雖然是目前宗室內呼聲最高的繼位人選,卻苦於不能上朝,直到散朝後才知曉這則消息。
砰!
安陽王秦典鐵青著臉,砸爛手中茶盞,在茶湯飛濺中冷笑了一聲。「那個姓陳的本就活不長,裴元怎地就那樣沉不住氣?現在好,為了將死的人,硬是把自家前程也給砸進去了!」
「那是因為王爺沒留意,」旁邊一個幕僚低聲上前,附耳道:「王爺,裴元對平樂侯有心思。」
安陽王秦典皺眉,似乎不信。「難道他也喜歡男人?」
「是不是喜歡男人,屬下不知。」那幕僚笑了一聲,壓低嗓門。「但是裴元與那平樂侯自幼相識,怕是早就情根深種。平樂侯與那個姓陳的被陛下賜婚,裴元他豈能忍?」
安陽王秦典抬眉驚訝地笑道:「果然有此事?」
幕僚退開半步,躬身道:「裴元癡慕於平樂侯,在長安世家是個不可說的秘密,屬下也是百般輾轉打聽來的,必定錯不了。眼下裴元被黜,依王爺您看,下一步該如何?」
安陽王瞇著眼想了會兒,又追問道:「那陸幾?」
幕僚抬起頭,笑得詭異。「陸幾原本是個名士,打從平樂侯奉旨遠征西域後,他就莫名其妙地棄筆從戎。王爺,您覺著他是為了誰?」
安陽王秦典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點了個頭。「哦,敢情他也瞧上了平樂侯!」
幕僚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安陽王秦典已經自己接了下去,皺著眉頭,眼神說不出的嫉恨。「這平樂侯也就勝在年輕,和個女人似的,他那臉上塗的啥?去了西域幾年,風吹日曬的,本王見他也不曾變黑!偏又唇紅齒白,專靠色相迷惑人!如今禍害了一個裴元不算,竟然還要禍害陸幾?當真是紅顏禍水、紅顏禍水!」
幕僚望著安陽王秦典那一臉細白麻子,以及因為嫉恨而發紅的倒三角眼,想了想,索性閉了嘴。
「無恥!實在無恥至極!」安陽王秦典重重地拍了下几案,憤憤地道:「你們仔細看緊著些,別叫陸幾也給平樂侯那廝拐走了!」
幕僚從善如流地躬身行禮。「是,王爺!」
**
平樂侯府,郝春從辰初就心神不寧地在自家侯府花廳內踱步。他慣來穿的艷麗,一襲火燒雲似的霞衫兒,下頭是鴨蛋青色肥筒紗籠褲,束著腳,腳下蹬著雙烏皮尖頭靴。額頭抹著鏤空黑紗抹額,走路時虎虎生風。
王老內侍在旁邊看的眼暈。「我說侯爺,要不還是打發個人去宮門口候著吧?」
「小爺我偏不!」郝春擰起兩道聚翠濃眉,怪叫道:「陛下又不許我上朝,我巴巴兒地打發個人去宮門外候著算怎麼回事?」
「可是夫人......」
「小爺我又不是擔心他!」郝春頓了頓,大概是自家也覺得這句話沒什麼說服力,又改口道:「他昨兒個夜裡跪了半宿,也沒見陛下心軟,今兒個還不定能上的了朝。小爺我若是再特地派個人去,他那傢伙賊多疑,鐵定以為是小爺我特地去看他笑話的。不行!不去!」
王老內侍憋著一肚皮暗笑,沙啞著嗓子緩緩道:「那,侯爺再這麼踱下去,咱這花廳的青磚可都叫侯爺給跺碎了。」
郝春低頭,當真看了眼腳下青磚地。
王老內侍連忙低頭咳嗽。
「得了,小爺我在這兒也洩不了火氣。」郝春自言自語地道:「派人下帖子去西郊兵營請李從貴,小爺我要與他比劃幾招,就約在西郊兵營。」
「哎喲喂,這可使不得!」王老內侍急了,煞白著臉趕忙勸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主兒。「侯爺您現在可不比從前,您是出過征的人,西郊兵營那地兒是非多,您還是少去為妙。」
李從貴如今在平樂侯府與安陽王兩頭跑,算半個幫閒,但西郊兵營卻是重兵之地,王老內侍的意思,是怕永安帝疑他。
郝春越發覺得渾身不得勁兒,他齜牙咧嘴磨蹭了會兒,重重地一跺腳。「算了,小爺我去後頭練武場耍會兒槍。若是那個姓陳的回來了,記得讓他去後頭找我。」
郝春一陣風地旋腳出了花廳,直奔練武場洩火。
王老內侍攏著手,望著一襲霞衫兒風風火火的郝春背影,半晌,搖著頭輕聲嘀咕了句。「什麼姓陳的,那是夫人!咱平樂侯府的夫人!」
作者有話要說:
安陽王秦典(捶胸頓足狀):紅顏禍水、紅顏禍水啊!
幕僚:得了吧,您就是嫉妒。白眼.jpg
第39章 ------
陳景明最終也沒能在金殿外等到陛下或是大司空召見他的消息,百官散朝時陸續經過他身邊,或多或少都會瞄他一眼,神情各異。
大理寺少卿裴元最後才走出來,與他並肩而行的是散騎將軍陸幾。
裴元在經過陳景明時腳步猛然頓住,抬起頭,一雙杏子眼含露帶泣,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陸幾立刻拽住裴元官袍袖口,壓低聲音道:「阿元,莫要惹事。」
陳景明卻已經被驚動了。他撩起眼皮,上下打量裴元。裴元原本就生的面如傅粉,現在更白,幾乎稱得上慘白。
白慘慘的,活鬼一樣。
所以剛才在朝會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陳景明不覺長眉微蹙,暗自琢磨,今兒個早朝約莫老師會如約罷黜他的御史台鉤獄中丞一職,可這於裴元而言是好事啊!一則,他以御史台中丞身份插手盧陽范家案子,對大理寺少卿裴元來講是越庖代俎,二則,裴元對平樂侯郝春有不可說的心思,慣來視他如眼中釘。他如今被罷了官,裴元只有拍手稱慶的份,為何卻慘白著臉一副喪氣模樣?
「你現在高興了?」裴元奮力掙開陸幾的手,撲到陳景明面前,鯁直著脖子,眼尾高吊著戾氣,厲聲罵道:「哪怕是你被貶為庶民,也要恬不知恥地拖著平樂侯不放是不是?呵,寒門子就是寒門子,就是這樣的恬不知恥!你這是存心要把他往泥潭裡拽!」
「阿元!」陸幾剛才沒能拉住人,眼睜睜見裴元居然破口大罵,扯到了如今帝君與大司空最忌諱的寒門取士之事,頓時也變了臉色,高聲道:「這裡是宮門口!」
裴元氣咻咻地瞪著陳景明,滿臉戾氣。足過了十息後,他大口喘著氣,臉色越發灰敗下去。又過了數息,就連陸幾都以為他平靜了的時候,他突然雙眼直愣愣的,瘋魔了般瞪著陳景明,淒厲地長笑出聲。
「是了,你了不起!你有陛下賜的聖旨,哈哈哈哈!只可憐了我的阿春哥,他、他都快要被你給害死了!」
陳景明滿臉莫名,但聽他以這種語氣提起郝春就不舒服,活似郝春是他家的一般!陳景明呵地笑了一聲,冷冷地道:「在下與平樂侯爺的事兒,怕是......與裴少卿無干?」
「少卿?哈哈哈哈,是了,我的大理寺少卿一職也沒了。」裴元咬牙切齒地瞪著陳景明,杏子眼底充血,恨恨地罵道:「陳、景、明,你可真是個禍害!你就只會坑害人!」
陸幾怕他再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忙抬手掩住他口鼻,強拖住人,也不管裴元拳打腳踢地反抗,將他半拖半抱地拽離陳景明身邊。裴元被掩住口鼻,臉色憋的紙片般煞白,那雙眼睛卻一直恨恨地盯著陳景明。
鉤子般,恨不能從陳景明臉上剜下皮骨。
陳景明靜靜地看著裴元發瘋,長眉深皺,內火也焦灼地燒起來,恨不能揮拳揍在裴元那張紙紮童子似的俏臉上,警告這只活鬼離郝春遠些!但他到底記得程懷璟先前私下叮囑他的,讓他務必不要惹事,只須頹喪地候在宮門口等消息就成。
具體是個怎樣的消息,老師沒說。
陳景明深呼吸了幾口氣,袖底雙拳緊攥,手背一根根青筋凸起。片刻後,他假裝乖乖地又垂下頭,聳著肩,一字不吭地等著人群散盡。太陽打在他肩頭發冠,七月流火,燙的流焰般,腳底下都彷彿能嗤啦冒白煙。
「陳大人,」終於有個小黃門踮著腳,見四下無人,鬼祟地朝他招手。「陳大人你過來!」
陳景明忙趨步湊近了,剛站穩,就聽那小黃門踮腳湊到他耳邊,極輕地叮囑了句。「陛下口諭,一切按計劃行事。」
緊接著那小黃門又故意抬高嗓門,飛了個白眼,尖細嗓子扯直了,叫喚了聲。「得勒,陳大人您可快些去那跪著吧!」
小黃門手一指,得,這回連九龍殿都進不去了,就讓他在宮門口東角一處光禿禿的地皮跪著。那地方挑的還特別好,連片遮陽的樹蔭地兒都沒。
陳景明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走到小黃門指的那地方,一撩袍角,噗通,雙膝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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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他咋又去跪著了?」
郝春在平樂侯府等了半天,沒等來陳景明到練武場找他,只等來這麼個消息,當場就炸了。他鐸地一聲將紅纓槍立在沙地裡,鬢角帶汗地怒道:「這傢伙是不是腦子叫驢給踢了?啊?陛下不待見他,難道他把九龍殿那塊青磚地兒跪出朵花來,陛下就能原諒他?」
「稟侯爺,夫人跪的那地兒還不是九龍殿。」王老內侍苦著臉,哀歎了聲。「夫人就在宮門口跪著呢!這、這毒日頭,就咱夫人那小身板兒,哎喲喂!」
郝春聽了更怒。陳景明雖然身材頎長,卻骨骼清瘦,走路時一陣風都能捲走。再者,那傢伙腰不好啊!
「他就是個傻的!」郝春扔下槍就走,邊走邊怒沖沖地道:「你說小爺我怎就這麼倒霉?嗯?好好兒地,和他在朱雀大街打什麼架?結果好嘛,被陛下陰差陽錯地賜了婚,還給整了個傻老婆!」
「咳咳,咳咳咳!」可憐的王老內侍得一路小跑著才能跟上,聽見他非議永安帝,連忙又勸道:「侯爺,您可小點聲兒!陛下的繡衣衛無處不在,就您這口無遮攔的,逮進去都不曉得為著什麼事兒!哎,侯爺?侯爺您可跑慢著些!」
郝春腳底生風,眨眼間就到了侯府大門口。砰!他胸口猛地撞上個人。抬眼看去,卻是個年輕的宮中黃門,戴著雕花翎,一身綠衣,手裡捧著份諭旨。
「平樂侯爺?」黃門見到他大喜,立即轉怒為喜,夾著聖旨,理了理被他撞歪的雕花翎。「哪兒都尋不得陳御史,這不,聽說他搬到您這兒來住了,可巧,就撞見侯爺您在府上。」
郝春張眼看了看。「祁公公?您怎地來了?這道諭旨是給我的啊,還是給那個姓陳的?」
「給陳大人的。」祁黃門猶豫了片刻,壓低聲音道:「論理兒,咱如今也不該喚他陳大人了。今兒個早朝,陛下親口奪了陳先生的官兒,將他貶為庶民,今兒個黃昏關城門樓子前,他就得離開長安。」
「為啥啊?」郝春心裡一驚,面上卻故意裝作完全不曉得消息。「他犯了啥事?」
「唉,這話說來長的很。」祁黃門歎了口氣,手捧著聖旨,眼角覷著郝春道:「侯爺,要不,您幫他先接旨吧?」
郝春呲牙笑了笑。「祁公公稍等,我先去宮門口把他給拉回侯府再說。」
「哎呀哪兒還在宮門口啊!」祁黃門又歎氣。「咱就是從那來的,壓根沒見著他人啊!要不,咱怎地就能來侯府宣旨?」
咦,陳景明那傢伙不是在宮門口跪著嗎?他還正打算去撈那傢伙呢!怎地又不見了?
郝春扭頭望向氣喘吁吁追來的王老內侍。
王老內侍喘著氣兒,雙手按住膝蓋,口中哎喲叫喚著道:「侯爺,您可跑慢些!夫人他又不能跑了。」
「王公公,」祁黃門見到王老內侍,忙喚了一聲,親親熱熱地道:「這許久不見,您身子骨還挺硬朗。」
昔日王老內侍在深宮,那可是貼身伺候帝君的紅人兒!祁黃門那會兒還在廢宮門口掃地,鎮日對著個瘋瘋癲癲的旻皇后,叉著竹笤帚掃枯葉。那會子的祁黃門,餓得瘦不拉幾,見人就得點頭哈腰跪地行禮。
祁黃門卑微慣了,見到昔日宮內頂級大紅人王老內侍,下意識就慫了大半。
王老內侍抬頭瞧了祁黃門一眼,帶了點矜持的笑容。「喲,小祁,你今兒個來宣旨啊?」
「可不是,」祁黃門立刻笑道:「這不是侯爺與陳先生被賜了婚麼,咱尋不著陳先生,就來侯府了。」
王老內侍聽他連「陳御史」、「陳大人」都不叫了,心裡頭咯登一聲,曉得祁黃門捧的這道大概就是削官的旨意。他眼神□了下郝春,見郝春面色也不好看,便笑容愈發熱切了幾分,拉住祁黃門道:「咱侯府夫人不在,小祁啊,我先領你去花廳,喝壺茶。」
「不不,陛下的旨意重要。」
「哎,先喝口茶潤潤嗓子再讀。」王老內侍麻溜兒地扯住祁黃門,絆住了人,立即開始套話。「小祁啊,你說咱侯府夫人被攆出長安後,是讓回家鄉南陽啊,還是指定個地方流放去?」
「流放,談不上。」祁黃門尖著嗓子打了個哈哈,笑完了,見王老內侍仍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尬的又乾笑了幾聲,最終不得已,只得支支吾吾道:「據、據說,打發他去江南。」
王老內侍立即丟了個眼神給郝春。
郝春會意,作勢不耐煩,嚷嚷著抬腳就要出府。「你倆先喝著茶,小爺我去把那個姓陳的傢伙找來。」
「哎,侯爺,侯爺......」
郝春絕不回頭,假裝聽不見後頭祁黃門急的一疊連聲喊他。他出門就飛快牽了玉華驄,跨步上馬,沿著平樂侯府到未央宮的路線四處尋找陳景明。
陳景明卻像是人間蒸發了,哪哪都沒蹤跡。
「吁------!」
郝春勒住馬頭,擰起兩道聚翠濃眉,暗道,那傢伙總不能叫程大司空給暗戳戳抓了吧?先審後殺?屈打成招?程大司空慣來心狠手辣,是朝野人人皆知的人魔,據說就連河間程家他的兄長子侄都得不到他一丁點兒照拂。陳景明那傢伙撐死了,也就是程大司空一個掛名弟子,能有多少情分?
一想到那個傢伙可能會死,郝春心頭就別別地跳,呼吸都促急。
「平樂侯爺?」
郝春詫異回頭,就見到迎面而來另外一匹駿馬,馬是大宛馬,人也長得俊美,是如今領著散騎將軍職務的陸幾。
「喲,怎地這麼客氣?」郝春立刻瞇起一雙丹鳳眼笑呵呵地撥轉馬頭,迎上去與他並轡而行。「平常不都是直呼其名麼?怎麼了這是,臉色這麼差?」
陸幾板著臉,一絲兒笑容都沒。「阿元病了,正找你。」
「阿元?裴家阿元?」郝春挑高了一對濃眉,詫異道:「他又是怎麼了?」
「陛下罷了他的官,責他即日返鄉。阿元年幼,身子骨兒又弱,一時半會兒受不了這個打擊,還沒出宮就犯了□症。」
裴元有□症,這點郝春是知道的。這傢伙自幼就體弱多病,成天藥罐子煨出來的貴公子。
但是裴元被罷了官?
「不能吧,他好好兒地在大理寺做個少卿,等閒都不參與議事。怎就罷了他的官兒?」郝春擺明了不信。
陸幾臉色越發難看,沉著臉道:「還不是為了你的事!」
「我的事?」郝春拿鞭梢指著自家鼻尖,怪叫了一聲。「小爺我能有什麼事?再說了,他罷官,關小爺我什麼事兒?」
「侯爺當真不知曉?」陸幾猛地攥住郝春胯. 下玉華驄的籠頭,一張俊臉鐵青。頓了頓,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音怒道:「都這個關口了,侯爺,莫要再做戲了吧!」
郝春滿臉莫名其妙,但是胯. 下馬被人攏住了,他也不高興地吊下臉。「陸老六,你別仗著咱哥倆關係好啊,你這話裡明槍暗箭的,小爺我可弄不懂。再說了,裴元病了,讓他找大夫就是,巴巴兒地來找小爺我作甚?」
陸幾似信非信,張著眼上下打量郝春,見他果然一臉什麼都不曉得的懵懂模樣,突然明白,敢情裴元那點子心思,這位平樂侯爺從來就不曾在乎。陸幾默然片刻,心底突生悲涼。他手握郝春胯. 下玉華驄籠頭,半勾唇,陰鬱地笑了一聲。「今兒個早朝,阿元當殿與陛下和大司空爭執,說是既然那個姓陳的已經被罷了官,本朝自立國以來又曾明令官庶不婚,如今侯爺與那姓陳的婚約,便不如撤了的好。結果不曾想,阿元卻因這句話惹惱了陛下,連這大理寺少卿的官兒,都沒得做了。」
郝春暗自皺眉,明面兒卻呲著兩粒小虎牙笑了笑,故意高聲道:「那可是陛下欽賜的婚約,要他裴元去插什麼嘴?」
陸幾望著他,沉著臉笑的越發陰狠。「阿元為你罷了官,你卻埋怨他多事。可見『自古明月照溝渠』!」
郝春齜牙咧嘴地打哈哈。「喂!說話歸說話,可別罵人啊!小爺我生的眉清目秀顧盼生輝,怎就成了爛泥溝?」
陸幾壓根沒心情與他說笑,攏住他的玉華驄,恨聲道:「一道去看阿元!」
郝春下意識雙腿夾緊馬腹往後退開半步,不料玉華驄性子烈,被陸幾強行按捺了半晌,早就不耐煩了,此刻趁機昂首奮力抬起前蹄,踹向陸幾胯. 下那匹矮腳大宛馬。
陸幾勃然大怒,長臂一撈,身子猿猴般躥起奔襲馬背上的郝春。郝春立刻柔軟地往後折下腰肢,上半身幾乎與馬背平行,完美地避開這一擊。
郝春連人帶馬撤開一尺距,口中嚷嚷道:「你這傢伙怎地還動上手了?」
陸幾催馬逼近,一邊出拳招呼,一邊恨恨地罵道:「姓郝的,你到底去不去看阿元?」
「去,去!」郝春把身子又翻過來,恰好迎面就是陸幾揮來的拳頭,他忙一把握住,嬉皮笑臉地道:「稍微晚點兒成不成?小爺我急著去找人,真急!宮裡頭那位祁公公現在還在我府上呢!」
陸幾拳頭惡狠狠地碾在郝春拳頭上,咬牙道:「他去你家作甚?」
「不知道啊!」郝春笑的一臉無賴樣,嘴裡打了個哈哈。「等把人打發走了,小爺我不用你說,肯定派人去裴府。但眼下陛下派來傳話的人還在呢,陛下那頭可等不得!」
陸幾臉色沉的能滴下冰水,一字一句道:「他要你親自去看他!」
郝春立即想到在大理寺裴元偷吻了他。哎喲喂,這小孩兒別是當真對他有什麼想法吧?那可不行,比他小著四歲呢,想起就膈應。
「為啥啊?」郝春翻著白眼不高興地道:「他罷官了不舒坦,這個小爺知道。但小爺我又不是大夫,去了能做啥?」
「阿元如今誰都認不得了。」陸幾勾唇笑得悲涼,眼神鬱鬱地盯著郝春。「他連自家父母都不識得,只認得你,也只記得你平樂侯爺的名姓。湯藥灌不下去,藥石罔醫......侯爺,你便是阿元的藥。」
嘶!
郝春在心底大呼不妙,涼氣絲絲兒地往心尖冒。不成,這樣他就更不能去了!沒的去找死麼?
「那什麼,你別急。」郝春眼珠子骨碌碌直轉,嘴裡和陸幾打著哈哈。「等小爺我尋到了那個姓陳的,一定去裴府。陛下聖旨最重要不是?小爺我得先把接旨的人找來。」
陸幾猶豫了一瞬,郝春忙趁機駕玉華驄徹底逃離陸幾轄制。玉華驄撒開四蹄飛奔出去一箭地,郝春這才匆匆回頭高聲笑著喊道:「放心!今晚點燈前,小爺我肯定親自去裴府!要是我沒去,你到時候儘管來平樂侯府逮我,逮著了,小爺我就去裴府負荊請罪!」
玉華驄乃應天少有的神駿,與陛下那匹銀雪不相上下。奔跑時,馬蹄疾如迅雷,能一日行千里而不疲。
追,是追不上了。
陸幾恨的牙癢癢,臉色陰鬱,沉默地瞪著郝春背影,最後掉轉馬頭獨自直奔裴府而去。
「......陳大人,可都聽見了?」
二樓窗口立著的陳景明垂下眼,靜默了半晌,才嗤笑了一聲。他頭也不回地背對著廂房內坐著的兩個人,淡淡道:「繡衣衛首領特地將陳某帶來此處,難道是算好了,平樂侯爺會打此經過不成?」
難道是老師特地安排的,好讓他聽見郝春親口承認對裴元關懷備至?為著什麼,為了讓他死心嗎?
廂房內全身黑衣幾乎與影子融為一體的繡衣衛首領暗十一皺了皺眉,隨後將目光投向旁邊呆坐著的大理寺寺卿藍湄。
藍湄在暗十一目光中打了個寒噤,忙轉向陳景明方向尷尬道:「這個,十一大人問的是,方纔所說的去江南後如何行事的計劃,陳大人你可聽清了沒?」
陳景明蹙眉,回頭望向藍湄與暗十一。「二位大人的意思是?」
暗十一癱著張臉,聲音平淡地道:「大司空那份百官出勤表上,陳大人的名字已經被劃掉了,藍大人害了背瘡。兩位大人務必隱瞞姓名身份,布衣尋訪,若是在江南查案時遇著什麼麻煩,可派人去東亭。」
「東亭鎮?」陳景明皺緊眉頭,心思終於從窗外打馬經過的郝春身上回到眼下話題。「去了後如何尋十一大人?」
「我自然不會去。」暗十一依然癱著張臉,語氣平淡的沒有起伏。「東亭牌坊樓有繡衣衛豢養的暗線。」
「如此,」藍湄憂愁地苦著臉。「何時出發?」
「陛下與大司空說,江南道連著天下糧倉,賣官尤不可怕,可懼的是糧倉內到底有沒有糧。今年燥熱少雨,北邊兒眼看著要荒,若是江南那頭再有什麼,及早查漏補缺,也不至於年末出什麼岔子。」
藍湄悚然動容,頭一回對自家這麼倒霉被抓來走暗差的事兒不那麼抗拒了,當下傾身問暗十一。「江南鬧旱災?如此大的事兒,為何不曾聽見江南道有折子遞上來?」
「此刻是仲夏,按慣例正是江南多雨連綿的日子,往年長江沿岸甚至多有澇災,但今年長江旱的部分河段連河床都露出來了。」陳景明接了口,面朝著藍湄拱了拱手。「藍大人歷來就職於大理寺,掌管刑獄,怕是不關心治河等民務。」
藍湄略有點不高興了。「本官雖然在大理寺,但每日朝會必然都在,自去歲冬祭以來從未請過假。這件事確實沒人報過!」
「所以才更可疑。」陳景明挑動長眉,涼涼一笑。「江南自去歲以來,都只有每個月的循例平安折子,從未報過糧谷出了問題。但河岸乾枯、百姓流離,以至於處處盜寇猖獗,這事兒,繡衣衛最清楚不過了。」
暗十一癱著臉點了個頭。「對,是江南留守的繡衣衛報來的消息。」
藍湄驚的後背層層冒出熱汗,他轉眼望著陳景明,尤其在陳景明清瘦的胳膊腿上多盤桓了幾眼。這個小狀元郎細胳膊細腿,手無縛雞之力,他自家也是個讀書出身的,這、這要是去江南辦案遭了黑手可怎麼辦?
「大人有所慮?」陳景明抬頭,一雙點漆眸定定地望著他。
「啊,這個,」藍湄尷尬地笑了聲,小小聲地嘟囔道:「你我二人去查案,原本沒什麼,本來也都是份內事。但方纔說,這江南道上如今到處都是盜寇,你我又須化名,不能帶部曲或是伴當,倘若事急,怕來不及找人到東亭傳信兒,你我就埋屍他鄉了。」
「陛下與大司空又說了,」暗十一癱著臉,居然笑了一下,唇角古怪地勾起半個弧度。「陳大人如今與平樂侯爺有婚約在身,這平樂侯,自從西域回來就無事可做,整日價游手好閒,此次正好讓他陪二位大人一同去江南走走。」
藍湄聽見這話,高興的宛若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身子往前傾,幾乎伏在桌面,喜滋滋地問道:「這也是寫在陛下傳往平樂侯府那道聖旨裡的?」
暗十一搖頭。「那道聖旨只寫了把陳大人貶作庶民,即刻離京。」
「啊,那、那......」藍湄猶自不死心地追問道:「就一個字兒都沒提讓平樂侯同去?」
「陛下與大司空說,平樂侯與陳大人感情這麼好,陳大人若走了,不必交代,平樂侯也必然會追去江南。」
暗十一翻來覆去就是「陛下與大司空說」、「陛下與大司空又說」,活脫脫一個傳聲筒。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
藍湄將充滿希冀的目光轉向陳景明,熱切地道:「陳大人,此事你怎麼看?」
他怎麼看?
陳景明想到一刻鐘前在長街上騎著玉華驄高聲喊著要去裴府給裴元負荊請罪的郝春,那小模樣、那一臉壞笑、那兩顆雪白小虎牙,心內冷冷地哼了一聲。感情好?平樂侯那廝無論與哪個美少年都感情好的很!左邊摟著,右邊抱著,府裡頭還吊著他這位掛名的「夫人」。
「某與平樂侯,委實不熟。」陳景明垂下眼皮,語聲淡漠。「怕是要讓藍大人失望了。」
「哎哎,別這樣啊!」藍湄更急了,一把抓住陳景明手背,猶帶著熱望巴巴地望著他道:「不是說如今就連在長安賃的住處,陳大人您都給退了嗎?還是平樂侯府派人去搬的傢伙什,租錢也是平樂侯府給付的。聽說您二位如今都住一塊了?這還能叫不熟?」
藍湄抓緊陳景明手背,語重心長地道:「陳大人,咱做人要厚道啊!本官這條命,可就指望著您與您家那位侯爺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聽說江南地界,盛產一種叫做搓衣板的特產?
藍湄:啊,不是榴蓮嗎?
暗十一:陛下與大司空說,還可以跪荊條。
第40章 搶人
不厚道的陳景明壓根就沒顧及藍湄,待繡衣衛首領暗十一交代完了差事,起身就走。
「哎,陳大人,你往哪裡走?」藍湄忙不迭叫住他。
陳景明在二樓樓梯口回頭,輕描淡寫地道:「啊,忽然想起來,某在長安城尚有樁心事未了,得去了結一下。」
藍湄心裡頭咯登一下,說話都結巴了。「啊,那個,陳大人,您這是打算,不回長安城了?」
別是當真拉不到那位平樂侯爺同去江南吧?又或許,兩人沒暗十一口中說的那麼要好,所以陳大人這趟去江南,是存了死志?
平白無故提及了結心願什麼的,莫名讓人□得慌。
陳景明一眼看穿藍湄沒說口的這句疑問,點了個頭,越發輕描淡寫地道:「嗯,某想著,此番走了之後,興許就真回不來了,得去了個願。」
「啊、啊,這......」
可憐的藍湄大人當場就要哭了。
陳景明甩著手,渾似無所覺,兀自登登登下了樓梯。他沿著長街,穿過西市,一眼就看見了那個郝春說過的昌記滷牛肉店。
說一眼看見,其實也不確切。這家店,他曾無數次徘徊於門前。郝春出征西域後,他偶爾賣畫得了潤格費,便來此間看看,每次都不進去。
他想等著郝春回來,一同吃。
結果郝春是戰勝了那幫西域蠻子軍,也的確與他再次打打鬧鬧,看起來親熱極了。但這家昌記滷牛肉店,郝春再沒提起過。
陳景明涼薄一笑。
「客官,」店舖火頭撩開竹簾發現又是他,呲了呲牙。「怎麼又是你!今兒個還是來白聞聞咱家滷牛肉的香味,好準備著晚上回去下飯?」
陳景明今日仍穿著一身素淡麻衫,原先的緋色官袍早在長街包廂內換過,又交予暗十一帶走了,所以昌記火頭就當他這麼多年仍然落魄,語氣頗為鄙薄。
陳景明也不惱,微微笑了聲。「不,今兒個是專程來吃牛肉的。」
在火頭詫異的目光中,陳景明靜靜地穿過簾子,竟然還特地點了個號座,看也不看菜牌,倒背如流般報出串菜名。三斤滷牛肉、兩副鑲銀鏈子的長箸,以及一壇塵封了五年的扶蘇酒。
原本他籌劃著,待郝春平安歸來,就與那廝對坐一壺酒。郝春是個練武的人,想必胃口大,又愛喝酒。
那時候他總想著,等那人回來......等到那時,得挑個陽光晴好的春日,約了這廝一道飲酒。酒酣耳熱之際,他再緩緩地告訴那人,侯爺,吾心慕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啊!
陳景明垂下眼,銀鏈子在筷箸間窸窸窣窣地輕搖,然後他夾住一塊滷牛肉,舌尖輕卷,唇齒便都是這瀰漫的老滷味。味重,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樣好吃。
就如同平樂侯爺這個人。
**
半個時辰後,沒尋著人的郝春獨自回到平樂侯府,滿臉的郁躁。
「侯爺您可算是回來了!」王老內侍歎了口氣,一言難盡地望著他,老臉層疊打皺。
「怎麼了這是?」郝春挑高一對兒聚翠濃眉,不高興地怪叫了聲。「怎麼見著爺就唉聲歎氣的,爺今兒個已經夠倒霉的了,別擱這跟爺歎氣!」
王老內侍望著他,反倒又深深地歎了口氣。「咱夫人,被罷官了。」
郝春立即不耐煩地揮手。「這不早就知道了嗎?你歎啥氣?哎對了,那個小祁公公呢?」
「走啦!」王老內侍又歎氣,頹著臉道:「咱夫人不僅被罷了官啊,這陛下還特地交代了,說讓咱夫人今兒個必須離開長安,不許回來,回來就得砍頭。」
郝春翻了個白眼,嗤笑道:「合著趁著小爺我不在,你倆合夥把聖旨給拆了?」
「哎?沒有沒有!老奴可沒那樣大的膽子!」王老內侍連連擺手,一疊連聲道:「可不敢背著侯爺幹這事兒!這是陛下賜的聖旨呢!是咱夫人找人來捎了話,把這道聖旨啊,順便帶走了。」
「找了誰?他能找誰?王baibai你少蒙我!」
郝春越發焦躁,就陳景明那樣差的人緣,居然還能找到人來傳話?還替他接了聖旨?誰啊這是!
王老內侍苦著張老臉,頓了頓才道:「不是別的誰,就是那繡衣衛首領十一大人!」
「怎麼能是他?!」郝春當場就炸了,恨恨地靴子跺地,圍著花廳內轉圈圈。「怎地能是繡衣衛來替他接旨?還是十一大人親自來?」
「那,老奴就不知道了。」王老內侍打量四周,悄悄兒地揮手,打發四周侍立的僕僮都一溜兒下去了,這才小步湊近了郝春,愈發小小聲兒地說:「侯爺,咱夫人會不會是明升暗降,看似被罷了官兒,實則......是被大司空另外委以重任,去江南,是去辦事兒的?」
郝春倒吸了口氣,咂摸著唇,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半晌,忽然轉憂為喜。「......嘶,有可能哦!」
驚動了繡衣衛,必然事涉隱秘,最可能的就是陳景明被程大司空安排了秘密任務,所以有些消息關節處,經由繡衣衛首領轉為口頭傳達。
但其實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只是郝春與王老內侍都不願意往那上頭猜。
郝春與王老內侍互相大眼瞪小眼,半晌,郝春忍不住又小聲嘟囔道:「可還有個可能......」
「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王老內侍忙啐了幾口,也不曉得是在安慰郝春,還是不願聽到那個可怕的猜測。「咱夫人生性聰明,又乖巧,再說了,那、夫人那長得多俊啊!必不能是要殺他。」
他不讓郝春說,自家卻一個漏嘴,提前說了出來。
郝春額頭細汗層層地爬過皮膚,又凝結成了霜似的,凍得他渾身打了個寒噤。繡衣衛是永安帝自繡衣御史改制後新編的,雖然有官階,卻從不正式在朝堂露臉,據說繡衣衛內人人都是武功高手,兼刺探各路消息,可越過百官直接密報於程大司空。
朝野上下,一直都鬧不清這支密探隊伍到底忠心於誰------是忠心於永安帝呢,還是,實則是專屬於程大司空一人的暗殺組織。
郝春心底起了懼意。他與王老內侍互相望著,彼此均能聽見對方粗重的喘氣聲兒。
太重了,總帶著種不祥的深秋木葉凋零的味道。
郝春霍然抬眉道:「我去找他!」
「別去!我的小祖宗啊!」王老內侍急的汗都滴下來了,一把拽住郝春胳膊,壓低嗓門急切道:「也不定就是要殺他啊!暗十一大人向來癱著個臉,誰曉得他是來報喜的還是來報憂的?咱先得穩住!假如咱侯府都穩不住,那咱夫人就更沒後路了。」
郝春赫赫地喘著粗氣,瞪著眼睛愣了半晌,突然道:「他今日就得走?」
「可不是嘛!」王老內侍說著又歎了口氣,愁苦道:「這包袱皮兒什麼的,老奴已經囑人收拾好了,備了三百兩的銀錠子,還有四季衣裳......」
郝春突然打斷他。「備了幾個人的?」
「啊?」
「你備了幾個人的衣裳?」
王老內侍一臉茫然,頓了頓才恍然大悟地道:「哦,侯爺您是打算,陪著夫人一同去江南?」
「不然呢?」郝春翻了個白眼,焦躁道:「那傢伙一不會武藝,二,得罪的人太多。別的不提,就盧陽范家!盧陽范家那是一般人能得罪的起的嘛?啊?我看那傢伙就是個傻的!」
「哎,哎!那敢情好!」王老內侍立刻喜笑顏開,放開郝春胳膊,笑瞇瞇地道:「老奴就是猜著侯爺興許有這個心思,就連侯爺的四季換洗衣裳,老奴也叫小子們備下了。」
郝春臉上猛地躥起一股邪.火。他就奇了怪了!分明他從一開始就打算陪陳景明一道去江南,為何每個人都不信他,每個人都疑他?他像那種放著自家營帳內的兵不管的人嘛?
......呃,也不對,陳景明不是他的兵。
郝春咂摸了下唇皮,琢磨半天,也沒琢磨明白為何他要關心陳景明那傢伙。
「巳正了,」王老內侍琢磨著時辰,建議道:「侯爺您要不先吃頓飽飯?今兒個晚上還得趕路呢!」
「可那傢伙......」
「老奴派人四處去尋。」王老內侍忍不住笑起來,瞇著眼,老臉打著菊花褶。「長安城就這麼大地兒,夫人又不熟悉咱這塊兒,能跑到哪兒去!」
郝春想了想,他一個時辰內連著搜遍了長安城內富貴居所,倒是忘了東西市坊間。那傢伙寒微時曾於坊間賣畫,或許在坊間籌措銀兩,故技重施,又去賣畫了也不定。
「對,你派人去畫坊胡肆多找找。」郝春又不放心地叮囑道:「尤其是那賣畫的地兒,他指不定就在那賣畫呢!」
「哎,曉得了,侯爺您先去用飯。」
郝春一早上連著練槍,又四處奔波尋找陳景明,的確餓了,便抬腳往廚下小軒廳走,邊走邊叮嚀道:「那傢伙興許也沒顧上吃飯。找著他,記得帶他來吃飯,讓廚下多備些好菜,這一去江南啊,說不定就三月不知肉味了。」
「哎,侯爺您放心!」王老內侍一疊連聲答應了。
這頓飯,郝春吃的十足飽,吃完了還去拎了三罈子酒,預備著路上喝。但他直等到午後,也未見有人來報說尋到陳景明,反倒是裴府一撥撥地來人催他去看望裴元。
郝春擰著眉,不耐煩地揮手打發來人。「得了得了,不是說過了嗎?小爺我尋著了人就去。」
「那是辰時的話,」裴氏家僕不卑不亢,叉著手道:「此時已過未初,宣旨的人也早就走了。侯爺,咱家小郎君□症犯的實在凶,不然也不敢勞煩侯爺不是?大夫說了,務必得讓侯爺去安撫他幾句,待他清醒了些,才好用藥。」
郝春心裡頭一股火躥起,到處都跟長了野草似的,火星子燎上野草,辟里啪啦到處都是火。「你家請的什麼大夫,說的什麼胡話?什麼叫非得小爺我去安撫?」
「請的是太醫院的胡大夫。」那家僕撩起眼皮看了郝春一眼,隨後又把眼垂下去。「胡大夫,侯爺應該熟悉的很。」
確實熟悉!他每年春秋兩季吃的調理肺經的藥都是這位太醫院胡大夫開的。
郝春滿嘴說不出的苦,只得又皺著眉頭繞開話題。「不是小爺我不想去......」
「那就勞駕侯爺,去一趟。」那家僕不慌不忙地截斷他的話,又叉手行了個禮。「小郎君今年才十六,心性高傲,平時若是曾有得罪過侯爺的地方,望侯爺多體諒。家主說了,還望侯爺看在幼時曾與小郎君一同就讀於白鷺書院的份上,多擔待著些。家主又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望侯爺慈悲。」
......嘶!
郝春當場倒吸了口冷氣。他幼時被永安帝撿回長安,永安帝沒有皇子,宮中也沒有合適的教養先生,就把他打發給裴家了。白鷺書院是裴氏家學,他與裴元一度同吃同宿,共同就讀於白鷺書院。如今裴家連這份恩情都拋出來了,他若再拒絕,未免就得擔個忘恩負義的名頭。
可是,陳景明就快被趕出長安了。
郝春心內劇烈掙扎,幾次張口,又把話嚥下去了。「行吧,再候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內要是再沒那傢伙的消息,小爺我就先去裴府。」
「侯爺,」那家僕叉手催促道:「陳先生這麼大個人,難道還能丟了不成?可咱小郎君的病,確實耽擱不得了。」
合著只有你們家的人是人,旁人就都不是人?
郝春翻了個白眼,滿心滿眼地瞧不上裴家這副做派,但他嘴裡卻呵呵地笑道:「一個時辰,就等一個時辰。」
「侯爺!」那家僕忽然抬起頭,盯著郝春的臉,直白到近乎粗魯地道:「來時家主便料到侯爺或許會有這一說,因此,特地囑咐阿奴,若是侯爺仍推脫不肯,便讓陸小郎君在半炷香後拜會侯府,說是侯爺曾親口答應了陸小郎君,倘若不去看咱家小郎君,就由陸小郎君押著負荊請罪去!」
以家僕身份對一位應天. 朝的侯爺這樣說話,實在是過分!太過分!
但裴氏是士族高門,郝春這樣一個毫無根基又沒實權的新貴對抗不起。他只得壓抑著滿心怒火,打了個哈哈,道:「小爺答應陸幾的是掌燈前,這不還沒到時辰呢!」
「侯爺......」
「哎呀你別催啊!小爺我有個毛病,一旦遇見催催催的人,就......就頭暈。」郝春說著當真身子搖了搖,似乎就快栽倒在花廳青磚地。
那家僕微不可見地皺眉,作勢要去喊人,口中卻道:「侯爺莫要怨怪,實在是小郎君的病等不得。也不知侯爺給他施了什麼魔法,非得見到侯爺才行,眼下誰也認不得了,阿奴來時,闔府上下哭聲一片。」
呸!郝春滿心都在罵人。
正僵持不下的檔口,門外卻施施然走來個人,王老內侍的聲音也傳進來。「哎,夫人您慢著點兒,您這酒多了,可仔細點腳下別摔著。」
陳景明來了?
郝春立刻將希冀的目光投向門外,裴氏家僕也掉頭去看門外。
陳景明施施然跨過門檻,一張冷玉般的臉醉得通紅,腳步卻還算穩,只是抬腳跨門檻的動作格外緩慢。
「哎,你來的正好!」郝春忙不迭抬頭喚他。「先前有個宣旨的人來尋你,陛下身邊的祁公公,你認得的。」
陳景明冷著臉,眼尾都飛著抹曖昧霞紅,斜斜地乜了郝春一眼。「侯爺,你跟不跟我走?」
「啊,啊?」郝春滿臉莫名,片刻後反應過來,忙道:「去的去的,原本就說好了陪你去江南。」
裴氏家僕一看勢頭不好,立即快走半步,堵在陳景明與郝春視線交錯的中央,癱著臉道:「侯爺答應了要去看我家小郎君。」
「你家小郎君,誰?」陳景明到底酒喝多了,聲音也難得地沖。「我與侯爺說話,關卿底事!」
裴氏家僕淡淡地叉手道:「侯爺原本先答應了去看我家小郎君。哦對了,我家小郎君姓裴。」
裴,又是姓裴!莫不是裴元那傢伙派來搶人的?
陳景明恨恨地剜了那家僕一眼,直著嗓子望向郝春道:「侯爺,你選誰?」
「啊,啊......」郝春再沒想到會陷入這樣的尷尬境地,連著咳嗽了幾聲,臉皮咳的通紅,小聲囁嚅道:「也、也沒有非選誰不可吧?小爺我自然要陪你去江南的,當然,那個什麼,小爺我也要去看下裴元。」
果然是裴元。
陳景明恨恨地一甩手,也不顧旁邊王老內侍拚命地勸,直勾勾瞪著郝春,點漆眸內都泛起了嫉妒的紅光。「侯爺,你今兒個只能擇一個。要麼去看裴元,要麼陪我去江南。」
陳景明在清醒的時候,從來也沒說過這樣不講理的話。
郝春一時有些無所適從,啊了幾聲,也找不到恰當措辭。但陳景明那雙眼睛裡頭的光實在太亮,灼灼桃夭,紅的讓他心慌。「你、你......這兩件事,本就不衝突的啊!」
陳景明又上前幾步,似乎嫌那裴氏家僕礙事,猛地一把推開那人,直逼到郝春面前,眼對眼地問他。「我與裴元之間,你到底選誰?」
郝春心裡頭怦怦地跳個不停,呼吸促急,口中只得胡亂地道:「裴元是個小孩兒,選什麼?小爺我向來都拿他當弟弟。」
陳景明猛地一把揪住郝春衣領,沾染了扶蘇酒的鼻息噴到郝春面皮,咻咻地,又逼問了遍。「侯爺,你今兒個就與我說句實在話,你到底對我是怎麼個意思?裴元呢,你對他又是怎麼個意思?」
「沒、沒啥意思啊!」郝春張口結舌,只恨不能有個人來救救他。
「那日在大理寺,我分明親眼見到他親你!」陳景明眼尾發紅,聲音突然淒涼極了。「是了,他原本就與你有竹馬之交,是下官唐突了。」
「哎不是,那什麼......喂,你等等!」
郝春還沒來得及辯解,冷不丁陳景明突然放開他的衣領,仰頭大笑了幾聲,轉身就往門外走。王老內侍一疊連聲地追著說好話,陳景明都棄之不顧。喝了酒的人,力氣格外大,竟然一把推開王老內侍,登登登就跨過門檻。
「你等等!喂!」
郝春剛要追,袖口卻被裴氏家僕給拽住了。「侯爺,小郎君還在等著您。」
郝春急的渾身都在冒青煙,與那家僕撕扯起來,待好容易擺脫了,再抬頭看去,陳景明早就一溜煙又走的沒影兒了。
「喂!餵你等等!」
郝春抬腳就追,也顧不得與裴氏的交情了,走的腳下生風,直到快出平樂侯府門口時才追上陳景明。
「你給小爺我聽著,小爺我從頭到尾對裴元那傢伙就沒動過心思!那就一小孩兒!」
陳景明被他強行扯住,不耐煩地蹙眉,冷聲道:「哦?侯爺扯起謊來,倒還真是滴水不漏。」
「小爺我怎地就扯謊了?」郝春不服氣,高聲嚷嚷道:「小爺我方纔所說的,句句為真。要是有一個字的假,就、就讓天雷劈了我!」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侯爺你看著辦吧!
郝春:--||
第41章 ------
陳景明醉了。
酒入愁腸,他一人喝了三壇扶蘇酒,委實醉的厲害。他直勾勾瞪著郝春,涼薄的唇微彎,似哭似笑。「侯爺,作甚要打賭發誓?你既然應了聖旨,就該只同下官一人好。又倘或,你原本就不樂意,如今下官被撤職,正好遂了你的意。你說一聲!」
陳景明猛然推搡著郝春,腳步登登登,直將他推搡到門口廊柱前,郝春後背抵著廊柱,退無可退,再逃不開了。陳景明這才嘶啞著嗓子道:「......你只消說一聲,下官保證,從此後再不糾纏你。」
「說、說什麼?」郝春被他這樣揪住領口逼近,目光落在那人微紅的眼眶以及撲閃的長而卷的睫毛,居然口乾舌燥。怦怦怦,心跳如擂鼓。
陳景明卻絲毫沒察覺到郝春的耳尖在漸漸變紅,他只覺得傷心。大司空是他的老師,此次去江南也特地安排了大理寺寺卿藍湄與他同行,但他就是不能信!他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倘若大司空騙了他,又或者這次去江南辦案依然不順遂,他就當真再也回不來長安了。
長安,是平樂侯爺的長安。
一整座長安城,在陳景明眼中也不過就住著個郝春。
「侯爺......」
陳景明癡癡地凝視郝春,突然抬起手,左手撫上郝春面頰。讀書人的手指修長而又柔軟,指腹間擦過郝春臉頰細小的淡金色絨毛,輕輕彈了彈。
郝春紅唇微張,微微地喘著氣。
毫無預兆地,陳景明猛地躥到他面前,冰涼的唇瓣碰觸了他。郝春唔了一聲,還沒來得及掙扎,整個人就被陳景明散發著馥郁扶蘇酒芬芳的吻給奪了魂魄。陳景明一路攻城略地,修長而柔軟的指腹探到郝春後腦,牢牢地控住郝春後腦勺,壓迫的他絲毫動彈不得。
唇齒間的甜美騙不了人。
郝春腦袋裡迷迷糊糊的完全不知道在想什麼,他該想什麼?他想起在大理寺被裴元偷吻,但是那個記憶如同浮在水面的影子般瞬間被激盪散開,陳景明就是那顆強行投入湖面的石子。
來勢洶洶,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唔......」郝春到底還是下意識地手腳掙了掙,後背抵在廊柱,霞衫內層疊出了細密的汗珠。汗濕噠噠的,軟綃紗黏在皮膚,一陣涼一陣熱。
「侯爺,我心慕你。」陳景明在結束了一個深深的長吻後,將頭低垂,大口喘著氣兒,呼吸噴灑在郝春頸側。「你......能明白嗎?」
郝春張口結舌,下意識舔了舔唇。
卻遭來另一輪兇猛的奪吻。
耳邊似乎有人在驚呼,伴隨著各種指責,郝春迷迷糊糊地張開一雙泛起春水的丹鳳眼,只看見裴氏家僕不知何時也追了出來,正指著他們說著什麼。
什麼都顧不得了。
郝春活了二十年,從不曉得原來親另外一個人,滋味如此美妙。到最後他不知不覺放鬆了肩背,雙臂環抱住陳景明,有意識地追逐著這人散發出扶蘇酒芬芳的唇舌。
陳景明醉的糊塗,郝春卻是第一次被人吻,也暈的厲害。
兩個初生情意的少年郎扭纏於平樂侯府門口,身體絞麻花般,手腳纏抱,衣衫都凌亂不堪。或許這個場景彼此都曾幻想過太多次,又或許是因為扶蘇佳釀太過甘甜,這廝纏親暱,竟如麥芽糖般黏入咽喉。
「咳咳,咳咳咳!」王老內侍咳嗽的都快斷氣了,才終於抓住郝春面紅耳赤呼吸的瞬間,大步衝到廊柱前,扯高了嗓門大吼一聲。「大理寺送了臨別禮給夫人!」
大理寺?
郝春腦袋嗡地一聲,忙推開陳景明,視線瞬間清明,卻看見平樂侯府前不知何時搭築了座人牆。足有二十個健壯僕僮手拉手擋在廊柱前,用血肉之軀阻擋從大街上飄來的偷窺目光。
「侯爺,」王老內侍見他模樣還算齊整,至少沒當眾獸. 性大發,忙不迭稟告正事。「大理寺給夫人送了個箱籠,還有份帖子。」
郝春皺眉,呲出兩粒雪白小虎牙,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後陳景明又在扯他袖子。
「侯爺你、你怎地,又跑了?」
郝春揮手格開又再次撲向他的陳景明,手指抵在陳景明胸前,確定與這傢伙保持一臂距離。「喂!你在大理寺有朋友?」
陳景明醉酒後,除了抱住郝春又啃又親外,人倒還算老實。見郝春問他話,張著眼,側頭想了片刻,薄唇微吐,猶帶著些許扶蘇酒甜味。「沒!」
郝春便問王老內侍。「誰送來的,人呢?」
「咳咳,」王老內侍連聲咳嗽,藉著咳嗽聲掩飾,小小地用手指往人牆外戳了那麼一下。
咦?郝春忙伸長脖子望去。
隔著平樂侯府僕僮築起的人牆,隱約能見到個戴著白紗冪離的中年男人正踮腳朝內張望,個頭不高,腰背微微有點佝僂。大約是從沒見過這種拉起人牆搞親親的陣仗,那中年男人時不時就得挪動下位置,手腳侷促,似乎不曉得該往哪兒放。
這人雖然臉看不清,但這動態身姿,郝春見過啊!
咦,這不是大理寺寺卿藍湄藍大人麼?
「怎麼是他親自來了?」郝春嘀咕了句,順手再次推開朝他撲過來纏著要親親的陳景明,揚起下巴沖陳景明笑了聲,兩顆小虎牙微露。「喂,給你送踐行禮的人來了。」
陳景明眼眶微紅,一雙深不見底的點漆眸直勾勾地盯著郝春,搖了搖頭。「我,沒有旁的人。侯爺你,也不許有旁的人。」
別看陳景明瘦,平常知書達理像是個讀書人,眼下喝醉了酒,力氣卻奇大。郝春每次要推開他,他都能像個不倒翁似的,身子晃了晃,勇猛地再次撲向郝春。
嘖!
郝春這次索性不推開,等陳景明撲到面前了,出其不意,一個立掌切在後頸,滿意地看到他終於昏睡過去。仲夏午後烈焰般灼灼的光線照在陳景明臉上,長而卷的睫毛輕微顫抖,蓋住了那對勾魂攝魄的點漆眸。
郝春原本不過就是順眼這麼一瞧,結果瞥見陳景明兩頰緋紅,嘟著唇,睫毛顫啊顫的,鬼使神差的,居然沒忍住長胳膊撈住人,俯身低頭,啪嘰就這麼一口。
「咳咳,」王老內侍仰天翻了個白眼,只管禮節性地咳嗽。「侯爺還是先把夫人交給老奴吧!」
郝春親完一口,猶自嫌不足,唇瓣又磨了磨。末了,頑劣地用指腹輕碾陳景明唇瓣,陳景明薄唇微張、長睫緊閉,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孱弱模樣。片刻後,郝春如願地從這傢伙薄唇間扯出道銀絲,抬起食指,在陽光下仔細地瞅了瞅。
「咳咳咳,侯爺?」
郝春舉起那支沾染了銀絲的食指,對著日頭瞧了又瞧,唇角帶笑,漫不經心地應了。「嗯嗯,這就交給你。」
二十個平樂侯府健壯僕僮拉成的人牆格擋著,可憐的大理寺寺卿藍湄藍大人進不來,也不敢闖,腳後跟磨磨似的打著旋兒。夏日燥風下,也虧他能戴的住那頂白紗冪離。
「侯爺?」
「行吧行吧,這就完事兒了。」郝春惡劣地抄手蹭了把陳景明腰後,特地在這傢伙臀部摸了把,然後才肯把人交給王老內侍。人交出去了,他卻又懶洋洋地雙手抱臂,背靠廊柱,笑著露出雪白小虎牙尖尖。「裴府那頭,王baibai你都解決了?」
王老內侍雙手攙扶著陳景明,聞言皺眉往外頭努嘴。
隔著人牆,在戴著白紗冪離的大理寺寺卿藍湄藍大人後頭,還立著個臉色鐵青的中年僕人,模樣衣裳一看就是出自長安裴氏。
嘖,還真是陰魂不散。
郝春立刻改變了主意,長臂一撈,硬生生把陳景明從王老內侍手中又接回來。略一用力,將人打橫著抄腰抱起,大步流星就扭頭往侯府內走。在擦身經過王老內侍的時候,他壓低嗓子,叮囑道:「就說是本侯爺的夫人也病了,實在分身乏術,讓裴府那邊稍等。」
王老內侍撩起眼皮望著他。
「把藍大人,」郝春嘴角微歪,笑了笑,小虎牙調皮極了。「想辦法弄進來。」
**
未初,憤怒的散騎將軍陸幾帶著十幾個健碩的裴氏家僕,如餓虎撲食般衝入平樂侯府。
陸幾一馬當先,手裡頭還提著一根粗麻繩。
「哎喲喂,怎麼了這是?陸家小郎君您等會兒......」
王老內侍慌慌張張地奔出來,卻被陸幾一把推到旁邊。「郝春那廝呢?他分明答應了要去看阿元!」
王老內侍眼睛一瞇,借勢跌坐在地,扶著膝蓋長吁短歎地喊著世風日下。「現在這些小郎君真的是不行啊!哎喲喂,可憐了老奴的老胳膊老腿。」
「別廢話!」陸幾是真怒,眉目都錯了位,俊臉鐵青,拎著麻繩高聲質問道:「郝春那廝在哪?」
王老內侍停住了叫喚,撩起眼皮,望著陸幾不陰不陽地笑了一聲。「若是老奴沒記錯,陸家小郎君官職還在咱侯爺下頭?趕著三匹青驄馬,都追不上吧?」
郝春官職的確穩壓陸幾一頭,哪怕他現在卸了兵權,也是個二等候,於公於私,陸幾都沒資格對其直呼其名。
陸幾擰起劍眉,咬牙怒笑道:「阿元病了!」
「哦,」王老內侍故意揣著明白裝糊塗,慢吞吞地癱坐在地上,手扶著膝蓋,道:「裴家小郎君的事兒,老奴也聽說了。年紀輕輕,犯了糊塗病不認得人,確實挺可憐。可咱侯爺又不是藥,他能治好裴家小郎君的病?」
「你......!」
陸幾一時語塞。他再不肯承認裴元犯的是相思病,裴元病了,除了郝春誰也不肯見。無論誰走近,裴元都會大怒,家裡頭的值錢玩意兒都被砸了個稀巴爛。
裴元只要平樂侯郝春。
陸幾咬牙切齒地瞪著王老內侍喘粗氣,喘了半晌,突然恨恨地掉開頭。「你讓他出來!」
「對不住陸小將軍與裴家小阿郎,咱侯府夫人也病了。」王老內侍笑得刺耳,似乎純粹為了幸災樂禍才開口笑。「咱侯爺與夫人你儂我儂,膩歪的不行,這不,咱侯爺正在夫人病床前扮演二十四孝子呢!」
陸幾恨的眼底都在發紅,鼻息越發粗重,直到三息後,才猛地一跺腳,竟然扔下王老內侍不管,逕直就要往後院內衝去。
臉皮什麼的,竟都顧不得了。
「攔住他,快攔住他!」王老內侍一骨碌爬起來,多年練武的底子瞬間暴露無遺。他眼放精光,高聲吩咐平樂侯府諸僕僮。「快,全部抄傢伙什給我上!攔住這起子強盜!」
乒鈴乓啷。
陸幾帶來的裴氏家僕與平樂侯府諸人在花廳外緊張對峙,碎石子鋪的園子裡站滿了人。郝春是武官,府內眾僕僮多少都練過幾手,散騎將軍陸幾武藝自然也不弱,再加上從裴家帶來的都是健壯部曲,一時間竟然相持不下。
「給我都攔住,誰都不許驚擾了夫人!」王老內侍大手一揮,威風凜凜地站在自家隊伍前頭,尖著嗓子冷笑道:「世道變了,這如今咱侯爺不過是剛征戰回來歇了小半年,咱侯府就叫人欺負到頭上屙屎屙尿了。老奴我自打五歲入宮,前後伺候過三位帝君,可就是從前在宮裡頭,老奴我也不曾見過這樣的強盜陣仗!呸!都他娘的什麼玩意兒!」
陸幾陰沉著臉,手中麻繩權當作鞭子使,猛地繃直了,啪地一聲甩在地面。鞭風擊打碎石子地面,噗噗地發出一股子厲兵秣馬的味道。
「今日若是我不見到平樂侯,絕不善罷甘休!」
**
對於自家府裡頭發生的這些事兒,郝春壓根不知道。當時他讓人牆攔住了裴氏家僕後,抱著陳景明入了後宅,不消一會兒,神通廣大的王老內侍就悄悄地引著大理寺寺卿藍湄到了。
藍湄苦著臉。「陛下說的是讓黃昏關城門前走,現在陳大人醉成這樣,可如何是好?」
「無妨,絕對不至於誤事兒。」王老內侍立刻笑瞇瞇道:「老奴從前在宮裡頭釀過一種特製的解酒酸梅湯,藍大人您只須靜坐品茶,保證您茶喝完了,咱侯府夫人就能醒來了。」
王老內侍一口一聲「咱夫人」,藍湄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王老內侍指的是陳景明。可憐藍湄偌大年紀,硬是將老臉憋的通紅。
倆男子成婚,不,這還沒成婚呢,就親熱成這樣,實在是世所罕見!
藍湄端起茶盅的手都在微微顫抖。「那個,啊,對,十一大人說了,讓下官陪著陳大人今兒個黃昏前一道出城。下官行李都收拾好了,車馬也備下了,但因著十一大人又特地交代說,不許大張旗鼓,得扮作庶民出城。下官這些年來幸得不怎麼能吃,體態倒是消瘦,但是這庶民的舉止行事......」
藍湄尷尬地端著茶盅笑了一聲。「下官自幼出身於世家,不曾混過市井,實在是不清楚該選擇什麼樣的身份去扮演。」
郝春簡直氣笑了。怎麼個意思,藍湄出身於世家,自幼鐘鼎玉食,所以瞧不上市井之徒?之所以急吼吼來尋陳景明,是為著陳景明出身寒微,所以扮演窮苦人這種事,陳景明最懂?
郝春沒來由地就發了脾氣。他將手一拍,桌案上的茶盅砰砰跳起,嚇了藍湄一大跳。
「藍大人可真是個天生富貴人!」郝春呲牙,斜著眼乜著藍湄笑。「就連咱陛下,當年據說也曾扮過替商幫跑馬的粗人,那演起來,活靈活現啊!可如今聽藍大人這麼一說,竟似是連陛下都粗俗了。」
「沒有沒有,」倒霉的大理寺寺卿藍湄如驚弓之鳥,立刻放下茶盅,連連擺手,頭搖的跟撥浪鼓相似。「藍某又沒多長個腦袋,哪敢議論陛下的不是。」
「侯爺,老奴倒是有個主意。」王老內侍見狀不動聲色地解圍,順帶著讓人扶著陳景明下去躺著。「藍大人這形貌,一看就是個讀書人,滿腹墨水味兒,這個確實遮蓋不了。要麼這麼著,索性讓藍大人扮作個落魄士子,此番盤纏用盡,所以得從長安回江南鄉下去投奔親戚?」
「......倒是個好主意。」藍湄叫郝春陰陽怪氣地杵了一通,再不敢多話,沉吟著道:「那麼陳大人的身份是?」
「學生,就扮作您的學生。」王老內侍笑瞇瞇地接口道:「咱家夫人一身詩書氣,走哪兒都掩不住。就是那句俗話說的,亂頭粗服、不掩國色。」
藍湄噎了噎,看王老內侍一臉驕傲顯擺的模樣,再看郝春。呵!郝春這廝索性高抬起下巴,滿臉自得,就差在眼神裡寫著「怎麼樣怎麼樣,小爺我挑的人果然是最好的那個吧?」
藍湄只覺得胸堵。這平樂侯府大約都被陳景明洗腦了!
「行吧,」藍湄最終啜了口茶,無奈接受這個事實,但還有一樁事兒沒確認,他心裡頭總忍不住惴惴。「那個,侯爺?」
郝春睜大一雙秋水瞳望著他。
「那個,陳大人去江南,路途遙遠艱辛。您要一同去的吧?」
郝春呲牙笑的得意。「那必須同去!就他那細胳膊細腿,遇見兩三個打劫剪徑的,那還不得被人擄了作壓寨夫人?小爺我必須同去!保護他。」
藍湄含在嘴裡那口茶險些沒噴出去,強忍了一瞬,憋的他內傷,連連咳嗽,硬是把一張瘦削長臉咳成了豬肝色。他心道,當今陛下歡喜男人,侯爺你......也歡喜男人,但還不至於全天下男人都歡喜帶把兒的吧?
怎地咱去江南遇見的強盜,一不劫財,二不殺人,專奔著搶你家男人去做壓寨夫人呢?
可憐藍湄大人不能說。
他咳嗽著站起身,平樂侯府這茶實在喝不下去了,不過不要緊,最要緊的事兒他已經問完了。
因此藍湄走的時候滿面笑容,連連朝郝春拱手。「既如此,下官就先去城門口候著,侯爺您與陳大人可得早些來。這城門樓子,過了未時可就關了。」
「曉得,曉得了。」郝春一疊連聲答應。
未初,陸幾前腳剛在平樂侯府門前下馬,後腳王老內侍就跟趕鴨子一樣匆匆催促郝春帶著陳景明動身。
「侯爺您可趕緊兒著吧!」王老內侍一臉的皇帝不急太監急,愁道:「再不走,城門樓子都該關了。」
郝春扭頭望陳景明,揚起下巴,從鼻孔裡哼了聲。「喂,你這傢伙行不行?」
陳景明腳步一滯,冷著臉回道:「侯爺你什麼意思?」
整日價就記得他「腰不好」,開口閉口他不行,陳景明下意識攥緊雙拳,恨不能再揍郝春這廝一頓。
郝春卻壓根沒察覺他問的有什麼不對,大咧咧地道:「你這廝酒醉剛起,立即就要出門趕遠路,你丫行不行?不行我找陛下去求求情,讓宮中再緩緩?」
陳景明冷著臉,薄唇微分,呵地笑了一聲,袖手回頭望著郝春微微笑了。「侯爺這是,關心我?」
灼灼夏光中,郝春的臉蹭地一下紅了,耳尖幾根淡金色絨毛在清風中似有若無地飄搖。他結結巴巴地掉開頭,兀自嘴硬道:「我、小爺我,你丫想多了!小爺我就是擔心你腳程不快,沒得耽誤了事兒!」
陳景明深深地盯了他一眼,掉開頭,走的腳步輕快,口中漫然道:「侯爺可快著些吧!藍大人還在城門口候著呢!」
分明是擔憂這傢伙身體不行,現在反倒被這傢伙給嫌棄了!
郝春憤憤然跟上去,不服氣地怪叫道:「什麼叫小爺我走快著些?小爺我走起來,那是連風都追不上。就你這傢伙......」
夫夫兩個人吵吵鬧鬧地走了,沒一會兒功夫就從平樂侯府後門出去,直奔城門樓子。
王老內侍抬袖擦了把額頭冒出來的熱汗,回過頭,指揮著眾僕僮氣勢兇猛地道:「走!咱們快去前頭,裴家來咬人了。」
咬人與要人,王老內侍說的含糊不清,平樂侯府眾僕僮面面相覷,片刻後,皆叉著手齊聲應了。「是!」
王老內侍率著眾人直奔前頭花廳,那邊廂郝春與陳景明卻一無所知,出了門就沿著朱雀大街一路快走。出門前兩人就換了衣裳,風塵僕僕的,到了城門底下遙遙地見到大理寺寺卿藍湄牽著頭黑花毛驢。也不知藍湄從哪兒弄來的毛驢,有模有樣的,一身素樸灰布衣裳,踮著腳,抻長脖子往這邊張望。
郝春忍不住笑出聲,胳膊肘搗了搗陳景明。「喂,就藍大人這模樣,見過的人都能認得出來吧?怎地也不戴個斗笠?」
這句話倒提醒了陳景明。
陳景明立刻從背後藍底白色碎花包袱上頭取下那個竹編斗笠,戴在頭上。
「喂,我的呢?」郝春湊上前,齜牙咧嘴笑嘻嘻道:「小爺我的斗笠呢?」
陳景明正眼兒都不瞧他,冷聲道:「沒帶。」
「咦,怎地沒有我的份兒?」
郝春不信,趴上去就要翻陳景明背上包袱皮兒。陳景明哪兒能讓他得逞?一邊讓,一邊不高興地道:「本官出身寒微,這斗笠是我從前未中舉時的常備,哪兒能給侯爺你再買一頂?我也須沒那個閒錢。」
「哎哎,你別夾槍帶棒的啊!你沒錢?」郝春翻著白眼怪叫道:「你沒錢可以找我要啊,小爺我有的是錢。」
兩人打打鬧鬧,動靜不小,那邊藍湄立刻發現了他們,高高興興地牽著黑花毛驢就過來了。
「走吧走吧,」藍湄抬頭看了眼天色,打了個哈哈,權當和事佬。「兩位都快著些啊,咱出城還得排隊。」
藍湄手一指,出城的隊伍果然迤邐長達數十人。郝春勉強按捺住不安分的手腳,陳景明冷著臉哼了聲,順手把藍底白花的包袱皮兒丟給郝春。「給,路上你自家找!」
郝春立即笑嘻嘻地雙手捧著陳景明的藍底白花包袱皮兒,笑眉笑眼地道:「哎,這才乖嘛!」
「你!」陳景明頓時怒目。
「哎哎,都少說兩句。」藍湄急的快跺腳,壓低嗓門道:「陛下有旨,特地讓繡衣衛十一大人提點了,咱們得悄悄兒地出城,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陳景明與郝春互相瞪了一眼,氣咻咻地,最終陳景明沉著臉掉開視線,又哼了聲。
郝春呲牙嘟囔道:「不讓任何人看見?咱又不是鬼。」
「少說兩句,都少說兩句。」藍湄急的一對兒焦黃色眉毛直抖,嗓子壓低了再壓低,跺腳道:「二位,你們到底還走不走了?」
這回郝春也從鼻孔裡冷哼了聲,雙手抱胸,倒是沒再吱聲了。
呵,總算消停了。
未時一刻,喬裝改扮後的三個人靜悄悄地沿著出城的隊伍排隊。
「路引子有嗎?」
「有的有的,」褲腳捲到小腿肚的郝春呲牙咧嘴,從懷裡作勢要掏出路引,一摸,卻摸了個空。他用胳膊肘搗搗旁邊的藍湄,眼角下瞥。「路引子是不是擱你那了?」
郝春這副相貌實在太扎眼,濃翠眉毛高挑,瞬間就露出了那雙標誌性的秋水丹鳳眼。
守城士兵立刻一驚,狐疑地上下打量郝春。
幸虧陳景明先前在平樂侯府被王老內侍安排了大份醒酒酸梅湯,又沐浴更衣,眼下已經徹底清醒了。見那士卒懷疑,立刻從自家頭上摘下斗笠,蓋在郝春腦袋上,冷著臉埋怨道:「你個憨貨,不是讓你把文書都放在南先生袋裡,你又忘了!」
藍湄改了個諧音姓,如今喚作南先生,陳景明則把字「寒君」顛倒了下,姓君名寒。
至於郝春打算叫什麼?不好意思,平樂侯爺表示他還沒想好。
交了路引子,守城士卒又簡單盤問了幾句,就揮揮手讓他們過去了。在郝春經過時,那士卒特地探頭想再多看幾眼,冷不丁陳景明把他往前推了個趔趄。「快去幫南先生扛書,花錢雇你來做什麼的?!」
郝春借勢往前一撲,斗笠遮著臉,細繩在雪白下頜處耀眼非常。
那守城士卒忍不住嘀咕了句。「這雇來的腳力倒是模樣俊,這臉上皮膚色兒,比咱吃皇糧守皇城根子的都白!」
郝春假裝聽不見,三步並兩步奔過去從藍湄那裡接了箱籠,牽了驢,肩頭還背著個藍布碎花包袱皮兒,興顛顛地出了城門。
陳景明落後一步,對著郝春背影凝視片刻,唇角微勾。藍湄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怕夜長夢多,催促道:「走吧?」
「嗯,」陳景明應了,腳步卻不挪,眼神仍執著地追著郝春不放。
藍湄怕後頭排隊出城的人不耐煩,更怕引起守城士卒的疑心,忙推著陳景明往前走。「走了走了,君寒你看什麼呢?」
陳景明走出去幾尺遠,忽然手一指走在最前頭興高采烈的郝春,輕聲道:「南先生看前頭......那廝像不像個孫猴子?」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你這傢伙到底行不行?
陳景明:(冷著臉哼了一聲)要不,直接洞房?
