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镣铐[BDSM] 作家:正弦倒数

无声镣铐[BDSM] 作家:正弦倒数
bdsm/k9/ds关系/狗血失忆梗/大写HE
有前传《好学的江帆》,配合前传食用体验更佳。另有额外彩蛋《我们当中出了一个叛徒》。
皆调教文。
00
C市城郊,连环车祸。
远远地,有警笛声盘旋在城市上空,绵长、尖锐,像一声声悲痛的哀鸣。
杜君棠倒在驾驶座上,温热的血凝在发梢,未干涸的顺着脸庞错杂地滚落,缓慢地浸润过眼球,蹭过唇角,啪啪地滴落在车座旁。
空气里有升腾的尘土味,危险又恼人的味道。
周遭是惊叫怒骂的人声,很吵,杜君棠仅存的那点微薄的意识逐渐被抽离走,他忽然很不安地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一声也在呼唤着他。
他不得而知。
疼痛催逼出眼泪,和着血弄污了白净的脸。手边是那人最后一次模考的成绩,也彻彻底底被鲜血染得模糊不清。
红色,灼热的红色。
脑海中最后惦念过的是牙尖破开皮肉时的红,是那人跪在脚边温柔缠绕在脚踝上的红。
终于,沉寂了。
他甚至连不舍都来不及。
一切在无垠黑暗中,彻底了无踪迹。
01
空旷的客厅里坐了五六个人仍然空旷,江帆环顾四周,那些正襟危坐的人与富丽堂皇的背景倒是很相称。他不由也跟着挺直了脊背,尽管他的耐心已经快被漫长的等待消磨殆尽。
江帆百无聊赖地仰头,凝视客厅中央的水晶吊灯,暗叹樊沛对自己倒是从来不吝啬。他仔细地观察着,那光仿佛是碎的,看得他眼晕,他左右晃晃脑袋,好像那灯也跟着他晃似的。
“江帆,帮我选条领带。”
衣帽间里缓步走出个高大的男人,手中捏着三条领带。他前额圆润,鼻梁高挺,颧骨很高,乍看一股子精明刻薄的味道。他顶着乱发走进气氛严肃的客厅,衬衫领口的几粒扣子也全没系上,嘴角挂笑,那笑却不到眼底,明明白白让人读懂他虚假的热情。
“老板,这事儿不归我管。”江帆将来人上下扫了一眼,只觉得脑仁疼,他硬压着不快,提了提嗓门,“晚宴八点就开始了。小林姐,去帮帮老板。”
樊沛似乎没想过江帆会在自己面前使唤人,他一愣,几步上前,停在江帆面前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选一条。”
江帆懒得跟他硬抗,在三条差不多模样的领带中随便指了一条。
樊沛对他的敷衍视而不见,并没有开口训斥,他点头,视线从江帆微蹙的眉头滑向绷紧的下颌。
“你今晚到底在慌什么?”
“抱歉。”江帆不自在地朝后挪了挪,别开脸。
面对老板的质问,认错总归是稳妥。
樊沛没应这一句,他转身,叫了林秘书去里头替他打理。
好在磨蹭归磨蹭,最后紧紧巴巴出发还是能赶上。他们一行人坐商务车,没人敢跟樊沛同排,个儿让个儿的,轮也轮到江帆了。
一旁的老板降下窗子吹夜风,丝毫不担心他刚定好的头发被吹得稀乱,脖子上的领带正是江帆选的那条。
江帆半个身子倚着车门,恨不得跟樊沛中间隔条金沙江。
樊沛望着远景的目光忽而飘到江帆身上。江帆感觉到了,全当不知道。樊沛惯于使那些暧昧手段,像只热衷于招摇过市的公孔雀,他身边那些年轻新鲜的男男女女们也热衷于应和他,可江帆顶烦。
“我是不是还没说你穿这种款式的西装很好看?”樊沛单手支着自己的脑袋,视线凝在江帆领口的小领结上。
“你现在说了。”江帆这才回看他,面无表情又象征礼貌地一颔首,“多谢老板夸奖。”
车停在一座高大建筑物前,有门童上前拉开车门,江帆道过谢,站在原地等他慢条斯理的老板。
来时不觉得怎么,真要踏进门了江帆心中才忽然生出些莫名的紧张感。他紧跟在樊沛身后,心脏咚咚地在胸口里跳。每踏一步,似乎都有种诡异的感应,牵动着他脆弱的神经。
一种遥远而陌生的抽痛。
他恍惚头重脚轻地行进着,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要栽倒。
一进会场,江帆的目光便急切地扫过会场每一个角落,带着强烈而火热的力量,甚至于有些慌乱。只扫了一遍,紧绷的肌肉就骤然舒展开,他心里空落落的,像场猝不及防的失重。
没有。江帆在心中低低地念,他反复着咀嚼,不知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安抚自己。
他垂下了头,藏起眼中显而易见的失落。
这是场商业晚宴。西装革履的人们笑着碰杯,假意客套,随口一句都可能在打机锋。江帆是樊沛的特助,免不了要跟着那人一起装笑脸,必要时还得替老板挡酒。
他迷蒙着,强打起精神应付了一轮又一轮,直到脸都要笑僵了,总还抱着期望悄悄瞥一眼大门口。
“杜家那小子排场够大啊,是不愿意跟我们这些老骨头打交道还是怎么?”
江帆立在樊沛身后,闻言忽的警觉地竖起耳朵。
说话那人五六十岁,油光满面,大腹便便,是本地一个资历较老的药商,只不过这些年越发式微。江帆曾代替樊沛接触过他。
樊沛不动声色地抿了口酒,他跟杜家那位算同辈,没必要跟着别人逞口舌之快,闻言只是笑笑,却并不让人清楚知晓那背后的含义。
晚宴渐入佳境,樊沛则更加分身乏术。
江帆来时没用餐,此刻喝了一肚子水,更觉不适。他低声向樊沛请示过,自己去到一边拿吃的。吃着,心中又多少有些负气。他甚至想,那个人是不是故意在躲他。
为什么不来?他怎么能不来?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等了他多久?
多久呢。
久到江帆再也尝不出生活的苦与甜,机械地在社交中表达着自己的喜怒,日复一日地坚持生活,只想着有朝一日再相见,一定要掐死他,以泄心头之恨。
他恨死他了。
江帆这样想着,心口憋闷到上不来气,膈肌仿佛逆反地跟着颤起来,胃里翻江倒海。
他根本做不到。
江帆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扶住桌沿,额上浮起一层薄汗。有侍应生上前询问他状况,他摆摆手说没事,取走了一杯热水。
想吃甜的。
被或殷勤或谄媚的攀谈声吵得烦闷,江帆委屈地挪着步子走到甜品台前。粉白色的摆架上搁着糖果色的马卡龙和造型可爱的纸杯蛋糕。大概是大男人流连甜品台多少有些难为情,他一边给自己揉小腹,一边认真挑选着想吃的甜品,预备一次拿完。
江帆努着嘴,低头思索。
门口忽的传来动静。
甜品台正对着大门。江帆视线前移,先看到的是一双皮革长靴,皮带在西装马甲下摆处若隐若现,来人每一步都走得极利落,连带着敞开的黑色大衣的衣摆也跟着翻动。他单手抄在衣兜里,无端让人觉得桀骜。
两双眼睛隔着甜品台,视线就这样不约而同地撞到了一处。
像一瞬,像百年。
杜君棠微扬着下巴看他,眼中的索然仿佛恒久不变,他单手扶正自己领带,却在凝眸的某一刹微微愣怔。
没有想象中的山崩地陷、电光四射,那一眼极轻盈,像一吹就散的绒毛,悄然落上去时都小心翼翼、胆怯不安,生怕惊醒了,惊醒了谁的一桩美梦。
江帆站在原地几不可见地颤抖,他手里还端着爱心纸包装的杯子蛋糕,咬着下唇忍耐胃中的煎熬。
江帆从没想过再重逢时自己会这样狼狈。
世界忽然陷入死寂,那张模糊了多年的脸一点点在眼前清晰。他却慌乱起来,又蓦地感到眼热,他攒了七年的爱语和埋怨,也尽数沉没在思念的汪洋中——那些日日夜夜中如流水般的思念,终于汇聚在了一起,那样声势浩大地要冲垮他。
可江帆还是站稳了。
他站在岸的这一端,渺茫又无措地想,他的八六真的长大了。
那位姗姗来迟的贵客吸引走了会场内所有人的目光。
他风尘仆仆踏入,脚步渐缓,再停住,眉宇间尽是淡然,连带着身上的那份倦意也透着淡然,似乎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关心。可那微蹙的眉头多少又能显出些他的小性子——像孩子般没耐心,不通人情,连睥睨都无差别地扔给所有人。
真是倨傲。可他抿抿唇再抬手去调领带,又倨傲得十分性感。
一霎安静后,有几人先反应过来,笑着招呼几句,而后众人很快又恢复如常。谈笑声再次荡满整个会场。
推杯换盏中,角落里有年轻人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嗤鄙道:“装什么矜贵,做这行的谁不知道他杜君棠是私生子,连他妈大学都没念过的土鳖,这才刚站稳脚跟多久啊就飘上了,真当自己是杜家人以后能分家业呢?”
旁边的人闻言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撩起眼皮又看了一眼杜君棠,面色复杂道:“这些话你私下悄摸着说就行了。你老爸前儿不是才跟那位谈了生意,他性子怪着呢,别你几句话传他耳朵里,到时候把事儿搅黄了。”
年轻人面上的不忿更明显,可到底没敢再把这话题续下去。
两个人对望的时间久得有些突兀。
江帆恍惚看痴了,身体也僵住,手中的小盘子在不知不觉间倾斜——倾斜到一定角度时,盘中的杯子蛋糕岌岌可危。
此时,忽然有只手扶住了盘沿,江帆感到肩上一沉,飞走的意识很快回到了身体里。
樊沛揽着他肩头,贴他很近,嗓音轻柔地询问道:“还想吃点什么?”
江帆的目光重落回甜点台,心下却有些慌了,急于挣开樊沛。可樊沛的手箍他箍得很紧。
那块名为“清醒”的拼图被江帆打得稀碎,此时才有力气一片一片将它们缓慢地凑在一起。他头疼地思索,自己今晚的行为会不会表现得太反常,会不会惹来其他人怀疑,会不会给那人带来困扰。
“想吃什么?”樊沛的手从江帆的肩头滑到了大臂,整个人几乎贴了上来,这动作像是要把江帆抱进怀里。
江帆登时感到头皮发麻,一阵不适,强硬地退开一步。
樊沛这老板平日里再没正行,对得力手下也仅限于言语暧昧而已,江帆还从没在他这受过这种骚扰。
“不用了,够了。”
江帆态度疏离,拿住自己的盘子,不动声色地将另一边从樊沛手中抽了出来。他没敢再看杜君棠,转身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随行的人立在旁侧,杜君棠侧耳听着身旁那位优雅女士的问话,察觉到甜品台那边的二人背影渐远,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余光。
他礼貌地点点头,回道:“是去慕尼黑谈了那件事,没想到耽误这么多天。刚下飞机我就带着人过来了,结果还是迟到,抱歉。”
话是这样说的,神态中却不见一丝谦卑,反倒是问话的那位慌忙摆手,仿佛连他这声轻飘飘的道歉都受不起。
二楼休息室内。
酒液滑入高脚杯中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格外清晰。
隔着小桌,江帆瞟了眼樊沛的背影,才终于肯为自己卸下点劲儿,扔掉那些压根就不必要的得体,瘫坐着,任由自己一脚陷入酸涩回忆的泥潭中。
半晌,樊沛带着两杯红酒走近江帆,彼时江帆已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看上去和平常无异。
樊沛倚在桌边,瞥了一眼顶部被啃掉好大一口的草莓纸杯蛋糕,将高脚杯递向江帆,一副预备推心置腹的模样。
江帆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
樊沛轻轻晃了晃酒杯,沉吟片刻,状作不经意道:“看对眼了?”
江帆先一愣,尽量使自己保持呼吸平稳,却如何也答不上这话,干脆别开脸,猛灌了自己一口酒。
樊沛轻笑,笑得却多少有些嘲讽,“你别看那姓杜的人模狗样,手黑着呢。他心里有病你知道吗?顶爱折腾人。”
“一天到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把自己装得跟救世主似的——我手上有个项目,叫他拿住点小辫子,死活不撒手。有钱大家一起赚多好,净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从根儿上就不是一路人,咱们早晚要跟他闹一场,你离他远点儿,别让他套了你的话。”
樊沛垂头俯视江帆,那人一副听愣了的模样,像在思考什么,神情呆呆的,没了往常的精明狡黠,倒很有些可爱。
他心尖被搔得发痒,情不自禁地一伸手,用拇指抹掉了江帆唇角那点残留的酒液。
那动作很快,像一片羽毛擦过去。
江帆被樊沛的话扰乱了心神,大概是关于杜君棠的一切都没法不让他分心。
迟钝的感官感知与分析外界刺激的能力减弱,以至于他对樊沛略显轻佻的动作也没反应上来,只是在樊沛的手指离开后,下意识地舔了舔被摸过的位置。
樊沛微眯着眼看江帆探出的那一点嫩红的舌尖,那颜色远不如酒液艳,却恍惚带着某种诱人的馥郁,带着欲望。
他看了眼江帆手中早已见底的高脚杯,挂上惯常的轻佻又狡猾的笑,眸色渐沉,别有深意道:“我去洗个澡,在外面等我。”
樊沛走至浴室门口,看江帆原地垂头思索的懵懂模样,目光肆意流连。他生出些坏念头,又刻意补了句:“刚那个人啊,你也甭惦记了。”
浴室的门“咔哒”一声合上了。
江帆只顾理顺思路,其实根本也没听清樊沛究竟说了些什么。
真正让他从杂乱思绪中抽身出来的,是逐渐发软的四肢。那股疲惫和麻痹是缓慢的,又渐渐清晰,从指尖开始,一点点,蔓延到后脑。
江帆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单手撑着桌面,他用力地甩了甩脑袋,才隐隐觉得有些好转。
目光移至手边的高脚杯,江帆心里忽的一咯噔。
酒里有东西。
03
痛感对维持清醒有奇效。
室内一片柔和暖光,尖端带红的剪刀安然躺在木桌上。
江帆耷拉着左手轻轻悄悄地挪到床头柜旁,才一会儿工夫,药效和疼痛惹得他直冒冷汗。刚手劲儿没控制好,似乎是划深了,疼得要命,血汩汩而下,浸得小臂那一片衣料透湿。
可四肢逐渐迟钝的过程并没有被阻止,江帆一狠心,又去咬腮帮子里那块嫩肉。
疼啊,太疼了。泪光在他眼里闪了闪,他疼得脸都皱到了一处去,脑袋高速运转,开始下判断定结论。
樊沛和八六;樊沛和八六在生意上有分歧;樊沛骂八六;樊沛和八六势必要对立;八六或许能从自己这里获取有效信息。
——好。
江帆当即做了个深呼吸,平复身体反常的颤抖,晃悠悠地俯身,一把拿走了搁在床头柜上的樊沛的电脑包。
浴室内哗哗水声不断,间或能听见随口哼唱的小调。江帆朝那边瞥了一眼,顾不上许多,抓紧自己最后那点微薄的意识,夺门而出。
一楼会场的晚宴几近结束,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江帆怕樊沛追上来,步履匆匆,他右手拎包,抬起左手佯装擦汗,挡住自己因为疼痛而略微扭曲的神情。
汗液顺着手臂滑进了伤口里,江帆贴着墙走,脚下发飘。
会场外的斯宾特内,杜君棠沉默地对着电脑工作,他实在累得慌,只有刚到时进去和几个必要的人打过招呼谈了谈,而后便把其他应酬全扔给了自己的员工,重又回了车里待着,吩咐底下的人有事再找他。
一旁端坐的助理丛阳没被老板派活,无事可做。
老板沉默,他只有跟着沉默,眼睛珠子都不敢多转,生怕自己一没留神影响了他老板。他左忍右忍,愣忍了一个多钟头,忍得他想在车里放死亡金属。
丛阳怎么也琢磨不明白,他杜二少平常虽然话也不多,怎么也没像今天这么冷过。忒冷了,杜二少就这么坐在丛阳对面,浑身发仙气儿,无端让丛阳觉得他们这车顶盖不是车顶盖,是棺材板。
丛阳放飞自我地想,那他俩这就是合葬啊,不对,这叫陪葬,不行,那可不行,他陪也要陪个话多的主儿,不然这下去了得多寂寞啊。
“你这什么表情?”杜君棠忽然停下了滚鼠标滚轮的动作,撩起眼皮,淡然问道。
丛阳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或许已经把嫌弃表现在了脸上。他及时补救,朝老板露出个淳朴和善的假笑。
“下去,”杜君棠用下巴朝车门方向点了点,“下去抽根烟。”
丛阳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啊?”
杜君棠把目光重放回自己的电脑屏幕上,道:“看着你碍眼。”
丛阳一脸歉疚,心里美滋滋地溜下了车。
一支烟很快燃到尽头,丛阳刚实在坐乏了,此刻漫无目的地在车外晃悠,不时抬头看天,数一数少得可怜的星星。
是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了,但那声音又好像夜风扯拽过树叶,丛阳深吸一口气,仰头闭眼,享受这宁静的夜晚。
忽然,一股力直直将他撞到了斯宾特的车前盖上。他捂着腰“哎呦”了声,才反应过来倒向他的是一个人。
丛阳扶他站直,手指蹭过他发梢和颈侧,全是潮热的汗。
眼前渐渐出现重影,江帆抱着电脑包,急切地抬起软绵绵的右手,隔着西服外套去抠左臂上的伤口。
江帆仰头痛苦地闷哼一声,有汗流进他眼里,他顾不上擦,嗓音沙哑地朝丛阳道:“给、给……”他颤巍巍地递上电脑包,下意识想叫“八六”,又在某一刹反应过来,改了口,“……杜君棠。”
丛阳对着光看那张布满汗的惨白的脸,他想起来了,是他们刚入会场时站在甜品台附近的男人。
此时司机从车窗伸出脑袋询问状况,丛阳如实说了。隔着挡风玻璃,他看见司机回头,似乎在征求他老板的意见,片刻后,司机又看向他,朝他点了点头,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江帆是被丛阳硬拖上车的。他完全走不动道了,纯是吊着一口气硬撑着逃出会场的。
杜君棠吩咐道:“老杨,开车。”
丛阳架着江帆的手没松,却惊讶道:“啊?其他人不是还在会场?”
“通知他们今晚就在这儿住下,”杜君棠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他重复道,“开车。”
汽车发动。丛阳没得指令,只在坐稳后,将拖上来的人放倒在地上。
杜君棠靠在座椅上,垂眸看着倒在他脚边的男人。那人发汗发得不太正常,嘴唇苍白,双眼微阖,卷翘的睫毛带着水光,不知是汗还是泪。他蜷缩着,身体小幅度地颤抖着,小口小口地呼吸,忽而动了动脑袋,像要找谁蹭蹭。
很可怜,像小动物。
杜君棠缓缓坐直了上身,观察得更仔细,却并不言语。
江帆隐约感觉到汽车处于行进状态,有些颠簸,他睁开眼,努力辨认注视着他的人是谁,那画面很迷蒙,他却忽然很想哭,“吭吭”地咳了起来。
他将电脑包软绵绵地推到杜君棠脚下,换了仰躺的姿势,胸口缓缓起伏,低声道:“密码是……fp647151224。”
杜君棠没反应,丛阳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替老板把东西拾了起来。丛阳瞟了一眼江帆,大概也想起后来带走他的是谁了。
他推开笔电开机,看着用户界面,沉声道:“老板,好像真是樊沛的电脑。”他啪啪地输入江帆方才报出的密码,在敲下回车后,惊讶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操,对了!”