第42章 ------
申初,天光將暗未暗,霞光鋪滿了官道。
路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剩下應天. 朝這三位原本該穿朱著紫的朝廷要員,一個個灰頭土臉的,牽著頭黑花毛驢走在路中央。
「我說藍大人啊,咱仨人就一匹毛驢,這毛驢兒,給誰騎啊?」郝春呲了呲牙,笑了聲。「難道咱們就這樣走路去江南?那得走到猴年馬月?」
「侯爺若是後悔了,如今還來得及。」陳景明冷冷地補刀,似乎意猶未盡,又刺了次郝春心窩子。「現在返回去,城門樓估計還有裴家的人在守著。侯爺一個字兒不用說,人家自然會用轎子抬你去裴府,到時候,醇酒美人,那可都什麼都有了。何必要千里迢迢陪著下官與藍大人去江南受罪?!」
「哎哎,你倆吵吵,可別拉上我。」大理寺寺卿藍湄機警地接口,捻著頜下鬍鬚尬笑道:「我年紀大了,時不時還有個心疾,經不起這小情兒拌嘴的甜,也經不起這小鴛鴦吵架的鬧。」
陳景明與郝春突然同時紅了臉。
「誰是小情兒?」郝春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翻了個白眼,不服氣地頂嘴。
「藍大人言重了。」陳景明說完就主動拉開與郝春之間的距離,快走兩步甩開了郝春。
郝春從鼻孔裡哼哼了一聲,眼珠子轉了轉,突然腳步一頓,咧嘴又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滋溜,他放掉黑花毛驢的繩子,把毛驢扔給藍湄。「得,那毛驢就麻煩藍大人牽著吧!小爺我手腳不夠用。」
黑花毛驢背上也馱著行李。藍湄離京前恨不能將整個家底子都搬來,左右各三個包袱,最後還有個官印放在身上,懷裡鼓鼓囊囊的,走路都費勁。郝春扛著陳景明的包袱,腰間挎著刀,叮鈴匡啷,每個腳步都帶著一連串回音。
三個人都沒去過江南,只能靠勘驗過的最新地方志與輿圖,走不了多遠,藍湄就得從懷裡掏出輿圖校對下。一路走的慢極了!
偏偏屋漏還逢雨,好容易沿著輿圖指示的路上走上官道不久,原本燦爛的盛夏傍晚突然間陰沉沉打了雷暴。一聲聲爆雷彷彿平地裡躥出的火,又像那沙場點兵時的戰鼓,轟隆隆,閃電如白蛇般在雲頭中躥游不息。
天說黑就黑,雲頭竄下稀稀拉拉的雨,雨水瞬間成勢,砸落黃土,撲鼻一股子灰塵味。
「壞了,快些避雨。」藍湄當仁不讓地翻身騎上毛驢,焦躁道:「侯爺、陳大人,你們二位倒是快著些!」
陳景明還在與郝春慪氣,聽見藍湄催促,長眉微動,唇角勾著點不明顯的笑意。他在雨幕初襲時,目不斜視地飄過郝春,修長手指輕佻,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輕鬆解開了郝春肩頭藍底白花的包袱皮兒,從裡頭取出件柔軟漁衣披在身上。雨水蓋住了他的聲息,眨眼間,又從郝春頭頂順走了那頂竹編斗笠。
整個過程不過剎那間。
郝春目瞪口呆地望著已經披好雨具的陳景明。足愣了三息,才怪叫道:「你丫從前是做賊的吧?這手腳怎地這麼利索?」
陳景明戴著斗笠回頭,斜眼乜著郝春,冷笑一聲。「呵,侯爺這嘴,可真是吐不出象牙!」
擺明了罵郝春是條狗。
郝春肩頭少了包袱皮兒,頭頂也涼颼颼的,瞬間被雨澆成了只落水狗。他頓時炸毛,右手指著陳景明鼻尖,伶俐地回道:「欺負小爺我沒見過像是吧?合著你這傢伙是頭從西域來的蠻象,鼻孔一卷,成日家就曉得哼哼哼、哼哼哼,甩個耳朵都能當蒲扇,你咋不噴火呢你?有本事你把這雨給燒滅咯?」
陳景明酒醒後已經知道自己強吻了郝春,這一路都正在生氣。為了要掩飾他生氣的真正原因,他橫挑鼻子豎挑眼,沿途專挑郝春不愛聽的說,眼下更是冷笑連連。「知道侯爺是個人才,征西的大將軍,好了不起的英雄啊!想當初,侯爺出征那日,萬里旌旗飄揚,侯爺騎著玉華驄一身鐵衣獵獵,尤其是那身紅披風,比長安城的日頭都耀眼。多麼了不得的人物!」
「哎哎,你倆鬥嘴歸鬥嘴,可別亂扯扯。」藍湄聽的心驚肉跳,連忙打岔道:「侯爺奉旨征討西域叛賊,那是朝廷的大事兒,史官筆下也記了的。這個不好說,不好說。」
陳景明自知失言,又不願意認錯,便緊緊地抿著薄唇,揚起臉,哼了一聲。
「聽聽,藍大人你聽聽他扯的這都什麼跟什麼!」郝春這一路總在莫名其妙被陳景明嗆,早就不高興了。但他也知道自家吵不過,便恨恨地指著陳景明,咬牙切齒地呸了一口。「呸!去你丫的!」
陳景明看見他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就來氣,哼了一聲,更不高興了。「呵呵,這場雨難道是下官的錯不成?哦下官想起來了,分明是侯爺在離開長安前,曾親口許諾過裴元,說你若是不在掌燈前親自去探他,今夜就得遭天打雷劈。」
郝春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一臉驚奇。「你怎地又扯到裴元身上了?他又怎麼得罪你了?那什麼,你咋知道小爺我許諾過要去裴府看他?」
他不提還好,一提,立即勾動的陳景明渾身都泛著酸,醋缸子咕嘟嘟冒泡。
「下官不過是說句公道話,侯爺這就急了!可見在侯爺心中,到現在還在遺憾呢,後悔走的太急,沒能先去趟裴府。自古道,癡情的心兒薄情的郎,這薄情郎發了誓卻不遵守,是要遭天打雷劈的。」陳景明故意抬頭看了眼天色,冷笑了聲。「看,果然就打雷了吧?」
郝春張口結舌,只覺得嗖嗖一口巨大的黑鍋朝他迎面飛來,砸的他找不著北。關鍵是,這口鍋黑的他沒法兒背啊!「不是,咱不是那個意思,那不是什麼,當時小爺我就那麼隨嘴一說......,你丫到底什麼意思!」
陳景明壓根不搭理他,兀自冷笑道:「侯爺賭咒發誓這麼靈,怕不是要遭天打雷劈?」
「你!你強詞奪理!」郝春掙的臉都紅透了,香果子般,一雙丹鳳眼自以為瞪得虎虎生威。
「咳咳,咳咳咳!我說侯爺啊,那個,陳大人啊......」藍湄慣來是個騎馬的世家子弟,如今叫他騎驢,他在逼仄驢背上被顛的頭暈,又急趕著避雨,慌亂中連自家包袱裡有沒有雨具都不曉得,只覺得諸事不順,再聽郝春與陳景明在那你一言我一語地拌嘴,就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少說幾句,你二位都少說幾句......都閉嘴!」
轟隆隆,夜幕驚雷下暴雨傾盆而至。稀稀拉拉的雨水倒掛前川,在官道中央衝出一道道白線。
藍湄不得不提高了嗓門怒吼道:「快!快找道兒避雨,本官先走一步!」
關鍵時刻,藍湄也不講究了,再顧不得在平樂侯郝春面前扮謙遜。黑花毛驢屁股一拍,顛顛兒地,冒雨離了官道狂奔而去。
陳景明倒是沒料到這位藍大人如此地......真性情。
他微微怔了怔,渾身酸缸氣叫暴雨沖淡了些,踟躕著回過神。他手裡提著蓑衣角,望了眼郝春,長眉微蹙。
郝春一見到他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就來氣。「看什麼看?你丫是不是還想和小爺吵架?」
陳景明薄唇微勾,腦袋歪著,一雙點漆眸動也不動地盯著郝春。直到看的郝春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才笑吟吟地道:「如今......打雷了。打雷了,也好。」
郝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滿臉不耐煩。「呸!有屁快放!你丫又想吵吵啥?說話顛來倒去的,你跟小爺打機鋒呢這是?」
陳景明湊到他面前,歪著頭,斗笠下一雙點漆眸帶著意味不明的笑意。「小時聽人說,打雷時候發的誓言,比平時更靈驗。恰好,下官一直有句話,想問侯爺。侯爺你可敢對天發誓,所答之言,字字屬實?」
天雷轟隆隆,耳邊暴雨如注。風裡頭夾雜著囂張的嘯音,彷彿天地萬物此刻都入了宗廟祠堂,篳篥齊鳴。
郝春耳朵內也嗡嗡嗡,陳景明這番話他聽見半拉子,壓根沒聽見重頭戲,就聽見陳景明說有話要問他。水聲嘩啦啦地傾倒不休,到處都是雨,郝春布衫都叫雨水打濕了,他愈發焦躁地擰起眉頭,高聲道:「你丫能有什麼要緊事兒?非得趕著現在說?啊?你丫倒是快點兒放!」
還是罵陳景明放屁。
這要擱在平常,陳景明鐵定要和他翻臉,但現在陳景明不僅不發怒,反倒薄唇微抿,雖然竭力地維持鎮定,眼角肌肉卻緊張到一跳一跳的,呼吸聲也不穩。
郝春應了。
平樂侯爺郝春,如今終於應了他的問。
陳景明幾次措辭,可憐他滿腹經綸,貴為應天立朝以來以博學宏詞入選狀元之列的第一人,眼下一句情問,卻憋到眼圈兒微紅。
「侯爺,你......」陳景明攥緊雙拳,拚命地忍住嗓音裡不自覺的顫抖,又停了三息,忽然掉轉話頭,輕聲道:「不知侯爺可曾聽過越人歌?」
郝春一口氣沒接上來,差點當場暴走。
虧他硬是按捺下天生野猴兒性子,憋著口氣,硬是忍耐到現在,結果這傢伙居然問他有沒有聽過越人歌?
越人歌,郝春可能聽過,也可能沒聽過,畢竟他從小就很忙。忙著裝傻充愣,忙著磨練老郝家的紅纓槍,還得四處觀望下有沒有人害他。
......不過,這首越人歌是個啥玩意兒?很重要嗎?
居然能讓這麼個八風不動的偽君子給憋成這樣?不是,這傢伙幹啥非得趕在現在、非得趕在電閃雷鳴的官道兒上問他一首歌?!
「你丫給小爺等著!」郝春皺眉想了一瞬,沒想明白,又懷疑陳景明在故意戲耍他------陳景明有斗笠蓑衣,他沒啊!怕不是這傢伙故意要他淋成落湯雞。
郝春當即擼起袖子,哼哼冷笑了兩聲,撂下句狠話。「你丫嘲笑小爺我沒讀過書是吧?哼哼,等到了避雨的地兒,小爺得空了,我非得揍你一頓不可!」
陳景明再料不到郝春會這樣答他!
他準備了千萬種措辭,假如郝春說,啊那首越人歌不是求. 歡的麼?他就靦腆地垂下眼,靜靜地答,是啊,若是下官開口求,侯爺你可願否?假如郝春矢口否認,故意瞪著他說,沒聽過,他就怎樣答呢?他會微微地含著點笑,湊近了,一直湊到郝春耳根子底下,輕輕地將這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唱與他聽。
可是郝春說要揍他......為什麼?
陳景明詫異而又茫然,一雙點漆眸隱在黑天雨夜中,就像那扇著微熒翼翅的螢火蟲熄滅於草叢。他怕是死了,又或者,他怕是被這雷震聾了。
他怎會聽見郝春說要揍他?
陳景明詫異而又傷心,瞳仁光芒擴散,薄唇張開。在間歇刺亮天空的白電中,四野俱靜,他冷玉般的臉濕漉漉,彷彿斗笠破了,竟然讓他澆了雨水。一雙點漆眸動也不動,死寂的竟如喪考妣。
郝春也借這道閃電看見了陳景明,愣了愣,一個沒忍住,手指就已經捻上了陳景明薄唇。他嘿嘿壞笑道:「喂!你嘴巴張這麼大做什麼?真給小爺我唱歌聽啊?小爺我告訴你,嘿嘿,這論唱歌呢我不行,但是論聽曲兒、尤其是聽美人兒唱曲,小爺我要是認了第二,全長安城就沒人敢認第一!」
......嘶!
郝春話剛說完就曉得壞了,他又忘了這傢伙脾氣有多臭!他快速縮回手指,掩住了自家鼻樑骨。「喂,先說好,以後不許揍小爺我的臉。」
陳景明沒吱聲。
郝春下意識就覺得這傢伙是在憋壞,指不定下刻就把他給掀翻按在地上惡狠狠揍一頓,趕緊拔腳就跑,可跑出去五六步,身後卻沒傳來腳步聲。他猛地扭頭去看,恰好又一個炸雷劈開黑夜,閃電亮如白晝,照出陳景明仍兀自呆呆地凝望他,陳景明冷玉般的臉微紅,眼神很奇怪。
很深的眼神,又似乎隱隱然有些哀傷。
魔怔了!
郝春呼嚕嚕甩了甩腦袋,水珠子胡亂飛濺在自家臉蛋,瘋了,魔怔了,他怎地會覺得陳景明好像當真對他有意思?不是醉後索吻,而是這樣清醒地望著他,眼神......居然還有點兒癡?
不能吧?必然不能夠!這傢伙天天揍他,又總氣他,天天與他吵架。
郝春腦袋裡一片漿糊,大步流星地往前頭兒奔。藍湄懷裡揣著輿圖跑了,鬼知道這黑天黑地兒的,到哪兒去尋?郝春懷念起他的玉華驄,戰馬就是這點好,無論走丟到何處,撮口吹聲哨就回來了。先避雨......對,先避雨。
郝春稀里糊塗地越走越快,到最後簡直快的就像在逃命。
陳景明怔怔地望著郝春在暴雨中落荒而逃,仰起頭,不知為何薄唇張開,雨水倒灌入喉。他呵呵地笑起來,隨即猛地摘下斗笠、扔掉蓑衣,站在暴雨中,仰面朝天大笑出聲。笑聲裡有水珠上下滾動的聲響,咕嚕嚕,又似一頭受傷的野獸。雨水澆濕了他的身體,指尖冷得發顫。他的心也是冷的,彷彿夢裡入了佛經中那座冰天雪地的寒冰地獄。伏龍寺外姬央腰間綁著根麻繩,吊在山崖半空舉起鎯頭,鏗鏗鏗,鎯頭敲鑿崖壁的聲音空洞而又絕望。
陳景明現在也很絕望。
他與姬央不同。姬央至少與八皇子好過,八皇子死了,姬央用盡餘生為那人祈福,為那人繪盡死後地獄百鬼,又日夜為那人誦經施食。
姬央與八皇子,也曾有過好時光。而他沒有。郝春就連一句溫厚的話都不曾與他說過,哪怕是騙他呢,他也願意信。
「哈哈,哈哈哈......」陳景明仰頭,立在黑天暴雨中笑的淒厲。他怕是魔怔了,不,他怕是會成為應天立朝以來最不體面的那個男妻。平樂侯心中沒有他,他卻使盡手段,終於藉著老師程大司空的手,強行拿到了那紙婚約。
他這樣卑劣!
沒有人看得起他。就連他自己,也漸漸地,越來越看不起自己。
「哈哈哈哈......寒君,你可真是個偽君子啊!」陳景明勾著唇,薄唇一翕一張,吞吐著無盡涼薄。
半盞茶後,暴雨沖掉了他用來束髮的布巾,布巾蔫不拉嘰地鬆開,松墨煙長髮披散於肩頭兩側。
陳景明獨自站在夏末的暴雨中,看起來像隻鬼。
轟隆隆,又一陣炸雷,白色閃電靈蛇般遊走。光幕乍明,陳景明閉了閉眼,轉過頭,突然看見遠處依稀有個小黑點在快速朝他飛奔而來,那黑影身姿矯若游龍......像極了平樂侯郝春。
陳景明自嘲一笑。是了,他這樣癡慕於平樂侯郝春卻不敢說,自然是盼著他能回頭。
夏夜的雨水聲刷刷,就連蟬兒都不叫了。此刻,又像極了一個夢。
登登登,腳步聲踩在水裡,格外潮濕。
「你丫的發瘋了不成?」一個嘹亮的少年聲音自耳畔傳來,從遠至近。就連這個聲音,也像極了平樂侯郝春。
暴雷掩蓋了草叢蟲鳴,卻喚醒了陳景明那顆原本絕了望的心。怦怦怦,心口跳的厲害,眼瞼下頭也微微發燙。被雨水打濕的唇微張,幾次要開口,又怕是認錯了,平白惹人笑話。
「喂!我說,你丫發什麼瘋?」
說話那人走的飛快,眨眼間就到了他面前。
陳景明微微一怔,呼吸尚未平息,指尖突然觸到那人的手,十指交握,那人指腹間猶有薄繭摩擦的糙感。
郝春正氣急敗壞地搖動他的手。
「你這傢伙不是真傻吧?」郝春渾身上下也早就濕透了,肩頭還掛著倆包袱皮兒,所幸重要的東西都用牛皮裹了揣在懷裡,胸口鼓鼓囊囊,探手就來拉扯陳景明。「走,快些走,這裡須不安全。」
陳景明怔怔地斜眼看他。半晌,白著臉,似笑非笑。「侯爺,你擔心我?」
「廢話!呸,呸呸呸。」郝春一開口說話就發現自己滿嘴雨水,越發焦躁的不行。「你要是半道上叫人殺了,那不是顯得小爺我無能?」
嘴倔,太臭。
陳景明笑吟吟地望著他,另一隻手出其不意地扳過郝春腦袋,微踮起腳,額頭對額頭,說話時聲音輕的就像在做夢。「侯爺,你同我說句真話。」
......嘶!
郝春麻的整個人打了個哆嗦,雞皮疙瘩層疊地壘起,嘴皮子也不利索了。「什、什麼話?」
郝春突然間反應過來,甩掉陳景明濕噠噠的手,忽然額頭抵在陳景明額頭,被暴雨澆的,話語也有些語無倫次。「喂!你丫別是發燒了吧?燒糊塗了?你這又是唱歌又是要問我句話,你到底想說什麼?什麼歌那麼重要,值、值得你這樣傷心?」
「歌也是那句,話也是那句......」陳景明輕輕地笑了一聲,點漆眸內灼火般烈烈,薄唇湊去吻郝春的臉頰。「侯爺,你......心悅我嗎?」
嘶!
郝春感覺是被毒蛇叮了一口,被陳景明親過的地方都麻了,彷彿那塊皮膚都不是他自個兒的。這、這人什麼毛病?一會兒揍他,一會兒親他,平常沒聽人說御史台這位狀元郎是個瘋子啊?
「......這個吧,」郝春嚥了口唾沫,不自在地側臉避了避,喉結不甚分明地上下滾動。「你要真問,我也能真答你。」
郝春抬手格擋住陳景明的攻勢,神色也一瞬間轉為認真。
可陳景明呢?他壓根就不敢、也不願意去聽郝春的答案。等待太久了,久到,他早就絕瞭望。
陳景明顫抖著閉上眼睫,不管不顧地強勢沿著郝春臉頰吻下,掠過下頜,猛地發狠吮了口郝春喉結。黑夜裡看不清那處是否被他種了朵紅梅,也不知,這位萬花叢中過的平樂侯是否也曾被其他人種過梅花。若曾有過......那個人是誰?是不是裴元?
陳景明幾乎控制不了地輕咬下齒。
「嘶......你、你先別動手,不是,你先別動嘴啊!你聽我說!」郝春拚命把身子往後仰,右手從擋住陳景明額頭變成試圖去擋陳景明的兩片騷唇。「你丫先別發. 騷行不行?」
喉結這口咬的實在不輕,郝春當真怒了。這傢伙別是存心要咬死他吧?為啥啊,就為了洩憤?,不帶這樣坑人的!
郝春長臂平推,登登登將陳景明推出去半尺遠。啪,從懷裡掏出個油皮裹著的火折子,擦燃了,就著火光仔細打量陳景明。
陳景明動作一頓,慢慢地抬起眼,唇瓣蒼白,深深地望著郝春。
「快給小爺看看,我這、這......是不是都給你咬腫了?」郝春被陳景明這樣盯著,呼吸不穩,來不及鯁直了脖子打岔。
兩瓣豐艷如花的唇腫了。喉結那裡,赫然有半朵紅梅。
「侯爺,平樂侯爺呵!這些話,我憋在心裡太久了,若是再不說與你聽......」陳景明癡癡地望著郝春這副什麼都不懂的憨樣,突然長笑出聲。暴雨澆的他墨發皆散,兩道長眉青翠如遠山,可惜薄唇吐出的話語卻分外寒涼。「不瞞侯爺,有些話再不說出來,我怕,我會瘋。」
火折子在雨中掙扎著吞吐焰苗,像是誰不甘死去的心。
郝春打了個寒噤,張嘴咻咻地噴出道白氣,強笑道:「你還怕什麼?你這不是已經瘋了?」
「昔日在伏龍寺外偶遇侯爺,下官那時尚且一介白衣,不敢高攀侯爺。再後來,侯爺便率兵去了西域。一去三四年,從此......音信全無。」陳景明兀自說下去,也不在意郝春是否當真在聽。他說他的,點漆眸內似乎孕著火種。
即便是滂沱大雨,亦不能澆滅他眼中灼灼的渴望。
郝春怔怔地望著瘋魔了似的陳景明,沒來由的,突然覺得心慌,倒像是又再次回到了永安十年。
永安十年,與陳景明初遇那天,也是下著這樣的仲夏暴雨。黑天,黑山,伏龍寺內外到處都是雨聲潺潺。郝春聽見自家胸口內刷刷地,映襯著當前這黑色天幕下滂沱的雨聲,刷刷刷,雨聲如瀑布倒灌入他心頭。
「你、你......你丫究竟發什麼瘋?」郝春下意識腳步後撤,竟有些懼陳景明。
郝春每退一步,陳景明便拖著沉甸甸的腳步追來一步,壓迫如同猛虎撲食。依然是鼻息纏著鼻息、眼底對著眼底,寸步不離。火星映照出陳景明死寂的眼神,就像是頭飢餓已久的荒獸,終於對著獵物露出了獠牙。
「後來,下官又獨自回過趟伏龍寺。」陳景明薄唇一翕一張,眼底沉沉,聽不出情緒。「去央那方丈替我解惑。」
伏龍寺方丈是姬央,前頭淥帝第八位皇子的伴讀。八皇子奪位失敗,姬央便早早地削髮為僧,遠離朝堂,早就不問世事了。
「你又提姬央那人作甚?」郝春無意識地腳步後撤,皺眉嘟囔了句。「伏龍寺那,是非人、是非地,你呢從前不得志,寄住在伏龍寺,有求於他,那是沒辦法的事兒。眼下你在陛下手下當了官,這伏龍寺,你還是少去的好。」
陳景明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突然勾唇笑了。「你關心我?」
郝春望著他的眼睛,誠懇地應了。「是!」
可還沒等陳景明來得及高興,郝春又接下去道:「如今你我是一體的,你出了事兒,或是惹得陛下生氣,總歸要拖累小爺我的平樂侯府。」
陳景明嚥回剛綻放出來的笑容,點漆眸內光芒漸黯。「那日我去,原本就只問了一句話。」
「哎,打住!」郝春連忙將手一擺,擺明了態度。「你與他之間的事兒,小爺我不感興趣。小爺也就白叮囑你兩句,你愛聽不聽,當然,能聽的進去最好。」
他拒絕了陳景明,陳景明卻像是無知無覺的木頭人一般,兀自勾唇含笑,靜靜地望著他那雙異常明亮的丹鳳眼,道:「我問他,倘若這世上有那一人,能令我日日夜夜地想著、盼著、念著,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這是否便是佛經裡所謂累世因因相續的緣?」
郝春呲牙,幾乎忍不住要罵人了。
「那人告訴我,人身難得,又道是,須及時覺知我們的恐懼與貪婪,覺知它們如潮水般升起、又似那黃河水般漫過兩岸,靜靜地望著它們,不要去抹殺它們。那人說,我們要承認自己的心不足,要承認自己也只是凡夫中的一員,我們恐懼、貪婪、妄念叢生。若有樣牽絆從心間升起,纏繞如絲,蠕動如蟲,雖死生契闊,亦不能夠磨滅分毫。------那就是欲。」
陳景明在這樣一個雨夜低著頭,額發濕漉漉的,膝蓋以下直衣滴水。昔日在伏龍寺他與姬央隔著裊裊茶湯打過的機鋒,如今他一字一句地重複給郝春聽。
「那人告訴我,心不動,看似成道,實則只因未見可欲。眾生凡夫皆有其可欲,誰都不能倖免。」
話語太多,也太長。郝春心思完全飄忽開,火星子在手中忽明忽暗,他眼底映著這樣狼狽的陳景明,暗自琢磨這傢伙為什麼總是乍喜乍怒,到底是腦子壞了、還是腦子壞了?又或者,讀書太多,把腦子給讀壞了。
可惜了的,分明長得這樣俊美的一個少年。乍見如隨侯珠,又泠泠然如風捲過竹林,卻原來空有一副皮囊。
雨聲暴烈,郝春一身濕噠噠,幼年受過傷的肺裡彷彿也積了水。暴雨濕. 身,加上陳景明眼下似瘋似魔,郝春突然對陳景明徹底厭煩了。他咳嗽了幾聲,怒喝道:「小爺我受不住了,剛找到個地方避雨,你丫到底要不要隨小爺一道去避雨?」
陳景明卻像沒聽見,非但不識趣地退開,反倒猛然欺身上前幾步,冰涼而又潮濕的身體貼住郝春,兩人心口跳動聲驟然間同步。怦怦,怦怦,如戰鼓鏜鏜。
「侯爺......」陳景明聲音也侵染了雨,濕而黏,沿著郝春耳蝸入了心尖。
這聲輕喚如泣如訴,顫抖著尋來,篳路藍縷。
陳景明仰起下頜,修長手指撫上郝春那雙明亮的丹鳳眼,薄唇微分,呼出一口綿長的歎息。隨即輕柔卻不容置疑地,抬指替他合上眼瞼。
郝春呼吸促急,猛地別開臉,再睜開眼,陳景明的手指白到發光,瑩潤竟似有玉澤。
陳景明纏綿幽怨的聲音與夢中那個美少年再度重合,夾雜著淅淅瀝瀝的細雨聲。「侯爺,我也只是個凡夫。」
啪嗒!郝春手中火折子掉下,在雨水中微弱地閃了幾下。
......在更綿長的親吻聲中倏然湮滅。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他老是不聽話、和別人糾纏不清、到處亂跑怎麼辦?
(畫外音,眾人):按住,親!!
第43章 一起睡
郝春承認是被陳景明蠱惑了。
暴雨黑天裡,偶爾劃過天際的白電照出陳景明俊美無儔的臉,眉目深邃,竟似難描難畫。這樣一個美的少年,擁著他,以顫抖聲調說著心悅於他,是他活了二十歲從來也沒想過的事兒。
何況在銀絲牽連的喘. 息間,陳景明潮濕的輕撫與永安十年仲夏午後那個短暫的夢不謀而合。
陳景明踏著五年前那一場蟬噪,自柳樹蔭下拾步而來,彷彿仍坐在眾妖鬼所抬的竹轎內,傾身望向他。點漆眸內意味不明,冷玉般的指尖輕點,薄唇微張,說,啊你來了。
「......是啊,我來了。」郝春下意識喃喃地回應,任由陳景明擁抱著他,將他壓倒在水聲瀰漫的泥地裡。
他們抱在一起翻滾,從官道流入田野,又到了處荒坡。陳景明反反覆覆地親他吻他,親吻是潮濕的,話語也是潮濕的。
陳景明嗓子啞的像是哭過。「侯爺,你心底裡......到底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啊?
郝春茫茫然地掀開一雙丹鳳眼,眼尾微挑,唇邊慣常銜著的那點子無賴笑意被這場雨沖刷的無影無蹤,他近乎無措地答道:「陛下賜你我二人成婚,我總是當真的。」
「倘若沒有這則婚約呢?」陳景明壓在他胸口,鼻息不穩,偏執地盯著他眼睛又問了遍。「倘若不是因為有御賜的婚約,侯爺你打算娶誰?」
......反正不會娶陳景明。
郝春呲牙笑了笑,口是心非地道:「沒想過。」
陳景明憤憤地咬他耳垂,話語啞的像是被刀割過。「侯爺歡喜什麼樣的人?」
「啊......」郝春怕這人當真會發瘋,推搡了他幾次,鬼使神差一般,總是捨不得對這傢伙下重手。郝春無奈,只得嬉皮笑臉地繼續哄他。「這個也沒想過,真沒......嘶,你丫屬狗的?!」
陳景明再次咬破了他的唇皮。郝春終於怒了,猛地掀開覆在他身上的陳景明,氣咻咻地站起身。
火折子沒了,四下裡黑漆漆一片,雨倒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這哪兒啊這是?」郝春喘了口粗氣,擰著眉頭怒道:「喂,你丫到底還要不要去江南?」
陳景明嗤笑出聲,懶洋洋地平躺在荒坡野地,雙臂平展,像極了一隻從高空墜地的雄鷹。他目光鎖在郝春的方向,半晌,薄唇微勾,輕輕吐出兩個字。「不去。」
「......你腦袋還要不要了?」郝春信以為真,眉頭深鎖,詫異道:「陛下的命令你都敢不聽?」
「左不過是一死。」陳景明答的越發涼薄,透著股譏誚意味。「我從小父母雙亡,祖上是誰都不曉得,更沒有親眷。就算是當真抗旨不遵,也不過是掉我一人的腦袋,侯爺你急什麼?」
「我?我能不急嗎?」郝春手指著自家鼻尖,揚起下頜,高聲怪叫道:「你丫現在是我平樂侯府的人,你若是抗旨,連同小爺和小爺府上那些人都得陪著你一起掉腦袋,你說小爺我能不急嗎?啊?」
「又不曾完婚。」陳景明懶洋洋地癱在地上笑了,眉眼微抬。「侯爺大可以再上書一道,就說,與下官不和,這樁婚事......就此作罷。」
「你當金殿是你家開的啊?」郝春來回踱步,焦躁地走回到陳景明身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說作罷就作罷,小爺可沒那個膽子去得罪程大司空。」
......他到底還是說出來了。
陳景明一顆心蹭地沉下去,沿著胸腔內空蕩蕩地往下落,如明月墜山陰。但他唇邊依然掛著笑,看似漫不經心地道:「你我之間的事,與老師無干。」
「怎麼沒關係,嗯?」郝春冷笑了幾聲,俯身逼近他,話語裡帶著他自己都沒能覺察的恨。「程大司空是你恩師,親自點了你做狀元郎。應天立朝以來的第一位狀元,多了不得的榮耀!他既對你青眼相看,陛下必定也得護著你,小爺我有幾個膽子,敢去與你爭不是?」
這次陳景明沉默許久。
郝春冷笑了一聲,從鼻孔裡冷哼出聲。「得了吧,咱倆誰也別嫌棄誰,這樁婚約已是定了。小爺我只求你這傢伙以後安分些,別動不動又是跪金殿、又是被趕出京城,小爺我忙得很,沒法天天陪著你演戲。」
陳景明忽然翻身坐起,仰起頭,在黑暗中靜靜地盯著郝春的眼睛。
有流螢飛舞著環繞在二人周圍。
「你懼程大司空?」
「廢話!」郝春冷哼了一聲,掉開頭,嘟囔了句。「這滿朝文武,誰敢不怕他啊?」
「那,我去說。」陳景明也笑了,笑聲寒涼。「我去求老師,就說這樁婚約作罷,從此後,侯爺可繼續婚娶,想流連花叢也好,想去找裴元......也隨你。」
「這又關裴元什麼事兒?」郝春不耐煩地回頭,提高嗓門怪叫道:「為啥老提起裴元?咱倆歸咱倆,你丫別到處瞎掰扯別人!」
他就這樣護著裴元。
陳景明心底涼的像是被鋼刀扎過,呼吸裡也透著殺伐血腥氣。「那,學生就再求老師一條------婚約取消後,無論侯爺你要同誰成婚都可,只不許娶裴元!」
「......你!」郝春張嘴幾次要說話,想說,你丫怎地就和裴元過不去了呢?裴元哪兒得罪你了?可他向來辯不過陳景明,忍了忍,實在不知道怎麼跟這傢伙掰扯。他最後嘶嘶地倒抽氣,徹底頹了都。「行吧行吧,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反正你和大司空是師徒,你倆感情好,但是小爺我可沒欺負你啊!這一路勤勤懇懇,就差連驢子都辦了,你丫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了這麼久,別到時候一入宮,見了程大司空就改口,專門告小爺我的黑狀!」
「騎?」陳景明勾唇笑了笑,雙腿箕踞而坐,忽然長笑出聲。「侯爺你想讓我告訴程大司空,我騎了你一路?」
郝春終於反應過來,目瞪口呆地望著他,結巴道:「你、你丫不是吧?」
怎地什麼都能跟那事兒勾稽上?平常也沒看出這傢伙是個色胚啊!再說了,這傢伙不是腰不好嗎?
「嗯?怎麼個不是法?」陳景明懶洋洋地攤開手,一隻流螢恰好從他指縫間穿過,微弱的螢光映著他手指冷如白玉。「或者說,侯爺是懊惱?」
「我、小爺我懊惱啥?」
陳景明懶洋洋地屈指,彈開那只流螢,笑道:「懊惱下官不曾騎過你?」
「,看小爺我揍不死你丫的!」
郝春唇皮都被他咬破了,渾身上下哪哪兒都沾著這傢伙口水,還得忍著屈辱被這傢伙言語調戲。實在太憋屈了!郝春直到現在才徹底明白,新科狀元郎陳景明壓根就不是什麼謙謙君子,滿腦子就只有那事兒!
千仇萬恨,一瞬間都湧上來了。郝春氣急敗壞地抬腿,一腳踹向陳景明。
陳景明不閃不避,就勢雙手抱住郝春穿著布鞋的腳,修長手指輕佻慢捻如奏名琴,口中輕輕地歎了一聲。「我既對你有情,又怎能無慾?」
從腳踝處傳來麻酥酥的觸覺,像是被猛虎親吻,又似有毒蛇纏繞。郝春沒來由地抖了一下,上陣殺敵的時候他也沒這麼懼怕過。這傢伙......怎地這麼邪門?
「你、你先、先好好說話!」郝春單腳跳開,如同被蜜蜂蟄了一樣,壓根不敢去看陳景明,掉過頭,顧左右而言其他。「咳咳,這地兒......咳咳咳!」
郝春本意是尷尬的咳嗽,可他接連受了雨水潮氣,又連夜奔走,幼年受過傷的肺終於抗議起來。他一開口,咳嗽就怎樣都止不住,嗆的脖子以下都憋成了粉色。
「侯爺你......侯爺?」陳景明見勢不對,也收起唇邊漫不經心的笑,連忙站起來,抬手就要攬郝春肩頭。「你怎樣?」
「咳咳咳,」郝春咳的壓根停不下來,沒好氣地甩掉陳景明的手,還待要罵他幾句,突然間耳尖動了動,忙探手反倒主動摟住陳景明的身子。「噓!」
雨停後的荒坡草葉聲簌簌,有人腳步聲凌亂地從不遠處傳來,伴隨著下流的笑鬧聲。
「今兒個得虧雨停,不然就剛才阿山哥你在馬背上搗鼓的那個凶狠勁,腰都得被你弄斷咯。」
「雨中做才爽利!對了,你吊的胳膊酸不酸,要不要我替你揉揉?」
「要,你揉輕點......呸呸,你咋又來勁了?手往哪兒摸呢?哎喲喂......哎,哎......唔......再深些......」
那兩個男人走著走著就弄上了,流螢飛舞處郝春神經放鬆了些,鬆開抵在唇邊止咳的手,齜牙咧嘴,剛準備和陳景明調笑幾句,一低頭,恰好撞見陳景明深不見底的眼。
「他們倆好了。」
郝春一噎,結結巴巴地掉開眼。「啊,唔,可能......哎你丫做什麼?」
陳景明將他撲倒在地,咻咻地啃他喉結。「侯爺,咱倆也好一次吧?就一次,一次,學生心願便足了。」
彭!
郝春猛地抬腳將他踹出去,擦過草皮滾出去足有一丈遠。
「你丫吃x藥了吧?」郝春擰緊眉頭,咳嗽了幾聲,心裡頭又焦躁又有些隱隱不安。他回頭看向傳出聲響的那對兒野鴛鴦,那兩個男人顯然仍在火熱,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郝春鬆了口氣,這次頭也不回地就沿著荒坡下山。「你要留就留,大不了你被人殺了後,小爺我獨自回長安。」
草葉萋萋,風聲裡郝春壓抑的低咳聲時不時傳來。
陳景明一雙點漆眸微動,垂下眼,攥緊雙拳。片刻後,眼見著郝春身影越來越遠,他忙刷地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高聲道:「同歸!」
郝春分明聽見了,卻懶得回頭,只快步往下坡處走。雨後山路越發泥濘不堪,腳步聲踩在泥地裡卡嚓卡嚓作響。陳景明沒多久就追上了他,與他並肩而行,默了默,輕聲笑道:「我今日算是信了,敢情侯爺居然是柳下惠再世,心定若磐石。」
郝春呲牙。「比你這種牲口總強些。」
「牲口與人一般,也分強弱。」陳景明不惱不怒,反倒輕鬆地長笑出聲。「就今日這幕,你我共同見證了一場活x宮,那邊廂如火如荼,你我二人死沉沉卻毫無觸動,此事若是傳揚出去,這滿朝文武口中......侯爺你猜,他們會說是誰的腰不好?」
郝春剛張嘴,陳景明卻又懶洋洋地續了下去。「哦,這話原是下官說錯了。」
這傢伙居然主動認輸。難得!
郝春洋洋得意,從鼻孔裡哼了一聲。
陳景明卻又道,「若只是腰不好,心跳促急、呼吸不穩、下. 體腫脹,這些症狀還是該有的。似侯爺這種毫無所覺死丁丁,怕是連那處......都是痿的。」
「你!」郝春活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罵死丁丁,氣的脖子通紅,扭頭瞪著雙丹鳳眼罵道:「你丫讀書讀這麼多年都讀的什麼書?」
陳景明勾唇,淡淡道:「就是與侯爺一般,日常懷裡都揣著本春. 冊。」
郝春懷裡揣著的書皮確實不堪入目,但那也只是書皮,為了掩人耳目的,書皮掀開,裡頭寫的可都是他老郝家的紅纓槍法。五年前兩人第一次在伏龍寺遇見時,陳景明還曾親自替他撿過這本兵書,眼下這樣說話,故意把話題往顏色上頭引,分明還是想與他做那事兒。
郝春眼珠子轉了轉,怒極反笑。「你丫就這麼耐不得?別急,等江南事了,回了長安,在府裡頭小爺叫你好好見識見識,什麼叫穩如磐石。」
「磐石?你盤我的意思?」陳景明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歪著腦袋笑著點了個頭,依然斯斯文文的模樣,笑了笑。「也成,春. 冊裡是有這個姿勢。」
「......嘶,」郝春徹底語塞,居然不知如何應對。
說起來都嫌丟臉,他自幼習練槍法,武功在應天. 國內不敢說數一數二,至少也名列前茅,刨掉永安帝與繡衣衛首領,郝春自認國內就沒什麼人能同他爭!建業侯也強,但建業侯爺與月氏國國主成了婚,只能算半個應天人。可他居然幾次動手都打不贏陳景明,更可氣的,是他如今連吵架都輸這人一頭。
可氣,實在太可氣了。
郝春氣的再不想開口搭理陳景明。
陳景明卻手指輕動,勾了勾他衣袖,腦袋湊近。松墨煙長髮輕拂,鳥羽般拂過郝春冰涼的臉。
「你幹什麼?!」郝春警惕地提高嗓門,當即跳開到三步外。
陳景明站在原地歎了口氣。「侯爺,有馬。」
郝春把「馬」聽成了「嘛」,錯以為陳景明變本加厲,這都跟他撒起嬌來了,當場炸毛,全身汗毛孔直豎。「有什麼嘛?小爺我看你是有病!」
陳景明臉色白了一瞬。
月光不知何時已經遍佈山坡,雲頭後剛下過雨的夜空清明似無物,映襯得那半輪下弦月光華異常鮮亮,毫不留情地照出陳景明慘淡神色。
山谷明月光,流螢皆彷徨。
陳景明抿了抿唇,眼皮微抖,成排蝶翼般的長睫顫了又顫。這五年來他似假還真地與這廝演戲,演多了,這兩片天生涼薄的唇便只會笑了。哪怕這廝拿刀剜他的心,這樣子毫不掩飾地嫌惡他,他也只會笑了。
片刻後,陳景明揚眉輕笑了一聲。聲音依然很穩,輕描淡寫的,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我是說,那裡有馬鳴聲。」
郝春定下心來,果然聽見了馬鳴嘶嘶,像是一匹落單的馬,想起先前那兩人說來時在馬背也弄過一回,便猜是那兩人的坐騎。他頓時擰起兩道青翠濃眉,嫌惡道:「那也是匹髒馬。」
陳景明臉色白的愈發慘。他垂下眼,想起同樣歡喜男人的自己,數次強吻郝春,雖然郝春反應不至於罵他噁心,但實在也談不上熱烈。爭執也好、訴衷腸也罷,郝春始終像塊冰封過的湖面,激盪不起漣漪。之所以不推開他,想必也只是看在程大司空與那道御賜婚約的份上。他神色頓了頓,勉強笑道:「馬匹怎會髒?」
「被那兩人弄了一路腌臢,怎地不髒?」郝春鼻子裡都像是被人糊滿了麝香,濕噠噠,腥味刺鼻。「走走,別惹事。」
陳景明腳下微微晃了下,白著臉忽然問道:「侯爺不喜男人?」
「呃,」郝春思索了一瞬,隨即便皺眉不耐煩道:「你丫到底走不走?啊?這是想這事兒的時候嗎?」
的確不是時候。
山坡上那兩個尋歡的人已經察覺了動靜,腳步聲登登地往這邊來。其中一個人高聲怒罵道:「呔,哪兒來的偷馬小賊?」
本來郝春也沒想去偷他馬,現在聽了這話,反倒高聲冷笑應了。「你敢罵小爺我是賊?」
嗖嗖風起,那人居然隨身背了弓箭,連發三支箭,順著郝春說話方向就射過來。
郝春越發地怒,牽起陳景明的手避開,鐸一聲,其中一支箭兇猛地射. 入樹內,入木三寸。
「!」郝春怒吼了一聲,放開手,大雁般撲到飛箭射. 來的方向,也沒兵器,索性從地上隨手抓起塊碎石,碎石底還沾著雨後泥塊疙瘩,一鼓作氣惡狠狠地沖那頭砸去。
兩息後,那頭傳來聲慘呼,隨即腳步聲匆匆踏過荒草,伴隨著罵罵咧咧的叫戰聲。
「你丫有種別跑,爺爺我逮到了非得揍死你丫的!」
陳景明攥緊雙拳,忽然撮口長嘯,嘯音中一匹白斑長鬃馬答答奔來。陳景明回頭倉促喊郝春:「阿春,快!」
郝春耳尖子敏銳的很,早在馬匹奔來時就聽見了。區區兩個小毛賊,平樂侯爺壓根不在乎啊!可陳景明牽著馬守候在下坡的路口,白著臉朝他高呼,月光下陳景明的身姿異常挺拔,風掀起他松墨煙長髮,獵獵似妖鬼。
郝春分心了一瞬。
嗖嗖嗖,又是三支冷箭。
「阿春------!」陳景明失聲高呼,牽著韁繩的手指抖的厲害,睜著雙深不見底的點漆眸,直到眼睜睜看著郝春騰挪避開那三支冷箭,反手握住箭桿,以手作弓,嗖嗖地將箭射.回去。
慘叫聲再次傳來,伴隨著一個年輕男子驚慌的怒罵聲。
「哼,敢和小爺我鬥!」郝春站在原地,冷著臉,突然間不再嬉皮笑臉的平樂侯爺郝春挺拔如弓弦。
陳景明心裡剛松彈,雙膝一軟,險些被不安踱步的馬匹帶的栽了一跤。
許是聽見他踉蹌腳步聲,郝春驀然回頭,皺著眉,在月光下望著陳景明忽然改變了主意。他幾步走到陳景明身側,劈手奪過韁繩,手托住陳景明屁股,把他輕巧地送上馬背,自家也翻身上馬,緊緊地將陳景明護在身前。
「走!」
郝春輕輕地一抖韁繩,雙腿夾緊馬腹,輕車熟路地御馬帶著陳景明離開荒坡。
半盞茶後,他們沿著官道上藍湄離開的方向疾馳,陳景明垂著眼問他:「方纔侯爺不是嫌這匹馬髒?」
夜風裡有蟲鳴,月影下林葉憧憧。蟈蟈叫聲暗啞而又促急,像極了陳景明胸腔內那顆隱隱然暗含期待的心。時而起伏,時而清脆,偶然又似有刀戈相擊,迸出極其尖銳的鳴響。
答答答,二人胯. 下快馬飛奔如迅雷,匆匆穿林而過。
密林內沒有伏擊。
郝春這才滿不在乎地笑了一聲,右手順勢摸了把馬背上鬃毛,答他道:「從前在軍中,我帳下也有搞到一處的,或倆倆捉對,或三五成群,到了野外林子裡頭,撒個尿都能撞見一堆,各個兒都搞的熱火朝天。」
陳景明噎了噎,頓時懷疑自家使盡套路,在這位平樂侯爺眼中不過是小兒科。他又懊惱又羞愧,冷玉般的臉皮蹭蹭冒火,半晌,恨恨地道:「那侯爺你呢?」
「嗯?」郝春沉默片刻,再次嬉皮笑臉地開了黃. 腔。「那什麼,小爺我就是告訴你一聲,不是小爺腰不行,而是昔日在西域,小爺我見過太多了,不新鮮。就連長安樓子裡的那些個銷. 魂手段,也實在談不上高明。小爺我之所以不愛這個,一則呢,是瞧不上那些人,二呢,呃......」
郝春眼神邊打量密林外乍然出現的大片荒地,提防著有埋伏,或是遇見盧陽范氏派來追殺陳景明的刺客,一邊兒還得回應陳景明的問題,便遲疑了會兒,久久沒繼續。
陳景明等了又等,等的有些不耐煩了,胳膊肘往後輕搗,催促道:「二則是為著什麼?」
「二?二啊,」郝春壓根就沒記剛才他在鬼扯啥,倒是眼角已經瞥見了藍湄騎的那只黑花毛驢,毛驢溜溜躂達正栓在數丈外吃草。他精神一振,猛然高聲大笑道:「二嘛,陳大御史,咱今晚兒有地兒睡了!」
陳景明慢他一步,抬眼也隱隱地瞧見了那頭毛驢,長呼了口氣,心下一空,突然有說不出的失落。待會兒與藍湄匯合後,他逼問郝春的問題,怕是再也等不到答案了。又或者,還須再等上許久。
他已經等了五年,再等不得了。
「侯爺,」陳景明驀然強勢逆著風回頭,揚起下巴。夜風中流螢穿過他松墨煙長髮,絲絲縷縷地揚起。「你尚未答覆學生!」
郝春低頭,丹鳳眼一波三折,深藏著多年心思。月光下陳景明好看嗎?當然好看,長髮後半張臉完美如玉雕,薄唇微張,像是隨時隨地都在向他索吻。吻一個人,很容易。他低頭就能噙住這傢伙的唇,隨後一夜春. 宵。但他能信陳景明嗎?......怕不能。
於是郝春又慣例勾起唇角,左邊唇微歪,笑的壞極了。他信手從背後撩起陳景明松墨煙長髮,笑了一聲,抬起眼,忽然唱起歌來。「今夕何夕,與子同騎。」
陳景明後背一僵,眼皮輕跳,許久後,他突然也笑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哈哈哈哈!」郝春爽利地長笑出聲,催動馬匹向前,過了那頭黑花毛驢吃草的地兒,一座荒廢的城隍廟近在眼前。他長笑著大聲道:「既然是歡喜,那......今夜不如一起睡?」
作者有話要說:
「山谷明月光,流螢皆彷徨。」出自日本俳句
第44章 燉.
說一起睡,當真一起睡。
郝春帶著陳景明直奔向藍湄拴著黑花毛驢吃草的破廟,夜風中剛下過雨的青草香漸濃,絲縷夾雜人間煙火氣。
他倆到的時候驚動了藍湄,馬蹄聲促急,城隍廟門在夜風中吱嘎作響,腳步擦過及膝荒草。隔著勉強被閂住的廟門,藍湄蹭地起身,抄起一支修長的柴火棍厲聲質問道:「誰?」
郝春大笑推門。「藍大人,別來無恙。」
藍湄聽出他聲音,遲疑道:「可是平樂侯爺?」
嘩啦一聲,郝春直接推斷了老舊不堪的門閂,大笑著進來,一身風塵僕僕,衣裳半干。「可不就是小爺我!藍大人跑的風流倜儻,可憐我與陳大御史這一路追的辛苦。」
隻字不提先前荒坡那段綺麗。
藍湄自然也想不到郝春與陳景明這樣風馬不相及的兩個人,居然在荒坡又親又啃,除了沒做到最後一步,差不多都快同房了。他放下那根倉促間拿來做兵器的柴火棍,笑的尷尬。「咳咳,下官懼雨、懼雨,哈哈,實在對不住兩位。」
陳景明冷著臉抬腳進門,不聲不響,撩起眼皮望著火堆旁一卷乾草席,皺了皺眉頭。
藍湄更尷尬了。「這破廟內沒甚好東西,老夫是想著,隨便將就一夜。這不,老夫還特地生了火,就是等二位來。」
郝春揚眉笑的無賴。「哦?這麼說,還得多謝藍大人!」
「不敢,不敢。」藍湄老臉漲的通紅,咳嗽了幾聲,訕訕地道:「時辰也不早了,天亮了還要趕路。二位,一同安歇了吧?」
郝春眼角瞟向陳景明,唇角微歪,笑容只有他與陳景明才能懂。「睡,一起睡。」
藍湄頓時如釋重負,分了些柴火放在破廟東角,對郝春二人道:「既如此,且再弄兩個鋪頭,院後還有許多乾草。」
郝春呲牙笑了笑,眼神斜斜地乜著陳景明,下巴一抬。「陳大御史腰不好,夜間又受了雨,一個人怕是睡不成。小爺我路上已經答應了,要與他暖被窩。」
「......」藍湄當場倒吸了口冷氣,想起這兩人婚事是永安帝親自賜下的,尬笑了幾聲,含糊地打了個哈哈。「那,也成,也成。哈哈哈哈!」
陳景明垂下眼皮漠然不語。郝春也不管他,逕自去屋後抱乾草。他來回走了三趟,運回許多乾草,顯然不止能鋪一個鋪頭。
陳景明臉色越來越黑。
「老夫年紀大了,不比二位白齒青眉的少年郎君。」藍湄識趣地避開戰場,抱著自家那卷乾草席往西邊角落裡又挪了挪,直到貼著壁角,這才笑道:「老夫這就先睡了。侯爺、陳大人,二位自便。」
「嗯,便利著呢!」郝春隨口答了句,抱著其中一摞乾草在東邊牆根子底下鋪了個寬敞的鋪頭,又蹲身撥弄火星子,也不加柴,就微微地燃著點暖意。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望著不聲不響木頭人似的陳景明,笑著露出兩顆尖利的小虎牙。「睡不,陳大御史?」
陳景明撩起眼皮,雲淡風輕地問他。「侯爺打算怎麼睡?」
「堆一個鋪頭,」郝春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歪了歪腦袋。「至於怎麼睡......頭挨頭吧!」
陳景明暗自鬆了口氣,還來不及竊喜,就聽見郝春又道:「主要怕你這傢伙腳臭!抵足而眠什麼的,萬一熏的小爺我睡不著,咳咳咳......」
「你......!」陳景明登時怒目,憋了半天,聽見郝春當真一下連一下的咳嗽,想起滿朝文武都說這廝自幼流落民間時在育嬰堂毀了身子骨,到嘴的怒罵自動消音。他垂下眼皮,話語拐了個彎,變成了:「既是同眠,且......早些安歇了吧。」
「咳咳,就是這句話,咳咳......」郝春咳嗽起來就沒完,一長串咳嗽後,少年穠麗臉皮憋得通紅,偏他還要齜牙咧嘴做出副調皮模樣。「就,咳咳,委屈陳大御史一夜。」
陳景明聽他咳嗽的像是掉了半條命,心疼地捏著拳,恨不能撲過去把人抱住,放在懷裡捂一捂。
但眼下尚且不能。
陳景明勉強按捺住性子,半晌後,才垂著眼皮靜靜地道:「只要侯爺不覺得委屈就行。」
郝春這次遲遲沒答他。
陳景明忍不住疑惑地抬起頭,卻見郝春靠坐在角落等他回話,等著等著,卻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衣裳也不曾換下,頭挨著乾草堆,鼻息聲綿長。
從牆壁西角傳來藍湄忍笑的調侃聲。「陳大人,也快歇了吧?侯爺早就先陳大人一步,去夢長安了。」
陳景明默然片刻,放輕腳步走到乾草堆邊,俯身靜靜地凝視郝春那張因為淋雨而格外蒼白的臉。修長手指輕撥弄,替他將半幹不濕的布衣裳褪下,又仔細地幫他將裹好的長襪條一道道解開。
郝春唔了一聲,似醒非醒。
陳景明便停下動作,待他再次沉睡,才緩緩地抱著一堆濕噠噠的衣裳攏在火堆前。回頭,見郝春鬢角滲出濕汗,又擔憂火堆太近,熱著郝春,便連同火堆都往藍湄那頭移了三尺地兒。
好容易都消停了,那頭郝春已經打起了小呼嚕,咕嘟嘟,吸溜,一連串帶著氣泡似的悠揚征音,末了偏還得往上不甘心地揚起個羽七調。
就像是,這廝笑起來偏要露出兩粒雪白尖尖小虎牙。
陳景明小心翼翼地躺下,並沒按照郝春說的那樣頭挨頭,他靠在郝春的腳頭,將這廝一雙雪白冰涼的腳捂在心口,又拿手包住,反覆摩挲穴位。少年郎肌膚滑膩若奶脂,觸手片刻即生溫,毛孔裡塵、汗、雨味具足,偏帶著點意猶未盡的長安沉水香。
沉水香屬於長安那座平樂侯府,也屬於郝春這個人。
陳景明垂下眼,似睡非睡,手指仍輕輕地在替郝春推拿後背督脈的肺俞穴。指腹下那大片滑膩,總令他神思不屬,不知何時就又做了個綺夢。
夢,也不完全似夢。
依稀仍是白玉殿堂內一絲一縷的沉水香在角落冉冉升空,他跪坐於窗邊,手握書卷,卻一個字兒都看不進。
郝春嘻嘻笑著來鬧他。
【你看的什麼書?】
陳景明垂下眼皮不吱聲,那廝就劈手奪了,隨後長聲大笑。
【你丫沒事兒又畫了小爺我的模樣作甚?還要畫入你的春. 冊?】
陳景明紅著臉轉頭去看,卻見書卷內果然不可描述,是他親筆繪的穠麗少年,穿著一襲雪白戰袍,手持紅纓槍,上頭什麼都妥帖,偏下頭一片兒布都無。
春風捲簾入,沉水香在他掌下活色生香。
【侯爺......阿春......】
陳景明不知怎麼就欺到了郝春身上,手指輕攏慢捻,口中癡癡地喚著這廝的乳名。一聲比一聲熾熱,一如如今兩人情狀。
【......唔......】
郝春突然揚起臉,熱汗沿著雪白下頜滴落,染在陳景明的眉間。
啾啾,啾!
陳景明在凌晨第一聲鳥鳴到來前驚醒,身下大片狼藉,手指卻仍搭在郝春不可說的位置。
......嘶!
陳景明倉惶坐起身,輕手輕腳地做賊似地離了郝春,提著褻褲站在破廟正殿中央,四下裡扭頭望了望。幸虧火堆早燒盡了,黑暗中藍湄與郝春睡的正沉。
大概是這些年錦衣玉食慣了,昨兒個又是冒雨趕路又是親自背著行李找投宿的地方,中途還與倆山賊打了一架,郝春今夜居然睡的格外沉。陳景明拿他作了個綺夢,又起夜半晌,他依然睡的毫無所覺。
呼嚕嚕,吸溜。
一聲聲悠長又疲憊的小呼嚕。
呵!虧他在夢中如此賣力!陳景明清理完了,回頭再看歪在乾草堆裡睡的一無所知的郝春,突然間恨恨。
**
第二日卯時,破廟。
陳景明一聲不吭地負氣裰爬起身,荒草窸窸窣窣,驚動了郝春。郝春這次分明醒了,卻閉著眼兒裝睡,眼角餘光偷偷地瞄陳景明,看這傢伙想幹啥。
陳景明赤腳踏過乾草,只穿著件及膝的直裰衣,一頭松墨煙似的長髮隨意垂著。又彎腰從地上撿起外裳繫好,側臉半垂,長而卷的睫毛在眼瞼投下一抹淺淡的影子。
「咳咳,咳咳咳......」
陳景明剛套了下裳,正在套布襪呢,火堆後頭獨自側臥的藍湄咳嗽著也醒了。
「哎喲喂,老胳膊老腿的,折騰了半宿才睡著。」藍湄苦著張老臉翻過身,望著陳景明歎氣。「我說陳大人啊,咱這趟去江南,若是都照這麼個走法,怕是到年關也走不到啊!」
陳景明慢條斯理地套布襪,從包袱皮找出雙舊年穿過的六芒鞋,輕聲道:「食君俸祿,總要辦差。藍大人,且再忍耐忍耐。」
「咳咳咳,」藍湄叫他風輕雲淡的一句話氣的險些咯血,咳嗽了幾聲,突地盤腿坐在草蓆上,長吁短歎。「老弟啊,你說你與侯爺多大年紀?老夫我又是什麼年紀?啊?我這把老骨頭,騎著頭毛驢能顛到江南道兒?」
昨夜陳景明與郝春在雨裡胡鬧,衣裳全部濕透了,在角落烘火烘了一夜,眼下乾燥而熱。
「要麼,改走水路?」陳景明仔細地收了郝春那套衣裳,站在火堆餘燼前,沉吟著問藍湄。
郝春耳尖子動了動,立即一骨碌爬起身,瞪著雙明亮的丹鳳眼,大聲反對。「不成,絕對不成!」
藍湄立刻老大不高興了。「為何啊?」
郝春心道,小爺我就是為了防備著半道上有人殺他,這才一路陪著他走,要是你個老傢伙攛掇他去坐船......那、那小爺我於水路不熟啊!這要是范家的人追殺他到了江面湖道兒,就你倆這模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挑的,被人一刀就給搠成個血葫蘆。到那時候,小爺我雖然能打,架不住被人弄翻了船,一把掀到水底下,那不也得陪著做個糊塗鬼?
「藍大人啊,您這懷裡揣著的輿圖哪來的?」郝春沖藍湄擠了擠眼,笑嘻嘻地道:「是繡衣衛十一大人給您的吧?」
藍湄頓時語塞。
「這十一大人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得走陸路。十一大人是誰的人?那是陛下身邊最近的暗衛首領,據說有從龍之功。」郝春見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就曉得自家猜對了,笑的見牙不見眼。「都擺明了的,咱就得騎著個毛驢一路顛去江南。」
「哎喲喂,我這把老骨頭哦!」藍湄敢怒不敢言,只能手撫膝蓋又接著歎氣。「陛下自打做了陛下,就越來越龍威難測了。這好好兒的辦案,結果搞的咱跟見不得光似的。」
陳景明想起老師程懷璟話裡暗示過他,如今陛下明著從宗室裡頭挑選承位的嗣君,實則是個局。可惜大理寺寺卿藍湄不明白!不光藍湄,興許整個應天.朝都沒幾人能摸明白這層。便抿了抿唇,一聲不吭地就著火堆,噗地一聲,吹滅了那搖搖欲墜的餘燼。
郝春走過來,看了眼一身布衣渾似個鄉下教書先生的藍湄,又看看扮作藍湄弟子的陳景明,懶洋洋地嗤笑了聲,濃眉一挑,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得吧,如今大理寺寺卿做了個私塾先生,御史台中丞變作寒酸窮書生,那本侯爺......就勉為其難,演個武夫吧!」
郝春開了口,陳景明就掉頭來看他,蹙眉認真道:「哪有侯爺這樣扎眼的武夫?」
出城前,仨人都換了打扮。平樂侯爺郝春雖然也換了一身粗布衣裳,奈何他眉目生的實在太過穠麗,尤其那雙丹鳳眼,顧盼間如明珠熠熠生輝。
這樣的「武夫」,走在鄉間路上的確太扎眼。
「那,」郝春手指撥弄著那個藍布碎花的包袱,呲牙咧嘴地笑道:「難不成你演個女的,小爺我扮你相公?」
「你!」陳景明頓時語塞,隨即冷玉般的面皮漲成緋色。
「哎哎,都少兩句。我看這麼著啊,」藍湄連忙做和事佬,苦著一張馬臉,斟酌著道:「讓侯爺扮武夫呢,確實不像,昨日出城門樓子時就險些露了馬腳。再者,鄉下私塾先生也雇不起侯爺這樣威風的武夫伴當。當然讓陳御史扮作女子,那更是個笑話,要麼......侯爺您這眉目稍微改改?」
「怎麼改?」郝春瞪圓了那雙秋水微漾的丹鳳眼,露出兩顆小虎牙,一臉鄙夷。「難不成藍大人還會易容術?」
「會一點,勉強會一點。」藍湄捻著頜下三縷山羊鬍,瞇著眼睛笑了聲。「在下常年於大理寺當差,這江湖術藝嘛,多少也會點。」
郝春上上下下掃視他,滿臉不信。「得了吧,藍大人若是當真會易容術,先前去侯府找我時怎地不易容?這麼熱的天兒,您當時還戴著個白紗冪離,捂出痱子沒?」
藍湄手捂著胸口,咳嗽連聲,險些又被郝春這廝噎死過去。
「說起易容術,下官也會一二。」陳景明似笑非笑地望著郝春,招手道:「侯爺,你過來,保你一盞茶後,對著鏡子都認不出自個兒。」
郝春更不能信了。他頭昂的高高兒的,冷哼了一聲。「小爺信你個鬼!」
半盞茶後。
「哎哎,你輕點兒,小爺我沒鬍鬚也給你扯出鬍子來了。」郝春一邊警惕地瞪著陳景明,一邊牢牢護住了自家的臉。「不成,我不要做那滿臉鬍子的虯髯客,太噁心人了!」
藍湄舉起袖子在旁邊扇風,邊乘涼邊看郝春笑話,時不時還要湊個趣。「哎,侯爺您別說,您安上了這假鬍子啊,看起來當真威風極了。強!太強了!」
最後那句「太強了」,顯然是誇讚陳景明易容手法高超。
陳景明抿了抿唇,一雙點漆眸內含著點不明顯的笑意,按住郝春的手,說話時氣息幾乎噴灑在郝春面皮。「別動!」
郝春直愣愣地盯著陳景明那雙點漆眸,鬼使神差地,他又記起昨夜暴雨黑天裡這傢伙躺倒在荒坡,漫天流螢追著他飛......還有後來那個吻。
兩人近在眉睫咫尺,從手上傳來的觸感溫熱,似乎冷玉也生了煙。郝春心內一動,莫不是陳景明這傢伙當真對他動了那心思?
唔,這有點兒意思。
「咱倆的事兒,你到底怎麼想的?」郝春沖陳景明擠了擠眼,小虎牙微露。
陳景明冷著臉,按住郝春亂動的手,目光仔細審視易容成果。易容後的郝春兩道聚翠濃眉被他改成了粗黑一字眉,眼角黏了豬皮,硬生生改成單眼皮,鼻子以下基本都被虯髯蓋住了。
唔,這幅容貌實在是......乏善可陳。
陳景明忍住眼底笑意,淡淡地重複了遍。「咱倆什麼事兒?」
陳景明自認為掩飾的極好,是古訓中的「七情不上臉」,但他那雙眼睛卻出賣了他。笑意在他深不見底的點漆眸內漾起,一粒粒,又次第盪開,如霏霏細雨大片噴灑到郝春臉上。
郝春險些醉死在陳景明的笑裡。
在這之前,要是有人跟他說這世上當真有人笑容裡有酒有雪,郝春鐵定以為那人醉糊塗了,說的胡話。可今兒個,他自家眼下就醉醺醺,暈的厲害。
鬼使神差地,他接了句。「就是成婚後怎麼過啊?你當真願意同我過一輩子,不娶妻不納妾?你陳家祠裡頭的香火怎麼辦?」
陳景明挑了挑長眉,似笑非笑。「誰說我不要子嗣?」
咯登一聲。
郝春只覺得心涼了大半截。不能吧?昨兒個夜裡抱著他又親又咬的那個陳大御史哪兒去了?總不能是他會錯了意。
郝春一急,說話都結巴了。「不、不是吧?你只是拿這樁婚約當兒戲?」
陳景明帶著點快意的恨,眼角低垂,冷笑了一聲。「就算是娶了當朝公主呢,公主不育,駙馬爺也能再納個小的。侯爺你難道能生?」
「我、小爺我當然能生!」郝春不服氣地高聲嚷嚷道:「就許你納妾,小爺我就不能納個別的人?」
陳景明冷笑拂袖。「那你倒是納一個試試!」
「你、你這傢伙......你蠻不講理!」郝春瞪著眼睛吵架,無奈眼皮被豬皮膠住了,費了半天勁,也瞪不出昔日平樂侯爺專屬的氣勢。他哼哼了半天,突然福至心靈,猛地拍手大笑起來。「你納個屁的妾,你腰不行!」
「誰說我腰力不行?」陳景明逼問到他臉上,一雙點漆眸動也不動,靜靜地反問道:「侯爺你試過嗎?沒試過,你怎地知道下官不行?」
這話如果擱在從前郝春壓根就不會往心裡去,他又不是沒見過男人!雖然沒真嫖,小倌樓還是常去喝酒的,脂濃粉香,什麼無恥的調情話他沒聽過?
但昨夜兩人在暴雨裡又親又抱,又在破廟荒草堆裡擠了一夜,頭挨著頭、腳蹭著腳,好歹也是睡過的交情了。
郝春吃不準陳景明到底是不是真喜歡他,有多歡喜?
完全不當真,似乎有點傷心。可他若是當了真,回頭陳景明就能給他拉個小妾進門,美其名曰替陳家傳宗接代,那他平樂侯郝春豈不是活成了個笑話?
郝春挑動長眉,飽滿唇角掛著點漫不經心的笑,雙手不知廉恥地掂了掂陳景明屁股。「小爺我要知道你腰做什麼,曉得你這兒,行不行就夠了。」
「咳咳,咳咳咳!」這番驚世駭俗的對話驚嚇到了藍湄,可憐藍湄咳嗽的快斷氣,頭都不敢回地抬腳往破廟外走。「雨停了,本官......咳咳,先出去探探路,順便校正下輿圖。」
郝春回頭,剛想叮囑句,藍湄卻在跨門檻的時候險些摔了一跤。
「侯爺,」陳景明把他身子擰回來,眼睛盯著眼睛,又問了遍。「你還沒答我。」
「啊,答你什麼?」郝春嬉皮笑臉地望著他。
陳景明生的實在太好看,郝春這麼隨意看了幾眼,就覺得自家呼吸有點不順暢。他瞇起眼,故意把話題引向歪路。「雖然藍大人是避嫌出去了,但荒郊野外的,你這兒軟不軟,小爺我現在也試不了啊!」
陳景明盯著郝春那雙雖然被豬皮膠住卻依然格外明亮的眼,足有十息,突然嗤笑一聲,懶洋洋掉開視線,起身從角落裡抱起一堆荒草。荒草窸窸窣窣的,散亂放在兩人說話的地方。
「你做什麼?」郝春沒話找話。
「下了雨,地上有些潮氣,怕侯爺一會兒凍著。」
郝春更加莫名其妙了,大狗一樣蹲在地上,抬頭問他:「啥意思?為啥小爺我會凍著?」
陳景明站著,淡淡地道:「你不是要驗貨嗎?待會兒,等候爺躺平了,下官願意讓你仔細兒地多驗幾次。」
郝春不可置信地望著陳景明,嘶嘶地倒抽冷氣。不是吧?這傢伙不是號稱冷面閻王麼?怎地這樣奔放,在荒郊野外的破廟裡頭,就敢與他這般那樣!
「不是,我說陳大御史......喂!」
陳景明壓根懶得搭理他,憋著一口氣,冷著臉又走到角落裡抱起一堆荒草,嘩啦一聲放在草堆裡。
郝春見他看起來居然很認真,蹭地一下就站起來了,挑眉怪叫道:「你丫當真的?」
「不然呢?」陳景明又抱著一堆荒草回頭,冷冷地笑道:「難道下官要一忍再忍,忍到侯爺連妾室都納了回來、給你生十七八個兒子不成?」
......什麼跟什麼嘛。
郝春發覺陳景明不講理就是真不講理,他瞪著眼不服氣地抗議道:「分明是你這傢伙要納妾生子,怎地又賴到小爺我頭上來了?」
陳景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轉過頭,又不搭理他了。
郝春急的不行,來回踱步,口中嚷嚷道:「喂,我說你這傢伙別動不動就耍小性兒成不成?要不是為了......」
嗖!