丛阳立时转头去看杜君棠,却见杜君棠仍保持着俯身观察地上那人的姿势,头也不抬一下。丛阳怀疑杜二少根本没听见他刚才说了些什么。
车内于是又这般无理由地沉寂了。丛阳看了看人事不省的江帆,又看了看神情专注的杜君棠,无端有些发毛。
恰在此时,会场那边的员工来了电话。
丛阳听完,略显纠结地望着杜君棠,道:“老板,咱、咱们回哪儿?屠越说樊沛在会场找了一圈人,现在带着手下的出会场了。”
杜君棠的话像回他,又不像回他,“顺路找个地儿,把这人扔下去。”
“啊?!”丛阳一双眼瞪得老大,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和樊沛有什么恩怨,跟我无关。”
“我看过樊沛那份真的质检报告,”杜君棠坐直了身子道,“这又是樊沛的人,谁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回去之后,你找人查查这电脑有没有装监听监控。”
丛阳当下又觉得此话有理,拿人工资替人办事,他点点头,却还是有些犹豫道:“那咱们……就把他扔这儿?”他指了指窗外。
杜君棠顺着丛阳的动作看了一眼,窗外大路平坦。
“接着开,”他收回目光,吩咐丛阳,“把医药箱找出来。”
“啊?啊……哦。”丛阳心中再奇怪,手里还是得照办。他翻出车内常备的医药箱,转头看见他老板把人家小伙衣服脱了。
他眨眨眼,一声没敢吭,连地上那人健硕漂亮的身材都没敢多看,慌慌张张把医药箱递了过去。
丛阳总觉得自己见鬼了。
他老板,常年冷脸傲气的他老板,瞧着就像旧时代地主家小儿子的他老板,让人觉得下车都该趴下给他垫脚的他老板,此时正单膝跪地,用自个儿的手帕给人擦汗。
丛阳一脸惊恐,弓着腰待在原地,可车就这么高,他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板都不坐,他哪儿敢下屁股呢。
他就这么瞧着他老板的背影,看他老板把人家上身扒得精光,看得心惊肉跳。
杜君棠从医药箱里取出棉签、酒精和碘伏。丛阳这才留心多看了两眼地上的人,原来那人左臂伤了,他刚拖人上来,还以为衣服是汗湿的。
杜君棠垂头给那人消毒,没半晌,丛阳就看见那人开始扑腾,大概是疼的。丛阳替他揪着心,他老板是个没耐心的,丛阳生怕杜君棠看那人哼唧,直接一脚给人踹下去了。
他还想着呢,忽然听见车内响起声沉稳语调,“别动,没事儿。”
那嗓音低沉到近乎轻柔,简直像劝哄。
丛阳再三跟自己确认那是杜君棠发出来的声音,不是他,也不是司机老杨。他确认过,彻底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丛阳乖乖等在旁侧,这车就这么随意地开了许久,杜君棠才将那人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又穿好了,重坐回座上。
丛阳顿时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说什么,又看见杜君棠拉起那人的左手,用手帕一点点擦净了他手心里的一点血污。
杜君棠看着窗外的景色变换,路边有树林灌木,轻轻放下了江帆的手。
“停车。”他垂眸又看了眼江帆,鬼使神差地,伸手替那人调正了领口的领结,他余光看见丛阳又是那副瞠目结舌的脸,自己也惊讶。闹什么多此一举。
“那边,”他看了看那堆高高的灌木丛,“扔过去。”
丛阳只好硬着头皮照办。他按原样把人拖下去,扔灌木丛后面时还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不住啊兄弟。”
丛阳再上车,看杜君棠脸上仍是平日里那副表情。
车在行驶中,他却忍不住回头望了又望,小心翼翼地问:“刚刚那人……”话里多少有些揪心。
杜君棠目视前方,淡淡道:“一点强效的镇静催眠而已,樊沛心里应该有数。钱包手机也都在身上,死不了。”
丛阳“唔”了一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只是他总觉今夜的老板反常,又心痒痒地用余光偷看别人。
杜君棠仍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那块给人擦过汗擦过血的手帕,没扔进垃圾篓,反倒自然而然地团了团,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04
江帆醒的时候,彭筱烟正在窗边插花,旁边站了一溜男人,黑西装黑领带,毕恭毕敬,离得近的捧花,离得远的报话。
“昨晚谁给你发的定位来着?”
所有人都围着彭筱烟,没人发现他醒了。那时彭筱烟背对他,和数年前不同,她剪了短发,江帆看着她卷曲的发尾,听着熟悉的音色,才敢确定她是她。
“丛阳?真行啊,要不要我给他发个救死扶伤奖?”
刚答话的男人站在外围,对彭筱烟的话信了八成,一时紧张起来,大概他和丛阳关系不赖,又怕丛阳因为这事儿丢了饭碗。
“他也是好心……也是想帮二少分分忧。”男人这样说了,旁边的兄弟伙也一脸着急,可谁也没敢跟着说一句,只能在心里瞎琢磨:彭家姑娘不就专职给杜二少擦屁股的吗!怎么这回抱怨这么多?这两家是生了嫌隙吗?这以后得怎么伺候着啊?
彭筱烟连花也不插了,招招手就有人把椅子给她搬到身后,她一屁股坐下,像愁到深处,一股子语重心长的味道,“真行啊他!这可真是替他老板分忧了——谁替我分分忧?他不找你我还能当不知道,他找你了我把人招回来招一堆事儿我跟谁说理去?”
跟班们站着,没面面相觑也知道彼此都是一脸懵逼。彭筱烟自打把人救回来,几乎句句话都在跟他们打哑谜,简而言之,根本没人听得懂这位祖宗在说什么,可即使她说不明白,也没有那不知趣的冲上去问。
不过中心思想总结下来,大体如下:这人着实不该救;可这人又不能不救;怎么就让她撞上了,真让姑奶奶发愁。
周围有个黑西装大兄弟花粉过敏,他默默伸手把同伴怀里的矢车菊推远了,鼻子皱了又皱,硬忍着,眼眶泛红,心中悲怆。想走也不敢走,气氛不合适。
彭筱烟忽然戳了他一把,“过去。”她冲江帆那边挑了挑下巴,大兄弟看见床上那位爷的被子滑了一半,露了半边身子在外边。他强忍着不适上前,捏了捏痒痒的鼻子,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凭他对彭筱烟的了解——他也不知道这祖宗是要他扯了被子还是盖上被子了。
“阿嚏——!”
喷嚏打歪了。歪在江帆胸口,好在歪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飞到江帆脸上。装睡是装不下去了,江帆的睫毛抖了又抖,心中五味杂陈。
“祖宗,醒了。”大兄弟回头道,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称谓有误,赶紧退下,不想吸引火力。
江帆先头疼,生理上的,四肢也疼,而后又有些难以招架的心理上的“头疼”,他支起上半身,看着对面山大王似的彭筱烟,想认又不敢认。
彭筱烟就近卸了方才那位大兄弟的黑领带,把剩下的花全扎了一捆,起身送到江帆枕边,又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了。大兄弟按着凌乱的领口,赶紧溜了。
“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吗?”此情此景下,彭筱烟倒比江帆自如得多,大概跟已消化这事儿好几个小时也有关。
江帆有问便答,靠在床头说:“脚脖子痒。”
彭筱烟也不避忌,掀开被朝下面看了一眼,“蚊子咬的。”
“……”这下江帆全想起来了,他仰了仰头,看天花板,胸口起伏时牵得全身疼,又不免觉得还不如想不起来。
“我给他添麻烦了吗?”太极打了半天,江帆到底是忍不住了。
“你说呢?”这不是反话,也没有什么讽刺意味,彭筱烟是真被他问住了。
“他叫我找他,他要我等,”江帆梗着脖子,脖颈上的脉络使他看上去成熟又可靠,可说出的话又太像孩子的埋怨,“我都要痛死了,他为什么不带我回家?我为他戳了自己一块肉啊!我学了散打学了商管!我等了他七年!他怎么……
“他说话不算话……他骗我。”
这房间真大,沉静时尾音荡了又荡,像“咚咚”打在心鼓上。
彭筱烟想拿烟。拿起来又走开几步,站到窗边才引燃,她将烟夹在指间,从烟雾里看江帆。江帆还仰着头发呆,喉头缓慢鼓动,似乎不这样做,就再掩藏不住他满身的狼狈。他倔得很。
彭筱烟的偏心多少年如一日,她太清楚,当年是,如今也是。可当她沉默伫立一旁审视江帆的疼痛时,不免又想起彼时躺在担架上的杜君棠,血污在身上大片大片铺开,红得浓郁均匀,只有脸颊上格外斑驳。
他哭了,他为什么哭呢。
他疼吗,哪儿疼呢。
彭筱烟感到嗓子眼过分的辛辣,她眯着眼睛,眼睫被水汽染得沉沉。她忽然孤独地意识到,时至今日,这场战争里,她是最后且唯一的,清醒的亲历者。
她以为她忘了,和杜君棠满身的伤,和她满腔的愤怒,一起忘了。可她落了江帆,还有江帆挣扎多年的依恋与执念。
任由所有的爱和思念痛失归处——但凡见证过的人,都不会甘心。
05
彭筱烟心里有事,多日不上岗,江帆被她丢在二楼客房,她躲在书房里逗鱼,好好一个都市丽人活得仿佛半截身子入了土。
厨娘抱着托盘来敲她的门,她捏一把鱼食儿,头也不回,问:“那小子走了吗?”
这是第五天了,彭筱烟每天都不死心地问底下人无数遍,也不知道自己急什么,愣急得嘴上起了一圈泡。
“没呢,抱着床不撒手,说自己哪儿哪儿都是毛病。”厨娘边说边比划,“无赖的哟,小圆那伙拿他一点儿招都没有。”小圆就是那天朝江帆打喷嚏的黑衣保镖,算他们那群人的头儿,净身高一米九五,从头到脚完美诠释四个字:彪形大汉。
“他那点伤不至于……”彭筱烟撒了鱼食儿,看鱼缸里胖胖的小鱼们头挤头,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道,“让小圆带人拉他,今儿必须给我送出去。”
厨娘比划得更加夸张,“那得把屋里的东西撤撤!那小子好像懂点拳脚,到时候动起手别糟蹋了屋子……”
这事儿彭筱烟听江帆提过,彼时她也并没拿它当回事。可听厨娘描述,似乎比她想得要棘手得多。她瞪大了眼,张嘴想呵斥什么,纷繁的信息却走马般穿过大脑,她再合上嘴,人已经朝客房去了。
彭筱烟轻易不带人回家,小圆一众也很少跟着这位祖宗在屋里办公,江帆让他们破了大例。
跟在小圆身后的小年轻眼瞧着江帆抱着床头柱岿然不动的模样,啧啧有声地叹,真是个妙人儿。小圆反手狠狠给了那人后脑勺一巴掌。
彭筱烟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江帆着一身宽大分体睡衣,袖子裤腿全挽得老高,单手搂抱着床头柱,得意洋洋地朝她高薪雇来的保镖们扬下巴抖腿。
……真是一点儿没变。
没等彭筱烟开口,保镖们先齐齐鞠了一躬。彭筱烟摆手让他们出去,目光径直朝江帆那边跑,一会儿工夫,江帆就没了刚才生龙活虎的模样,脑袋虚弱地靠在床头柱上,腿也不抖了。
“哪儿不舒服啊?我叫人给你看看。”
“可能是内伤,”江帆说得很像那么回事,“不用看,得静养。”
彭筱烟看他那样,又好气又好笑,三步并两步上前掀了他的被,“怎么?你学医的?”
江帆全当听不懂她说什么,顺茬儿接道:“略知一二。”
“少贫。”彭筱烟自觉态度相当和善,她一瞬不瞬地看向江帆,“要静养我给你安排别地儿。”
“我不……”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非一起胡拉扯毛线球,彭筱烟最不爱做这种事,她眉头拧成麻花。客房门板突然“哐哐”响起来。
门被拉开一个小缝儿,江帆在床上跷着腿,看小圆弯腰贴在彭筱烟耳边说了两句什么,他抻着脖子听,只模模糊糊听见“弟弟”。
江帆脑子里进了马蜂似的,嗡嗡作响,霍地蹦下床,百病全消。
彭筱烟最后给了江帆一眼,跟人说,把这人给我好好看着。
一下子这房涌入好几个彪形大汉,江帆咂摸着彭筱烟那个动作腔调,感觉自己回到了封建旧时代。再咂摸,又觉得自己非出去不可。
阮祎的屁股坐没五分钟就弹起来了,跟沙发上有图钉似的。
“我姐姐呢?我姐怎么还不下来呀,等会我眼泪都挤不出来了。”他抱着一杯路上买的奶茶边嘬边问,一副年轻人特有的心急火燎样儿。
厨娘年纪大了,作风老派,看不得这样的,可无奈又不得不看,慢吞吞开口:“小少爷,别总骗筱烟。”
阮祎不以为然:“您放心吧,她一准儿上不了我的套,我就是心里憋屈……”
拖鞋“踏踏”踩在木质楼梯上,阮祎先看见扶手上一只白嫩的做了美甲的手,心想他表姐真行,真真切切精致到了指甲盖。
“嚯,谁敢让您憋屈啊?”
彭筱烟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阮祎蹿得老高的气焰,就这么跟着一截一截地灭。他缩着脖子,像个小鹌鹑,一时悲从中来。
未语泪先流。
“贺品安把我赶出来了,哇呀!贺品安他赶我出门!”
楼上楼下全是大佛。
彭筱烟让他哭得头皮发麻,血压跟着那把“呜哇呜哇”的嗓子一路飙升。
“这事儿稀奇吗?啊?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呜哇呜哇。
“贺品安他不是人啊!”阮祎也不介意他姐姐乱站队,打着哭嗝骂,骂完擦擦眼睛,不忘正事,“美丽优雅的彭筱烟女士啊,暂且让您年仅二十一岁的可怜弟弟住进您舒适宽敞的大别墅吧。”
阮祎正发愁自己干涩的眼睛挤不出水,二楼忽然“丁零当啷”一阵响,吓得他以为他姐请了拆迁队来。
“出去——让我出去——”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阮祎登时换了张八卦脸,“好哇表姐,你家里藏男人!我要告诉姑姑!”
刚还蔫儿巴得不行,这会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彭筱烟眼睛还没跟上,阮祎就跨上楼梯了。
客房忽然呜啦啦挤出一堆人,把阮祎吓退了半步。江帆那条白在一片黑里十分扎眼。
阮祎站在原地两手并用搓眼睛。
“江帆……学长?”
名是叫对了,可这人江帆不认识。
原来“弟弟”说的不是杜君棠。
江帆满脑子浆糊,搅和半天,直等到看见后上来的彭筱烟那张锅底一般黑的脸才略略清明。
管什么认不认识呢!不认识也得认识!留下来要紧!
“啊……学弟呀!快、快进来叙叙旧。”江帆把着阮祎的手就往屋里带,跟待自己家似的,无辜的小圆一众卡在门外,不敢拉人,不敢开腔。
彭筱烟跟着进去,反手摔上了门,摔得保镖们直跟着揪心。
“江帆!干嘛啊你?”隔着门板,保镖们都能听见硬从门缝里挤出来的大老板的喊叫。
一刹沉静。像是积郁已久,那些沉在乌云上汹涌的水汽,一朝落下。
“他忘了你,你在我这儿赖着有什么用?他不会来的,知道吗?你见不着他!别在我这儿费功夫了……”
门里,雷雨交加。江帆松开抓着阮祎的手,蓦地定住脚步,回头却缓慢。他垂着头,像个无计可施的倒霉蛋,“我知道——我知道又能怎么办?”他沙哑地吼叫回去,“我还能怎么办?”
他怂着肩膀,攥紧拳头,一副戒备的模样,倔强道:“我撑到今天,走到这里,谁也赶不走我……你不行,他也不行。”
彭筱烟看着眼前的傻小子,忽的觉得自己手脚发凉,心乱如麻。
她果然还是无能为力。七年前和七年后,岁月涌动下的礁石分明裸露,危险又凶猛地矗立一方,任谁都要拼命避开——可发生过的一切又由不得她不信,无论多少年过去,多少四季轮转,总有人愿意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向南墙。
他和他都是,都是一样的傻子。
阮祎夹在二人中间,再蠢也琢磨出了几分不对劲,未及多想,他姐就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出去,让门口的去我办公桌上取文件。”
他乖乖去了,好奇心让他多看了两眼文件内容。平平无奇,不过是一家公司的入职表。
阮祎他家是跟着他姑姑一起做医药的,他眼熟那个公司名,应该是他表姐在杜家那位竹马近些年搞起来的,规模不小。
阮祎不敢进门了。文件是小圆递进去的。他站在门口,看见彭筱烟将那张入职表甩给了江帆。
“拿走,别烦我了。”
“总要过他那关的……成不成我没法保证。”彭筱烟疲惫地撩了一把稍长的刘海,她鲜见地犹豫了,却还是将话说了出来,“如果他要你,你就留下,他不要你……你也别再招惹他了。”
“他确确实实,已经把你忘了。”
06
江帆在落地镜前站得笔直,铅灰色的西装衬得他很精神,镜中的他正垂眸专注地扣着袖扣。
一切收拾停当,他遥遥地望着那边的自己,从头发丝审视到擦得发亮的皮鞋尖,沉默不语。
恍惚,是为即将要奔赴的下一刻恍惚。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一如曾经,他身穿校服,第一次找上那个人的时候。
他好像总在做豪赌。
江帆拿着彭筱烟给的文件,一路畅通,人力资源部直接将他登记了。可没一会,总裁办公室就传下话,叫他上去。
引路的年轻女士送他送到门口。欠身,替他拧开门把手。
杜君棠端坐在老板椅上接电话,另只手掰开眼镜腿,架上鼻梁。
书页翻动的声音,和他修长的手指,木质装修特有的温度,和过高的屋顶。一切都让江帆感到目眩。大门就这样在身后合上了。
江帆捏着简历,无措地站在原地。
和电话那边简单应答了几轮,杜君棠终于从纷繁中抬起头,遥远又寡淡地看了他一眼。
和看其他任何人没有差别。
低温来自数千米外的高空,可是弥足珍贵。
那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他,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像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可口中谈的又是另一桩生意。
江帆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想迎过去,他想迈一步出去,可每一寸自己都在退却。一口气吐出去,一口气再屏住,他站不住,连脊骨都忍不住弯折。
他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太久,可他再逢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年修筑的城堡顷刻土崩瓦解,再穷途末路。
他知道,他明知道。可他还要来。
“江帆。”
眉眼,鼻梁,脖颈,指尖。
镜片后不可一世的目光。
短暂的呼唤。
他怎么能拒绝他。
他像受了蛊惑,一步步走向杜君棠的办公桌,把自己的简历递了过去。
江帆预想过的所有问题,杜君棠一个也没问。可他听纸页缓慢翻动,四周寂静无声,那个人似乎没有敷衍。
半晌,简历被朝前推了几公分。杜君棠指着“伦敦国王学院工商管理硕士”那一栏,问他:“应聘保镖?”
他抬眼时目光里有戒备,毫不掩饰的戒备。该是记得江帆就是前些日子那个被扔下车的倒霉蛋。
江帆站在原地,像被老师问话。他无端慌乱起来,喉头鼓动,不雅地用袖口蹭了蹭鼻尖那层汗,朝杜君棠做了个翻页的手势。
散打六年,散打冠军两届,驾龄五年,辅修过法律。
江帆垂头。他极少从这个角度看杜君棠,在漫长的等待里,他看着杜君棠的食指在纸面一点点挪动。
那份漫长,使得他的大脑满满当当。这一幕和他过去数年幻想过的一切都截然不同,他连解决预案都没想过。他只能等待。
他静默地想。他想到繁茂的香樟树下,他坐在杜君棠的脚边,偷看穿着校服的杜君棠,杜君棠把笔记本扣在他脸上。他想到光影斑驳的客厅,杜君棠将他按倒在地板上,在湿湿热热的吻里说喜欢他,哀求他,学长,记着我,你要记着我。
那之后,时光再也没停下过。他们都是时光里无能为力的尘埃。
我永远记得。是您的江帆。
是简历被合上的声音。江帆做了一个深呼吸,睁开紧闭的眼。
杜君棠把简历还给了他,面无表情地说,走吧。
沙哑的烟嗓,举重若轻,掷地有声。
他在等他离开。
半晌,江帆发出一声认命般的叹息。在办公桌的这边,他朝杜君棠抬起下巴,他虚着眼,像要拦住可能淌下的热泪。
他梗着脖子,轻轻问杜君棠:“走去哪里呢?”
大抵是那话那目光里的无助太揪心,杜君棠炼了多年的铁石心肠生生被碰开了一个角。
他睫毛颤了颤,被动地回话:“樊沛的事……我会帮你了结,你不用担心。”
杜君棠啊,杜君棠真是个笨蛋。
江帆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就是这个恶人,他深深地恨着他,永远地惦着他。
杜君棠眼见着江帆后退了。那几页简历被扔掉,在空中飞散,飘落各处。
那个挺拔英俊的男人端端正正跪倒在他面前,深深地,向他俯首。
不是求饶,不是乞怜。
他跪得那么漂亮,漂亮又坦荡,像一次寻常又举世无匹的礼拜。
“我想应聘,做您的狗。”
07
偌大的箭馆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箭道旁可怜兮兮站了俩人。杜君棠已经佩戴好护具,正垂眸调着一把反曲弓。
——“你想得倒挺美。”
江帆无事可做。一个晃神,又想起那日杜君棠抛给他的应答。
嘁,想想都不行?傲什么傲啊……
江帆憋屈,胡思乱想着,忆起反光的地砖,出现在视线里的尖头皮鞋,杜君棠在他眼前蹲下,右手强硬地捞起他的下巴。
那不屑的眼神和语气,太熟悉了,像薄荷糖,又凉又辣,后劲儿上来,多少还能咂摸出点甜。
只是口吻太幼稚。答话时那副小样儿仿佛恨不得大嚷,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C市肯跪的,有多少都愿意认我做主子,你出去排号吧你!
可杜君棠一句话也不多说。就那么抬一点下巴,将注视时的温度顺着睫毛的缝隙渡到江帆眼里。
那一刹,江帆心尖有莫名的融融暖意,有久别重逢的释然,笑意便不知死活地将浮上嘴角,甚至有些耀武扬威的味道。
杜君棠把着他的下巴,左摇右晃,最后摩挲了一次,又果断地抽回了手。
——“那就试试吧。”
江帆又想,他那天其实可以把胡茬刮得再干净一点,
“嗖”一声,身旁那人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一箭正中靶心。
“站那儿傻笑什么?”杜君棠拧着眉头看他,一副等什么东西的烦躁样儿。
好在江帆脑子转得还算快,赶忙狗腿地递了支箭过去,“老板好能耐。替老板高兴。”
“少放屁。工作时间,别总跑神。”杜君棠意味不明地扯了扯一边嘴角,摆正姿势,嘲讽道,“就你这样的保镖——我看真出事儿了,赶来给我收尸就正好。”
他是这样一说,可江帆听着却格外刺耳。他不敢有过激的反应和逾矩的关心,敷衍地掩饰着,嘴里叭叭不停,就差把“老板洪福齐天”也说出口了。杜君棠一句衰话,他恨不能一百句好话顶回去。
杜君棠似乎觉得他太聒了,勒令他闭嘴,直到他们重回了别墅。
“实验室那边来消息了吗?”
江帆抱着杜君棠刚脱下的外套,摇摇头,不说话。
杜君棠解了衬衫领口处的两粒扣子,又去松袖口,他瞥一眼江帆,淡淡道:“问你话呢。”他就这么等着,等到这一眼瞥得足够久。
“你也没说让我说话啊……”江帆被看毛了,缩着脖子。那么大一只,却小声哼哼着抱怨,言辞间相当理直气壮。
杜君棠朝江帆走近了一步,逼过去的,鞋尖差点碰上鞋尖。他开口道:“我要求多。学不会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闭嘴,那就再跟丛阳交接交接。”江帆被对方忽然而起的气势镇住了,他乖乖竖起耳朵,尾巴也不摇了。
“做饭去。”
江帆以为自己听错了,“还……还得做饭啊?”
杜君棠靠坐在沙发上,抖开报纸,看向他的目光复杂持久。
“知道了……”江帆把杜君棠的外套挂在了衣帽架上,躲在衣服后面,侧了侧脑袋,“保镖的值班时间是……”
杜君棠截了他的话:“二十四小时。”
“噢……”江帆心里不服,脚慢慢往厨房那边蹭。杜君棠越过报纸的上端,看江帆小声嘟囔的背影,忽然很想笑。
“那……那狗,做狗那事儿,什么时候能上岗啊?”江帆问这话时紧张死了,他停住脚,却还是拿后背对着杜君棠。
杜君棠把视线收了回来,就着那条没读完的新闻再读下去。
“看你表现。”
厨房爆出一声巨响。
噼噼啪啪的,还有锅铲落地的“当啷”声。
杜君棠走到厨房门口时,锅里的火已经蹿了老高。江帆端着装了水的盆,一脸英勇就义的悲壮。
杜君棠把他拦下了,拿锅盖的手像玩杂耍,随便一甩,正扣住那口锅,火压住了,又三两步上前关了灶。
“人命关天。情绪大也不用烧了我的房子吧。”杜君棠打开抽油烟机,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还是说,你是樊沛雇来的杀手?”
这话说完,江帆看见杜君棠从一旁的菜板上拿起了最大的那把菜刀。
“厨房里的事儿吧……我不太懂。”眼见着杜君棠提着那把菜刀越走越近,再配上那张神色淡然的脸,江帆头次生出了拔腿就跑的冲动,“都,都是误会!”
那菜刀像才磨过,锋利得直冒寒光,闪得江帆眼睛疼,他心口那儿咚咚地响,一步步退,直退到后背贴着墙,刀劈过来,他霍地闭上了眼,哆嗦起来。
“在这儿装什么死人,”杜君棠将两只手抬到了江帆面前,“把我袖口挽高点。”他把刀尖朝左手腕处晃了晃,“还有手表。”
“……”
杜君棠把锅里那块焦黑的肉铲了出来。江帆看着眼前的一片惨烈,无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们没跟我说要会做饭……”
“你也没过人力资源部。”
杜君棠切菜时刀法娴熟,江帆看得眼花,可脑子还得转,他听出来了,杜君棠是在说他走彭筱烟关系这事儿。他没接这话,安静等在旁边给杜君棠打下手。
菜切完了,杜君棠搁下了菜刀,忽然问:“她为什么帮你?”
因为我是……
江帆猛一抬头,发现杜君棠正定定地看他,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令人心动。江帆那刻几乎忍不住要伸手,要抓住杜君棠眼中一闪而逝的光。
可他没有伸手,他甚至没勇气再和杜君棠对视下去。
“我……不知道。”
08
江帆站在饭厅里收碗筷,收了自己的,又去客厅收杜君棠的。
他是第一次知道杜君棠不喜欢跟人同桌吃饭。
他不免疑惑自己是不是跟错了人,杜君棠现在的一堆毛病,以前从没有过。
午后,江帆煮了茶送上二楼书房。他端着托盘,顺手用一边小臂压下了门把手。
门开了,屋内的杜君棠正在垃圾篓旁削铅笔。办公桌上摊着一张素描纸,显然没在工作。
江帆在门口愣怔片刻。
重逢之后,每次现实和回忆靠近时,他总不免出神。他仍未适应,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像从一个梦坠入另一个梦。
惶恐往往大过欣喜。
江帆稳住手,向杜君棠走去。
那幅画果然少儿不宜。一个西装男被吊缚,下身一丝不挂。
江帆的余光都不敢久留,相比之下,杜君棠倒显得十分坦荡。他在桌边敲了敲笔杆,抖下碎屑,眼睛瞟过办公桌另一边,道:“放那儿吧。”
江帆应了一声,照做。封闭又安静的环境使他不自觉有些紧张,他刚要退下去,却被杜君棠叫住了。
隔着办公桌,杜君棠忽然揪住了他的衣领,迫使他俯下身,另只手很快又遮住了他的眼睛。
江帆嗅到了杜君棠身上过分温暖的味道。他绷紧了神经。
咚咚。心脏有力地搏动着。耳鸣过后,似乎有大浪打来。
他太恐惧,又太依赖。
“这个表情,不许动。”
强硬拉拽的力量消失了,眼前温热的触感也消失了。从脚底到头顶的战栗感却没有消失。江帆抖着睫毛,不敢睁眼,呼吸混乱,听话地等待着。
他听见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像谁的手指抚摸过他的皮肤,看穿了他所有的难捱,拿捏住他所有的弱点。
很快,快到江帆并未仔细感受那种心悸,杜君棠碰了碰他,示意可以了。
“下次进书房记得敲门。”杜君棠漫不经心地转了转笔,没再抬头。
他没有抬头,读不出江帆眼中突然而至的怅惘。
他听话地没有停留,没看到杜君棠笔下那位西装领口处小巧的领结,款式与他们再重逢那日他身着的那套何其肖似。
黑夜沉沉,这座巨大的城堡空寂到可怕,屋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客厅内一簇光亮,像这湿季里一把孤独的鲜火,微茫悄然。
江帆失眠了,口渴想喝水,他“嘎吱”推开卧室的门,客厅里空旷一片,只有淅沥雨声吵嚷不停。这份寂寞像绵延过千百年,带着灰尘和厚重潜入这雨夜。他简直无法忍受。
他根本没办法想象杜君棠怎么可能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多年。
饮水机出水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江帆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二楼那位下来了。
杜君棠裹了件睡袍,他急匆匆下楼,看见赤裸着上身的江帆,有片刻停顿,似乎是还不太习惯屋里多一个人,片刻过后,又披上雨衣出了门。
江帆赶忙放下水杯,衣服都顾不上穿,从门边取了把长伞,跟了上去。
他晚那人一步,他到院子时,杜君棠已经接连搬了几盆花。
江帆从搬来别墅的第一天就知道杜君棠养花,他时常看到杜君棠看顾它们,却不知杜君棠会为它们费心至此。
那个人总那么忙,很少有自己的时间,这些花恍惚成了他琐碎忙碌中最后一点执拗。
扰乱心神只是一瞬间的事。
像此刻的雨幕里,杜君棠弯下腰不间断地搬运,焦急中多少有些狼狈。
江帆的心尖有针扎似的疼,他错开眼,心乱如麻。
他很快地赶去他身边,不假思索,放下手中的伞,手脚麻利地帮他一起搬花。
杜君棠的目光隔着雨幕落在江帆身上,和雨中的万事万物同样,那目光恍惚也被浸得透湿朦胧。
豆大的雨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凶猛得不行。江帆蹲着,抬手抹了一把落满水的脸,下一刻,哗哗不停的雨滴和背后赤裸的皮肤分离了。江帆微愣,左右挪了挪身,一件透明雨衣正盖在他身上。
“动作快点。”
他身后的杜君棠还裹着那件睡袍,先前那件雨衣却仿佛长了脚一般跑到了他这边来。杜君棠背对着他,声音很闷,和在雨声里,江帆好不容易才听清。
直到进别墅大门,江帆还在哆嗦。杜君棠在鞋柜旁换鞋,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江帆,语气还算温和:“提醒我天气状况也是你的工作。”
“好,我知道了。”江帆顺从地点头,“下次一定注意。”
杜君棠捋了两把湿漉漉的发,没再说话,径直走上楼梯。
江帆一阶一阶地注视着,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一阶又一阶。杜君棠忽然停住了,却没有回头。
“等会擦擦干净,洗个热水澡。明天还要工作。”
江帆捏着透明雨衣的边缘,哽了一下,很快平复了,他毫无破绽地回道:“好。”
二楼主卧的门终于还是关上了。
城堡里又静了下来。
骑士站在广阔殿堂里,朝他的小王子去往的方向,轻轻说了一句晚安。
像多年以来,他每晚对着那串无休止忙音做过的那样。
深情而虔诚。
09
天亮了。
站在这条青石板路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和雾。草绿色的风和草绿色的潮湿气味一起造访,造访这一片明媚。
江帆绕着这附近跑了一圈又一圈。他醒得很早,醒来后隐约觉得昨晚是做了一场梦,一个有杜君棠的梦。
他以前很少梦到他。大概那些淫乱和刻骨的记忆太不真实,到后来江帆总怀疑有关杜君棠的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他一直在流浪,从没有人收留过他,没有人会庇佑他,没有人想成为他的天地。
如果没有杜君棠的存在,他不会成为任何人的一条狗,命运的某个时刻,他或许也有能力改变自己,从此往后的人生,一路坦途,风光无限。
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不用下跪的人。
这样好吗?
江帆瞥了眼朝阳,奔跑的步伐骤然停顿,他俯身撑着膝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袋有片刻的空白。
他想,不好,不行。
这世上不能没有杜君棠。
兜里的手机在震,江帆看也没看,摸出来接了。
“你去哪儿了?”杜君棠问他,听声儿是刚睡醒。
那声音很近,就在耳边,杜君棠好像就醒在他身边。江帆的心忽然变得很轻,整个人都很雀跃,不自觉就朝别墅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去哪儿了?”杜君棠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似乎喝了一口水,江帆听见吞咽的声音,和他语气中易察觉的不快。
“我在饭厅里留纸条了……”江帆加快了步速,他急慌慌地,像第一次去见杜君棠,“我出来晨跑了。”
“嗯……我已经自己弄过吃的了,吃的烤吐司。我现在就回去。”
对话结束时,江帆心里有点舍不得,他安静地等着,等到那边挂断了才准备收手机。没等他收起来,手机又开始响。
是丛阳打来的,他扯着嗓门喊:“哥们儿什么情况啊!你这电话怎么清早都占线呢?不是让你保持全天畅通吗?”
“老板打的。”他摇着尾巴说。
“嚯!你没跟老板在一起?”
江帆听丛阳语气不对,步履渐缓,皱起眉头问:“怎么了?”
“实验室出事儿了——诶,就那个,那个肖男,杜夏可好像跟他闹上了!”
从别墅去实验室这一路江帆开得飞快,饶是如此,到达医科大也是一个半小时之后的事了。
杜夏可和他的人竟然还在实验室里赖着,肖男倒是没有理他的意思,正忙着指导一个学生养细胞。
杜夏可看见杜君棠进实验室时,眼睛瞪得老大,他霍地站起来,要说什么,愣憋回去,把脸朝着肖男那边,问:“肖教授——你叫我堂弟来是个什么意思?”
江帆安静地跟在杜君棠身后,暗自打量杜夏可。
这人看上去三十上下,却没点稳重的感觉,细眼睛,薄嘴唇,一副刻薄像。一套正装穿得乱七八糟,隐约还能嗅到烟酒混杂在一起的异味,身后缀着一大窝,哪儿有一点来谈生意的样子。
“你来医科大闹,不怕老爷子不高兴?”杜君棠也没叫杜夏可堂哥,像是不打算认他这个便宜亲戚。
杜夏可嘴边冒着胡茬,邋里邋遢的。听了杜君棠这话,才把眼珠子转到这边,仿佛极不屑,又不得不多几分忌惮,“堂弟,你可真会搬大佛啊!——医科大的实验室,凭什么准你合作,不准我合作?昨晚一句话,说不干就不干了。怎么?靠你杜君棠一家就能养活这个实验室了?”
“就因为你杜君棠跟实验室负责人关系好,我们这些小虾米都得靠边站了?公是公,私是私,我劝你不要太过分。说穿了,你可不算真正的杜家人!”
肖男拍了拍紧张得直哆嗦的学生,示意他接着做。
肖男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朝他们这边走来。眼里已经浮了几分不耐烦。
“我可没那个意思,您也别瞎猜。我们小实验室,从来都是打开门做生意,跟人吧,没什么太大关系。有合适的活儿,我没有不接的道理。”肖男站在一旁扒手套,看也不看杜夏可那一伙,“我跟您解释了多少遍——我不接您的活儿是因为跟我的研究方向不符,没那个人力精力。您非不信,拦着不让人开工,这就没劲了吧。”
“什么意思?有功夫给杜君棠改进药效,没功夫给我做仿制药?”杜夏可像宿醉劲儿没过,扯着那破锣嗓子发疯。
肖男沉稳的面具似乎有了一丝裂痕,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眼神火燎过般,在达到某个阈值后霎时冰凉。
他用力把手套扔在了手边的台子上,冷声问:“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
“你他妈什么意思!”杜夏可站那儿吹胡子瞪眼,手要把桌板拍烂似的,忽的又伸出手朝杜君棠指指戳戳,“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合着这死杂种一块儿整我!”
杜君棠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只眼里渐渐积聚了一些不可捉摸的阴云。
他厌弃地后退了一步,江帆却上前了,杜君棠没怎么看清那动作,忽然听到一声骨骼脆响。
“啊——!我操!我操!”杜夏可在他眼前嗷嗷叫,护崽儿似的护着刚才戳过来的那根食指,大概疼极了,滑稽地上蹿下跳。
杜君棠没心情看杜夏可,他把目光落在了江帆身上,正看到那人眼中不可抑制的愤怒和凶狠。
像只即将出笼的兽。
一反以往的温顺,他听见江帆一字一顿地下着警告:“你不准指他。”
10
“杂种!你手底下的人有病吗?”杜夏可“嘶嘶”地抽气,眼睛珠子瞪得通红,还在骂着。他纠集的那一帮货色正站在他身后蓄势待发。
“闭嘴。”
江帆面无表情地走向杜夏可,沉声呵斥,字字含着分量。
那一瞬间,杜夏可想跑,他退了两步,又觉得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敢把他怎么样。
“你算什么……”
没等杜夏可说完,江帆一个利落地侧踹腿就把他撂翻了。杜夏可原本带几分笃定,这下一点防备也没有,说倒就倒了。他痛叫一声栽倒在地上,被江帆一脚踩住了脖子。
“道歉。”
旁边的跟班们一个也没敢动,就这么瞧着。直到杜夏可挣扎着用手掌“啪啪”拍了两下地板,声嘶力竭地吼道,才全扑了上来。
“哐当”一声。一个人直直飞过来,把实验台撞歪了,那学生“哇”地叫了一声,抖似筛糠,护着自己的培养皿,撒丫子往门口跑,就这样,半道还被地板上横出来的一只手吓个半死。
肖男推了一把学生的肩膀,见他出去了,又心烦意乱地朝杜君棠递了个眼神。
杜夏可这草包被揍,他固然解气,可这架不拉着实不合适。肖男看着一屋子的器材忧心忡忡,头一回感觉到自己肩上责任重大。
一切发生得太快,耳边又是“嘭”一声,肖男根本不忍心看。
“诶,劝一下,要打出去打。”
杜君棠看也不看肖男一眼,说:“坏了算我的。”
等肖男消化完这话,正看到杜君棠走向江帆的背影,在一堆混乱的拳脚中,杜君棠替江帆拿住了一只背后偷袭的手腕子。
“江帆。”
被叫住的人狠狠补了地上的人好几脚,骤然听到这声音,居然真的安静下来,像被摸顺了毛驯服了。其他人不敢在杜二少面前跳得太凶,也纷纷停下了动作,只是眼里全冒着红光,心里满都是气。
江帆停在原地,很警惕地缩了缩肩膀,他拍了拍刚才撞上墙面时蹭到的灰,又背着身胡乱用袖口擦掉了嘴角的血。
“小心——!”肖男站在门边,声音却穿过了整个实验室。
柜架倾斜,一整面柜架的器材和玻璃器皿全倒了下来,尘土飞扬。
杜君棠听见琐碎物件齐齐落下时的哗哗声,玻璃分裂时的脆响,还有重物击打肉体时的沉钝的声音。
他感觉到身上很沉。
江帆似乎从背后护住了他。他被撞得发晕,只能听见江帆在他耳畔一声声急促的喘息。
杜夏可踉跄着站起来,没等肖男上前揍他,先抬脚狠狠踩了好几下柜架。他知道柜架之下是江帆。
坚硬的棱横过江帆的脊骨,碾过一下又一下。那疼痛太清晰了,沉沉地烙在骨缝里,又极其火辣,像要从中间裂开了。可江帆始终弓着背。他知道他的身下是杜君棠。
“牛逼啊!你他妈不是牛逼吗?”杜夏可看见柜架底下江帆被压住的脚,正要跺下去,被肖男一把推开了。
“滚,带着你的人赶紧滚。要不然我现在就叫保安。”肖男说着,连忙蹲下身去抬柜架。
杜夏可想起同样被压在下面的杜君棠,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大概意识到自己玩儿大了,甩着那只被嘎巴的手,赶忙领着人落荒而逃。
江帆的血流进杜君棠后领里时,几乎没什么温度,它只是这样滑进去,一点点滑过皮肤。
杜君棠先是一愣,而后又无端觉得懊恼,他想了很多,口中却只问:“伤到哪儿了?”