一支冷箭破空而入,打斷了郝春的話。
郝春幾乎是本能地一把抱住陳景明,雙手從膝往上,直到套住陳景明細腰,一擰身,便撲入旁邊的柱子後頭。
噗噗噗,剛才他們待的地方,荒草堆被紮成了刺蝟。
郝春眉目凝重,剛黏上假鬍鬚的臉此刻看起來甚至有些凶悍。他悍然抱住陳景明就往破廟後頭跑,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有大批人持刀湧入城隍廟。刀磕在腰腿間,啪啪作響。
「你放我下來!」
郝春理都不理陳景明這聲微弱的抗議,走了幾步,嫌礙事,索性把陳景明攔腰夾在腋下。但兩人身高本來也就只差幾寸,這麼一來,腳步反倒慢了。
後頭追兵腳步聲已經近了。
「真他娘的麻煩!」郝春嘟囔了句,果斷放下陳景明,身子一蹲。「快,我背你。」
「你......」陳景明顯然還在猶豫。
郝春回頭,低低地怒吼了一聲。「快,你他娘的不要命我還要命!」
真要命,大可以丟下他不管。
陳景明抿了抿唇,突然大跨步爬上郝春後背。郝春一隻手托住他屁股,另一隻手丟出塊剛從地上胡亂抓的碎石子。一把碎石子,辟里啪啦,分別落在不同的方向。
郝春趁著追兵忙不迭判斷方向的時候,敏銳地從廟後伙房奔到了院牆。牆頭倒是不高,郝春立即縱身一躍,剛探出個腦袋,就見黑壓壓的下頭全是弓箭手。
嗖嗖嗖!
郝春罵罵咧咧地背著陳景明在牆頭亂跳,幾個跳躍後,他又不得不退回院牆內,噗通落地。
破廟內如今也站滿了人。
二三十個破衣爛衫打扮像流寇的漢子手持鋼刀,獰笑著圍攏過來。
「喂,喂喂!打架也得先有個理由吧?」郝春挑動眉毛,嬉皮笑臉地道:「這麼個麻雀卵似的破城隍廟,不知吹的是哪路風,怎地就引著各位英雄了?這一進來,就喊打喊殺的,好歹給個理由先?」
「呸!」當中有個身高魁梧的虯髯客朝地啐了一口,不屑地道:「老子們沒飯吃,見你們兩個還算有幾兩肉,想宰了燉湯喝酒不行?」
「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殺人還要講究什麼理由?」
「老子們肚皮餓了就是天理!」
陳景明皺緊眉頭,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郝春又笑嘻嘻地道:「各位英雄真想吃肉,為何不先搜搜被你們紮成刺蝟的荒草堆?那下頭,可埋著個黃金百兩的包袱皮兒。」
幾個賊人互相看了眼,當先說話那個虯髯客拿鋼刀指著郝春。「你說有黃金百兩?」
「是是是,不信你們去看看。」郝春笑的滿臉慫樣,耷拉著眼角,假鬍鬚一顫一顫的。「你看,叫你們圍著,現在我們也跑不掉。」
流寇中有人突然尖著嗓子叫了一聲。「阿山哥,你聽這人聲音,像不像昨晚......」
從人群後頭有個身形削長臉皮奇白的吊梢眼少年擠到虯髯客身邊,嘰嘰咕咕咬耳朵。虯髯客臉色越來越黑,最後大手捏了把那吊梢眼少年的屁股蛋子,嘿嘿笑了兩聲,嘴裡不乾不淨地開了腔。「可不是,昨晚那馬兒被他倆偷了,害的老子都沒能爽利。」
郝春心裡咯登一聲,暗叫不好,不能這麼霉吧?偏他昨晚攪擾了一對兒野鴛鴦,又偷了人家的馬,今兒個就叫這兩人領著兵堵在了破城隍廟?
那吊梢眼少年告完了狀,斜乜了眼郝春,又死死地盯著陳景明。見陳景明格外俊美,頓時渾身哪哪兒都不舒爽,扭股麻花兒似的纏住虯髯客。「不成,不能留活口。這人生的這樣好,阿山哥你可別見一個愛一個,回頭就把人家給踢了。」
「那就都先捆起來!」虯髯客也笑了,任由那吊梢眼少年扭來扭去,蹭的他下頭火熱。他色. 心一起,頓時就不怎麼在意郝春談的條件了。再則,人都殺了,那些黃金不還是他的?
虯髯客笑得格外凶悍,摟住吊梢眼少年,大聲招呼左右。「把這兩人活剮了片肉吃,比燉死肉更香!」
作者有話要說:
虯髯客與一幫賊:(磨刀霍霍向豬羊)快,宰了燉肉。
陳景明:說好了的燉肉?!╭(╯^╰)╮
第45章 吃醋
「你怕不怕?」郝春壓低嗓門,幾乎是緊貼著陳景明耳根問他。
陳景明靜靜地攥拳沉默了一瞬,突然頭也不抬地答道:「帶著我,你跑不遠。你逃吧!」
「,小爺我不是那個意思。」郝春飆了句粗口,揚眉大聲笑了笑,這回是對著那虯髯客說話。「阿山哥是吧?你養的這個小情兒不行啊!」
「你說什麼?」
「哦?」
吊梢眼少年與虯髯客同時開口。
虯髯客頓了頓,頗有興致地望著郝春,上下又打量了眼。「本來,看你這模樣身手,還挺對爺爺的胃口。可惜咱家小子容不下你身邊那個,要不這樣,你若是想活命呢,就主動交出你身邊那個小白臉兒,活剮了他,咱兄弟以後就都是葉龍山上的人。如何?」
「哦?我活剮了他,你們就能接納我入伙?」郝春嬉皮笑臉,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被豬皮膠住的眼角流露出不該屬於這副平庸容貌的機靈。「此話當真?」
「廢話!」虯髯客不耐煩地大聲嚷嚷道:「方圓三百里,你隨便出去打聽打聽,誰不知道葉龍山上的牛山是個響噹噹的人物?爺爺說的話,一言九鼎!」
郝春鬆開陳景明的手,往前踏了半步,挑眉望著虯髯客嘻嘻笑道:「牛山哥說話算話就成。」
牛山瞪著圓環眼嘿嘿怪笑著打量郝春,又扭頭招呼左右。「給他扔把刀。」
一把打著九環的鋼刀扔到郝春面前,郝春劈手接住,嘴裡還笑嘻嘻地和牛山搭訕。「弟弟我沒見過什麼世面,請教阿山哥一句,這活剮,得多少刀啊?」
牛山眼珠子瞪得都快凸出來了,皺眉不耐煩地揮揮手。「就這麼個意思,怎麼著也得......」
「三百刀。」旁邊那吊梢眼少年趾高氣揚地望著陳景明冷哼了一聲,下巴高抬,指揮著郝春讓他快動手。「阿山哥這把九環鋼刀快的很,待你把他削成肉片投入鍋底,割了頭,水沸就能食。你還在等什麼?」
郝春骨碌碌轉了下眼珠,手指輕掂那把九環鋼刀。幾十斤的傢伙什,在他指掌間就像個玩意兒,輕飄飄的,鋼環在空氣中鈴鈴作響。
「三百刀,」郝春繼續笑著望向牛山,邊笑著說話,邊悄無聲息地靠近牛山這伙賊。「三百刀實不準確。小爺我當時在長安見過被活剮的人,行刑的時候,哎喲餵那叫好傢伙!心口那塊膜可不能挑破咯,挑破了,那人就死了,不得趣兒。得剜著心口,一寸寸片進去,片一塊兒,扔旁邊那個桶子裡。一共得片足三千六百刀呢......」
牛山等人都怔怔地望著他,聽到那片肉手法,又見鋼刀在郝春手指間亂轉,日頭打在鋼面上,寒光閃閃刺眼。
牛山下意識抬手遮住眼,口中帶笑罵道:「放你娘的屁!三千六百刀下去人還能活?你這廝分明是手軟,不敢下刀,千算萬算,虧爺爺本以為你是個好漢,合著卻是個長安城天橋下說書......」
噗一聲,刀鋒刺入. 肉,刀尖瞬即在心窩內攪動,將那顆心攪拌成齏粉。
牛山口中卻還在說著那句未完的話。「......的先生!」
郝春快速抽出刀,臉上仍笑嘻嘻的,盯著牛山問道:「阿山哥,我這一刀,手軟不軟?」
牛山怔怔地低頭看向自家心口,鮮血湧泉般撲濺而出,淋漓地灑落地面。「你......你......!」
「嗯,小爺我。」郝春手中握著那把鮮血淋漓的刀,笑嘻嘻地咧嘴,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三千六百刀太麻煩了,委屈阿山哥,咱就一刀了結了吧?」
牛山面皮青紫,醋缽大的拳頭死死抵住心口,血滲過指縫。他張開嘴,兩片唇一翕一合,再回答不了郝春。
郝春卻也沒指望他答。這鋼刀雖不比紅纓槍,卻也勉強稱手,說話間他已經又用刀尖挑死了兩名挨得最近的山賊。矼嚨一聲,牛山的屍體這時才重重地倒下。
「啊------!你、你殺了牛山哥!」吊梢眼少年像個被按下木頭人鍵的樁子,後知後覺地摀住眼尖聲大叫起來。
郝春嫌他聒噪,猛地欺身近前,將九環鋼刀架在他脖子上,壓低嗓子怪笑了聲。「他死了,小爺我再殺了你,可不就能佔了整座葉龍山?」
吊梢眼少年白著臉,嗓子眼裡磕磕巴巴地打著哆嗦道:「你、你要的是葉龍山?」
「廢話!」郝春擔心夜長夢多,等這伙子賊人回過神來,或是再來了幫手,他帶著陳景明須逃不出去,所以有意把話題往歪路上引。「小爺我不想要當葉龍山老大,難不成想要你?」
牛山等三個賊人死了,屍首就被扔在地上,此刻血水匯成細河,正蜿蜒地流過兩人腳底,汩汩有聲。牛山頜下鬚髯染了血,那張不可置信的臉卻仍在日頭底下鮮活,眉目大張,眼神恰好對準了這個吊梢眼少年。
牛山生的也像頭牛,壯牛、蠻牛,這幾天在吊梢眼少年身上沒日沒夜地犁田,癡迷的很。
牛山又總讚他,說他是天生的尤物,男人見到他,就沒一個不愛他的。
吊梢眼少年心中一動,面皮突然間恢復了血色。他輕輕咳嗽了兩聲,眼梢橫掃郝春,話語裡平添了三分媚態。「那行,你先把刀放下。我答應你,等你去了葉龍山,我們就拜你做葉龍山的大哥。」
郝春不上他這個當。眼珠子一翻,惡聲惡氣地佯怒道:「好你個刁心眼的傢伙!你是成心把小爺騙去,好一哄而散,喚人把小爺我宰了是吧?小爺我難道看起來很蠢嗎?哼!」
吊梢眼少年定了定神,忍氣吞聲地問他。「那你要如何?」
「現在就認小爺我做老大!」郝春嘿嘿怪笑了兩聲,露出尖尖小虎牙。「你讓他們都拜我,我就饒了你不殺。」
「這個簡單,」吊梢眼少年越發鬆了口氣,眼神掃了掃四周。與剛才那個驚慌失措的模樣比,他現在不止氣定神閒,簡直是頤指氣使了。眉頭微皺,對那些提著刀不敢動作的粗莽漢子們怒道:「還不快拜見這位大哥!」
「是!」
「拜見大哥!」
眾山賊敢怒不敢言,居然當真叉手朝郝春行禮。
吊梢眼少年見眾人都按郝春吩咐的做了,勻了勻呼吸,又道:「這位大哥,您讓我們認您坐葉龍山頭把交椅,可您姓什麼,我們還不知道。」
刷!郝春將九環鋼刀削到吊梢眼少年的額前,貼著他皮膚,僅僅差著半寸距離卻不切下去,一縷青絲長髮飄然墜地。
「想藉機打聽小爺我的名號是吧?」郝春冷眼覷那吊梢眼少年,呵地笑了聲。「聽好咯,小爺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姓李,單名一個爺字。」
吊梢眼少年愣了愣,表情開裂。「李、李也?」
「對,叫的舒爽,這張小嘴兒叫的可真動聽。」郝春齜牙咧嘴笑得壞極了,刀背輕拍吊梢眼少年那張煞白的小俊臉。「再多叫幾聲給小爺我聽聽。」
「咳咳,」陳景明裝了半天白牆,這時見郝春居然開始調戲起吊梢眼少年,忍不住低咳兩聲,寒聲道:「既然連人家老大都做了,待去了葉龍山上,你再耍這些威風不遲!」
郝春眼波兒都不掃,只嘻嘻地笑著又押住那吊梢眼少年肩背,環顧四周,對眾山賊道:「可都聽清了小爺的名號?」
眾人面面相覷,都拿眼風來瞄吊梢眼少年。
吊梢眼少年這時也反應過來了,敢情郝春就是在戲耍他,捏拳臉色氣的越發白,頓了頓,抖地提高嗓門尖聲道:「都聽清了沒?」
「聽、聽清了。」
「是!」
郝春見這吊梢眼少年果然是眾人頭領,心底猜疑越發確定了幾分,笑著道:「牛山的屍首你們帶回去,待今日日落西山,小爺我就去葉龍山認這把頭等交椅坐坐。但是有一則,你們可不許在那葉龍山上設埋伏。」
吊梢眼少年咬了咬牙,又懼郝春手裡的九環鋼刀不長眼,只得忍氣吞聲。「是,必然不敢。大哥去了山上,我們只有設宴歡迎的份,從此後唯大哥馬首是瞻,哪能設埋伏呢?」
郝春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只齜牙咧嘴地笑,又重新把刀架在吊梢眼少年的脖子。「你讓他們先走,你留下。」
吊梢眼少年翻眼看他。
「留下,陪小爺消遣會兒。」郝春笑得十足像個色胚,小虎牙在日頭底下灼灼白亮。「你不是也陪過牛山嗎?再陪個小爺,也不算委屈了你。」
陳景明氣的臉色鐵青。
眾山賊臉色變得很奇怪,五彩斑斕,像是就在這座城隍廟內開了間染坊,紅臉的漢子們瞪著郝春,綠色兒的卻都眼睛中流露出恐懼。更有幾個手握鋼刀蠢蠢欲動。
「把刀都扔了!」郝春向來眼睛尖。他哪能吃這個虧!立即高聲怪叫道:「爾等要是想要這傢伙活命,就都扔下兵器,給爺滾!」
吊梢眼少年氣的全身篩糠般抖個不停,乍一看,倒又像是快被郝春給嚇尿了。憋了足有十息,才尖著嗓子厲聲對眾山賊道:「都、都滾回葉龍山!」
眾山賊遲遲不肯動作,只拿眼睛來回地瞄郝春與那個吊梢眼少年。
至於陳景明?他一直獨自靠在破敗山牆下,臉色鐵青,薄唇咬成了慘白色。卻無人搭理他。就連那個當初心心唸唸從初見面就纏著他不放的平樂侯爺郝春,眼下都只有那個吊梢眼少年。
陳景明從嗓子眼裡迸出一聲冷笑。「呵!」
有什麼了不起?論姿色,陳景明自問遠高於那個吊梢眼,旁的不說,就皮相也該是他更好啊!
但是已經淪落到與這種路邊貨比拚眉眼顏色的地步了,想來就甚是悲涼。
陳景明捏緊雙拳,冷不丁打斷了郝春的安排。「你放他們一道走吧!」
郝春一愣,下意識扭頭看他。
「他們一道來,一道走。賊首已經叫你殺了,就剩下這些個嘍囉,想必也翻騰不出花樣。」陳景明攥著拳,對於接下來要出口的話,自家都覺得恥。但他不能不爭!於是他又用力閉了閉眼,掙著臉皮低聲道:「郝爺,你若是一定要人陪著......不是,有我嗎?」
陳景明第一次叫他郝爺。
郝春張口結舌,嗓子眼裡蹭蹭地躥火苗子。他倒不是臊,是氣的。這吊梢眼少年擺明了是眾人的主心骨兒,再說了,這夥人打著山賊的旗號殺進來的,但誰信啊?誰信誰傻!
從哪兒來的山賊,這麼巧,不偏不倚地闖入城隍廟直奔他們就殺?先前連行李都沒翻檢過,分明不是劫財,是奪命。
郝春疑心這夥人就是京城盧陽范家派來追殺陳景明的。他留下吊梢眼少年,就是為了單獨審問,可現在好嘛,偏這個死人臉假正經的陳大御史要攪局。
「別鬧!」郝春翻著白眼怪叫道:「爺留下他,你醋啥?」
陳景明攥緊雙拳又進了一步,幾乎是一步步逼向郝春,冷玉般的面皮泛起艷霞紅。「對,我就是醋了。所以......你放他走嗎?」
第46章 情怯
行吧,陳大御史難得卑微成這樣。
郝春心裡頭動了動,最後目光凝在陳景明那張染了霞緋色的臉------冷玉般好看,一雙長眉入鬢,點漆眸內深不見底。
他實在是拒絕不了這樣一張臉。
郝春將九環鋼刀掉了個個兒,在手裡頭掂量著,斜眼乜那個吊梢眼少年。「成吧,爺家裡頭這個吃醋了,爺今兒個就不留你了。滾!帶著你的人,有多遠滾多遠!」
吊梢眼少年強忍著氣,白著臉問他。「那,大哥什麼時候上葉龍山?」
郝春嬉皮笑臉地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等爺高興!」
吊梢眼少年眼珠子轉了轉,伶俐地打了個手勢,招呼眾山賊。「咱先回葉龍山燙酒,等大哥來了,一道慶祝。」
慶祝啥?慶祝牛山被他殺了?
郝春斜眼乜著吊梢眼少年,笑得意味深長。「你家被窩裡這個的屍首,你帶回去不?」
「不了,留給大哥解氣。」吊梢眼少年也笑,唇邊笑容異常涼薄。「大哥要殺要剮,隨便。大哥高興就好!」
郝春揮揮手,手裡頭九環鋼刀發出鈴鈴聲響。「行吧,麻溜兒的,都給爺快些滾!」
吊梢眼少年自然巴不得他這句,立即率領著眾人,遲遲艾艾地跨過城隍廟門檻,剛過門檻,立刻都像是被狗攆著似的,瞬間做鳥獸散。
半盞茶後,流寇一哄而散了個乾淨。
郝春望著陳景明笑。「你丫不是故意的吧?你明知道這夥人來歷可疑。」
陳景明漲紅臉,打死不吭氣。
郝春齜牙望了他一會兒,想了想,彎腰認真在地上檢查那個叫牛山的賊首屍體。腳尖一踢,撿起那把鋼刀仔細地看。
盧陽范家的牛首家族徽章赫然在目。
陳景明退回去,斜倚在牆根子底下,不知道在想什麼心思。日頭照在他冷玉般的臉皮,額發輕垂,眉目雋永如畫。
郝春扭頭,歪嘴露出兩粒尖尖小虎牙,沖陳景明笑。「看來偽裝身份還不夠,真正需要易容的,明顯是陳大御史你啊!」
陳景明微微發怔,抬眉望著他,抿了抿薄唇。
「你瞧,這些人擺明了就是盧陽范家派來的刺客。」郝春以為他也在琢磨這起子流寇的事兒,齜牙咧嘴調笑道:「你在長安打死了范勳,他們派人來殺你,挺公平。」
陳景明又抿了抿唇。「我並沒打死范勳,用的只是尋常棍刑,照常理,不至於死人。」
「陳大御史,你還真是天真啊!」郝春大笑著握住那把刻著盧陽范家族徽的鋼刀,在日頭底下軒眉揚目。「人是在你深夜提審後死的,如今這淌子渾水,哪怕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你還非得和他們掰扯范勳到底是怎麼死的?」
陳景明冷笑了一聲。「按常理,大理寺那頭也該有獄卒仵作同去驗屍,不是我殺的,我便不認。」
郝春瞇起一雙被豬皮膠黏住的丹鳳眼,笑不嗤嗤地望著陳景明。「你也說了是按常理,可遇上不和你個書生講理的,你怎麼弄?」
......沒得弄。
陳景明承認郝春說的對,但他嘴裡依然冷笑著道:「怎麼著,侯爺這是悔了?」
「我悔啥?」郝春一愣,滿臉莫名其妙。「這干小爺何事?」
「盧陽范家派人追殺於下官,」陳景明依然垂著眼靜靜地道:「侯爺一路與下官隨行,怕是這種明裡暗裡刺殺的事兒,少不了。侯爺若是嫌麻煩,或是後悔賠下官一同出長安,還來得及。」
「嘖嘖,」郝春挑了挑濃眉,被陳景明黏上去的假鬍鬚抖了抖。「你當小爺我是誰,嗯?小爺我親手殺過的人,那是數以千計!就這種不上檯面的小毛賊,不是小爺我吹啊,來一個殺一個,來一幫殺一幫。我怕啥子麻煩?」
隻字不提先前牛山帶著一群人衝入破廟時,他是怎樣張皇失措,背起陳景明就逃。
陳景明薄唇微勾,露出些許不明顯的笑意。
「此去江南,約莫還有個把月。」郝春倒是難得沉吟了一瞬。「咱就一頭毛驢,還讓藍湄給騎了。不成,得給你弄匹馬來。」
陳景明也順著這節想了想,隨後搖頭。「太打眼了!」
「那你顛著兩條腿走去江南啊?」郝春翻著眼皮怪叫了一聲,呲牙咧出兩顆小虎牙。「咱就算是扮作窮私塾先生吧,也能偶爾雇輛車是不?」
陳景明還沒來得及接話,郝春又呲牙咧嘴地笑了。「別的不提,不坐車,小爺我擔心你那腰受不住。」
陳景明便挑動長眉,靜靜地望著夏日烈陽下眉目叫他改成個粗莽大漢的郝春,刀尖兀自在滴血,郝春站在破舊城隍廟牆根子底下,笑得歡暢。這人總有個本事,能將寸草不生的苦寒地笑得春. 潮漫生。
陳景明到嘴的那句話便拐了個彎。「啊,說起下官的腰,侯爺你還不曾驗貨。」
郝春一怔,張著兩隻眼怪叫道:「你這傢伙還真是日日吃了x藥,什麼辰光了,還惦記著那事兒。爺又不會少了你的!」
陳景明斜斜倚在日光下,瞇起眼,笑得意味深長。「你說的。侯爺,今後......可不許抵賴。」
郝春莫名其妙地瞪了陳景明一眼,對方那雙點漆眸實在太深,郝春總擔憂自家一不小心,又給掉坑裡了。他刷地把刀立在地上,手按刀柄,揚眉奮髯地怪笑道:「你這傢伙,真這麼貪吃?」
陳景明目光不動,望著郝春,閒閒地笑了一聲。「唔,就這麼貪吃。」
恨不能剝皮拆骨,一寸寸、一分分,吃他個永偕白頭。
郝春呲牙,聽懂了大半兒,卻又摸不準自家到底聽懂了沒。他慣來懶得在情. 事上動心思,就索性岔開話題。「走吧,先去看看藍大人,他先前就跑了出去,也不知道遇見那伙刺客沒。要是真遇見了,你我還得去替他收屍。」
陳景明也抬動腳步走向郝春,聞言皺了皺眉。「藍大人?他不是騎毛驢走了?」
「毛驢哪快的過這幫盧陽范家豢養的刺客。」郝春大笑著拿那把鋼刀在牛山屍體上擦了擦血,又仔細低頭覷了眼牛山面目。「是你說的,讓小爺出城不許帶紅纓槍。昨夜暴雨地裡胡鬧,小爺我的兵器也給弄丟了。眼下,卻只好拿這把刀就手了。」
陳景明走到他身邊,也低頭看了眼那把血跡猶在的鋼刀,皺眉道:「這刀上有盧陽范家的族徽。」
「嗯,所以便利。」郝春大喇喇地從牛山腰間取出刀鞘,嗆啷一聲歸刀入鞘,抬眉笑道:「今後再遇見盧陽范家派來的人,小爺我就拿出這刀,說不定還能與他們攀個交情。」
這廝嘴裡向來半真半假。
陳景明勾唇笑了笑,沒再管他。
兩人並肩走出城隍廟後在草坡上沒找到驢,大理寺寺卿藍湄也不知被驢馱到哪兒去了。城隍廟外一眼望過去,半個人都沒,異常荒涼。日頭烈烈的,郝春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子,眼角豬皮膠有些融。
「別動!」
陳景明一眼瞥見,順勢就抬手,輕輕按住郝春眼角那塊豬皮膠。他上下打量易容術下郝春那副模樣,這廝實在容顏太盛,得多遮幾次,不然,指不定還得有吊梢眼少年那種禍害來肖想著這廝。
這廝又是個來者不拒的。
陳景明心底微動,立即頓住腳步,皺眉道:「侯爺可真愛出汗。一會再給你補補。」
兩人距離近在眉睫。
對著這麼個絕色美少年,又是昔日夢中人,郝春呼吸聲突然間不穩。
「小爺我就這麼著吧!」郝春強笑道,「倒是你陳大御史,天生的面如傅粉流盼生輝,骨態清瘦,偏眼睛珠子跟鉤子似的,能把人魂兒都勾走了。依小爺我看,你得遮遮。」
郝春打小兒有個毛病,一遇見心慌意亂的時候就滿嘴胡唚。陳景明這傢伙長得太過俊美,再則,與那個仲夏午後夢中的美少年太過神似,每次當他倆人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的時候,郝春就覺得氣短心虛。
他也不明白這啥毛病!
但剛才氣一短,下意識就用上了青樓裡哄小倌兒的伎倆。郝春雖不曾在樓裡留過宿,這些個柔情小意兒,他還是會的。一張嘴,誇人骨肉似香酥什麼的,那簡直信手拈來。
陳景明也是個逛過小倌樓的人,立刻就聽出來了,沉下臉,冷笑了一聲。「侯爺這哄人的伎倆,倒是與日俱增。」
郝春自覺不好,又觸著了這傢伙忌諱。但他也不慣道歉,只得摸著鼻尖尬笑了幾聲。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結果走不了幾步,陳景明又恨恨地說了句。「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郝春登時就怒了。「怎麼地?你還沒完沒了了是吧?」
陳景明臉色也非常不好。他想起郝春這廝在長安城花名在外,也不曉得沾過多少人。更別提還有個世家子裴元在惦記著,兩人偷偷摸摸,在大理寺還叫他親眼撞見過。當即也哼了一聲,冷玉般的臉沉著,話語涼颼颼的。「侯爺這是惱羞成怒?」
「我呸!」郝春當場啐回去。
「也是,依侯爺這種萬花叢中過的心性兒,」陳景明偏慢悠悠地又補了句,薄唇輕動,話語越發寒涼。「怕是早就記不得......您碰過的第一個人是誰了吧?」
郝春怔了怔。「什麼第一個人?」
話一出口他就反應過來,合著這傢伙居然還在糾結他睡過多少個人。他......他能說他就沒睡過嗎?
顯然不能。
郝春氣鼓鼓地怒了。
恰趕著兩人已經走到栓馬處,郝春索性一翻身躍上馬背,橫刀立馬,雜花馬吁地長嘶了一聲。郝春勒住馬頭,馬前蹄人立而起,居高臨下地望著陳景明,自覺目前這氣勢夠了,便從鼻孔裡哼了口冷氣。「哼!你這傢伙什麼毛病這是?動不動就和小爺唧唧歪歪,趕起路來又磨磨唧唧,有你這樣婆婆媽媽的男人嗎?嗯?鬧鬧鬧,就知道鬧,還天天端著個臉皮跟尊冰雕似的。什麼侯府夫人,惹急了小爺我......」
郝春揚起烏黑馬鞭,鞭梢對準自家鼻尖,洋洋得意地呲出兩顆凶悍的小虎牙。「告訴你,真把我惹急了,小爺我還不愛伺候了呢!」
陳景明氣的冷玉般的臉皮直髮青,攥緊雙拳,仰起頭,咬牙恨恨地道:「你若是不歡喜,隨時都可回京。」
「回就回。」郝春不屑地抬高下巴,哼了一聲。「你還當小爺我真愛伺候你這小性兒?」
郝春吵架,向來輸人不輸陣。他當場就撥轉馬頭答答地直奔官道而去。為了賭氣,就連頭都不曾回。
馬蹄揚起一地黃塵。
陳景明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瞪著郝春一騎絕塵的背影,倒又懊惱起來,這廝好容易與他溫存片刻,剛在城隍廟內又救過他。於情於理,於私心,他都不該緊咬著過去的事不放。
但他就是過不去!
陳景明一想到在大理寺花廳前裴元踮起腳尖偷吻郝春、郝春兩頰飛紅的模樣,他就恨不得能撕了裴元。再者,這廝見一個愛一個,撇掉長安城染著桂花香的小倌兒如玉不說,剛才還當著他的面調戲那個吊梢眼少年。這都還是他親眼所見到的,那些他沒見到的、沒聽說過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只妖精!
他夠不到、也犯不著去計較那些不入流的小妖精們,就只能拿郝春這廝撒氣。
從永安十年到永安十五年,陳景明這一口氣足足慪了五年,早就釀成了隔年老陳醋。見不成郝春的這五年,他恨不能日日夜夜同這廝好著,又懼刀槍無眼,這廝把一條小命交代在西域。可等到真見了面......他總能與這廝吵起來。
眼下這位驕矜的平樂侯爺又跑了。
陳景明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拳頭攥的生疼,牙關緊緊咬著,額發裡也滲出汗來。珍珠米粒大的汗珠子沿著他玉瓷般的瓊脂鼻滑過,緩緩地,嘀嗒一聲,落在兩片薄唇。
「......呵!」陳景明到底鬆了拳頭,抬起袖,想把唇瓣上那粒汗珠擦掉。袖口擦過唇時,卻又隱約嗅到一抹極淡的沉水香。
沉水香是平樂侯府特供。他昨夜抱著郝春睡了一夜,到底還是沾染了這廝的氣息。
陳景明垂下眼皮,薄唇微勾,就著那粒汗珠銜住了袖口。點漆眸內一動不動,長而卷的羽睫壓住沉斂眸光。
垂了眼,這世上......便任誰也窺不見他那點子卑劣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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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郝春卻意外地在入官道口時撞見了藍湄。
藍湄顛顛兒地坐在黑花毛驢背上,見到郝春騎著馬來,高高興興地與他打招呼。「侯爺,侯爺您從哪兒弄了匹馬來?」
行吧,昨夜他和陳景明搶了人家馬的時候,藍湄還在破城隍廟裡頭呼呼大睡。大理寺寺卿藍湄就沒見過這匹雜花馬!
郝春翻了個白眼。「合著藍大人真是命好!您前腳剛出門,後腳咱就叫一夥子山賊流寇給劫了。您這是能掐會算,剛好趕著要出事兒的時候跑的?」
「哎喲喂,本官可不敢!當不起,侯爺您這句本官可真當不起!」藍湄莫名其妙背了口黑鍋,立即叫起屈來。「怎麼著這是?山賊進了城隍廟?咱少了什麼行李沒?」
郝春哼哼著笑了一聲,抬起手,烏黑馬鞭朝左右一指。「別的沒少,就那個陳大御史,他丟了。」
陳景明丟了?丟哪了?
藍湄瞇著小眼睛暗自琢磨了會兒,尋思著,大概是這對小情兒又鬧彆扭了。不然,真要是陳景明那個麻煩精被人劫了,平樂侯爺還能悠哉悠哉和他閒磕牙?那還不得打馬殺上山頭,早就把賊人戮了個乾乾淨淨。
藍湄秉著看破不說破的原則,呵呵笑著打了個圓場。「您二位又吵架了?侯爺,您把陳大人給氣跑了?」
郝春朝天翻了個白眼,又哼了一聲。
這就是默認了。
藍湄越發笑得見牙不見眼,捋著頜下三縷須,呵呵笑道:「有句老古話說的對,這打是情罵是愛啊!老古話又說了,這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侯爺若是當真想圖個長久,可不得好好兒地哄著人。」
「放屁!」郝春怪叫了一聲,露出兩顆尖尖小虎牙,齜牙咧嘴地表示不服氣。「憑什麼要小爺我去哄他?他誰啊他?小爺我犯得著嗎?」
藍湄又嘿嘿笑了幾聲。他看熱鬧還不忘抬起下頜,一雙小眼睛精光四射,在日頭底下望向郝春,滿臉都寫滿亢奮。
......行吧,就知道這長安城裡頭的京官兒,各個兒都是隔岸觀火、四兩撥千斤、唯恐天下不亂的高手。
郝春從鼻孔裡冷嗤了一聲,甩動烏黑馬鞭,鞭子在地上憑空抽出三道白痕來。「哼,小爺我這趟又是上馬殺賊又是沿途護送,就是你們聘的伴當也沒小爺我這樣盡心的。可他呢?他一個不高興就給小爺我甩臉子,跑了!」
其實不是陳景明那傢伙跑了,而是他自家賭氣跑了。陳景明一個讀書人,甩動兩條長腿跟驢賽跑都跑不贏,何況是跟他胯. 下這匹馬?
但郝春把這節嚥下了。
他想起剛才陳景明那張冷玉般的臉就來氣。鼻孔裡哼哼了半天,到底不服氣,又恨道:「把小爺我惹急了,我連夜就能騎馬回長安城。誰還非他不可了?!」
「是是,侯爺辛苦,侯爺委屈。」藍湄一迭連聲地順著他,頓了頓,冷不丁又雲淡風輕地補了句。「此去長安路途遙遠,據侯爺方才說,在城隍廟遇見的這起子賊人,已是叫侯爺殺了。」
「那當然。」
「哦!」藍湄捋著頜下三縷須悠悠地歎了口氣,抬頭望天,不急不慢地給他火上澆油。「本官是怕,侯爺方才殺的,估計只是第一波。這往後......」
往後,盧陽范家派來的殺手還多著呢!
「這還用你說?」郝春又呲牙得意地笑了聲。「小爺我連那賊首的刀都奪來了,瞧,這玩意兒藍大人應該也認得。」
郝春把刀擲給藍湄。
可憐藍湄是世家子弟出身,活了半輩子,兩隻手握筆的時候多,握刀?郝春那把鋼刀扔過來的時候險些把他砸死。
匡噹一聲,鋼刀砸落在黑花毛驢背上,驚的那頭小毛驢嗷地長吼一聲,險些把藍湄老骨頭都給顛碎了。藍湄定了定神,顫巍巍地接過鋼刀,望著郝春,嘴皮子哆嗦了半天,才問出一句。「侯爺是讓老夫看啥?」
「看族徽,那刀柄上刻著呢!」郝春不耐煩地大聲道:「藍大人慣來在大理寺待著,總不至於連這個也認不出。」
認,自然是認得。
藍湄捧著那把鋼刀,就像捧著一團灼人的火。他慮及自身,倒是巴不得郝春能一路跟著,又或者,最好能和那個人緣極差的陳景明分開走。但是郝春與陳景明倆人那樣情濃,怕是不好開口讓陳景明那個麻煩精滾蛋。
「侯爺,」藍湄笑著打哈哈。「恕老夫眼拙,這把鋼刀上刻的印,您覺著......能信?」
「怎麼不能信?」郝春抱臂望著他,笑不嗤嗤的。「還是說,藍大人你不敢信?」
「沒有沒有,下官只是覺著......」
「捉賊捉贓,捉姦在床。小爺我一向以為,這是路人皆知的道理。」
「是是是,侯爺教訓的是。」藍湄壓根不與他爭,只皺著一張愁苦的老臉,捧著刀猶豫道:「依侯爺看,陳大人這是徹底把那家給得罪狠了?」
「不然呢?」郝春不答反問,又催了催馬,頗有些漫不經心的模樣。「難不成是范家愛他人才,捨不得他孤零零一人在世上,所以得殺了他給范勳陪葬?」
藍湄糾結了半天不敢捅破的窗戶紙兒,一瞬間就叫郝春拿刀戮了個窟窿。
藍湄苦著臉,遲遲艾艾地仰頭望著他。「那,侯爺,您看這此行去江南?」
藍湄怕死,當然是巴不得他跟著。
郝春一眼看穿藍湄心思,越發覺得無趣。他懶洋洋地放下雙臂,雙腿夾了夾馬腹,冷眼乜著藍湄笑。「別光讓小爺我看啊!藍大人您看這事兒怎麼弄?陳大御史可是跑的鬼影都沒了。」
成吧,就是讓他去做個和事佬,替郝春在陳景明面前搭個□□唄!
藍湄自認為很懂。他捏著鼻子嚥下這口苦水,哭喪著臉道:「不怕,有老夫在。老夫必得勸勸陳大人,讓他今後不能再這麼擰著性子,得考慮到自身安全。」
「哎,就是這麼個理兒!」郝春笑得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他一個書生,諒他兩條腿也跑不遠。藍大人,上驢吧?」
郝春嘴裡說著不著急,身下卻一直催著馬,越跑越快,到最後直甩出藍湄半里地兒。
「哎,侯爺您可慢著些!」藍湄急的也顧不得掩飾身份什麼的了,在官道上扯著嗓門就喊。「您道兒走錯啦!那是回城隍廟的路!」
郝春只當聽不見。
他要去的就是回城隍廟的路!剛才與陳景明置氣,他可不就是把人丟那兒了。萬一那伙子賊人再次返回,陳景明那傢伙的腦袋可就沒了。
郝春倒是當真後悔起來,恨不得腋下生雙翅,眨眼間就飛到城隍廟去,拽住那傢伙就擄上馬背。其餘的,管他娘呢!
一盞茶後。
郝春飛馬奔到城隍廟,連口大氣兒都不敢喘。廟門前荒坡上靜悄悄一片,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具屍首,血跡淋漓地染紅了青草,先前跟著賊首牛山的那吊梢眼少年也赫然在列,睜著青白的眼還在蹬腳,顯然還沒徹底嚥氣。
壞了,那伙子賊人果然去而復返。
郝春拔出腰間鋼刀,拿刀鞘撥了撥那吊梢眼少年。「誰殺的你們?」
那吊梢眼少年從喉嚨裡赫赫喘氣,倒還能認得出郝春,兩腳用力蹬著草皮,恨恨地咒罵道:「別、別得意!你那個相好,也......活不成了。」
那就是還沒死。
郝春沒來由地鬆了口氣,刀尖輕轉,在那吊梢眼少年身上擦乾淨血,急忙就要往廟內沖。
身後傳來那吊梢眼少年憤恨的詛咒聲。「告......告訴你那相好,地獄黃泉,我范蘭芝,等著他!」
郝春倏地回頭。
那吊梢眼少年蹬著腳赫赫地慘笑連聲,只嚎完了這句,便也死透了。
夏季特有的雷暴說來就來,天空西南角刮起一陣陰慘慘的風,黑雲壓著頭頂,只剩幾縷陽光從黑雲罅隙裡逃逸而出。郝春再去看時,只見那座城隍廟門虛掩著,風一吹,長久失修的戶樞便腐舊不堪,嘎吱輕搖。
「喂!你、你在不在?」
郝春不知為何突然起了懼意,遲遲不敢下馬,空急出一身熱汗。他夾緊馬腹,手裡空鞭落了又揚起,卻始終鼓不足勇氣入廟門去看一眼。
論理不應該啊!
倘若陳景明那傢伙當真遭了難,他得衝進去救人,指不定還能救回那傢伙一條命。這樣磨磨蹭蹭,可真不像他平樂侯爺。
郝春一邊兒暗自唾棄自己,一邊兒又撥動馬頭打旋磨兒,心裡頭怦怦亂跳。「是我!小爺我來接你了!」
回應他的只有廟門木樞吱嘎聲。
「喂,陳大御史?陳御史?」郝春又咬了咬牙,突然高聲喊道:「陳、景、明,你個窩囊廢、小心眼兒,你、你丫就是個針尖大的屁!......喂,你丫要是還活著,好歹給爺吭個氣兒啊!」
他接連喊了幾聲,廟門內始終都寂寂的,無人答他。到最後自家反倒一口氣洩了,氣短了三分,話語也明顯慌張。
蟬鳴聲忽然躁起,鋪天蓋地而來。
操!這傢伙別是真被弄死了吧?不然就他剛才那樣嘲他,以那傢伙的小性兒能忍住不吭氣兒?陳景明沒事兒還得找個茬兒跟他吵架鬥毆的人,必定不能忍。
那為啥不吭氣兒?
......死了?
......真死了?
郝春焦灼地來回撥轉馬頭,眼睛發直,心裡頭怦怦地亂跳,氣都喘不均勻。他這輩子都沒對誰這樣關切過,論理兒陳景明與他交情也談不上多深,雖然年歲相仿,但兩人身世背景完全不同,五年來就只見過匆匆幾面,要不是被陛下賜婚後他醉酒鬧了個烏龍局,陳景明也不至於搬來他的平樂侯府。
陳景明要不來平樂侯府,他與陳景明之間,不過是兩個掛著賜婚名義的陌生人。
勉強,點頭之交吧?
那他為什麼這樣慌張?在聽到嘎吱風聲時,郝春雙眼直勾勾地瞪著那兩扇虛掩的城隍廟門,心裡頭亂的像麻,刺啦刺啦長草,又拼了命地勸自己不要慌。可氣還是透不上來。
啪!風突然把那兩扇廟門掩上了,從門檻縫隙裡潺潺滲出一行變黑的細血。方纔他沒仔細看,此刻風吹門震,那血跡瞬間便在陽光下顯現出來,鮮明的,簡直觸目驚心。
郝春腦門子轟地一聲,血都涼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喂,你睡過第一人是誰?
郝春:啊!親你還活著?~\(≧▽≦)/~
第47章 ------
一扇隔著生死的門。
門內,被郝春誤以為已經行將嚥氣的陳景明赤著上身,松墨煙般的長髮披覆肩背,正皺眉與人說話。
「先前恩師明明說過,此去江南,一切依計行事。」
一縷淡而白的煙噴過來。月南華唇邊斜斜叼著支白銅桿煙斗,木質白托的異域歡喜面蓋住了神色。「程家五郎的心思,這世上慣來沒人能猜著。」
陳景明抿唇,突然嘶地倒抽了口冷氣,扭頭,恰好對上建業侯十四郎冷淡的臉。
「且先忍著,這毒須剜肉剔骨才能除盡。」十四郎頓了頓,又淡聲道:「但你慮及皮囊,便解不清,只能先拿藥壓制。今後每逢蟬鳴之夏,便會忍受這蟲蠱蝕骨之苦。」
陳景明垂下眼皮,目光落在左肩頭下大塊淤紫。「平樂侯爺生平愛美色,下官一無所有,所仰仗者,不過這具皮囊。若是剜了塊瘡,怕他覺著噁心。」
「嘖嘖,龍十四,你聽聽!」月南華笑著瞇起一雙琥珀色的貓兒眼,磕了磕煙袋裡的煙灰,閒閒地刺了十四郎一句。「人家這小情兒當的,可真是,盡心盡力。」
十四郎面不改色地將手掌按住陳景明那塊傷口,內力暗催,不片刻便從那處淤紫皮膚下拱動出細小如芥子的黑色蟲卵。大股腥臭味瀰漫在廟內,神像下陳景明的臉色都變了。
嘶嘶,從陳景明齒縫間漏出一絲兩許的忍痛聲。
「噓------!」月南華突然停下動作,掉頭側耳聽門外動靜。過了幾息後,笑道:「這可不是平樂侯爺?這麼快就尋來了?」
「還快?」十四郎手底按住陳景明傷口,嘴裡咬了塊三尺長的白布條,白布條垂下,末端浸滿月氏族人特有的引蠱藥草。聽見月南華居然在誇讚郝春,立即口齒不清地嗤了一聲。「要是阿月你同我吵架,我絕不會扔下你一個人。更不會過了這許久才來尋你!」
是不快。
再來晚一步,恰好能趕上替他收屍。
陳景明垂下眼皮,點漆眸中神光晦暗不明。
「你可別擱這挑撥離間,」月南華笑吟吟地拖長了語調,話語裡就像摻了蜜。「中原有句俗話,叫做勸和不勸離。阿四你得替那位小侯爺轉旋些個。」
十四郎抿唇不說話,單眼皮微掃,顯然不屑。
門外又傳來郝春嘹亮而又熱切的少年嗓音,一聲聲問陳景明在不在,又問他是不是還活著。
陳景明垂下眼皮始終不吱聲。
「喲,」月南華瞧得有趣,又在紅衣腰間的白玉帶上磕了磕煙灰,雪白歡喜面後那雙琥珀色的貓兒眼微瞇。「你怎地不應他?剛不是還一直盼著他來嗎?」
「我並不曾盼他。」陳景明靜靜地抬起眉,望著月南華,一字一句,說的分外涼薄。「我知他於我並不上心,又怎會盼他。」
這次月南華沉默了一瞬。
當年與十四郎相遇後,十四郎也不曾拿他當真,兩人於江湖隱門宗首神龍山頭一夜情迷,回頭十四郎就悔了。他千里迢迢追至河間,又撞見十四郎正護送著程懷璟上京赴考。
那些年,他也曾問過這個問題------倘若我明知那人於我無意,為何卻要像那逐火的蛾,不死不休?
「那人於你無意,你便不再逐他了嗎?」時過境遷後,月南華噗地吐出一口裊裊白煙,仰起頭,雪白歡喜面後窺不清神色。
陳景明蹙眉,片刻後猛地扭過左肩頭。
「別動!」十四郎惱怒地低斥一聲,手指如鉗,按住陳景明。「你是想死嗎?」
陳景明當然不想死。若是當真想死,方纔那個吊梢眼少年帶著十幾個賊人持刀動杖地衝進來時,他就不會拚死逃入城隍廟,以身子抵死門閂。
他只想活。
他只想,為了那位驕矜不可一世的平樂侯爺多活幾日。
「再忍著些,等這些蟲卵破皮而出,只消拿藥草壓制住就成。」十四郎見他沉默,以為是被自己訓斥的緣故,便難得多說了兩句話。「只是蟲卵年年初夏都會復生,在仲夏時節,必得再有這藥草替你除盡。還有一則,得有個人幫你用內力催出蟲卵才成。其中種種艱辛,都只因你眼下不願剜去這塊死肉的緣故。」
月南華忍不住笑了。「龍十四,你這是安撫他呢,還是嚇唬他?」
十四郎在叮囑陳景明時,已經順勢將浸滿解毒藥草的白布條纏住陳景明後背,此刻口齒間不再咬著布條,他便抬頭認真地望著月南華道:「只是說實話。」
「噗!」月南華一口氣噴出,險些笑岔了氣。「不愧是龍十四!實話總是這樣難聽。」
十四郎抿唇,略有些委屈。
破舊城隍廟外傳來一聲馬匹的長嘶,隨即廟門被大力推開,郝春高坐在馬背上,手持鋼刀衝進來。
廟內三人皆聞聲回頭。
「咦,」郝春詫異地環顧四周,沒見到賊寇,倒是見著了月南華與建業侯十四郎,詫異地高挑濃眉。「鬧哪出呢這是?」
月南華見到郝春那副被陳景明易容的模樣,又笑得打跌。「喲喂,這還是那位風流倜儻的小侯爺嗎?怎地叫人弄成了這樣?」
他倒是認得出來。郝春那雙丹鳳眼雖然叫豬皮膠黏住了,但眼神騙不了人。尋常的世間粗莽漢子,哪能有這樣烈馬似的眼神。
郝春呲牙咧嘴,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嘿嘿,國主與建業侯怎地到了這裡?」
「倘若我們不來,你此刻就只能與他收屍了。」十四郎勾動手指,在陳景明後背纏好白布條,隨即抬頭淡漠瞥了眼郝春。
郝春目光立刻被那根白布條吸引了。陳景明通身肌膚如冷玉,在城隍廟內越發像座玉雕,美玉有了瑕疵,總是令人格外矚目。「喂,你怎麼了?」
陳景明不動聲色地彎腰撿起外衣,披在身上,這才輕描淡寫地垂著眼道:「無甚,叫那起子賊人劃了一刀。」
郝春不信。鼻端輕輕聳動,嗅到藥草刺鼻的腥味,忍不住皺眉道:「這氣味不對啊!你這傢伙莫不是中毒了?」
倒是騙不了他。
陳景明略有些無助地望向月南華。按照先前三人約定的,他中了蠱毒這件事須瞞著平樂侯爺郝春,否則他便不肯依,江南道上的事兒必定會起波瀾。
月南華果然瞇起那雙琥珀色的貓兒眼,叼著旱煙袋岔開話題。「西域起了戰事,我們此趟來,是替應天帝君代為向平樂侯爺傳一句話。」
帝君有旨,郝春立刻翻身下馬,利落地單膝跪地,低頭道:「臣平樂侯領旨!」
月南華依舊懶洋洋地斜倚在廊柱,噗地噴出口白煙。「應天帝君的意思,是讓平樂侯趕緊收拾著,即刻回長安,領兵出征西域。」
郝春悚然抬頭,隨即目光利箭一般射向陳景明。
陳景明薄唇微張,一雙點漆眸內滿是茫然,正調過來望著郝春。兩人四目相對,皆明白過來,這件事是臨時起意,先前這位兼任魔教教主的月氏國國主從未提起過。
「......為什麼?」郝春回過神,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月南華。「我以為,我一路護送陳御史出京,陛下與大司空是知道的。」
「君有令,你還敢問為什麼?」月南華模糊地笑了一聲,裊裊白煙升空,完美掩飾住了那張雪白歡喜面後世人唯一能窺探的貓兒眼。「平樂侯爺果然好膽識!」
郝春一噎,頓了頓到底不甘心。「不是,眼下盧陽范家沿途追殺於他,若是我走了,他怎麼辦?」
「沒有你,他也照樣能活。」十四郎見他居然公然質疑月南華,頓時沉下臉,語氣淡漠。「更何況,先前那伙流寇闖入城隍廟時,你並不在現場。」
郝春張了張嘴,知道這件事他辯駁不贏,便嘻嘻地笑起來,兩顆小虎牙微露。「話不是這樣說,建業侯爺......」
「這裡並沒人要與你說話。」十四郎簡短地截斷他,眉頭微蹙,那雙單眼皮的眼睛裡目光如電。「你即刻出發,返回長安。」
郝春嗖地一聲從地上站起身,被豬皮膠黏住的眼角微夾,怪聲笑道:「空口說白話呢,建業侯爺?你說回就回啊?小爺我的夫人還擱這傷著呢!再說了,你倆張嘴就讓小爺我回長安城,有聖旨嗎?拿來瞅瞅啊!」
十四郎挑眉,大概是沒料到郝春會來這麼一出,倒是覺得意外。「你不信?」
郝春把頭搖的撥浪鼓相似。「不信。」
陳景明微微垂下眼,薄唇不明顯地翹了翹。郝春這廝慣來是個潑皮無賴,建業侯這樣的正經人,哪裡說得過他。
月南華顯然也發覺了,嗑了磕煙斗,笑了聲。「不信?」
「不信!」郝春昂起頭,回答的特別大聲。
「哦,」月南華不急不慢地補了句。「那你就不信吧。」
居然不催他?
郝春挑眉,齜牙咧嘴地握著烏黑馬鞭笑了。「多謝國主成全!」
「本國主成全你個屁!」月南華帶笑罵了句,閒閒地離了廊柱,走向十四郎身邊,看似漫不經心地輕聲道:「左不過你是抗旨,回頭,自然有人來鎖了你回京受審。我急什麼?」
嘶......!
郝春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國主所言,確實在理。」陳景明沉吟著開口,修長手指輕攏外衣,粗布衣裳發出窸窣輕響。
郝春望著他,目光不自覺往下溜。心思便有些不屬。「小爺我沒說不回,更沒想要抗旨,這不是什麼......」
陳景明下頜輕抬,認真地凝望著郝春。他極少有這樣認真地待郝春。郝春便突然住口,目光落在他臉上,從青翠長眉到那雙深不見底的點漆眸,隨後輕巧地避開,又沿著陳景明兩片薄唇往下溜。
咦,這傢伙脖頸長而柔美,渾似天生便是個貴胄世家子。從下頜到脖頸處皆是大片皎瑩玉色......論姿色,分明遠在號稱「美郎君」的裴元之上啊!
裴元自幼就愛敷粉,因胎裡氣血不足,行動時容易喘,便又特地修飾出一種弱不勝衣的姿態。
但是裴元敷了粉的白,也抵不上陳景明受傷後那一抹淺淡薄唇。
郝春目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溜躂到了外衣沒能攏住的胸腹,嘴一張,下意識就把心裡話冒了幾句出來。「你如今讓人傷了,小爺我不放心。」
陳景明望向郝春,點漆眸中神色不明。「侯爺是何意?」
郝春話都說了一半兒,頓時反倒理直氣壯起來,胸口一挺,像頭雄赳赳氣昂昂的雄雞。「小爺我不放心你,得留著,先護送你去江南!」
陳景明眼眸微動。「哪怕抗旨?」
郝春挑高一對兒濃眉,齜牙咧嘴地怪笑,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陳大御史,難得糊塗、難得糊塗。」
噗!月南華忍不住又笑了,胳膊肘搗了搗身邊的十四郎,聲音不高,卻確保在場每位都能聽見。「這才叫你儂我儂、少年多情呢!」
十四郎抿了抿唇,壓著月南華鬢髮擦過一個吻,驚動的月南華那張雪白歡喜面卡嗒輕抖。
「唔......小孩子們面前......」月南華帶笑罵了聲,卻在十四郎探身時反手勾住他脖子,愈發柔膩地低聲竊語。「龍十四,你如今當真是越來越膽大。」
「不比旁邊那位少年。」十四郎淡聲應了,眼角掃向依舊杵在原地的郝春。
哎喲喂,又來了!
郝春看見建業侯爺這眼神就心底長毛,忙拉住陳景明的手。「走走,咱倆出去說話。」
兩個少年手指交握,一個溫熱帶汗,另一個則冷似寒冰。
郝春怔住。「你到底是受傷還是中毒?怎地手這樣冷?」
從陳景明指縫間滲出絲縷寒氣,寒冷徹骨。兩人貼近時,郝春似乎還聞到了隱隱然的腥臭。
陳景明立刻掙扎著要甩掉他的手,臉色鐵青地道:「放開!」
對這句命令,郝春置若罔聞。他不僅不放,反倒左手輕佻,快速地拆開十四郎剛替陳景明裹好的白布條,食指按壓陳景明心口那處肌膚。
嘶!
「你丫轉過去!」郝春也變了臉,難得疾言厲色。
陳景明兩道扇兒般的羽睫輕抖個不停,片刻後,他避開郝春視線,輕聲道:「往日也不過萍水交情,就連晌午那會兒,侯爺獨自離去時也不曾回頭望過下官一眼。侯爺如今這樣作態,卻又是做給誰看呢?」
郝春挑眉,下意識就要怒,但從指尖傳來的寒冷觸覺提醒了他。他居然難得嚥下了這口氣,不與陳景明爭吵,只淡淡地又重複了句。「你轉過去,我與你看看後背傷口。」
在常人眼中,平樂侯爺郝春慣來嬉皮笑臉,十句話裡頭也挑不出一句真心。他這樣平淡的口吻,陳景明從來不曾見過。
陳景明猶豫了一瞬。
郝春卻已經強硬地將他摟入懷中,長臂一伸,手指繞到了他後背,猛地按壓在蟲蠱那處傷口。
「嘶!」陳景明立刻痛得臉色煞白。
郝春神色越發凝重,將他整個人撥轉,刷地將那條沾滿了蟲卵的白布條擲在地上,仔細地審視陳景明後背。黑色細小的蟲卵被藥草所激,正成群地鑽破皮膚,四下逃竄。
在郝春指甲縫裡也爬滿了蟲卵。
「......蠱毒。」郝春驚的張大嘴,倏地回頭瞪著那兩個若無其事正在你儂我儂的月氏國夫夫。「這是南疆蠱毒,你們剛才為何都瞞著我?」
「他讓瞞的。」月南華隱在十四郎身後,聞言探出半張雪白歡喜面,答的淡然。「如今既然是瞞不住,倒不如索性再多與你說一句,他這毒,眼下還算淺,只須剜去這塊肉就成。」
郝春咬牙,面部兩頰肌肉細微地抖動個不停,從齒縫裡迸出幾個字。「那為何不剜?」
「他不讓。」月南華答的時候,琥珀色貓兒眼轉了轉,停頓的格外意味深長。「他說,你之所以一路忍讓於他,不過是看中了他的美色。若是他皮相損了,你便再也不會看他了。」
這樣卑微的祈求,卻被月南華毫不留情地說破了。
陳景明難堪地攥緊拳,眼眸微紅,猛地厲聲打斷道:「不過是下官一句戲言而已,國主怎可當真?」
「當真是戲言?」十四郎呵地冷嗤了一聲。他最恨人欺負月南華,月南華氣性兒極高,又出身高貴,縱橫天下武林,生平從未有一敗績。從來都只有他龍十四,能欺他負他。
「若果真只是戲言,你何不剜肉?」十四郎恨陳景明為了逃避郝春質問,拿月南華做筏子,語氣越發漠然。「刀在,藥也在,剜肉剔骨,只在今日日落前有效。若不肯如此,此後餘生,陳御史每年仲夏都會受盡蠱毒滋生苦楚。最多,也只能活到三十五。」
後頭這半句話,是陳景明最不願讓郝春知曉的。如今十四郎卻也說出來了!
陳景明面皮雪一般白,薄唇翕張,幾次都湊不成語句。
「......你、你瘋了不成?!」郝春大力擁住陳景明,濃眉戟張,高聲地質問道:「你就這樣看自己?你就這樣看我?」
陳景明不答。
郝春便又連聲質問道:「你丫莫不是瘋魔了?你是誰?你是我應天立國以來頭一位由朝廷海選天下士子所取中的狀元郎!你是當朝程大司空的唯一弟子!你、你今年才二十一歲,十多年寒窗苦讀,你當真忍心全部棄之不顧?不肯剜肉醫瘡,不肯絕了這南疆蠱毒以永絕後患,當真只是為了一具美皮囊?為什麼?!」
為什麼,當然只是為了他那點卑劣的不可對人言的心思。他瞧上了平樂侯爺郝春,想圖謀這人真心,便不能從一開始就輸給裴元如玉這樣的貨色!哪怕最多只得十四年,哪怕只是這廝一顆半真半假的心,該他得的,他陳景明也當仁不讓!
陳景明薄唇微抖,忍下滿腹不可言說的恨意,從喉嚨裡卡出句冷笑。「一句戲言而已,怎地就連侯爺都當了真?」
郝春逼問到他臉上來。「當真戲言?」
「當真戲言。」
「你捨了自家性命,寧可只活十四年,便只是為了小爺我酷愛美人?」
「......侯爺想多了。下官方才同月氏國國主與建業侯所言,只是戲言。」
「哪句才是戲言?」郝春按住陳景明肩頭,不言不笑,慣來嘻嘻笑著的臉一旦嚴肅起來,便格外□人。他一字一句地盯著陳景明那雙深不見底的點漆眸,緩緩地,又迫問道:「你且與我說,究竟哪句為真、哪句為假?」
第48章 耍流氓
郝春一口一聲罵陳景明傻,又連珠炮般追問陳景明到底哪句話為真,氣氛尷尬到不行。就連月南華這樣八面玲瓏的人,都未免覺得有點尬,陳景明卻突然笑了。
他仰起臉,下頜微微抬起,蒼白薄唇勾著點溫柔笑意,點漆眸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郝春。「我為了侯爺,自然是什麼都肯做的。侯爺愛美色,下官自然只能勉強一下,維持這具皮囊不破損,能夠在婚後......令侯爺你滿意啊!」
嘶......郝春倒吸了口涼氣。
這還不算完,陳景明又迫近郝春那雙被他用豬皮膠黏住的丹鳳眼,話語涼薄而又帶著種奇異的情深。「侯爺,你慣來瞧我不上,下官一無所有,所憑恃者,不過這具皮囊尚且還算看得過去。倘若你是我,你說,你敢在這具皮囊上剜肉剔骨嗎?」
「嘶......你丫瘋了!」郝春張口結舌,最終只能啞著嗓子退了半步。「你......」
「下官為了侯爺,不是早就瘋了?」陳景明突然仰著臉笑起來,一雙點漆眸內滿是涼薄。「永安十年,侯爺帶人闖入伏龍寺,對下官又是輕薄、又是調戲,然後侯爺說走就走,走的那叫一個快啊!」
「那、那不是什麼......」郝春被他逼的又退了半步,緊牽著陳景明的手不自覺鬆開,嗓子啞的幾乎算是窘。
「隨後在長安西市胡肆前,侯爺牽著下官的手,說要帶下官去吃老昌記的滷牛肉。然後侯爺又走了,走的,依然匆匆。」
「那、那不是宮中來人......」
陳景明再迫近半步,盯著郝春的眼睛,勾唇又笑了笑。「老昌記的牛肉,並不好吃。侯爺所說的話,也從不可信。」
郝春挑動兩條聚翠濃眉,下意識就要反駁,卻聽陳景明又道:「哦,還有則,下官忘了說。」
郝春努力睜圓一雙被豬皮膠黏住的眼,灼灼地望著他。
「那日,永安十年夏,侯爺在長安西市胡肆畫坊內......曾親了下官一口。」
騰,郝春臉皮瞬間充血。他頭都不敢回,壓根不敢去瞧背後月南華與十四郎那對夫夫正在怎樣憋住笑看熱鬧,趕緊一把抓住陳景明冰涼的手,拽住人就要往城隍廟外頭跑。
「走走,你丫有啥話,咱、咱出去說!」
陳景明任由他牽著,淡淡地,又笑了一聲。「然後侯爺便去了西域,一去四五年,音信全無。」
「那次可真不能怨我!」郝春扯直了嗓子叫起屈來。「小爺在西域,那可是打仗來著!不是故意不理你。」
「哦?」陳景明笑的安靜,眼風微微地掃向郝春,似乎很滿意見到他面紅耳赤的窘樣。「打仗?」
「打仗!」郝春答的特別大聲。
「便日夜都在打仗?」
「日夜都在打仗。」
「便,忙到隻字片言都不能有?」陳景明又問了聲,眼皮輕撩,蒼白薄唇勾起。「侯爺,你心中無我。親過、抱過、睡過,你心中依然無我。」
「怎、怎麼就睡過了?」郝春張口結舌,拚命抓住他最後那句話不放,努力往坑裡跳。「小爺我什麼時候睡的你,我怎麼不記得?」
陳景明勾唇帶著點涼薄笑意,點了個頭,故意道:「嗯,也莫怪侯爺你不記得,你睡過的人,怕是太多。」
「......放屁!」郝春終於停下腳步,瞪眼怪叫道:「什麼叫小爺我睡過的人太多?小爺我、我到現在就......」
陳景明一雙點漆眸內笑意微漾。見郝春突然不再往下說,便再次以退為進,假意歎了口氣,垂下眼皮,道:「是啊,侯爺你到現在,也不過就睡了十七八個人吧。」
「放屁!放你娘的臭狗屁!」郝春徹底被激怒了,甩開陳景明,大拇哥兒一翹,反手指著自家鼻尖氣勢洶洶地吼道:「小爺我潔身如玉,到現在為止,活了二十年了,睡過的人,那是一個都沒有!」
「噗,哈哈哈哈!」
「陛下,你可都親耳聽見了?」
「陛下你又輸了。」
從郝春與陳景明背後傳來幾聲笑語,隨後是永安帝秦肅低沉的聲音。「嗯,朕這些年和你打賭,就沒贏過。」
郝春悚然回頭。陳景明抿了抿唇,臉色也越發白了三分。
城隍廟內外三進,他們先前一直就只待在大殿內,當時郝春打馬衝進來,就見到陳景明受傷,月南華與十四郎那對兒夫夫仍抽煙的抽煙、一張死人臉的死人臉,壓根沒留意廟後頭還有沒有人。眼下再看過去,永安帝秦肅不知何時與一個戴著斗笠的人並肩繞過後門檻,正在注視著他們說笑。
「陛、陛下......」郝春只怔了一瞬,隨即伶俐地回身刷刷衝到永安帝面前,單膝跪地,高聲道:「臣平樂侯郝春,見過陛下!」
「草民陳景明,見過陛下。」陳景明也趕緊一撩布袍,低頭跪在郝春身後。
永安帝秦肅換了身便衣,玄色籠紗的袍子,箭袖束口,腰間掛著對兒白玉麒麟。永安帝秦肅撩起眼皮,只略掃了跪著的兩個少年一眼,隨即慇勤地牽起旁邊那斗笠人的手,口中呵呵地,笑得更慇勤了,甚至帶著些討好。「卿卿你看,朕至少還是有一樁事體做對了。這不是什麼,朕賜婚賜的挺好,倆孩子你儂我儂,可不正是情濃。」
在當今世上,能讓永安帝放下身份如此討好的人,除了大司空程懷璟外不作第二人想。
郝春立刻又機靈地喚了聲。「見過大司空!」
「學生見過恩師,恩師別來無恙否?」陳景明也緊跟著他行禮,聲音恭謹,禮數做的十足。
斗笠下傳來程懷璟淡漠的聲音 。「陛下睿智!」
壓根沒搭理郝春或陳景明。
郝春心裡頭打鼓。永安帝向來唯大司空馬首是瞻,如今大司空惱了、不搭理他們,那麼永安帝大概也就快惱了。
「臣當然是要回長安的!」郝春忙不迭先聲奪人,表明心跡。「只是如今臣未過門的夫人傷了,臣心中掛念,所以想祈求陛下恩准,允臣先將他的毒傷治好。他一好,臣立即就滾回長安!」
「哦?」永安帝聽起來像是被他氣笑了,語聲低沉,笑聲如編鐘樂般在闊大胸肌前震了震。「朕怎麼不曉得,原來郝春你居然還是個回春妙手?」
「陛下,」斗笠下的程懷璟淡淡地道:「依臣看,太醫院也該整整了。平樂侯爺這樣的人才,居然遺珠在海,可不是太醫令失職嗎?」
「對對,卿卿你說的太對了!」永安帝點頭,馬屁拍的毫無廉恥。「朕回頭就把史太醫令給撤了。」
應天君臣夫夫一唱一和,旁邊大月氏那對兒夫夫也應景地頻頻點頭。
「嗯,可不是!」月南華斜叼著旱煙袋噗地噴出口白煙。「程家五郎歷來明察秋毫,打賭說是平樂侯捨不得你這入門弟子,果然,他捨不得的很哩!」
郝春面不改色心不跳,嘻嘻笑著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仰頭望著永安帝與程大司空。「陛下,您就發話,讓他先把這蠱毒給解了唄?待他解了毒,臣即刻就隨您回去。」
「喲呵,膽子不小,居然還學會威脅朕了!」永安帝秦肅當場笑了,濃眉高挑,一雙鷹眼掃向郝春屁股後頭跪著的陳景明。「你家侯爺對你這樣心心唸唸,你為何騙朕說,若無賜婚,你必定綁不住他?」
郝春一怔。
陳景明臉色突然更加白了三分。
求永安帝賜婚這件事,是陳景明私底下求的程懷璟,想必枕邊衾內,程懷璟又與永安帝說了。但郝春不知道這件事啊!從來就沒人告訴過郝春,這樁賜婚是被設計的。
如今永安帝當著郝春的面挑明了,郝春......這位驕矜恣肆的小侯爺會怎樣想他?
陳景明臉色慘白,想看、卻又不敢看郝春。
郝春當然也愣了愣,一雙被豬皮膠黏住的眼睛掃向陳景明。頓了片刻,突然咧嘴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笑了。「嘿,陛下可真會說笑!」
郝春將臉轉向永安帝,嬉皮笑臉地耍無賴。他噌地站起身,涎著臉往永安帝與程大司空身邊蹭,嘴裡還叫屈。「臣與這傢伙是天生的死對頭,哪裡能好的起來?不過是因為他這樣可憐,又是被臣禍害的,於情於理,臣不能眼看著不管不是?」
「哦?你倆原來感情不好啊?」永安帝似笑非笑,冷眼望著郝春演戲,低聲道:「那你為何非得在意他是否先解了蠱毒?」
「哎喲喂,這就是個陌生的過路人呢,臣也於心不忍不是?」郝春瞇著眼睛,笑得兩顆小虎牙尖尖。「陛下知道的,臣向來是個心軟的人,況且他之所以被傷著,還是因為臣把他獨自留在了城隍廟。這事兒,原本是臣的不是。」
原來只是為了贖罪,呵!
陳景明只覺得心涼了一瞬,薄唇輕抿,上下兩排牙不自覺地噠噠輕響。他整個人都抖的厲害,手拚命攥拳,也控制不了那股子涼意從心底往外冒。
冷的他幾乎被凍住了。
「就只是為了贖罪?」這次大司空程懷璟接話了。程懷璟就像是只鑽進陳景明肚裡的蟲,他話意裡帶著股天生的涼薄,偏話語聲總是蜜般糯,即便到了這個年歲,依然軟糯如少年人口音。「平樂侯,這可是你親口說的?」
郝春自來最怵程大司空。他點了個頭,想想,又偏著腦袋笑道:「也......也不光是為了贖罪吧!畢竟他還是臣名義上的侯府夫人。」
郝春自以為這句話是在描補,實際上落在陳景明耳內,更似一把尖刀捅在心窩子。
疼,扎心地疼。
陳景明全身抖的話都說不完整。他張了張薄唇,最終卻低下頭,垂著眼皮跪在地上,面色白的如同一隻活鬼。
程懷璟微微側身,附耳與永安帝說了句什麼。永安帝皺起眉頭,濃眉下一對鷹眼精光乍現,隨後低低地笑了聲。「好,就依你。」
城隍廟內,永安帝與大月氏國那對兒夫夫都是不世出的武功高手,郝春不敢賣弄,就連耳朵尖都不敢豎起來。在程大司空與永安帝咬耳朵的時候,他甚至還主動往後退了退,因此並沒能聽見那句密語。
倒是旁邊的月南華笑了笑,噴出口裊淡白煙,輕聲道:「程家五郎還是如此冷情。」
對於月南華的譏諷,程懷璟自然無所謂,斗笠帷帽下他聲音甚至還含著點淡淡的笑意。「寒君有傷在身,國主還是先替他解了這蠱毒吧!」
程懷璟頓了頓,又道:「旁的不說,這蠱毒......實在噁心的很。」
毒便只是毒,蠱毒也不過是毒的一種,為何程大司空要說噁心?