“没有。”江帆赶忙将头压得更低,蹭掉了淌到下巴上的那道血。
柜架被肖男小心地挪开了。重见天日后,江帆用一条腿撑着起身,避开那一片狼借,跪坐一旁,拿后背对着杜君棠。
“麻烦打个电话,让丛阳叫人过来。”杜君棠站了起来,隔着江帆朝肖男说,肖男的眼睛却盯着江帆。
杜君棠轻轻拽了一把江帆的后领,强迫他抬一抬头。江帆不敢不从,露出血水结块的发和添了伤的脑门。他似乎太紧张了,或者太痛,忐忑地抠起了地砖缝,“呜”地叫了一声。
杜君棠无可奈何地蹲了下去,跟他说:“忍着点儿。”江帆屏住气,眨眼的工夫,下巴下方的那一小片玻璃渣就被拔了出来。他抖,杜君棠就扶住他。
“善后的事儿你交代给丛阳他们。”杜君棠看了看肖男,又看江帆,“我先带他去医院。”
肖男点头,说:“行,快去吧。”
江帆坐着没动。杜君棠站在一旁许久,他才试探着用手撑了撑地板。腿上刚要使力,杜君棠忽然背对他,还是那个蹲下的姿势,只是躬了躬身。
“问了也白问。”杜君棠的嗓音仍旧又沙又冷。
江帆“啊”了一声,多是疑惑,又有些模糊不清的欢愉。
“快点儿爬上来,”杜君棠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对话,每一声都别扭极了,“还要我请你吗?”
11
两个大男人在学校里格外惹眼。
江帆两手搭在杜君棠肩膀上,耳朵发热,他想把头埋起来,可下巴被划烂的地方很疼。那些路过的带着探寻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他干脆闭上了眼。
江帆确信自己体重不轻,他把自己练得太结实了,可杜君棠背他时,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闭上眼时,听到风声树叶声,来往的脚步声,低而嘈杂的谈论声——他没有听到杜君棠的声音,那个人太沉默了,搞得他很慌。
他总怕那个人其实在生气,其实想扔掉他。
这一路很漫长,长到短暂麻痹过后,疼痛开始一点点蔓延。直到江帆离开杜君棠的脊背,被安然放在副驾驶,所有的感觉全回到了身体里。汗液从额角的伤口划下来,顿时掺了一丝红,江帆被疼得一激灵。
“忍着点儿,很快。”杜君棠坐在驾驶位发动车子。
“哦……嗯,好。”
他说话了,他没有生气。
啊,真好。
江帆俯身,用虎口卡住小腿,狠狠掐着自己,以转移脚踝处的痛感。他垂着头,却忍不住心中那点微妙的窃喜。
汽车驶动,景色后移,风从车窗留出的窄窄缝隙中涌进来,撞进江帆的胸口,温柔地揪住,揪住,又放开。
这是杜君棠第一次为他开车吧。
十七岁的八六还没拿到驾照,车棚里只停了一辆拉风的自行车。
江帆偏了偏头,状作无意地把杜君棠装进他的余光里。
杜君棠目不斜视,眉宇间没有温度,像朵过分遥远矜贵的玫瑰。
江帆混乱的思绪被搅作一团。他忽然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这个人的确很像八六。
胸膛还残留着那个人的体温。江帆一点点确认,像沿着一条长河溯源。
那个注视着自己离开背影的人,那个独自承受的人,那个让他“用力咬下去”的人。
像重影渐渐靠近,渐渐清晰。
江帆低着头蓦地笑了起来,他偷着笑,却不知怎么被杜君棠发现了。
“是脑子撞坏了吗?”杜君棠嘴里咬了一根烟,没点,“等会儿再带你拍个片儿。”
江帆确定自己脑门上只是一点外伤。在包扎好伤口后,杜君棠还是固执地带他挂了个神经内科。
“真没事儿啊?”杜君棠揣着手在外面等江帆。
江帆总觉得杜君棠在耍他,可杜君棠的表情又太认真,他只好拄着拐走近他,小声说:“真没事儿。”
杜君棠扶了一把江帆,问:“在这歇会儿还是回去?”
“回去吧。”江帆抱着自己的拐,感觉杜君棠摸他的那只手很暖和,心脏砰砰的跳。
从电梯下到停车场时,江帆不想跟杜君棠解释自己无缘无故泛红的脸颊,生怕那人觉得自己伤口发炎高烧了,他一路走在前面。车锁开了,江帆习惯性地替杜君棠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杜君棠看江帆候在一边,好久才闹明白江帆在干嘛。他看了一眼江帆离地悬空的左脚。
“你准备用哪只脚踩离合?”他拿走了江帆的拐,推着江帆坐进车里,又把拐扔进来,“你怎么总想害我。”
“我不是……”
车门“砰”一声关上,把江帆的否认和解释全拦住了。
杜君棠又坐回了驾驶位。
江帆以为杜君棠会先带他去公司,可车一路开,竟然开回了别墅。
他被杜君棠安置回了他的卧室。隔着那道门,他听见杜君棠在和人通电话,在谈早上杜夏可那事儿。听那个语气,电话那边的应该是肖男。
“以后再有这种事儿,找章昭抗。”
“我跟个清场子的似的,合适吗?”
“你家那位我看就够虎,对付杜夏可没问题。”
“那我的人赔着挨一顿算怎么回事儿?”
……
是“踏踏”的上楼声,杜君棠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江帆听见了代表所有权的那句“我的”,那么大一只钻进被窝里滚了好几圈,一不小心压到左脚,疼得他直骂“哎哟我操”。
外面安静了很久,江帆躺着,没有丝毫睡意。他左翻右翻,又拄着拐去了客厅。
沙发上扔着杜君棠的衣服。江帆看见里衣上的血迹,登时一慌,半晌想起这大概是自己的,才松了一口气。他抬眼望了望二楼,主卧的门紧闭着,没什么动静。
江帆小心翼翼地挪近了几步,把那件沾了血的里衣拿了起来。它被杜君棠贴身穿过,那点温热还没完全散掉,那上面一定还有杜君棠的味道。
江帆缩着脖子,一副要做坏事的模样,他犹犹豫豫地捧起那衣服,低头嗅了嗅。
他嗅了嗅,身上就烧起来,血液似乎都在咕噜咕噜响。他闭着眼睛,甚至能下流得联想到杜君棠抱着他进入他时的力道。
江帆沉沉地呼吸,拐都要撑不住他,忽然“咣当”躺倒在地上。江帆被这声音惊醒了,霎时从那些粉红色的梦里抽身出来。
他下意识抬头看二楼,看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杜君棠大概刚洗完澡,衬衫的纽扣随便系了两粒,头发还湿漉漉的,脖子上挂了条白毛巾,就那么靠在扶手上看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神情似乎和往日不同,又似乎没什么不同。
江帆尴尬地低头又抬头,那种隐秘被戳破的感觉让他浑身热烫。
这沉默持续了好久,江帆简直想当场找个地缝钻。楼上却忽然传来声音。
“大意了。”杜君棠一边看他,一边用毛巾搓着发尾,嗓音沙哑低沉,“忘了家里养的是条狗。”
12
江帆像傻住了。他朝杜君棠的方向眨眼又眨眼,大脑一片空白。他试图用一点微弱的理智去解读杜君棠眼神里的信息,却徒劳无功。
在说出那句调笑的话后,杜君棠在江帆愣怔的反应中也逐渐回神。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那样一句话。似乎是……太亲近了,亲近到令他不适。
这种事,以前还从没有过。
杜君棠在扶手旁站直了身子,他打量着楼下抱着他里衣的江帆,手中攥毛巾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想做狗是吗?”他开口问。
问这话时,杜君棠的口吻如往常那般寡淡疏离,却多少有些不易察觉的慌乱。那点慌乱太朦胧,他不知晓,出神的江帆亦不知晓。
江帆望向杜君棠的眼睛很亮,他没有开口,目光里却写满了赤诚。
“叼着我的衣服,”杜君棠俯视着江帆,潮湿的发尾滚落水珠,擦过耳畔,“跪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江帆执行了指令。他低头衔住衣角,先下了右边的膝盖,左脚由于患处是脚腕,所以也不算费力。
他姿势标准地跪下了,心跳才逐渐恢复正常速率。口鼻中侵入了一股令人留恋的气味,像温暖的草木香,被太阳晒过的原野,广袤宽宏。
口腔中分泌的唾液润湿了那一小片衣角。江帆警惕地竖起耳朵,满心思考着自己此刻的行为是否算犯错。他无处安放的舌头闪闪躲躲,想避开衣料,却在左思右想后,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用舌尖一遍一遍地轻舔,贪婪地卷走那上面所有属于杜君棠的气味。
杜君棠走向楼梯口,缓慢地走了下来。
江帆的脸上浮起一片粉红,一双眼却是紧闭的。这只大型犬跪下时一点戾气也没有,没有獠牙,也没有利爪,只是一只听话又易发情的狗。
他在想什么呢?在那些下流的意淫中,自己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杜君棠在思考时,总希望能和事件本身保有一些距离。江帆的那双眼睛太危险了,因此他需要离得比远更远。
“脚疼吗?”
江帆听见杜君棠走近他的声音,睁开了眼。他乖乖叼着衣服,摇头。
杜君棠在他眼前蹲下,带起的风也吹来那股味道。江帆手脚发软,他知道自己起反应了,却莫名害怕被杜君棠发现,他没有退后,只面红耳赤地避开了杜君棠投来的目光。
“你是为了这个,过来我这边的吗?”杜君棠拿掉了江帆口中的衣服,嗓音沉沉,平视着江帆认真问道。
这样一只条件极佳的狗奴。踩他,鞭打他,羞辱他,虐待他,看着他哭泣求饶。
——杜君棠的暴戾和扭曲总需要一些渠道改善。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杜君棠不是不想做。但他总觉得一切不该只是这样。
江帆压抑着体内翻涌的欲望,回望杜君棠。他认真思考过,又摇了摇头。
“不是的,”他紧张地舔了舔唇角,“是因为你……”
因为你什么呢?
千头万绪,江帆说不出了。他只是沙哑地重复道:“因为你。”他红着脸,连睫毛都润湿了,鬓边的发茬剃得利落,一双眼睛却可怜巴巴地看着杜君棠。像是被欲望折磨透了,又有些苦于表达的懊恼。他拖着尾音,像是撒娇。
杜君棠把脖子上挂的那条毛巾扔在了江帆的脑袋上,世界顿时黑了下来。
沉寂半晌,他霍地站了起来,用指节蹭了下鼻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野兽有种城堡被小动物冒然闯入的危机感。
杜君棠低头,江帆正一动不动地顶着他那条白毛巾,塌着腰撅着屁股,身子还轻微发抖。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对江帆。
“起来回屋。”
江帆在忐忑中感觉到脑袋一沉,杜君棠的手掌在他脑袋上按了一下,又取走了那条毛巾。
他还在发愣,像是没明白杜君棠什么意思,那人又问道:“自己能起来吗?”
江帆忙道:“能。”他手稍一撑地,就单脚站了起来。
杜君棠把拐递给江帆,说:“回屋好好养着,虽然算工伤,但也别想着能多放假。”
江帆仍然不懂。他捏着自己的拐,总觉得是自己哪儿做错了,他想不出,不敢问,只得迟钝又委屈地一步一步朝自己卧室门口挪。
杜君棠看着江帆沮丧的背影,看了许久。忽然开口道:“明早不能晨跑,记得准时上来请安。”
13
“汪。”
杜君棠的手指在笔电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个没停。身体机械地工作着,大脑却时不时被另一种声音干扰。
也不知道那家伙一个人待在家行不行。
司机老杨在前座咳嗽了好几声,试图引起老板的注意,但似乎没成,他只好亮着嗓门道:“老板——丛阳刚来电话说杜夏可又跑公司了,问您怎么处理。”说罢又补一句,“他给您发信息了,但您好像没回他。”
杜君棠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掐了掐睛明穴,说:“刚没注意。让丛阳等我过去吧。”
商务车一路驶向C市市中心。
杜君棠一进大门就看见了他无赖的二堂哥。
杜夏可这次大抵是学乖了,没领那帮虾兵蟹将来,被保安围着,也不嚷不闹。
“堂弟!”杜夏可一看见杜君棠,眼睛都亮了,半晌那光芒又暗下去,“上次……是我喝多了,昏头了,你至于计较这么久吗?!”
杜君棠像听了什么笑话,乐了,“我计较什么了?”
杜夏可咬牙,“彭家的医院为什么不要我们的药?你大哥的药厂凭什么无故和我们终止合作?”或者是怕杜君棠做什么辩解,他追着道,“……你当初救了他,只要你提,他不会不帮你。”
他搡了一把阻拦他的保安,走近杜君棠,眼里拉着疲惫的血丝,“这也不是你第一次整我了……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怨我什么?——怨我们小时候想把你赶出杜家,还是怨我们飞去A市逼你不得不回杜家?”
杜夏可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他一把揪住了杜君棠的衣领,质问道:“你既然不喜欢,你既然不情愿,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你究竟想的是什么?啊?”
杜君棠的眉头微皱,那点费解和困惑在眼中转瞬即逝。他挥退了身边的保安,一把推开了杜夏可钳制着他的那只手。
“今天也没少喝吧?怎么,给自己壮胆?”杜君棠又开始无差别地散发他森冷的气场,“少扯些有的没的。有时间找我,不如多在自己的货上下下功夫。”
杜夏可眼睛瞪红了,却又无可奈何,他嗓音沙哑,像孤注一掷,“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你这么做,是断自家的财路,老爷子不会同意的。”
“是你伤人在先。”杜君棠整理领口,并不把杜夏可的话往心里去,“即使老爷子向我要解释,我也是这个态度。”
杜夏可再次被保安拉住,怎么也挣不开。他站在原地,像没受过这种屈辱似的,他用力攥紧拳头,浑身都在发抖,“你究竟要怎样才肯让你哥那边收手?”
杜君棠冷冷回望杜夏可,沉默着,似乎在认真思考他这个提议。那目光极淡漠,却看得杜夏可脊背直冒汗。
“额头,下巴,后背,左脚踝。”杜君棠的视线从头到脚扫过杜夏可,他嗓音低沉,口吻冷静,像在宣布一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事,话里的坚决却是不容反驳,“我保镖受过的,你原样来一套。”
杜夏可有一刹不可置信,他觉得杜君棠就是在侮辱他,登时声嘶力竭地辱骂起来。骂的尽是些不堪入耳的,吓得保安们全扑过来捂他的嘴,捂完还不忘观察自己老板的表情。
杜君棠倒是没有更强烈的反应,他最后瞥了杜夏可一眼,转身便朝电梯方向去了。丛阳慢他一步,对着扑腾来翻腾去的那一团挤眉弄眼,“还愣着干嘛!不送出去等着一起过年啊?”说罢,又快步追上了杜君棠。
电梯门缓缓合上了,隔绝了外面的嘈杂,这方寸间霎时显得格外安静。
杜君棠常年一张扑克脸,连一直跟着他的丛阳也无法判断他此时究竟是不是在生气。丛阳战战兢兢站在他老板十五公分开外的地方,连马屁也不敢拍,生怕自己拍马蹄子上,被杜君棠一脚踢进太平间。
“我以前……”杜君棠目视前方,连个眼角都不给丛阳,蓦地开口,丛阳差点没反应过来老板是在跟自己说话。
丛阳眨巴眨巴眼,赶紧狗腿地朝他老板的方向俯身侧耳,“您说!”
“我以前,去过A市吗?”
14
“这……这我就不知道啦,”丛阳思忖片刻后,回道,“大少聘我过来时,您在C市已经待了很长时间了。”
“是车祸前么?”杜君棠垂着眼睛,叫人看不出情绪。
丛阳点头,“是,那会儿您还小呢。”
电梯“叮”一声到了楼层,杜君棠这才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丛阳,三十出头的年纪,还是没个正行,这么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多少有些搞笑。
“那你确实跟我很久了。”
“啊?……啊。”丛阳被搞懵了,含混应着。
“这个月工资多拿百分之十吧,”杜君棠先一步出了电梯门,“这些年也苦了你了。”
他是走得潇洒。留丛阳一个人战战兢兢了一天,总觉得杜君棠的意思是要炒他鱿鱼,叫他提前退休。
丛阳想起新来的那位被他“抛尸”过的兄弟伙,内心悲愤无比。
大老板这是赤裸裸的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啊!
下班时,大老板一脚跨进自己的私家车,尾随在后面的丛阳忽然冒了出来,恳切地表达了自己绝无二心,以及对工作岗位的深深热爱。
杜君棠倚在车门边,默默听了许久,才开口问:“我现在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样儿?”
丛阳滔滔不绝的嘴霎时给堵住了。他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扭转一下自己的形象,转口道:“啊……啊其实,我主要是想问您,关于樊沛那个药检报告……”
“我不是警察,”杜君棠淡淡道,“查案不是我的工作。”
丛阳闻言一顿,机警道:“我明白了。”
乌云重重地压下来,开阔的道路绵延向远方。
杜君棠曾无数次孤独地驶过这段路,听雨刮器机械地运作。他机械地驾驶,机械地生活,一直向前,他常以为他要开向天际线。然后或存在,或毁灭。
时间的巨塔轰然倒塌,随流水去往他不可抵达的另一端。
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杜君棠总觉得他并不畏惧寂寞,他和寂寞似乎从很早时就已浑然一体。他无需和生活博弈,无需和命运较量,沉寂着,像头不争不斗的困兽。
在多年看不到头的忙碌中,他竟然也这样幸存了下来。
倒不知是幸是不幸了。
杜君棠双手把着方向盘,五指和掌心将触感一点点传送回大脑。他专注地开车,让习惯主宰着行为。那次意外之后,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开车。再上手时,似乎也是靠着这一点试探的回忆。
他恍惚着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当时的感觉。
杜君棠摸出手机,在通讯录中调出了彭筱烟的名字。
杜家几乎没有人知道那次意外给他带来的附加病症。而彭筱烟一如从前,帮了他许多。
可杜君棠从不知他以前离开过杜家,离开过C市。
为什么他会不知道呢?那她会知道吗?
杜君棠瞥了一眼屏幕的亮光,眉头微蹙,时间线横着竖着在大脑中还原。那光渐渐黯淡下去,杜君棠将手机扔回副驾的座位上。
彭筱烟大概向他隐瞒了什么。
回家的途中就开始下雨,杜君棠在门口收了伞,推开门时,屋内显得格外温暖。
江帆闭着眼,蜷缩着躺在地上,杜君棠第一眼看见时,捏着伞柄,无意识抿了抿唇。待视线停驻得足够久后,杜君棠才反应过来那家伙是睡着了。
他关了门,扶着鞋柜换了鞋,从头到尾,江帆都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睡梦香甜。
杜君棠多少带了些不平衡的心理,朝江帆走去,停在一旁,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脚。
江帆被闹醒了,利落地一翻身,状态还有些迷瞪,他仰起头,看清来人,带着鼻音问好:“老板,您回来啦。”
“为什么睡这儿?”
江帆答非所问:“您回来得比平常晚。”
“半道上下雨了,”不知为何,杜君棠格外的好耐性,“你改敬语倒挺快。”
江帆没起身,试探着向杜君棠凑近了些,用脑袋轻轻蹭了蹭杜君棠的小腿。
天晓得他有多紧张。
心脏不受控地狂跳着,脊背的肌肉也下意识绷紧了,他强忍着,才止住了放肆亲吻那人的渴望。
杜君棠似乎被江帆的温顺取悦了。他抬脚,踩着江帆的胸口,将他重又踩倒在地上。
江帆没有畏惧,只是眨眨眼,一只手慢慢摸上了杜君棠的脚踝。他不敢握实了,只将手轻轻覆在了上面。
杜君棠踩着江帆,感受着他胸口愈发急促的起伏。他喜欢这样的狗,任何反应都直白诚实。
江帆额头上的绷带还没拆,白白一道横过脑门,可他的唇是红的,是暗红色。
杜君棠的视线就在江帆的喉结和嘴唇上往复游走。他脚下忽然用了用力,江帆的嘴唇微张,沙哑地呻吟出声。
杜君棠霎时就想了许多。
他想,这样的身体一定很抗揍,捆绳时肌肉的线条一定很漂亮,最特别是,这叫声很让人心痒。
他玩过嫩生白净的男孩儿,猫咪似的,几鞭子下去就叫得撕心裂肺像要了命,有些体质特别的,扇几巴掌,鼻血就到处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玩的什么血腥项目。他犹记那些又细又软的呻吟,也像猫叫,只是太女气了,他并不喜欢。
可江帆的叫声,很可爱。
杜君棠收回了脚,把倚在沙发旁的拐拿了过来,递给了江帆,让江帆起来。
江帆用湿漉漉的眼睛看杜君棠,到底是接了拐,没再撒娇。他撑起身,蓦地打了个喷嚏,浑身像过了电,像小狗抖毛,大概是着凉了。
杜君棠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江帆用手指蹭了蹭鼻尖,用沙沙的嗓音道:“老板,我……”
“就坐那儿吧。”
江帆对他言听计从,登时抱着自己的拐,窝在了沙发里。
杜君棠径直朝厨房走去。
他拎着奶锅,在灶台上“咕噜噜”热起了牛奶。
15
江帆以为杜君棠只会给他发一小碟——在他的想象中,瓷盘上薄薄铺一层奶,温热的, 让人忍不住抱怨吝啬又脸烧着一头栽下去。
他忐忑地连怎么舔都在心里琢磨了无数遍。
然而现实是,他眼瞅着杜君棠端着两大杯从厨房走出来,其中一杯被“哐”地搁在了矮几上。
杜君棠不说话,把那杯朝江帆的方向推了推。奶液在玻璃杯里晃荡,平面荡出波浪,有几滴荡过头的洒了出来,滑进杜君棠指间。
看着黏糊糊的,又很滑腻,看得人心痒。
江帆一下子缩起了脖子,往沙发的角落靠。杜君棠皱着眉头甩手,没注意到江帆的小动作,却听见了江帆吞咽唾液的声音。
杜君棠丝毫不知情识趣,拿起抽纸清理掉了那些液体。江帆没讨到伺候的机会,有些丧气,他垂着头,两手拿住温热的玻璃杯,也不喝,像静静等待什么。
“我家里不养狗。”杜君棠站着,那个角度恰能俯视江帆。他仰头,“咕咚”喝了好大一口,俯视的目光蹭过江帆的睫毛。他奇异地觉得这一幕熟悉——他仰头时下颌的弧度,江帆微抿的唇角。可他什么也抓不住,像稀疏的叶间漏下的那一点光,很快跑走。
“嗯?”江帆捧起杯子,他听不大懂,但又心慌,于是掩饰地喝了一口。
“就是那个意思,”杜君棠淡淡道,带了些避而不谈的态度,“我不养家犬,没那些习惯,你不用恪守。”
江帆忽然感觉自己有瞬间的麻木,被那人轻描淡写的绝情戳到了痛点。像某些官能被毁,而某些官能又高度亢奋。他捏着玻璃杯,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这些年玩什么?你告诉我,我都陪你。”
这一次,他没用敬语。一句话轻飘飘落出来,却很有些肆无忌惮的味道,像豁出去了,没留下一点理智。
杜君棠听出那话里的不忿,他更不懂。他观察着江帆因为用力而逐渐泛白的指节和起伏过快的胸膛。此时的江帆并不是谁的一条狗。
杜君棠的眉头拧在一起。他不喜欢领地忽然被强行涉足,甚至被标记的感觉。
他讨厌所有因不安定而起的危险。
“江帆,你今晚话太多了。”杜君棠垂头,把空杯子放在桌上,江帆忽然追去的目光恰好和他错开,“没有下一次。如果这里你呆不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细针扎住心头肉,狠狠捣了一下,江帆咬紧了牙关,持续沉默。呼吸似乎都是在杜君棠离开后才得以恢复的。
他脑子里装了个“嗡嗡”叫的马蜂窝,没伤着的那条腿把自个儿的拐踹翻了。他梗着脖子,所有情绪都像战场上的士兵一般勇往直前。
要不是我腿残了,我现在就走!
柴拢共就那么多,一通火总有烧完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也就几秒钟,江帆脑子里忽然就没了“嗡嗡”声,全世界都安静了。
江帆喝光了那杯已经放凉了的牛奶,胃里乱成一团。他有好多委屈,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哀怨过,他想我都没跟你计较什么,你怎么就跟我计较了。
他想,杜君棠真是太不懂事了。
他在心里抱怨了一万句,其中起码有八千句大不敬,可到了最后,他只是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笨拙地站起身,拿着两只玻璃杯,拖着条腿一步一步缓慢挪进了厨房。
“哗啦啦”的水声里,江帆忽然犯起倔来。
我就不走。
你要我,我就来了。
你不要我,我也不会再离开。
再也不会了,你想都别想。
16
杜君棠出了趟差,没人知道他出到哪里去了,丛阳不知道,屠越不知道,江帆也不知道。
和他们的联系倒是没断过,按丛阳的话说,他们尚且能知道他们伟大的老板还健在,公司没倒闭,老板应该不是跑路。
江帆不敢主动联系杜君棠,可因为他是新来的,老板给他派活派得并不多,这意味着他们联系的频率完全不能和江帆过量的思念吻合。
是夜,屋外开始下雨,江帆在床上迟钝地打了个滚,雨声从门缝里钻进来,他知道那些不是幻觉,他也不在梦里。
他白天看过天气预报,早早就把杜君棠那些重要的花们妥善安置好了。这件事他做得很细致,几乎生发出一种仪式感来。
这就是杜君棠新生活的一部分吗?
我会有一丁点参与其中吗?
江帆抬起只手,借着微弱的光芒端详。
正赶在那个夏天结束之前,他的个头儿又蹿了几厘米。昏暗中他看不清掌心的纹路,也想不起这只手握住另一只手时的触感。可一切确实就像在昨天。
杜君棠到达A市时是清晨,雾重得散不开,空气很潮。他把行李扔在了酒店,走上街拦了辆出租车。
等到上了车,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压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您好?”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瞅着像个急性子。
杜君棠把风衣拉开了一些,看向窗外,眼中隐约多了几分茫然,“先往前开吧。”
“哦!您是来旅游的吧?”司机从中央后视镜中打量一眼杜君棠,开始喋喋不休,“不过我讲实话,我们A市就一小地方,我感觉没啥好逛的。我看您也不像爱逛街的……时间够的话可以上我们城南的雁清山看看,那儿的寺可灵啦!之前有一次,隔壁市有家丢了孩子……”
出租车在城里没个定向地跑了半个小时,街面上的早点铺子陆陆续续出摊,早高峰似乎快来了,司机师傅讲不完的故事终于随着杜君棠长久延续的沉默暂时告一段落。
“朔云高中,在你们本地算怎么样?”杜君棠支着脑袋没事做,忽然想起江帆资料里有这么一条。
神秘的乘客难得和他搭上这么一句话,司机抻着脑袋听,听完“噢”了一声,“三大名校之一咯,我家小孩想考都没考进去,借读费又高。喏,往右边看,那不就是。”
杜君棠转头看了一眼,开口道:“就停这儿吧,麻烦了。”
保镖小圆猫在车后面给丛阳打了个报信电话,说彭筱烟到公司楼下了,要上来看看。
丛阳正在茶水间泡菊花茶,听完信儿差点把杯子打倒,挂了电话就念叨,龟孙早干嘛去了!
杜君棠离开这几天,倒也没让丛阳碰到什么特闹心的事儿,可那冷冰冰的一块不在,他竟然见鬼似的嘴上起了一圈泡。
丛阳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的着装,半道上遇到刚吃完中饭的江帆,停住脚,“诶,今儿下午忙吗?”
“还行,没什么事儿。”江帆今儿头发有点乱,额前几绺长的垂下来,一下子像小了几岁,“怎么了?”
丛阳当然知道江帆怎么过的人事部,他摸不准彭筱烟和江帆在公司里见面好还是不好,当下还是选了别见。
“车钥匙在你那儿吧,等会我发个地址给你,你去帮老板取个玩具。”
“嗯?”任务来得突然,江帆有点没反应过来。
杜君棠那点爱好在圈里也不算秘密,丛阳默认江帆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清了清嗓子,说:“用不用都得定期换,老板的习惯。”
江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以为杜君棠想买一把新的反曲弓。
工作室主事的是个身材凹凸有致的年轻女人,正红色的嘴唇,烫了一头复古大卷,站在窗边打电话。见江帆来了,朝里间喊了一声,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陪着江帆一起把东西塞进了后车厢。
江帆拖着一车的刑具上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方向盘,亢奋又烦躁。
他进了工作室,才知道丛阳说的玩具指的是什么。无奈江帆联想能力极佳,几乎是看见皮革和锁链就要想起那个人。
他像被某种怪力拽住了,不甘地咬了咬下唇,又忍不住去想杜君棠曾经或往后会拿这些玩具做什么。他嫉妒得心烧。
前面的车磨磨唧唧地总挡道,江帆不耐烦地连按几下喇叭,嘴里蹦了几个脏字。
他轻轻换了口气,把手往下探,不自在地调了调腿间硬起来的那物件儿。
17
车停在加油站,等候的空档,江帆去路边换换气儿,解了两粒衬衫领口的扣子。
一辆远远驶来的车朝他按喇叭,车窗缓慢摇下来。先入眼的是骚包的车型,江帆扫了一眼车牌号,是樊沛自己的车。
真他妈冤家路窄。
江帆心里的小人呸了一声,面无表情。江帆不为偷了这厮电脑内疚什么,就是还记恨他当时和自己说了一堆杜君棠的坏话。只有在这些事上,江帆心眼小得要命。
车在江帆跟前停下,老熟人探出个脑袋,上下打量了一通江帆,仍然是那样不到眼底的笑意。
“哟,”樊沛说不清憎恶还是暧昧地直勾勾看他,“新老板怎么样?”
江帆懒得回他,转身就要走。
“他干了你几次?是不是捆着你往死里抽啊?”樊沛坐在车里毫不害臊地朝着江帆的背影扬声道,“爱玩这个你早说啊,我搞死你。”
江帆被他说烦了,一双眼睛四下张望,盘算着在这地界一板砖给他爱车,一板砖给他脑门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的手提里没什么杜君棠在乎的东西,”熄火的车重新发动,樊沛似乎也没什么要跟他纠缠下去的意思,“倒是他对狗奴才的兴趣一天一变,你以为你能在他跟前呆多久?”
他的声音忽然冷下来,连那点虚假的笑意也不复存在:“背叛公司这一笔账我替你记着。你最好祈祷杜君棠玩腻你的那天晚点来。”
倘或樊沛再走晚一丁点,江帆一定会立刻转身把他从车里拖出来。
他讨厌所有人都在提醒他这空白的七年里可能发生的一切。而他不能从这些过往里找到一丝一毫线索或迹象证明“他是特别的”。
他好像只是杜君棠无意走失的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狗,在等待归期的漫长岁月里逐渐被遗忘了,仅此而已。
樊沛从后视镜里看站在原地低垂着头出神的江帆逐渐变成小点,他打了方向盘右转,目光放回正前方。
蓝牙耳机里传来的中年男声略显焦躁:“你真就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吗?那玩意儿那么重要!你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你电脑里到底有是没有啊?”
“我要想得起来,还用得着等你问我吗?”樊沛被他追问得心烦意乱,回道,“老程,这事儿急也没用。我刚试了试那小子,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要真有什么,姓杜的不至于等到现在。他说不定根本就不关心,你慌什么。”
电话那边的那位似乎十分受不了樊沛这样吊儿郎当的态度,也顾不上那些表面客套,直戳戳地撂话:“你可别忘了,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事儿漏了,谁也别想好过!”
江帆难得早退,一路将车开回别墅。他把那些透着神秘欲望的玩具搬进了一楼客厅。工作室的包装做得很好,江帆把它们整整齐齐摆好,终于想到个和杜君棠通话的借口。
杜君棠彼时正在酒店里等消息。按杜夏可和丛阳的说法,车祸之前,他在A市或许待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时候——他曾经逃离过杜家,但是失败了。而这一块的时间线对于他来说,竟然完全空白。
桌面上的手机忽然亮起光,出乎他预料,来电人是江帆。
杜君棠有片刻停顿,接了起来。
“玩具……丛阳哥让我拿回来了,应该放在哪里?”
江帆的声音干干净净,坦率,又有些拘谨。杜君棠竟然全读懂了。
他努力想在那句话中找到一点暗示或谄媚,无果。
“拆开消一遍毒。”杜君棠沉吟片刻,放弃了让江帆去往调教室的想法,他自己也闹不清为什么,“东西先放你房间。”
“啊?好……好。”
通话没断。
杜君棠的指尖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叩出节奏,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开口问:“还有别的事儿吗?”江帆平素并不太找他,他以为总还有些其他工作要交代。
“您会不要我吗?”
杜君棠没料到是这一句,手上的动作骤然停下了,又因为过于安静,听清了江帆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会吗?”
这话问得模糊,模糊到杜君棠避免了一些方向,兀自又延伸了许多旁的方向。
他不喜欢突如其来的依赖,也不擅长建立亲密关系。
飘窗外是不熟悉的风景,城市很快要迎来昏暗,灯火就这样乱七八糟地亮了起来。竖起的高楼和隐没着的远山都没有搅动起杜君棠支离破碎的心绪。
他大概不属于这里,或者说,他不属于任何地方。
“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联系丛阳或屠越。”杜君棠抿了抿唇,仿佛咽回了一口想叹出的气,他沉沉道,“我很快会回去。”
没等到对面的应答,另一通电话打了进来。对话戛然而止,他们草草结尾,杜君棠接通了那人。
“杜总,您前几天要的资料差不多齐了,马上给您发过去,您看看。其他我们确实也提供不了什么。”
几句话结束沟通,文件即时地传输了过来。杜君棠认认真真翻过,一遍又一遍,末了只是沉默地按下了锁屏键。
杜君棠曾想过十六七岁的自己会在异地他乡做些什么。读书?打零工?租买房子?他既然不怕杜家找他,也不觉得杜家会找他,那就不会隐姓埋名。
这个城市的规模远不及C市,地铁只通了两条线,一天那么长,往返横穿过去都不是件困难的事。
可就是这样,杜君棠在这里逗留数日,却找不到任何杜君棠在这里生活过的证据。
18.
杜君棠今天回C市,知道信儿的就只有他手底下最要紧的那仨。
飞机十点钟到,江帆头天一宿没睡着,清早就往机场去了。
杜君棠这趟走了刚好一周。江帆的伤完全好了,在按部就班进行的生活中,他曾和杜君棠通过四次电话。江帆全部都记得。
“老板,欢迎回来。”
安排杜君棠在后排坐下,江帆在驾驶位挺直了腰杆,才轻声开口道。在这之前,他们还没有正式打过一句完整的招呼。
杜君棠垂着眼睛,看见光从前方的玻璃透进来,穿过江帆耳后新长的发。
“你很想我?”
江帆手一抖,车子差点都没能发动。
这问题其实是不用考虑的,但江帆想起杜君棠离开前对他疏离的警告,又努力把自己单一的脑回路打成结。
汽车嗡嗡地有了反应,他在几秒后认真回:“一般般。”
驾驶平稳。杜君棠却不跟他说话了。
江帆偷看了一眼后视镜,杜君棠不知何时将头歪向了一边,开始闭目养神。
他稀里糊涂地问:“您想去哪儿?”
杜君棠眼皮都没掀一下,语气又冷又硬,“你看着开。”
车自然是往别墅开去。杜君棠从车库边走下来,第一件事是看他的花。
待江帆把车停好时,杜君棠已经走进屋里。他低着头换鞋,忽然听见杜君棠叫他,耳朵登时竖了起来。
杜君棠指着客厅里那张桌子,桌上摆着瓶插好的花,很新鲜,看起来朝气蓬勃。
“阿姨来弄的?”
“我弄的。”
江帆摸了摸鼻尖,乖顺地垂着眼睛。他感觉到杜君棠确实在看他,在这漫长的沉默里,杜君棠的目光没有片刻离开过。他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嘴唇抿成一道线。
“你是想再多拿一份工资吗?”
江帆没料到杜君棠会这么说,傻愣在原地。直到他听到“哒哒”的声响,由远及近,杜君棠在靠近他。
“新玩具在你屋里?”
“嗯。”江帆的头越埋越低,下巴都要贴上锁骨。
“伤都养好了?”
声音是从头顶飘过来的,在空气里擦起火星,带着热度,钻进江帆的细胞里。他从内而外地感觉到生机和力量,这种诡谲的信念催促着他弯腰下跪,催促他变成尘土,或是春雨后一滩沾了花香的烂泥。
这次江帆点了点头,发不出丝毫声音。
“回答我,你是哑巴吗?”
杜君棠不疾不徐地开口,让人听不出他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是否感到迫切。
压力来得猝不及防——从杜君棠压低上半身开始。两个人的视线忽然平齐,又或者杜君棠比他还要低几分,仅仅那么几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灵魂挑起眼睛,锁住了他。江帆简直觉得自己要被生吞。
他后退一步,没有半刻犹豫,直挺挺跪了下去。
这一跪很有气势,杜君棠听见地板砸出响。江帆显然是慌张的,可下意识的反应却仍然很规矩。双膝间的宽度,大腿与小腿间的角度,双手背后,足弓紧紧贴着地面,每一个细节都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不会说话,嗯?”