陳景明長眉微蹙,忍不住仰起臉,怔怔地望向程懷璟。
程懷璟卻似把話都說完了。斗笠下那張夭美的臉遮了,只露出殷紅薄唇,此刻微勾起,似笑非笑。
月南華旁邊的十四郎就像是個啞巴,似乎只要程懷璟在場,他就總是啞默。
陳景明無人可問,便當真躊躇,猶豫地抬起眼皮,只能望著月南華。
「噗,蠱毒麼,哪裡談得上噁心人。」月南華斜斜叼著煙斗,不出所料地開了口,先是笑了聲,雪白歡喜面後那雙琥珀貓兒眼有意無意地乜了十四郎一眼。「這蠱,最多就是每年仲夏毒發的時候,全身麻癢,非得有個人替他解了內熱不可。據說也有的人熬不住,中了這春蟲毒後,成日家作,硬是弄到j盡人亡的。」
「嘶......」郝春沒忍住,咧著嘴角望著陳景明,被豬皮膠黏住的丹鳳眼努力瞪大。「這個,陳大御史啊......你、你莫不是......」
陳景明表情比他更震驚,一雙點漆眸刷地聚電般,瞪著月南華。「國主方才並沒說這是什麼毒!」
「這不是現在說了麼?」月南華笑得堪稱無恥,噗地噴出口白煙。「怎麼著,你還以為盧陽范家的人會給你下什麼體面的毒不成?南疆那頭,秘戲多的是,要不是這些年西域開了貿易,哪哪兒的人都得經我大月氏過,本國主還真不定能認得這春蟲。」
「什麼叫春蟲呢?」
意外的是,替月南華接話的居然是應天.朝內號稱「繡衣人魔」一向不苟言笑的程懷璟。更意外的是,程懷璟兩片殷紅薄唇微分,居然說了句比月南華先前更露骨的話。「這種蟲子只在欲字上頭磨人,發作時恨不能日夜三十次甚至數百次,不發作時,卻也日夜只想著與人苟合。中了此毒後,人基本就廢了。」
陳景明越聽,臉色越白。
偏程懷璟還得問他。「寒君,你樂意作如此樣的廢人嗎?」
陳景明攥緊雙拳,仍維持著雙膝跪地的姿勢,昂起頭,幾次張口,都只覺得恥於出口。
結果郝春就替他開口了。
郝春震驚地瞪圓一雙被豬皮膠黏住的眼,目光灼灼,盯著陳景明,認真地大聲地問他。「陳大御史,從前小爺我只當你是吃了x藥,現下可好,你丫當真中了這藥,又巴巴兒地不肯解毒。你......你莫不是存心要那啥啥啥吧?」
到口的話就這樣嚥了回去。陳景明反倒鎮定下來,眼皮微撩,不動聲色地反問郝春。「若我要如何如何,侯爺......你肯嗎?」
郝春張口結舌。他再沒想到,歷來冷玉般玉潔冰清的陳大御史陳景明,居然能把一句徹頭徹尾的下流話當著眾人面說出來,並且說的如此清新脫俗。這、這就算是他這個歡場老手,都有些應對不能啊!
可見朝堂內那些個紈褲開的玩笑是真的------像他們這種軍營裡摸爬滾打的子弟,從來就不怕人耍流氓,就只怕那些個讀書人耍流氓啊!
郝春坑坑巴巴憋了半天,可憐他臉皮憋的通紅,就只迸出來句粗話罵娘。「你、你丫的、你丫這是要把小爺我搾乾?!」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你、你丫耍流氓!
陳景明:(迫近一步,低聲輕笑)侯爺,那......你肯嗎?
第49章 ------
在場的兩對兒君臣夫夫互相對視,都忍不住唇邊掛笑。都是床帷內高手,誰都明白所謂搾乾是什麼意思。
「咳咳,」先開口的是月氏國國主月南華,這傢伙向來愛湊熱鬧。這天下只有他不想瞧的熱鬧,否則,他就是親自煽風點火呢,也得主動弄點熱鬧出來瞧瞧。「平樂侯這句話就不對了,他中了蠱毒,不找侯爺你幫著解毒,難不成......侯爺要讓你家夫人去找別人?」
嗖,郝春瞪著一雙被豬皮膠黏住的丹鳳眼,渾身難受。彷彿眼睜睜看見一頂草原綠的帽子朝他飛來!
「小爺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郝春忙不迭解釋,結果越描越黑。「這不是那什麼,陳大御史他這腰子不行,小爺我擔心他熬不住啊!」
陳景明緊抿薄唇,一雙點漆眸不知道是因為惱怒還是因為強忍笑意,灼灼地,亮的驚人。
郝春一眼瞥見他這模樣,立即就慫了慫。「咳咳,小爺我不是那意思......我意思是......」
「侯爺一直非常關心下官的腰。」
陳景明抿唇,突兀地打斷了郝春的話頭。他算是發現了,這位平樂侯爺就喜歡亂說話,尤其在最不該嘮叨的時候,特別嘮叨!
「請侯爺放心,」陳景明終於沒能忍住笑意,薄唇微勾。「下官會記得給侯爺府上多備些鞭。」
「哈哈哈哈哈!這、這就是年輕人啊!」月南華當場長笑出聲,叼著旱煙袋,嫌擋事兒,索性拿下握在手裡,貓兒眼斜乜。「這都生死關頭了,還惦記著那檔子事兒。」
月南華的小丈夫十四郎也笑了聲,大約是想起當年情狀,難得的,當著程懷璟的面他居然也開了次玩笑。「你我年輕那會兒,你可不也只惦記著那檔子事兒。」
程懷璟微微側過頭來。斗笠遮住了他無雙的容顏,只露出兩片殷紅薄唇。「阿四居然也會開玩笑了。」
十四郎當年一心一意惦記的人並不是月南華,而是程懷璟。
永安帝秦肅立即充滿危機感地捏住程懷璟的手,壓低嗓門道:「那檔子事兒,朕保證比他們都懂。」
郝春:......
行吧,一個兩個,都是些不靠譜的玩意兒。
同一個天下,同一個不靠譜的陛下。一個兩個的,都見色起意!
郝春昂起頭,雪白小虎牙微露,嗷地直著嗓子怪叫了一聲。「陛下、大司空、國主、建業侯,咱別在這兒光顧著閒磕牙啊!咱得先幫他把毒給解了。」
給陳景明解毒?在場的除了郝春,誰真急?
天底下身份最尊貴的兩對兒夫夫都不搭理郝春,各顧各的,互相咬著耳朵牽著手。嗡嗡嗡,都在捉對兒說著不堪入耳的私密話。
郝春環顧左右,氣的眼珠子都忍不住紅了,脖子上青筋直蹦,恨不能大吼一聲,把這城隍廟內不知道為啥跑偏的話題給拉回來。
冷不丁袖擺被誰扯了下。
郝春不耐煩地扭頭,就見跪在他身後的陳景明抿著薄唇,輕輕扯動他衣袖,修長手指涼的驚人,但這傢伙唇邊居然還含著三分笑。
「侯爺,」陳景明仰頭盯著郝春,含笑問他。「你......」
陳景明拉彎了郝春的腰,俯首帖耳,兩片薄唇幾乎輕擦他耳後那塊小癢癢肉。「你介意我以後只能正面弄你嗎?」
「嘶......!」
郝春當場嘶了一聲,不可置信地摀住耳朵,扭頭瞪著陳景明。
耽擱了這麼久,郝春眼角黏住的豬皮膠早就融了,露出秋水丹鳳眼彷彿被精雕刻過的上眼瞼,一波三折,不含笑時也像是多情。
陳景明著迷地盯著他這雙眼睛,又啞著嗓子笑了。「你不介意,我就剜掉這塊肉。」
「不是,不、那什麼,」郝春一急,又張口結舌。「小爺我就沒聽清你丫問的什麼!」
「侯爺慣來會裝。」陳景明勾唇無聲地笑了笑,頓了頓,慢悠悠道:「不過,這次下官明白了。」
陳景明倏地抬手,從他袖底掉出把柳葉般薄的刀,刀片閃著薄涼的光。
他把刀遞給郝春。
「侯爺,你若是想,就自家動手吧!」
刀片貼著郝春鼻尖,他不自覺往後閃縮了半寸,鼻翼兩側起了可愛的小皺紋。「不不,小爺我......」
「侯爺若是再不動手,下官也許就毒發不及治了,從今往後,就不得不忍受這蠱毒之苦,日夜要纏著男人不放。侯爺常年在外征戰,又也許......下官就等不得,與旁的男人好了。」陳景明淡淡地逼近郝春,薄唇微勾。「侯爺,這樣......你也能忍嗎?」
幾次的欲語還休,分明是在脅迫。
對,這傢伙就是在脅迫他!郝春氣的臉都紅了,一把扯下被陳景明黏上去的假鬍鬚,氣憤憤地道:「忍什麼忍?你、你丫要是敢給小爺我戴綠帽兒,小爺我就活剮了你那些個姦夫!」
「哦?」陳景明貼近他的臉,啞聲笑道:「為何不是活剮了我?」
對哦,為何不是要活剮了陳景明?
郝春一時間被問住。為了掩飾心頭突如其來的慌亂,他當即翻了個白眼,忿忿地怒道:「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陳景明壓著嗓子低低地笑了一聲。
郝春越發忿忿,倏然接過那把閃著寒光的匕首,薄冷刀片猛地切入陳景明皮膚下,刺啦一聲,劃開他背後那片被藥草浸過的黑紫色皮肉。郝春從陳景明背後挑出大窩的蠱毒蟲子,又一刀劃下去。腥臭味瀰漫開,城隍廟內幾個人都忍不住皺眉,停下了話頭。
永安帝秦肅皺眉,不悅道:「你個皮猴子,動手前也不打個招呼。」
「回陛下,」郝春咧嘴笑出兩顆雪白小虎牙,嬉皮笑臉的,特討打。「臣要是提前打了招呼,這不是那什麼,臣怕他疼!」
陳景明現在也疼!他剛才分明疼的臉色都變了,但他聽見郝春這句,忍不住就一雙點漆眸動了動,眼角眉梢微帶溫柔意。「我不疼。」
頓了頓,又特地解釋給郝春聽。「只要是你動手,再怎樣的疼,我都能受得住。」
這句話實在太過溫柔,情意深沉,幾乎不能忽視。
郝春眼皮子一跳。
「呵,現在說的可真好聽!」月南華叼著旱煙袋,斜斜地飄了記眼風。「等以後真到了床. 上,你可就不一定受得住了。」
等以後真到了床. 上,喊受不住疼的也得是這位平樂侯爺。
陳景明不動聲色地抬眉,唇邊笑意愈深,嘴裡卻故意地含糊其辭。「啊,等以後,再說。」
郝春自然聽不明白。他只覺得這些讀書人的事兒就是麻煩!他齜牙咧嘴,又笑了笑,噗地拔出刀,刀尖仍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著藍紫色的污血。
城隍廟內腥臭味瀰漫。
「成了!」郝春握著刀,笑嘻嘻地扭頭望著永安帝秦肅。「臣心願已了,這就滾回長安去!」
永安帝秦肅揮了揮手。「快些回,朕與大司空都是打了幌子扯著病假的幌子逃來江南透氣兒的,你去了長安,記得可別走了風聲。」
「哪能啊!臣是那種不靠譜的人嗎?」郝春笑得見牙不見眼。
刀尖握在手裡,淅淅瀝瀝的血漬流下來,郝春低頭看見,又忍不住心頭跳了跳。他轉頭認真地望著陳景明,語氣難得的嚴肅。「小爺我這就回長安去了,你一個人下江南......行不行?」
陳景明薄唇微勾。「誰說我是一個人?不是還有大理寺寺卿藍大人。」
藍湄那老小子能靠得住?
郝春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咧嘴笑了一聲。「盧陽范家那頭早就瘋了,你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書生,與另外一個同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老書生同行,小爺我放心那才叫有鬼!」
「咳咳,」永安帝秦肅臉皮有點掛不住,捏著程懷璟的手,板起臉瞪著郝春。「你什麼意思你?」
郝春滿臉問號地轉頭。咦,他不過說了句實話,怎地陛下就惱了?
程懷璟啟唇,兩片殷紅薄唇在斗笠後笑了一聲。「陛下,他說的是藍大人老,不是說您!」
嘶......!
永安帝秦肅不僅沒覺得被安慰到,反倒更像被捅了一刀。他立刻軒眉怒目地手指著旁邊看戲的月南華。「他比朕還老!」
「哎喲喂!陛下您說誰呢?」月南華立刻弓起腰背,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炸毛的貓,雪白歡喜面後頭那雙琥珀色貓兒眼晶晶亮。「如果咱沒記錯,你比我還大著三歲吧?」
「屁!放屁!」
永安帝秦肅當場擼袖子要幹架,旁邊程懷璟不得不拉住他。
「咳咳,陛下......」程懷璟咳嗽兩聲,沒好氣地道:「容止,容止!」
「他撒謊!分明是他比朕更老,不是,分明他老、朕不老!」永安帝秦肅就像個在外頭被壞人欺負了的孩子,扭頭瞪著程懷璟,凶神惡煞般的臉上卻露出一副委屈神色。
「陛下青春正盛、萬載千秋!」程懷璟漫不經心地安撫了他一句,斗笠下眉目微抬。「所以現在,可以談正事了嗎?」
永安帝秦肅哼哼了兩聲,憤然掉開頭。
月南華卻也不是個好脾氣的!他也忿忿不平地把那桿旱煙袋斜插褲腰,火紅色寬袖微擺,找旁邊的十四郎評理。「龍十四,走,咱們這就回西域去!再不攪這趟子混水。」
「別啊,陛下、大司空、國主、建業侯,各位爺都別惱啊!」禍事是郝春挑起來的,眼下他只得摸著鼻尖嘿嘿尬笑,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那什麼,小爺我的夫人剛被剜了塊爛肉,您四位還有甚好藥沒?最好能一次性幫他祛毒祛乾淨了。」
十四郎一手摟住鬧脾氣的月南華,一邊從懷裡掏出支細長淡青色瓷瓶,隔空拋擲給郝春。「這是不羨山的聖藥桃玉膏,你替他抹了,不止祛毒,更能活血生肌。傷好後,皮肉宛似從未傷過那般。」
這麼神奇?
郝春立刻像捧寶貝似的將那支桃玉膏抱在懷裡,轉臉笑嘻嘻地對陳景明獻寶。「來來,小爺我給你抹抹,這可是十足十金貴好物!小爺我在西域時候就聽過,只可惜一直沒弄到手,這還是頭一回見到西域聖山不羨山的東西。」
「你打哪兒能見過?」月南華渾身懶洋洋沒骨頭似的靠在十四郎懷裡,嗤笑一聲。「我不羨山,嗯,你們應天. 朝,也就只有你們陛下上去過一回。」
十四郎抿唇望著月南華。
「你不算,」月南華反手勾住十四郎脖頸,笑聲蜜又綿長。「龍十四你是我大月氏國的國夫,你與我同享榮耀。這不羨山,是我的,就也是你的。」
當著昔日情敵程懷璟的面,月南華使足了勁兒,恨不能當場摟住十四郎如此那般,才好宣揚十四郎的所屬權。
即便過去了這麼多年,月南華依然不能安心。
程懷璟似笑非笑,話語裡透著幾分揶揄。「那,接下去兩位大月氏國的客人,咱們還要一道去江南殺人嗎?」
十四郎再次抿唇,眼帶猶豫地看了眼程懷璟,又看了眼月南華。
「去,同去。」月南華琥珀色貓兒眼微瞇,懶洋洋地嗤笑了一聲。「江南是陛下昔日起事的地方,又據說,如今各勢力盤根錯節,應天各路王侯蠢蠢欲動,都盯著江南道。江南叛,則各路諸侯皆叛,到時候......陛下原本與本國主約定的絲綢與鹽引子,可就都泡湯了。」
「到底還是國主看的分明。」程懷璟勾唇,算拍了月南華一記馬屁。「此去江南,我等四人皆隱在後頭,明面上只有寒君一人。寒君,你可能擔此責?」
陳景明艱難地強忍背後劇痛,以及郝春在一旁不著調的騷擾,揚起下頜,冷玉般的臉皮雪白。「回老師,寒君此去,必定不負老師所托。」
嘖,看來這對兒師徒早在離京前就事先商量過。就不曉得只商量了去江南道斬貪官的事兒,還是連帶著把他郝春也給算計完了。
就像算計這樁御賜的婚約一樣。
郝春心裡頭明鏡兒似的,卻嘿嘿笑了一聲,裝傻裝的歡。他齜牙咧嘴地揭開陳景明傷口那塊爛肉,刀片刺入肌膚底下,桃玉膏汁液透明,無色無香,瞬息間滲入皮. 肉紋理。
陳景明終於不再衣裳齊整,在他手下彷彿待宰羔羊般溫順。這傢伙生的眉目好,身材也漂亮,肩寬腰細,皮膚如同冰疙瘩那般......涼爽!
郝春手指下意識摸了一把,嘖,就連那指腹觸感都透著股冰涼。
郝春邊給陳景明抹藥,邊心不在焉地想,以後合了婚,抱著這傢伙上床後爺腳底還得多個暖捂子,不然三九寒冬得被凍死!唔,夏天倒是好,吃冰瓜都不如啃這傢伙一口來的爽利!
冬冷,夏冰......也行吧,反正已經是他侯府裡頭御賜的夫人了。就這麼湊合著用吧!
「......侯爺?」
陳景明聲音突然拔高,金玉相擊般,叮地一聲鑽入郝春耳朵孔。
「嗯?你說啥?」郝春回神,嬉皮笑臉地挑動食指,這次很快就把一支桃玉膏都抹完了。他微歪著點腦袋,得意洋洋地欣賞自家作品。「小爺我這藥膏抹的勻,回頭換藥的時候,你記得讓建業侯幫忙照著小爺我這款弄。」
月南華嗤笑一聲。「你當本國主這聖藥是狗皮膏藥?還回頭讓龍十四幫著抹!告訴你,只這一瓶桃玉膏,還是本國主看中你平樂侯俊俏,捨給你的!」
嘶------!
郝春本能察覺到危險,脖子涼颼颼的,腦袋不保的樣子。再抬頭,十四郎果然目光寒的結冰,恨不得一劍把他戳個對穿。
「哈哈,那什麼,小爺我不俊、不俊!」郝春就勢往陳景明身後一躲,從這傢伙冷玉般的肩頭後探出半張臉,丹鳳眼微瞇,小虎牙一齜。「不及咱小爺的夫人俊俏!」
第50章 癡
說歸說、笑歸笑,到底是別離近在眼前。
陳景明薄唇微分,兩排雪白牙齒用力咬住飽蘸藥草的布條,嘶啦一聲,雙手環繞纏住背後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又打了個結。抬起臉,望著那兩位應天最有權勢的男人。「陛下、恩師,學生想......送一送他。」
說話時郝春已經出了門。他到底是應天臣子,永安帝寵他,任由他耽擱了半個時辰替陳景明剜肉療傷,但他的面子與榮寵也就這麼些了。再耽擱下去,腦袋就沒了。
郝春臨出城隍廟前,不知為什麼扭頭看了陳景明一眼。
就是那一眼,讓陳景明打心底難受。
「恩師,」陳景明目露祈求。「學生只送他到門口。」
程懷璟似笑非笑,斗笠後的聲音也有點懶。「哦?門口?」
「就只到門口。」
「晚了,平樂侯大這會兒概已經奔到官道兒了。」程懷璟頓了頓,不耐煩地鬆開永安帝一直騷擾他的大手,輕聲笑了。「寒君你說的送到門口,怕是得送到長安城他平樂侯府門口吧?」
陳景明張了張嘴,竟被懟到啞口無言。
「年輕人嘛,總是恩愛情濃。」月南華拖長了語調,聳肩笑了一聲。「程家五郎何必待他們太過苛刻?」
程懷璟扭頭,這次他久久地望著月南華方向,三息後,才輕聲笑道:「長亭千里,終須一別。某以為,國主知曉此去江南的意義。」
永安帝登基十年餘,昔日與他爭奪江山的淥帝九子早死絕了,按理說他該高枕無憂。但他至今不婚娶,沒有子嗣,秦氏宗室內各支便蠢蠢欲動。江南道上賣官鬻爵,明面兒上是盧陽范家當家人范勳干的,實則背後指使者是范家「老祖宗」、那位前朝不受寵的公主。自打宗室放出要擇選皇嗣的話以來,姓秦的男人女人都在騷動,這不,就連個偏遠旁支安陽王,在長安城內都不甚安分。
到底有多少人盼著永安帝薨?
這個一念之間的佛魔,天底下誰也不敢數,但誰都曉得在應天天幕下藏著頭魔。那頭魔正披著黑衣,在暗夜裡不懷好意地衝著每個人無聲地笑。
陳景明曉得犯了忌諱,不該提起這茬,薄唇微抿,略有些不甘地低下頭。
程懷璟卻又把目光掃向他。「你若當真捨不得,可去廟門外看看。若是他也同樣捨不得你,想必......還不曾走遠。」
陳景明怔了怔,揚起臉,面皮有瞬間蒼白。
「去吧,為何不去看一眼?」月南華再次把那桿白銅旱煙袋叼在唇邊,雪白歡喜假面後那雙琥珀色貓兒眼神色莫測。「中原不是有句話,不到黃河心不死?你去見見,也好。」
都不看好郝春依然在門外等他。
陳景明又抿了抿薄唇,霍然起身朝這四位身份尊貴的男人行了個禮。「學生想去看看。」
四個男人都不說話。
永安帝秦肅最後揮了揮衣袖。「去吧去吧,小年輕,就是這點麻煩。」
陳景明立即躬身倒退著往城隍廟外走,直走到門口,倏然轉身跨過門檻,快步往外趕。
他走的氣喘吁吁,生怕耽擱了這麼久,追不上郝春。
赤. 身脊背上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剛包紮過的傷口又在往外滲血。但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平樂侯這廝是個沒良心的,萬一他再跑慢一步,指不定這廝又溜了!
這一幕似曾相識。
五年前,郝春也是奉旨領兵出征西域,一去就是四年多,回來時險些不認得他,當街掀了他的官轎就要揍他。幸虧在他倆扭到御前評理前,他早已私下拜託過恩師,求恩師成全他這段癡戀。恩師看在郝春多年不娶不議親的份上,嗤笑了聲,對他道,倘若平樂侯當真不愛紅妝愛男子,那就是他陳景明的機會。
這樁御賜婚約,是他陳景明唯一的機會。
陳景明跑到冷玉般的臉頰滿佈濕汗,氣息粗而重,更別提衣衫都沒穿齊全,這天底下再沒比他更不得體的讀書人了!
可在奔出廟門後,枯草在風裡簌簌地響。
沒有郝春。
郝春果然已經走了。就連句臨別的話,都不曾等他,都不曾與他耳邊私語半句。
陳景明怔怔地望著廟門外空蕩蕩的路口,望久了,便忍不住心生恍惚。彷彿在下一刻,那廝就會撥轉馬頭回來,齜牙咧嘴地衝他笑。又甜言蜜語地哄他道,咋了,你這是......想小爺了?
或是又傾身湊過來,長滿薄繭的手指輕捻他唇珠,歪著腦袋笑。喲呵,從前小爺怎地不知道,你居然這麼捨不得我?
陳景明想著想著,薄唇微掀,當真嗤地笑了出聲。
一段相思不知何以起,如今卻只剩下了滿目蕭索。就連長亭折柳相送的機會,郝春都沒留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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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長安。
平樂侯府內鬧的人仰馬翻。
郝春不耐煩地瞪著一雙秋水丹鳳眼,單腳蹺在案幾,怒道:「裴十一你是不是傻?小爺我從來就沒對你動過心思,再說了,小爺我如今已經定親了。」
「可是哥哥的聘禮,那人並沒收。」
裴元額頭綁著根弱柳色額帶,出氣兒比進氣兒還多,半身伏在軟榻上被人抬入平樂侯府。卻偏還要穿著件禾雀色的衫兒,衣襟微敞,隱約可見那蒼白皮膚下一根根肋骨支楞出來。
瞅著越發不祥。
郝春居高臨下地瞪著他,目光從裴元慘白卻敷過細粉的臉、到刻意露出來的大片肌膚,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你這癲病,受不得風寒吧?怎地今日出門衣裳也不穿好。」
裴元臉色更白了些,身子也晃了晃,搖搖欲墜。他伏在軟榻上傾身貼近郝春,下頜揚起,杏子眼中難得地流露出祈求。「哥哥,你這趟去西域......時日久長,我或許再等不得你了。弟此生別無所求,只望哥哥你,能再為弟唱一支《相見歡》。」
為一個將死的人唱支曲,確實算不得過分。但郝春就是焦躁!
他焦躁地把那只蹺起的腳放下,想了想,又換了條腿蹺上案幾,濃眉微挑,丹鳳眼雪亮,瞪著裴元。「小爺我唱了又如何,不唱又如何?」
裴元淒然一笑,從錦繡被褥中摸索出支長簫。「哥哥若是肯唱曲,弟願吹. 簫和鳴。」
頓了頓,又喘了口長氣,聲音越發氣若游絲。「......也,不枉此生。」
平樂侯府內滿堂花醉,多餘的閒人早就讓王老內侍都安排出去了,眼下廳內只得郝春與裴元二人。軟榻歇在廳堂中央,軟榻上的裴元杵著,觸目的就像是個大寫的活生生的「情癡」。
彷彿若是不答應裴元,就顯得他薄情。
郝春從鼻孔裡冷嗤一聲,毫不掩飾自家話語裡的涼意。「裴十一,你我自幼雖然認得,我也的確曾在你家學堂讀書,但......」
「我知道,我都知道。哥哥不必再說下去!」裴元喘著氣打斷他,卻引發了一陣劇烈嗆咳。「哥哥,我曉得這一切都是我自家自作自受,事到如今,我也不求什麼了。這場病,將弟這一輩子爭強好勝的心都灰了。弟今年十六,三歲時以神童名譽滿鄉野,十三歲入朝為官。弟此生,自問樣樣都光鮮、樣樣都得意,平生唯一一次倒霉,也不過是為哥哥罷了。」
裴元顫巍巍地握住簫,姣好如靜女的面皮慘白,頓了頓,眼中似要墮下淚來。他揚起下頜,眉目中有不能忽視的深情。「弟不敢怨哥哥,只怨恨那人。哥哥這樁婚事,原本就是那人特地設計的。哥哥畢生瀟灑,倘或餘生都得伴著那條毒蛇,弟......心中不服。」
這樁御賜的婚事是被設計的,郝春如今也反應過來了。大概無論他何時回京,陳景明都在那等著他。
但陳景明生的好看啊!那眉、那眼、那細腰長腿!
郝春身下一緊,喉結便滾了滾,嚥下口唾沫,嗓子有點啞。「陛下所決定的事兒,誰敢妄議?裴十一你這是不想要腦袋了?」
裴元垂下眼睫,淒然地笑了一聲。「哥哥又何必與弟說這些個官話?弟自問一片赤忱,如今更是個將死之人,再沒有別的想頭了。趕在哥哥出征之前特地來府,只不過為了想求與哥哥合奏一曲《相見歡》。哥哥又何必,待弟如此心狠?」
郝春手摸下巴頜,眼珠子轉了轉。他心狠嗎?貌似沒聽陳景明那傢伙提過。
「哥哥?」
郝春回神,不耐煩地齜牙,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行行,都依你。只是有一則要先說清楚,小爺我可是個有夫人的人,再者說了,我家那位夫人啊,他慣愛吃醋!裴十一你還有甚要小爺我辦的,一次性說完,可別坑我!」
裴元唇色也變得雪片般白,抖了又抖,抖出一句。「原來哥哥是如此看我?」
不然讓小爺我怎麼看你?
郝春內心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但飽滿雙唇慣例翹著,掀出兩粒小虎牙。「嘿嘿,當真吹一曲就完事兒?你知道,小爺我趕著收拾傢伙什,晌午後還得去校場點兵,和兵部元侍郎會合後,緊跟著就得去與陸幾商議糧草的事兒。」
領兵出征,的確是很忙。
但也不至忙成這樣!
裴元眼梢垂下來,眉目抖了抖,握住那支紫玉簫湊近唇邊,輕輕地試了個音。隨即再不說話,逕自吹起了《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一支紫玉蕭漫吟輕訴,起調便是悲。郝春皺了皺眉,放下蹺在案幾的腳,側耳聽了聽調子,便糊弄著吟了個開頭。
郝春這輩子天資得天獨厚,不光容貌生的好,就連嗓子也清亮。十三四歲他常出入宮中,出則伴隨帝輦,偶爾趕上永安帝高興,便留宿宮中側殿。節慶歡宴上,每逢他開口,總能得滿堂彩。再早些,與裴元一同讀書那會兒,先生總愛點他吟詩。
平樂侯府內花香寂寂,一時間,就連這畫堂外的鳥鳴聲都被他壓了下去。
陸幾穿入廊下的時候就恰撞見這幕!花廳通敞明亮,那位年輕俊俏的平樂侯今日難得正經,穿著襲翠色絲袍,領口與袖口皆紋著五色麒麟獸,長髮半束半披散,正以手擊節唱著一曲《相見歡》。而那位自幼以神童之名譽滿大江南北如月華般璀璨的「美郎君」裴元則低垂著眉眼,蒼白唇瓣抵著支紫玉簫,簫音如泣如訴。
但凡是個人,只要不是個瞎的聾的,都能看得見、聽得出裴元那簫音裡入骨的思慕。
陸幾擰住珍珠簾子的手指用力攥緊,指尖逼到發白。三息後,眉眼間滿是陰鬱地嗤笑了一聲。「呵!好一個郎情君意!」
裴元本就久病,這支簫曲還是強提著口氣在演奏,自然分不出神來關注外頭來人。倒是郝春一眼就看見了陸幾,見他把自家珍珠簾子捏的啪啪響,頓時不樂意了。
「嘿!你來了正好,」郝春停下唱曲兒,齜牙咧嘴地笑了。「小爺我正要去府上尋你,快快,快進來!咱倆合計下,這回去西域你可是督糧官。怎麼著,咱今年的糧草馬匹都夠用不?」
陸幾唇角下撇,滿臉的鄙夷憤恨幾乎掩藏不住。他今日也敞著衣衫,與裴元那種特地仔細敷粉的慘白不同,他皮膚紋理都雅致,透出一股高貴的象牙白。陸家小神童到底不是蓋的,從前從文,就妥妥有倜儻林下風,如今從了軍,白玉鑲七色貓兒眼的腰帶扣上居然也掛了把佩刀。
「進來啊!」郝春笑著朝他招手,又假意走了幾步,作勢要迎他。
郝春抬腿往花廳廊下走,不可避免就要經過廳中央半倚在軟榻上倒喘氣兒的裴元。他不唱,裴元這支紫玉簫也就停下了,胸口起伏,一根根肋骨見的更分明。若是個肯憐惜的,必然要停下來,先看眼裴元。
但郝春腳步都不帶打旋兒的,走的飛快,嗖嗖路過了裴元。
裴元臉色愈發慘白了三分,眼眸低垂,良久後,抖著唇瓣自嘲地笑了笑。笑容無聲無息,就像朵凋零在冰湖面上的殘花。
陸幾目光自始至終都膠著在裴元身上,裴元這朵淒涼的笑,陸幾看見了。不止看見了,他還懂裴元為何會這樣淒然,懂裴元為何在屢次不顧體面自薦上門卻屢次被拒後,仍要自失地一笑!
陸幾心口都揪著疼。憤怒燒紅了他的一雙眼睛,再抬起頭,視線內正嬉皮笑臉朝他走過來的郝春就是個大寫的【人、渣】!
「和我商量糧草?督糧官?呵!」陸幾紅著眼圈兒瞪向郝春,眉眼鬱鬱。「侯爺怕是有所不知,本官臨時接到份秘旨,不是督糧官,本官是此次征西的......監軍!」
郝春瞬間停下腳步,瞳仁微縮。嘴角卻還咧著,笑模笑樣地上下打量陸幾。「啥玩意兒,監軍?陛下怎地沒和我說。」
陸幾撣了撣雪色交字領常服寬大的袖擺,抬腳跨過門檻,神色淡淡。「不知。」
裴元正在軟榻上閉著眼兒喘氣,身後靠著厚厚的三個繡枕,胸口起伏不休。陸幾走到他身邊就停下了,彎腰替他把領口攏緊,低頭啞聲道:「雖然眼下長安城天氣還不至於寒冷,但阿元你的身子骨這樣弱,還是不要受風的好。」
在替裴元攏衣領的時候,陸幾手指不自覺地觸到裴元肌膚,略滯了滯,唇邊笑容迅速轉為苦澀。
裴元這趟來平樂侯府前特地熏過香。
裴氏阿元這樣一個目下無塵的少年貴公子,就連靜坐都須百年沉香,可眼下為了討好這位該死的平樂侯郝春,他今日居然特地熏了最俗最香濃的桂子香!
桂花香是小倌館暗香樓裡頭牌如玉熏的香。如玉,也是長安城至今為止留宿平樂侯郝春次數最多的一個小倌兒。
陸幾眼底紅的幾乎要滲血。「阿元,你何苦這樣作踐自己?」
「不、不要你管!」裴元奮力地抬手想要打開陸幾,將死的人,容顏有一種反常的妖艷。「我自來平樂侯府與哥哥送別,你、你一進來就冷嘲熱諷,陸六你......咳咳,你,管的也未免太寬!」
「阿元莫惱,都是我錯了。」陸幾怔了怔,雙手緩緩地合住他蒼白到青筋暴突的手,強行忍住喉間酸澀,啞聲哄他道:「你身子不舒適,我先送你回家。」
陸幾一進來就忙著哄裴元,沒郝春啥事兒!
郝春索性就站在一旁齜牙看熱鬧。他從前倒不曉得,原來陸幾的心上人是裴元?可見沈虎頭那傢伙就是個神忽悠!什麼陸幾裴元都為了他癲狂,屁,裴元是真癲,陸幾?陸幾分明瞧上的是裴元這個病秧子吧?瞧這低眉順眼的模樣,狗都沒他這麼會舔。
不過,陸幾這傢伙似乎對他不友善。須防備著些。
郝春心念電轉,唇邊卻依然掛著那抹漫不經心的笑。「是是,你先送他回去。他來了也有大半個時辰了,怕老裴家早就急了,都在等著他回府喝藥呢!」
裴元臉頰突然泛起一抹潮紅,呼吸聲促急,氣息不勻地轉頭望著郝春。「我這病,怕是好不了了。哥哥,那支曲你還沒唱完。」
一個將死的人,何苦為了另一個人,卑微到如此地步?
陸幾恨到險些咬碎一口牙,但他強忍著,猛地抄起軟榻上的裴元,登登登就大步流星往外走。「阿元,我先帶你回家!」
「不,陸六你放下我!」裴元在他懷裡輕飄飄像個紙紮的童子,臉皮雪片般慘白,唇瓣殷紅,奮力地想要掙扎著回頭。
回頭,再多看一眼郝春。
陸幾不管不顧,敞開的常服內胸肌壘起,大手穩穩地抱住裴元,任由裴元的拳頭雨點般落在他胸口。他知道裴元很快就會沒力氣了,更知道裴元時日無多,之所以一直固執地留在長安不肯回鄉,就是為了等郝春踐諾。
他就這樣戀著平樂侯這廝!
陸幾一直把裴元抱出門,小心翼翼地將人放入馬車內的時候,冷不丁啪地一下,臉頰挨了一巴掌。
裴元全身無力地半躺在馬車柔軟繡褥內,上半身抬起,幾乎是拼盡了全身力氣,惡狠狠地打了陸幾一個耳光。弱柳色額帶早散開了,少年青蒼色長髮披覆在額側鬢邊,濕漉漉的都是汗。
「陸六,你這是何意?」裴元直勾勾地仰頭瞪著陸幾,眼底有毫不掩飾的恨。「你分明知曉我癡慕於他!」
陸幾不閃不避,反倒握住他的手撫到自家臉頰剛挨過耳光的地方,反覆摩挲。俯下. 身,啞著嗓子輕聲道:「那......我呢?」
裴元大口喘氣,雙目微閉,慘白唇瓣抖個不停。
「你癡迷於一個不可能的男人,甚至一度除了他,這世上誰人都不認得了。」陸幾俯身,湊的越發近,喉結不自然地滾動。「可你有沒有想過,阿元,你有沒有替旁人想過?你有沒有,看過你身邊的人?這世上歡喜你的人很多,很多......都是很好的願意為了你生為了去死的男人。」
陸幾呼吸噴灑在裴元蒼白唇瓣,氣息幾乎溶在一處。
裴元眼下體弱,推不動他,性子卻依然奇傲。他抬起眼皮,狠狠地冷笑了一聲。「旁人?在我裴氏阿元眼裡,這世上除了他,從來就沒有旁的人!」
一句話,是癡人語,卻也絕了陸幾畢生念想。
陸幾眉目乍起細微的肉眼幾不可察的抖動。他步步逼近,直到唇擦著唇、眼抵著眼,身下那處也逼住了裴元,陰鬱眉眼間滿是戾氣。
「阿元,是不是......只有當那人死了,你才會看見我?!」
作者有話要說:
ps:「留宿小倌樓」那檔子事兒前頭寫過一回。咱侯爺真是處,不過,侯爺也是真心狠。陳攻開竅了,他還沒唉
第51章 春安帖
陸幾被裴元打了,又險些將裴元逼. j,這事兒郝春一概不知。
他正愁著他這趟出征咋這麼倒霉,哪哪兒都不順!隔天去校場點兵的時候遇見兵部元侍郎,元侍郎就跟吃了箭似的,一開口就冷颼颼,恨不能用唾沫星子把他給射成刺蝟。那老小子分明還與他一起吃過雞!
校場點兵也進行的極其不順,真正驍勇的兵士都像是今日集體吃了瀉藥,一個兩個的提不起勁,揮舞刀槍就跟比劃木棍似的。就連龍虎賁軍中那幾個跟他平素往來的,這趟也都明面上敷衍,真的能幫上忙的一個都沒。至於沈虎頭?那該死的沈虎頭索性就直接避開了他,托病沒來。
當天下午,他去尋陸幾,陸幾家門都沒摸進去。
「回侯爺,咱家大人病著呢,怕不能與侯爺議事。」陸家門僮低垂著眉眼叉手道:「要麼,侯爺您有事兒先留下則口訊?」
陸幾能病?郝春打死不能信。
他眼珠子轉了轉,嘻嘻地笑了一聲。「出征的事兒,也能留口訊商量?」
不料那僕僮立即答道:「我家大人說了,出征的事兒,一切自然都聽朝廷詔令,並沒有什麼可商議的。」
話風回絕的這麼死,是連多年情面都不顧了。
可為啥啊?
郝春眼珠子又轉了轉,在日頭底下濃眉微挑,心裡頭琢磨的是安陽王秦典。秦典入京後,各家明面兒雖依然風平浪靜,但底下都在悄悄兒別旗子。怕不是就連陸幾也當真投了安陽王?
「行吧,那......小爺我就先走了。月底誓師那天讓你家郎君早些來!」
「是,恭送侯爺。」陸幾的家僕低頭叉手,模樣看似恭謹至極,實則一句頂用的屁話都沒。
郝春憋著一肚皮氣回到自家平樂侯府,府裡頭王老內侍老遠就在候著他。
「侯爺,咱夫人來信了!」
郝春正在上台階的腳步一滯,緩了緩才想起來這位「咱夫人」是指陳景明。他把馬鞭子繞在手腕,挑眉笑了一聲。「他能有信給我?」
「可不是呢,估計是侯爺前腳離開,夫人後腳就給您寫信了!」王老內侍笑瞇瞇地迎著他入府,穿過廊下的時候,邊走邊絮叨。「這咱府裡多了夫人就是不一樣,這不,夫人就連您走後府裡頭的安排都交代的清清楚楚,還特地兒給老奴丟了個口訊。」
嘖,看把那傢伙能耐的!
郝春鼻孔朝天,嗤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隨口問了句。「怎麼著,他一窮二白的,還能給王baibai你捎體己錢?」
「那必須不能!再說了,老奴能缺那點兒黃白物嗎?」王老內侍依舊笑瞇瞇的,老臉上褶子開成了菊花。「那什麼,夫人說了,讓侯爺您儘管放心去西域,這長安城裡頭的事務啊,他都早托了人打點。」
陳景明在朝堂人緣那麼差,他能托誰?郝春想到自家接連白跑了幾趟,鼻孔哼哼兩聲,更沒好氣了。「哦?他能托的動人?他不是自家都被攆出去了嗎?沒陛下召回,他這輩子連長安城樓子都進不來。」
「回侯爺,咱夫人托了程大司空。」
郝春驚的差點沒收住腳。「誰?你再說一遍!」
王老內侍瞇眼笑得特詭異。「程大司空啊!大司空答應了,說侯爺您儘管放心去打仗,後頭府裡有什麼短的缺的,或是想咱夫人盼著早日成親了,都能遞折子與他說。」
......呵!
旁人遞折子給御史台都是說正事兒,輪到他,他就得給程大司空嘮嗑這些個雞零狗碎?
郝春翻了個白眼,高聲道:「別扯這些個有的沒的,信給我!」
王老內侍從懷裡掏出份素色書簡,小心地雙手遞給他,又嘮嘮叨叨地道:「侯爺,傳話的人說了,讓侯爺看完了信,務必給個回音。」
「嗯,曉得了。」
郝春漫不經心地將那份素色書簡往半空一拋,又嗖地探身接住。扭過頭,不耐煩地齜牙。「行了,王baibai您去忙吧!」
「哎------!」
郝春掂著那封信,腳步輕快的就像是今兒個日頭底下罕見的暖風。他也不曉得為什麼,只要看見了書簡上那人手寫的幾個字,他就覺得高興。
【春安帖·致侯爺安
長憶永安十年夏,
君偶過伏龍寺,
欣欣然。
思乘白駒過流光,
日日夜夜、
月月年年。】
這已經不是春天了,況且這區區幾行字算怎麼個意思?
郝春掂著這份書簡來回看了幾遍,又把空了的殼子倒倒,沒發現有別的東西了。嘖,你弄顆相思子也好啊!那玩意兒又不貴!
郝春滿心腹誹,齜牙咧嘴地對陳景明充滿了怨念。從開頭第一句罵到最後一個字,又啪地一聲坐在寬邊紫檀椅內,將這信隨手扔在案頭。
輕飄飄的一張紙,寥寥數行字,在秋日書房明艷的陽光下安靜躺著。
安靜的,就像寫信的那個傢伙。
郝春一聲不吭地坐在椅子內,修長手指答答敲個不停。目光時不時往下溜,再瞄一眼那傢伙的字。字挺好,字體俊秀,難得是俊秀中還帶著點倨傲。
也像那傢伙本人。
夏末秋初的光點耀聚成斑,落在信箋上 ,有什麼東西突然攝住了郝春的眼。他眼皮子一跳,倏地抬手拿起那封信在陽光底下照,再將每句開頭挑出來,串在一處。赫然便是------
長憶君,心......心......思日?!
郝春不自覺抖了一下,手指微縮,那張紙便又輕飄飄掉落案頭。
突然間為何陳景明這封信開頭是「春」字,他也想明白了。在去江南的路上,他倆暴雨夜裡遭遇山賊,那傢伙情急之下也曾驚呼了一聲,阿春。
那傢伙,一直想喊他阿春的吧?
郝春手指蜷縮了又抻直,一雙明亮的丹鳳眼此刻低垂,整個人沐浴在秋光下。許久後,呵地笑了一聲。
陳景明那傢伙一貫最喜歡裝假正經,這不,他剛離開沒幾天,就來了封這麼露骨的挑逗信。得虧他眼疾手快,在城隍廟裡把那傢伙的蠱毒爛肉給挑了!要不然,就那傢伙沒事兒還得抱著他啃兩口的餓虎性子,倘若真中了個春. 毒,那還不得日日夜夜滾在帳子裡頭不出來?
不過,陳景明想壓他?
郝春倏地傲然抬起頭,擰緊了聚翠濃眉,在日頭底下咧出兩粒雪白小虎牙,歪著腦袋,惡狠狠地對著窗外罵了句。「呸!老子去、你、媽、的!」
**
永安十五年,九月十五。宮中又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秋日宴,慶祝新科狀元郎誕生。也不曉得永安帝與程大司空去江南到底幹了什麼、又怎地回來的這樣快,秋日宴上,這兩位赫然並肩高坐於玉瓊樓之上。
郝春自然也去赴宴了。
陳景明去歲中狀元後,他穿過的狀元服被送往國子監存管,今科狀元好繼續穿戴。結果誰也沒料到,應天第二任狀元郎張璊不幸是個樂呵呵的胖子,年紀也大了些,足有四十了,倒也是出自寒門。在這個宮宴拜永安秦肅與大司空程懷璟為師的傍晚,張璊剛顫巍巍地跪下,額頭還沒磕在青石磚,突然間噗嗤一聲,他身上那件狀元袍居然被扯裂了,露出大半個屁股。
郝春當場笑得打跌。
玉瓊樓內飛觴度曲歌舞正酣,氣氛頓時格外尷尬。永安帝秦肅又是個生來特凶相的模樣,當即擰起濃眉,端著三足爵的手指一緊,沉聲道:「張璊,你這衣衫......回頭記得補好了再還給國子監。」
新任狀元郎張璊窘的滿臉紫紅色,頭都不敢抬,渾身簌簌發抖,拚命夾緊了屁股,連聲應道:「是、是,臣失禮、失禮。陛下恕罪!」
郝春見狀唇角又翹了翹,露出兩粒雪白小虎牙。他此刻正漫不經心地坐在右邊武官首席,放眼望過去,應天. 朝唯一爵祿比他高的建業侯爺十四郎依然缺席,兵部侍郎元起故意避開他的目光,只與旁人說笑。散騎將軍陸幾臉色陰鬱,在大口大口灌酒。像沈虎頭這種龍虎賁小頭目只能坐在武官隊伍下首,在這樣盛大的場合,連個屁都不敢放。其他的人,尤其以左邊那起子文官為首,在新科狀元張璊露出屁股後,大多臉色微妙,端起酒,唇邊掛著抹朝堂上常見的那種心照不宣的微笑。
嘖,真他媽沒意思。
郝春端起酒一飲而盡,銀製筷子擊打青玉碗,無聊到想要跑路。但可惜跑不得!於是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也不知過了多久,不曉得是不是他喝多了,在酒醺醺然將醉未醉時,他恍惚間似乎看見了他家那位討人嫌的夫人、被貶了官趕出長安的陳景明。
神思恍惚中,彷彿陳景明那傢伙正在他左下首作陪。又彷彿,在剛才見到張璊那副窘態後,陳景明不動聲色地傾身湊近他,一雙點漆眸微微漾起笑意,輕問他。「如何,為夫生得最俊俏吧?」
郝春醉的乜斜了眼,憑空又舉起酒,呸了一口。「為夫?你做夢!」
陳景明不在玉瓊樓內赴宴,自然不能答他。答他的是下首那個最近看他特不順眼的陸幾。
「侯爺想做誰的夫?」
郝春立刻哼了一聲,傲然抬起下頜。他此刻一張雪脂般的臉皮早就喝的紅彤彤,眉眼聚翠流華,在燈燭下越發耀眼。陸幾的臉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乍一看,那兩條眉毛有點像陳景明。郝春便更不高興了,打了個酒嗝,哼哼唧唧地嘟囔道:「誰......誰他媽的夫,你都別想!」
陸幾臉色瞬間沉下去,手指卡噠捏緊三足爵,忽然傾身,冷笑道:「侯爺還真是霸道。」
「嗯?」郝春迷迷糊糊中只見到一張放大了的男人臉,眉眼雖然俊俏,卻有種他不喜歡的陰沉。他嬉笑著避開了些,又打了個酒嗝,嘴角下撇,鄙夷地對陸幾道:「小爺我就是霸道,你丫能怎麼地我?」
「你......」陸幾倒吸了口冷氣,前仇舊恨一時間都衝上腦門,差點沒控制住就揍了郝春。但他畢竟是世家子,只略變了變臉色,就又借酒蓋住了臉,腦袋再次湊近,以一種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音量,輕聲冷笑道:「好!望侯爺將來,不會為這句話後悔。」
「小爺我......嗝......」郝春醉醺醺地打了個酒嗝,也歪著腦袋瞅他,眼珠子跟那不安分的鉤子似的,左右上下來回地撩撥眼前這人。雖然今晚這傢伙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看起來好像變醜了點,但眉毛長長,又這樣直勾勾地瞪著他。
唔,大概就是那傢伙了吧?
郝春心裡頭迷糊,下手卻賊快,直接撩上了陸幾的臉,咧嘴笑出兩粒雪白小虎牙。「嘿嘿,小爺我悔什麼?」
陳景明設計他,他自問心裡頭明鏡似的,但他不是也沒生氣?至於悔,那就更談不上了。誰讓陳景明這傢伙長得格外對他胃口來著?人生在世,誰還不能被坑幾次?不過陳景明替他挖的這坑挺俊俏,讀書人嘛,又俊又美又死能挖坑的讀書人......既然噗通掉下來了,大不了他認栽。
反正他自打掉坑後,還不怎麼想出去。
「小爺知道你心裡想什麼,」郝春捻著陸幾的臉,修長手指一夾,biu地彈了一聲。聚翠濃眉高挑,嘿嘿打著酒嗝笑得異常猥瑣。「嗝......不就是誰壓誰的問題嘛?你放心,小爺我......嗝......」
他話還沒說完,手就被陸幾反擒住。
「侯爺你把話說清楚!」陸幾咬著牙,氣的臉色鐵青。「你到底想壓誰?」
「小爺我,嗝......」
陸幾逼近到他眼皮子底下,被他氣的整個人都在發抖,啞著嗓子低聲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要裴家阿元?」
「裴家阿元?」郝春歪著腦袋茫然地張眼想了一瞬,隨後嫌棄似地避開陸幾越逼越近的臉,搖了搖頭。「你、你怎地老提他?小爺我對他又沒興趣。」
嘶......!
陸幾倒抽了口氣,又鐵青著一張俊臉問他。「那我要了裴家阿元呢?」
「你?」郝春瞪大眼上下打量他,高聲怪叫道:「你丫算個什麼東西?裴元能瞧得上你?」
郝春這句話實在音量太高,周圍的人都聽見了,紛紛停下酒杯,轉臉看過來。就連坐在最上頭正在低聲私語的永安帝與程大司空也驚詫地望來,酒樂紛繁裡,就顯得平樂侯郝春坐的這塊特別突兀!突兀的,就像是一片綠油油草原上冒出來匹脫韁野馬。
陸幾一張陰鬱俊臉憋成紫紅,險些將郝春那隻手攥成齏粉。
「哎喲喂,你弄疼小爺了!」
郝春立即張著眼怪叫。開玩笑,他自打娘胎出來就是個倔脾氣,從沒服過輸認過軟。「陳景明」這傢伙想弄他,還想以武服人?呸!
郝春丹田氣一沉,五指戟張,一個餓虎掏心就奔陸幾懷裡去了。腳下也不忘掏兩下,登登登退開蓆子半尺遠,一個掃堂腿猛攻陸幾下盤。
應天名門盛宴慣來鋪席,眾人都跪坐在兩側,有個小小案幾盛著酒食。郝春這一頓動作,案幾被打翻,席間頓時叮鈴匡啷灑了一大片,湯汁酒水跟下了場雨似的四處潑灑,坐在他們下頭的武官們都倒了霉。哎喲喲驚叫聲頓起,眾武官見狀都紛紛起身避開。
奏樂的伎子不知所措,舞袖尚在飛,曲子卻悄悄兒地停下了。
陸幾呢,一則也喝了酒,二則前幾天他逼問裴元時......就快成事兒了,結果被裴家趕車的家僕們給擾了。事後裴元氣的唇色雪白,抖著手,指著他罵禽獸,並揚言要與他割袍斷義。
陸幾畢生念想就是一個裴元,可裴元只記掛著郝春。
在陸幾眼裡,他與平樂侯郝春,新仇有,舊恨也有。更何況眼下是郝春這廝先動的手,他更不能忍,立即也猱身而上,與郝春斗在一處。拳腳聲呼呼,誰也不肯讓誰。
場面鬧的實在不像樣子!
永安帝秦肅霍然起身,怒吼道:「誰許的你們在這比武?都能耐了是吧?要比武,有本事給朕都去西域比!你們二人一個監軍、一個驃騎大將軍,在新科狀元的秋日宴上鬧騰算怎麼回事?!」
「新科狀元?」郝春耳朵尖子動了動,拳腳呼呼中還不忘翻了個白眼,嘀咕了句。「對,對對,咱陛下說的對!你丫不就是中了個狀元郎麼,看把你給能耐的!」
倒霉的真正的「新科狀元郎」張璊見這位混不吝的平樂侯爺居然當眾提起他,驚的滿身肥肉一抖,連忙噗通一聲,又跪下了,口中高聲叫起屈來。「陛下,臣與平樂侯素不相識,今晚秋日宴是第一回 見!這、今晚上這事兒,它真不干我的事兒。」
大司空程懷璟借寬袖遮口,輕笑了一聲,把臉轉向永安帝,笑得如和風細雨。「陛下,平樂侯怕是酒吃多了,認錯了人。」
永安帝秦肅見是他勸,勉強按捺住暴躁脾氣,但仍是把兩道煞氣濃眉蹙起,也壓低了嗓子,沒好氣地道:「朕管他認錯了誰,居然敢鬧朕的酒席,這事兒,就得歸他錯!就他這麼個二五不著調的貨,月底加冠後就讓他滾蛋!」
程懷璟輕輕地放下寬袖,玉蔥般的手指握住酒爵,斟酌了一會兒,挑眉笑了笑。「既如此,也好。」
「陛下,臣......」可憐的新科狀元張璊仍在俯首認錯,雖然他也不曉得他錯哪了,但態度誠懇老實啊!
再看那個二五不著調的貨郝春!簡直沒眼看。
永安帝秦肅從鼻孔裡哼哼了一聲,鷹眼掃向郝春所在處,把臉色沉下來,故意怒道:「你二人因何事鬧騰?」
陸幾酒喝的不多,再則,他酒量本就比郝春好太多!他在永安帝發火的時候就已經停下了,此刻正跪伏在地認錯,冷不丁那位該死的平樂侯一腳踹在他屁股上,這一腳踹的結結實實,愣是把他踢的噗噗往前直溜,一直溜到了玉階最前頭、永安帝與程大司空的眼皮子底下。
郝春迷濛著眼,一看,喲呵!自己終於打贏了啊!他得意地叉腰大笑,仰起臉,還不忘向站著的怒髮衝冠的永安帝討賞。「陛、陛下,臣剛才這腳,還是當年在宮裡您教的呢!」
「......」永安帝硬是教他這句噎住,好懸沒給氣死。他登時怒氣蹭蹭蹭當真衝上腦門,大手一拍,案幾嘩啦啦掀飛大片。「放肆!你給朕跪下!」
「跪就跪。」郝春滿臉老大不情願地嘀咕了句,一撩衣袍,刷地跪得乾脆,膝蓋骨在青石地磚上險些砸出倆坑窩。「陛下,臣跪著呢!您、嗝......您有話就說。」
郝春醉的滿臉霞緋,兩道與永安帝如出一轍的濃眉此刻染了水墨般,愣是變得柔和,更襯托出他那對兒秋水丹鳳眼勾魂攝魄,亮得能汪起一池春水。他說話時下頜微抬,從脖頸到面皮,雪脂般瑩潤有霞色。
這二貨實在是容色太盛,穠麗的,竟不太像他秦氏皇族子弟了。
永安帝秦肅一雙鷹眼鉤子般紮在郝春身上,從他那兩道濃眉到少年風流體態,足有三息後,頹然地閉了閉眼,聲音低沉。「平樂侯與散騎將軍借酒鬧事,著,當庭杖責二十,逐出宮掖。從今後若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再踏進宮門半步。」
這責罰,意料之外的重。
就連大司空程懷璟都愣了愣,修長手指捏緊白玉爵。「陛下?」
「朕意已決。」
當著眾人的面,尤其是當著百官群臣的面,永安帝秦肅從不曾駁過枕邊人。今晚是他第一次不顧程懷璟意思,直接下達了旨意。
眾人皆面面相覷。
郝春眼尾斜斜地掃了眼陸幾,見陸幾臉色死人一樣慘白,又聽見周圍眾人倒吸氣的聲音,反倒坦然了。這還是永安帝第一次責罰他!不過,也好,既然當庭杖責,他郝春也就是明確地失去了聖寵。
一個聖眷不再的人,就不必再小心翼翼地裝作紈褲了,這爭奪承嗣一事,從此後也再沒人會懷疑到他身上。
「臣,謝恩!」郝春嘴角慣例咧開,扯出抹漫不經心的笑,兩粒小虎牙尖尖。「陛下放心,臣這、這就撅起屁股乖乖兒地出門去挨打!」
郝春又打了個酒嗝,踉蹌站起身,原地搖擺了幾步。隨後如同一條紫衣斑斕卻被凍僵的蛇,搖搖晃晃地朝門外游去。
十二冠玉旒下,永安帝秦肅盯著郝春背影,目光沉沉,臉色也格外不好看。
陸幾也只得慘白著臉謝恩起身,剛站起來,他就被四個精壯的內侍拽住胳膊往外拖。
竟連郝春那份最後的體面都沒。
半盞茶後,門外廷杖聲清晰傳入耳,一聲聲,伴隨平樂侯那不怕死的叫囂聲。「再、再重些!哎呀不盡興!」
永安帝秦肅霍然踹飛案頭凌亂的酒餚,一臉怒容地瞪向四周。
帝君發怒,群臣皆戰戰兢兢地跪下了,殿內鴉雀無聲。
「陛下......」大司空程懷璟只得歎了口氣,斂起袖口也緩緩起身,抬眉望了眼底下那起子心思莫名的百官,目光落在恭謹低頭的安陽王秦典,久久不語。
不多一會兒陸幾挨打的悶哼聲也從外頭傳來,和郝春不一樣,陸幾是在拚命忍著疼。棍棒落在皮肉上的聲音便異常沉悶,幾近於刺耳。
程懷璟只將眼注視著安陽王秦典。
秦典果然抬頭,假意不忍道:「陛下,他二人畢竟是年少,又兼飲了酒,臣可否討個情面......」
永安帝秦肅冷笑一聲,厲聲打斷他。「你替他二人討情面?是單就平樂侯求情,還是要替陸幾求情?」
「陛下,臣、臣不敢!」秦典頓時唬出一身熱汗,慌忙又把頭低下,再不敢出聲。
永安帝秦肅冷冷地望向階下一片狼藉,又嗤笑了聲。「還有誰要替他們求情?」
今兒個帝君就連慣常最寵愛的平樂侯郝春都發作了,近日在長安風頭正盛的安陽王秦典也自討沒趣,誰還敢再多管閒事?底下百官一個個都跟鋸嘴的葫蘆似的,只唯恐自己頭埋的不夠低。一開始惹禍禍端的新科狀元郎張璊更是全身抖的篩糠一樣,屁股露在外頭,嗖嗖冒涼風,眼下連屁都不敢放了。
永安帝秦肅久久地瞪視底下群臣,咬牙冷笑了聲。「今兒個,誰都不許求情,也不許給他們二人用藥!這份疼,朕要他們活活地受到出征那日!」
沒人敢接暴怒中的帝君的話茬。
大司空程懷璟只得又輕聲歎了口氣,抬眉望著秦肅。「陛下,已過酉時了。」
那意思,陛下您也該回寢宮安歇了。
永安帝秦肅倏地轉頭盯著程懷璟,一雙鷹眼內意味不明,凶神惡煞般的臉上染滿怒容。三息後,秦肅居然毫不回應,就這樣怒沖沖地拂衣而去。
第52章 信
永安十五年秋日宴上鬧的這出就跟長了腳的野草一樣,長安城流言紛紛絮絮,竟然連遠在江南辦案的陳景明都聽說了。
九月底,陳景明正在皺眉掂著手裡頭那封郝春寄來的信。這廝一向不靠譜,但他沒料到這廝居然能不靠譜成這樣!在宮中當眾挨了廷杖,居然還能在信裡嬉皮笑臉地對他道,小爺我一切安好,就盼著十月早點出征。要是小爺我運氣好,這次出征西域能活著回來,一回來咱就成親,你記得洗好屁股等著小爺我寵你啊!
陳景明氣的要罵娘,又想到這廝挨完廷杖後不許敷藥,也不曉得躺在自家那張紅漆雕花大床上怎樣哎喲哎喲地嚎,那句罵娘的話就怎樣都罵不出口。
平樂侯府那張雕花的床在他眼前晃啊晃。帳子頂還吊著只白銀鏤花的香囊,裡頭裝著那廝最愛熏的沉水香。
平樂侯郝春,就躺在他眼前哎喲地叫喚,轉過臉,可憐兮兮地衝他齜出兩顆雪白小虎牙,對他調笑道,小爺我就快出征了,能不能活著回來還不知道,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聽的哄哄我?
陳景明捏住信的手指微微發抖。
這廝是他命裡的孽。他畢生自問目下無塵,從不能忍人,他這一輩子活了二十多歲,唯一念著想著、恨不能撕碎了吞吃入腹、又恨不能捧在掌心裡拿一支細頸白玉瓶護住的,都是這位平樂侯爺郝春。
罷了,不過是孽而已。
陳景明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發現那封信居然背面隱隱然有字,他忙不迭翻過來看,卻是半句詩句。
那廝居然也會寫詩?
陳景明薄唇微翹,忍不住仔細地注目去瞧,卻只得幾個字------玉壘瓊樓,踟躕來年春。
......嘶,陳景明不得不從齒縫裡溜出道冷氣,這句是什麼意思?他從未聽郝春提過喜愛看花,更不曾在平樂侯府見過有種植的瓊花。
瓊花是他那位高居大司空位的恩師程懷璟所愛,帝君為了恩師,特地在長安城廣植瓊樹。每年二三月間,長安城內外瓊花沸沸揚揚似雪,就連宮禁內都開滿了瓊花。
是了,宮禁內。
陳景明突然憶起在永安十五年春平樂侯郝春剛回長安不久,他與郝春在宮內撞見,那日玉瓊樓外的瓊花開得正好,沸沸揚揚的,然後那廝回頭望著他笑道,陳御史你且過來,仔細被風吹了......你腰不好。
瓊花指的是宮闕,是長安,是他與他被賜婚後的第一次相遇。
陳景明突然間動容,眉眼間微微有了顫抖意。這廝......這廝竟然是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麼?若是他這次出征竟不能活著回京,這封信,會不會就是寫給自己的最後一封家書?
不,他不能忍!
陳景明倏然起身,焦躁地捏著那封信來回在斗室內踱步。他不能放任這廝獨自去西域!西域地界茫茫,此一去,或許三年五載,或許竟就是一生,他怎能忍?
他必須想個破局的法子。他必須,得趕在這廝出征前先回趟長安城。
陳景明連忙又坐下來,落筆刷刷地給遠在長安城的恩師程懷璟寫信,懇請能在郝春出征前先去給他送別。更何況,倘若他沒記錯的話,郝春那廝就是這幾天加冠。
那廝無父無母,原本就只仗著永安帝寵他,如今聖眷不再,那廝也不曉得有沒有兄長父輩給他加簪。
陳景明寫的時候並不及細想,待他刷刷寫完,嘶地倒抽了口涼氣。秋月的江南濕寒雨重,他又是扮作個科舉無門四處投奔府衙想給人做個幕僚的窮書生,只穿了件單衣,眼下這份涼意從紙面直奔臉面,甚至將他的心都吹得透涼。
是了,郝春那廝向來要臉,又愛熱鬧,要是能在長安城舉辦加冠禮,沒理由通篇不提!
郝春不提,恩師也沒信來。自打恩師與陛下微服回京後,恩師每隔兩三日必定有個口訊或是讓暗衛送信來,可最近半個月毫無消息。按日子推算,可不就是與郝春大鬧新科狀元秋日宴的日子相符?
郝春與陸幾鬧了秋日宴,惹惱了陛下,就連恩師......怕也是惱了。
陳景明坐立難安,起身又把那份寫給大司空程懷璟的信揉作一團,想了想,又攤開仔細看了遍。冷玉般的臉皮青白不定,一雙點漆眸微微垂著,總拿不定主意。
「君先生?」
外頭傳來拍門聲。
陳景明忙將那封揉爛了的信揣入懷裡,起身開門。門外站著個伶俐小廝,笑嘻嘻地捧著食盒對他道:「我家夫人聽說君先生蘭草畫的好,可巧今兒個府裡蘭花開了,想請君先生過去畫一幅,將來也好裱起來掛小公子們的書房。」
陳景明扮作個投靠無門的窮書生,就得有個窮書生模樣,玉山一樣的眉目遮了大半,低垂著頭,攏袖一副寒磣相。「難為府上夫人還記掛著某,可否容某稍微收拾一下,這就......」
「哎?夫人喚你,你還墨跡什麼?」那小廝不屑地嗤笑了聲,彭地將手上食盒扔到陳景明懷裡。「咱夫人說了,這個點,怕君先生尚未來得及吃飯,特地讓我給你帶了幾碟點心。待會兒君先生你在馬車內趕緊兒地吃,須不得誤了咱夫人與節度使夫人賞花的時辰。」
陳景明不動聲色地抱緊了食盒,假意裝作一臉愕然。「節度使夫人也在?」
那小廝傲然地挺起胸脯,得意地炫耀道:「節度使家的小姐正在與咱府上的大公子議親,那可不得常來常往?」
陳景明立即點頭,讚了句。「該是府上榮華!竟連節度使都在與貴府議親,可見府台大人高昇指日可待。」
小廝笑了一聲,又催他。「君先生,咱這就走吧?」
都話趕話說到這份上了,陳景明不得不走。他懷裡抱著個食盒,點頭哈腰地裝作一臉榮幸,臨出門前,到底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那個被他團成一堆的書案。又想了一念,被他揣在懷裡的寫給恩師想替郝春求情的信。
千言萬語,在江南道逼仄的馬車內,都化作了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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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十五年,十月初一。
郝春第二次領旨出征西域時就沒那麼風光了!不僅連打帶罵地被帝君削了一頓,就連加冠禮都沒能正經操辦,平樂侯府攏共只來了小貓兩三隻,最可恨的,他名義上的侯府夫人陳景明那傢伙也沒來個隨禮。
知道那傢伙摳門,但真不知道那傢伙居然能摳門成這樣!他好歹也是那傢伙名義上的夫君吧?!
平樂侯爺郝春憋了一肚皮氣,悶頭就出了長安城。這次,在他身後跟著的除了應天三十萬大軍外,還多了個監軍陸幾。
嘖,陸幾實在不是個j. b玩意兒!
一路淨跟他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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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
平樂侯兼征西驃騎大將軍郝春騎著玉華驄,猩紅色大氅在邊關乍起的秋風中獵獵作響。寒風翻出他猩紅大氅裡頭滾了白鶴的玄色底子------是一對兒白鶴沖天飛起,繡紋黑白分明,總帶著點煞氣。郝春現在和陸幾說話時一雙聚翠濃眉高挑,眉梢眼角也染著些煞氣。
「陸幾,你丫故意的吧?大軍分五路入函谷關?憑什麼啊?這統帥到底是小爺我,還是你個屁都不是的監軍?」
陸幾正半倚坐在戰車內養傷,長髮散著,俊秀臉上滿是陰鬱神色。兩個人一個在馬背,一個坐戰車,顯然郝春比他高出一大截,但他答話時並不抬頭,眉目間彷彿籠著冰霜,只冷冷地笑了聲。「統帥自然是侯爺你,可這行軍佈陣,須有三軍統帥與諸位將領商量了才可。侯爺一意孤行,本官不得不說話。」
「小爺我怎地就一意孤行了?」郝春煩躁地撥轉馬頭,橫眉瞪著陸幾。
西域邊界風沙大的很,四處荒漠,枯草在烈風中搖曳。一切都枯敗,銀色鷹翼下郝春這副少年穠麗眉目越發扎眼。扎眼的,讓人恨不能生撕了他才解氣。
陸幾望著郝春,強忍著心頭與屁股上的刺痛,眉眼輕抬,冷笑了一聲。「侯爺這是不服?可以,侯爺大可以寫封折子去陛下面前彈劾本官。」
「喲呵,告就告,小爺我還怕了你不成?」郝春怪叫了一聲,銀色鷹盔下那雙秋水丹鳳眼明光灼灼,恨不能將陸幾這個礙事的j. b玩意兒給燒成灰。
陸幾沉著臉,刷地一鞭子抽在馬車欄。「都停下,原地駐營!」
郝春驚得眉頭直跳,這地兒放眼都是沙漠,哪來的駐紮地方?最近的海子也得再翻過去走大半個時辰,何況那片海子狹長一條,哪能容得下三十萬駐軍?
「陸幾你丫瘋了吧?」郝春當場就爆了句粗口。「你丫到底有沒有看過輿圖?沙漠裡頭萬一起了風沙,連人帶馬都給捲走了,況且......」
「這些話,侯爺不必與本官說。」陸幾冷冷地打斷他,目光陰鬱。「領軍出征西域這麼大的事兒,本就是侯爺統帥的。本官只負責沿途行軍日常。大軍連日奔行,馬匹須換成駱駝,就地紮營有何不可?」
永安十五年秋,應天三軍統帥與陛下欽點的監軍僵持不下。寒冬將至,大軍卻遲遲不發,諜報雪片般地漫天飛。
飛入長安御史台,也飛入西域三十六國各國主的大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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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永安十五年臘月初二。
陳景明終於恢復了巡察御史身份,朝廷發下明文,承認他之前被驅逐離京,不過是為了奉旨微服訪查江南道賣官鬻爵一案。在案捲了結那日,他一身緋紅官服坐在明堂,垂眼望著下頭密密麻麻用繩索串起的案犯,以及手頭卷宗上用硃筆勾畫的人名,冷笑了聲。
「盧陽范家,合族誅!」
密密麻麻硃筆圈點的名字,每一個人名背後,都是一條命。
背負秘令的陳御史回京那日,長安城大雪紛飛,京陌小道上只見快馬飛奔,百姓見之皆避。到了宮門外,白雪轉細,霏霏地下起了小雨,他沐風櫛雨地奔入宮闕,終於明白了當初程大司空對他說的那句,為大匠斫。
他如今滿手血腥,朝廷內外都暗地裡稱他為冷面閻王。江南一案,得罪的不止是盧陽范家。
怕是連近日風頭最盛的那位安陽王秦典,也在懼他,也在恨他。
呵,可是這一切又算得了什麼?他所求官祿,最初是為了少年理想,可在遭遇平樂侯郝春後,他的人生軌跡就不再沿著那條四平八穩的路。
他想要那位平樂侯爺,他想要,與那人偕老。
陳景明在路上想了又想,他想了那封寄出去後杳無音訊的春安帖,也想了入京復職後朝廷會有的賞賜,可是他想的最多的,依然是那位囂張跋扈的平樂侯。幾乎每個夜裡,他都要翻來覆去地想那廝想個千百回,想那廝齜牙咧嘴的笑,想那廝手纏烏黑馬鞭漫不經心地抬起眼,想那廝一雙奪魂攝魄的秋水丹鳳眼。
也想著,那廝在軟衾繡羅之內的哀嚎。
陳景明不自覺地翹了翹唇。緩緩地,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將右手放在心口位置。那裡藏著他寫給那廝的信,一直沒能寄出,也許,待這次入宮後,就再不必寄出了。
他打算一入宮就求份賞賜。
高官、厚祿,他陳景明一概不要。他所求者,不過是能去親眼看看那廝、親口對那廝說幾句寒熱溫存的話。若是帝君不允,他就再死乞白賴地去求一求恩師。他至今仍是恩師認下的唯一一個弟子,或許,恩師尚且能看在他這趟辦案勤勉的份上,允他一個押糧官的職務?