江帆刚还立着的腰杆,被一脚踩得像化了水,脊骨被拆干净了,他趴着,五指并拢,手心朝下,脸颊贴着发凉的地板,承受着后背突如其来的重量。
他完全傻掉了,只是静静地聆听着,大脑却无法高效处理任何信息。胸膛的振动传至地下几万里外,那振动又带着微弱的回应再次折回他的耳朵里、身体里。
“会……会。”
杜君棠忽的揪起江帆脑后的发。江帆完全失控了,真正意义上的失控,因为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另一个人对他没有底线的摆布。
“不,从现在开始你不会了。”杜君棠似乎是蹲下来了,带着热气的咒语在暧昧中蛊惑他,蚕食他的精神,“我要狠狠揍你一顿,试试我的新玩具。你最好不要叫出声。”
地点就在江帆的屋里。新玩具被归置得整整齐齐,是江帆亲手消的毒。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堆玩具里有一整排独立包装的针、藤条、皮拍,和牵引链。更多的他想不起来了,因为杜君棠为他戴上了眼罩。
江帆在一片黑暗里脱掉了自己的西装西裤,又跪坐在地板上将它们叠起来,感觉世界天旋地转。杜君棠让他留下了一件衬衣和一条领带。
这时的杜君棠竟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加寡言,江帆的思绪在情境之外游走着,迟迟给不出有用的反馈,而杜君棠也没有任何引导的意思。
标准的犬姿,趴下。江帆的额头抵着地面,两只手去捞衬衣的下摆,一寸寸扩大着赤裸的面积。
开揍时,杜君棠并没有告知他。以至于江帆被打得差点弹起来。真是要弹起来,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偏离原地十几厘米。比肌肉的舒张收紧更迅速的,是江帆的牙齿。
他一直记得杜君棠的命令,咬死了牙,一声不吭。
“腰,屁股。”皮拍跟着指令在这两处点过,江帆立刻将被打歪的动作恢复标准。
杜君棠下手非常重,重到江帆一点意淫的想法都没有,只能散掉所有注意力以承受这份疼痛。
皮拍带着狠辣的力度,密集地落在了江帆撅起的屁股上。那皮拍上有铆钉,打起来不光烧还硌得慌。叠加的疼痛在漫长的麻木后忽然积攒过阈值,江帆攥紧了拳头,开始喘粗气,小幅度地用头撞地。喉咙里酝酿着一场又一场爆发,全被他撵回去了。
江帆额头的汗弄湿了脑袋边那一小片地板,地板在灯下湿湿腻腻地发着光。汗弄得江帆眼睛很蜇,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
“爽吗?爽就摇摇尾巴。”
江帆麻木的神经像被这句话碾碎了,又迅速重塑了起来。
他在天旋地转的世界里不知羞耻地扭了扭腰,想象自己向他的心上人晃屁股的画面,求他折磨自己,凌辱自己,对自己做任何能让他快乐的事。
江帆呜咽出声,在麻木中硬得淌水。
“你叫了。”杜君棠将皮拍扔在了地板上,颇不满意地说。
19
江帆把那句话解读为主人的责怪。
犬姿因为羞愧而瑟缩成一个害怕的姿势。他确实很害怕,可害怕的同时他又极度亢奋。
杜君棠不再揍他了。
江帆不敢抬手擦汗,他的脑袋在地上拱了拱,有些不知所措。身体因为生理或心理原因开始轻微地打着哆嗦,江帆委屈地抽了抽鼻子,才重新摆好姿势,朝站立一旁的人晃晃屁股,邀请那人揍他。
杜君棠仍然没有要下手的意思。黑暗放大了江帆心中未知的视野。沉默和等待让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江帆抖了抖嘴唇,感到眼眶泛酸。
他恍惚听到了杜君棠抬脚的声音,于是循着声音跪行过去,亲吻起杜君棠的脚背。
“你玩过穿刺吗?”江帆感觉到脖子被束住,他被强迫着抬起头,中断了他的讨好。杜君棠大概正拽着他的领带。
江帆简单消化过这句话后,摇了摇头。
杜君棠又问:“你喜欢穿刺吗?”
江帆想起那一排针,抿了抿唇,在一呼一吸间,他怀疑自己的睫毛已经完全被水浸透了,因为他在眼罩后眨眼时感到很沉。
这次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杜君棠拽着江帆的领带没撒手,这个动作大概很辛苦,因为江帆的喘息声变得越来越粗重。
“手抬起来,把扣子解了。”
江帆喉结动了动,依言照做。他前胸小腹也全是汗,亮晶晶的,像在结实的肌肉上涂了一层油。
杜君棠把他的衬衫扒了一半下来,露出线条优美的脊背。常年锻炼使这副裸体看上去与艺术品无异。
江帆听见杜君棠撕开包装袋的声音了。他觉得很疼,像有人撕开了他。
江帆开始漫无目的地遐想,以驱散自己的惶恐和抗拒。他没被这样用过,也没有见过杜君棠用针,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那些又尖又细的物件穿过自己的皮肉,可他一想到杜君棠这样对待过别人,他就满心泛酸。
“记住,不许出声。”
当针头贴上自己背部的皮肤时,那丝异于体温的凉像一下子钻进骨血里。
江帆麻木的膝盖开始不稳,杜君棠命令他手肘支地,俯下身去,减小身体颤抖的幅度。
江帆甚至不能表达清楚那是在背上的哪一处。针头扎了进去,在他的皮下短暂经过一段旅程,又被推出来重见天日。
像被什么小玩意儿咬了一口。
他还是没忍住抖了一下,后果是被杜君棠用藤条抽了下半身。
江帆感到喉间黏黏糊糊的,他想要嘶哑地呻吟,仿若在灰烬中寻觅一条活火指引的前路。
嚎叫或许属于每一只仍具兽性的动物。
江帆紧闭着嘴,开始用指尖用力地抠手心,抠破皮了,手汗又折磨得他又酸又疼。大概每一根神经都要破败了。
他在针穿过皮肉的一瞬间感觉到确实有什么进去了,在这个过程结束后又觉得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这样交替的错觉进行了好几次。江帆没有数,一动也不敢动。他想不起来杜君棠用了多少根针,只记得耳边总是传来撕包装袋的声音,然而每一次好像都不是最后一次。
他开始庆幸杜君棠蒙上了他的眼睛。
江帆是这样想的,可杜君棠仿佛有读心术,在下一秒就扯掉了他的眼罩。
江帆的胳膊肘上还挂着那件白衬衫,腰上的汗洇湿了一大块衣料,紧贴着他的皮肤。
杜君棠拽着江帆的领带让他回头。在那面他平时整理着装的全身镜里,他看见自己背后的针穿出了图形。被针穿过的地方泛着粉红色,那种让人发毛又隐约透着些美的观感,江帆形容不出,他张了张嘴,只是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
杜君棠又拆了一枚针,这次比划在了江帆的胸前,那粒挺立着的褐色的乳首上。
江帆听见脑袋里嗡嗡乱叫,霍地,头皮开始发麻。
在活动脊背时,他清楚感觉到了那些针的存在,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针头戏谑地拨弄着江帆的乳首,江帆仍然保持着回头的姿势没有动,嘴里叼着自己的领带,额角不断地往下淌汗。
他忽然觉得又畅快又难过。
他真的要完蛋了。
不可能不叫的,太可怕了。
江帆耸了耸肩膀,一副恐惧又任人宰割的模样,他闭上眼睛。
杜君棠忽然蹲下身,用手抹了抹他的眼角。
原来那不是汗,他真的哭了。
江帆梗着脖子,眼前是朦胧一片,杜君棠帮他揩掉了眼泪,仍然还是有些看不清。
“现在知道了吗?”他听见杜君棠平和的声音,他想起水和钟鼓,水流漫过鼓面,“我喜欢的,就是你越不想做什么,我越要对你做什么。”
“养狗也是一样。因为我喜欢揍人,喜欢踩着别人的脑袋,喜欢看别人给我下跪。其他我不在乎。
“所以,不要对我抱有任何你想达成的期待。没什么用处。”
骗人。
江帆静悄悄地观察他,杜君棠说话时眼里波澜不起。
又想推开我吗。
江帆吸了吸鼻涕,强行忽略掉背后那点轻微的异物感,挺起了胸膛。他好久没开口,控制不好说话时音量的大小,连尚未消弭的哭腔都被放大到明显的地步。
“老板,”江帆做出一个舒展的姿势,像在笨拙地献祭,“您想对我做什么,就对我做什么吧。”
黏糊糊的声音让这样的许诺显得有些滑稽。
杜君棠的神态似乎是改变了,那点细小的改变又让人很难察觉。
为表决心,江帆补充道:“我出声了……请您狠狠揍我吧。”
20
翌日,公司里到岗的只有杜君棠一个人。
上楼时在电梯里遇到丛阳。丛阳抻着脖子往杜君棠身后张望,心想不应该啊,那小跟班去哪儿了。
不会给炒了吧?他老板这阴晴不定的脾气,真不好说。
丛阳的心思转了又转,才小心翼翼问:“诶,老板,小江怎么没跟您一起来啊?”
“养病。”杜君棠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腕表上的时间,一边答道。
丛阳瞪大了眼睛,愣把抬头纹都瞪出来了,“啊?啥病啊?人昨儿接你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电梯正到楼层,杜君棠也没多分几眼给丛阳,一脚迈出电梯。
“工伤。”
什么工伤呢?
丛阳这人心里不能揣事儿,总觉得奇怪,这一琢磨就琢磨了一上午。直到杜君棠使唤他去购置几副新护膝。
这事儿丛阳原来似乎也干过,加上他跟了杜君棠这么多年,不知道替那人擦了多少回屁股,对杜君棠的那点兴趣简直了如指掌,当下明白了杜君棠买护膝的原因。反正不能是给他自己用的。
——我靠!
丛阳在去买护膝的路上意识到自己或许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这小王八蛋怎么能吃窝边草呢!这在以前是绝对不会有的事儿。
丛阳心里直叹,小江这是受了大尾巴狼的骗啊,倒霉孩子。
江帆在自己屋里缩着,冷不丁打了个大喷嚏。
被窝里很暖和,他一翻身,感觉到四肢的酸痛和麻木。江帆掀开被子,自己身上还是昨天那套,唯一和平常不大一样的,大概就是皮肤上的青紫。
杜君棠可太狠了。江帆心里直犯嘀咕。自己活像挨了顿群殴。
和身上乱八七糟的痕迹形成反差,房间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干净到让人完全不能相信昨天这里发生过什么。
杜君棠的电话掐着点似的打过来。
“睡醒没?”
江帆揉着自己有些僵硬的后颈,声音因为紧张变得有些干巴巴,“醒了,刚醒。”
“状态怎么样?”电话那头,杜君棠滑鼠标滚轮的声音很清晰,应该在办公。
江帆试着活动活动身体,没什么大碍,赶紧回道:“很、很好。”
“好就行。下午来公司这边,跟我出去一趟。”
江帆很规矩地应了,乖得像旧时代地主手底下的长工。
将要挂断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听见电话那边有屠越的声音,在和杜君棠汇报什么,其中一句是“听说又死了一个”,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午后,下班的时间。江帆以为杜君棠要带自己去谈生意,他跟着导航一路开车,驶入一片繁华地段。他四处看看,这附近没什么正经写字楼。
“痕迹”藏在胡同里。杜君棠带他穿过大厅,坐直梯上了楼,周遭的光才逐渐让人有些目眩神迷,气氛被笑闹声烘托得暧昧极了。
江帆心想,什么酒吧开在这种七扭八拐的地方,大概真不想赚钱了。
还不等江帆暗自吐槽完,在两人去卡座的路上,他余光就发现散台那儿端端正正坐着个中年男人,手上玩着手机,虎口处卡着一截儿绳,牵引绳分了两条,拴着他脚下两条人形犬的脖子。
江帆心口“噔”得跳了下,赶忙把目光收了回来,垂下了头,他乱七八糟想了很多,脸烧得慌,只敢盯着自己脚下那一块地儿看。
卡座里有人在等了。杜君棠停下脚步,和对面打了招呼。江帆犹犹豫豫的,还是抬起头看了一眼。
对面是肖男,医科大教授,他们合作实验室的负责人,之前接触过很多次。旁边还坐了一个男人,衬衫扣子快解到胸口,看着没正行,和肖男肩蹭着肩坐,江帆没什么印象。
“这就是你新招的保镖?”那男人眯着眼睛笑,和旁边无甚表情的肖男简直形成强烈对比,嘴却很讨嫌,“走一路头低了一路,是不是脖子不太好啊?”
“我看你脑子不太好。”杜君棠把外套脱在沙发上,坐着解袖口的扣子,“章昭,看你那嘚瑟样儿,又欠收拾了吧。”他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怎么?这周你可算赢了一把?傻狗翻身也就你这德性了。”
“瞧你这话说的,晦气。”章昭听出杜君棠语气的回护,多看了两眼杜君棠旁边的江帆,口中招呼道,“哥们儿,坐啊。”
江帆没坐,不仅没坐,眼睛还直往杜君棠那边跑。
坐这儿的,不是瞎子都能琢磨出点不对劲。
“我天,行啊你杜二少。”章昭夸张地叹道,他手里端着酒杯,朝杜君棠抖了抖腕子,不知道要表达什么,“这年头连狗你都搞公开招聘了,能耐。”
21
杜君棠的下巴朝旁边点了点,示意江帆坐下。
这是不用跪的意思吗?
江帆更紧张了,害怕杜君棠否认他们的关系。可杜君棠的指令,他不敢不从。
章昭歪着头看江帆坐下,除开眉眼间那点焦虑,江帆的动作倒是很从容,仿佛在场三个经验丰富、气场十足的S里,能带给他真实压力感的只有他身边的杜君棠。
这种认定的态度,具有很强的私人感。
章昭隐约觉得对面那位和从前杜君棠调过的那些狗不太一样。可一时又说不上来个一二三。
“人民教师在群里直播被捆——哪儿能有您能耐?”杜君棠给自己倒了杯酒,唇角轻陷,抬手向章昭做了个敬酒的姿势。那笑怎么说,有点进攻性不强的嘲讽,更多是一种兄弟间熟络的调侃。
江帆那根粗神经也察觉到了杜君棠面对这二人时的放松,看来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他喜欢这样的八六,很生动。他于是强迫自己修正对章昭那点不怎么好的印象。
“得了得了,你丫准备念叨一辈子呢,”章昭假模假式伸出手晃晃,神态挺别扭,“再揭我短我扇你啊。”
坐在一旁寡言的肖男隔着眼镜片儿,挺不屑地瞥了章昭一眼,冷冷开口道:“扇巴掌,还扇我甲方巴掌?行,我帮你预定下周项目。”
章昭闻言,轻佻地捏起肖男的下巴尖儿,脑门上写着“登徒子”三个字。他压低了嗓子,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一句话让人听得模模糊糊的,“是帮‘您’,要用敬语啊宝贝儿。”两人的距离缩小到了一个足够暧昧的范围。
江帆听他们你来我往地打暗语,摸不着头脑,他正猜测那二人究竟什么关系,就看见章昭一只手拉了拉肖男外套的后领——他还纳闷为什么肖男在室内这么久还不脱外套。
脖子后面时一截麻绳,看样子是贴身绑的,江帆不确定。只见章昭勾着那截绳用力拽了几下,藏在里面的麻绳不知绑成了什么样,像牵扯到了什么,肖男的神情登时变得有些不自然。
“下周还不一定谁输谁赢呢。”章昭当众耍着流氓,一点儿没有不害臊,“贱奴,先亲亲你主子呗?”
江帆凭口型辨认出肖男说的话。
那位生物工程学博士顶着张儒雅的脸,端的是沉稳的架子,来酒吧穿的都是正装,此时却面色微红,扬着下巴轻声骂了句:王八蛋。
章昭的手好像又捣鬼了,肖男拧着眉头,大概想揍人,不知为何又忍下来了。他红着耳朵尖,歪着脑袋凑近章昭,特纯情地用嘴唇碰了下章昭的脸颊,转瞬分开。
“您牛逼。”肖男咬牙切齿地说。
章昭一脸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鸟样,疯狂上扬的嘴角被杜君棠扔过来的靠枕砸歪了。
江帆赶紧把八卦的眼神收回来,端坐一旁,盯着杜君棠的鞋尖,目不斜视。
“要搞你俩回家搞,”杜君棠手里转着酒杯,“真越老越不正经。”
“噢,”这话是章昭回的,他好像跟江帆杠上了,又用眼神点了点江帆的位置,“敢情你是越老越正经?”
他就想随口试试杜君棠是不是转性了,奈何杜君棠并不理会他这一句,转口道,“那说点正经的,”杜君棠看着肖男,“——樊沛的事儿。”
肖男看杜君棠表情有七分认真,他下意识观察四周,又收回目光,“和中心医院扯上关系了?你之前不说不管那事儿了吗?”
“没,中心医院不用那玩意儿,”烟抽了一半,杜君棠在烟灰缸沿儿上弹烟灰,眼睛盯着烟头那点红光,“屠越的消息,五院又死了一个,”他似乎想顺畅地带过这个话题,可语气不免沾了些沉重,“加上之前咱们知道的,这是第四个了。”
酒吧里的欢声笑语像从另一个空间传来的。江帆在沉默里数自己的心跳声。原来白天那些话,不是他听错了。
肖男搁下手里的酒杯,一脸正经,摆出谈工作的架势,“选择靶向药的很多都是身体虚弱的癌症晚期患者,基因检测技术对靶向药药效发挥也不是百分百能打包票,加上肿瘤本身过于复杂……”他沉吟片刻,才续了一句结论,“我们没办法确保患者的死一定是由药物造成的。”
“但一定有药物在推波助澜。”杜君棠定定地说。他确实有过纠结,因为生意场上,多管闲事不是个好习惯,可他又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玩意儿连三期临床都没过,药监局竟然就敢盖章。那可是靶向药,他们以为自己在过家家吗?”
22
紧急消息。
章老师班里的小孩因为屁大点事,闹了出离家出走,他得赶紧帮忙抓小孩去。
酒局匆匆散了,临了他们也没讨论出个什么。
回家的路上,杜君棠收到肖男推荐的一个名片,说是章昭的大学同学,圈里人,叫归海庭,在公安系统里做文职工作,他在里头职位不高,不过这人的狗来头不小。因为关系不错,人也可信,故而杜君棠如果需要一些特别帮助,可以联系一下。
江帆在等红灯。晚高峰的余韵漫长持久,他们缩在车流里,像一群蜗牛中的一只。江帆不是个闲得住的,车里安静了好久,他无聊得用手指摩挲方向盘,指腹都要磨掉一层皮。
江帆从后视镜里观察,确认杜君棠没在闭目养神或处理工作,才小心翼翼尝试着挑起话题,“章老师教什么的?”
杜君棠语气淡淡地回:“高中历史。”
江帆难以置信地挑了挑眉,若非亲耳听见杜君棠确认章昭人民教师这一身份,他会觉得章昭就是一社会闲散人员。
章昭和肖教授——什么村中恶霸强抢青年高知之类的。
这样贬低老板的朋友显然不太好。所以他准备再聊点别的。
江帆眨巴眨巴眼,跟着四周的车流缓慢移动。他在脑海中回忆,半晌道:“樊沛引进的这款靶向药应该是他今年经手的最大的项目。”
杜君棠的位置恰能看到江帆的侧脸,他先是好奇江帆那副认真回想又毫无负担的表情,而后暗自评价江帆的五官轮廓——很清秀,又朝气十足,是让人舒服的长相。
“为了拿到药品代理权,樊沛花了大价钱。但我从来不知道这药没过三期临床的事儿。”江帆忽然皱起眉头,语气有些懊恼,“这些跟我的工作关系都不太大,不归我负责。”
又是红灯。
江帆一脚刹车踩下去,车停住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蓦地回头,看着杜君棠说:“不过那药好像被改了包装还是名字!而且药肯定不止流到五院了,下游不少分销商、经销商都跟樊沛签过合同!”
杜君棠靠着椅背,两手交叉抱臂,一个挺放松又有点正经的姿势。他歪着脑袋观察江帆,江帆想起什么时,眼睛里的光特别亮,他觉得好玩。
“我挺纳闷,你当初为什么要进樊沛的公司?”
“啊?”江帆脑子不够灵光,一时反应不上来,也接不住杜君棠审视的目光,慢腾腾掰正了自己上半身,目视前方,他有点结巴道,“就、刚回国不久……随便找个活儿干。”
“那你来我这儿呢?”杜君棠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话里却是步步紧逼,“也是随便找个活儿干吗?”
江帆这下搞明白了。
他刚刚毫无保留、和盘托出的样子太没有职业操守了。
“哪儿能?!”江帆回得果断坦然,就是语气怂了点,他努力给自己找了个合理正当的理由,“您公司是大公司,在全国那也是排得上号的。我热爱咱们公司和我自己的岗位,怎么可能随便来找活儿……”
“不对,”大概江帆说得太天花乱坠了,杜君棠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他,“你来应聘的时候,不是这个理由。”
江帆愣怔片刻,咂摸了下这句话背后的深意,登时倒抽了口凉气。
要按杜君棠话里的逻辑捋,怕不是在问自己“我是你随便找的主子吗”。
“不是。”江帆认真回他,认真得有点儿着急,“您信我,真不是。”
绿灯,前方长长的车队终于散干净了,江帆紧跟着往前开,心乱如麻。
后座的人好久不回应他这一句。没有陈述句,也没有疑问句。
又是红灯,他们的车正卡在停止线后面,当了回大排头。江帆觉得倒霉,又急又气。
“你是彭筱烟放进来的,”杜君棠手搭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好像坐直了身子,朝他这边靠近了几分,江帆感觉到那沉沉的嗓音近了,“我当然信你。”
江帆总觉得杜君棠是在观察他的表情,他一下子笑不敢笑,急不敢急,僵着一张脸,看起来特别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紧张得心脏乱蹦。
“所以为什么?她为什么放你进来?”杜君棠好像好久没有同他说过这么多话了,江帆的脑子晕晕乎乎,杜君棠一点儿余地都不给他留,“不许瞒我,不许说不知道,你是我的狗,你知道我会怎么收拾你。”
红绿灯还不跳,江帆焦躁得想哭,只是在杜君棠宣告主权的时候,头皮又不自觉地有些发麻。他根本不擅长欺骗杜君棠,心中五味杂陈之际,说话都结巴。
“我……是我死乞白赖求她的!”
这话不假。
杜君棠捏着江帆的下巴,硬把他正脸掰向自己。脸对着脸的那种,特别近。
他满眼都是探寻,或许还有一点不满,不满江帆模糊的说辞。
杜君棠没再开口说话,只是那神情明摆着在追问:求她什么?你有什么可求她的?
江帆这回清醒了,他看明白了,他的主人还是不满意他的回答。
封闭的车厢瞬间变得越来越狭小,连气氛都掺了点说不上的暧昧。江帆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杜君棠注视着他的目光,可他不敢回看,就垂着眼睛,任由那人捏着自己的下巴。
车后突然传来催促的喇叭声,江帆吓得顿时回了神,摆正了自己的脑袋,心跳如擂鼓。
下巴上还有杜君棠手里的温度,和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香味。
——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生锈的脑子乱转一通。
江帆朝着绿灯,狠狠踩了一脚油门,他做了个深呼吸,跟赴死似的开口。
“因为我暗恋您。”
这话好像也不假。
23
回家的路上下了场小雨,又快又急,轻轻打在车顶,连“滴滴答答”的声音都很轻。
这个秋天好像总在下雨,城市被湿润的气流笼罩着,等待在冬天落雪或是结冰。
C市已经多年不下雪了,或许也下过,只是积不起来,很快又化掉。
可杜君棠总觉得自己见过纷纷扬扬的大雪,那些雪积在小商店的房檐上,慢慢冻住,成了细细的冰柱。他记得雪压在枝头上的样子,枝头的叶甚至还没落光,叶脉像血管,扫掉叶面上的雪,会泛晶莹的绿光。
他记得那么清楚,连细节都能在脑海中具象化,可他竟然完全想不起来这一切是在哪里发生的了,或许是梦里。
杜君棠在别墅门口就下了车,他往花园里走。这时雨已经停了,他鞋底沾了新鲜的泥,无意踩断地上的树枝,发出“嘎吱”声。
江帆跟在杜君棠后面,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江帆停顿了一会儿,应该是在脑海中琢磨了很久想说的话,才用恰到好处的音量开口:“暗恋……暗恋的意思,就是私下里暗自仰慕您的意思。”他心里骂了句操,骂自己,觉得自己越抹越黑,“诶,也不是,就是、就是那个欣赏,欣赏,您明白吧?”
——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
江帆拍了一把自己的脑门,第一万次想把自己就地挖坑埋了。
杜君棠一路往前走,步子不紧不慢。雨后的天阴沉沉的,江帆盯着杜君棠的后脑勺,不知道他说的话杜君棠听见了多少。他想让杜君棠听见,又想让杜君棠一句也听不见。
短短一条路走得扎脚,江帆忍不住,又想说话。
杜君棠未卜先知似的,把修长漂亮的右手轻轻一抬,示意江帆闭嘴。
安静了。
杜君棠难得地亲自动手开锁,先一步进门。
成天跟他这位下属待一起,他迟早得犯点什么病。这挺大一人,一天到晚的,嘴里净乱跑火车。
杜君棠在门口换了鞋,去二楼书房取他的框架眼镜,今天他忘了把它带在身上。
因为度数一直不高,所以他并不会总记得随身携带框架眼镜。
戴眼镜这习惯大概由来已久,因为在那次出事之后,他竟然还奇异地在屋里发现了几副属于自己的平光眼镜。
他倒并不太清楚自己有这么个爱好。
杜君棠在书房里逗留了一会儿,从书架上挑了两本书。
他一手抱着书,一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从手机里调出最新的业内资讯,边看边朝外走。
他在护栏边停了会儿,恰看到江帆正蹲在鞋柜边,手里拿的好像是他进门时脱掉的那双鞋。
杜君棠顿时有些警醒,掌心有被绒毛搔过的触感,那感觉很特别。饶是如此,他开口时还是那样不轻不重的力道:“江帆,干嘛呢。”
空荡荡的屋里,这话霍地落下来,吓得江帆一个激灵。
不过这回他可没有做贼心虚,他坦坦荡荡道:“准备帮您刷鞋。”
杜君棠倚着栏杆,看江帆迎上来的无比诚恳的眼神,信了大半。
“鞋先放卫生间吧。”大概他也想起来自己回家时弄脏了鞋帮,回应态度尚算温和。
停顿片刻后,杜君棠抿了抿唇,才又添了一句:“以后发情的时候直说,别背着我偷偷……”
罕见的,杜君棠说话打磕绊了,并且没一点准备续上后半句的意思。
背着他偷偷干嘛呢?
江帆脸腾地红了。他想起自己当时像变态一样偷偷嗅杜君棠贴身穿过的上衣被抓包,羞耻得想立刻去世。
自己能偷偷干嘛呢?杜君棠的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啊?!
操!不准再想了!
他现在就想冲进杜君棠脑子里拉闸。
现在,立刻。
江帆还蹲在原地,撒手把鞋扔了,两只手捧着脸,像只鹌鹑似的把头埋起来,耳朵红得要滴血。
24
江帆没换衣服,只脱了件外套,就拎着杜君棠的鞋去一楼卫生间清理。
他就那么蹲着,衬衫的下摆扎进西裤里,皮带束得紧,即便他弓着身,腰后那一截也溜不出来。反倒是正经修身的版型贴着肉,勾勒出身形,才让人咂摸出一点勾人的味儿。
江帆手里的活做得很细致,就是专注的神情里掺了点懵。
杜君棠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他眼前久久挥不散。
从前杜君棠对他做过更多不可言说的事,却没有哪件能比这件还令他羞赧。
搞得他好像一个多下流的变态!
江帆蓦地加大了擦鞋的力道,感觉到后脑处发尾的汗哗哗的流,流进他的脖领子。他以为这是他心率过快带来的副作用,琢磨等等就好了。
奈何身体越来越热,他甩甩脑袋回神,头发丝儿上的水飘了他一脸。
江帆眯着眼睛抬头看,睫毛上水雾蒙蒙。
“操。”
他开的是浴霸。
厨房里,杜君棠正在煮咖啡。他夜里预备处理一些工作。
他舀咖啡粉的时候,动作有半晌停顿,思考过后,比平常多放了一些。
他煮了两人份的。
一杯按他口味加了点奶,另一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加奶加了两大勺糖。
拿着勺,抖最后一下腕子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齁得慌。
糖粒尽数滚落进褐色咖啡里,杜君棠盯着留有残渣的咖啡壶,无比确定自己现在很清醒。
所以他刚才是在干嘛呢?
杜君棠皱了皱眉,端起那杯足量奶足量糖的咖啡,准备倒进水槽里。
“老板,”声音从厨房外传过来,“鞋我放在玄关了。”
杜君棠侧了侧身,厨房的推拉门推了一半,他垂着眼,看见门外江帆挽起的袖子和线条有力的小臂。
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隔着门问江帆:“你喜欢喝甜的吗?”
他已经想好,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就把那杯咖啡全倒掉——因为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太匪夷所思了。
这问题江帆回答得有点挣扎。大男人嗜甜,尤其是他这样的,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从前读书时也是这样,杜君棠和他完全相反,却总是边抱怨边为他做甜口的菜。
江帆的心被回忆捂得热腾腾的,开口时却波澜不起,“喜欢,我一直喜欢甜的。”
里面安静许久,江帆奇怪,正犹豫要不要敲门进去,又听里面的人问,“非常喜欢?”好像是普通的询问,又好像是要确实地确认什么。
江帆很笃定:“非常喜欢。”
喜欢到他为此在健身中付出过相当大的代价。
眼前的门忽然被完全拉开了。
杜君棠把一杯咖啡推到江帆怀里,江帆赶忙伸手接住。
“奶和糖不小心加多了的,”杜君棠没怎么给江帆留说话的机会,他还意味不明地补了一句,“我不喜欢。”像是怕江帆误会什么。
杜君棠要出去,江帆忙侧身让开,分明看见杜君棠另一只手上还端着一杯。
杜君棠上楼去了。江帆不敢目送他太久,他知道杜君棠能察觉到。他于是低头抿了一口杜君棠递给他的咖啡。
非常,非常甜。
甜度充足令他十分雀跃,好像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舞。他的大脑又开始亢奋。
这种感觉江帆很熟悉。从前每一次杜君棠在流理台前,江帆看着围裙带子在他腰后系成的那个对称的蝴蝶结时,都会亢奋。
——江帆疯狂地迷恋杜君棠对他的完全掌控,又不免会对杜君棠为他在生活细节里的每一次妥协心动。这种妥协让他的神经变得足够坚韧,又足够柔软,以至于每次狂风过境,他都像最勇敢的藤蔓,执着地攀援缠绕着自己的树。
办公桌上,杯子里的咖啡还剩一半,已经放凉了。
杜君棠反复按了几下圆珠笔的笔头,发出毫无规律的“嗒嗒”声。
他终于还是关掉了电脑里的工作窗口,一边转笔,一边听广播。
那种让他后背发凉的微妙巧合仍旧困惑着他。
广播里在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
他不能总放任困惑纠缠他。
杜君棠恍惚地抬起左手,手指插进发间,他似乎还能摸到前额上方的疤痕处不够光滑的触感,也可能是错觉。因为他是在最好的医院,做的最好的治疗,包括术后的疤痕修复。
事故发生的瞬间,对于他二十来岁的人生而言,确实只是一个瞬间,他浑然不知那瞬间为他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他什么。他想过逆流而上,可梦和梦里的花,都像那次事故一样短促,一样来去无踪。
江帆抱着那杯咖啡,在饭厅里坐了很久。
他坐的位置恰能看到杜君棠办公的书房。
客厅的灯只留了一个,在略显昏暗的环境里,江帆能看见书房门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光。
他们家凳子高,江帆就小孩儿似的晃着腿,一只脚上的拖鞋都被他晃掉了,他单手支着脑袋,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那扇门。
他很享受这种陪伴的感觉。他除了杜君棠,什么也不用想。
咖啡见底了好半天,江帆才用脚尖把桌底下的那只拖鞋勾了回来。他缓慢地进行着自己的动作,缓慢地整理饭桌,缓慢地清洗咖啡机,缓慢地收拾厨房。
在关掉客厅最后一盏灯前,江帆又望了几眼二楼书房的方向,才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江帆知道杜君棠生活有条理,渐渐也养成了收拾房间的习惯,屋内还算整洁。
他一眼就看见自己桌上多了两本书,他想起他们刚回家时,杜君棠似乎是从书房里拿了两本书出来。
江帆先看了眼贴在书本封皮上的便签条——少说话,多读书。
他轻轻撕下便签条,才看见那两本书的书名。
《说话的艺术》和《谨言慎行在职场中究竟有多重要》。
25
C市不种香樟,街上基本都是梧桐。秋天落叶纷纷。梧桐在风里像活了一样,抖擞抖擞的,又有点孱弱。
丛阳非常、极其讨厌秋天,因为一到秋天,他就要犯鼻炎。
屠越替大家点了外卖,上厕所的时候手机掉坑里了。江帆只好去门口等外卖小哥。他拎着外卖袋子,路过丛阳,看见丛阳可劲推着自己的印堂,手指揉着太阳穴。
江帆看丛阳皱眉头,他也跟着皱眉头:“嘛呢你?”
“按摩经络穴位,治鼻炎,”丛阳煞有介事地回他,手上动作不停,“醋多的那份是我的,你先给我搁下吧。”
“噢。”江帆点了点头,在半桌子鼻涕纸里努力找了块安全区,把外卖盒子放下了,“你不都闻不出尝不着味儿了么,怎么还多加醋。”
丛阳:“咋的,还搞歧视呢?”
江帆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糟蹋东西。”趁着丛阳要把新鲜鼻涕纸扔他脑门上之前,他飞快跑走了。
老总办公室前。
江帆轻轻悄悄地把门拉开了。老总不在。他猜杜君棠在里间的休息室里睡觉,那人最近睡眠总是不大好。
老总上班开小差被发现了。江帆沉着冷静地下判断。
江帆把杜君棠那份外卖放在了会客的小茶几上。像只笨笨的小企鹅,他一步一步慢慢往休息室门口迈,等走到跟前了,他回头看了眼小茶几上的外卖,抬起手准备敲门。
他翻腕子,屈起手指,中指指节刚要碰到门板,又缩着脖子止住了动作。
算了,开小差就开小差吧。谁让他是老总呢。
江帆又企鹅走路地走回去,鞋底挨着瓷砖地时几乎不出声。
经过茶几上的外卖时,他已经盘算好“微波炉加热”或“再点一份”两种方案了。
公共办公区内,丛阳正埋头苦吃,电脑屏幕上放的是相声表演。桌上的鼻涕纸大军已经被清理掉了。
江帆朝他身边一坐,“现在是上班时间。”
丛阳腾出只手,滑动鼠标,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下班。”他抽出张纸擦了擦嘴,又将就那张纸别过头擤鼻涕,头扭过来才问,“老板呢?”
江帆:“应该在睡觉。”
丛阳摊了摊手,一挑眉毛,“扣工资。”
江帆一边夹菜,一边和丛阳闲聊:“屠越呢?”
丛阳眼睛盯着屏幕,时不时“嘎嘎”笑两声,“修手机去了。”
屏幕里的相声演员大概又抖了一个包袱,丛阳笑得直擤鼻涕。丛阳插着耳机,江帆听不见,跟看默片似的,他跟丛阳要了一个耳机。
吃了两口,江帆忽然意有所指地问:“之前,我给你们那电脑里有东西吗?”
“啊?”丛阳还没笑完,脑子被别的东西占着,消化江帆的话也消化得慢,“你说啥?”
江帆朝丛阳眨了眨眼:“就樊沛的电脑。”他觉得那人简直在跟他装傻充愣,还强调了一句,“就你给我扔下车那次!”
这下丛阳想起来了,他立马替自己开脱:“可不是我要扔你下去的——我是奉旨作案。”
“甭管怎么着,”江帆急了,“樊沛的电脑里有东西吗?和他新引进的靶向药有关吗?”
丛阳挺紧张的,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牙缝里的辣子皮,眉眼里有几分认真,他往江帆这边凑,耳机里还是逗哏捧哏在一唱一和。
丛阳压低了嗓门道:“那啥……电脑里的,”他神秘兮兮的,“老板跟你聊过吗?”
江帆也跟着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那画面挺诡异。
他摇了摇头:“没有。”
“那我可不能告诉你!”丛阳霍地坐直了,想往靠椅上躺,用力过猛,后脑勺忽然磕着什么,他“哎哟”了一声。
“我操,啥啊,硬得像我奶的炕。”
没等丛阳回头,先瞧见江帆低眉顺眼地对着他身后叫了声:“老板好。”
他心里“咯噔”一下,脖子机械地扭,杜君棠正甩着自己的右手。一个驱散疼痛的动作。
丛阳扒着自个儿椅背的上端,吸了吸鼻涕,接江帆的茬儿:“老板辛苦了!”
杜君棠脸上没什么表情,丛阳的后背就幽幽地开始长毛。
“吃好了没?”杜君棠一边甩手,一边问他。
丛阳一副老板贴心好帮手的三孙子脸:“吃好了!”
“你奶的炕叫你去办公室加班。”
丛阳盯着杜君棠渐渐远走的背影,杜君棠磁性浑厚的嗓音在他脑海中盘旋升腾,经久不散,他一时悲从中来,又擤了把鼻涕。
26
杜君棠醒得快,外卖还温温热。本着“勤俭节约不浪费”的原则,杜君棠直接吃了,没再另叫。
丛阳揣着一包纸,站在杜君棠旁边,心中悲愤交加,脸上还不能有所表现。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职场被欺压,委屈极了。
“最近帮我多关注关注桓昱。”杜君棠显然是用惯了丛阳,此时随意地坐着夹菜吃饭,头也不抬一下。他实在不想看丛阳脸上的假笑和眼中的哀怨。
“桓昱?”丛阳一下子认真起来,他知道这人,杜君棠的三表哥,和杜君棠的二堂哥杜夏可一个破德性,没什么出息,还顶爱找他老板的茬儿。依他看,那俩收拾收拾一块整个组合回老宅种地算了。
“嗯。”杜君棠点了点头,用解释打消丛阳的疑惑,“前儿突然联系上我,说要给我介绍奴。”
“咳!咳!”丛阳吓得一口唾沫卡嗓子眼,差点没给他呛死。他赶紧背过身去,一是为了避免影响他伟大老板的食欲,二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震惊。
这也太吓人了。
丛阳赶紧抽了张纸出来擤鼻涕,缓解缓解自己的尴尬。
我靠,那傻逼怕不是以为自己当红娘呢,别人玩个SM还上赶着介绍!咋啊?相亲呢?!用不用叫上几个亲朋好友相相面啊?
“您……那您怎么说呢?”丛阳慢悠悠转过身,试探地问了一句。他心说,杜家那些人啥时候开始关注他老板这方面生活了。
杜君棠喝了口汤,“我同意了。”
丛阳一双眼瞪得老大,差点又被唾沫呛一次,好在这回有经验了,他生给咽下去了。
“啊?!”
“别那么看着我,”杜君棠皱着眉头说,“我又不傻。”
杜君棠:“我套了那个人的话。桓昱想塞他进我公司。”
换以前,丛阳肯定得琢磨:这不异想天开么。现在……总觉得这一轮操作有点眼熟。
所以桓昱为什么突然这么搞?他肯定得知道什么啊。
丛阳试图用他中年男人的脑回路稍加分析——他想自己曾支使江帆去帮杜君棠拿“玩具”,想起杜君棠只派过他去买护膝……
他想起自己悟出的那个惊天大秘密。
丛阳赶紧对着他老板高呼:“我可没卖您!我什么都不知道!”
杜君棠难得抬眼看他,挑了一边眉毛,意味深长地问:“你又知道些什么了?”
嚯,这一句,简直像高血压患者的降压药。丛阳知道自己没卖杜君棠,他自己把自己给卖了。
“一天到晚给自己加戏。”杜君棠看丛阳一脸便秘,也没再继续为难他,“就让你去查查桓昱最近都忙什么呢,手能伸到我这边来——有那么费劲吗?”