陳景明懷裡、心裡都揣滿了郝春那廝,在抬腳跨入九龍殿的時候,薄唇微勾,無聲地念了一句。
「侯爺,你且......再等一等我。」
第53章 犒賞三軍
永安十六年正月初六,大雪擁關,三軍彳亍不前,都在函谷關外設關口駐紮。
郝春焦躁地在營地前來回巡點,兵強馬壯的隊伍,分明是下了車師國就能手到擒來的戰功!就因為朝廷委派了陸幾這個j. b玩意兒,眼下居然一直遲遲滯留於函谷關。西域不比中原,一年裡頭至少有三個月哪兒都去不得,白日裡出了日頭還好,若是到了夜裡,苦寒難耐,擱半夜起尿都不敢出去撒------一出了營帳,連鳥都給凍成了棍。
這寒冬臘月的,就算是開年也看不到望向。
郝春焦躁的想罵娘。
「將軍,陸監軍喚您過去,說是朝廷......」
「去他娘的陸監軍!」郝春正一肚皮氣,聽見傳信官這句頓時就毛了,怒火噌噌一路燒到了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咆哮了一聲。「他奶奶的又有什麼事兒?!」
陸幾能有個破j. b事兒。
傳信官被他吼的頭都不敢抬,單膝跪著大聲回話。「回將軍,說是朝廷派的督糧官到了,正在關外,陸監軍說請侯爺一道去迎接。」
就知道他娘的沒好事兒!郝春翻了個白眼,從鼻孔裡冷嗤一聲,張嘴冒出股凍寒的白氣兒。「知道朝廷派來的督糧官是哪位麼?」
「說是位狀元郎。」
狀元郎?郝春眼珠子微轉,想起在去年秋日宴上見到的新科狀元郎張璊那兩瓣肥碩的屁股蛋子,以及那件被張璊弄破的、陳景明穿過的狀元袍,頓時心裡頭滋味就不對了。那件狀元袍挺神氣!問題是,陳景明那傢伙穿的樣子他都沒見過,袍子就給扯破了。
郝春高挑一對兒聚翠濃眉,銀翼鷹盔下的臉越發不耐煩。
「不去!」他揮揮手,烏黑馬鞭纏著腕骨,傲然道:「就說小爺我正忙著訓兵呢,這種迎來送往的事兒,陸監軍最熟,就他去吧!」
郝春這句「迎來送往」說的怪裡怪氣,分明指的不是朝官往來,而是拿陸幾當個暗香樓裡的小倌兒,兩條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就差明指著,陸幾是巴巴兒地上趕著去伺候朝廷那位新中的狀元郎。
那傳信官也不曉得聽出來沒,默了默,又聲音愁苦地追問了句。「若是陸監軍責備下來?」
啪!郝春手一抖,冷笑著抽了記空鞭,鼻孔朝天。「就讓他責備。難道他每日裡參爺的折子還少?」
傳信官還待爭辯兩句,就被郝春不耐煩的一句話打發了。
「滾去回信,再不滾,信不信爺拿鞭子抽你丫的。」
傳信官倉皇起身,連滾帶爬地滾了。
但郝春到底也不得勁兒,空鞭子甩的啪啪響,一回頭,對著正在變換陣型的步兵擰眉咬牙地罵娘。「又錯了!雁字陣都擺不好,你們今日沒吃飯嗎?」
步兵首領是個新晉的毛頭小子,只得十七八歲,當下就扁了扁嘴,抬頭昂然地頂撞他道:「回將軍,咱確實沒吃飽!這米都已經扣著半月了,酒也不得喝,啥時候才能有酒有肉?沒酒肉,將軍您就是讓我們裝個龍也裝不像啊!」
這話倒是真的。大軍經年累月地在這函谷關駐紮著不動,朝廷就得流水似地往這送馬匹糧草,還有御寒的衣物。
郝春齜牙略想了一瞬,露出兩粒小虎牙尖尖,笑得格外賊。「嘿!你丫倒是提醒了我,小爺我得去會一會這位狀元郎,別的不提,軍中酒蟲這麼多,可早就饞的不行!」
「謝將軍!」少年步兵首領聽見這話,喜出望外,立即抬頭望著郝春嘿嘿傻笑。
再一回頭,果然,剛才那些個死蟲一樣的步兵們都士氣大漲,紛紛地持著矛戈嘿了一聲。喊聲賊他媽雄渾,震徹山谷。
郝春肩頭扛著他那把老郝家的紅纓槍,氣勢如虹地撩開簾子闖入陸幾紮營的地兒,滿心念叨的都是這位新科狀元郎有沒有帶幾壺長安城的桃花醉來。
一撩帳子,喲呵,陸幾那貨居然不在。
「你們那位陸監軍呢?」郝春撲了個空,不高興地瞪眼問旁邊伺候的牙將。
那牙將剛才就一直試圖張嘴解釋,幾次都被郝春的瞪眼給瞪回去了,眼下終於逮著個機會,鬆了口氣。「回將軍,陸監軍與督糧官正在帳後涼亭飲宴。陸監軍說了,若是將軍得空,讓您也趕早兒過去。」
陸幾這貨天生就是個愛吟詩作對的,世家子弟麼,又慣愛扮個風雅,他帳子後頭就是這函谷關附近最大的一座海子。兩側生長著幾株紅柳,金黃色莎草綿延至天際,加上這幾個月都是雪湮群山,海子湖面就是一望無際的藍。陸幾那貨愛的不行,沒事兒就得獨自帶著幾個親信去小酌幾杯,眼下長安又派來個文官,那還不得好好兒地大醉一場?
郝春滿心念叨著那「幾壺桃花醉」,聽了這句掉頭就往海子走,腳下刷刷地,走路恨不得帶風。
「嘿!居然敢趁著小爺不在,他倆就先喝上了。」
郝春嫌步行太慢,出了帳子直接策馬奔騰,到了海子邊,遙遙看見一群人圍攏著,長安城特有的明黃色旌旗張揚在寒風中。陸幾那貨與一人站在紅柳邊、雪松邊,雙雙都披了狐裘大氅,站在那美景中異常醒目。
郝春再不肯承認是因為那兩人背影遠遠看著就賞心悅目。
他立即甩鐙下馬,手中提著烏黑馬鞭長笑著就過去了。「喲呵,陸監軍好享受!這天寒地凍的,酒都熱上了。」
郝春眼尖,早就看見了陸幾那貨隨軍帶來的幾個清俊僕僮正在鋪陳酒案,陸幾更是抬起胳膊就要拉京城那位「新科狀元郎」的手。順著陸幾的胳膊,郝春眼風兒也就勉為其難地,往上抬了抬,瞄了眼那位「新科狀元郎」。
咦?他分明記得新科狀元張璊是個死胖子。
可眼前這位瞅著......?
郝春向來嘴比腦子動的快,他腦子還在琢磨張璊這死胖子怎地今日看起來格外俊?長腿細腰的,尤其是裹著件銀狐裘,脖子那兒圍著圈細細的雪絨,額外有韻致。從背影看,尼瑪妥妥一美人啊!
「哎美人!」郝春咧嘴已經不帶腦子地喊出去了,嗓門還特別高。
眾人齊齊回頭望他。
郝春嘴巴裡還沒消停,帶著點脆亮的少年笑意,高聲調戲那「新科狀元郎」。「哎喲喂,張大人你今兒個怎地這樣......精神?」
最後倆字自動消音了。
「新科狀元郎張璊」也回頭在看他,狐裘帷帽下露出張冷玉般的臉,目光清凌凌,薄唇微勾,噙著點奇異的笑。
「侯爺,好久不見。」
郝春整個人都不利索了,嘴皮子哆嗦了下,眼皮兒直跳,原本虎虎生風的腳步倏地停下,跟被人踩扁了的喜炮似的,鷹盔下眉毛高抬。「陳、陳大御史?」
氣氛突然尷尬至極。
陸幾倒也沒料到這位平樂侯爺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是個懼內的!眼風在郝春與陳景明兩人間來回掃,陰陽怪氣地笑了聲。「哦?侯爺原來以為是誰?」
「侯爺怕是在這西域邊陲待久了,叫風沙迷了眼。」陳景明薄唇微勾,似笑非笑。「又或是......咱家侯爺渴色已久,倒教陸大人見笑了。」
陳景明頓了頓,有意地將目光轉向陸幾,一雙點漆眸上下掃視。「是了,陸大人也在京中容止榜,侯爺這聲『美人』喚的莫不是陸大人?」
郝春與陸幾同時出聲。
「我呸!」
「陳大人說笑了。」
陸幾剛客氣完就聽見郝春那聲呸,臉色一沉,剛還在朝陳景明拱手謙讓的君子立刻就變臉作了個匹夫怒。「侯爺你嘴裡放尊重點!」
「尊重?爺怎麼尊重陸大人?」郝春鼻孔朝天,高聲怪叫道:「難不成還得把陸大人插香案上,一日三炷香地尊重?」
「......你!」陸幾差點被氣的當場升天。
陳景明不動聲色地跨前幾步,銀色狐裘微微漾開點漣漪,抬起冷玉般的手,搭在郝春胳膊。
郝春愣了愣,下意識低頭看手。
「侯爺,」陳景明眼底露出點不明顯的笑意,聲音依舊清冷,似不食人間煙火。「下官從長安一路趕來西域,鞍馬勞頓,想......歇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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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盞茶後,平樂侯爺帥帳內。
「長安派來的押糧官怎麼是你?」沒了陸幾那個j. b貨在場,郝春立即毫不掩飾地一把掀開銀色鷹盔,匡地扔在案台,焦躁到暴走。
「怎麼不能是我?」陳景明挑動長眉,一雙深不見底的點漆眸貪婪地盯著郝春。
數月不見,這位往日裡驕矜的小侯爺面色更蒼白了些,唇色愈紅,讓人望了就挪不開腿。
「咳咳,不是這話兒!」郝春依然在帥帳內來回踱步,馬靴不比朝靴,靴底壓著鐵片兒,靴筒內還藏著把烏金吞口的匕首,沉甸甸地跺在地上,橐橐有聲。風掀動帳篷,角落裡有幾縷細細的黃沙隨風捲襲而入。
「那是怎樣的話?」陳景明眼睛一直追著郝春跑,嘴裡漫然應著他,說的是什麼,他壓根沒空思考。
他忙的很!忙著仔細打量郝春的眼角眉梢,忙著努力繃住自家唇角的微笑,又忙著要扮出慣常的冷玉般模樣------不能平白添了這廝的氣焰。
郝春對陳景明這些小心思一無所覺。他皺著兩道聚翠濃眉正在琢磨。「不是啊,陛下讓你個御史跑來西域做什麼?監軍已經有個文官了,怎地又來了個文官?」
陳景明微微回神,也隨著他一道皺眉。不過,是為了找茬兒。「侯爺瞧不起文官?」
郝春呵了一聲,齜牙咧嘴,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看那模樣就是藏著滿肚皮腹誹,指不定背地裡早就把天下文官都罵成了狗。
陳景明攥了攥拳。
久別重逢的一對兒未婚夫夫,就因為這樣雞毛蒜皮的事情幹瞪眼,互相瞅著對方,都活似有仇似的。尤其郝春,滿臉不耐煩,先前剛見到陳景明的詫異勁兒過了,他只覺得不可思議。
「不是,你和小爺我說句實話,你沒事跑來西域作甚?江南道的案子都辦完了?」郝春頓了頓,又瞪著一對兒絕美的秋水丹鳳眼恃美行兇。「哦------我知道了!別是你那件案子辦砸了,你家恩師沒給你陞官兒,反倒也把你給貶來西域了吧?」
陳景明氣不打一處來,捏著拳,臉色鐵青。「侯爺就只會這樣想我?」
「不然怎麼想?」郝春翻了個白眼。「世人都愛跟紅踩白,爺現如今倒了霉,背地裡不知道多少人在笑話爺呢!就連沈虎頭......」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陳景明突兀地打斷他,攥拳往前跨了半步,冷笑了聲。「莫非......侯爺嫌我這趟來,打擾了你與陸監軍眉來眼去日久生情?」
「嘶!」郝春當場從牙齒縫裡溜出道冷氣,高挑著濃眉怪叫連聲。「爺與那j. b玩意兒能有啥好事兒?不是,什麼叫眉來眼去日久生情?」
郝春一想到陸幾那張死人臉就來氣,咬牙切齒地恨道:「告訴你,那傢伙就算是躺平了讓爺日,爺都嫌他醜!」
陸幾當然不醜。世家子弟,就算是當真生的醜,從小脂粉容妝地扮起來,也應當有三分姿色。何況陸家小六郎陸幾本來就以神童聞名,文武兼修,被譽為美容儀。在長安西市畫坊間流傳的應天權貴子弟的容止排行榜上,陸幾排第四。
第一,自然是平樂侯爺郝春。
陳景明薄唇微掀,勾起抹不明顯的笑意,故意順著他話說。「哦?就僅僅是因為他醜?」
郝春皺了皺眉,一臉嫌棄。「那傢伙文不成武不就,脾氣還臭,誰高興日. 他?!」
陳景明臉色松彈了一瞬,隨即又冷下來。「哦,那今年的新科狀元張璊是個文官,有文采,侯爺覺得張大人比我強是吧?」
「張璊?那傢伙都老的掉牙了,窩裡十七八個小妾,你當爺真是飢不擇食?」郝春怪叫連聲,反手大拇哥兒翹起,指著自家鼻尖。「小爺我是那樣的人嗎?嗯?」
陳景明薄唇微勾,有意激他。「那侯爺怎地一到了湖邊就口口聲聲喊張大人?」
他也沒口口聲聲,攏共就只喚了一聲,還是認錯人了。
郝春自覺理虧,又莫名委屈,鼻子裡哼哼了兩聲,顧左右而言他。「這不是那什麼......」
陳景明又跨前半步,幾乎逼問到他眼皮子前,靜靜地問他。「那什麼?」
「那什麼,」郝春語塞,這麼近距離望著陳景明,他沒來由心慌。「啊那什麼......」
「那什麼?」
郝春被他逼的腳下都停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頓時惱羞成怒,揚眉怪叫道:「爺我就是沒想到是你,不行啊?」
陳景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侯爺啊------!」
那個「啊」字拖的特別長,長到令郝春心口怦怦跳。郝春張著口,舌頭底下燥的慌,嗓子不知怎地也啞了。「你、你丫說話就說話,拖這麼長調子喚爺作甚?唱戲啊?」
陳景明薄唇微彎,點漆眸深的見不到底,手指輕輕撫上郝春被汗濡濕的鬢角。「下官在江南,日夜思盼,全都是思盼著能早日到......啊不,是早些來見到侯爺。」
陳景明臨時改了口,郝春剛挑眉覺得他這話似乎改的哪裡不對,冷不丁唇角就被這傢伙咬了。
嘶......
三息後,郝春的驚呼聲徹底被淹沒,營帳內喋躞聲漸起。
常年吟詩作對的口舌慣來伶俐,陳景明既叼走了郝春的舌,就再不肯放過他,直壓得人腰肢漸彎,兩人不知何時就摟抱著糾纏到大帳沙盤前。嘩啦啦,插著的一排小旗子從沙盤中掉落,又有成摞的文書,都叫他們弄到地上,四條腿交纏,郝春那兩隻穿著長靴的腳仍拖曳在地,打死不肯上案台。
「你、你丫換個姿勢。」郝春咻咻地抬袖擦嘴,打算把陳景明反壓到下頭。「雖然說你這傢伙腰不行,但你是不知道啊------這在上頭,更費腰。」
第54章 一吻盡
帳外鐸鐸有腳步聲。
一人掀簾進來,大約是見到眼前春. 色驚到了,手中什麼東西卡嗒一聲,隨後摔落在地。
郝春抬頭,立即皺起眉頭嘟囔了句。「真他娘的晦氣!」
郝春順手攏緊了陳景明扯亂的官袍,又從地上撿起剛才那件銀狐裘替他披上,這才皺眉怪叫了一聲。「喲呵,什麼風把陸監軍給吹來了爺的帳篷?」
陸幾站在門口,緩緩地彎腰撿起掉落的一札玉簡,聞言也沒好氣地回敬了句。「我特地來請陳大人的,倒是沒料到,侯爺果然如陳大人所言,飢不擇食,竟連這片刻都候不得!」
說話間陳景明已經攏好衣襟,坦然地跨步從案幾下來,站在郝春身側,冷玉般的臉微微泛起霞紅,神色卻一貫冷淡,長眉微動,朝陸幾略拱了拱手。「不知陸大人找下官何事?」
陸幾對他卻客氣,陰鬱的臉上居然多了分笑意。「陳大人遠道而來,剛才卻叫侯爺給攪和了,沒能吃成酒。這不,本官特地在大帳內又設了酒席,替陳大人接風洗塵。」
陳景明眼風略掃,看了眼郝春,見郝春鼻孔朝天一臉不屑,忍不住勾唇笑了笑。「好,勞煩陸大人稍候,下官這就與侯爺一道去赴宴。」
「哎,你是你,你去吃酒,可別扯上小爺我!」郝春立刻怪叫著抗議。
陳景明不答話,銀狐裘下的手卻悄悄兒地握住郝春,指尖捏了捏。他臉一直朝著陸幾,正兒八經的客氣道:「可否容我夫夫二人稍事整頓片刻?」
陸幾眼風上下掃著陳景明與郝春,陳景明倉促間已經衣冠整齊了,倒是那位平樂侯,嘖,大衫兒敞著,雪白脖子上大片紅梅印子,叫人簡直沒眼睛看。
陸幾生怕再多看幾眼郝春,今兒個夜裡又得噩夢,當下咬牙冷笑了聲。「陳大人記得赴宴。」
一個字兒沒提郝春。
直到他掀開簾子出去,郝春的大嗓門都跟在他屁股後頭嚷嚷。「我呸!小爺我不去,要去你自個兒去,就他那張死人臉!打仗麼不會,喝酒麼不行,爺都不曉得他怎麼能扛到二十郎當歲的!」
陸幾氣的心口疼。
可等陸幾走了,陳景明牽著郝春卻靜靜地笑了。「侯爺當真不喜這位陸大人?」
「小爺我歡喜他作甚?」郝春張著一雙眼怪叫,胸口衣襟仍大敞著,丹鳳眼兒斜乜,滿臉不屑。「那貨就是一坨屎!」
「......哈!」
陳景明微微彎唇,笑了一聲。
當天黃昏那坨屎請他們夫夫二人赴宴,郝春仍舊一身戎裝,攜著陳景明聯袂出席。陳景明頂著個長安督糧官的名頭,進去後就被安排了首席,至於郝春?
「侯爺您還是把陳大人的手放開,」陸幾斜著眼冷笑,陰鬱的臉上寫滿鄙夷。「要不本官都沒辦法排席。」
「不放。」郝春當仁不讓,與陳景明擠在同一張椅子內。無奈椅子實在太小,他眼珠子微轉,索性拍了拍腿,低頭嬉皮笑臉地對陳景明道:「要不你坐上來?」
陳景明瞟了記眼風,似笑非笑。就在眾人都眼睜睜等著看郝春笑話的時候,他一撩衣袍,居然當真坐在了郝春大腿上。
「嘶......」
周圍一片倒抽氣聲。
郝春掙了個臉,雙手插. 入銀狐裘內摟住陳景明細腰,沖陸幾一揚下頜,得意洋洋地咧嘴露出兩粒小虎牙,笑得眉眼彎彎。「陸大人您瞧,這不是坐下了?」
陸幾氣的不想看他,掉開眼,指揮眾牙將上酒。
酒是上好的軍中烈酒,只可惜沒有郝春點名要的桃花醉。大約是這回永安帝當真惱了,不僅不回郝春的折子,就連酒都不給他喝了。
郝春齜牙咧嘴隔著個美人兒抱酒罈子,嗝兒地冒出個酒嗝。「這、這酒烈性,御寒倒是不錯,就是可惜味兒不夠醇。」
陸幾看他那模樣就來氣,沖左右使了個眼色,立即就有早已投靠了安陽王秦典的軍中幫手們端著酒杯就上了。
「侯爺嫌這酒不夠味兒?嘿,多喝幾盅就來勁兒了。」
「是,這酒後勁兒足。」
「來來來,侯爺,末將敬您一杯!」
郝春喝的臉兒紅彤彤,一雙秋水眼飛起滿堂花醉。「喲呵,怎麼個意思,今兒個是一定要把爺灌醉是吧?」
「嘿嘿,侯爺您瞧您這話說的,這不是替侯爺您......哈哈,替陳大人接風洗塵麼。」當先端酒說話牙將口齒最伶俐,也姓沈,是沈虎頭一個庶出的弟弟。
自打永安帝放出話來說要從秦氏宗族內遴選皇嗣後,各路諸侯紛紛上京。沈家作為老派世家,手法也老辣,便兵分幾路,分別派出了幾個子弟投靠各路王爺。眼下勸酒這位原本就是安陽王秦典麾下的馬前卒,今晚替陸幾跑腿,為了賣弄慇勤,可勁兒地帶人灌郝春。
郝春懷裡抱著的是陳景明,手指頭捏的是酒罈子,這一口下去,咕嘟嘟就是半壇。
「好!」
「侯爺真是個爽利人!」
耳邊哄笑讚美聲不絕於耳,夾雜著惡意洶洶。
陳景明倏地抬手,按住了郝春抱酒罈的手背,抬眉輕笑了一聲。「這麼喝不公平。」
「哦?」見說話的是他,陸幾懶洋洋抬起眼,端著酒杯在手中轉了個圈,淡然反問道:「那依陳大人的意思是?」
「杯推杯、盞換盞。」陳景明笑得淡然,一雙點漆眸內深不見底。「陸大人讓這些個毛孩子們拿杯盞來換侯爺的酒罈子,這筆賬,陸大人未免算的太精明了些!」
陸幾當場打了個哈哈。
「論算賬,誰也算不過御史台的陳大人。」陸幾說完,左右使了個眼色,那些個牙將就會意地望著郝春,有意要激他中計。
姓沈的牙將端著酒盞站在案前,眼神下瞥,似有意若無意地瞟著坐在郝春懷裡的陳景明,響亮地哈哈笑道:「要不說呢,平樂侯爺娶了親就是不同!這不,還沒怎麼喝呢,陳大人就管上了。」
話裡的殺機從郝春轉向了陳景明。
陳景明薄唇微勾,不動聲色地用手按住郝春,修長手指輕推,將酒罈子推到案前。他看都不看那個姓沈的牙將及眾人,掉過頭,入鬢長眉輕揚,點漆眸轉向陸幾。「陸大人不是說要替下官接風洗塵麼?來,今晚上的酒,你我二人喝。」
陸幾愣了愣。他不比郝春那廝糙,在宮中受的那頓廷杖著實傷了他筋骨,就連出征西域都是一路坐馬車來的。這酒......他還真不敢喝多。
問題是,這個冷面閻王能不能喝啊?
陳景明脾氣臭,滿朝文武就沒幾個人和他喝過酒。再加上個「冷面閻王」的綽號,還別說,陸幾還真有幾分怵他。
「怎麼,陸大人不敢喝?」陳景明似笑非笑地勾唇,眼皮微掀,話語裡透出三分涼意。「還是說,陸大人是要讓下官與這些牙將們先喝過一輪,然後才肯賞臉?」
陳景明恩師是那位權傾天下的程大司空!而程大司空的護短與心狠手辣,也是出了名的。
陸幾一咬牙,橫下心,端起酒杯笑道:「既然是陳大人開了金口,本官今夜就捨命陪君子。」
「好。」
郝春懶洋洋地齜牙,這兒的人歷來都是看官頂子,沒人看情分。就陳景明這傻不拉嘰的模樣,還不得給人灌趴下?嘖,也就這傢伙憨憨,啥都認真。
郝春沒打算管陳景明,反正呢,他管也管不著。這傢伙雖然是他名義上的「侯府夫人」,但實際上,鬼知道這傢伙心底想的是什麼?
情分?呵,情分值幾個錢?
郝春索性放開手,任由陳景明坐在他腿上推杯換盞。
三巡酒過後。
「下官若再不來,怕我家這位侯爺呵......」陳景明數不清第多少次端起酒杯,頓了頓,薄唇微勾,涼薄地笑了一聲。「下官真怕侯爺他飢不擇食,就和來時在長安城秋宴上那樣,竟連陸監軍這樣的姿色......他都忍不住要下手了。」
陸幾站在陳景明與郝春二人面前,陰鬱的臉上染了緋紅,倒顯出些脂粉後的真容來。「陳大人你這句什麼意思?」
「就,陸大人你想的那個意思。」陳景明笑得分外冷,點漆眸越喝越黑似的,簡直像對兒黑曜石珠子。「陸大人你敢說,這次大軍遲遲不發,硬是錯過了秋季出征的日子,不是因為陸大人你的私心?」
陸幾的確有私心,但那可不是對著郝春!他是瞧上了......那個瞧上了郝春的裴元。
陸幾滿心苦說不出,眼下又叫陳景明拿話激怒,頓時把酒杯擲在案頭,憤然挑眉冷笑了聲。「聽聞陳大人也是自幼飽讀詩書,不巧,本官自幼也忝有神童之名。今夜你我且不論其他,先玩局聯珠如何?」
所謂聯珠,就是下一個人接的詩句得與上個出題人的最後一個字相同。
陳景明是應天改制後破天荒第一個寒門狀元郎,他能怕陸幾這種世家子弟?再說了,他眼下酒也喝得不少,立即揚眉笑了笑。「比就比,只怕你陸大人輸不起。」
陸幾右腳彭地一聲架在案頭,從他玄色狐裘下寶藍色錦袍露出個角兒,連同黑沉沉的靴底一道露在陳景明眼皮子底下。「我官階比你高,我先來。」
「就你先來。」陳景明冷笑。
倆文官兒比劃詩詞,郝春看的無趣,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索性往後靠了靠,半瞇著眼打量今夜坐在他腿上的陳景明。他算是看出來了!陳景明就是個橫的,哦不,就是個不要命的傻子。
陸幾是誰?陸幾伯父是太常寺寺卿,家族綿延了三百餘年都是高門,從前朝起就世代出紫衣,就陳景明這點子家底,居然敢跟陸幾叫板?
他郝春都不敢。
陸幾這一路各種轄制他、故意找他不痛快,他都只能忍著。陳景明今夜卻像是特意要激怒陸幾般,點名道姓地針對陸幾,陳景明這傢伙憑啥啊?不過就是仗著他是程大司空名下唯一的弟子麼?
今年的新任狀元張璊沒能入程大司空青眼,只得由永安帝撿了,但張璊在拜帝君作師的秋日宴裂了褲子,估計沒戲。
就只剩下個陳景明,呵,好大的榮耀!
郝春只覺得今夜格外好笑,索性懶洋洋抱起雙臂,以一種看新鮮的態度,冷眼旁觀,任由陳景明去胡鬧。
陳景明與陸幾玩聯珠各有輸贏,兩個人懷裡都抱著酒罈子,喝得醉醺醺。
「再來,」陸幾打了個酒嗝,不服氣地冷笑道:「換飛花令。」
「你我二人飛花?」陳景明挑眉,滿臉不屑。「怕陸大人到時候輸的連褲衩都沒。」
又半個時辰後。
「射覆!」
「下官怕陸大人輸不起。」
又一個時辰後,帳內眾人早就醉了又醒了,都面面相覷,然後又都瞪著陸幾與陳景明拼酒。
陳景明玩射覆卻不如陸幾,被陸幾趁機灌了個酩酊大醉,偏他還要替郝春擋酒!郝春倒是好心想替陳景明解圍,結果,手一端起三足爵,陳景明就立刻踉蹌起身,喝得通紅的俊臉勉強還維持著三分體面。
「本官、本官替他喝!」
**
兩個時辰後。
「你這又是何必?」郝春扶著大醉的陳景明回到帥帳,一路嘟囔著埋怨。「你這傢伙酒量還不如爺養的那只西洋犬,性子又死倔,人勸你總不肯聽。如今好嘛,小爺我今夜還得伺候著你個醉鬼。」
郝春響亮地嘖了一聲,搖頭晃腦地說風涼話。帥帳前掛著的兩盞氣死風燈搖搖晃晃地照亮他穠麗的臉,兩顆小虎牙尖尖,說不出的好看。
也,有著筆墨詩詞說不盡的涼薄。
這廝總是沒心沒肺。哪怕他對這廝掏了心、挖了肺,血沾了這廝的手,也會被這廝當作髒物扔了。
頭頂星月滿天,映照著人間兩盞如霜雪般幽冷的燈火,也映照著這個他心底念著、眼底看著的人。陳景明今夜當真醉了,臉頰滾燙,心底卻如同落滿了雪。他怔怔地、啞著嗓子自嘲地笑,冰泉般冷寂的眸子眼下叫軍中烈酒染了色,赤紅地瞪著郝春。
郝春眼角掃見,怔了怔,怪叫著停下腳步。「喲!陳大御史,你怎地這樣看著爺?你是要把小爺我吃了還是要怎地?」
「侯爺......呵......!」陳景明就著被他攙扶的姿勢,陡然抻長胳膊,用力地摟抱住郝春肩頭。他忍了太久,實在是再忍不得了。
再忍下去,天知道這位風流成性的平樂侯還會帶多少個男妾回府?
陳景明心底妒火熊熊地燒得正旺。他妒忌在大理寺吻過郝春的裴元,妒忌在長安秋日宴上被郝春調戲的陸幾,他甚至......妒忌過暗香樓裡留宿過郝春的小倌兒如玉。
一想到小倌兒如玉,陳景明眼底更紅了。他仰起下頜,兩片熾熱的薄唇劇烈顫抖著,猛地湊近前去吻郝春。
「侯爺......今夜,咱倆好一次吧?」
第55章 ------
郝春承認自己是被蠱惑了。陳景明與他昔日夢中那個如玉美少年太過相似!暗香樓裡的小倌兒花名也喚作如玉,但哪及得上此刻撲入他懷中的這個人。
這個人......嘿!這傢伙,情動時兩道入鬢長眉微蹙,下頜仰起,一雙點漆眸中叫軍中烈酒染成了血色,如紅寶石那樣耀眼。最難得的是,陳景明此刻仰望著他、絕望地喃喃地吻他,眼底眉梢俱都噙著灼烈情意。
從沒人這樣深情地仰望過他,似乎視他為畢生孤勇。
郝春心頭那簇小火苗啪地一下被他點燃,低頭慨然地回吻,邊吻還邊口齒不清地嘟囔道:「好一次就好一次!」
誰怕誰啊,不就是小爺我廢一次鞭嗎?
郝春這樣想的時候,兩顆雪白小虎牙微露,一雙秋水丹鳳眼內流露出慣常的漫不在乎。
這廝依然涼薄至斯!
陳景明恨恨地咬上郝春兩瓣飽滿的唇,雙臂用力纏抱著他,恨不能將這廝絞殺,然後一點一滴地,糅雜入自身骨血。
他再不肯放過郝春。
兩個人四條腿,幾乎纏成了籐蔓,拖曳過黃沙地面。
「都、都一邊兒去!爺這兒不須爾等伺候。」郝春身前掛著個身形頎長的陳御史,走到帥帳時一身衣衫差不多都被揉爛了,見帳子前竟然還有幾個沒眼色的在持戈巡夜,頓時火冒三丈。「沒看見小爺我的夫人來了嗎?啊?爺今兒個要......嗝,要洞房!」
郝春與陳景明俱是一身酒氣,兩人摟抱著,臉都紅彤彤的,是個男人都曉得怎麼回事了。
幾個巡夜兵都低下頭,拚命忍笑。「是,將軍!」
半盞茶後。
郝春終於如願地將人弄到帳內。刷地一聲,帥帳內簾鉤放下。
**
帳內。
郝春大字型躺在床內等著被伺候,眼波兒微乜,懶洋洋道:「你須想清楚。爺現在不是那個備受帝寵的人了,雖然還頂著個平樂侯的名頭,但在秋日宴上鬧了那出後,陛下與大司空都惱極。」
陳景明似乎醉的厲害,竟頭也不抬,修長手指微顫,只顧著竭力地從懷裡掏出個紙包,仔細摳挖。
「咳咳,怎麼說呢,」郝春見這傢伙壓根就沒抬頭瞅他,擔心這傢伙壓根沒聽見他在說啥,只得又咳嗽兩聲,提高嗓門道:「你想清楚了!當日裡,你我二人訂親原本是你巴望著我、爺當時爵位比你尊貴,可現如今......」
陳景明終於把紙包上的麻繩摳開,裡頭是一支柔軟玉膏,旁邊還放著條極細的紅絲。
「現如今,如何?」陳景明提著手裡那根絲線,搖搖晃晃地撲到床前,呼地撞開平樂侯府特供的雪白鮫綃軟簾子。他大半個身子籠在鮫綃帳內,俯身居高臨下地望著郝春,鼻息聲促急。「侯爺你又悔了?」
郝春愣了愣,抬眼見這傢伙已經面紅耳赤滿臉難耐的模樣,倒忍不住笑了。他攤開手腳,咧嘴露出兩粒小虎牙。「你今夜既然忍不得,要做小爺的人,本也沒什麼。但爺現在不得帝心,咱倆這樁婚事,指不定於你陳大御史就是個拖累。明兒個一早等你酒醒了,可別怪小爺欺負你喝多了。」
陳景明俯身癡癡地望著他,鬢角額頭俱是細汗,啞著嗓子,也笑了。「我畢生所求,不過就是侯爺你。我悔甚?」
緩了緩,又道:「只望明兒個一早,侯爺你莫要悔。」
最好別喊疼。
陳景明來時曾特地在長安請教過恩師程懷璟。程懷璟是干元二十三年的頭甲首位,畢生未娶妻,男子的那天生玩意兒,他就沒機會用上過。恩師程懷璟自打少年時便常伴帝君枕側,這男子間該如何行事,恩師最熟啊!
入宮那日,陳景明腆著臉撩衣跪在恩師身前,頭都不敢抬,話語卻極其放肆。道,老師,我想與侯爺作夫。
程懷璟當時表情如何,陳景明覷不見,耳內卻聽見一聲極悅耳的輕笑聲。
你要與他作夫?
是。
為何?
陳景明攥著雙拳,臉皮漲得通紅,驀然抬起頭大聲道,那廝閱人無數,若是與他為妻,那我與他沾過的旁人又有甚區別?所以我要做他的夫,我要他畢生都不能忘了我!
程懷璟微微俯身,殷紅薄唇輕啟,唇邊掛著抹似有若無的笑。那倘若,他因此會恨著你呢?
陳景明又攥了攥拳,隨即擰眉決然道:便,寧可讓他恨。
程懷璟沉默片刻,然後衝他招手,輕聲道,你且過來,寒君,為師教你如何行房......如此這般,才能讓他畢生都忘不得你。
陳景明膝行而進,湊耳到恩師身前,就聽見恩師密密地叮囑他該如何如何,脂膏少不得,酒、尤其是軍中烈酒少不得,再多弄些樂子。譬如,弄一串兒南海的珠子、幾支毛筆,又或是根韌性極強的絲線。
陳景明到最後只聽得臉頰火一般燙,耳尖子卻豎直了,半個字兒都肯錯漏。
就是昔日在陳家祠讀書時,他也不曾這般認真。
「侯爺,」陳景明藉著軍中烈酒壯了膽,單膝跪在床頭,俯身壓下去。「讓......下官先伺候侯爺。」
唇是涼的,舌卻滾燙如火。
郝春忍不住被他燙的打了個激靈,剛想開口阻止,卻見那個歷來如冷玉般不可褻瀆的陳景明抬起頭,點漆眸內神光幽幽,望著他,靜靜地笑了。「下官是第一次,若是伺候的侯爺不舒爽,還煩請侯爺忍耐。」
「嘖,行吧。」
話都叫這傢伙說到這份上了,他要是再囉嗦,未免有點不近人情。郝春自認是個很懂的男人,當即又仰躺下去,唇角微歪,舒爽時忍不住又咧嘴露出兩粒雪白小虎牙。「哎我說,陳景明你丫不是真第一次伺候人吧?」
怎地手段這樣老道。
陳景明見他放鬆了警惕,心內大定,點漆眸內微微露出點不明顯的笑,故意順著他的話往下編。「嗯?侯爺怎地就覺得,下官不是第一次?」
郝春齜牙咧嘴地笑,剛想調笑句,就是暗香樓內的小倌兒也不及你陳大御史,冷不丁陳景明低頭咬了一口。
「嘶!」郝春疼的忽地坐起,汗咻咻地發怒,一把推開他。「你丫屬狗的?!」
陳景明仰起頭,薄唇邊仍沾著些許血絲,松墨煙般的發耷在鬢角,垂了一縷在郝春身上,笑得格外涼薄。「侯爺這一身都是旁人的印子,下官氣不過。」
......得,虧他剛才沒把小倌兒如玉的名字說出來。
郝春齜牙咧嘴,又是疼,又是好笑。他上下瞅著陳景明。咦?鼻端突然嗅到股極濃郁的異域香丸味。他挑眉笑了笑,依然是那副欠x模樣。「喲呵,陳大御史今兒個還特地備了香?什麼香丸子,拿來給爺瞅瞅。」
這香丸兼迷魂用,就是專替這位不怕死的平樂侯爺準備的。
陳景明唇邊笑容愈深,口中卻故意輕描淡寫道:「不給。」
他反倒把香丸子往懷裡藏了藏。
郝春果然劈手來奪,大聲嚷嚷道:「怎麼個意思?咱今夜行房就得仗著它,陳大御史你怎地還給藏起來了?嗐,都是男人,你丫別不好意思。」
陳景明仰起身拚命往後躲。他眼下衣衫大亂,褻褲早扔了,雖然不成體統,但比起郝春他至少還穿著件內衫。香丸子藏在陳景明懷裡,也就是虛虛地掛著,待郝春手一到,啪嗒就落入郝春掌中。
郝春奪了香丸,高興的不行,掂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喲呵,這玩意兒可精貴。這是西域月氏國的玩意兒吧?」
陳景明擺出一副氣鼓鼓的模樣,伸出手找他要。「這香丸須不是這樣用法!侯爺你還是還給我吧,莫要牛嚼牡丹,白糟蹋東西。」
他讓還,郝春鐵定不還。不僅不還,還刻意湊到鼻子底下一陣猛嗅,赤. 身坐起,咧嘴狂笑道:「嘿嘿,別的咱不說,就這床笫間的玩意兒,你當爺沒見過?」
陳景明似笑非笑地望著郝春。
這香丸是月氏國國主特地留給他的,那日他得了恩師秘授,臨拜別前,恩師喚住他,說月國主給他夫夫二人留下樣寶貝。
確是寶貝。只須輕嗅一口,對面便是頭公豬,落入聞香人眼中,那也能化作美潘安。
陳景明靜靜地又多候了三息,俯身逼近,輕聲喚他。「侯爺?」
郝春眼眸半乜斜,丹鳳眼中流出水來。「......嗯?你、你丫的,這香......特麼不對勁兒。」
陳景明手腳並用地爬上去,覆在他唇邊問他。「哦?怎樣個不對勁?」
怎樣個不對勁兒?特麼哪哪兒都不對勁!郝春渾身麻軟,只能眼睜睜看著陳景明在他身上胡作非為,眼神卻不自覺地媚色叢生,唇瓣微張,口中喚出的聲音也不像是他自個兒的。
「唔......啊......」
陳景明勝券在握,足以研磨到恩師交代過的「須賣力」的程度後,這才在指間輕輕夾起那條紅絲,下頭的郝春頓時全身猛顫。
夜深沉。帳外飛雪連天,帳內春曉繁花開。
**
三個時辰後。帳外馬鳴嘶嘶,有人腳步聲來回走動。
這一夜,作死的平樂侯郝春也被磨夠了。
陳景明覷見帳角溜入的天光,雙臂撐著身子怔了怔,緩緩地停下動作。他俯身,輕吻郝春沾有涎水的唇角,順勢挨著人躺平了,頭挨著頭,在枕邊久久地不錯眼地凝視郝春。郝春累極,眼皮兒微紅,臉上猶有半乾濕痕,偏他眉目穠麗,一如畫中少年翩然乘風入夢來。
良辰美景洞房後,這廝越發地美到妖異。
陳景明點漆眸內神色晦暗不明,良久,從懷中取出塊白色絲絹帕,絹帕右下角還繡著一叢白梅。
郝春死魚樣地張著眼,口鼻中呼吸聲都不像是他的,他覺得自己約莫是要死了,又或者已經瀕死,怎地今夜反倒讓別人洞了他的房?不該啊,不能夠啊!他怎地就能被陳景明這傢伙磋磨到這地步?!
窸窸窣窣。
突然被帕子擦拭身體的觸覺細微而又涼潤,滑的是絹帕,涼潤的......是那傢伙修長的手指。
郝春皺了皺眉,費力地問陳景明。「你、你又作甚?」
「驗貞。」
「......啊?」郝春以為自己累到出了幻覺,勉強又聚了聚精氣神,又問了遍。「你說什麼?」
陳景明將已經抹好的絲帕遞到他眼皮子底下,薄唇微勾,湊在枕邊淡聲道:「侯爺一生,也不曉得沾過多少人。可只有此處,是我的。我既然做了侯爺你的夫,這新婚洞房夜,自然是要驗一驗貞的。」
昨夜因為某種原因,該死的陳景明居然得手了。紅蠟、絲帕上的血,像朵朵紅梅。
郝春怒不可遏,又實在是提不起勁兒跟他拚命,憋了半天,迸得眼尾通紅。「你、你丫的!」
陳景明擦了擦手,從容地淡聲道:「侯爺,下官可是奉旨與侯爺解戰袍。」
郝春:......
他拼盡了全身僅剩下的氣力,猛地一腳踹向陳景明,恨不能將這個可恨的傢伙撕成齏粉。
轟隆隆,這床帳經過他二人一夜折騰,早就不堪重負,眼下居然直接塌了。
平樂侯爺郝春被埋在帳子底下,捶胸頓足地那叫一個恨啊!他揚起頭,忿忿地朝帳頂上那個叫珠簾鉤住的傢伙吼道:「陳、景、明!小爺我非得扒了你的皮!」
床塌了,陳景明比他也好不到哪兒去。昨夜一宿癲狂,加上他又先飲了足足五壇烈酒,後勁兒泛起來了。
陳景明為了能降服平樂侯爺這匹烈馬,來西域前特地練過酒量,好容易才撐過了陸幾那關。如今,恩師程懷璟給他的幾本冊子,他背的滾瓜爛熟,恩師交代的那些他也都做了,終於得手,那股少年衝勁一洩,酒勁與男人饜足後的乏勁就一起湧上來。
「扒了我的皮?」陳景明卡在一團糟的帳子裡,索性放棄掙扎,只斜著眼覷郝春,冷笑了聲。「那侯爺你以後豈不是沒夫君了?」
「......你!」
郝春氣的頭頂騰騰冒青煙。
作者有話要說:
子丑交替,祝各位守歲的親們圓圓滿滿。除夕+初一留評的小可愛們都有小紅包哦(麼麼啾)
第56章 尋春
兩人足鬧騰了一夜,清晨時分,郝春齜牙咧嘴地癱倒在床底下,對陳景明又是吼又是罵,不幸小侯爺的脾氣抵擋不了月氏國的秘藥,罵著罵著,就化作了悲鳴聲嗚嗚。「陳景明,嗚......你丫,你丫能不能再來一回?」
陳景明一怔,彎腰仔細地望著這廝。
「爺......爺脹得難受。」郝春滿臉都寫著恥辱,但他確實難受,難受的整個人都快死了。「你丫到底給爺吃了什麼藥?」
這香丸是恩師給的,陳景明也沒料到藥性居然這樣烈,倒是有點措手不及。他低頭凝視郝春,幾次欲言又止,點漆眸內神色越發晦暗。「......好。」
陳景明耐著性子從帳子裡脫身,又替郝春將纏繞著的鮫綃簾子解開,鼓足了全身精力,低下頭,郝春卻早又睡了!閉著眼,小呼嚕打的正酣暢。
可見還是個沒心沒肺的。
陳景明俯身,忍不住勾唇笑了笑。他這回可真叫這位侯爺給勾的起了火。只可惜,點火的人卻睡著了。
陳景明彎腰抱起這位鬧脾氣鬧到睡著的平樂侯爺,費力地將人重新弄到旁邊榻上,俯身看了又看、吻了又吻,怎樣都捨不得。但是繼續做,他卻也捨不得了。
「侯爺......」陳景明喃喃地吻住這廝唇角,又恨又愛,點漆眸內有暗火灼灼。「你既讓我驗了貞,從今而後,就不許再碰旁人了。」
郝春睡著了,自然不能答他。
陳景明也就自問自答,獨自親熱了一會兒,倦意漸漸襲來,下頭的火苗便無聲無息地滅了。經過這樣劇烈的七次後,他卻也累的很,懷裡摟著人,頭挨著頭,一同睡到了日上三竿。
這一覺也不知補到了什麼時辰。
陳景明睜眼時,郝春那廝仍閉著眼睡得正香,他便輕手輕腳地起身,披著那件銀狐裘去軍中廚子那吩咐,替郝春準備一周內的流食。待他再回到帥帳內,原本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郝春卻不見了。
這廝能跑到哪兒去?別是一氣之下跑去出兵了吧?
陳景明大驚失色。
「快些去尋,」陳景明撩開帳子就去尋兵營中的傳信官,讓人去通報陸幾。「就告訴陸監軍,說是平樂侯爺不見了。」
傳信官一溜煙兒地跑沒影了。
陳景明怔怔地望著帳外黃沙漫漫,這是個陰鬱多風的冬日,日頭照在身上都覺得冷。他攥著雙拳,指尖在掌心內掐出血痕。他如今事後了,倒是當真有點後悔,他吃了一次,吃飽了,也把那廝給吃跑了。
到底得不償失。
可惜陳景明也不及懊惱。在傳信官走後不足半盞茶功夫,陸幾沒來,倒是來了個不速之客。來客裹一身風塵僕僕,纏頭的頭巾取下,倚在帥帳前渾不在意地抖了抖黃沙,露出張死人般慘白的臉,下頜揚起,說是他這趟特地來尋陳景明下棋。
「早知道,昨夜該讓他一次的。」
這該死的不速之客來頭極大!陳景明不得不耐下性子伺候。他唇邊含著點饜足的笑,啪嗒一聲,緩緩落下一粒白玉棋子。「如今確實沒奈何。」
與他對弈那人眉目比陸幾更陰鬱,聞言呵地冷笑了聲。「你這話當真?」
當然,當不得真。
陳景明薄唇微勾,又搖了搖頭。「這種床笫事,姜九郎你說怎麼讓?」
「呵!」與他對弈的姜九郎頭都不抬,飛速落下粒黑棋,隨後懶洋洋地舒展身體,笑道:「寒君公子,你輸了。」
這盤棋確實沒得救了。
陳景明自認詩書棋畫皆過人,今日晌午輸了,不過因為他心思不在這棋盤上頭。
「姜九郎原來不止擅於用毒,」陳景明唇邊含笑,朝對面的姜九郎拱手,謙遜道:「竟還是個棋壇聖手。」
「聖手麼,談不上。」姜九郎贏了棋,神色憊懶。「我今日之所以能贏,是寒君公子心中有所掛念。」
陳景明並不否認這點。他微微頜首,含笑道:「某的確有所掛念。」
他所掛念者,不過是那個剛被他伺候完的平樂侯郝春。昨夜那樣激烈,那廝仍舊爬起身就跑了。
也不曉得那廝昨夜滿意否?
「你急什麼?」姜九郎憊懶地嗤笑一聲,上身前傾,趴伏在棋枰上,衝他道:「那藥可是月氏國皇族不傳之秘。至今為止,就沒失手過。一次都沒!」
陳景明將信將疑,挑動兩條入鬢長眉望著姜九郎。「何謂失手?」
人跑了,算不算失手?
姜九郎笑得分外猥瑣,死人般冷白的臉透著邪性。「喂,你昨兒個弄了幾次?三次有沒有?」
陳景明略一遲疑。「略多些。」
「那他後來有力氣沒?還是一直追著你要?」
「......一直要。」
「一直都是你在上頭?」
陳景明臉皮微紅,揚眉笑了聲。「姜九郎這是要替恩師查詢我與侯爺的洞房花燭夜?」
「嗐,」姜九郎重新把身子坐回去,又憊懶了。「這藥用下去,無論多烈的馬都只能由著你騎。要是你沒能得手,那就什麼都不說了,但如今你得了手,那人從此再離不得你。」
陳景明大感意外,頓了頓才不確定地追問道:「......居然還有這功效?」
「西域月氏國皇室的不傳之秘,你以為?」姜九郎再次笑得猥瑣,偏他眉目俊秀,就猥瑣裡還有著股子邪魅勁兒。「那藥叫做尋香,嗅入藥後與人好了一場,從此就只能憑那藥味尋人。若是換了旁的人,服藥者就再也得不了趣味。」
「那若是藥用完了呢?」
姜九郎聳了聳肩,笑得古怪。「那,你於那人而言也就只是個旁人。」
陳景明怔住。眼前是黃沙中建起的帳篷,帳內郝春那廝慣用的沙盤仍半截掛在地上,小旗子胡亂散落著,案几上有那廝未讀完的書。這帳內一切都留有郝春印記!怦怦怦,陳景明一瞬間心亂如麻。就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攝住了他的魂魄,卡住他喉嗓,再開口時就連慣來清凌凌的聲音都不像是他自個兒的。「你的意思,他從今後之所以會離不得我,只是因為......他離不得這藥?」
姜九郎懶洋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要這麼想,也對。」
陳景明霍然起身,呼吸一聲比一聲更促急,他白著臉,攥拳瞪著姜九郎。「難道就只是因為這藥?!」
「尋春乃月氏國皇族不傳之秘,你以為為什麼?」姜九郎臉上現出抹猥瑣的笑容,死人般冷。「尋春就是專為著治那些不聽話的烈馬,至於馬吃了後上癮,又或者從此再吃不到這藥了會如何,這些從不在月氏國國主考慮範圍內。」
月南華那張美艷的臉在陳景明眼前閃過。
「不,我不能信。」陳景明聲音也冷下來,帶著點譏諷。「就算月國主是這樣的人,恩師也不至於。」
恩師程懷璟明明知曉他對郝春的情意!靠藥迷人,他陳景明還不至於這樣下作。
但是姜九郎與程懷璟關係就更特殊了。姜九郎是程懷璟外祖姜度的遺腹子,當年姜度蒙難,姜家男子闔族流放至南疆,在異域疆土活的並不好,等到程懷璟得勢後派人去尋,來來回回找了十來年都沒什麼可靠消息。有說姜家嫡系子弟都死絕了,又有說被姜園弟子帶走的一個小妾可能有孕在身。時隔多年,姜九郎到底是不是當年那個遺腹子都不好說。
應天. 朝的大司空程懷璟從不計較這些流言,只拿姜九郎當表舅那樣待,端午重陽也要往南疆送節禮。
「你覺得他不會這樣待你?」姜九郎抱起雙臂,笑了一聲。「寒君公子,你有多瞭解這位程大司空?」
程懷璟少年成名,又與如今的永安帝情深意篤,是應天不可或缺的基石。於國,他是肱骨;於私,他是帝君枕邊人。
更是他陳景明的伯樂。
陳景明咬牙,也回以一聲冷笑。「恩師是君子,豈是你這種鎮日與毒蟲為伍之人能污蔑的!」
姜九郎真實身份是南疆毒師,委實不體面,他眼下見陳景明瞧他不起,眉眼越發陰鬱了幾分,抱臂冷笑了一聲,再不肯吱聲。
陳景明又挑眉厲聲道:「就連這藥,原本也是、也是......」
他卡殼了,姜九郎就來勁兒了,抱臂冷笑著激他。「也是什麼,你怎地不往下說呢?你敢說這藥不是你求來的?你不求,月氏國國主會把這種私藏的好貨給你?」
陳景明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姜九郎一腳踢開兩人下棋的棋枰,懶洋洋地抱臂晃到他面前,上下掃了他幾眼。「你敢說,這藥沒讓你爽?昨兒個夜裡,寒君公子盡興的很吧?!」
......是爽,可他要的不是郝春對這藥上癮,而是對他這個人。
陳景明幾近於絕望地閉上眼,竭力平息粗重心跳,再開口時,嗓子沙啞的厲害。「若是旁人拿了藥,他也會認那藥,是嗎?」
姜九郎沒回答。
陳景明只得睜眼,一雙點漆眸灼灼地盯著姜九郎,眼底微紅。「是嗎?」
「據說只能記得第一次對他用藥的人。」姜九郎總算懶洋洋開口,眼尾耷拉著,每個字透著譏諷。「不過具體藥效如何,不還得看寒君公子你的本事麼?」
昨夜,那廝很盡興。但沒了尋春的藥效助力,那廝還能記得他幾分?
陳景明再不肯承認,沒了那尋春,他或許昨夜連那廝的第一次都拿不下。那廝慣來對誰都打哈哈,對誰,都不上心。
在平樂侯郝春心裡他陳景明地位有多重?總不會比一個屁重。
「那藥,」陳景明艱難地開口,拳頭攥的太緊,牙關底下隱隱嘗到了血味。「月氏國有多少?」
「不知。」姜九郎笑了一聲,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掃了他幾眼,似乎仍嫌這話不夠刺人心,特地加重了語氣道:「寒君公子你急什麼?反正那位平樂侯爺現在也離不得你。」
現在離不得?陳景明又閉了閉眼,是了,現在他是長安派來的督糧官,那廝確實離不得他。
「九郎何時離開此處去長安?」
姜九郎懶洋洋地笑,陰鬱眉目不動,天然耷拉著的眼尾一絲笑意都沒。「等這兒的戲瞧夠了再說。」
陳景明倏然抬頭,氣的臉色冷玉般白裡透青。「你拿我二人同房之事當戲看?」
「不然呢?」姜九郎直接打了個哈欠,一臉興致缺缺。「當然你要是覺得不爽,也能當做是我特地來驗藥的。尋春被世人傳的神乎其神,我身為南疆毒師,好奇行不?」
陳景明被他氣的,一句話都不想再說了。
算了,反正那位平樂侯爺也不在,就當這姜九郎是平白送上門的棋伴。主要姜九郎這人他攆不動!
陳景明憋著一肚皮悶氣,又隱隱夾雜著不安,與姜九郎乾耗在郝春的帥帳內。令陳景明意外的是,直到了日暮時分郝春也沒回來,暮雪紛紛,他忍無可忍,索性踱步到帳外,踮著腳抻長了脖子等那廝回營。
夜色漸漸升起,陳景明站在帥帳外,直等到官靴筒子凍成了冰、入鬢長眉掛滿飛雪,都沒等到那位驕矜肆意的平樂侯爺回營。
「別是在外頭巡視的時候趕巧兒遇見了烏突人吧?」姜九郎不知何時也撩開簾子出來了,從牙縫裡透出絲陰冷的笑,斜乜陳景明,話語裡含著不懷好意。「要不我去替你看看?」
「九郎請自便。」陳景明不鹹不淡地答了句,話從他口中出來,立刻呵出化作白氣。霧氣散的時候,他的臉色也徹底冷淡下來。「你從南疆來時,可是奉了恩師的密令,如今卻擅自轉腳到了西域,這一來一回,須耽擱了不少時日。此處我與平樂侯的私事,就不勞九郎費心了。」
姜九郎嘻嘻笑了聲,陰鬱臉色稍霽。「若排字論輩,當今的程大司空還得喚我一聲表舅。我輩分兒大,他能把我怎麼著?」
陳景明心思不在他身上,只勉強勾了勾唇角。
「再說了,南疆到西域本就是取道路經,我不過拐了個彎。」姜九郎斜著嘴角笑,陰鬱眉目開了笑顏,就變得浪蕩。
嘖,倒是難得見到這位南疆毒師的笑容。據說這世上就沒幾人見過。
「拐彎?」陳景明上下打量姜九郎,也勾唇笑了一聲,笑得涼薄。「九郎的意思,是特地拐彎到函谷關?」
「嗯,特地來看你。」姜九郎話半真半假,這位年輕的南疆毒師身上總透著股邪性。「程大司空說,你是他見過最好的一個,我就特地來看看,你這人到底怎樣個好法。」
頓了頓,又道:「如今看來,確實不錯。」
這人居然會誇他?陳景明意外地挑眉,認真看了姜九郎一眼。
結果姜九郎斜著點嘴角笑得更邪性了,眼神往下溜。「平樂侯是當朝年輕權貴子弟中第一人,你居然能吃了他不說,還能把人給羞跑路了......嗯,不錯,有點本事!」
陳景明頓時沉下臉。他披著件宮裡頭賞賜的銀狐裘,冷的眉目結霜,聞言極冷地呵出口白氣。「事情也議論定了,棋也下了,你還是早些去長安吧!」
「行行,我走,我這就走。」姜九郎歪著頭望了他一眼,懶洋洋地抻長胳膊打了個哈欠,順勢拋給他一支小細瓶。「這支是讓你替那位倒霉催的平樂侯爺抹傷處的,男子漢大丈夫,生平頭一遭兒用那地方,須仔細莫要受了傷。你好歹佔了便宜,須對人好些。還有,之前與你的那毒你可別隨便碰,收好咯!再還有麼,你寫信找你家恩師要的床帷助興的藥......」
陳景明捏拳看他。
「嘿嘿,都在一個包裡。至於哪個是你要的毒,哪個是我配的助興藥,就看你這狗鼻子靈不靈了。」
「你......!」
姜九郎早就料到他要發怒,輕笑一聲,使出了輕功。人還在說話,影子卻如同一片青煙般輕飄飄地隱入了迷霧中。不知道什麼蠱蟲粉做出來的迷障霧,白煙中摻雜著些許奇異的香味。
陳景明怕中毒,只得屏住呼吸。再睜開眼,霧氣中姜九郎早就跑的沒影兒了。地面上靜靜躺著個巴掌大小的暗金包袱皮,用翠色鳥羽織金繡著個「姜」字。
姜九郎不會製作尋春,卻也非浪得虛名之輩。這助興的藥,怕也差不到哪兒去。
陳景明袖著手,垂眼看了看那個包袱皮兒,想起昨夜種種綺麗,又想起郝春那廝難受到□□時喊他快些的模樣,忍不住心底就軟了一瞬。再想到那廝今兒個早晨是如何強忍著疼痛起床逃跑,心底那抹溫柔意又擴大了三分。
雖然昨夜他是借藥成了事,也藉故裝醉迷住了那位平樂侯爺的眼,但只消假以時日,那位平樂侯總會掛念著他的吧?一絲一縷地、水滴石穿地,他總能讓郝春那廝記住他的。
韶華春濃,來日方長。
戌時,陳景明左手尾指勾著盞馬燈,立在郝春的帥帳前等候郝春,唇角不自覺微勾。
第57章 ------
辰時末。
平樂侯兼征西驃騎大將軍郝春昨夜莫名其妙被壓了,睜開眼越想越氣,與陳景明慪氣,也與他自個兒慪氣。趁著陳景明起身去弄吃食的功夫,刷地穿上衣服就跑。
到了帳外他誰也不理,倉促間只帶了三百來個騎兵,美其名曰去例行哨探。結果剛出海子不久就撞見一小撮烏突人。他正是滿心不爽、恨不能殺人見血的時刻,真是一點都忍不得,立即策馬狂追。那撮烏突人就跟鬼似的,故意吊著他,每次剛要追到就呼啦啦躲入沙山後頭。到後來沙山兜過沙山、海子過去後還是另一個海子,天色不知何時就變了,日頭格外的慘白。
未時盡,郝春莫名其妙被陳景明壓了的那口惡氣還沒能散盡,倒是迷路了。
郝春繞著繞著,沿著沙漠走了半里地後,突然覺得不對。這附近就連沙棘棗都沒,光禿禿的日頭底下凍的馬蹄子都打哆嗦。
「這不是咱前趟探哨的路。」郝春猛地勒住馬,警覺道:「走,快回頭!」
那小撮烏突人早消失的沒影兒了,在這陌生地界,就連老馬都未必識途,何況應天這些中原人。萬一落入敵人陷阱,那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啊呸,就他帳子裡那個夫人,賠了拉倒。
郝春強忍著屁股疼,滿心忿忿,連忙在蒼莽夜色裡勒住馬,焦躁道:「速速回營!」
沙漠裡人聲被傳遞得格外遠,一輪明月照在當空,郝春與他帶來的三百騎兵迅速收攏。騎兵們拱衛著郝春,謹慎地想退出這片陌生的沙漠。
嗖,一支冷箭不知從何處射來,直奔郝春面門。
「將軍!」
「將軍小心!」
郝春機警地翻身藏到馬肚子底下,口中低低地罵了句。
更多冷箭如同雨後春筍般冒在夜裡,冷月下隱隱現出大片黑影,有烏突人特有的彪悍鐵衣。空氣中瀰漫著刺鼻血腥味,圍攏在郝春身邊的騎兵不斷哀嚎著倒下。
「將軍?」
十來個騎兵不得不護著郝春後撤。
大海道右道出柳中縣界,東南向沙州一千三百六十里,流沙漸起。郝春率著最後七八個親信騎兵倉惶逃命,偏偏該死的烏古爾人緊追不捨,大約也是曉得郝春就是應天派來的那位征西驃騎大將軍。烏古爾與前後車師均有聯盟,眼下應天要攻打車師國,烏古爾部落便也將郝春視作仇敵。
烏古爾是遍佈於北疆、交河、樓蘭與崑崙腳下的遊牧民族,其中最彪悍的鐵騎被應天稱為烏突人。
烏突人是所有應天將士的噩夢。
郝春在逃到大沙海時,夜色裡落了雪,在這鬼地方月亮大的就像長安城內元宵節紙糊的燈。白沙夾雜著細雪撲頭,雪地下一切皆亮如白晝。沿途所見皆是沙磧,明月下隱約現出磷火,那些都是被遺棄的人畜骸骨及駝馬糞。
「殺------!」
追在他身後的喊殺聲觸目驚心,郝春時不時得回身搏鬥一番才能贏得片刻竄逃機會 。
烏突人似乎並不想當場圍剿他,而是更願意與他玩貓捉耗子的小把戲,由著他一路且戰且逃,烏突人陸續從各個路口圍擁而來,最可懼的,是馬蹄聲成片,顯然對方不止上千。
上千的烏突人?!這伙賊奴歷來都是以一敵千,各個兒殺人不眨眼,除了當初淥帝年間郝春他爹奉命出征西域大敗那次,應天史書上從來沒出現過軍隊遭遇上千烏突人的記載。郝春歷時四年多才查清,那次他爹遇見了一千名烏突人,在樓蘭被斬殺,屍體滾落於亂軍中被拖行數十里。就連骨頭都顛碎了。
他絕不要走他爹那條路!
郝春猛地一弓身,往前躥出去數百尺,口中高呼道:「入谷!前方有山谷!」
絕險境地,月色隱沒於無邊黑天下,隱約可見一座深溝。入溝谷深處,郝春率人又奔行了半個多時辰後,只見腳下路越來越狹窄,一人一騎幾乎都不能過。兩側峽谷不知從何聳立而起,光禿禿的沒有草木,只見紅色沙土飛濺,抬起頭,難見日月。
「將軍?」奔行在郝春身後的騎兵灰頭土臉,一臉倉皇。「此處距離營地足有數百里,咱路走錯了。」
郝春當然知道他們走錯路了,從遭遇那一小撮烏突人開始,對方就故意在引著他走錯路。最可疑的是,對方似乎掐准了他今日落單,隨身只得三百騎兵,又算好了他見到烏突人一定會追。
對方是什麼人,居然對他瞭解到這種地步?!
郝春抹了把臉上的塵沙,他奔逃了一日夜,又加上昨夜荒唐,嗓子裡頭沙啞的厲害。銀色鷹盔沾了飛雪細沙,呼吸時鼻孔裡都冒白氣兒,真他媽冷!郝春高挑著一對兒聚翠眉,俯身在馬背,惡狠狠地咒罵了聲。「小爺我就不信了,難不成今兒個夜裡爺就得被群烏突賊給圍了?」
總不至於他年紀輕輕,二十歲就掉入了鬼門關。
郝春揚鞭指向山谷更深處,昂頭軒眉,聲音裡依然透著少年人特有的那股明亮勁兒。「好漢不吃眼前虧!走,都跟爺先去那處藏起來,等天亮了再說。」
深谷內羊腸道崎嶇異常,到最後幾個人不得不牽馬步行。走著走著,後頭烏突人的喊殺聲不知怎地突然消失了,直到他們鑽入谷底腰間攀著繩索墜下山崖尋洞穴避難時,那伙烏突人都沒出現。
幾匹馬不安地在山崖邊踱步。尤其是郝春騎的那匹玉華驄,昂首刨蹄,嘶嘶地叫個不停,似乎弄不明白郝春為啥要丟下它。
「將軍,現在怎麼辦?」
郝春貓腰蹲在洞口,正探頭朝外張望。他目光凝在玉華驄,聚翠濃眉一揚,嘀咕了句。「這兒藏不住人,咱還是得找個地方避避。」
「將軍?」
郝春皺眉看了眼說話那個騎兵,又往洞內張了眼,都灰頭土臉的。一夜奔逃加上飢腸轆轆,死的也太多,大家都士氣不高。
「這地兒爺見過,」郝春睜著眼睛說瞎話,齜牙咧嘴地笑了聲,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這山谷裡頭有個絕妙去處,名喚丁谷寺,寺廟內有佛坐胡床。」
幾個騎兵都充滿希望地抬頭。
郝春繼續睜著眼睛往下編,絕口不提這座山谷他的確在查探他爹那幾年征西生涯的記載裡見過。記載裡,那座丁谷寺是真的,但寺廟內會不會容他們避難,天曉得。
「嘿嘿,聽說佛爺普度眾生,咱去投奔他,他必定會替咱們打個掩護。只須喘過這口氣兒,天一亮,咱就直奔大營。」郝春說的有鼻子有眼,穠麗眉目微揚,似乎總有揮灑不盡的熱情。
於是那幾個大難不死的騎兵就信了。只有一個弱弱地問了句。「將軍,咱躲這個洞不行嗎?」
「馬進不了山洞。」郝春皺眉一瞬,然後又迅速放下愁緒,把兩粒小虎牙露出來,帶笑罵了句。「馬跑了,天亮後咱們走路回去?」
那倒是。
眾人皆徹底信了他,重又灰頭土臉地爬上山崖,找到各自的馬,抖擻精神繼續往郝春說的那座丁谷寺去。
**
亥初。
陳景明在帥帳內久候郝春不至,憂慮這廝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但是再一想,他又疑心郝春這廝就是不服氣被壓,借口哨探,跑了。
帳內燭火通明,陳景明靜靜地坐在案頭前,手握書卷。一雙點漆眸落在書頁上,字個個都認得,就是讀不下去,心思跟著帳外的風雪飄出去很遠。眼前一會兒是昨夜旖旎,一會兒又是那廝穠麗眉眼,奇異的是,他眼前出現次數更多的,是與那廝的第一次初遇。
永安十年夏郝春一襲紫衣冒雨衝入伏龍寺,那夜暴雨黑天,廊下有人提著馬燈立在那裡拍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罵他。然後郝春那廝大剌剌地迎面闖進了他視線,紫衣叫雨淋的透濕,黑紗額罩下眉目清俊,丹鳳眼雪亮。
「君寒,」郝春滾鞍下馬,執著烏黑馬鞭走到他身前,笑嘻嘻地調笑。「你且伺候小爺沐浴更衣。」
那會兒他拿字充名騙了那廝,那廝位尊爵高,莫名其妙被他個寒門窮書生騙了,居然也不甚惱。再後來在長安西市胡肆內撞破了他撒謊,也不過就略爭執了幾句,也就過去了。
在長安西市胡肆內,那廝第一次親他。
呵!
陳景明忍不住勾唇輕輕地笑了一聲,垂下眼,手握著書卷漸漸地有些倦。那廝總是這樣的,看似張牙舞爪,其實心地軟的很,只須稍微哄一哄,立刻就能揚眉笑得精神------兩粒小虎牙微露,秋水丹鳳眼內便俱是他陳景明的倒影。
待那廝這趟回營,須好好哄一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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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卯正。陳景明裹著銀狐裘在陸幾帳外徘徊。他先前與陸幾拼酒時話裡話外都帶了刺兒,如今郝春不見了,他思來想去,還是只得去尋陸幾。最多臉皮不要了!
陳景明鼓足勇氣走到陸幾帳前,對那守衛道:「有官事相商,勞煩......」
他話還沒說完,裡頭傳來陸幾喜怒難辨的一聲。「陳大人請進!」
陳景明立即撩衣進去。
陸幾正在帳內埋頭於文案,頭都沒抬。陳景明略拱了拱手,便直奔主題。「不知陸監軍可有侯爺消息?」
陸幾刷刷地勾勒出最後幾個字,從案頭拿起官印蓋了戳,又掀起輕薄的信箋湊到唇邊吹了吹,對於陳景明的提問絲毫沒有回應。過了足有四五息,陸幾約莫著紙上新墨干了,這才撩起眼皮掃了眼陳景明,放下書簡,懶洋洋地往後一靠,勾唇笑了笑。「陳大人不提,本官倒忘了,陳大人與平樂侯爺是御賜的夫夫啊!昨兒個夜裡......你倆洞房了吧?」
陳景明:......
他入帳就被陸幾晾成了條鹹魚,現在又拿他和郝春洞房的事兒來刺探。呵,憑什麼!
陳景明氣的臉皮發白,一對兒點漆眸內怒火熊熊,過了三息,勉強昂起下頜,寒聲道:「陸大人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幾靠坐在椅內望他,帶著點譏諷的笑。「嗯,你二人情濃,所以陳大人心心唸唸都是那位平樂侯,本官能瞭解,也很同情陳大人。可惜......」
陸幾故意欲言又止,久久地凝視陳景明憤怒的模樣,似乎在惡意地賞玩一件玉器,以便抬手打碎它。良久,他陰鬱地,又笑了一聲。「可惜啊陳大人,徇私情可是御史台大忌!陳大人莫不是忘了,你此趟從長安城過來,只是負責督糧?」
「督糧官便問不得兵事?」陳景明回以冷笑。「主帥不見了,軍心不穩,可至今陸監軍都未曾說過片言隻語,難道這不是監軍不力?」
陸幾當場陰沉著臉,揭起案頭那張信箋,話語裡飽含譏諷。「監軍不力?主帥私自跑了,難道陳大人的意思竟然是怪本官沒親自去尋他?」
「難道不應該去尋他?」陳景明捏緊拳頭,厲聲質問。
「呵,呵呵呵!」陸幾冷笑了幾聲,當著陳景明的面將那封書簡滴紅蠟封緘。紅蠟融在陸幾兩支自幼握筆墨的修長手指,燙的很。「不瞞陳大人說,本官正在寫參奏平樂侯的密信。平樂侯爺這次哨探失敗,反倒打草驚蛇,本官已連飛三封奏章,參平樂侯郝春貽誤軍機。」
陳景明倒抽了口冷氣,玉般眉目都動了,許久後不敢置信地揚眉瞪著陸幾。「陸大人,你存心要置他於死地?!」
陸幾指尖捏住那封已封好緘的密信,唇角陰鬱地下撇,沒正面答他這句,冷冷道:「陳大人既然一定要過問兵事,本官就也奉勸陳大人一句,此處前後車師國與、樓蘭、突厥人混雜,我應天軍士皆來自中原,不擅抵嚴寒、不擅鐵騎行於沙漠。平樂侯此次深入敵軍腹地,一心只想冒險立功,乃兵家大忌。」
成套的官話砸下來,各個字兒都能砸死人。
陳景明直勾勾瞪著陸幾,攥拳冷笑道:「陸監軍何必說話如此繁瑣。你我心知肚明,你,就是要殺他!」
陸幾也回瞪他,不知想到了什麼,鼻息聲突然不穩,臉皮越發白裡透青,陰鬱的厲害。許久後,又冷笑了一聲。「看來本官還得再寫封折子,參督糧官陳大人你徇私,一不懂兵法二身不在其位,卻妄議三軍。」
「......你!」
陸幾卻再不搭理他,直接起身,提高音量朝帳外叫了聲。「送客!」
幾個牙將與陸幾的貼身僕僮一道進來,圍著陳景明。
「陳大人,請回。」
陳景明環顧四周,驚覺這趟來,他一無人手二無憑恃,竟連前次去江南道道不如。若是硬要與陸幾硬扛,指不定就能被這傢伙下令給扔出去。
陳景明又捏了捏拳,一雙點漆眸不甘地瞪著陸幾,冷冷地哼了聲。「陸監軍,這世上可不止你一人會寫折子。」
「本官知道你是御史台出身,」陸幾唇角下撇,似笑非笑。「陳大人若是覺得不滿,隨時可以參本官。」
話都說絕了,再留下去,也不過就是與陸幾大吵一架。
吵架並不能救郝春。
陳景明強壓下心頭不安,冷著臉,拂袖出了陸幾的營帳。
自這次不歡而散後,陸幾再不來兜搭陳景明。他想要打探郝春消息,便只能一趟趟地撩衣往營地裡溜躂。平樂侯爺兼主帥征西驃騎大將軍郝春下落不明,三軍皆不知曉其中秘辛,陸幾對將士們的解釋只有一句話,還是姍姍來遲的幾個字------侯爺循例哨探。
這一探,能探個幾日夜?
陳景明自然不信。
第四日,陳景明心中那股不安越發地濃,不知不覺,竟然一日內去了軍營七回。軍士們看見又是他,話裡話外都多了點戲謔的笑。
這第七趟,他剛到軍營西門口,就聽見四周大片哄笑聲。
「瞧,快瞧!那位又來了。」
「咱侯爺不過是兩日沒回來,看把陳大人給急的!」
還有個不怕死的軍士在他身後大聲吼了句。「陳大人,你要實在忍不得,找咱哥幾個也行啊!」
陳景明倏然回頭,人群中都是一模一樣的應天鐵甲,竟找不出敢調戲他的那個軍士。目光所及處,人人嘴角都掛著一樣的秘不可言的笑,人人心底都拿他不當回事兒。
歷來文官入軍營,就像是羊羔入了狼窩。郝春先前也瞧他這個文官不起。
陳景明抿唇靜靜地望著一排排散落在營地裡的應天軍士,他什麼也沒說,但他的目光森寒,目光掃過的地方,那處笑聲便漸漸地止歇。他披著銀狐裘站在高處,緋色官袍獵獵,冷玉般的臉上毫無表情,只有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睛注視著眾人。他一直等,直等到哄笑聲停止、營地內一片死寂,等到野地裡風灌著沙子呼呼地打得人臉皮生疼。
「主將不在,大營內居然無人去尋找。」陳景明靜靜地垂眼望著下面眾將士,話語聲不高,卻能讓每個人都聽見,森冷得彷彿他是個自帶寒雪的人。「虧你們還是我應天的兵!」
距離他最近的是幾個牙將,聞言不是滋味地齜牙打了個哈哈。
「陳大人有所不知,侯爺他慣愛自家行動。這事兒吧,不是咱不想去找,是侯爺他不愛讓人跟著。」
「就是,這也不是頭一回了。誰不知道咱侯爺是個搶起軍功來不要命的!」
「就是就是......」
陳景明眼皮撩起,一個個逐個地掃過說話這幾位牙將的臉,薄唇微勾,竟然笑了笑。「爾等,報上名來。」
幾個牙將都怔了怔,隨後下意識惱羞成怒,對著他狂吼道:
「你是什麼人,老子愛咋說話就連那倆乳臭未乾的小子都管不著,偏你屁事兒多!」
「你不過一個督糧的,報名字又咋地?」
「嗯,我不過一個督糧的。」陳景明攏了攏銀狐裘領口,靜靜地望著最後說話那個牙將。「那你為何不敢報姓名?」
「......放、放屁,誰說老子不敢報。」
陳景明依然一動不動地注視那人,目光跟釘子一樣錐心入骨。
那個牙將畏懼地避開他視線,身子往旁人身後躲,嘴裡還兀自叫囂不休。「嘿,和你個娘們似的東西沒法講理。」
陳景明薄唇翹起的弧度略高了一分,聲音清凌凌。「娘們兒?」
滿京城就沒人敢拿他開玩笑。他是應天改制後的第一位寒門狀元郎,自從供職御史台辦了幾次差後,朝官們暗中都呼他作冷面閻王。呵,他可不是浪得虛名。
陳景明又靜靜地候了三息,勾唇淡笑道:「若今日無人說出他姓名,本官便只得都記下來,就說,西域軍中......」他頓了頓,刻意又將唇角翹起一分,簡直堪稱笑得愉快了。「在陸監軍的監管下,主帥丟了,三軍卻只忙著調戲於本官。」
「嘶......」
台下大片吸氣聲,隨後竊竊私語聲如同野草曼生。
「主帥丟了?難道侯爺不是去探哨?」
「可陸監軍說......」
陳景明見風已經成功放出去、狠話也撂完了,便再不做片刻停留,銀色狐裘一甩,轉身就走。
今日拿監軍不力做個筏子,且看他陸幾怎麼圓場!
未時三刻,陸幾裹著一身寒氣打馬闖過郝春帥帳前,竟毫不回頭。陳景明聽見馬鳴聲,匆匆掀開簾子走出去,見陸幾一身戎裝腰間挎著弓刀,煌煌世家子裝束,顯然剛出營回來。
「陸大人!」陳景明忙匆匆喚住他。
陸幾人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望了他一眼,陰鬱地笑了聲。「陳大人不是正在寫參本官的折子?怎地有空出來,折子寫完了?」
陳景明抬手攀住韁繩,薄唇微抿。「平樂侯失蹤已是第四日,不知陸監軍如何打算?」
「如何打算?」陸幾沒好氣地從鼻孔裡冷哼一聲。「陳大人是不是對本官有什麼誤會?」
陸幾挑眉笑得陰鬱極了,原本清俊的臉籠在鐵甲銀盔下,莫名泛起寒氣。「你我同為朝廷命官,本官奉旨督戰,職責在身,不得不盡心盡力。平樂侯此番私自出去哨探,結果卻一去不回,反倒引起了車師國與烏突人今日聯手前來我營前叫陣,說是咱們這位平樂侯擄了他們的大將。平樂侯爺不在,本官對他那邊的戰事一無所知,這些......難道本官不該秉公上奏朝廷嗎?」
陳景明怒不可遏,官袍袖底拳頭拚命攥緊,冷著聲音一字一句道:「侯爺失蹤,難道當務之急不該是先派兵去尋找侯爺嗎?」
「本官忙的很。」陸幾唇角下撇,勒住馬頭原地轉了個圈,俯視陳景明。「派兵?陳大人以為這營內的兵,都姓郝不成?」
這句話實在陰險。郝春身上流著秦氏皇族的血,又備受永安帝寵愛,倘若他要爭皇嗣之位,說不定,還真沒安陽王秦典什麼事兒。
陳景明想起在長安平樂侯府的王老內侍曾告誡過他,說侯爺這位置身份,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烤。不成,他不能給郝春添麻煩。於是他直勾勾瞪著陸幾,手指叫韁繩勒得幾乎出血也不肯讓開。「陸監軍,你我皆知道在這片沙漠失蹤意味著什麼。」
「哦?意味著什麼?」陸幾微笑著望他,下眼圈發黑,讓他原本清俊的臉現在看起來也格外陰冷。
陳景明望著他,一字一句地、沉沉地道:「意味著,死。」
「便是死,又如何?」沒想到陸幾居然挑眉笑了聲,話語裡聽不出喜怒。「大丈夫,本就該馬革裹屍還。」
......嘶!
陳景明怒目捏指,指間內韁繩幾乎將他修長指尖勒出血來。他站在軍營外仰頭瞪著馬背上的陸幾,不敢置信、又不能不信,寒聲道:「你敢殺他?」
陸幾這次沒有答他,俯身,居高臨下地凝視他。
不知過了多久,陸幾胯. 下戰馬不安地踱步,從粗大鼻孔內噴出兩道白氣。寒冷日頭照在陸幾銀甲鐵胄,他腰間挎的刀也反射出粼粼冷光。
陸幾終於開口。
「是。」
他竟直言不諱地認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垂目勾唇,微微笑):須好好哄一哄他。
郝春:小爺我屁股疼╭(╯^╰)╮
第58章 ------
在郝春的帥帳外,陳景明與陸幾僵持不下,眾隨從屬官都面面相覷。守在帳外的幾個兵士互相看了眼,很快就有個退開,悄無聲息地不見了。
「陳大人,我敬你是個讀書人。」陸幾冷笑著俯視陳景明,陰陰地道:「可惜,你卻不太聰明。」
「聰明就該放任你殺他?」陳景明攥拳,指尖捏緊了陸幾的馬匹韁繩,在熾白日頭下,他少年眉目此刻泛著冷玉色澤。「陸大人分明存的是私心!」
陸幾的私心其實也不難猜,安陽王秦典在長安虎視眈眈盯著太子位,郝春曾經備受帝寵,自然是安陽王秦典的絆腳石。別說郝春這趟是私自出去、沒跟軍中報備,就算是郝春當真按章程辦事兒,安陽王秦典與支持秦典的那幫長安世家也得從雞蛋裡挑骨頭,非得找個由頭把郝春給處置了。
陳景明自知理虧,但他向來就是個不認輸的人,尤其是為著郝春那廝,他就更不能認輸了。
他若認了輸,蒼莽大漠,誰去尋那廝下落?
陸幾陰著臉瞪向陳景明,正要出言譏諷,從外頭突然小跑著進來一小撮人,當先那個身後插著八桿三寸長的小旗子,旗子末梢綁著鳥羽,鐵盔下的臉灰突突。靴底登登,見到陸幾就立刻跪下高聲稟告道:
「陸監軍,前頭烏突人又來叫陣。」
嘩啦啦,風吹動帥帳,油布氈子在熾熱日頭下獵獵作響。
陸幾煩躁地撥轉馬頭,竟絲毫不顧及馬前的陳景明,陳景明手握韁繩被拖曳著轉了大半個圈,腳下一陣踉蹌,險些當場撲地摔死。
「這天殺的烏突人!」陸幾咬牙咒罵了句,瞪視那個身插鳥羽旗的傳信官,頓了頓,臉色越發陰沉。「擊鼓,叫幾個嗓子亮的上去對罵。」
傳信官頭都不敢抬,單膝跪著大聲回道:「監軍,他們這次射來了一排箭,箭上有字。」
烏古爾人歷來被認為野蠻。
陸幾冷笑了聲,一臉不屑。「那幫戎狄兒居然會寫字?」
「是、是大將軍寫的字。」
帥帳外風聲獵獵,眾人臉色都有些奇異。陳景明臉色瞬間蒼白,恨不能撲過去搖碎那傳信官背後鳥羽,逼問郝春的消息,但他知道此刻不能流露出來,只得痛苦地閉了閉眼,拳頭攥到手背青筋根根跳起。而陸幾呢?
陸幾驀然沉下臉,冷笑連連。「哪一國的大將軍?」
這句格外陰險。
就連身為無名小卒的傳信官都覺察到危險,頭埋得更低了,聲音微微打顫。「稟陸監軍,從烏突人那處射來的箭,末羽拴著一封咱應天征西驃騎大將軍的信。」
「哦?」陸幾聲音不辨喜怒,各個字兒都森寒。「怎地會從敵營射來?難不成,他竟然投降了烏古爾部落麼?」
這句話實在是用心險惡。
「陸大人,慎言!」陳景明氣極,忍了又忍,實在不能忍。他憤然昂起下頜,高聲質問道:「平樂侯乃我應天的侯爺,陸大人說這句話,是要置侯爺於何地?!」
陸幾高高地坐在馬背上環顧四周,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陳景明,唇角下撇,鐵盔下眉目格外陰鬱。馬蹄聲答答,不前進,也不搭理陳景明。
「監軍?」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靜默中,傳信官埋頭再次催促道:「烏突人說,若是無人搭理這封信,他們一個時辰後再來叫陣。」
陳景明眼眸微動,立即趁勢追擊,也高聲道:「侯爺固然與陸大人素有恩怨,但大敵當前,還望陸大人莫要意氣用事。」
「本官意氣用事?」陸幾望向郝春帳前這些個兵士,沉默了一會兒,陰森森地道:「郝將軍身為我應天主帥,有事兒不回自家營地,卻巴巴兒地通過敵營來送信......如若當真是郝將軍親筆,郝將軍居心何在?而這封信,又怎知不是烏突人的餌?」
「局勢未明時,寧可一博!」陳景明攥拳,強自平定住胸腔內那顆怦怦亂跳的心,臉色蒼白,抬頭靜靜地望著陸幾。「陸大人,我也不與你吵。他既來信,我須親自去看一看。若是陸大人怕其中有詐,又或是懼那信上有毒,我願做那拆信人。」
陳景明拋棄了官場那些套話與稱謂,逕直用了你我二字,點明了是以平樂侯郝春的枕邊人自居。
他二人這次爭執是當著來傳信的兵士們,鬧得難看。主帥與監軍已然不和了,不能再鬧出個與朝廷派來的督糧官也不和。就算翌日安陽王秦典當真入主東宮,也須有邊關將士的軍心擁護。再者說了,陳景明雖然不足為懼,朝堂上卻有個罩著他的大司空程懷璟。
陸幾略一盤桓,驚覺暫時還真不能拿陳景明如何。
真該在江南道趁機殺了這人!
「陳大人要親自去看一看,原本也沒什麼。」陸幾便從旁處入手,眉眼越發陰鬱,推脫道:「只是這兩軍對陣之際......」
「我也算是營內的督糧官。」陳景明一語截斷,上前跨了一大步,昂然道:「主帥有了下落,理應前去一探究竟。」
陸幾撥轉馬頭,陰鬱地瞥了陳景明一眼,語調更加陰冷。「陳大人這是不見黃河心不死!」
陳景明揚眉冷笑。「見了黃河,本官也依然心不死。」
**
半個時辰後。
陳景明總算是拿到了有關郝春那廝的一點線索,信綁在箭羽末尾,只得潦草幾個字。
【讓他們拿城池換】
郝春自幼錦衣玉食,雖然幼年時家裡遭逢大難、他曾被迫流落市井,甚至一度在育嬰堂內過活,但白鷺書院教會了他一筆好字。筆鋒如飛石墜山,酣暢淋漓。
陳景明捏著那條薄薄的紫色帛,手指忍不住輕顫。這是從郝春袖口撕下來的!他記得那廝走時床頭掛著件紫色帛衣,若將信湊到鼻端輕嗅,這條帛布碎片尚留著那廝慣常愛用的沉水香,夾雜那夜洞房時他誤給那廝用下的異域奇香「尋春」的餘韻。
「......換什麼?」陳景明一瞬間嗓子沙啞,捏緊那片布帛,就像是再次攥緊了那廝在鮫綃軟帳內的手。
陸幾大馬金刀地坐在主座,臉色鐵青,抬手時腰間挎刀匡匡地響。「沒頭沒尾,本官怎麼知曉他要換什麼!」
「烏古爾那邊的翻譯說,是侯爺捉住了他們的部落首領。」這次傳信官埋頭,一口氣把話都說完了。「這封信是侯爺讓他們傳來的首領交換條件。」
陳景明鬆了口氣,一直緊繃的臉皮也活泛了些,捏著帛絹往前傾身,竭力扮作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侯爺人呢,可還平安?」
傳信官抬頭迅速溜了他一眼,又把頭埋下去。「將軍在丁古寺,不知怎地佔了那座山谷,率著上千蠻僧活捉了烏突人首領。」
......呵!
陳景明垂下眼皮,心底自嘲地笑了一聲。枉他替那廝焦慮得幾日夜不能睡!敢情那廝是急著立功去了。
「丁古寺?」陸幾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消息,挑眉,詫異極了。「你怎地先前不說?」
傳信官遲疑片刻,埋下頭,背後插的鳥羽旗子簌簌輕動。「將軍捉了烏突人首領,可現如今那座丁古寺卻也叫烏突人圍住了,兩邊僵持了三日,今天才來信報。」
陸幾便冷笑了聲。「是了,你們原本就是跟著他在這西域駐軍四五年的舊部,先前軍功未到,不敢報。就連本官竟也不知曉!」
傳信官越發不敢吱聲,只埋頭單膝跪著,背脊卻挺得筆直。
「陸大人,」陳景明雖然也惱,卻不得不替這個忠心於郝春的傳信官解圍。「既然侯爺平安無事,又生擒了烏突人的部落首領,眼下......是不是該順著侯爺的意思,先派人去敵營交涉?」
「派誰?」陸幾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陳景明立刻抖擻精神,繃著張冷玉般的臉毛遂自薦。「下官願往。」
陸幾上下打量他,嘴角下撇,嗤笑了一聲。「你?」
陳景明一雙點漆眸厲如巖電,鎮定地又重複了遍。「是,下官願意去那烏突人軍中,商談城池交換一事。」
陸幾怒而拍案,腰間挎刀再次匡匡作響。「陳大人,你只負責督糧!」
陳景明絲毫不懼,挑眉望著他,淡聲道:「所以?」
「所以你去不得!」
「下官一則與陸大人一樣,同為朝廷命官;二則,下官與侯爺早有婚約,侯爺失蹤,下官寢食難安,如今他好容易有了消息,下官必得親身去探。否則,心難安。」
陸幾沉默了片刻,銀盔下一張清俊的臉越發陰鬱。「心難安?」
「是。」
陸幾扭頭瞪著陳景明,陳景明絲毫不讓,兩人四目相對,都是少年得志的才俊,也都是聰明人。陸幾想殺郝春,陳景明卻一心一意要救郝春,彼此誰都不肯退讓半寸。
但這局顯然陳景明佔優。
在這眾目睽睽下,陸幾不能不救郝春。
陸幾沉沉地笑了一聲,手按在案幾文書,半晌後抬起,從懷中掏出兵符。「好!調鐵甲兵三百,護送陳大人進入烏古爾陣營。」
「烏古爾與車師國的陣營挨著,」旁邊一個牙將斟酌著開口,面色沉重。「萬一談判失敗,陳大人只帶了三百兵力,怕不夠。」
陸幾咬牙瞪著那個說話的牙將。「大敵當前,三百已是最多數。」
陳景明靜靜地勾唇,揚眉笑了笑。「既然是大敵當前,那麼下官身為使者,亦不敢求更多。」
眾人皆抬眉望著他。
陳景明靜靜地道:「下官願隻身入敵營。」
全場似乎有一瞬間的靜默,在眾人皆屏息的空檔,陸幾那聲冷笑便格外刺耳。「陳大人此話當真?」
陳景明揚眉,微笑頜首。「嗯,自古君子一諾。」
陸幾手按兵符冷笑。「你有幾分把握,就敢在軍營中如此口出狂言?」
陳景明撩衣起身,薄唇微勾。「若是這趟不能將侯爺接回來,下官項上這顆人頭,便......不要也罷!」
作者有話要說:
守歲!鞭炮起!今兒個繼續三更(也許四更)麼麼紅包繼續走起
第59章 ------
郝春離營、也就是他與陳景明那場荒唐洞房後的第五日,寅時。
丁古寺內約有上千胡僧正在盤坐誦經,郝春一腳踏入門檻,就看見整整齊齊一大片光禿禿的後腦勺。
「嘖,」郝春齜牙笑了一聲,兩粒小虎牙尖尖。「許昌平你這寺院還真唸經?」
昔日郝春父親麾下心腹、五年前被郝春帶兵驅逐出關外的許昌平如今在這座丁古寺內做了方丈,剃了發,裹著顏色鮮艷的紅色袈裟盤腿坐在胡床,此刻正在閉目誦經。聽得郝春這句,誦經聲一頓,撩起眼皮看了郝春一眼。
許昌平生的凶煞,眉骨下被龜茲人砍過一刀,刀疤長達兩寸,肩寬個高,即便出家做了僧人也不掩凶悍氣。但他眼下望著郝春,眼神居然流露出些許寬慰溫柔。「侯爺已將信送出去了?」
「嗯,」郝春漫不經心地在指間繞著烏黑馬鞭,齜牙笑道:「你與白勝那傢伙當真是死敵?」
五年前,他第一次奉旨出征西域時,許昌平與白勝還同在郝丘帳下,絲毫看不出齟齬。
許昌平也笑了,緩緩地抬腳下了胡床,跨過床腳一大排酥油燈。「這都與侯爺交代多少遍了,侯爺還是不信。當年老將軍可不似侯爺這樣多疑!」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郝春也笑,笑得漫不經心。「你說當年是白勝暗通龜茲國人、害了我爹,但也許下次等我見了白勝,他又說這事兒是你幹的。」
許昌平走到郝春面前停下,他身高比郝春仍高出大半個頭,髭髯茂盛,脖子間掛著幾串沉沉的念珠,粗大左手戴著祖母綠扳指。中原僧人唸經捻佛珠,他此刻與郝春說話時卻輕捻著祖母綠扳指,嗓門兒也賊大。「白勝當年可不止是私通龜茲國人,更私通主母,侯爺以後再莫要將貧僧與他扯在一處!」
郝春一瞬間眼眸微瞇,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你什麼意思?」
許昌平朗聲大笑,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郝春肩頭。「當年侯爺還不曾出生,所以不曉得這些個齷齪骯髒事。當年老將軍在西域駐守戌邊,經年累月地在外頭打仗,白日登山、黃昏飲馬,帳裡頭那些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們,多有熬不住的。」
事關他老爹當年的那些個風流韻事,郝春忍不住皺眉。
許昌平突然俯身,湊到他耳邊猥瑣地笑了聲。「你當白勝為何對那郝丘忠心耿耿?那小子就是他的私生子。」
郝春悚然,下意識不悅地皺眉駁斥道:「莫要胡說!」
許昌平大笑。「我既然出了家,再不可能說妄語。白勝當年與老將軍帳內那位龜茲國俘來的小娘子打得火熱,咱們這些親信們都曉得,只怕老將軍傷心,所以才不曾說與老將軍知曉。」
許昌平頓了頓,沉吟了會兒,又自家失笑。「老將軍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是真男兒、真英豪,他本也不在意這些個兒女情長。」
所以就能縱容麾下將領給自個兒戴綠帽?
郝春響亮地嗤笑了一聲。「我爹添了個白撿的兒子,你們也不說與他知曉?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忠心?」
「郝丘出生後,老將軍並不甚在意。」許昌平不以為然地笑了,又拍郝春肩頭。「不似侯爺出生那會兒......」
郝春瞪著雙秋水丹鳳眼,呼吸不知道怎地就不穩了,他甚至慌亂到急忙打斷許昌平。「所以郝丘的確不是我郝家人,而你們合營都知道?」
許昌平頓了頓。「嗯。」
「那你還幫著白勝造反?」郝春怪叫了一聲,話語句句都咄咄逼人。「你啥意思,就是為了幫白勝那個私生子奪取西域戌關?有本事你們自個兒列土封疆啊,扯上我郝家作甚?」
他這一串話又急又快,雨打竹林般,辟里啪啦,許昌平是個驍勇但魯莽的人,這時居然有點應接不暇,頓了頓,嗓門漸高,恢復了多年帶兵的大嗓門。「哎,不是,小侯爺您慢點兒說。白勝那也不叫造反,那不是什麼,咱們都聯繫不上小侯爺您嗎?不起兵亂了西域,當今能派您來西域?咱能見著您這位真正的小主子?」
嗡嗡嗡,震的郝春耳朵疼。
他拿馬鞭末梢掏了掏耳朵孔,齜牙笑得一臉無賴。「小主子?」
「咱郝家軍都是喝過斷頭酒的!」許昌平越說越激動,大手按在郝春肩頭,脖子上掛的念珠和手指上戴的金銀銅戒指一起嘩啦啦響。「老將軍不在了,那是沒法子的事兒!可您還在,您在長安城裡頭被上千雙眼睛看著,咱去不得長安城,只能想法子假裝造個反,把您給弄來西域。」
郝春:......
他想起永安十年帝君與大司空那對兒夫夫對他說,當年他爹死的冤,有可能是被人害的。害他爹的,不是許昌平就是白勝。
可如今許昌平告訴他,白勝偷摘了他爹的桃子給留下個天殺的私生子,但白勝心底裡卻認他作主子。
他是許昌平和白勝的主子?呵呵。
「你這話說給小爺我聽,你覺得我能信嗎?」郝春咧嘴笑出兩粒雪白小虎牙,一雙丹鳳眼內卻絲毫笑意都無。「這幾天小爺落難,恰遇見你率著這些個武僧在寺內迎著,又助小爺我活捉了烏突人首領,小爺我敬你!」
許昌平瞪著雙圓環眼灼灼地望著他,眉骨下的刀疤尤其可懼。
郝春卻齜牙笑得愈發憊懶。「可你這些個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小爺我不想聽,也不能信。咱一碼歸一碼,等烏突人與我應天訂了協議後,小爺我依舊回我的兵營,你與白勝私底下商量的那些事兒,小爺我就當從沒聽過。」
「侯爺怎能當作從沒聽過?」許昌平大手捏緊郝春肩頭,急道:「白勝雖然不是個東西,可侯爺要殺他兒子,他不是也任由侯爺你殺了嗎?」
「那是因為小爺我打仗贏了他。」
許昌平直直地瞪著郝春,片刻後赫赫地大笑出聲,用力拍打郝春肩膀。「白勝向來被稱為多智近妖,五年前,要不是他認侯爺為主子,侯爺以為那戰你能贏?」
郝春平生最恨人瞧他不起。他翻了個白眼,笑容也冷寒,一雙秋水丹鳳眼內寒光乍起。「你什麼意思?」
他發威起來,兩道聚翠濃眉高挑,倒頗有威儀。
至少很像當年的他爹。
許昌平愣了愣,不自覺放開拍打他肩頭的手,有點訕訕。「侯爺你莫要惱,實在是那白勝曾經說過,侯爺你在長安保不齊還是會落入和老將軍一樣的境地,我們這才聯手演了一出......」
「演了一出?」郝春翻著白眼齜牙冷笑。「合著你們就是帝君肚皮裡的蟲?你們就能猜到西域一亂,帝君派來平叛的必然是我?」
「咱們是郝家軍舊部,」許昌平也急了,嗓門越發大。「這郝家軍的人只認姓郝的主子,朝廷只能派侯爺你來。」
「哦?是嗎?那郝丘不也姓郝?」郝春滿臉不信,齜牙冷笑道:「郝丘還是那白勝的親兒子呢!」
「那怎麼能一樣?!」
「怎麼就不一樣?」
「侯爺你聽我跟你說,當年......」許昌平急的臉皮紫紅,眉骨下那道刀疤也跟充了血似的,異常猙獰可怖。
「小爺我不稀罕聽當年。」郝春壓根不怕他,他眼下從大營裡帶出來的親信都快死絕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尤其不懼。「你別淨跟小爺我扯當年!就說說,你要小爺我拿了烏古爾部落的地盤作甚?」
許昌平張了幾次口,最後赫赫地高聲笑了。「侯爺,您本來就是皇室子,當今這位無子,就算您不想攪和這趟渾水,將來的新帝也必然不能放過您。」
「未必!」郝春高挑眉,話語擲地有聲。
許昌平這回倒是淡定的很,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湊近了,壓低聲音道:「白勝說,就侯爺您這心性兒,也許新帝還沒能選出來,您就被當池魚給吞了,所以得給您尋塊地兒,您自個兒稱王豈不痛快?」
「......嘶,」郝春一把推開他,長臂往前伸,將許昌平隔出去幾尺遠。「他說你就信?你倆好的穿一條褲子啊!別當時郝丘那個挨刀的......你倆都有份兒吧?」
許昌平足足愣了十息,瞪著眼睛大喘氣,這才反應過來郝春當真在跟他開黃色玩笑,頓時急赤白臉要跳腳。「那哪能啊!老將軍帳子裡頭的人我能碰?老子又不是那種沒碰過女人的小白臉!」
郝春原意也就是要把話題岔開。剛才許昌平說的提議讓他心頭怦怦亂跳,為了掩飾,他開了個粗劣的玩笑。也幸虧是許昌平,要換了白勝,肯定不能讓他這麼輕易地引開話題。
自個兒裂土封疆?
郝春一邊咧嘴沖許昌平嘿嘿笑,嘴裡開著不著邊際的玩笑,一邊心思徹底飄散開。誰特麼不想自立為王?可他能嗎?或者說,他能做出這樣豬狗不如的事兒嗎?
永安帝拿他當親兒子待,巴巴兒地將他從那個噩夢般的育嬰堂中解救出來,派人訓導他穿衣吃飯,又送他去裴氏的白鷺書院讀書。慣來是只要宮中有的,他平樂侯府都有。十四歲封侯,這是尋常人家做夢都夢不見的榮寵!就說這次出征前他在酒宴上與陸幾打架惹怒了帝君吧,帝君也不過讓人打了他二十棍。事後,他府內的王老內侍偷偷摸摸地給他上藥,告訴他,帝君給了支月氏國的靈藥「桃玉」,這膏藥抹在臀部傷處,肌膚宛若初生兒。
郝春下意識摸了摸屁股。
那夜他莫名其妙讓陳景明給壓了,一夜癲狂,隨後他又倒霉催地攆在一小撮烏突人後頭中了計......這屁股,幾日都沒能緩過後勁兒來。
嘖,屁股還挺疼。
郝春齜牙咧嘴,一對兒聚翠濃眉皺起。
許昌平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誤以為他還是在糾結當年他有沒爬過郝春他爹的後宮,急忙拉住郝春綴著明珠的紫色帛衣,大聲嚷嚷道:「郝丘那傢伙真沒我啥事兒!老子是個粗人,不比白勝那種讀書人涼薄,那郝丘要真是我兒子,老子能眼睜睜看著侯爺你把他捉了去長安城砍了頭?」
郝春勉強回了回神,齜牙笑了一聲。「那白勝呢?小爺我殺了他親兒子,他能不埋怨我?他就真像他自個兒說的那樣,心甘情願奉我為主?」
「他是不是心甘情願我不知道,」許昌平見他不再糾結郝丘是不是他的種,鬆了口氣,大咧咧地拍著郝春肩頭笑了。「反正老子是心甘情願的!今後小侯爺但凡有何差遣,儘管說,老子要是皺一皺眉頭,老子就不是個人!」
郝春掀起唇角笑,正琢磨這趟子渾水值不值,寺外有個小子跑進來說道:「爺、侯爺,應天來了個官兒,說是來接侯爺的。」
燒火小子不過七八歲,口齒不清,就連應天官話都說不好。
許昌平把圓環眼一瞪,大聲吼道:「派來的是哪個官兒?可是那個姓陸的?」
「不是,說是姓陳。」報信的小子眼珠子轉了轉,嘻嘻笑道:「那官長得挺俊。」
姓陳,又長得俊......郝春頓時腦袋嗡地一聲,屁股更疼了。
「侯爺你咋了?」許昌平見郝春眉頭皺得能夾死蟲,唇角連慣常掛著的笑都沒了,被唬了一跳。「難道這人與侯爺你也有仇?」
「有仇,仇大了去了!」郝春哼哼了一聲,不怎麼是滋味地撇了撇嘴,認真交代許昌平。「等這人來了,你先避避,莫要讓他認出你身份。」
「為何?」許昌平明顯老大不樂意。
郝春想了會兒,嗤笑一聲。「這人如今在御史台供職。」
「那也不過是個屁大的文官!」
郝春齜牙咧嘴地盯著許昌平看,故意道:「他是我應天立朝以來第一次寒門取士中的狀元郎,他老師就是那位誰都得罪不起的程大司空。」
「嘶,」許昌平頓時老實了,尬笑道:「合著是侯爺您未過門的夫人。您直說不就行了嗎?」
......夫人?誰家夫人有陳景明那樣彪,直接把他這個夫君給壓了!
郝春更加沒好氣,看許昌平哪哪兒都不順眼,撒氣道:「總之你先避避!」
「是是,咱夫人來了,那肯定是要避的。」許昌平俯身湊近,刀疤下的臉笑得格外猥瑣。「要不要給你倆備個僻靜的廂房?高床軟枕雖然沒,但那助興的藥......」
郝春一聽藥就炸毛,瞪著雙明亮如秋水的丹鳳眼,口中直嚷嚷道:「去去,都一邊兒去!」
「嘿,這男子之間的事兒麼,別有意趣,侯爺你害什麼羞啊?」許昌平笑得更加猥瑣,胳膊肘搗了搗郝春。「雖說這男子不能替侯爺您留後,但眼下他佔盡朝廷恩寵,侯爺您就先吊著他也未嘗不可。就是那床帳裡頭,弄他幾回也沒什麼,要我說,反正將來都是要丟開手的,倒不如趁能吃著的時候可勁兒地吃。」
郝春一把推開許昌平那張恐怖又猥瑣的老臉,沒好氣地道:「你先給爺滾一邊兒去!」
「哎,這就去。」
許昌平咳嗽幾聲,脖子上掛著的念珠卡嗒輕響,臉上那副猥瑣模樣一收,頓時又是位威嚴有加的胡僧。「侯爺您與夫人親熱,丁古寺內合院都會避開。但侯爺您可千萬要記著我方才叮囑你的那些話!」
「......什麼話?」
問話的這個聲音清凌凌,彷彿自帶霜雪。
郝春與許昌平雙雙回頭朝門檻外頭望去,天已經半亮,逆著晨光進來個身穿銀色狐裘的俊美少年。
「喲呵,怎麼來的是你?合著陳大御史來西域這遭兒不僅督糧,還管著與烏突人和談?陸幾那小子難道是個死的不成!」郝春見著這傢伙心裡頭就膈應,齜牙咧嘴地開了嘲諷腔,說完還嫌不夠,又響亮地甩了記空鞭。「陳景明,咱倆說好了的,再見面......爺就得扒了你的皮!」
第60章 ------
陳景明剛摘下銀狐裘帷帽,聞言怔了怔,薄唇微勾,笑道:「侯爺要怎樣扒了下官的皮?」
丁古寺內功課恰好結束,眾胡僧紛紛站起身,垂著眼,圍攏在許昌平身後。這些胡僧們雖然都剃光了頭,卻蓄著鬍鬚髭髯,腰間掛著沉甸甸的鋼刀,灰色僧衣內露出的肌肉虯結闊大。放眼過去,闔寺僧人各個兒膀大腰圓、驍勇彪悍。
陳景明不動聲色地往郝春方向走近了一步,長眉微皺。「侯爺,我先接你回去。」
他朝郝春伸出了一隻手。
骨節玉潤,指腹柔軟而又有力。
郝春眼皮子掃見,立即就想起這只作怪的手是怎樣按壓在他宛若初生嬰兒般幼嫩的那處。那一夜,這只作怪的手反覆地揉捻,不知怎樣那麼地會搗鼓,最終竟至令他魂馳魄蕩。
「滾一邊兒去!」郝春恨恨地甩了記空鞭,故意把嗓門扯得極高。「誰要你接?不是,到底誰讓你來的?!」
陳景明張了張唇,探出去的那只右手指尖微微痙攣了一瞬。「侯爺,咱們先回營再說。」
陳景明反覆提及先回營,又朝他伸手,郝春現在看見這傢伙伸手就發怵,渾身哪哪兒都不自在。他恨恨地又甩了記空鞭,齜牙冷笑道:「陸幾那傢伙是死了嗎?放著滿營的親信不用,卻要你來尋我?」
頓了頓,又挑起一對兒聚翠濃眉,面露疑惑。「你是怎麼尋到丁古寺的?」
陳景明將指尖蜷起縮回袖底,眼皮半垂,冷玉般的臉看不出喜怒,聲音也變得極淡。「下官便是這樣一步步,走到丁古寺的。」
郝春問他怎樣尋得,他回怎樣走的。
郝春齜牙笑得特譏諷。「喲,合著陳大御史這是抱怨沒用官轎抬你來?爺又沒指望你來。」
陳景明垂著眼,深呼吸了口氣,竭力告誡自己別讓這廝給氣死。「烏古爾人候在寺外十里,他們已承諾過,願意奉上南疆帽兒山一帶,以換取阿拉汗的安全。」
阿拉汗是這次郝春擒住的烏古爾部落首領。那日他冒死奔入山谷,沿著小道一路逃到丁古寺,沒想到居然撞見了許昌平。更沒想到的是,許昌平在四年多前戰敗於他手下後,居然隱入這座丁古寺內出家做了胡僧。這闔寺的僧人都是昔日許昌平麾下,也都是郝家軍殘部,人人見了郝春納頭就拜,口稱少主。
郝春倒是意外撿了個便宜,不僅有了容身地,許昌平還率著丁古寺內上千驍勇助他反殺出山,竟然活捉了對方的首領。
擒了阿拉汗,郝春才知曉這次追逃居然是個針對他精心設計的陷阱,就為了引他落單後殺了他。
據被俘的阿拉汗說,應天陣營內有人一直在給他們通風報信,據說為著什麼,官話不好的阿拉汗也說不清。郝春在地下囚室內與阿拉汗咻咻地對峙了一個夜晚,也不過就得到這些消息。
郝春疑心是陸幾要殺他,但他沒有證據。
許昌平便趁機用了白勝的計策,提議讓阿拉汗寫封信回去,教烏古爾部落拿南疆的大片土地來贖身。許昌平跟個嗡嗡的大嗩吶,在郝春耳根子底下吵鬧不休,郝春心煩意亂,又疑心陸幾與陸幾背後的安陽王秦典。
最疑心的時候,他甚至懷疑長安城內風向早定,安陽王秦典就是那個鐵板釘釘兒的太子。指不定就連帝君都早做了決定!去年秋日宴上帝君下令當眾責他二十廷杖,就是擺明了不再像過去那樣寵著他了。
長安城人人都不稀罕他了,甚至要殺他,他為何不能自個兒撲騰兩下?
於是他默許了許昌平的提議。
原本郝春只是想弄點事兒扔給陸幾,讓那討厭的傢伙也煩惱下,沒想到許昌平與白勝本義竟是把烏古爾部落首領阿拉汗這塊地薅來給他當領地,更沒想到的是,眼下陸幾沒煩惱成,來和談的是陳景明。
派誰來不好?非得找這個壓過他的陳景明!
陳景明這傢伙慣來伶牙俐齒,找他和談,烏古爾人肯定談不過他。這不眼下地兒都給弄來了。
「嘖,陳大人辦事兒,真是這個!」郝春假惺惺翹起大拇哥兒,從鼻孔裡哼哼了兩聲,咧嘴露出兩粒雪白小虎牙。「烏古爾人就沒垂死掙扎下?就沒提出什麼其他條款?」
「並沒有。」陳景明半垂著眼皮,笑了笑。「他們願意割讓南疆帽兒山一帶共計八百里草原,連同附近的兩座海子,都歸與我朝應天。」
可今天代表應天接受談判條件並且親自來迎郝春回去的是陳景明,而不是陸幾或陸幾手底下那些個安陽王秦典的親信,郝春心裡越發疑惑。
「和談文書拿來瞅瞅。」郝春齜牙,故意笑得漫不經心,斜眼覷著陳景明。「既然你是做了次使節,這文書,你總貼身帶著的吧?」
陳景明再次攥拳深呼吸,片刻後,淡聲道:「沒帶。」
「咦?你這傢伙怎麼總不按套路出牌?」郝春頓時毛了,焦躁道:「文書拿來!不然,你讓爺怎麼信你?」
陳景明撩起眼皮望了他一眼,薄唇微勾,居然迎著郝春凶狠的目光往前踏了一步。「這世上,與侯爺最親近的人莫過於下官。那夜,咱倆洞房都洞過了,侯爺不信我,難不成還能信旁人?」
郝春:......
「哈哈哈哈!」耳後爆發出一陣極其響亮的笑聲。
許昌平笑得就像是個在疆場中砍人的匹夫,眾僧人都隨他一同笑。「侯爺啊,咱夫人這話說的對!」
郝春扭頭,就見許昌平對他豎起大拇哥兒,擠眉弄眼自認為很風趣地嚷嚷了一句。「合著咱侯爺夫人不光長得好,這性子也厲害,夠潑辣!這麼個文質彬彬的官兒,居然能治得住侯爺您!是個人才!」
在陳景明來之前,許昌平分明還在攛掇著郝春拿陳景明當個暖被窩的玩意兒,用完就丟,眼下這畫風突變,顯然是已經倒戈了。
郝春齜牙咧嘴滿臉不是滋味兒。合著人人都喜愛陳景明?嘖,不是說這傢伙人緣兒賊差麼?不是,那什麼,狗屁的洞房啊!
郝春氣的想掄鞭子揍人。
「侯爺,」陳景明卻又踏前一步,剛剛好停在郝春面前,說話時鼻息相聞。「咱回去吧?」
郝春挑眉望著他。從陳景明身上飄來一絲一縷的桂子熏香,又染著那夜異域奇香的殘留,郝春現在聞見這香就不對勁兒,他聳了聳肩,莫名變得有點慫。「不去!沒文書,爺不能信你。」
場面似乎一時間僵持住了。
陳景明挑眉凝視郝春,片刻後,又環顧四周。許昌平接到他目光,頓時哈哈大笑,扯直嗓子笑道:「曉得了,我等這就撤出去,侯爺與夫人有啥體己話,慢慢兒地說,啊?」
許昌平說完,當真帶著人就走。臨跨過門檻還不忘回頭,沖陳景明比了個大拇哥兒。
郝春:......
他再慫,也不能朝許昌平招手,喊他回來。
於是郝春被迫與陳景明臉對臉地望著,他下意識t了t唇,只覺得唇皮乾燥,穠麗眉目寫滿焦躁。「你丫來勁了是吧?怎地還沒完沒了?軍中打仗的事兒,你跑來湊什麼熱鬧?!」
陳景明莫名其妙被他搶白了一通,要依著他脾氣,當場就要翻臉。但這廝已經四五日沒見著了,再者,那夜的確怪他不能克制,要的次數有些太多。陳景明心裡頭還惦記著月氏國國主坑他的藥,總覺得對郝春不起,忍了忍,長眉微微挑起,溫聲安撫郝春道:「你出營後就再無消息,陸幾又......」
「陸幾又怎麼?」郝春皺眉不耐煩道:「他丫的是不是藉機耍了花招?咱大營炸營了?」
死生關頭,這廝竟還記著官事兒。
陳景明歎了口氣,緩緩地牽起郝春那只握著烏黑馬鞭的手,溫柔道:「不曾炸營。只是那廝不肯來救你。」
郝春從鼻孔裡嗤笑一聲,眼皮往上翻,不屑道:「他丫巴不得爺死,怎會來救!」
「......你居然知道?」陳景明語聲越發溫和了,隱隱帶著擔憂。「你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何從前竟不防他?」
「怎麼防?他是監軍,我不過是個帶兵殺敵的。」郝春也有些不是滋味兒,被陳景明握住的手哪哪兒都不自在,正月寒雪飛布的天氣,他竟然覺得手心出汗了。「總之呢,這趟渾水你個文官摻合進來不合適。」
陳景明抿了抿唇,冷玉般的臉攏在銀狐裘內,聲音突然有點啞。「朝廷事,我管不著,也不想去關心。只有侯爺你的安危榮辱,下官才唸唸不能忘。」
「......嘖,」郝春有點語塞,頓了頓才道:「現在也沒旁的人,你也犯不著與爺惺惺作態地演戲。」
「怎麼就演戲了?」陳景明急了,手背青筋突起,險些把郝春的手指給捏青了。「侯爺,你我本就是一體,這話兒還是你說的!你負氣跑了,難道我不該來追?」
郝春一聽見這茬,又炸毛了。「哈,爺為什麼跑,嗯?」
郝春奮力甩掉陳景明的手,舉起烏黑馬鞭的鞭梢指向陳景明鼻尖,恨恨地罵道:「要不是你丫對爺使詐用藥,你能壓得了小爺?」
要是沒被壓,他能跑?
郝春把後頭那句話嚥下去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恨道:「如今爺再不想看見你,你丫別次次都跑到爺跟前晃行不行?小爺我有多不待見你,你丫心裡頭沒點兒b數麼?」
陳景明臉色愈發慘白,薄唇抖了幾次,竟然有點受不住似的全身微晃。
郝春猶嫌不夠,又恨恨地甩了記空鞭,鞭子落在地上濺起一地泥塵。「你把烏古爾人受降的文書拿來,爺這就押著阿拉汗回營,之後的事兒,就沒你陳大御史啥事兒了。你該幹嘛幹嘛去!」
陳景明足足沉默了十息,才慘白著臉問他。「阿春,你要趕我走?」
嘖,這聲「阿春」瞬間讓郝春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那夜荒唐時,這傢伙也總是這樣喊他,反反覆覆地,就像是著了魔一樣地喚他「阿春」。
「陳大御史,有件事情你須記著!」郝春拿鞭梢指著陳景明,一對兒聚翠濃眉高挑,話語裡透出從未有過的戾氣。「第一,爺從來沒拿你當家裡頭的人,咱倆只是被賜婚,賜婚懂嗎?」
陳景明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深不見底的點漆眸內神光不明。
「第二,爺姓郝,咱郝家人就沒有安安穩穩死在被窩裡的,歷來都是驅戎狄、守戌邊的將軍!咱生要殺敵,死了,也指不定全屍都落不著。你我無親無故,不過就是掛個賜婚的名頭,你也不是女子,不能給小爺我替郝家留個後。」郝春咧開嘴,慣例露出兩粒小虎牙,笑容卻涼薄到令人心驚。「如今一切平安,自然什麼都好說,可一旦爺在邊關出了什麼事兒,你必不能替爺守著,犯不著不是?所以倒不如趁今兒個一次性把話說清,明面兒上呢,你敬重小爺一分、小爺也還你一分,倘若到了陛下跟前兒,當真成了婚,那自然也是恩愛情濃的一對兒夫夫。可私底下......」
郝春擰眉望著陳景明,冷笑了一聲。「私底下,陳大御史你就莫要再與小爺我玩兒比翼連理這套了!」
「我並沒有玩,」陳景明啞著嗓子開口,垂在身側的指尖微微顫抖。「阿春,我也能守。」
郝春挑眉望他,似信非信。
「你可以不拿我當成你郝家的人,」陳景明又道,「可我既然與你那樣了,自然是認你的,我到死也只認你這個人。你若遭遇不測,我便是你的未亡人,你......阿春,你須信我。」
怎麼信?他如今榮華富貴具足,陳景明這傢伙自然滿口都是好聽的話。這些個官場上的溜鬚拍馬,他懂!
郝春滿不在乎地挑眉冷笑。「得!你愛演就演吧,反正爺也不急在這一時。」
「......你什麼意思?」
郝春定定地看了陳景明一眼。他慣來是個漫不經心的人,此刻這一眼,卻如電光炸裂,又似身騎白馬過石隙,快的竟然令陳景明措手不及。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閃過,快到令人抓不住。
「阿拉汗如今被關在寺內暗牢內,捱了幾天餓,早就受不住了。帽兒山那一帶是意料中的,囊中之物。」郝春卻已經又恢復了那副懶洋洋模樣,齜牙笑了聲,兩粒小虎牙尖尖,與陳景明討論正事兒。「不過,陳大御史當然是功不可沒!你這件差事辦的漂亮,等再過幾天,各帳內的糧草都統計完了,你也能一併報呈於御前。」
陳景明撩起眼皮,一雙點漆眸死死地盯著郝春。「侯爺這是鐵了心要趕我走?」
郝春齜牙乜了他一眼,笑容裡看不出真假。「嗐陳大御史你這話說的,翻來覆去說爺趕你,爺趕你了麼?西域苦塞,四月底也見不著桃花開,你擱這兒也只是白白地吹風沙,可別耽擱了你在御史台的差務。」
陳景明臉色愈發慘白了幾分,縮回袖底的手微微發顫,他閉了閉眼,抖著嗓子問道:「侯爺就這樣不待見我麼?」
「那還要說?」郝春當場翻了個白眼。
陳景明又忍了忍,終於不能忍,跨前半步逼到郝春眼皮子底下。「難道那夜......竟然讓侯爺如此懷恨?」
嘶......!
郝春眼下最不愛聽見的就是那夜。那夜太特麼荒唐了!
「去你媽的,」郝春長臂微伸,猛地推開陳景明,眉眼間越發戾氣滿滿。「你丫別跟小爺我提那茬兒!」
陳景明被他推了個趔趄,猶自不甘心,揚起臉靜靜地問他。「下官便提了又如何?」
「再提,小爺我現在就殺了你。」郝春滿臉陰鬱,口氣裡透出殺機。
渾然不似開玩笑。
於是陳景明赫赫地乾笑了幾聲,心底徹底絕瞭望。
「好,」陳景明慢慢地開口,薄唇色澤慘白,整個人抖得厲害。「便......如侯爺你所願。」
郝春挑眉,呵地冷笑了一聲。
那日直到兩人一同押著烏古爾部落首領阿拉汗回營,彼此誰都沒先開口。上千餘的丁古寺胡僧護送著郝春,隔著浩浩蕩蕩的人潮,陳景明便想說一兩句體己話,也插不上嘴。
到了軍營後,陳景明拿出那份烏古爾人和談的文書,當著陸幾的面交割清楚。郝春將阿拉汗推到營地外,直接交給烏古爾部落派來的使者。
「從今後,南疆帽兒山一帶盡數歸於我應天。」郝春站在獵獵風中,身上紫色戰袍啪啪作響,眉目似乎籠著嚴霜。「再不許來犯!」
阿拉汗踉蹌著被推送到烏古爾使者面前,聞言回頭,忿忿地呸了一口。
郝春甩動馬鞭,冷笑道:「若是爾等再與車師國結盟,本侯爺也不介意,再俘虜你一次。」
陳景明靜靜地站在高坡上望著下頭威風凜凜的郝春,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平樂侯爺。郝春頭頂戴著鷹翼銀盔,頭盔有一縷紅纓在熾白日頭下飄搖,那身玄色鐵甲尤其顯得寒冷。
彷彿就連日頭照在郝春身上,都冷了。
當夜郝春不曾回帳,次日也不曾回,就像是刻意躲著陳景明。陳景明再去營中尋郝春,成排的將士堵住他,皺眉對他道,侯爺有令,練兵期間不見外人。
......外人,呵!
陳景明薄唇微抿,後悔那日在丁古寺內竟然沒能再進一步,逆著那廝的紅纓槍走過去,一步步走到那廝眼皮子底下,走到那廝心底,哪怕那日便是當真被那廝殺了呢,也好過如此咫尺天涯之遙。
可惜,一切悔之已晚。
**
月底。
永安帝的諭旨經歷千萬里關山迢遞,送到了軍營內,召臨時委派的督糧官陳景明回京。
監軍陸幾當然巴不得有這道諭旨,立刻張羅麾下親信催促陳景明早日回長安,又大張旗鼓地替陳景明踐行。陳景明獨自宿在帥帳內,清清冷冷,修長手指反覆摩挲案頭那廝留下的文書。
郝春為了躲他,竟然連這帥帳都棄了。他倘若再留下去,也不知如何破局。
陳景明痛苦地閉上了眼。也罷!他再腆著臉皮留在西域,也不過是平白增添笑料,成為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不若走。
回了長安,他依然能遙遙地觀望著這廝。最重要的是他在此處一無憑仗,就算是陸幾當真要借戰機陷郝春於死地,他也無兵可用。
這樣無能為力的人生,他從此再不要過了!
陳景明霍然睜開眼,點漆眸內寒光乍現。是了,他須回長安!在長安他有恩師,有御史台無數的秘案卷宗,也有那個詭譎莫測的南疆毒師姜九郎。他須與姜九郎好好地談一回,月氏國的秘藥「尋春」成全了他,卻也徹底毀了他與郝春之間的情分。
他須得到的,是那廝的心。
也,從來都是為了得到那廝的心。
陳景明起身,撩衣匆匆出帳,對外頭候著的巡邏兵士道:「速去稟報侯爺與陸監軍,就說......本官打算明日回京。」
「是!」
**
第二日,永安十六年二月初一。
陳景明奉旨回京,他足足在關谷候了三個時辰,沙漠邊陲的風沙大,吹得他臉皮生疼。但他始終端然坐在馬背,一次又一次地扭頭看向來時路。
他盼著郝春能來送一送他。
但郝春始終也沒能來。
據昨日回來傳信的兵士說,就在陳景明離開西域的三日前,陸幾派郝春去敵營叫陣,郝春不得不去。昨日卯時,郝春又被派去突襲車師國,臨行前沒給陳景明留下隻字片言。
郝春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今日走,陳景明都沒把握。
二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
陳景明又攏了攏宮中賜下來的這件銀狐裘,呵氣成白的塞外,就連這份惘然都無處可寄。
「陳大人,咱們走吧?」
陳景明回神,望著隨軍護送他的隊伍,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一聲。「走,去長安!」
**
永安十六年三月初,陳景明迤邐抵達長安城,入宮去回稟此次督糧的事項。
高坐於上頭的大司空程懷璟打斷他。「寒君此去,與那位平樂侯爺可曾歡. 好?」
陳景明一時語塞,抬起頭,冷玉般的臉微紅。
程懷璟便含著瞭然的笑,微向前傾身,又衝他擺擺手。「這些個官務回頭再說也不遲,陛下與某所懸望者......乃是你此趟去,心願可達成了沒?」
陳景明臉皮愈紅,薄唇微張,緩了緩才羞赧地道:「月氏國的秘藥甚為靈驗。」
「那就是達成汝所願咯?」程懷璟促狹地笑,殷紅薄唇微分,似笑非笑地覷著他,打趣道:「怎樣,滋味如何?」
陳景明:......
這問題讓他怎麼答?怎麼答,貌似都不得體啊!
「學生......謝過恩師與月國主成全。」陳景明又把臉埋下去,長而卷的睫毛微垂,遮斷了心底所有思緒,話語卻依然微微發苦。「只是怕,學生這次,徹底得罪了那位平樂侯爺。」
「哦?你巴巴兒地請旨去西域督糧,不就是為著他?你怎地就得罪了他?」
「學生......大概是沒能遂平樂侯爺所願,一不小心,竟做了他的夫。」陳景明愈發赧然,眼皮子都發燙似的,話語裡帶著不容錯失的彷徨。「平樂侯如今竟似恨著學生。」
「嗯,虧你還有自知之明!」程懷璟微微含笑點頭,殷紅薄唇翹起 ,指尖順勢拈起案頭那份文書遞與陳景明看。「平樂侯上了折子,依本官看,他這封折子,就是特地為你上的。」
陳景明倏然抬頭,點漆眸內意味難明,接住文書時竟然指尖微微發抖。
程懷璟斜眼覷著他這副失態模樣,薄唇含笑,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寒君啊!平樂侯郝春可是親自來書,特地打了招呼,說是......從今後朝廷派誰去放糧放酒都行,只不許你去。」
第61章 長安陌上行
永安十七年,四月初八。
平樂侯爺兼征西驃騎大將軍郝春於函谷關中伏,前後皆是敵兵,烏古爾部落出爾反爾,竟然與前後車師國聯手反撲,在谷內狹窄處伏兵三萬,只為了活捉郝春。烏古爾帶兵的人是阿拉汗,他前次被郝春俘虜過,與郝春有不共戴天之仇,親率烏突驍勇騎兵圍堵於東路。
郝春持一桿紅纓槍殺到渾身雪白戰袍染成了血色,穠麗眉目間遍佈煞氣。他率著上千騎兵且戰且退,好容易掙命似的,掙到了函谷關外。守關的陸幾卻閉門不出,厚重的石門關著,隔絕了他最後的逃生機會。
「開門!快開門!」
郝春麾下的親信反覆騎馬衝撞石門,抬頭沖守關的兵士怒罵道:「見死不救,難道你們竟然敢叛國嗎?」
上頭守關的兵士俯身望下來,也扯直了嗓門吼。「陸大人有令,說平樂侯爺出征前立過軍令狀,只有贏了才能回來!」
贏?他媽的誰不想贏?!
郝春回身望著鋪天蓋地的塵沙漸起,阿拉汗率著上萬烏突鐵騎正在追來,他逃了四天三夜,阿拉汗就足足追了他四天三夜。如今好容易距離大營就隔著兩扇石門,門卻不肯為他開。
函谷關,怕就是小爺我的絕命地了。
回不去了......
郝春自嘲一笑,環顧四周倉皇的親信們,約還剩下三百人跟著他。「誰帶著鷹?」
一人答了。
「傳信回營,就說這戰非小爺我貽誤戰機,而是說好的援兵特麼不來!」郝春咬牙,這次他千里奔襲,眼見著就要直搗黃龍時卻遭遇埋伏,他率眾奔到約好三路軍馬匯合的界谷碑,那處卻一個鳥兒都沒。
說好了應援的人,怕都早就隨陸幾投靠了安陽王秦典,誓要殺他。
郝春抹了把臉,鬢邊兩縷發從銀色鷹翼盔搭下來,濕汗淋淋的,混著尚未乾透的血漬。「再有,給......算了,小爺我親自寫。」
回頭是數不清的追兵,門上吊樓立著不肯為他開城門的陸幾的兵,狼煙在沙漠中直直地燃起。郝春到底不服氣,恨恨地寫下可能是他今生最後一份奏折,參監軍陸幾貽誤戰機、見死不救。
郝春親眼見鷂子兵領了他這份奏折,撥轉馬頭,繞過函谷關大營直取小道沿著販馬販駱駝的沙道送信去長安。
他嘴裡頭叼著筆,忽然想起來他居然還沒寫過家書,倘若他這趟當真死在關外,偌大一座平樂侯府該如何處置?王老內侍被帝君賜給了他,原本還指望著他養老呢!可惜人在馬上,他能寫家書的時間極短。函谷關山頭敵軍的叫喊聲鋪天蓋地,山谷內有回音,聽著似乎足有百萬人。但一個車師國能有多少人?就算是上下車師國傾巢而出,也不至於有這麼大動靜。怕還是疑兵之計!
郝春心裡頭琢磨心思,下筆就歪了一瞬,落筆居然寫了「寒君」二字。
寒君是那傢伙的字,一開始在伏龍寺外遇見,那傢伙就始終拿這字當名來糊弄他。他稀里糊塗地氣了四五年,如今回頭看,冥冥中莫非一切皆有定數?他在伏龍寺與那傢伙相遇時,寺內光頭和尚姬央正在唸經,念的是《往生咒》。
《往生咒》是念給死人聽的。
他如今,也快死了。
郝春自嘲地嗤笑一聲,絹紙落下字句居然難得真實。他難得地、心平氣和地與那傢伙道------
【寒君先生,你我生皆不逢時,小爺我死了,亦無他念。你往後,好好過,平樂侯府夫人的名頭留不住你。你往後愛同誰好,就與誰好。】
阿拉汗帶的烏突人鐵騎已近在眼前,馬蹄聲踏如驚雷。
「報------!」
「將軍,東邊兒角能突圍,繞過函谷關後有個狹道!」
先前去送折子的鷂子兵突然殺回頭,高聲沖郝春叫嚷道:「將軍,快!跟著末將去東北角!」
郝春嘴裡叼著筆,忙一抖韁繩,揚鞭策馬,順著鷂子兵指的路率領殘部奪命狂奔。約莫半個時辰後,果然見這座凹盤似的關口有個疑似能通一人的狹道,往常巡營時他經過此處,狹道都被蔓草掩住,今年春大旱,水退了,這才見到一條路來。
郝春頓時精神一振。
人一旦有了活著的奔頭,就犯不著寫這些個頹喪玩意兒了。他擲下筆,把剛才寫給陳景明的那條絹紙團成一條,順手扔給旁邊傳信的那鷂子兵。「得,這玩意兒也綁鷹腿上,寄給爺長安城裡那位夫人。」
「是,侯爺!」鷂子兵滿臉煙灰與血,響亮地應了,鄭重地把郝春寫給陳景明那封家書揣入懷中,仰起臉,又特地多問了句。「侯爺還有甚口訊要傳不?」
郝春撥轉馬頭,人已經躥出去一箭地兒了,聞聲遙遙回頭,高喊道:「就一句!爺不同他過了。」
半個時辰後,郝春衝入的狹道突然爆發出一陣驚雷。驚雷聲連綿不絕,車師國伏兵喊殺聲震天,火光沖天而起。
郝春及他所率領的親信騎兵們,盡數湮滅於火海。
**
長安。
永安十七年初夏的四月烈風捲襲沙漠,長安城內卻暑光正艷,替郝春送折子與家書的鷂子兵從關外而來,奮力策馬奔向長安。
可惜陳景明一不在御史台、二不在平樂侯府,他正在去往西域督糧的路上。
去年三月恩師與他說,郝春特地寫了折子奏明陛下,說是從今而後都不要再見到他。朝廷要派督糧官?可以,只不能派他陳景明。折子被恩師程懷璟扣下,當面遞與他看。陳景明當時當地如五雷轟頂,又覺得恍惚不能信,捏住文書問了又問,這折子......當真是平樂侯親筆?
恩師只笑了笑,袖著手讓他自個兒看。
陳景明看了,一個字一個字、如同不認得那些字那樣地,逐個看完了,然後他又揚起臉怔怔地問,倘若他從今後竟當真不再見我,恩師,我該如何?
程懷璟挑動長眉,衝他笑得異常涼薄。寒君,你莫不是忘了,你二人本就有婚契在身,就算是戰事耽擱,他不及今年趕回長安與你成親,難道你就不能赴西域去尋夫嗎?
陳景明眼底燃起一絲希望。
程懷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頭,笑得意味深長。寒君啊,有些事......你須讓一讓他。比如這個夫與妻的名頭,你既已佔盡便宜,便在外場讓他個面子,又如何?
感謝恩師點撥!陳景明當時瞬間霍然開朗,躬身心悅誠服地道,學生受教。
自此便是一年餘。
平樂侯爺郝春慣來心狠,竟然當真涼薄到片語都無,從不肯寄信與他。他倒是學了恩師程懷璟所教授的那套,逢年過節,必定心平氣和地主動去信問候郝春。有時廖淡幾行字,有時是長安城的特產,還有次平樂侯府內的臘梅開了,他封了幾瓣臘梅寄往邊關,好讓那廝也能嗅一嗅花香。
那廝慣愛的是桂子香,可桂子香被長安城的小倌兒如玉用過,陳景明吃不準那廝接到一袋桂子蕊時想到的是誰......是他陳景明,還是那個嬌滴滴的小倌兒如玉?
陳景明垂下眼皮,自嘲又自失地笑了笑。馬車輪子轔轔,外頭風景漸漸轉為荒漠。
「陳大人,可要歇會兒?」
陳景明撩開馬車簾子,朝外看了眼,皺眉問道:「還須多久到達函谷關?」
「快了,約莫再走半個月就到了。主要糧草輜重,行不得快的。」
陳景明眉頭擰的更緊了,沉默片刻,突兀地問道:「若是你押送糧草在後、本官先行呢?」
與陳景明搭話那人是從龍虎賁軍中調來的小王五郎,永安十年曾在伏龍寺伴郝春冶遊過的長安紈褲之一,因此很是曉得些郝春與陳景明倆人間的私事兒。小王五郎呵呵地笑了聲,打趣道:「陳大人竟這樣急?再多候半月又何妨?」
陳景明一雙點漆眸內漾起笑意。「嗯,就這樣急。」
頓了頓,又淡聲道:「自古相思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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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九龍殿內。
從未紅過臉的帝君秦肅與大司空程懷璟在殿內吵的不可開交。程懷璟咬牙冷笑不已,拍案怒道:「你這是怨我不該派他去西域?」
秦肅濃眉緊皺,手底下文書奏章也拍的啪啪響,聲調扯得極高。「郝春是朕相中的新帝,可你呢,你偏要說什麼歷來郝家軍只認姓郝的人。如今可好了,他一條性命白白兒地填在那裡!朕要選誰?朕難道要選安陽王那頭中山狼做新帝?!」
程懷璟胸口起伏的厲害,長髮披垂,身上只穿著件月白嬋衣,顯然剛從被窩裡被驚醒。起床氣加上驕縱脾氣,讓他明知理虧時也不能忍,殷紅薄唇微分,呵地冷笑了一聲,話語如連珠般辟里啪啦爆個不休。「是了,你心裡頭就只有新帝,就只有你應天江山!我派郝春去征戰西域難道是為了害他?如今長安城內風雲詭譎,人人都在盯著陛下你百年後的龍椅,就郝春那一根腸子捅到底的脾性兒,我不派他去西域,難道要留他在長安,等著他被安陽王秦典殺了才叫完事兒嗎?」
秦肅大口地喘著粗氣,鷹眼瞪向程懷璟。「可是如今他死了!郝春!朕特特兒相中的帝嗣,他今年也不過才二十二歲,他的二十二生辰朕還沒來得替他操辦,可如今他竟死在了西域!」
郝春戰死的諜報就放在九龍殿內的案頭,鮮紅硃砂令人觸目驚心。
永安十七年,西域大營內監軍陸幾飛雁傳書,報平樂侯爺兼征西驃騎大將軍郝春不幸於函谷關外中伏,車師國埋兵十萬,觸動了火. 藥引子,火. 藥埋了一整條狹道,平樂侯郝春當場喪命。
永安帝秦肅與大司空程懷璟爭到面紅耳赤,一雙銳利的鷹眼微紅,半晌後,他竟怔怔地落下淚來。
「朕要殺了陸幾!」
程懷璟氣的臉皮顏色都變了,桃花眼下那粒鮮紅淚痣微漾。「好好好,你便殺了陸幾,你也去殺了安陽王秦典。」
程懷璟頓了頓,又冷笑道:「派他去西域原本是我的意思,陛下,你便連我也一同殺了吧!從此一了百了,我且賠一條命予你!」
「......卿卿,」永安帝秦肅終於察覺到不對勁,發覺程懷璟是真的怒了,語氣一瞬間軟下去。「朕......朕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怪也已經怪了,」程懷璟捉袖冷笑,起身走到案邊抬手磨墨,揚起下頜,對永安帝秦肅正色道:「平樂侯郝春為國捐軀,是一等功,該追贈平樂公。還有他的喪事......」
「嗯,就按國喪大禮操辦。」永安帝秦肅痛苦地閉了閉眼,啞聲道:「他生前驕縱恣意,從來都是被朕寵在手心裡的兒子,朕......一直拿他當兒子。」
秦肅話語說得這樣淒涼,程懷璟那口氣漸漸地下去了,緩了緩,手下筆墨竟然一瞬間陌生。
「陛下?」
「......嗯。」
「或許當真是我錯了,」程懷璟一雙桃花眼內波光瀲灩,殷紅薄唇微分,也有了幾分淒涼意。「如今誅殺安陽王及宗室那些個宵小的計策佈局太久,也該......殺一儆百了。」
永安帝秦肅霍然一拳砸在案幾,在墨汁淋漓中恨道:「殺了,都殺了,替郝春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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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裴氏府。
早已被罷官的裴元難得今日多了些許精神勁兒,斜歪在貴妃榻聽曲。
曲牌是舊的,詞兒卻是他自家新譜的。伶人正唱到「可憐一支空花」時,外頭慌慌張張奔進來個小道士。門口小廝攔住不讓進,那個小道士便大聲叫嚷起來:
「怎地不讓說?外頭都傳瘋了,征西驃騎大將軍戰死,全軍都掛了孝了,從函谷關一路千里白幡,當今陛下都曉得了,怎地就不讓貧道與你們家小郎君說?」
裴元猛地驚了驚,還不敢相信自家耳朵,白著臉厲聲訓斥道:「你們滿嘴胡說什麼?」
小道士不過十二三歲,被幾個高大的裴氏家僕攔住,蹦跳著躥起身子。蹦跳間他的頭起起伏伏,聲音落在裴元耳內,也斷續的像是閻王爺催魂令。
「征西驃騎大將軍死了!死在函谷關外,諜報昨兒個就發到御史台,連著訃告一道兒。今兒個早朝散後,長安城各家都在派人採辦治喪的東西,郎君你要是不信,隨便去東西市走走,沸沸揚揚的,到處都在說呢!」
裴元白著臉,掙命一樣掙扎出尖利的細音。「不可能!」
小道士臉色突然變得驚慌。
裴元卻還在直勾勾地瞪著小道士厲聲道:「不能夠,咳咳,你、你說謊!」
涓滴細流聲順著裴元華貴的緙絲罩衫滾落,滴滴答答,沿著地縫兒緩緩匯成一條鮮艷的紅線。
裴元低下頭,這才驚覺衣衫早已被口中嗆出的血染紅。他咳嗽著,手竭力想要按住貴妃榻邊,就像是這十六年來他竭力想要抓住那個眉目軒昂的少年平樂侯。
一十六年......他裴元今年夏也不過才十六,距十七歲生辰尚還查著幾日。他還沒得到那人一句真心話,那人卻已經死了。
不,他不能信。
偌大裴府內,絃樂聲不知何時早已停了。院落裡,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裴元掙扎著想要站起身,眼前卻陣陣發黑,心口銳疼。
「你、你們都說謊!陸幾在那,陸幾曾答應過要護著他......他......他怎麼可能死?!」
耳內血流得異常洶湧,裴元幾乎都能聽見耳內風聲呼嘯,呼嘯聲洶洶,像極了傳說中大漠飛沙走石的動靜。但他在剛才說出陸幾姓名後,就知道自家想差了!他錯的離譜。
陸幾在,所以郝春當然會死。
陸幾對他抱有那樣齷齪的心思,又對他志在必得,必然會視郝春如眼中釘、肉中刺。從前在長安時陸幾尚且說過必要殺了郝春,好教他從此再不能念著這人,更何況如今郝春在西域領兵處處受陸幾轄制?
兵家事,歷來只須輕輕撥動一個棋子就能令對手滿盤皆輸。
陸幾本就是個極聰明的人。
「郎君!」
「小郎君......血......」
耳邊人語紛亂,裴元不知今天是什麼日子,他居然連聲音都聽不清了。眼前的花叢一叢叢交錯,日頭照在他眼皮,斑駁成了暗紅色的血影。
「哇------!」
裴元再也忍不住,張開口,噴出道尺餘長的血箭,整個人如玉山傾頹。
第62章 陌上花開
時光拉回到永安十七年四月初八,函谷關外狹道。
天氣將暮不暮,是最昏沉的黃沙漫天,血染紅了黃沙,耳內擂鼓聲密集得就像是在閻羅催命,將死之人的哀嚎聲混雜在車師國伏兵猖狂的笑聲中,西域邊塞戰鼓轟如炸雷。應天軍大亂,倉促簇擁著郝春退到狹道最深處。
嗖嗖冷箭密雨般飛來。
平樂侯郝春在函谷關外狹道內中伏。狹道僅容一人一騎,就連轉身都不能。郝春倉皇抬起頭,揮舞著紅纓槍抵擋箭雨,然而仍是擋不住這密佈的命運的網。
鐸!箭矢釘入血肉內,箭尾仍顫抖著發出餘音。
郝春左手帶住韁繩,擰過頭,嗷地怒吼了一聲,肩頭箭傷鮮血淋漓。
「是征西驃騎大將軍!」
「快!活捉了他......」
「活捉個屁,直接割了腦袋回去領功啊!」
郝春高高揚起一對兒聚翠濃眉,赫然驚覺這狹道內竟然埋伏了十萬車師國敵軍,待□□燃起、箭雨密佈後,車師國精兵正鋪天蓋地地朝他掩殺過來。放眼過去,人人手中都持著刀戈劍戟,人人都喊著要誅殺他這位應天的征西驃騎大將軍。「......快撤!」
回應他的只有應天軍不絕於耳的哀嚎聲。肉軀從馬背滾落後,一瞬間就變作了屍體。
胯. 下那匹玉華驄不愧是神駿!見勢不妙,奮勇地將主子爺郝春甩出一丈遠,抬起前蹄踹翻又一個車師國敵兵後,悲憤地仰首長嘶,渾身浴火地蹬著山壁回踩敵軍。玉華驄長而華美的鬃毛在黃昏暮色中招搖,火星子四濺......下一瞬,玉華驄肉軀便被車師國火. 藥炸成了碎片。
郝春摔出去後連打了四五個滾,最終落在狹道深深處。待他灰頭土臉地抬起眼,恰巧見到他麾下最後百餘名尚未來得及逃開的親信騎兵們紛紛哀嚎著倒下,玉華驄護主卻被炸死。
「!」郝春瞪圓了一雙丹鳳眼,恨恨地啐了口,手持著紅纓槍在硝煙中站起身。
「不過死而已,有種的,都給小爺我滾出來!」
硝煙中整齊佈滿車師國將士,領先那個操著一口不標準的長安官話獰笑道:「不過死而已?應天的平樂侯爺想死,可沒那樣痛快!」
郝春孤身陷入包圍圈,心裡頭早就存了死志,鬢角濕淋淋的汗搭在臉皮,仍是昔日讓陳景明驚艷過的俏皮美人彎,穠麗眉目卻滿佈煞氣。「少廢話!有本事就來!」
鐸------!
郝春踉蹌著蹬腳攀入崖壁高處一個平台,東臨絕澗,南接蒼莽秦嶺。這處若是無人接應,便是個絕佳的埋伏地兒。他怎地就沒能料到呢?生死關頭,他心底自嘲地笑了聲,眉目間卻滿含冰霜,鐸地一聲將紅纓槍筆直立在沙坑中,隨後反手猛地拔出左肩那支箭,惡狠狠擲在地上,咬牙冷笑了道:「本侯爺就是戰死戌邊,也不能白便宜了你們這幫豬狗!」
車師國帶兵的是個粗通漢話的蠻子,隊伍裡卻有幾個應天人,見狀嘀嘀咕咕地向那頭領說了句什麼。
郝春壓根懶得去管對方在商議什麼計策。敵眾我寡,又是個陌生的地界,水草枯黃地掩沒於狹道兩側,昔日漫過水的雪白鹽鹼仍歷歷在目。這是個死局,沒人能救得了他,倒不如死個磊落明白!
「應天的兵,全他媽都給小爺我站起來!要死,咱也不能跪著死!聽見了沒,能喘氣兒的,你們都他媽給小爺我站起來!」
郝春麾下尚未被炸死的親信都陸續爬起身,艱難地拔出刀槍。他們帶來的馬匹都死傷殆盡,只能徒步廝殺,可對方來的不止是步兵!足有三千鐵騎押陣,兩側山谷上都是神箭手。
任誰都抗不過命。
郝春知道今日難免一死,反倒定下心來,齜牙咧嘴地笑了聲,鐸地拎起紅纓槍護在身側。
三息後,從飽滿紅唇裡吐出一個字。
「殺------!」
**
這一戰,直殺的天昏地暗。
入夜後郝春身邊僅剩下的幾十個親信騎兵都死了,郝春自個兒也覺得左肩中的箭怕是有毒,毒性瀰漫全身,他漸漸地連槍都揮舞不動。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細雪,暮色四合時化作鵝毛,片片刮在函谷關外這片險地,遮蓋了滿地屍骸。
「呸!」郝春掄起紅纓槍,又掃了一大片車師國步兵,卻抵不過肩頭箭傷毒發,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如今看山是重影、看人也是重影,只憑著一口不服輸的氣兒在吊著。他踉蹌著退了一步,咬牙冷笑。「爾等......也不過爾爾。」
這句話不過是掙命。郝春明知將死,卻也不願死的太過難看,因此即便全身傷痕纍纍、左肩如萬鈞之沉,他依然近似機械地揮動右手的紅纓槍。挑、刺、撥、回斬,右臂已經近乎於神力,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老郝家的紅纓槍,也掙不過命。
「赫......赫......」
郝春雙眼殺到血紅,圍攏在他身邊的人漸漸面露恐懼,都震驚地望著崖內渾身被紮成血葫蘆一樣的郝春。車師國這次出動的都是精兵強將,刀槍雪亮,卻沒人敢上來給郝春最後的致命一刀。
沒人能料到,郝春居然這麼能抗!
大雪模糊了視線,天色已暗,這一場以眾敵寡的戰役居然打到了夤夜,車師國將士們都有點難堪。最糟糕的是不能夜視,郝春率著人且戰且退,竟然一直躲到了深谷內。兩側崖壁絕陡,須人攀著繩子垂直地爬上去,神箭手在夜色中也不能夠百分百射中目標。
郝春口中赫赫喘著粗氣,將後背貼在崖壁上喘. 息。
他帶來的親信也差不多都死光死絕了。陸幾在大營內拒不開門,那個打馬送信去長安的鷂子兵到底有沒有成功脫險?他送往長安的絕命書......還能到達帝君手中嗎?
還有,還有那個總是與他強著的陳景明。
陳景明待他不知道有幾分真心。他若今日戰死在這處荒漠,也不知那傢伙會不會來替他收屍?大約是不能。那傢伙慣來愛做高官,自打永安十年中了狀元郎後,那傢伙一路官運亨通,眼見著就只是御史台大夫宿桓一人之下,更何況,朝中還有那傢伙的恩師大司空程懷璟罩著他。
那傢伙必定不會來西域看他。最多,每年清明替他燒幾串紙緡,灑兩三杯烈酒,也就算是全了他與他那夜荒唐旖旎的情意。
郝春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笑,兩粒小虎牙依然雪白尖尖。怕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此刻居然不再恨著那人,也不再計較那夜究竟是誰壓了誰......畢竟,他郝春活了二十二年,同衾枕共鴛夢的也只得那一人。
那夜,那傢伙反反覆覆地喚他「阿春」。
與幼年時姆娘喚他一般,又似乎是他那個死的極不體面的阿兄魂兮歸來,站在夜色中搖晃著朝他伸出手。
他們......他老郝家那些個冤死的鬼,如今都來接他了。
郝春摸索著用左手抓住崖壁內攀緣而生的野草枝蔓,死死地睜著眼,但他其實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
一切都在晃。
車師國的喊殺聲在他耳內起起伏伏,潮水那樣不清晰。火光也在晃......火光?
郝春竭力地瞪大眼,想要看清楚那些漫延的火光是什麼。
......咦?
這夜,就像是上天都在憐憫他的癡心那般,於這絕境死地中,前方突然有鐵鏈拴住數十輛燃燒的押糧車,大舉衝入這座荒涼谷內。鐵鏈聲嘩啦啦亂響,在不斷搖晃的烈焰火光中,黑煙瀰漫了整座山谷,車師國哀嚎遍野、死傷無數。或許是死的人太多,一時間竟連天幕都變得異樣。郝春瞪大這雙秋水丹鳳眼,依稀能看見一頭頭野牛雙眼赤紅,衝散了車師國的蠻子軍。
應天的旗幟飄揚於最前頭那輛燃燒的牛車。
寒雪中風聲獵獵,火焰聲忽然清晰地畢剝入耳,這燃燒的火光點亮無邊暗夜。野牛衝撞開車師國的長蛇陣,鐵角戳破敵人肚皮,一路絕不停留地衝到山谷下。燃燒的野牛與車師國精銳哀嚎著、怒吼著,一道墜入深谷。
郝春詫異地探出大半個身子,右手捏緊了他的紅纓槍。他咬破舌尖,才勉強換得片刻思緒清明,沉重眼皮子撩開,依稀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那個冷玉般的陳景明。
陳景明奮力驅逐數百頭野牛開路,火光熊熊,借烈火烹油之盛,硬生生在這條狹窄的山道內往前闖,竭力地想要闖到郝春面前。野牛尾巴上拴著燃燒的爆竹,辟里啪啦響個不停,車師國將士紛紛避之不迭,竟然就連那個操著一口彆扭長安官話的車師國將軍都被牛車撞飛了,半個身子吊在懸崖邊。
車師國陣營大亂。
「侯爺------!阿春------!」
陳景明踉蹌跳下牛車,狂奔入狹道深深處,在摸索到崖壁邊那只「血葫蘆」後,他猛地一把抱住郝春。
牛車上的糧草畢剝燃燒,火焰照亮了郝春銀色鷹盔下猙獰的臉。
陳景明撲住郝春,就著崖壁連打了幾個滾,然後死命將他護在身下。兩人週遭是烈火熊熊,車師亂軍腳步聲紛沓,陳景明聲音也啞的像是要哭。
「侯爺,本官不要『踟躕來年春』!我要的是......年年歲歲,度曲飛觴日夜春!」
許久。
又或許更久。
郝春抬起頭,從鼻孔裡噴出兩道白氣,齜牙咧嘴地笑。他笑到兩粒小虎牙尖尖,笑到嗓子眼內充血,也笑到一雙秋水丹鳳眼兒內隱隱若有淚光。
「......陳大御史?」
「嗯。」陳景明聲音也啞的厲害,啞的像是在哭。
成串熱淚砸落在郝春後背,有一兩顆掉進了他肩頭傷口,噗嗤噗嗤,辣辣地,又疼又酥。
郝春終於笑到眼角迸出一粒晶瑩淚花。他啞著嗓子笑道:「真是你?哈哈哈哈哈,小爺我怎會夢見你?」
陳景明落在他後背的熱淚愈發洶湧,足有十數息後,才勉強忍住淚意答了他一句。「侯爺,你不曾做夢,真的是我。下官......下官特來尋你。」
「不......不能夠......」郝春掙命一樣掙出這幾句話,已經幾乎耗盡了全身氣力,他右手摸索著去抓跌在旁邊的紅纓槍。視線內模模糊糊,分明就在一尺外的紅纓槍,槍尖還綴著他老郝家的畢生榮耀,他卻始終夠不到那把槍了。
手指抖的厲害,眼睛也看不太清楚。
「陳大御史?」
「......嗯。」
「勞煩,」郝春齜牙笑了笑,話語裡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竟似在與他打商量一般。「勞煩陳大御史,將那把槍遞給我。」
陳景明頓了頓,低頭湊近他頰邊啞聲問道:「你要那槍做什麼?」
郝春笑了,少年將軍的笑聲在山谷內忽然異常清澈。
「你把槍給我,小爺我......死也要站著死!」
第63章 可緩緩歸矣
三日後,永安十七年四月十一。
噗通一聲。
西域沙漠中央那片海子水澄澈如鏡,緩緩地倒影出兩個人。緊挨著海子邊生長的沙棘樹上的果子熟了,落在沙土中。
郝春掂起那顆橙紅半綠的果子,咧嘴笑出兩顆雪白小虎牙。「這是什麼果子?」
陳景明凝目望了一瞬,搖了搖頭,推著木椅又沉默地往前走。
木椅在沙地上拖曳而行,速度不比馬匹慢。但郝春坐在木椅,兩條腿全都腫脹不能動,肩頭的毒又蝕骨般疼,滿心鬱悶,卻發作不得。
只能拿那枚果子玩耍。捏扁了,果皮炸開,從指縫間瀝瀝流出汁液。
郝春頓了頓,把那枚果子湊到嘴邊就要吃。
「別吃!」陳景明連忙低頭打掉他的手,長眉緊蹙。「這沙漠海子裡結的果,不知道是個啥東西,萬一有毒......」
「就算是有毒,」郝春懶洋洋打斷他,笑了一聲。「也不能比現在更壞。」
郝春捶著自家不能動的廢腿,左肩頭扯了塊肌肉,撕心裂肺地疼,但他慣來會裝!眼下就又裝作滿不在乎的表情,齜牙笑道:「小爺我已經是個廢人了,就算命大,僥倖不死吧,難道還能和從前那樣?」
陳景明垂下的長長羽睫微顫,薄唇蒼白,勉強勾了勾唇答道:「學生認得個奇人,或許......他能醫好侯爺的腿。」
郝春抬起眼,灼灼地望著他。一雙秋水丹鳳眼裡有說不出的情緒。
「便好了又如何?」
郝春難得笑得落寞,兩粒小虎牙依然雪白尖尖,眉目依然穠麗,卻失了往日那種神氣似的。他說話也變得很慢,日頭照在他日漸失去光澤的乾枯長髮,丹鳳眼內透著股懶洋洋的漫不經心。「陳大御史,小爺我現在是個廢人。現如今,或許闔長安城都已經當小爺我是個死人!我再沒富貴榮華可予你,就算爺僥倖爬回了長安,也不過是個罪臣,戰場上撿回來的命,到了長安城依然要交代在菜市口。你還留在這作甚?」
「......我之所以留在這裡,」陳景明長吸了口氣,勉強按捺住脾氣,以免被這廝當場給氣死。「當然不是為了你的平樂侯爺之尊,當然更不是為了圖你的富貴榮華!」
「哦?」郝春沒說信或不信,只咧嘴嗤笑了一聲,話語裡是慣常的沒心沒肺。「那陳大御史你是圖什麼?」
木椅霍地被撥了個旋兒。
陳景明俯身,眼對眼地逼視郝春,一個字一個字地、彷彿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蹦出來那樣,凶狠地盯著郝春,反問道:「我所圖的是什麼,難道到今時今日......侯爺你仍不能明白嗎?」
陳景明天生一對點漆眸。
瞳仁內深不見底,就像是萬丈深淵。
郝春倉促地避開視線,喉結滾了滾,乾笑道:「誰他媽知道你圖的是什麼!」
陳景明俯身久久地盯著他,從郝春被劍劃傷的下頜骨到衣衫內原本那雪脂般的肌膚。這廝原本有一身絕佳好皮囊,觸手是一片滑潤。那夜他之所以那樣癲狂,有幾分是因為月氏國的秘藥「尋春」,又有幾分是因為這廝本就足以令人癲狂?這廝,這廝一度穠夭到能令這世上所有男人都為之癲狂!這廝曾攜一身雪脂般的皮. 肉,在燭光下輕輕打著顫兒地纏住他......可如今這廝卻,遍體鱗傷。
「侯爺......阿春,」陳景明抬手輕撫郝春的臉頰,嗓子沙啞的要沁血。「我畢生所圖者,不過是你。」
郝春嗤笑一聲,仍然彆扭地梗著脖子不看他,話語卻更加放浪起來。「圖爺能給你個樂子?可爺如今腿廢了,身上也到處坑坑窪窪,你要享用呢,小爺我現在也反抗不得。可是陳大御史你壓著個廢人不噁心麼?」
郝春頓了頓,猶嫌不夠,惡劣地齜牙笑了聲。「夜半三更,你抱著個全身結疤的人,手一摸,指不定還有血污黃膿水,你不覺得噁心?」
陳景明於是單膝跪下去,修長手指依然輕柔地撫摸郝春這張絕麗穠艷的臉,嗓子裡打著顫。「那些血污黃膿水怎會讓我噁心?佛祖說,一切紅顏不過是枯骨,阿春......只有你是不同的。」
「有什麼不同?」
郝春倏然掉過頭,兩顆小虎牙雪白又尖尖,正要放肆地嘲笑陳景明。卻發現這傢伙居然哭了!
兩行淚掛在陳景明眼下,青黑的眼圈毀了這傢伙一直如玉君子的形象,三天沒怎麼吃喝,薄唇也乾裂得起了皮。
這絕不是陳景明最好看的時刻,事實上,郝春從沒見過陳景明如此狼狽。
哪怕昔日不曾得中、淹留在長安郊外伏龍寺時,這傢伙也總是一身斯文,舊的月白僧袍洗得乾乾淨淨,松墨煙長髮梳得光滑,從這傢伙肩後垂下來,風一吹,重而墜,就像皇宮裡頭進貢的頂頂好的絲綢緞子。
「......你哭什麼?」郝春噎了噎,許久後才啞著嗓子勉強地笑了一聲。「要哭也該是我哭。」
陳景明靜靜地就勢擁他入懷,兩個人心口貼得那麼緊,彼此呼吸可聞。陳景明胸口內的心跳聲不及郝春那樣活躍激烈,卻也亂了,怦怦怦,亂的就像是三日前那一場兵荒馬亂。
「侯爺一生要強,」陳景明也啞著嗓子,笑了笑,眼淚埋在郝春的紫色帛衣。「所以,我替侯爺哭。」
郝春怔了怔,這傢伙突然示弱,他反倒不知說什麼好。
「我是絕不會回長安的!」陳景明嗓子更啞了些,沙沙的,每個字都粗糲得像這沙漠中無處不在的沙礫。「侯爺,你要回長安嗎?」
郝春從他身上挪開視線,仰頭望著這沙漠中熾熱的日頭,想了想,齜牙笑道:「能回就回。不能回,也無所謂。畢竟小爺時日無多......」
「不,侯爺與天地長春!怎會時日無多?」陳景明倉促地打斷他,抬起頭,雙手捧著郝春的臉,近似於虔誠地發狠道:「我絕不會讓侯爺死在這!等再過幾天,等我們穿越這片沙漠,就能尋到那位南疆毒師姜九郎,他必定能治好侯爺的毒!」
「姜九郎?」郝春漫不經心地接了句,依然仰著臉,似乎想到了什麼,又似乎沒有。「啊,我知道那個人。他是大司空的表舅?」
「不管他是什麼身份!」陳景明捧住他的臉,含著淚勾唇笑了笑。「總之他會治好侯爺所中的毒。」
「真這麼厲害?」
「嗯,姜九郎的確很厲害。」
「那日你在函谷關外放的迷煙......是不是也是你找姜九郎要來的?」
「......嗯。」
陳景明過了三日才有機會與郝春解釋。三日前,他們被困在函谷關外東北角的一處狹道,當時已經是死局絕境,陳景明卻從懷裡掏出包藥粉,猛地灑出去,然後懷裡抱緊了他連續打了幾個滾。他們從山崖絕壁滾下去,郝春幾乎以為他是發了瘋,是想帶著他一起死,但是山崖下居然有處水澗。
大約是水澗吧......
郝春當時只恍恍惚惚聽見了水聲,沉重的身體落入水中,然後他被人拖著往前游動。
放我下來......郝春當時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但他記得自己還是掙扎著對那傢伙說,陳景明你走吧,這裡太危險,你犯不著陪爺一起死。
陳景明當時有沒有答他,他不知道。也許答了,但他中毒後已經聽不甚清。
「迷煙是姜九郎給的,」陳景明頓了頓,不知道想起什麼,薄唇微勾,從他肩頭抬起臉,一雙點漆眸定定地望著他。「要不是姜九郎給了那包迷煙,你我也不能夠逃出生天。現在想,也許冥冥中一切皆早有定數。」
「有個屁的定數!」郝春齜牙咧嘴地笑,眼風兒下瞥,然後又抬起頭沖陳景明笑了笑。手一揭,揭開勉強蓋在腿上的半片袍子。
兩個人目光不約而同地,都望向郝春那兩條腫脹發黑的腿。
「你瞧瞧,」郝春依然漫不經心地笑,伸手牽住陳景明的手,帶他一起去摸。「爺這兩條腿已經徹底廢了,掐了都不知道疼。這他媽的也叫定數?」
「......那是因為,怪我來遲了。」
陳景明被他拽住手臂,讀書郎的玉潤指尖按在郝春那處紫黑腫脹的肌膚,黑白格外分明。
於是陳景明垂下眼,愧疚地啞著嗓子對郝春道:「阿春,我該早些趕路的。」
郝春彆扭地鯁直了脖子,再不肯說句溫柔話。他從來樣樣得意,俯身屈就什麼的隨手就來,可如今他落了難,箭傷毒發,全身都是腫的。他不能也不敢去想,今後餘生該如何。
想不來,就索性不再想。
「說這些有什麼意思?」郝春譏諷地咧嘴露出兩粒小虎牙,笑得分外涼薄。「你我不過就是好過一夜。陳景明,你丫不必心懷愧疚,更不必假惺惺充好人!」
陳景明靜靜地望著他,幾次張唇,最後勉強笑了笑,溫柔地替他蓋好袍子,將他在木椅中扶正,起身繼續推著他往前走。
「這片沙漠雖然荒涼了些,但風景尚好。」陳景明溫聲道:「四月盡,沙漠邊緣也該有桃花開了。」
郝春順著他的話往前看了眼,良久,懶洋洋嗤笑一聲。「沙漠過去,又是一片沙漠。這裡的海子是唯一一座,你丫別指望出去了,就能遇見塞外江南。」
「塞外江南啊......」
陳景明含笑點了個頭,腳下不停,依然推著郝春往前走。日頭下兩個人的影子被拖得極長,大約是快要日落了。日落後,此處便極其寒冷,須尋個安全地方生火堆。
當夜申時,陳景明當真在沙漠邊陲生了一堆火,又撿起了白天那個話題。
「侯爺若真想要個塞外江南,也容易的很。」
篝火燃燒的煙熏得郝春昏昏欲睡,他斜躺在木椅內,身上蓋著陳景明與他的銀狐裘,渾身暖洋洋,要不是毒整的他跟個廢人似的、全身哪哪兒都疼,這沙漠圓月下烤個篝火還得挺美!郝春艱難地睜開眼,難得這次沒跟陳景明嗆,但口氣依然是漫不經心的,帶著點不屑問:「哦?怎麼個容易法?」
陳景明又往火堆內丟了一把乾枯的沙棘棗枝葉,聞言微微抬頭笑了聲。「烏古爾人允諾給侯爺的那處帽兒山,聽聞風景絕麗,是個最好的牧馬放牛的地方。」
郝春嘶地倒抽了口冷氣。「你丫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陳景明回頭望他,篝火照亮了陳景明冷玉般的長眉秀目,薄唇微微勾起,話風裡含著殺機。「既然那塊地兒是侯爺你掙來的,理該歸侯爺你處置。」
郝春愣了足有十息,氣息不穩,很艱難才勾起嘴角偽裝了個笑容。「你丫在攛掇小爺我造反?」
「該你的,自然得是你的。怎麼能叫造反?」陳景明卻一臉淡定,又就著火烘烤囊中的囊餅,淡聲道:「侯爺慣來心慈手軟,可如今不同往日。如今侯爺你被人害的無家可歸、頭上還頂著個貽誤戰機的罪,你若是再不替自個兒圖謀,這天下之大,可就再沒有侯爺你的立足地兒了。」
郝春屏息了一瞬,揚眉,怪聲怪氣地笑道:「哦?陳大御史這話兒,不知從何說起?」
他與陳景明裝,陳景明卻不搭理他。陳景明早就學乖了!這廝嘴裡從來掏不出半句真話,要想知道真話,就得拿針尖兒去刺。
陳景明捨不得刺痛他,不得不盡量緩和了語氣,假裝這只是個尋常話題。「侯爺白日裡也說了,如今侯爺你是待罪之身,待到了長安,也不過是貽誤戰機押送菜市口的命。可我不想你死,不僅不想,更不能夠眼睜睜看你去死!所以......這幾日,下官頗為侯爺你謀劃了一二。」
如此這般,這樣那樣。
郝春瞇著眼安靜地聽陳景明說,唇角微翹,那雙明亮的丹鳳眼內卻毫無波瀾。
左不過是勸他造反。
與丁古寺內許昌平勸他的一般無二。
「你不必再說了,」郝春懶洋洋地打斷陳景明,艱難地在木椅內傾了傾身,挑眉嗤笑道:「這主意是誰與你搗鼓的?去南疆列土封疆?這話可不像是你陳大御史能說出來的!」
陳景明見他不信,索性丟下剛才一直握在手裡指點江山的枯枝,揣著烤熱的囊餅,走到他面前蹲下。「阿春,我可以不做應天的官。」
郝春驚訝地挑高一對兒聚翠濃眉,哈地張嘴,剛要怪笑一聲,嘴裡頭就被塞了塊熱乎乎的囊餅。
「你可以不信我。」陳景明邊慢條斯理地撕開囊餅餵他,邊淡淡地道:「我也知你這性子,你原是個誰都不信的人。」
郝春抻長脖子,被噎的打了個嗝兒。
陳景明忙抬手替他拍背,一瞥眼見到郝春嘴邊還沾著囊餅屑,又替他擦了擦嘴。
動作溫柔至極,甚至比打小兒伺候郝春的侍女蜜兒更溫柔三分!
郝春冷哼了一聲,莫名有點兒不是滋味。「陳大御史?」
「嗯。」
「小爺我真不定能撐到那一天。」郝春難得沒齜牙咧嘴,看起來似乎有幾分認真了。「你看我這身傷、還有這毒......」
「我會找人治好你。」陳景明說的異常肯定,聲音清凌凌,臉掩在暗夜篝火裡。「侯爺,你只須說,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去南疆。」
「......南疆啊,」郝春咂摸著唇,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這句後,卻再無動靜。
約莫過了半盞茶,陳景明依然沒能等到郝春後頭那半句,有關於南疆,這廝到底是怎麼想的?
陳景明抬頭,卻只看見郝春睡著了。
「侯爺?」
回答他的,是綿長的呼吸。
陳景明忍不住薄唇微勾,緩緩地起身,從木椅中抱郝春下來,又將他安置在篝火旁的乾燥地兒。銀狐裘鋪在郝春身下,脖圈兒雪白的狐狸毛托住郝春日漸變得削尖的下巴。
自打中毒後,郝春時而全身腫脹時而喊冷,偶爾又會突然大汗淋漓地喚他,說是口渴。
陳景明知道這些都不是好事兒。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車師國下的這毒並不是見血封喉,大約原本是想著要活捉了郝春回營後好好折磨,所以這毒雖然解不了,但一時半會兒,卻也不至於催魂索命。
「......侯爺,」陳景明無限繾綣地輕輕吻了吻郝春唇角,輕歎道:「你只管放心,哪怕這世上人都棄你不顧,我也不會棄你。該你的榮耀,我會替你逐一地奪回來!」
郝春被他吻的有些焦躁,睡夢中嘟囔了句。「哼哼,你丫的......」
大漠,月圓得就像是座山。陳景明在月下重新燃起篝火,又癡癡地守在郝春身側,片刻都不曾合眼。
**
七日後,他們終於出了這座沙漠。
陳景明卻沒能找到南疆毒師姜九郎,只得先在鎮上賃了個宅子,先將郝春安頓下來。鎮子上南來北往,到處都是消息,陳景明便每日天一亮就去打探消息。偶爾也會帶些藥回來,說是從西域某個神秘的黑市商人那裡買來的,專治車師國這種毒。
雖然呢,實際上就連這毒的名字他倆都沒能搞明白,但陳景明說的異常肯定,郝春也就勉為其難......將就著試了幾次。
口服、蒸煮、藥浴,每次兒陳景明都伺候的他服服帖帖。
又這樣過了小半個月,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個秘方當真有奇效,還是那毒的性子已經漫入骨髓,郝春發覺兩條腿不腫了,在放了幾次黑血後,全身也沒那樣疼痛。
「恭喜侯爺、賀喜侯爺!」陳景明眉開眼笑,語氣像極了長安城平樂侯府內那個不靠譜的王老內侍。「這毒是祛乾淨了!」
郝春沒說信不信,只在院子裡的木椅內齜牙,日頭照的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兒,幾乎都瘦脫了形。但今日陳景明那傢伙給他兌了三兩小酒,他午飯時也吃到了肉,心情勉強還算不錯。
郝春不打算嗆陳景明。
於是就依著他,隨口地來了那麼一句。「嗯,毒祛了。」
「侯爺,」陳景明卻歡喜得像個孩子,眉眼帶笑。「等再過幾日,你就能大好了!也許就連這木椅都能撤掉了。」
郝春齜牙咧嘴地,在陽光底下瞇眼看著陳景明。
眼前這個曾經如玉般的錦繡少年郎裹著一襲舊棉衣,松墨煙長髮束在腦後,夜間於燭火下讀書時就會改成用根木枝簪住。陳景明白日裡四處奔走打探消息,夜間就替人抄經,一個銅板兒一個銅板兒地換錢。官袍與銀狐裘都被他拿去兌酒兌藥了,如今又恢復了從前那個窮酸書生模樣。
唔,這傢伙總是能別出心裁地討好他。這些時日下來,郝春多少也能看出來一點,沒錢沒米的時候,這傢伙都是拿自家東西去當了換錢,從不曾動過他那桿紅纓槍的主意。
今日陳景明也是風塵僕僕的,雪白長巾耷拉在肩頭,邊角微染了些黃沙,大約是走訪到了鎮子與沙漠接界的地兒。
只有那處與沙漠接界的地兒,才有號稱江湖包打聽的一座暗寮。
暗寮的消息都極貴,也不曉得陳景明這趟出去,又拿了什麼東西去換。玉簪被他當了,錦袍、狐裘、玉帶,甚至於連入宮面聖時的玉笏都被他拿去當了換米糧和藥。這傢伙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能換?總不能是拿命去押了暗寮的賭局!
「其實小爺那桿紅纓槍,還挺值錢的。」郝春咧嘴笑,漫不經心地試他。「反正爺現在也是個廢人,這輩子,估計都沒機會舞了。你何不拿去換件裘衣?這早晚,天還挺寒的。」
是挺寒的。
一入夜塞外小鎮就冷的讓人直打哆嗦。陳景明顧及他是個半殘廢,入夜後所有棉褥都給他裹著,還要貼身抱著他睡。每次郝春都被捂的一身汗,有一次,他夜半被疼醒,剛睜開眼,就見陳景明不知何時被他一腳蹬到床腳去了。夜半三更,那傢伙疲倦的毫無所覺,就那樣蜷縮著睡在被窩外。
結果第二天那傢伙就鼻塞頭重,發熱的厲害,晌午卻還是掙扎著出去替他尋藥。
將心比心,郝春現在覺得他那桿老郝家的紅纓槍也沒那麼重要了。他倆該當的東西都差不多當完了,就剩下他隨身的紅纓槍與原來藏在靴筒內的一把烏口吞金匕首。匕首可以用來防賊,也能防狼群,就剩下那桿紅纓槍......大約是沒啥用了。
「那桿紅纓槍啊,用處可大著呢!」陳景明卻按住他的手,笑了笑。「等候爺去了南疆封王,那桿槍可不得跟著侯爺你建功立業!」
郝春怔怔地瞅著陳景明,片刻後,勉強地笑了一聲。「你就沒想過,爺也許壓根兒就不想去南疆?」
陳景明湊近了吻他。「想過。」
「......唔,所以?」
「可是,由不得侯爺了。」陳景明笑得越發詭譎,笑聲輕柔裡透著誘哄。「侯爺,我今兒個尋到了姜九郎留在此鎮的線人,那人說......原來侯爺你早就規劃好了退路,那個叫白勝的,早已先一步去了南疆,就拿著侯爺你親手寫的文書,召南疆子民齊聚帽兒山附近,正在大興土木、給侯爺您修造城池宮殿呢!」
熾白日頭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郝春卻一瞬間如墮冰窟。
陳景明依然趴在他身上小口小口地吻他,偶爾地,松墨煙似的長髮發尾會拂過郝春面頰。陳景明冷玉般的臉半藏在雪白頭巾內,長眉秀挺,那兩片兒薄唇依然很會吻人。
可是......被發現了。
他在丁古寺內與許昌平、白勝密謀的事兒,竟然被這個陳景明發現了。
御史台慣來最愛揪朝官們的小辮子,陳景明更是御史台翹楚,他知曉的事兒,差不多闔長安城都該知曉了。哦不,是九龍殿內那對兒應天最尊貴的夫夫......一定早就知曉了。知曉他郝春曾密謀退路,知曉他郝春扣下了烏古爾部落首領阿拉汗的親兒子,作為交換,強迫阿拉汗允他在南疆帽兒山一帶修建城池。
他不義不忠。
他......原本「死」的並不冤枉。
第64章 ------
郝春倏然抬起頭,一把推開湊到他唇邊纏綿不休的陳景明。
他雖然廢了,但兩膀子力氣還在,這一推,直接推的陳景明一個趔趄,騰騰地往後退了足有五六步,險些沒能站穩摔了一跤。染了細沙的白頭巾掉落,露出陳景明倉惶的臉,那頭松墨煙般的長髮微有些凌亂。
「......侯爺?」
郝春目不轉睛地看著陳景明,看他狼狽栽倒,看他一臉發懵,良久,翹起唇角笑了笑。他剛才被這傢伙吻到涎水橫流,可是抬起手擦乾淨嘴角後,他卻覺得這傢伙很陌生。陌生的,就像是每一個長安城衣冠楚楚與他同列朝堂的官兒。
「現在你都知道了。陳大御史,你打算如何呢?私底下寫封折子參小爺麼?」
「......侯爺就是這樣想我?」陳景明怔了怔,剎那間收起一臉溫柔,竟然有些嘲諷地望著郝春回笑了一聲。「也是,你一貫都這樣想我的。」
郝春從鼻孔裡冷哼了一聲,眉眼緊緊地繃著,手按在木椅,不言不動。他知道陳景明對他也有怨,這傢伙向來眼高於頂,如此屈就於一個沙漠沙漠邊陲小鎮,怕從來就不在這傢伙的人生規劃裡。
可是郝春心裡頭恨意太足,只覺得齒冷。眼下,他一句緩和的話都不想說。
就彷彿剛才兩人間的蜜意濃情都只是錯覺。
陳景明也沒指望他能緩和,待彎腰從地上撿起掉落的頭巾,抖了抖塵沙,頓了頓,再抬頭時又恢復了那副謙謙君子模樣。「侯爺愛怎樣想,下官管不著,可如今你我同樣淪落在天涯......參你?侯爺你就沒想過,就算下官當真寫了參你的折子,該找何人去投寄呢?」
郝春呵了一聲,濃眉寒霜。「那小爺我可真管不著!出了這道門,你每日裡去見的是誰,難不成小爺我還能都知道?陳景明,我告訴你,你要是想藉機探了小爺口風成事兒,這主意你可就打錯了。小爺我不是那種好欺的人!」
......再不好欺,西域帥帳洞房那夜還不是讓他壓了?還磋磨的那樣慘。
陳景明不想與他吵,努力平復呼吸,又緩和了些語氣,溫聲道:「你可曾餓了?今日晌午到現在還沒來得及給你煮麵。」
郝春定定地望了他一眼,隨後掉開視線,從鼻孔裡嗤了一聲。
要擱在陳景明以前的脾氣肯定得跟他當場嗆起來,但現在陳景明只是捏緊了手中的西域人慣常戴的長頭巾,默默地走到郝春身邊,替他將木椅挪了幾寸,好讓日頭更好地曬在郝春頭頂。「據說多曬曬日頭,對你的身子有好處。」
郝春更響亮地嗤笑了一聲。
陳景明替他挪好木椅,便靜靜地退開,往後廚去。
看樣子,是當真打算去替他煮麵。
「喂!」郝春望著他那頭凌亂的松墨煙長髮,揚起眉,叫住了他。
陳景明腳步一滯,慢慢地回過頭。
兩個人四目相對時,彼此眼神中都有著明確的試探與不信任,又或許,並不是不信任,而是不能信。陳景明不能信郝春當真會改口告訴他真相,也不能信郝春會當真向他承認的確與白勝合謀圖劃南疆裂土封王。
剛才那句試探,郝春推開了他,便是最好的答案。
郝春則是不信陳景明這傢伙能不告發他。陳景明出身寒門,唯一的倚仗就是當朝大司空,這傢伙千里迢迢地兩次到西域督糧,為什麼啊?難道真是為了那張薄薄的牽繫於他倆人之間的婚約?郝春不信!他背後有著上千條人命,丁古寺上千胡僧都在替他奔走謀劃,他只要一句話說錯,那些人都死無葬身之地。
他賭不起。
時光在兩人對峙中仿若停滯。
不知過了多久,陳景明薄唇微勾,勉強地笑了笑。「嗯?你要吃什麼味道的湯麵?」
「小爺我不愛吃麵。」郝春臉繃著,就像在和他商討軍機大事那樣認真地,與他商量今兒個下午吃什麼。「陳景明你丫就不能弄壺酒來?小爺我愛喝酒、愛聽美人兒唱小曲兒,還有,小爺我要吃的東西,你在這兒買不著。」
「侯爺要吃什麼?」
郝春繼續繃著臉,眉目一動不動,凶狠地瞪著陳景明。「小爺我要吃的是玉瓊樓內的酒席,要賞的是長安九龍宮闕內的美人兒,你能弄得到?」
陳景明全身震了一下,片刻後攥緊手裡的雪白頭巾,也定定地、一字一句地答他。「長安九龍極盛宴,我不能。」
郝春不錯眼地盯著他,呵地嘲笑了一聲。「那你和爺說個屁!」
「侯爺要吃龍肉,我不能為侯爺辦到。」陳景明又頓了頓,忽然挑起長眉笑了。「不知麒麟肉可否?」
郝春也挑眉笑,似信非信。「說說看?」
「安陽王非陛下親子,或許連麒麟都算不上。」陳景明靜靜地道:「或許該叫他作中山狼。殺一匹兩匹野狼,我當能勝任。」
陳景明把話都挑明了。
若郝春當真想要坐上長安城的那把龍椅,......呸!他怎會想坐那位置?!要是他當真想要,他自個兒開口找帝君討要就成了。帝君巴不得他能主動開這個口!
可惜郝春自問不是帝君那塊材料。他不比當今的永安帝,永安帝能做到一生不娶妻不生子,與枕邊人進退一體,他不能。
郝春知道自己是個極其貪心的人。他之所以一向對什麼都可有可無,就是因為一旦變成了他的,他就再不能容忍失去。
他不能容忍的,也有陳景明。
陳景明現在到底算不算已經是他的了呢?
郝春眼珠子轉了個圈兒,嘴裡打哈哈,又恢復了往常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野狼?陳大御史好大的口氣!」
陳景明眼睜睜見他眉眼間變化,忍不住歎了口氣,認真地、把老底兒都交與他。「我從長安來時已經與恩師商議過,且縱容那位安陽王得意一陣子,野狼群一旦得意便會猖狂。到那時,再拿住御史台歷年翻檢出的把柄,足夠將這群野狼的窩都一道端了。......侯爺,你須信我。」
郝春眼珠子又轉了轉。「小爺我憑什麼信你?安陽王那傢伙雖然長得就不是聰明相,但也不至於罪大惡極吧?陛下為什麼要殺他?」
「帝心不喜。」陳景明也靜靜地勾起薄唇,笑得異常涼。「陛下不歡喜的人,就該殺。」
郝春沉默了足有十息,嘲諷地嗤了聲。「陛下也不歡喜我啊,那按照陳大御史的意思,是小爺我也該殺咯?」
「陛下從來看中的都是侯爺你。」陳景明越走越近,又再次走回到郝春身邊,重重地歎了口氣,修長手指按在郝春肩頭。「侯爺,你明明知道的,那個位置......這世上無人能替你奪得,只除了你自己。」
赫赫。
郝春鼻息聲突然粗重。他喘了好一會兒,憤然地甩掉肩頭上陳景明那隻手,大聲地罵道:「......滾!」
郝春如今是個病人,也是個廢人,陳景明不與他計較。
陳景明麻溜兒地轉身滾去煮麵了。
**
當天晚上,郝春鬧了大脾氣,既不肯吃陳景明煮的面,也不肯再讓陳景明抱著他泡藥浴。
郝春捶打著依然不能動的雙腿,高聲怪叫道:「陳景明你給小爺我滾開!你丫又不是爺的兒子,這樣明面兒孝子賢孫似地伺候著,背地裡到處查探小爺造反的把柄,假惺惺作態,噁心誰呢你?」
陳景明臉色慘白,扎煞著手站在浴桶邊抬起頭。「我並沒有要去揭發侯爺。」
郝春卻焦躁地皺緊了一對兒聚翠濃眉,壓根聽不進他說話,只狂叫著道:「對!爺就是遇見了許昌平,也與那白勝商議好了,阿拉汗之所以一路緊咬著爺屁股後頭不放要殺了爺,也是因為爺擄了他的獨苗苗兒子!現如今你都知道了,你去長安告發爺啊!反正爺是個廢人,你就是把爺扔了丟沙漠裡喂狼,爺也不能怎麼地是吧?有種你丫別......唔......,你丫做什麼?」
陳景明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丟了草藥,雙手用力抱住郝春的頭,俯過身,恨恨地、用力地吻他。這廝總是拿話氣他,只要睜開眼、張開唇,就對他百般挑剔各種挑刺,惟有吻住這廝的兩片唇,他才能不這樣絕望。
郝春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對陳景明毫無抵抗力似的,猛地張嘴咬破了陳景明的舌。
陳景明猝不及防,摀住嘴,鮮血淋漓地從他指縫間滴落。
郝春喘著粗氣瞪著陳景明。他現在心底是真焦躁,一則焦躁陳景明出賣他,二則焦慮陳景明不出賣他。出賣他呢,他覺得理所應當,甚至還能大鬆了口氣兒。可若是陳景明不出賣他呢?這傢伙向來是個死心眼兒,萬一當真鐵了心要跟著他,今後去了南疆,他該如何處置陳景明?
再說,他也不定能有那個命熬到南疆。
「在兵敗車師國時,小爺率眾逃到函谷關外,陸幾那j. b玩意兒閉門不開......」郝春又喘了口氣,啞著嗓子咬牙切齒地笑了一聲。「當日裡,小爺也曾派人給你留下封絕命書。」
陳景明眼皮子一跳,放下手,怔怔地望著他。
「還有句口訊,」郝春依然擰眉切齒地笑,笑容幾乎稱得上猙獰。「就一句,爺不同你過了!」
這句話,陳景明是第一次聽到。他忍不住全身打了個顫,口唇仍在滴血,但他卻似什麼都顧不得了,冷玉般的面皮愈發蒼白,手指抖的太厲害,就連攥拳都不能。「侯爺......」
「爺那句是真心話!」郝春揚眉,銳聲打斷他。「陳景明,你我皆生不逢時,你生來如和氏璧、又似那隨侯珠,原本就該少年得志早早兒地成為廟堂器,可是你卻在長安城內四處奔走討生活,在西市坊間賣畫兒......陳景明,小爺我知道你冤屈。可是我也冤枉!我這具皮囊內流著皇家的血,我的母親......她原本是秦氏皇族。」
這是郝春第一次提及自己的身世,還是向著一位同樣在朝為官的人。
陳景明不敢,卻又不能不聽下去。
「我是秦氏宗族外子,雖然頂著個老郝家的姓兒,卻注定是要摻合在奪嫡戰內的人。你與小爺我談私心?」郝春響亮地嗤笑道:「小爺我倒是想與你一點兒私心,可我能嗎?嗯?我隨時都可能會捲入帝嗣之戰、屍骨無存!」
郝春略頓了頓,抬起下頜,啞著嗓子望著陳景明笑道:「陳景明,小爺我隨時隨地都會死。今日陸幾能殺我,他日什麼j. b玩意兒都能殺了小爺,你與我要濃情蜜意?要真心?你覺得小爺我有嗎?或者說,你覺得小爺我這樣的人......配有那玩意兒嘛?」
陳景明整個人都在抖,唇皮蒼白,抖了很久......很久,終於能湊成一句話。「倘若你終生不能夠愛我,也......無所謂的。」
郝春定定地、不錯眼地瞪著他,飽滿雙唇微翹,一雙丹鳳眼異常明亮。「你無所謂?」
「......無所謂。」
「當真?」
「......當真。」
郝春沉默了會兒,突然齜牙咧嘴地笑了,又恢復了昔日紈褲的模樣。「那行,那你且再聽聽!小爺我五年前戰過白勝許昌平,那倆不要臉的貨當時提前逃了,一個逃到沙漠深腹地,另一個,出家做了大和尚。可這倆人,小爺我誰都不信!白勝去了南疆說是要與小爺裂土封疆,可小爺我殺了他親兒子,他憑啥對爺這麼忠心耿耿?嗯?就憑爺姓郝?」
「白勝這人......」
「再說說那個許昌平,」郝春直截了當地打斷他,冷笑道:「小爺我在丁古寺外落難,的確是他救了我,可後來呢?後來他一個勁兒地勸我造反!誰特麼知道他安的什麼心?」
屢次被郝春打斷話頭,陳景明也知道他今夜是發了狠,再不插話,只靜靜地撩起眼皮望他。「侯爺,你到底想與我說什麼?」
郝春抿緊了兩瓣花朵兒似飽滿的唇,因中毒而蒼白瘦削的臉一動不動,似乎飽含殺機,又似乎突然間蓄滿了情意。許久後,就在陳景明以為他幾乎不會再說的時候,他揚眉笑了。「陳景明,小爺我很想信你一回。也很想,與你能當真像那聖旨上說的,操辦一場大婚。小爺我這輩子還沒與誰當真好過一次,你是唯一一個。」
「......侯爺,」陳景明嗓子裡抖的好像含了一支滾燙的蠟。
郝春衝他搖搖頭,身子在木椅內蜷縮回去,整個人倦怠的很,枯蒼色的發垂落鬢角。他瞇著眼勻了會兒氣,低低地笑了一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那句詩本就是陷入絕地的人念的。陳景明,你不能懂我,我亦不盼著你能懂。此番若是能夠成功從死地出局,或許小爺我還能掙扎到南疆,又或許......」
郝春停頓了足有五六息,一雙明亮的丹鳳眼內漸漸瀰漫起淚花。「小爺我不是個不知道感恩圖報的人,更不是長安城那種隨便玩玩兒的畜生!可是陳景明,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命!」
有什麼樣的命,郝春沒再說。
當夜郝春拒絕繼續泡藥浴,在與陳景明長篇大論地說了許多後,他耗盡了全身氣力,早早地就露出了乏態。身子蜷縮在木椅內,似乎隨時都能睡著。陳景明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將他安置在胡床,又守著他,耐心地數著他鼻息,看他今夜睡的安穩否。
燭火搖曳在這間簡陋至極的斗室內,良久,噗噗地結了燈花。
戌時末,陳景明估摸著郝春大約是睡沉了,小心地解了衣裳爬上床。他這些時日慣來與郝春共枕同眠,卻沒一次像今夜這般小心。今兒個白天郝春與他算是剖白了心思,又言明自家是皇族宗室,這許多消息糅雜在一處,在陳景明看來,就是這廝終於肯認真待他。
這廝肯認認真真地與他訴衷腸,他更該慎重些才是。
窸窸窣窣,陳景明摸到郝春身側,緩緩地抬手輕撫這廝日漸乾枯的長髮,又俯身,偷偷地啄了一口這廝唇角。
這廝容貌委實驚人!即便是罹患毒物那幾日,這廝依然容貌夭如春華,如今......毒雖然解了,卻不知為何反倒令這廝日漸憔悴。皮囊這種東西,佛祖說都是枯骨敗絮,可這廝真真是世上頂好看的那具敗絮。
陳景明戀戀地吻他。
郝春大約是被吻醒了,不耐煩地支吾了一聲,揮手像揮掉一隻蚊子那樣想把陳景明的臉揮開。
陳景明失笑,又捨不得繼續鬧他,只能獨自平復欲. 念,抬手輕輕地將被褥替他攏好,口中如同哄孩子那般輕哄他。「阿春,睡吧!」
郝春卻漠然轉過半邊臉,話語聲聽起來異常清醒。「陳景明?」
「......嗯?」
「你我二人本就不必綁在一處。」郝春果然已經醒了,又或許,他今夜壓根就沒睡。「今兒個爺已經和你說了,爺走的路是烏漆麻黑一條獨木橋,獨木橋盡頭,大概就是爺的死期。陳景明,你犯不著與爺一道耗死在這個鬼地方。」
「侯爺......」
陳景明長久沒說話,再後來,他顫抖著抱住郝春,少年御史慣來冷玉般的臉皮藏在郝春背後,拚死不肯讓他窺見。
郝春見不到他的臉,只察覺到一顆又一顆碩大的淚珠沿著雪白蟬衣滾入脊樑骨。毒發後這段時日,郝春瘦的特別厲害,衣衫下歷歷都是嶙峋的骨。所以當陳景明這些眼淚砸下來,便格外清晰。
「阿春......沒有你,我也不活了。」
第65章 ------
永安十七年,六月初三。
邊塞的朔草寒風漸漸吹綠了海子邊的花兒,金黃色莎草在視線內蔓延,竟似一望無際。郝春撩開馬車簾子,對前頭橫跨在車欄艱難地學習御車的陳景明笑了笑,高聲道:「喂!你丫行不行?不行換小爺來啊,爺雖然腿腳不便利,但駕個車還是綽綽有餘。」
陳景明被他這聲驚動,剛回頭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張,還沒來得及說話,駕車的黃白雜花馬猛地撅起蹄子,昂首長長地嘶叫了一聲。馬車廂晃了晃,險些側翻。
「啊,馬兒你你你、你莫要耍脾氣。」陳景明忙不迭又扭過頭,兩隻手抓住套繩,手忙腳亂地,嘴裡還在試圖與那匹馬講道理。「再走一段、就一段,到了前頭界碑谷就讓你休息。」
「哈哈哈哈哈!」
郝春毫不留情地、放肆地嘲笑陳景明。他從沒見過陳景明這面,只覺得有趣,刻意又逗弄他。「喂,這匹馬可聽不懂人話,它要的是你餵它。」
陳景明忙的一頭松墨煙長髮蓬亂,鬢髮掉下來,冷玉般的臉涔涔都是汗。聽到郝春支招,他立刻信以為真,忙哄那匹馬。「馬兒乖,你、你先把蹄子放下......啊!」
那匹馬當然不是要被喂草,更不是想到了界碑谷再休息,刨動蹄子狂躁地甩來甩去,馬尾巴掃到陳景明那張如玉的俊臉,絲絲拉拉地拽出幾道血痕。
「哈哈哈哈!」郝春坐在車內被顛的七葷八素,卻兀自大笑,口中高聲嘲笑道:「啊陳景明你個呆子,爺說什麼你都信,你餵它草,草呢?你丫就是個傻......」
郝春的嘲笑聲還沒停,那匹雜花馬越發發了狂,冷不丁帶動韁繩往前躥出一大截,車廂在左搖右擺中瀕臨散架。彭地一聲,雜花馬竟然奮力地低頭撞上了前頭那棵足有五六人合抱的樹。
乒鈴乓啷,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車廂在這巨大的撞擊中散架,郝春從車裡滾下來,雙腿還夾在木椅內。
陳景明也被從車欄摔下來,連續打了幾個滾,一抬頭就到處尋找郝春。
「阿春?阿春你、你沒受傷吧?」
郝春額頭被磕破了層油皮,最要命的是他如今卡在木椅內動彈不得,木椅沉重,帶著他翻了個個兒,眼下正屁股朝天撅在地上,嘴裡還啃到了塊草皮。
「呸呸呸,」郝春吐掉嘴裡的草屑泥土,不耐煩地挑動一對兒聚翠濃眉,怪叫道:「叫喚有屁用!你丫倒是快點來幫小爺我翻個身啊!」
陳景明來不及拍打身上泥土,匆匆跑到郝春身邊蹲下,竭力地抬動木椅,彭,幫郝春翻過來,終於能頭頂朝天了。
「呼------!」郝春暢快地長出了口氣,微微斜著眼,嘲笑道:「都說了換小爺我來,你看看,那匹馬......」
郝春的話語聲戛然而止。
兩人目光不約而同都轉向那匹狂躁的雜花馬。馬頭撞了樹,眼下也受傷倒臥在地,正在悲聲長嘶。
郝春怔了怔,然後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的差不多的時候,他轉過頭,就看見陳景明披頭散髮,就更好笑了。
「哈哈哈哈,你丫個大傻子!憨貨!憨憨兒......」
陳景明俯身抱住他的頭,小口小口地吻他,待這廝面色潮. 紅後,又低低地笑著問他。「憨憨兒弄的你不爽快嗎?」
「嘶......」從郝春唇齒間漏出一聲驚呼,還纏著條晶瑩銀線。
陳景明用手指抹了那條銀亮剔透的銀線,在日頭底下瞇起眼,靜靜地勾唇笑了。「原來侯爺你爽的很啊!」
這些時日,確切說自從四月中旬他倆各自剖白心扉後,兩人好的蜜裡調油。每日白天陳景明伺候他梳洗飯食,到了夜裡,偷偷摸摸地鑽進被窩哄了他幾次。不曉得是不是月氏國皇族的秘藥「尋春」當真有奇效,只消陳景明稍一撩撥,郝春就全身麻酥酥哪哪兒都叫囂著要。
這樣被要了幾次後,郝春再也狠不動,天一黑,要是陳景明還沒鑽進來,他就得哼唧著主動招陳景明。
一來二去,日久生情。
郝春眼下也被陳景明招惹的全身發燙,但他臉皮還得盡力繃著,哼了一聲,嘲道:「你丫就是個配種的,鎮日腦袋裡就琢磨那個事兒!哎我說你咋考上的狀元?別是作弊吧?」
陳景明強行忍住下頭腫脹,薄唇微勾,眼尾微微發紅。「要不是我考上了狀元,能弄著侯爺你?」
......嘖,也對吧。
啊不對!郝春猛地想起永安十年的舊事,忍不住怪叫道:「屁!你住在和尚廟裡的時候小爺我就看上你了!」
郝春說著就忍不住要自誇一番,濃眉高挑,誇張地反手指向自家鼻尖。「要不說小爺我眼光賊准呢!當年你還在伏龍寺討飯吃,爺就相中你了,可誰讓你丫的愛裝樣呢!你看,小爺我可不是那種嫌貧愛富挑三揀四的人兒,小爺我第一眼相中你,那,就是你了。」
陳景明沉默了一會兒,挑眉望著他。「那時......侯爺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不能算完全認真,可也不能說是不認真。至少郝春不能認!他當即挑眉怪叫了一聲,話語一聲比一聲更高。「喲呵,陳景明你丫不是吧?永安十年在伏龍寺小爺我對你怎樣,難道還用我自個兒說?你丫沒長眼睛麼?」
「那時候,」陳景明靜靜地垂下眼皮,薄唇微翹,似笑非笑。「侯爺一見面就要我替你打水洗澡。」
郝春噎了一瞬,隨即怪叫著反駁。「那爺還許了你香火錢呢!」
「你給了嗎?」
「啊?」
「香火錢,當時侯爺你給了嗎?」
「......唔,那個,」郝春一時間被他問住,支支吾吾再不肯承認後來他與陳景明慪氣,冒著雨連夜打馬回了長安。香火錢有沒有給,他還真記不住了。
郝春吵架,向來輸人不輸陣,努力鼓足勇氣又嗆回去。「小爺我當時有沒有丟香火錢,你不曉得去問那個光頭和尚姬央啊?!」
陳景明眼神裡含著點不明顯的笑,故意道:「侯爺怎知我沒去問?可那住持說......」
「你信他!」郝春心中警鈴聲大作,忙打斷他,發狠道:「反正小爺我是當日裡第一眼就相中了你!倒是你個傢伙,哼哼!」
郝春哼哼的時候兩眼往上翻,鼻尖打了個皺皮,這段時日蒼白瘦削的臉也多了些血色。
看起來很美,實在太......美味!
陳景明終於沒能忍住,當場將他撲倒在地,又恨又憐地,輕咬這廝討人厭的唇,又一路攀索著往下。
郝春叫他從木椅內弄出來,四仰八叉地躺在盛夏的鬱鬱青草地上,手腳頓時都不知該放哪兒了,乾嚎道:「喂!陳景明我警告你啊!你丫的別到處發騷,啊......嗚嗚......你丫的......!」
事實是郝春□□的不能動彈。整個人癱在地上,不知道被翻了多少個滾,也不知道被做了多少次,到最後他只迷迷糊糊見到大片雪白的光。
光芒從天而降,大片大片的,刺的郝春眼底流淚、唇角流涎。
「嗚嗚嗚,陳景明你個......畜生。」
「畜生」正心滿意足地將他再次翻了個個兒,在日頭底下一直做到了暮色四合,仍意猶未盡地俯身衝擊。
「阿春,阿春......」
一聲聲,勾魂攝魄、入骨銷魂。
至於那匹莫名其妙撞了樹的雜花馬?誰知道!誰高興搭理那個!披頭散髮一臉冷玉般美貌無雙的少年郎御史正忙著做另一個美侯爺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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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小半個月,七月初的塞外早就被他倆拋在了身後。雜花馬撞了個半殘,如今當真老實了,拖著沉重的馬車廂吭哧吭哧往前走。郝春坐在馬車內,也差不多被陳景明這頭畜生弄了個半殘,鎮日累的瞇著眼兒補覺。
這日到了黃河,水聲滔滔,驚醒了昏沉補覺的郝春。
「喲呵,你丫可以的啊!」郝春揭開簾子朝前頭那頭「畜生」怪叫了一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找茬兒挑刺。「你丫還當真打算領著小爺我回長安?」
陳景明扭過頭,一臉淡定。「是侯爺親口說的,要先去長安城覆命,稟告帝君說,這次西域出征失利實則是出自監軍陸幾的私心。侯爺又說了,待帝君那口氣兒消了,再緩緩地與帝君稟報,就說這應天的新帝爭奪大戰,你不玩了,你要自個兒去南疆快活,求帝君恩准。」
陳景明一口一聲「侯爺說」,可憐的平樂侯爺郝春被堵的啞口無言。半晌,憋出來一句。「......你丫的!」
陳景明回過頭,對車內的咒罵聲充耳不聞。若仔細看,還能發現他正唇角微勾,得意地笑了。
五天後,兩人輾轉到了黃河碎石灘。
他們抵達碎石灘的時候已經是暮色初起,烏鴉成片飛過,昏沉沉的天地間彷彿連那抹最後的夕陽餘暉都快消逝。陳景明將馬車停下,伺候郝春下來吃飯撒尿,郝春哼唧了幾聲,也就隨他去了。
陳景明突然咦了一聲,撩起布袍,快步走到碎石灘前,夕陽餘暉照的他影子斜長。
郝春被丟下,特別不高興地哼哼了兩聲,揚起兩道聚翠濃眉,怪叫道:「喂,你丫做什麼?」
陳景明聞聲回頭,沉默了會兒,才應道:「這兒有塊碑。」
「荒山野嶺,有死人不是很正常麼?」郝春嗤笑一聲,沒滋沒味兒地用匕首戳起一塊犛牛肉乾,又哼唧了句。「你丫那是沒上場打過仗,要是你到了陣前,那死人多的都沒地兒埋!這還算好的了,居然還能有人想著替他豎了塊碑,八成是念著以後每年清明還能來替他灑掃祭酒。」
「這塊碑,埋了很久了。」
陳景明俯身仔細地拔去遮住墓碑的荒草,略怔了怔,又拿衣袖仔細地擦拭墓碑上的泥塵。
「喂,你丫到底還有沒有完兒?」郝春一人吃獨食,特別沒勁,忍不住揚起下頜催促陳景明。「你丫到底還要不要吃飯了?」
「......你先吃,」陳景明頭也不回地拚命擦拭泥塵,頓了頓,又勉強回了句。「你容我再仔細看看。」
被丟下來,還被這樣隨口一句就打發了,郝春越發不是滋味了。他推動木椅的輪軸,骨碌碌自個兒往前滾,竭力湊到陳景明身邊,口中不滿地嘟囔道:「這地兒埋的是誰?難不成是你認得的?怎地連飯都不吃,你丫別是......」
「認得,也不認得。」陳景明回頭,皺眉打斷他,冷玉般的臉竟似結了霜般嚴冷。「阿春,你可聽說過我朝曾出過一位才子?隴西李姓。」
郝春先是呆了呆,手裡捏著匕首想了會兒,張嘴哈了聲。「隴西李氏?爺記得,隴西李家曾經出過一位狂生,帝君與淥帝九子爭奪龍椅那會兒,那個姓李的投靠了淥帝爺的太子,一心一意與帝君為敵,最後叫程大司空給誅了。」
陳景明靜靜地回身望著他。
郝春驚了下,捏著匕首揚眉怪叫道:「不是吧?你丫發現的這塊居然是那個李仙塵的墓?」
「你自己看。」
陳景明把郝春推到墓碑前,也不顧渾身沾著塵土,向來清凌凌的聲音此刻變得暗啞。「阿春,你......且看看這幾行字。」
墓碑在夕陽殘燼中孤零零矗立,半邊兒叫荒草纏著,越發顯得淒涼。但墓碑上頭的字卻是極精緻的梅花篆體文,自從李仙塵歿後,當朝只有一人能寫這梅花篆。
【半行字是這薄命的碑碣
一掊土是你斷腸墓穴
再無人過荒涼野
祭
摯友李仙塵
立碑者
程氏五郎】
「嘶......」郝春震驚地瞪著那碑上的字,各個兒他都認得,卻不敢信。「這、這是......?」
「這是恩師親自刻的碑。」陳景明替他答了他不敢說的話,長眉微垂,眉眼俱低垂著,靜靜地歎息了一聲。「原來舊時隴西李家舊主......與恩師,果然有過一段交情。」
「這可不是尋常的交情!」郝春怪叫道:「親手立碑?這事兒咱長安城裡頭的那位帝君知道嗎?」
怕是,不知道。
陳景明靜靜地望著郝春,一雙點漆眸內意味深長。「阿春,帝君在入主長安九龍殿之前,曾與恩師同在這秦嶺潼關。當時,是帝君親手俘了李家這位舊主,李仙塵之死......據說是自投黃河。」
永安帝秦肅殺了李仙塵,可永安帝的枕邊人程懷璟卻偷偷地在這黃河碎石灘邊替李仙塵立了塊碑。字字篆梅花,是李仙塵生前最愛的墨汁淋漓。
任誰都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郝春與陳景明四目相對,彼此都突然沉默下來。郝春手裡頭摩挲著那把烏金吞口匕首,難得的,歎了口氣。「這塊碑......」
「這塊碑,就是恩師的罪證。」陳景明打斷他,揚眉,靜靜地勾唇笑了。「民間慣來愛編說書段子,恩師私自與這逆賊立碑,便是十成十的罪證。」
郝春忍不住倒抽了口涼氣,吃驚地瞪著陳景明,一雙丹鳳眼瞪得滴溜圓。「陳景明,你丫要是去舉報程大司空,你就是個王八蛋!」
當朝大司空程懷璟不僅是陳景明的恩師,更是一路提拔他的人。如果說永安帝對待郝春就像是待親兒子,那程懷璟待陳景明......那簡直就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陳景明笑了笑,薄唇微勾。「啊,可是一切在侯爺你面前,又算的了什麼呢?」
陳景明轉頭認真地盯了郝春一眼,那一眼直盯得郝春心底發毛。
「阿春,倘若你我二人拿住這塊碑作把柄,你猜帝君會如何?會不會......」
「什麼都不會發生!」郝春厲聲打斷他,坐在木椅內大喘氣,許久後,在漸漸暗下去的暮色裡瞪視陳景明,一字一句地咬牙冷笑道:「你瘋了!」
陳景明背光立在暗影處,居然沒反駁,只淡聲道:「這是當朝大司空與那隴西李家舊主私通的證據,阿春,你我都明白,這對帝君而言意味著什麼。」
郝春直勾勾瞪著陳景明,就像是這麼多年從來不曾認得他。
陳景明任由他看。在陳景明身後是那塊墨汁淋漓的墓碑,黃河水聲滔天,暮色裡有什麼東西正在變得洶湧。進一步,或許就能當真推翻了應天的天。
程大司空才是應天那個真正主掌朝政的人,他手底能定奪世人生死,是帝君唯一真正親密的枕邊人。可也正是這位程大司空,背叛了帝君,在黃河碎石灘邊替另一人立了空碑。生之所繫者、魂兮歸處,墓碑才是一個人真正的死生牽繫。
程大司空心底曾有過別人,這塊墓碑就是貨真價實的證據。
郝春赫赫地喘著粗氣,手指捏住的烏金吞口匕首不知何時掉落,水聲滔滔中只聞心跳聲怦怦。
「毀了吧!毀了程大司空替李仙塵立的碑。」郝春聽見自己聲音飄出去,空蕩蕩的,就像個暮色中的亡靈。「陳景明,這事兒不能讓人知道。」
陳景明靜靜地走回到他身邊,俯身,逆著暮光望著他。「為什麼不能讓人知道?」
「因為......帝君這一輩子只有程大司空一個人。」郝春怔怔地咧開嘴,笑聲很輕。「帝君拿大司空當命,若是這事兒讓帝君知曉,他會瘋的吧?」
陳景明拿手按住木椅,默了默,忽然勾唇笑了聲。「所以這才是我們能拿住的把柄。」
應天史冊內從不曾記載的是,永安元年冬的程懷憬曾佩銀印青綬,策馬過潼關,私下裡做了件極秘密的事兒。程懷璟當初是去應諾,與北狄諸蠻訂約百年無戰事,以及馬匹貿易細則。那年尚未成為應天. 朝隻手遮天的大司空的程懷璟,不僅是應天使臣,更是那位隴西李家家主李仙塵的故交。
於黃河碎石灘邊,程懷憬竟親手替李仙塵立了一座塚。
「不......不能夠,這事兒不能讓帝君知曉!」郝春彷彿突然間從夢中驚醒一般,赫赫地喘著粗氣,斷然道:「程大司空可是你的恩師啊!陳景明,你丫是瘋了,才會想到去要挾他!」
陳景明俯身靜靜地望著郝春,兩縷松墨煙長髮從鬢角垂落,他整個人在朦朧暗光中靜得像一尊玉佛,又似那踏水穿過幽冥的魔。眼眉低垂著,在愈發暗沉的暮色中淡然反問道:「哦?有何要挾不得?」
郝春仰起頭,認真打量逆著光的陳景明。
陳景明今日穿了件布袍,很素樸,甚至比他昔日落魄寄宿伏龍寺時更素樸,可是夕陽落在他身側似乎鍍了層濛濛的暗紅色的光。黃河碎石灘歷來都是兵家地,這傢伙立在一座荒墳空碑前,背後是半輪即將沒入水中的圓日。那座墓碑上泥沙俱在,他......看起來也有點兒古怪。
郝春說不清為什麼覺得陳景明古怪,他只覺得不安。「,你丫當真忘恩負義!好好兒地,你去長安城也就去了,小爺我也不與你辯,至於去了長安城後陛下會不會把小爺我給宰了,我都不管了。如今小爺我一切都依著你,可你呢?你好好兒地作什麼妖?你這是嫌命長?居然敢去挑撥陛下與程大司空床帷內的事兒!」
陳景明長長地歎了口氣,垂著眼望他。「阿春,正是因為此去長安,帝心難測,所以我才突然想到,若是讓陛下知曉恩師原本心裡頭的人不是他......」
「停!」郝春瞳仁微縮,厲聲打斷他。「所以你就要拿這塊碑去換小爺我的命麼?」
陳景明果然停下不說話了,只靜靜地望著他。
沉默有時比言語更有力量。
郝春只覺得窒息。他心口疼的厲害,又似乎不能呼吸般,有什麼東西沉甸甸地壓著他。
淡而白的月爬在西南角,又或許是西北?郝春只覺得眼睛竟似又看不清楚了。他看不清今兒個的日與月,也看不清陳景明這個人。
他只覺得這傢伙異常可懼!
過了好一會兒,郝春啞著嗓子笑了聲。「若是有朝一日我背叛了你,或是阻礙了你往上爬的路......陳大御史,你是不是也會這樣對我?」
作者有話要說:
情人節獻禮!預告一下,正文還剩下最後一個章節就完結啦!加油干啊啊啊啊啊
啊我差點忘了備註:李仙塵那塊碑上的字是曲詞兒,在上本書《權臣》裡也寫了的。
第66章 大結局上
黃河碎石灘。
郝春怔怔然問出的這句話,就連陳景明都不能答。事實是陳景明從未想過,事到如今,兩人都已經這樣如膠似漆了,郝春居然還是會這樣想他!
「侯爺怎會這樣問?」陳景明俯身,修長手指用力地按在木椅兩側,呼吸聲忽長忽短,指尖恨不能迸出血色。「你我是怎樣的情分,你怎可拿自己與旁人比?」
「......程大司空,於你也是旁人嗎?」郝春啞著嗓子笑了聲,一雙異常明亮的丹鳳眼內滿是嘲諷,也不知嘲諷的是誰。「陳景明,你知不知道你這人,原來是沒有心的?」
陳景明抿緊薄唇,在漸漸暗下去的暮色中看著郝春。他身子籠在郝春面前,單薄而又冰涼。
郝春也覺得自家胸腔內的這顆心很涼。他怔怔地發了會兒呆,忽然回神,抬起手,用手中一直握著的烏金吞口匕首抵住陳景明心臟,厲聲逼問道:「陳景明!你丫到底要如何?你還有多少事兒瞞著小爺?!」
匕首鋒芒雪亮。日頭已經徹底落下去了,半輪月亮起來,又似乎籠在烏雲後,再灑不出從前那樣清亮的光輝。
他和他,也再回不到從前那兩個任性負氣的少年。
陳景明呼吸聲突然沉重,揚起手,指尖微微顫抖,最後他閉了閉眼,猛地用那只右手按住郝春抵在他心口的那柄烏金吞口匕首。
這把匕首原本是宮中御賜,鋒利無比,陳景明這一抓,掌心內便被切割了深刻的口子,鮮血淋漓地滴落。
「阿春,」陳景明睜開眼,滿手血腥地望著郝春,嗓音裡有不容忽視的深情。「我說過,這世上的人俱是枯骨,只有你是不同的。」
郝春直勾勾地揚起臉瞪著他,耳內鮮血聲滴答,可是他竟似完全不認得陳景明那樣,審視了許久,呵地冷笑了一聲。「哦?為何只有我是不同?」
「因為,只有你......是我的可欲。」
陳景明單膝跪下來,就著木椅前的扶手緩緩地接近郝春,掌心內被割開的口子越來越深,可他卻像是完全不知道疼痛為何物。歷來冷玉般的臉此刻籠在暗夜裡,月華披覆了週身。
「阿春,倘若是你要我的心,我也可以剜給你。」
陳景明不過是一介書生,比不得軍中那些個粗莽漢子,這些血滴下來,看著就疼。
郝春說不清自個兒對陳景明這傢伙是怎樣個心思,但他聽見陳景明掌心流血,還是不能忍。他下意識把匕首往回縮了半寸,口裡頭卻叫囂的凶狠。「你丫今日必須把話說清楚,停,別再拿那些個甜言蜜語來哄小爺。你先說清楚,你丫到底還有多少事兒瞞著小爺?」
陳景明垂眼看了看已經縮回去半寸的匕首,薄唇微勾,在月色中輕笑。「啊,侯爺,你可當真是個心軟的......傻子。」
嗯?
郝春立即擰眉怒目,凶巴巴地瞪著陳景明。「你幾個意思?!」
「侯爺,你不是說我沒有心麼?」陳景明勾唇笑了笑,流血的掌心握緊了那把烏金吞口的匕首,又往袍子底下塞進去半寸。「那你大可以挖出來,對,手不要抖,再挖進去三寸,穿過皮囊......侯爺,你且看看我有沒有心?你看看,我的心是不是也是紅色的?」
兩行清淚掛在陳景明眼下,但暮色已盡,這幽寂的月光照不亮郝春視線。
平樂侯這廝中的毒發作緩慢,卻極其要命。起先是視線變得模糊,再然後,郝春的嗅覺似乎也變得不太靈敏。再下一步,是什麼?陳景明不敢也不願去想。再尋不到那個邪魅的南疆毒師姜九郎,或許郝春就真的會死。
郝春死了,那他還活著做什麼?
陳景明心裡頭懷著這樣絕望的念頭,笑語聲便愈發淒冷。「侯爺,你不如......當真殺了我吧!」
沉默。
持久並令人窒息的沉默。
郝春倏地收回匕首,渾然不顧陳景明掌心因此被劃出一道更深的長痕。他擰眉望著陳景明,有著前所未有的嚴肅。「陳御史,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陳景明低低地笑了聲,俯身,湊到郝春臉頰邊問他。「那,侯爺你呢?你可知......膽敢背著陛下擅自與烏古爾部落簽訂合約意味著什麼?侯爺你有幾個腦袋可以砍?還是說,你在長安城的平樂侯府內早就清理過了,府內剩下的那些人,死不死都無所謂?」
陳景明把嗓音又壓低了些,薄唇一翕一合,呼吸聲幾乎輕擦著郝春臉上的汗毛。「侯爺,你有沒有想過,一旦陛下知道你在西域丁谷寺內做下的事兒......到那時候,就連我,也沒命了?」
郝春瞳仁劇烈微縮,整個人脊背弓起,就像一張隨時準備出箭的弓。
陳景明彎腰輕輕地拍了拍他臉頰,輕聲笑道:「啊,看來侯爺原來沒想過。也是,下官在侯爺心中,除了偶爾能逗弄一下、床上能弄的你快活以外,怕是......什麼也不是。」
拍臉這樣輕佻的動作真不適合陳景明。
郝春倏然挑眉,呵地冷嘲了一聲。「看來不過是彼此彼此,陳景明,你既然不能信我、小爺我也不能信你,那麼這場貓捉耗子的遊戲......不如就到到此為止吧?」
陳景明縮回手藏在袖底,長眉微動,一雙深不見底的點漆眸垂著,鬢角松墨煙長髮在夜風中微蕩。
他似乎聽見了郝春的話,卻沒能聽懂。
陳景明身上那襲舊布袍很快就被血洇濕了。原本洗的乾乾淨淨的灰布袍袖底變得暗沉,與這正在降臨的夜色一般暗沉。血沿著袖底蜿蜒滲下,一滴滴,流的緩慢而沉重。
郝春赫赫地喘著粗氣,捏緊匕首的烏金吞口,就像是攥住他那支老郝家的紅纓槍。
那支紅纓槍被留在了西域,當給沙漠邊陲的那座暗寮,所以他們才能交換到足夠支撐他去長安城的藥------藥確是姜九郎所配,可緩解這世上眾多的毒,對郝春全身舊疤箭傷也有效。但可惜的是,這份被姜九郎留在沙漠邊陲的藥只能緩解、卻並不能根治郝春所中的毒。
南疆毒師姜九郎的東西,總是昂貴的。而且不好。
姜九郎的線人讓他們盡早去趟長安,說姜九郎或許仍在長安皇宮內做客。於是原來說著打死也不去長安的陳景明改變主意,推著一心打算去長安剖白送死的郝春,穿過秦嶺、蹚過黃河,千里迢迢地奔赴長安城。
眼下距長安城,不過是半月之遙。
陳景明垂下眼,呵地笑了一聲。「是了,在侯爺看來,為了向帝君表忠心,是連命都可以不要了。你老郝家留下的紅纓槍也可以不要了!有時候我真是看不懂你,侯爺......」
陳景明彎腰湊近郝春的臉,呵氣如霜。「阿春,你到底是想活、還是想死?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我?」
郝春赫赫地喘著粗氣兒笑了。「陳景明,小爺我又何嘗能懂你?你我認得也有七年了吧?可這七年間聚少離多,撇開那些少年時齟齬不談,咱就算被賜婚後這段!」
郝春一項一項地與他掰扯。「永安十五年,咱倆被賜婚,對那次是爺不好,醉酒後胡鬧著要人陪,你就來了,從此搬來爺的平樂侯府。永安十六年,爺在西域征戰,你來督糧,結果爺卻被你個混賬王八羔子給搞了。」
郝春頓住,耳內突然清晰地聽見陳景明的輕笑聲。
「呵!」郝春挑眉冷笑,右手把玩著那把血跡未乾的匕首,足頓了五六息才繼續道:「永安十七年,也就是今年四月春上,爺被人圍擊,你莫名其妙地也到了函谷關。」
陳景明忍不住打斷他。「並不是莫名其妙。侯爺,我是為了你才來函谷關。」
從郝春鼻孔裡發出一聲響亮的嗤笑。「行吧,就當你是為了小爺。話說陳景明你當日裡是怎地來的,怎地時辰掐地那樣准,還趕著牛車?」
這是那幾日生死存歿後,郝春頭一遭兒開口問他。
陳景明薄唇微勾,含著點笑。「對,是牛車。只因朝廷派遣的督糧官有兩個,我不耐煩與那些糧草輜重並行,先一步來尋你,結果在函谷關外就見遍地白旗......陸幾那傢伙居然降了。」
陳景明停頓了一會兒,自嘲地笑了聲,忍不住微微頜首。「對,我就是在那一刻,突然無比慶幸自個兒是督糧官,所以我手頭才有百餘輛牛車可供驅趕。侯爺,我可是為了你連臉面都拋了,直接驅趕牛車入谷。同時被委派為督糧官的王家小五郎,可是......對這件事兒嫌棄的很。」
郝春需要皺眉想很久,才記得陳景明口中所提及的王家小五郎。「對了,你來時,那些個長安城的官兒......他們怎麼了?」
「王家小五郎雖然粗魯,卻從不曾投靠安陽王秦典。」陳景明耐心地答他,逆著光,帶著點奇異的寬忍。「他一心要救你,也一心要救這應天. 朝,所以四月初八那日......他容我先行,並將數百頭野牛都用鎖鏈拴住,衝到函谷關外去救你。侯爺,並不是所有人都望著你死,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惡人。」
「惡人」這個詞,陳景明咬的很重。
於是郝春很歡喜。
郝春決定一物換一物,也與陳景明說句真心話。「陳大御史,我身上流著的有皇族的血,可是我並不想爭長安那把龍椅。」
郝春頓了頓,又道:「據說人的壽夭禍福,皆有天命。可惜小爺我不信命!我想要的,我決定自個兒去掙!你要與我一同去掙那個命麼?就賭最後這一把,胡了,你與小爺我一道去南疆裂土封王;輸了,大不了就是血祭菜市口。我不希望扯上旁人,所以,小爺我不需要你拿這塊碑去要挾程大司空。你懂?」
陳景明久久地凝視他,點漆眸在暗夜中尤其閃爍不定。良久,又或許更久,他終於緩緩地道:「......好,就賭這一局?」
「就賭一局又如何?」
郝春肆意地笑,渾似這具半殘的身體不是他自個兒的。暗夜裡,他笑到眉目軒揚。「陳大御史,你我皆不再是不諳世事的少年,你隨時都可以退出,甚至將小爺我拋在這碎石灘,小爺我也不怪你。可是......若你當真肯陪小爺我走到長安,我會敬你,從此後,小爺我就是當真忍你作我的夫,也沒什麼。」
最後這句話顯然激勵了陳景明。
陳景明攥緊袍底仍在流血的手掌,一不小心,就把郝春口裡的「忍」字聽成了「認」。這樣驕縱肆意的平樂侯,肯認他作夫?陳景明不錯眼地盯著郝春,清凌凌地問他:「此話當真?」
「當真。」
「不再改了?」
「嗯,不改了。」
「那個許昌平與白勝?」陳景明猶豫了一瞬,澀聲問道:「侯爺你當真信他們嗎?」
「當然,」郝春挑眉,在這黃河碎石灘邊的暗夜裡笑了。「......不信。」
「那,南疆之事?」
「一碼歸一碼。他倆樂意替小爺我去南疆收買人心,小爺我何樂而不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陳大御史?」
陳景明竟不能駁。
這樣無賴的郝春,似乎才是那個少年肆意的平樂侯。
他值得這樣的肆意,他......原本也該活的肆意!
於是陳景明勾唇,也緩緩地笑了。笑聲落在這無邊暗夜,像極了兩個無雙少年本就該有的癡與狂。
「好!」陳景明長聲笑著答他。「我這就毀了這座碑!」
**
又過了段時日,到了七月十四,遇鬼節。處處都掛著招魂的白幡,沿途漸漸多了村落炊煙,也有了些同行的伴兒。
於陽關古道上陳景明與郝春偶然遇著一隊販駱駝的西域胡商,胡商告訴他們,如今應天內亂,實在不是個做生意的好去處,因此他打算這趟回去西域便不再走這條道了。
郝春半個身子倚在界碑,聞言懶洋洋地齜牙笑了聲。「應天內亂?這話從何說起?」
那胡商雙手捧著水囊喂駱駝,抬頭看了他一眼,詫異道:「你們居然不知道?安陽王叛了,就連鎮守西域的那個什麼陸大人都在起兵造反,應天如今亂成一鍋粥。去年夏天江南道的米就沒能收上來,今年春又趕上狼煙四起,據說是,應□□內無將可派,說不定就連那位帝君都得御駕親征了!」
安陽王秦典造反?
郝春與陳景明對視一眼。郝春齜牙笑了笑,懶洋洋道:「安陽王造反不稀奇啊!他本來就是為了奪東宮太子位,如今做不成太子,可不就得造反。」
「嗐,就是這理兒。」胡商說話間已經飲好了駱駝,又從駱駝背上解開行囊,取出個囊餅在干嚼,口齒不清地歎了口氣。「反正現在長安城亂的很,具體亂成啥樣,一句兩句和你們也說不清。不過,你們要是真要去長安,可要提防這一路......」
胡商瞥了眼郝春,目光尤其在他坐的木椅上多停頓了片刻。「您這腿腳不便利,還是莫要去長安的好。」
陳景明一瞬間捏緊推動木椅的手,抬起臉瞪著那胡商,俊美的臉彷彿籠罩著寒霜。「他只不過是病了,不是腿腳不便利!」
那胡商叫他唬了一跳,忙賠著笑臉打了個哈哈。「是是,我不過就這麼一說。」
「你不該這樣說!」陳景明盯著那個胡商,點漆眸內滿是陰狠。「你既說錯了,就該向他道歉。」
......嗐,這都什麼事兒!
郝春無可奈何地拍了拍陳景明手背,眼角掃見這傢伙手背上居然青筋根根迸起,就更加無語了。
「咳咳,」郝春假意咳嗽了兩聲。「小爺我餓了。」
陳景明果然叫他這一句喊餓給分散了心神,低下頭,嗓音頓時放的輕柔。「還剩下半個囊餅,我拿給你。」
他倆這一路淨吃囊餅了。
郝春滿心不樂意,可若是陳景明這傢伙當真發作起來,那胡商怕是要倒霉。他莫可奈何地長歎了口氣,那口氣被他拖的特別長,末尾還打著小顫兒。「唉,小爺我天天吃囊餅,人就快變成囊餅了。」
那胡商忍不住呵呵地笑了兩聲。「我這兒還有些肉乾,要不?」
從郝春一雙丹鳳眼底流露出渴望的神色,灼灼其華。
陳景明只得朝那個胡商作揖。「敢問這肉乾怎麼賣?作價幾何?」
那胡商上下打量他們,尤其在郝春身上多停頓了幾眼,最後滿臉肉疼地揮揮手。「算了算了,都是趕路人,就送與你們吃吧!」
郝春與陳景明對視一眼,都喜出望外,追著那胡商不迭地問:「當真?」
「嗯,當真。」
那胡商自認倒霉,從駱駝隊裡找出儲存的肉乾,連袋子一同扔給他們。「吃飽了肚皮,可莫要再去長安!萬一把性命交代在那裡,就連這些肉乾都不值當。」
郝春低頭拆開袋子,咬牙扯開一塊肉片,口舌微卷,口齒不清地笑了聲。「老昌記?」
「嗯,長安西市的老昌記牛肉乾。」
陳景明臉色動了動,俯身湊到郝春耳邊輕笑了一聲。「阿春,你可還記得老昌記?」
郝春大笑,笑得滿嘴都在噴牛肉渣子。「哈哈,那哪能忘記!不就是在長安西市的那家麼,小爺我過去常常去啊!」
「那,你可還記得......」陳景明又揚起手,掌心內還纏著半塊紗布。
陳景明掌心內這道深口子是讓他割的,郝春一看見就心虛,乾咳了兩聲,尬笑道:「嗯?啥事兒?你說,你說了小爺我可不就記得了麼?」
呵,還是一貫的薄涼。
而且這廝越是心慌,就越是囉哩巴嗦一長串兒地話。
陳景明勾唇低低地笑了一聲,湊到他耳邊,耳鬢廝磨著問他。「永安十年,在長安城西市的老昌記......你如今可記得了麼?」
「......大概,咳咳可能不記得了。」郝春僵硬地繃起唇角,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陳景明笑聲愈低。「在那處,是你第一次親我。」
「咳咳咳咳咳......啊咳咳,」這次咳的大喘氣的是胡商。他險些被這倆年輕人的小情話給驚嚇到噎死,當即抓住駱駝就要跑。「那,二位繼續、繼續,哈哈!」
胡商動靜實在有點太大,郝春忍不住要抬頭看一眼,陳景明卻按住他的腦袋深深地吻下去。
蹀躞聲漸起。
一吻盡,郝春眼底微現迷離,怔怔地瞪著陳景明,忽然反駁道:「不對!咱倆第一次親上嘴兒不是在那間胡肆麼?你在裡頭畫畫兒的那家,我記得那家的胡姬還光著胳膊搖盅。」
......真是個欠x的貨。
陳景明眼神鬱暗,長髮輕垂,低低地「哦?」了一聲。頓了頓,又道:「原來你只記得那家的胡姬。」
「......也、也不是啊!」郝春心裡頭警鈴大響,忙不迭地,越描越黑了。「那不是什麼,你剛說錯了,關老昌記啥事兒啊!」
「哦?」陳景明再次俯身逼近,唇貼著唇,眼神鬱暗地逼問他。「當真不關老昌記的事?」
「不、不關吧?」
郝春後頭說的是什麼,就連他自個兒都不聽不清了,所有的話語都被陳景明吞了。
一句句哀嚎,連同郝春這個人,在界碑石上都被陳景明恨恨地拆吃入腹。
**
兩人越逼近長安,消息就越多。各路消息就像是長了翅膀的鷹,又似那盛夏烈陽下生長的野草般蔓延。到了七月末,郝春終於聽見了裴元的死訊。
「裴元死了?」
郝春有些不敢置信,又似乎隱隱地覺得理該如此,他離開長安時裴元就已經病的厲害,□症時好時壞,如今死了,似乎也不該感到意外。
可是郝春依然有些惘然似的張大了嘴,飽滿的唇瓣一翕一合,說出來的話他自個兒都不信。「他今年只得十六吧,還是十七?尚未及冠的人,怎麼說死就死了?」
他們聽到這則消息的時候已經到了萬年縣,再過去五十多里路,就是長安。
陳景明手裡頭提著只蘆花雞,站在院落裡皺眉。「聽說是......聽聞阿春你在函谷關戰死,此人受了大驚恐,竟活生生吐血死的。」
「不能夠吧?」郝春嘴巴張的更大了,又懼陳景明吃醋,整個人在木椅內往後縮了縮。「陳景明,咱倆先說好啊!他這件事兒真不關我的事兒,就是那個啥,你......夜裡頭輕點兒。」
最後幾個字微弱的就像是在嗚咽。
陳景明撩起眼皮,噎了噎,一雙深不見底的點漆眸內神色莫測。也不知盯著郝春看了多久,直到見郝春這廝弓起腰背越發佝僂的厲害,蜷在木椅內如一具枯骨,忍不住閉了閉眼。他拎著雞走到郝春身邊,緩緩地抱著他,啞聲道:「今晚不吃你,吃雞,可好?」
郝春努力地勾起嘴角,想要笑一笑,但這個笑容並沒能成功。神光從原本明亮的丹鳳眼中渙散,唇囁嚅地動了動,恍恍惚惚地,忽然道:「裴家養過我。」
「那是帝君下的令,所以他們才會收養你。」
「小爺我一無父母二無兄弟,在裴家時,裴元那小子喊我哥哥。」郝春自顧自說下去,抬起手,艱難地在膝頭比劃了下。「他那時候......軟糯糯的,跟只雪娃娃一樣,只有這麼高。」
他用「雪娃娃」這樣的詞來形容裴元,還特地說了「軟糯」,說完就後悔了,放下手,尷尬地笑了聲。「爺不是那個意思......」
陳景明喉嚨裡滾出來的話很輕很輕,只有一個字。「嗯。」
郝春便閉了嘴。他所中的毒據說是祛了的,在這一路卻時好時壞,越接近長安,他精神頭越少,瘦的厲害。他自己疑心在黃河邊那幾日他怕不是迴光返照,他肺經也傷過,如今箭傷、刀傷、長矛鉤出來的痕子,都齊活了。夜晚脫了衣裳,他自個兒都看不下去的,何況他兩條腿也廢了,也不知陳景明這傢伙怎麼能下的去嘴!
陳景明待他好嘛?他也不知道。
「阿春?」
郝春回神,看見陳景明提著雞在他眼前晃。「我去燉雞。」
「......好。」
那隻雞大概是只死的,不然怎麼會不叫喚呢?郝春瞇著眼,就那樣什麼都不想地,瞪著陳景明拎著蘆花雞去後廚。這幾日陳景明的嗓子貌似也啞,說的話......他經常聽不清。
他怕是聾了。
郝春自嘲地笑了笑,見陳景明已經走到後廚了,漠然地從屁股底下抽出那把一直被他藏著的烏金吞口匕首。
卡嚓,枯草般的長髮從肩頭截斷。
他在函谷關外中的那支箭上淬了毒,毒祛後,他一直掉頭髮,如今他行動不利索,每次都得麻煩陳景明替他洗頭,索性今兒個瞞著陳景明將頭髮全部剃了。
匕首總是不如槍快。
郝春想念他老郝家那支紅纓槍了。
「......阿春,你在做什麼!」
郝春遲緩地轉過頭,就見到陳景明一臉驚恐地朝他奔過來,指縫間似乎還在滴著血。這個慣來假惺惺的傢伙如今總愛對著他哭,有幾次夜裡,做著做著,陳景明就忽然無聲地哭,眼淚墜在他身上,燙的他疼。
這傢伙......看起來好像又要哭了。
「沒甚,」郝春勾著唇角笑,依然兩粒小虎牙尖尖,手裡頭握著那把烏金吞口的匕首。「天熱,小爺我頭癢,不好總讓你幫我洗頭。」
陳景明臉色煞白地撲到他面前,猛地揮手將那匕首打落在地,厲聲道:「你瘋了!」
郝春仰起臉,漠然地望著他,眼底就像是死了一樣。「你敢說小爺瘋!」
但是陳景明還沒來得及答他,他倒自個兒又癡癡地笑起來。「嘿嘿就是頭癢,你莫要惱,小爺我剃頭這事兒,跟裴元沒關係。」
陳景明抖的唇珠都在動,臉皮雪白,噗地一聲跪在他面前。「......侯爺!」
「爺不是萬戶侯了,也從來都不是,陛下沒賞過我封地,於是小爺我自個兒弄了塊地。」郝春自嘲地笑,身上披灑著枯黃的斷髮,偏過臉,凝著日頭想了一瞬。「陳景明,我沒那個命去見陛下了。」
陳景明捏住郝春的手,再後來,捏他的肩頭拚命搖晃。
陳景明在郝春的眼前晃來晃去,有時候清楚,有時候模糊的就像個夢。天色或許是暗了,郝春朦朧中見到了夜色,又或許那不是夜,而是他也忽然快瞎了。「爺中的毒,是六月雪吧?」
郝春艱難地側耳,可他沒能聽見陳景明的聲音,於是他又笑了。
「爺知道那玩意兒,車師國的奇毒,六月雪。據說中毒的人無論治不治,在六月盛夏都會毒發身亡。」郝春又笑了笑,他也快聽不清自個兒的聲音了,可是他還能開口說話。
能說話就好,有什麼還沒交代的,都一起交代了吧。
「陳景明你看小爺我還挺能扛的,居然熬到七月末還沒死。」郝春嗤笑道:「待爺死後,你記得替爺想法子去份書寄給車師國那幫老匹夫,就說,他們這毒不行。」
郝春自顧自地說話,自顧自地嗤笑,在眼前的「夜色」中嘮嘮叨叨地講了許多的話。他告訴陳景明,他老郝家的天井內常常積雨,又說起他藏過貓貓的那兩口大缸,說起他趴在菱花窗偷過姆娘的鵝黃色新衫兒,因為那件新衫兒被他染了墨,他總能記得那衫兒。
最後,他看見了眼前雪色降臨。
這一刻終於還是來了。
郝春自顧自地張嘴繼續說,他終於說起了永安十年盛夏的那個夢。
【陳景明,小爺我夢見過你,在遇見你之前。那天......日頭挺好的。】
第67章 大結局下
永安十七年七月末,萬年縣。院落裡的光滅了,黃昏中陳景明身上那件雪白儒袍染成了血色。
那日,郝春與陳景明兩個人依然沒能說出來......那些各自真正要說的話。比如郝春那些有關於老郝家的記憶,郝春到底也沒能告訴陳景明,他說的那些話,都不是真的。
在他老郝家天井內積的不是雨水,而是屠家那日的血水。在那兩口大缸內,他只躲過一次貓貓......是他爹死訊傳來那日。他娘吊死在那間有菱花窗的房間,也不是什麼鵝黃色的衫兒,而是姆娘最後抱他那次弄殘了半邊的花黃。
又比如,永安十年,郝春夢見的陳景明在奈何橋。
最後的雪色降臨,是黑雪。
什麼樣的雪是黑色?又是什麼樣的情人,會在奈何橋頭等著他入一入夢?
郝春最後在黑色的雪中癡癡地笑了,或他自以為是笑了的,他總怪陳景明這傢伙說話不盡不實,如今最後一次,他卻與陳景明是扯平了的。若有來生......倘或有個來生,他興許真能在那座鐵索浮橋頭,再次撞見陳景明。
希望來生第一次入夢,他是穿著衣裳的。
郝春倒在木椅內,又或許倒在了陳景明懷內,這種事兒他倆誰也不在意了。陳景明用鮮血淋漓的手抱住他,悲嚎的就像一頭狼。
穿著雪色衫兒、這世上頂頂好看的一頭惡狼。
「阿春......阿春------!」
陳景明後悔了!有許多話,他該今日一回來時就說,比如,他今日手裡頭提著的那只蘆花雞,再比如,他倆一路窮困潦倒,他為何卻能在那個晌午換上了件雪色的儒生袍。
陳景明原本想與他說許多則消息。他想說,阿春,帝君上個月就御駕親征了。界碑那兒的胡商知道的消息都不准,帝君持方天畫戟,親手殺了安陽王秦典,安陽王秦典的叛兵被盡數坑殺。陸幾降了烏古爾人,惹惱了帝君與程大司空,程大司空竟然與帝君那般,親自出長安,去討伐烏古爾部落。月氏國國主夫夫雙雙出現於戰場,援兵三十萬。程大司空發了狠,在號角響起時喊出的原話是,一個不留,從烏古爾、樓蘭到上下車師國,誰都不許再跨過黃河以東。
陳景明還想與他說,我今日出門終於尋著了風塵僕僕的姜九郎。阿春,姜九郎晌午就來。
他有那麼多的消息要說、可以說!可是臨入門,他卻想起郝春與裴元在大理寺外的那個該死的吻,那一幕如同幻影般在他眼前浮動,總唸唸揮之不散。於是......他說了一則最無關緊要的消息,他告訴郝春,裴元死了。
這則消息,竟成了郝春最後聽見的一句話。
陳景明抬起手,掌心內鮮血淋漓,夕陽從他指縫間漏過一絲半縷兒,於是便連那夕陽也成紅血。
他的光滅了。
就算這世上的人紛紛攘攘,他卻再也尋不著春了。
橐橐靴底聲停在陳景明身前,有人圍著他,也有進進出出的僕從,人人都在忙著端水盆、煮藥草,又或是忙碌著去扛箱籠。
天黑了,這世上的人總是那樣吵鬧。
「寒君先生,你莫要急啊!」姜九郎不知何時停在陳景明面前,嘴裡勸他不要急,唇角卻微歪,帶著股莫名的邪性兒。「六月雪雖在車師國號稱是不解之毒,但在我這樣兒的人手裡,那就是個屁。」
陳景明從垂落的額發中撩起眼,忽然笑了聲,薄唇微勾。「屁?」
「騙你作甚?」
姜九郎還待要說,冷不丁一隻鮮紅的手掌卡住他脖子,卡的他眼皮上翻。
陳景明登登登推著他脖子往前推撞,薄唇依然微勾,話語聲聽起來也很冷靜。「那請九郎告訴我,這世間什麼樣的屁能殺死他?嗯?又有什麼樣的屁能令他神智混亂、連話都說不清?嗯?還有,最後再請問一聲九郎你......」
陳景明冷冷地逼近姜九郎鼻尖,修長手指用力攥緊,長眉下那雙點漆眸死了般。
鬱暗,如深淵。
「請問九郎,分明說好的晌午你就來,你為何卻拖延到這個時辰?!」
門外有人提著燈進來。
燈籠成排,刷刷地照耀在長安郊外萬年縣這個僻靜的院落,刀兵聲匡匡,有人撲到廝纏在一處陳景明與姜九郎身邊,將已經被陳景明卡到瀕死的姜九郎解救下來。陳景明不知道被多少人按住手腳,癱著趴在地上。
應天. 朝謙謙君子如玉的第一狀元郎,如今雪白儒生長袍沾了塵、也泡過血,就連松墨煙長髮也披散著,渾似個活鬼。
燈火輝煌處,他看起來竟似也瘋了。
「帝君,」陳景明揚起下頜,生平頭一遭兒不曾跪拜,薄唇微吐。「呵,您竟也來了。」
燈火輝煌的中央停著一輛黃金輦,永安帝秦肅大馬金刀地坐著,濃眉下鷹眼鬱鬱。「朕是來看郝春的。」
「阿春......死了。」陳景明薄唇一翕一合。他被人按住手腳俯趴在地,脖子卻高傲地抬起,呵地一聲,笑得格外譏諷。「他一心要來長安見帝君,可是如今他死後,帝君才來。」
永安帝秦肅凶狠地俯身瞪著他,足有三息後,沉聲問道:「你怨朕?」
陳景明靜靜地笑,毫不畏懼地回視著這位應天最強大的男人,長眉一動不動,整個人都像是死了,又像是,他早就也隨著郝春一道瘋了。「陛下,臣不該怨恨您嗎?」
永安帝秦肅呼吸聲忽然粗重,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是該恨。你們現如今各個兒都恨著朕。」
君臣二人的對話,燈火中立著的人都不敢聽。嘩啦啦,在永安帝這句話落地後,所有護衛內侍都低著頭跪下去了。
夜,靜的就像是萬物都死去。
「郝春是我自幼看著長大的孩子,」永安帝秦肅開口了,語聲沉沉。他拋棄了自登基後的那個「朕」字,用了「我」。輦車兩側的燈燭儀仗隊都靜靜地,夜風吹動他一身玄色衣衫。他似乎在對著趴在地上的陳景明說話,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他自幼性子野,酷愛這世間一切漂亮的東西,於是,朕都予他。」
陳景明響亮地嗤笑了一聲。自從郝春死後,他說話與神態忽然越來越像郝春那廝。「也包括臣嘛?」
永安帝秦肅皺眉看著他。
「臣也漂亮,永安十五年,臣就是這世間最漂亮的那個少年郎。」陳景明薄唇微勾,眼底漸紅。「所以陛下也把臣予了他。」
永安帝秦肅呵了一聲,冷笑道:「你與他的婚事,不是你自家向朕求的嗎?他一心歡喜你,他從永安十年夏就歡喜你,可你卻故意端著。一直到永安十四年,大司空收你作學生,你竟然私自去求大司空,讓大司空替你巧妙地設計一樁騙局,好讓郝春那個傻孩子以為,這樁賜婚於你是不得已。你個卑鄙骯髒的蠢貨!」
永安帝秦肅驀然提高音量,怒吼道:「你該一開始就告訴他,你歡喜他!」
陳景明眼底充血,眼淚長流,但他卻倔強地梗著脖子輕笑出聲。「是啊,臣是卑鄙小人。臣歡喜他,願意為了他一同赴死,可臣卻......從來不敢告訴他。」
眼淚順著陳景明冷玉般的臉往下墜,模糊了他的視線。
「已經遲了,不是麼?」陳景明竭力地想要忍住不在旁人面前失態,可惜他眼淚沖的太洶湧,竟然順著唇邊一路流入喉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落在這個七月的靜夜,沙啞如一把鈍刀在反覆地切喉。「陛下,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不遲,咳咳你們聽......聽我說,」被遺忘在角落的姜九郎終於喘過氣來,卡著嗓子咳嗽道:「那個六月雪,當真有救。」
陳景明充耳不聞,只扭頭凶狠地瞪著姜九郎。半息後,陳景明猛然劇烈地掙扎起來,試圖要甩開那些膀大腰圓的護衛,好衝過去生撕了他。
護衛們死死地摁住陳景明。
他到底只是一介書生,他對郝春能用狠,是因為他有找恩師求來的那支月氏國秘藥。再後來,則是因為郝春受傷,已經是殘了的人,當然強不過他。可眼下無人再慣著他,也無人,再傍著他。
陳景明掙到滿臉都是血淚,長髮淋淋地落著汗,也沒能掙過去撕了姜九郎。
他漸漸絕望起來,下頜微抬,啞著嗓子嗤笑了一聲。「已經死了的人,還有救嗎?」
「有救,真能救!」姜九郎也急了,掙扎著在內侍攙扶下站起身,脖子那裡叫陳景明掐出一大塊淤青,臉色煞白。他教人扶著,面朝永安帝道:「我雖然來的略遲了些,但平樂侯在西域時本就已經服過幾味藥,要不他怎麼拖到這個時辰呢是吧?」
陳景明頓時大怒。「你這是嫌他死的遲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咳咳寒君公子啊!我喊你大哥行不?」姜九郎叫他掐過脖子,整個人氣勢都弱了,當場急的要跳腳。「我真沒那個意思!沙漠那個暗寮裡頭藏著的是我師兄,他賣給你的藥,那能有差錯嗎?」
陳景明壓根不信。「那他怎麼會死?」
「沒死啊,真沒死啊!不信你進去摸摸,心口還熱著呢!他就是毒發了,和我師兄給的那藥一衝,現在得有味藥去解,解了就好了,連帶著他體內的那些個餘毒,嗐那些就是個屁啊!」
陳景明這回瞪著他,點漆眸動了動,似乎恢復了幾分神光。「......什麼藥?」
「啊?」姜九郎一邊要看著永安帝畢恭畢敬地回稟,一邊又懼陳景明忽然發瘋,竟然一時間沒能跟上。
「你說的,要一味藥中和,他就能活。」陳景明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問他。「什麼藥?」
姜九郎挑眉。「鬼羽。」
永安帝秦肅皺著兩道濃眉打斷他們,狐疑地問了聲。「鱖魚?」
「......咳咳,是鬼羽,專長在車師國內的一種野草,毒師們都叫它作黑骨草。」姜九郎神色略認真了些,咳嗽幾聲,終於想起來為自個兒辯解。「我之所以晌午沒能趕來,就是為著要去拿這黑骨草。」
永安帝秦肅看了眼陳景明,頓了頓,沉聲問道:「這藥當真能救活他?」
姜九郎生平最恨人不信他,頓時拍著胸脯打包票。「那必須的!要是我不能把他救活,陛下你儘管來砍我腦袋。」
暗無邊際的黑夜裡,燈火忽然重又降臨人間。
陳景明眼底映照著火,心底也忍著火,霍然望著永安帝大聲道:「陛下,請允許臣進屋,去看一看他。」
他先前對著永安帝那樣驕矜肆意,就差指著鼻尖罵,如今突然前倨後恭,永安帝秦肅沉著臉冷笑了聲。「他是解毒師,他進去,能醫好朕的郝春。可你能做什麼?」
陳景明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永安帝對著他冷笑道:
「來人,給朕將他捆好咯!用根麻繩拴著,吊井裡頭浸一浸。」
匆忙從長安宮中趕來的侍衛們都鬆了口氣,齊聲應了。「是!」
半盞茶後。
在小院後頭,冰涼的井水面倒影出一張玉白的少年的臉。長眉在水面微漾,他看起來似一尊玉佛,又似那現了佛相蠱惑世人的魔。
陳景明被半吊著泡了水,越發美到觸目驚心,長眉下那雙深不見底的點漆眸微垂,時哭時笑。
笑聲在水面中蕩漾,哭聲也在這深井水面底沉沉地落下去。
「侯爺......呵呵呵呵,侯爺呵......」
不知過了多久,到最後,這少年的笑聲與哭聲都沉寂下去,玉佛一樣的臉漸漸地被燈火照耀,漸漸地,越來越明亮,漸漸地,離開了水面。
「寒君公子啊,你看看,你快去看看,我姜九郎可沒騙你。他活了!」
玉佛一樣的少年陳景明被人架住胳膊,如同拖一條死狗那樣,拖著往屋裡去。松墨煙長髮濕漉漉,每走一步,身下都是濕淋淋的水漬。
屋內,那個他心心唸唸的人仍然閉著眼。並沒能開口,喚他的名,或是跳起來神氣活現地罵他一字半句。
滿屋子都是刺鼻的草藥腥氣。
「陳景明,」永安帝秦肅的聲音響起,沉甸甸地,飽含殺機。「在允你見他之前,朕尚且有句話要問你。」
陳景明抬起頭,發現屋內所有的人都有著陌生的臉。這些侍衛他竟從未見過!白紗帳撩起帳鉤,小兒手臂粗細的白蠟燭燃著,帝君就正坐在床前,擺出了一副要提審的架勢。
噗通一聲。
陳景明被扔死狗那樣地扔在帝君面前,他撲騰了一下,勉強擺正身形匍匐著給永安帝行禮。「臣......」
「烏突帽兒山的事情若是成了,你二人都不再是我應天的臣。」永安帝秦肅驀然打斷他,聲音又沉又冷。「陳景明,你好大的膽子!」
陳景明匍匐在地,喉結滾了滾,半晌啞聲回道:「臣有罪。那事兒本是臣的主意,臣......」
「放肆!」永安帝秦肅高聲喝斷他,冷笑道:「你居然還想著要欺瞞,陳景明,你這是公然欺君!」
陳景明靜靜地抬頭,望著帝君在燭火搖曳中威嚴的臉。「確是臣的主意。」
永安帝秦肅久久地凝視他,半晌後,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哦?你以為......朕會認定,這是誰的主意?」
......當然是郝春那廝的主意。
陳景明不動聲色地答:「臣不敢妄自揣測君心。按我應天律第七條第五目,揣測君心者,死罪。」
沉默。
永安帝秦肅忽然擺了擺手,在屋內伺候的暗衛們都悄無聲息地撤出去。
「你且與朕說句實話,在西域烏古爾部落帽兒山一帶,郝春那廝到底在經營什麼?」永安帝秦肅頓了頓,濃眉微揚,忍不住失笑。「今歲在函谷關外,陸幾接了秦典的密令,私通車師國,謀劃著從關外借兵渡黃河,好來長安,奪朕屁股底下的這把龍椅。」
陳景明突然間想到了什麼,刷地臉色煞白。
永安帝秦肅望著他,點了個頭,頗帶憐憫般。「郝春原本就是朕相中的帝嗣,若不是他胡鬧,四處宣揚他只要與男子成婚,哪會被派到西域去。可是......朕也不是想為難他,他去年到函谷關,發現陸幾有問題後,曾與朕來信說,安陽王秦典要叛,讓朕務必提早防備著。朕只是沒能料到函谷關兵變來的如此之早......」
永安帝秦肅長久地沉默,陳景明在滿堂燭火中靜靜地跪下去,雙膝撲地,松墨煙長髮拂過臉龐。
「烏古爾帽兒山奪地,是臣的主意。」陳景明頭也不抬,順著永安帝的意思,一字一句地道:「平樂侯從不知此事。是臣私底下聯繫的許昌平與白勝,密囑他二人劫掠烏古爾部落首領阿拉汗的獨子,以此作為要挾,得帽兒山一帶共計疆域八百里,又曾密令白勝在那處經營建設,建得宮殿。如今陛下既都已得知,臣惟得一死。臨死前,臣別無所望,惟祈陛下垂憐,能允臣......再見平樂侯一面。」
陳景明一生一世所念者,不過是那個躺在白紗帳內的人。
那廝總是神氣活現,又總口中不盡不實,那廝與他到底有幾分真心,時至今日,陳景明依然不能確定。
但是也無所謂了。
左不過是一死。
陳景明重重地以額頭觸地。「臣求陛下垂憐!」
屋內除了他的叩頭聲外,再無聲響。
於是陳景明便一直不停歇地磕頭,直到,頭破血流。砰砰砰,松墨煙長髮染了額頭的血,掌心內的傷口再次裂開,剛被浸泡過的白袍冰涼涼地貼在他身上......不過這一切都無所謂了。
只要能再活著見那廝一面,只一面,他便......死也無憾。
不知過了多久,床前燭花畢剝地迸了一朵,燃著的燈燭下永安帝秦肅終於出聲。「這一切,果真都是你謀劃的?」
陳景明又重重地磕了個頭。「是。」
「再無旁人?」
「從無旁人。」
永安帝秦肅再次沉默。十息後,沉沉地笑了一聲。「好,既然如此,著......御史台中丞陳景明,革除衣冠,立即下入詔獄。」
陳景明震驚抬頭,額頭蜿蜒流下的血劃斷他半邊視線。「陛下?」
「今年秋,明正典刑!」
「陛下!」陳景明立即匍匐著往前爬,不甘地試圖抓住帝君那抹玄色衣袍。「求陛下恩典,能允臣再見平樂侯一面!」
永安帝秦肅振衣而起,冷聲道:「來人!」
屋外腳步聲不聞,只見無數條人影刷刷地闖入燈影下。
「將叛臣賊子......陳景明,立即捉拿入詔獄。」
「是!」
眼前人影憧憧。陳景明再次被人拖拽著往外拉,燭火內的小屋藥草味依然刺鼻,可惜那個分明近在眼前的人、那個靜悄悄躺在白紗帳內的人,他卻再也見不著了。
「不!」陳景明突然拚死掙扎,靴底死死地抵在門檻,扯破了嗓子,嘶吼道:「陛下------臣不服!」
永安帝緩緩起身走到他面前。應天皇族以玄色為尊,永安帝秦肅的玄色衣袍上繡著山河輿圖,錦繡輝煌,與郝春如出一轍的濃眉此刻高揚,鷹眼微瞇,冰冷的就像尊神。「你不服?」
陳景明紅著眼、披著發,手腳奮力地掙扎,嘶吼道:「是!臣不服!陛下分明允諾過,讓臣見他最後一面!」
永安帝秦肅漠然笑了聲。「哦?朕有允諾過你嗎?」
「......陛下!」
永安帝秦肅卻再也不搭理他,揮揮手,淡聲下令。「拖下去,拉入詔獄。」
「恩師、程大司空,他在黃河碎石灘邊替一人立過碑文,」陳景明啞著嗓子呵呵地笑起來。他如今什麼都顧不得了,只能拿那塊碑去換。「那塊碑,原本是封情書呵!」
永安帝秦肅身形一滯,半晌後,擰眉怒笑道:「這人瘋了,著------立即斬首。」
「是。」
「陛下------!」陳景明拚命踢打門檻,高聲嘶吼道:「李仙塵!那塊碑是恩師......唔唔唔......」
一塊黑布罩下來,陳景明口鼻都被摀住,再也喊不出聲。
**
永安十七年秋,九月十五,僥倖死裡逃生的應天平樂侯郝春於長安城大婚。
婚禮很簡陋,居然沒佈置在平樂侯府,而是在魚龍混雜的西市老昌記牛肉店內。事實上,整座平樂侯府就只來了一位老熟人,就是那位御賜的王老內侍。龍虎賁校尉王家小五郎作了儐相,同作儐相的,還有宮中諸暗衛首領。主要是平樂侯原本被賜婚的那位陳御史剛死沒幾日,屍骨未寒,雖然是兩個男人,平樂侯爺這樣急吼吼地迎娶新人,也讓朝野上下不恥。
只可憐老昌記被迫出售,換了位店主,據說是姓陳。
在大婚宴席上,帝君與程大司空雙雙便衣出席,彼此手牽著手、腿挨著腿兒,好的就像是之前那場有關應天第一才子李仙塵的風波從未發生過。
前塵舊事,都在推杯換盞中一筆勾銷。
郝春被灌了個酩酊大醉,醉醺醺地端起杯,沖帝君祝酒賀詞。還未曾開口,他先打了個酒嗝兒,穠麗眉目間滿是痞氣。「嗝......陛下,今兒個是臣的大好日子,求陛下......嗝......求陛下賞臉,再喝了這最後一杯,從此後,山長水遠。臣祝......嗝......臣祝陛下與程大司空壽比南山,永享安康!」
醉成狗的郝春撩起一襲雪白新郎倌兒的喜袍,右膝刷地跪下去,端著酒杯,丹鳳眼尾儘是些不忠不義的誠懇。
永安帝秦肅垂眼望著他,響亮地嗤笑了一聲。「你個狗東西!如今,朕可當真遂了你的願?」
郝春揚起臉,嬉皮笑臉地笑了,咧嘴露出兩顆雪白尖尖的小虎牙。「遂了。臣就知道,陛下是這世上再好不過的人!」
「你的夫人呢?」永安帝嘴角噙著抹恨恨的笑,捏住酒杯,一雙鷹眼故作凶狠地瞪著郝春。「可也遂意?」
郝春笑嘻嘻地爬起身,轉頭就去後面領來了這長安西市老昌記牛肉店的新店主,兩人同穿著雪白新郎服,雙雙跪倒在永安帝秦肅與大司空程懷璟的面前。
「稟陛下,」
「稟陛下與恩師......」
奉密旨大婚的兩人皆雙雙抬起頭,齊聲道:「遂意!」
與郝春並肩跪著的那人生就一雙漆黑不見底的點漆眸,薄唇微勾,又補了句。「臣陳景明,已遂平生之志。從此後,惟願陛下與恩師恩愛情濃、與天地同春。」
大司空程懷璟笑了聲,右眼下一粒鮮紅淚痣微漾。「不會再記得黃河碎石灘?」
陳景明全身一凜,聲音清凌凌,斷然道:「黃河碎石灘邊立碑者名諱與恩師相差一個字,是憬,不是璟。當日竟是學生眼花,看岔了!」
程懷璟不置可否,只呵呵地笑了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
又過了半年,永安十八年春,早就奉旨詐死的陳景明待平樂侯郝春毒真正祛乾淨了後,果然不負前諾,帶他去九州同游。
對外,永安帝秦肅宣稱是這兩人都死了。平樂侯爺郝春在大婚後不久就死於毒傷復發,而御史台中丞陳景明?不好意思,那個不是早就死了麼?!
永安十八年春盡,陳景明在塞外黃河邊,又再次哄郝春留頭髮。
「侯爺,你這副容貌,實在是不適合光頭。」
「爺以為你喜歡光頭!」郝春齜牙咧嘴地笑,在熾熱陽光下露出兩粒雪白小虎牙。「你不是一直歡喜伏龍寺那個光頭和尚姬央麼?咱倆大婚後,你還一直堅持要去趟伏龍寺看他。」
陳景明薄唇微勾,俯身湊近吻他。「那是去告別。侯爺,從今而後,就......只有你我二人。」
**
永安十八年,臘月。
在郝春新發長至齊肩時,陳景明某次沐浴後替他梳頭。郝春原本頭髮漆墨一樣的黑,自從中了車師國的劇毒六月雪後元氣大傷,新長出來的頭髮也發澤偏細軟淺灰,篦齒落下去,疏鬆蓬軟如新生的細茅草。
陳景明便立在他身後,邊俯身替他梳頭,邊緩緩地道,「與君結髮,祝君長生。」
作者有話要說:
全書終!應天. 朝堂系列還剩下最後一本《青蘋之末》,如果只是喜歡郝春陳景明這對兒的,可以看看現代篇《第二十年》,會作為前世今生寫,人還是他倆人,脾氣只是更壞了些hhh尤其陳攻,變身霸道總裁款了...( ̄0 ̄)
ps慣例嘮叨:
可能看系列文的會發現程懷璟改了個字,在系列第一本是憬,第二本璟,嗯他改名了,因為不影響閱讀所以就不解釋了。黃河邊那塊碑其實是用了五郎,不涉及憬/璟,陳攻撒謊並不高明hhhh
第68章 番外
蒼茫南疆,連綿沙山之間落著座翠綠色的湖泊。郝春騎坐在白象背上,口中悠悠地哼著歌,雪白頭巾下依然穠麗眉目,一雙秋水丹鳳眼內倒影出湖光山色。
「王,聖師說讓王,再往那座名叫帽兒山的沙山深處去。」
郝春不耐煩地咂舌,露出兩顆雪白小虎牙,喲了一聲。「行吧,偏他屁事兒多!」
南疆崑崙王開口罵聖師,底下人沒一個敢駁。聽都不敢聽!紛紛將頭垂下去,騎在白象背上護衛著郝春,群星拱月般,迤邐行向湖泊邊沿。
大象不慣爬山,尤其是沙山。郝春靈巧地躍下象背,及膝長靴踩在沙山,一落腳,就是一串深深的腳印。
「王?」
郝春頭也不回地揮揮手。「都回吧,本王要去山那頭晃晃。」
「可是聖師說......」
「他說?」郝春終於回頭,佯怒道:「天天都聽他放屁,就不值興今兒個本王自家做個決定?」
......行吧,反正夜裡被折騰的也不是他們。
眾護士面面相覷,隨後都忍不住嘴角掛著點隱蔽的笑,聽話地留在了湖泊邊。
白象倒影入秋水,湖泊藍的耀眼。郝春一襲朱紫色長袍,頭頂裹纏著及膝的雪白長巾,信步在藍天白雲下行走。
風是暖的,腳下沙發出細細聲響。
與中原相比,崑崙山腳下的健兒騎馬都不配鞍,靴筒聲橐橐,散落在郝春身後。掠過湖泊,遙望是一大片極盡纏綿的金紅色草原。郝春走走停停,忍不住撮唇聚哨,哨音掠過幽藍湖面,驚飛了大片棲息的沙雁。
「阿春------!」
遙遙地,似乎有人在喚他。那聲音起初只得一聲,後來在山谷間迴盪,就變成了千軍萬馬般吵鬧。
吵的他腦殼疼。
郝春不耐煩地皺起兩道聚翠濃眉,丹鳳眼一挑,笑不嗤嗤地朝湖對面吼道:「你丫躲在對面作甚?還帶著人手?」
先前說話那人停了停,隨後是馬匹駱駝迤邐行來的腳步聲,伴隨崑崙山腳下原著民們腔調古怪的歌聲。
這傢伙,每次來都這麼大排場。就連夜裡摸去他宮殿時都得隨從數百,呵,倒真是個講究人!
郝春笑不嗤嗤地手搭眉骨,見遙遙地一對騎兵逼近,蹚水過湖面。馬蹄濺起大片雪白水花,陽光異常明亮,湖面卻忽然隱隱然有水色霧氣一般。霧氣中隱約現出七頭白象,像背上安置鎏金蓮花座,騎像人靚妝錦服,分行兩側,中央簇擁著輛懸掛八角金鈴的輦車。輦車後頭又有許多人執高旗大扇,旗面繪龍虎山河,一個身穿雪白紵羅紗衣的美少年端然坐在輦車內。
冷風吹動車內美少年松墨煙似的長髮,露出半張臉,容顏完美如尊玉人。
輦車內的美少年長眉入鬢,眼神漠然,正是陳景明。
郝春怔愣了一瞬。
「阿春,」陳景明坐在輦車上招手喚他,薄唇微微噙笑。「讓你去沙山等我,你怎地總是不聽話?」
郝春呼吸促急,纏著烏黑馬鞭的手指也不自覺微抖。像,太像了!此時此刻出現在他眼前的陳景明,赫然與永安十年他在長安城郊外洗野澡時夢見的那美少年一模一樣。兩人相好了十年餘,到今日他才算當真見著這「夢中人」的模樣。
陳景明詫異挑眉,探身望著他。「阿春?」
「嗯?」郝春有些神思不屬,愣了愣,勉強勾起嘴角,齜牙咧嘴地笑了一聲。「你怎地從湖那邊過來?」
「候你不至,只得來尋你。」陳景明說話時依然含笑,又催促道:「這附近景色不錯,你且上來,你我今日一道走走。」
......走走?就這傢伙的尿性,怕還不是與往常一般,就是偶然在這尋了個作樂的好地方,要幕天席地地,壓著他這樣那般。
郝春齜牙笑了一聲,懶洋洋地打了個哈哈。「爺今日懶,身上不爽利。」
陳景明果然急了,探身望他,蹙眉道:「你這肺經兒的老毛病,我都替你治了尋到七株雪蓮,怎地餘毒還未能清?」
頓了頓,又道:「不能吧?姜九郎來信說......」
郝春翻了個白眼,一臉吃味。「他說的你就信啊?合著姜九郎放的屁都比爺爺我香!」
陳景明怔了怔,隨後緩緩地輕笑出聲,冷玉般的眉目俱是溫柔意。當著一眾南疆蠻人僕從護衛,陳景明悠悠地歎了口氣,揚眉笑了。「這世上,阿春最香。」
「嘖,」郝春叫他這句話誇得全身麻酥酥,哪哪兒都不自在。「咱聖師嘴裡誇起人來,真是爽的讓人褲子都沒得穿!」
陳景明揚眉笑得愈發意味深長。「怎麼,阿春你居然還想穿褲子嗎?」
郝春轉身就逃。
他邊跑,還不忘邊高聲叫囂了句。「呸!小爺我、我今兒個是出來看景的,沒空陪你辦事兒!」
「哈哈哈哈......」
從陳景明隨從隊伍裡爆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
陳景明也勾起唇,無聲地笑了笑,修長手指往郝春逃開的方向一指,淡淡地道:「王又不肯治病了。去,你們且把他押去帽兒山。」
「是!」
在南疆這地界,聖師的威望遠勝於崑崙王。陳景明不過輕描淡寫的一句,那批隨從立刻如虎狼般紛紛策馬騎象地圍擁過來,攆著郝春跑。
郝春兩條腿再長,也跑不過這些個畜生,沒多一會兒就被圍住。嘖,就是他這崑崙王當得再慫,他也不能叫這個「偽聖師」陳景明的蠻子扈從們給逮了。郝春一把掀開雪白頭巾,抻長了脖子,叉腰瞪眼地朝人群外的陳景明怪叫。「喂!你這傢伙,到底怎麼個意思?」
陳景明悠然坐在輦車內,長眉微挑,勾唇笑了一聲,笑聲異常涼薄。「怎麼個意思?王怕是又給忘了,王這一身舊疾沉痾,須日日治!」
此日非彼日。
郝春立刻又怒了。「你丫就是頭畜生!」
陳景明慢悠悠地抬腳下了輦車,早有人躬身蹲在下頭替他搭腳,又有幾個人扶著一身雪白紵羅紗衣的陳景明移步來到郝春面前。
陳景明自打做了南疆人的聖師後,容貌不輕易顯露,眼下也隔著層薄紗,瓊脂鼻下半遮。他天生容姿異於常人,總帶著些清冷氣,但他挑起郝春下頜的時候,言語卻異常下流。「侯爺,你逃不掉的!要麼幕天席地地做,要麼,當著這些人......?」
嘶!
郝春當場倒吸了口冷氣,暗恨自己又大意了,剛才那批自家隨從不該遣走。但就算不遣走,那批人估計也更願意相信陳景明。何況陳景明一直打著替他治病的名義!
郝春恨到咬牙,揚眉怒目,脖子梗的特直,脖子上青筋直迸。「小爺我今日就是不高興做!」
被拒了,陳景明也不惱,修長手指輕輕摩挲這廝的下頜,語聲含笑。「只可惜,由不得侯爺你不高興。」
三四十個人圍著他,郝春自然也跑不掉。他倒不是不能打,只是一則這些蠻子都是跟隨陳景明住在聖山上的,打了,就犯了眾怒;二則麼,也犯不著,他和陳景明廝混在一處,早就是人盡皆知的宮廷秘辛。應天. 朝帝君有旨,賜他與陳景明為夫夫,這事兒早就伴隨著南疆開市傳遍天下。但凡有草兒生長的地方,就有關於他和他的流言。
郝春眼珠子一轉,嘻嘻地笑了聲,露出兩粒雪白尖尖小虎牙。「喂!爺跟你說過沒,今兒個,原本是個特殊的好日子。」
陳景明那雙深不見底的點漆眸一動不動,緊緊盯著他,嗓音微啞。「......哦?」
「你把這些人都遣開,爺就同你說。」郝春頓時神氣活現。
陳景明靜靜地望著他,數息後,輕輕地揮了揮手。他身邊那些個蠻子扈從們果然作鳥獸散,紛紛牽馬的牽馬、御車的御車,嬉笑著散開。像背上那些錦衣美童子唱起悠揚的長歌,在日頭底下緩緩地繞過沙山湖泊,往聖山方向去了。
郝春大鬆了口氣,沖陳景明招招手。「你丫湊近些!」
陳景明不動聲色,反倒警覺地往後退開了半步。「侯爺你莫要作死,若是......」
這句「若是」還沒能說完,彭地一聲,陳景明就被郝春玩了個過肩摔,惡狠狠地砸在沙坑。沙是從兩人身後的帽兒山瀉下來的,細密綿軟,在日頭底下隱隱然透出極淡的金色。陳景明一襲雪白紵羅紗衣沾了細沙,撐著身子,仰起頭,冷玉般的臉寫滿錯愕。
「哈哈哈哈哈!」郝春笑得格外舒爽,搓著手,烏黑馬鞭習慣性地纏在腕骨,齜牙咧嘴地露出小虎牙。「讓你成日家弄我!」
陳景明也慢慢地笑了。「哦?侯爺是不是以為揍了我,就不必被我弄了?」
「呵!你丫就不能讓我弄一次?」郝春滿臉不是滋味,齜牙咧嘴地忿忿。「從來都是你在上頭,憑什麼啊你?」
陳景明笑了笑,慢慢地撣衣起身,望著郝春靜靜道:「難道下官伺候的侯爺不舒爽?」
......爽,還是蠻爽的。
郝春打死不肯承認這點,睜著眼睛說瞎話。「屁,那就是你丫仗著當年在西域救過我一回,要不爺爺我能讓著你?」
陳景明臉色變了變。剛才他被郝春掀翻,遮面的薄紗面巾掉了,眼下皮膚便有些慘白,墨發裡沾著沙與塵。他久久地凝視郝春,抿唇道:「你我二人遠避世事,來到此處,難道侯爺竟然一直當這是對下官的報恩?」
郝春啞巴了一瞬。
偏陳景明那個討厭的傢伙還在說,話一句比一句戳人心窩子。「侯爺若果真如此想,你......隨時都能回長安。」
「小爺我回長安作甚?」郝春不怎麼是滋味地嘟囔了一句,甩動空鞭,又試圖把話描補回來。「那不是什麼,咱倆說咱倆的事兒,你丫別打岔!」
「那,咱倆什麼事?」陳景明眼神微動,薄唇勾起一抹不明顯的笑意。「侯爺是要說,今日是你我定親的日子,還是要說,今日是你我第一次相好的日子?」
他倆定親是在長安,在永安帝為郝春第一次遠征西域大勝歸來舉辦的春日宴,彼時宮中瓊花開的正好。
他倆第一次好,是在郝春第二次出征西域、陳景明被陸幾灌醉的那夜,恰好也是個春夜。推算日子,竟然恰巧與長安賜婚那日相同。
所以陳景明問的兩個日子,都是今日。
郝春倒是沒料到,這傢伙居然都還記著,並記得這樣分明。他啞口了一瞬,啪啪地甩動空鞭,故意恨恨地揪住往事不放。「你丫的!明明當初說好了的,是你給我為妻,小爺我才是『夫』!」
「哦?」陳景明那雙點漆眸裡的笑意又深沉了三分。「原來侯爺是想聽我喚你一聲相公?」
嘶......郝春全身麻了一瞬。
陳景明又走近半步,涼薄雙唇緊貼著他耳後,偏聲音清凌凌的,冰一樣。「相公有沒有想好,今日......要怎樣過?」
那個「日」字,陳景明刻意咬音特別,就是怕他聽不見似的。
郝春惱羞成怒,一把推開他。「你丫、你丫的別得寸進尺啊!小爺我警告你,要是你再這麼欺負著小爺,小爺我就......」
他就待要如何,郝春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能說利索,反倒從喉嗓裡滾出幾個被伺候得極舒適的小顫音。
陳景明強忍住笑,一路吻到這廝最愛的那處,就著半摟半抱的姿勢將人壓到身下,滾入密道的時候,又含笑問了句。「侯爺,你待要如何?」
郝春這會兒眼睛迷惘地睜著,從丹鳳眼尾流出淚,不受控地叫喚了一聲,焦躁地催促這人。「你、你丫的......倒是快著些......唔......不是那兒。」
陳景明故意停下,繃著張冷玉般的臉問他。「侯爺你想如何,還沒說完。」
......都到這種劍拔弩張的地步了,他還能想如何?!
郝春又氣又急,憤憤然地咧嘴露出兩粒小虎牙,作勢要凶他。「你丫到底幹不幹?不干小爺我就回宮去了。」
陳景明終於沒能自持,在他連番催促下猛地進入,又俯身低頭吻他,歎息了一聲。「......侯爺呵!」
「嗯,......唔......啊!」
郝春爽的完全沒嘴答他。
這頓胡鬧直到一個時辰後才漸漸地收住,陳景明似乎意猶未盡,纏綿地吻他,咻咻地,總不肯令他安然睡一覺。
郝春漸漸地煩了,揮手推他。「你丫先躺下來,到底還有完沒完?」
陳景明又深深地叼走這個可恨的傢伙的唇。從少年初遇,到如今你儂我儂,天曉得他到底經歷了多少忍耐心酸?就算是說與這廝,這廝怕是也不能信。
這廝慣來是個沒心沒肺的。
「若有下輩子,阿春你想投胎去何處?」又約莫過了半盞茶,陳景明總算消停下來,緩緩地躺到郝春身邊,光津津的冷玉身子染了麝香,透著說不出的靡麗。
郝春側頭,睡意饜足地看了他一眼。又因為這傢伙色相實在不錯,夠賞心悅目,他便也歪著點唇角,露出兩粒雪白小虎牙笑了。「你管爺作甚?」
兩人剛好過,又是在幕天席地間胡鬧,陳景明怕他凍著,又怕這沙山再柔再細也比不得這廝一身雪白嬌柔好皮肉,怕沙子磨著他疼。於是只得用胳膊肘撐起半個身子,替他蓋好了那件雪白長袍。陳景明動作時,及腰的墨發輕輕拂過郝春脖子那塊小癢癢肉。
「嘶......」郝春探手胡亂抓了一把,不滿地嘟囔道:「癢!」
這廝現在既不像個殺伐果斷的將軍,也不像坐鎮邊陲的崑崙王,就只是個尋常的嬌柔少年。
陳景明也不知為何總是著迷於這廝容貌。佛家說紅顏枯骨,一切色相不過是具臭皮囊,可是如今他身下這具皮囊正散發出屬於他的麝香味,淋淋瀝瀝的,尚且有幾滴沾在郝春面頰。
陳景明拿指腹替他抹了,呼吸聲再次迫急。「阿春,......阿春!」
「嘶!你這傢伙屬狗的?嘖別啃那兒,哎喲喂,別......別鬧哈哈哈哈哈......」郝春教他鬧的又笑又叫,幾乎喘不上氣。
陳景明眼眸微紅,低下頭,見那根細細的紅線仍靡靡地纏著郝春後頭,紅線中央拇指粗細的明珠輕碰,喀喀作響。
「阿春?」
陳景明半歪過身子,手裡頭邊慢條斯理地往外抽明珠,邊俯低湊近了汗津津地逼問他。「如果有下輩子,你要去做什麼?」
「反正不要做人。」
郝春漫不經心地齜牙笑,剛想再說句狠話,什麼下輩子更不要遇見你這傢伙之類,冷不丁絲線被陳景明扯動,驚得他忙高呼了一聲,前頭居然有了尿意。「你、你這傢伙,快放手!」
郝春咬牙切齒地發怒,聚翠眉高軒,幾乎要破口大罵。
誰料陳景明反倒愈發得意洋洋,手裡頭精巧地盯著他那處猛攻,薄唇噙笑,又俯身近了一寸,氣息噴灑在他脖側。「嗯?侯爺不想再做人?還是......侯爺你只是不想再給下官做床帷裡的內人?」
「呸!爺從來都不是你的內人!」郝春又驚又怒,氣幾乎喘不上來,索性兩隻手作虎鉗惡狠狠地卡住陳景明肩頭。「你、你丫再不鬆手,爺就殺了你!」
陳景明一雙點漆眸動也不動,眼眸暗紅,勾唇笑了聲。「你便是殺了我,我也不能容你去到一個我不在的地方。」
「你......唔......!」
又一聲驚呼,郝春氣喘吁吁地落下汗,再不能與這該死的屬畜生的傢伙強嘴。
這一天,他和他一直鬧到了傍晚時分,夜色將暮半暝,帽兒山突然間落了雪,兩人身邊的沙山就倏忽變成座白了頭的雪山。細雪簌簌揚揚地,披覆在兩人髮梢眉眼,一如那年那月的長安城瓊花開處。
陳景明一次又一次地s. 欲得逞,在細雪靡靡裡將這位可恨又可惱的南疆崑崙王折騰到啞口無言。直到雪落半個時辰後,陳景明終於清醒了些,察覺身下這人似乎力竭,連忙小心翼翼地鬆開郝春,見這廝果然早已目呆口斜一臉睡意,索性就著那襲鋪地的雪白長袍摟住他,將他牢牢抱在懷裡,如同哄兒子那般哄他。「侯爺?」
郝春不應他。
於是陳景明薄唇微分,抱住人輕吻嘴角,喃喃地輕笑著喚他。「阿春?」
「......唔,」郝春乜斜著眼,勉強抬眉看了他一眼。
郝春今兒個被陳景明連著鬧了四五回,乏的很,濃眉耷拉著,眼尾剛才迸出的生理性淚水還未乾透。
「你須同我說句真話,」陳景明壓低了吻他,話裡隱隱含著威脅。「否則,這接下來的三個月齋月過了,你也不許上朝。須日日夜夜,陪我到明年春盡!」
「嘶......!」
在細雪紛飛的沙山上,郝春被弄得身子滾燙,兩側臉頰早不受控地飛起緋色雲霞。他眼下見陳景明又湊近了,怕這傢伙還有甚手段沒使完,連忙齜牙咧嘴地佯怒道:「你、你丫又要作甚?」
陳景明勾唇輕笑,又憐惜這廝,又恨他不解風情,徘徊良久,最後只得歎息了一聲。「不做了。我這輩子別無所求,只不過盼著能日夜挨著你,多喚你幾聲。」
郝春翻了個白眼,響亮地嗤笑了一聲。
「你不信?」陳景明低身溫柔地吻他,替他逐一吻盡週身污漬,墨發輕垂。許久後,又輕聲道:「阿春,所以倘或當真有下輩子,你......切莫要忘了我。」
「下輩子的事兒,下輩子再說。」郝春見他當真不再有甚動作,便放下心來,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瞇縫著兩隻眼尾微紅的秋水丹鳳眼,一臉睏倦地嗤笑了聲。「現在,爺想睡覺。」
「我挨著你睡。」
「......唔,隨你。」
「阿春?」
「......唔。」
「你去何處,我便去何處尋你。記好了!」
「......隨你。」
郝春困的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光. l的後背立即被兩條胳膊纏上,肌膚相觸間暖意叢生。行吧,怎麼樣不是一輩子?就算他當真死後去了地府,過奈何橋,投胎到了別處,以這傢伙的尿性,必定還是要跨過奈何橋逐他而來。
倒不如應了他。
於是郝春在臨睡前又閉著眼嘟囔了句。「有本事,你就來找小爺。」
陳景明沒回他。
郝春略等了片刻,就再也等不得了,呼呼地睡了個深沉。他到底是個貪圖舒適的,眼下舒適的直哼哼。
他沒看到,在他身後的陳景明牢牢地抱住他,一雙點漆眸在黃昏夕陽中熠熠地映著餘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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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書載,越南疆冷海半月,至崑崙國。
那處山名叫做崑崙,國名叫做崑崙,海子名叫做崑崙。那裡的人,也被叫做崑崙人。
據說崑崙不禁男子成婚,也不拘禮節,在教化之外。又雲,應天永安年間受封的崑崙王郝春與崑崙人的聖師陳景明,從此再沒入過中原半步。
終此一生,白首偕老。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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