丛阳低着头,从善如流:“不费劲,不费劲。”
临出办公室前,丛阳想起这场巧合可能会误伤到的人,一劲儿琢磨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到底还是讲了。
“老板啊,我觉得小江那小伙挺好的,应该问题不大。”丛阳扶着门把说。
杜君棠那边已经吃完了,正自己收拾餐盒,“我知道,没他什么事儿。”杜君棠语气没什么起伏,和交代其他别的什么话时没有差别,“江帆和那个人不一样。”
最新消息有二。
一是桓昱今晚要去大学城旁边的一家挺出名的酒吧喝酒。他提前订了位置,应该是特意攒的局。
二是屠越在去修手机的路上,车被人剐蹭了,得去补漆。他还恶狠狠地留下了自己的诅咒:以后谁上班叫外卖谁倒霉。
桓昱的事儿不算大事儿,还犯不着找私家侦探。老板的贴心护卫丛阳就得亲自盯梢,探探情况。
屠越补漆是大事儿。他不知道天灾人祸何时来,今儿没开公家的车,开的是自己的大老婆。他以此向杜君棠报了个工伤上去,婉拒了今晚的加班。
丛阳浑身上下写满了“不甘寂寞”,大概为自己单独加班而不平。他私底下去找了江帆,江帆那个不争气的说听老板的。丛阳又去找老板。
彼时杜君棠看丛阳那希冀的目光,沉吟片刻,念在他怎么也算个“开国老臣”的份上,把江帆借出去了。
刚进大厅,就感觉到里间的沸腾。这地方氛围做得着实不错,就是隔音减震好像一般。江帆感觉自己脚底都在轻微的振动。
在来的路上,丛阳就让江帆把自己衬衫扣子解开几粒。他俩穿得正式,都没来得及换衣服,生怕就这么进去瞧着扎眼。
俩人找了等候区最角落的位置等人出现。江帆坐着嘬果汁儿,感觉里头正山呼海啸,他看了一眼丛阳。
丛阳朝他眨眨眼:“我也是不久前刚知道……这儿还是个迪厅。”
丛阳一进来就按着他俩的人头,点了份最高消费,嘱咐卖酒小妹儿提前在里面给他们留卡座,他特意选了个和桓昱距离比较刚好的。
江帆看丛阳付款时面不改色,挺惊讶地问:“丛哥,老板现在一个月给你开多少啊?”
“想什么呢你!”丛阳看鬼似的看他,义正言辞道,“回去是得找他报销的!”
江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在丛阳眼里,江帆完全是一张懵懂无知脸。他连“明白没有”都不问了,苦口婆心又意有所指地说:“小年轻,别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知道不?”
江帆其实压根没闹明白丛阳在说什么,不过丛阳到底是杜君棠身边的老资历,他不懂也尽量顺着那人的意思。
江帆:“知道了。”
丛阳眼前的酒就动了半口,又开始絮叨:“毕竟这年头有点钞机了,要相信科技的力量,别总上去蛮干。”
江帆:“?”
等候区里到处是低头玩手机的,有那三三两两好友聚在一起聊天音量也不大。
昏暗的大厅忽然涌入了十来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哈哈笑闹着,挺张扬的做派,招来不少目光。
很快有服务员迎上去招呼他们,领他们去里面的卡座。
桓昱走在人群中比较靠前的位置,丛阳一眼就看见了,还用胳膊碰了碰江帆示意。
桓昱边走边回头跟人讲话,江帆眯着眼睛,在飘忽摇曳的灯光下仔细观察。
“是杜夏可。”
27
“你说啥——”
迪厅。视野一般的卡座,不容易被迷乱的光晃眼睛,又恰能看到斜前方卡座里坐着的杜夏可和桓昱。
江帆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黑人DJ在正中央摇头晃脑地打碟,音乐简直震耳欲聋。江帆捂着自己胸口,说话都得扯着嗓子来。
丛阳嗑完手上最后一粒瓜子,凑到江帆耳边,一只手朝斜前方指了指,小喇叭似的喊:“我说——他俩——是——脑瘫兄弟——”
太吵了,俩人只能凑近了聊。
江帆扎了块西瓜吃,挺无语的:“我看今晚算白来了。”
丛阳:“怎么说?”
江帆喝了口果汁,“你这么大声骂他俩,也就我能听见。神经病才会选这里说悄悄话。”他眼睛往那边瞟了瞟,“我看他俩也就是出来玩的。臭味相投。话说老板让你盯他干嘛?”
丛阳这瓜子配酒,有点上头,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不知道了吧——桓昱想给老板介绍那啥呢。”他没这爱好,不大好意思说出口,就朝江帆眨巴眨巴眼。
江帆抓不住他的点:“‘那啥’是啥?”
丛阳拍着大腿,又闷了一口:“就那啥啊!”
江帆:“……”
丛阳知道江帆没懂,急了,“就SM里,那个M!”
原本把丛阳当酒疯子不想接话的江帆登时竖起了耳朵,忽然之间,他心尖上那块肉直犯酸,酸得他头皮发麻。
他踌躇地开口,丛阳差点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那……老板,什么意思?”
丛阳脸喝得红红的,品不出江帆的异样,只说:“你跟我当时问得简直一毛一样……”他迷迷瞪瞪的,照着杜君棠原话努力转述了一遍。
江帆思路倍儿清晰,他也不避着丛阳,“杜夏可和桓昱都不可能知道老板会让M上班。给他们支招的……说不定是樊沛。我们之前碰巧见过一面,他好像猜到我是老板的M了。”
江帆都不避,丛阳这个八卦魂就更不避了,“有啥了不起的!我也知道你是老板的M!”他是真喝多了。
江帆喝果汁,差点喷了,脸也跟着红。他赶紧解释:“丛哥,我的工资和大家一样的!没有特别的津贴和福利,上班也从不迟到早退!”
“行了行了,瞧你那小样儿。”丛阳压根没往那儿想,他亲自为江帆满了一杯酒,递过去,“来,喝酒,别光嘬你那果汁儿了。”丛阳看着江帆把酒接过去,特豪气地拍了把桌板,“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你,把你抛尸那回,就觉得你肯定跟我们有缘。”
江帆僵硬地笑了笑,寻思你还不如不提这茬儿。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头一低就有点热。他当即明白了。操,喝的假果汁儿,掺酒精的那种。
江帆一喝混酒就完蛋。
俩人彻底忘了自己来干嘛的了。
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不远处的杜夏可都喝嗨了,蹦着蹦着就要上桌,这俩还给人录了小视频。
酒水利尿。
离开迪厅,喧嚣也逐渐落在了身后。
公共卫生间,洗手台前,酒保搀着个晕晕乎乎的小美女,以便她漱口。江帆歪歪斜斜地朝里走,看见某间隔间的地板外一大滩呕吐物,相当刺激。他膈肌一颤,赶紧推了手边隔间的门板进去,差点也要吐。
一泡尿结束,江帆清醒了一大半。隔壁呜呜嗯嗯的叫声,叫得他汗毛直立。
卫生间外置着长长一排休息的椅子。丛阳瘫在椅子上抽烟,等他。
“好点没有?”丛阳问,还从烟盒抖了根烟给他。
“还行,”江帆摆摆手,“谢谢啊丛哥,我不抽。”
丛阳咬着滤嘴:“不抽还是不会抽?”
江帆:“不会抽。”
丛阳点了点头,没说话,吐了口烟圈。
烟雾里,江帆精神涣散,他眼中丛阳模糊的轮廓动了动,忽然说:“老板爱抽,年纪轻轻的,你劝着他点。”
“不好劝,”江帆看不清,索性闭目养神,他仰着脑袋,“老板这烟龄得有快十年了吧。”
丛阳挺纳闷,话赶话的,“你咋就知道快十年了呢?”
江帆听丛阳拖拖拉拉的声音,知道他还迷瞪着,于是回:“猜的。”
丛阳果然不再钻牛角尖:“噢。”
江帆到底还是从丛阳那拿了根烟,点着了。
“老板之前那次车祸,是伤着脑子了吗?”
丛阳忽然坐直,掰正了江帆的身子,仔细观察起江帆的表情,确认他是认真在问问题,而不是想和自己一起痛斥老板的恶行。
“是……不太好,”丛阳重新坐好,带着鼻音回他,“但是知道的人没几个。”他忽然捏了好几下鼻子,丧气地骂,“操,我犯鼻炎不能抽烟喝酒。”骂完又自暴自弃地说算了算了。
江帆学着他吐烟圈,感觉自己确实有些清醒了,他清醒又状若寻常地提问:“谁开的车?怎么出的事儿啊?”
丛阳信江帆,丛阳知道老板也信江帆,于是觉得这话没什么不可聊的,“他自己开的车。他当时好像是去取信。”
江帆有半晌傻了,“取信?”
丛阳:“对。我很早就替老板做事了。那时候老板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一个地址取信。每次都是他亲自开车,不让人跟。没人知道地方在哪儿,信里有什么。”
江帆听懵了,他脑海中隐隐有个轮廓,他不确定,也不敢确定。
丛阳眯着眼睛抽烟,没察觉到江帆的异样,“他出事那天,也是去取信。被几个看不顺眼的平辈盯上了,当时老板比他们都要小,但没接着读书,一头扎进公司里,他们大概就以为他偷着做什么生意吧,跟了他一路。
“不知道为什么,老板一定要避开他们,在城郊兜圈子,上了高速。那群人跟疯了一样。后来就……连环车祸。那场事故里,受伤的人太多了。
“等老板再醒来,信已经被血浸透揉皱了,什么也查不出来,揉得快碎了……应该是他自己做的。挺纳闷吧?”
丛阳的语气平淡,平淡里带着几分疑惑和探究,或许更多的,是一种感怀式的惋惜。
“我觉得,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江帆的烟灰落到了地上,他以为自己听到了声音,像风刮过香樟叶。他压着嗓音,像低喃:“很……重要?”
“要么怎么非得避开主家那几个呢?当时从车里挪到担架上,人晕了,脸都哭花了。我跟他到现在怎么也六七年了,没见他哭过,忒招人疼。可惜啊。醒来的时候问他也不晓得,再也没人知道他揉掉的是什么玩意儿了。”
江帆抖着手,狠狠吸了口烟,又呛得他不停地咳。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是触目惊心的画面,他不了解,故而就无限放大杜君棠可能遭受过的痛苦。
他也惧怕,惧怕……
“丛哥,”江帆哑着嗓子问,“你还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吗?”
“七年前……五月,”丛阳肯定道,“对,五月底,那一年的高考前夕。”
“大概他没读过大学,心里有执念吧,那时候总在问,还有多久高考,离高考还有多少天。一直问,一直问。像等日子一样,天天数着过。”
江帆再也忍不住了。他没拿烟的手蒙着眼睛,眼泪跟开闸似的流,渐渐地,又挪下去捂住嘴,他浑身都在抖,也不出声,在昏暗的光里偷着哭,续长的烟灰跟着扑簌簌的掉。
他的惧怕成真了。
成绩单。只是成绩单而已。
杜君棠却不想他被任何人打扰。
他的八六没有食言过,他一直在庇佑他,分别后的每一天都在期盼他回家,他一直在等他。
江帆把烟拧灭了,用黏黏糊糊的声音催促丛阳回家,说他这烟不好,上头。
丛阳听他鼻音比自己还重,问,兄弟你是不是被我传染了。
江帆没回话,点了点头。
代驾服务到位,把人送到门口才走的。江帆喝晕了也哭晕了,晃着脑袋开门。
客厅里留了一盏灯,昏黄的暖色,江帆感觉眼睛很花。
厨房那边传来动静,推拉门被推开的声音。
江帆往沙发边上走,杜君棠上前扶住了他。
“什么样子,”杜君棠闻到了江帆身上的烟酒味儿,眉头紧皱,“我就不该让你跟着丛阳出去。”
江帆想哭,哽咽着,“唔”了一声。
杜君棠想扶他到沙发上坐下,口中责问:“我给你打了两通电话,当没听到?”
江帆笨拙地在兜里掏手机,屏幕亮起,两通来自杜君棠的未接。
“对不起。”
江帆没往沙发上坐,忽然拽着杜君棠的胳膊,紧紧抱住了他。
他抱着他,勾着杜君棠的肩颈,很轻地吻了吻杜君棠的颈侧。
他在眼泪里小声又模糊地说:“八六,对不起。”
他果然又哭了。
眼泪和吻都很烫,液体慢慢滑进杜君棠的衣领里。他开始回忆那次江帆的血滑过他后领和皮肤时的触感。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杜君棠僵了僵,任由这个醉鬼抱着他哭。
直到江帆哭累了,杜君棠才拖他去了房间里睡。
待杜君棠走回二楼,天似乎快亮了。
28
翌日是个周六。
江帆做梦梦见自己闹铃响了。霍地坐起身,见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点动静也没有,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应该还早……
他摁亮手机一看,十点四十。
“我操!”
江帆吓得直接一个翻身滚下床,穿着大背心,外套都顾不上披一件,冲出门准备去客厅探探情况。
客厅里,杜君棠和一大男孩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在杜君棠手上,他正在调台,屏幕上的动画片下一秒就跳到了财经新闻。
宿醉和骤醒让江帆觉得自己有些神志不清,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其一,以往这个时候,杜君棠基本都在二楼书房;其二,这个地方竟然能来客人,真他妈匪夷所思。
还没等江帆仔细打量那男孩儿,男孩儿就先开口了,一把朝气蓬勃的好嗓子:“学长!”
杜君棠的目光跟着那一声转过来,看着他。
杜君棠没说什么,江帆一下子就觉得自己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冷得慌。
混乱中,江帆努力保持礼数地应了一声,而后赶紧退回房间里套衣服了。
关上门,江帆倚在门板上,尴尬得不想再出去。他宁愿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不过那男孩儿江帆倒是真想起来了——彭筱烟的表弟阮祎。当时他住彭筱烟家的时候,听底下的人跟彭筱烟说她弟弟来了,他还错以为来的是杜君棠。
杜君棠一晃神,遥控板又被阮祎抢走了。
“啊?我当你知道呢。我姐没跟你说啊。小帆哥是我大学学长呢。”
阮祎这么一提,杜君棠想起来了,他在江帆的简历上看到过。
“哦。”
阮祎察觉到了旁边那人的敷衍,电视都不看了,严肃道:“虽然他大我几届,那也算的好不!我在学校里还见过小帆哥呢,当时我们学校没人不认识他吧。”
杜君棠突然想到什么,问:“跟你一个学校,那不是就在C市?”
“昂,”阮祎点点头,“不过江学长好像不是C市本地人。”
杜君棠忽然觉得脑子跟拧巴了似的,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努力试着去寻找一个突破口。
“所以你姐是为了你,才放他走后门?”
阮祎一脸懵逼,他把脑袋摇得像小拨浪鼓,“不是啊。”
公司入职表是他从他姐办公桌上拿的,应该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啊。
经过几个月,这段记忆着实有些遥远了,阮祎歪着头,认真又吃力地在大脑里搜索有关信息。
他想起来了。
那天,在房间里,他站在学长和表姐中间,他们俩好像在吵架。两个人都很生气,学长好像很难过,他有点害怕。然后,姐姐让他去取文件。文件是小圆送进去的。
那时他站在门外,他看见表姐把公司入职表给了学长。
——拿走,别烦我了。
——总要过他那关的……成不成我没法保证。
——如果他要你,你就留下,他不要你……你也别再招惹他了。
——他确确实实,已经把你忘了。
阮祎:“……”
假的吧。
八点档吧。
杜君棠还那么直勾勾盯着他,好像在等他说话。
阮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条腿直打哆嗦,他赶紧伸手按住了自个儿的大腿。
俩人都住一块了,所以现在算是,要了吧……?
该说点什么呢……该说点什么呢……
阮祎僵着一张脸,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呃……说不定,我姐是……为了你?我的意思是,学长是为了你?”事发突然,他怕自己说错话,结巴了好几次。
杜君棠一下子想起江帆那天说的什么“暗恋”,皱了皱眉,心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阮祎一看杜君棠又有开口问问题的趋势,吓得不行。
好在江帆终于换好衣服,出来救场了。阮祎看见他就亲切,简直想抱着江帆的大腿嗷嗷哭。
“阮祎。”江帆挺不自然地走过来,打了个招呼,是抱歉的口吻,“不好意思啊……昨晚,有点喝多了,也不知道你来。”
解释完这边,江帆才转头跟杜君棠打了招呼,“老板好。”
电视里的小人叽里呱啦地蹦来蹦去,气氛有些奇怪的凝滞。阮祎简直后悔自己放着大好周末不去打王者,跑到这儿来遭受无形折磨。他开始想他爸了。
“学长好。”阮祎笑着说,“我也是突然想着过来的,来找哥学做菜。”
江帆毫不质疑这一点。他点点头,说:“那我帮你们打下手吧。”
“别,你坐着歇会儿吧,我俩去就行。”杜君棠带着阮祎站起来,挺认真地回了江帆一句,“安全第一。”
江帆瞬间回忆起自己黑历史,简直无地自容。
电视里还放着动画片。江帆看得有滋有味。
没过半小时,阮祎就从厨房悄咪咪走出来了。
他坐在江帆旁边:“麻烦,还没劲。哥不需要我。”
江帆深表赞同:“是吧。”
阮祎目光平视,恰能看见江帆脖子上的饰品,他正是爱折腾收拾的年纪,一眼就来了兴趣:“江学长,你的choker好酷啊!在哪儿买的?我也想买一根!”
江帆眼神闪躲,不想聊这话题,就跟小孩儿说:“好久以前的了,应该买不到了。”
阮祎面露可惜,但也没再揪着这个问下去。
年纪小,忘性大,没一会儿,阮祎就开始对着动画片咯咯笑个没停。
江帆瞧阮祎这样,想到什么,随口扯了个话题,“你专程跑这么老远来干嘛呀?就为学做饭啊?”
“对啊。”阮祎说,“为我爸。”
江帆:“啊?”
阮祎给江帆递了个眼神:“不是亲爸。”
江帆更不懂了:“啊?”
“就你和哥那种关系的……!”阮祎边说边脸红,他觉得自己没猜错,虽然他并不觉得他学长像个奴。
江帆也脸红,哼哼唧唧地没话找话,“真的啊?”
阮祎一时眼睛都瞪圆了,像惊呆了:“我拿这忽悠你干嘛?”
江帆很少跟人聊这个话题,脑子不太清醒,一没留神说了心里话:“我琢磨你这样的,不会有人要。”
阮祎简直要哭了,又气又急,他难得飙了句脏话:“我靠,学长,我敬重你,你也不能人身攻击我啊!小心我告我爸去!”
江帆:“……”
江帆眨眨眼,眼里写着好奇:“所以你俩玩的算什么?CG/L?他会帮你换尿不湿吗?”
阮祎完全受不了江帆一脸学术探究的表情问他这些屋里边的事儿。阮祎撒娇似的跺脚,“我叫他爸是因为他比我大!”
江帆给自己倒了杯茶,挺不当那么回事地问:“哪儿大?能大多少?”
“岁数大!”阮祎以前还从不觉得自个儿学长嘴这么贫,这下神坛算塌了,“大二十……!”
江帆“咕咚”把茶咽了,不吭气了。
阮祎的小嘴不依不饶的,他特自豪地说:“我爸超级牛逼,我爸是贺品安!”
江帆嘴里咂摸着茶香余韵,心里还咯噔了一下。
江帆不爱玩是真不爱玩。这些年他一门心思放到提升自我上了,也压根没动过广交圈内好友的心思。不过饶是如此,他也听过贺品安的名字——那人入圈约莫二十年了,国内犬调功夫数一数二的S,还是个刑主。
江帆的目光从上至下,从下至上地打量起细皮嫩肉、弱柳扶风的阮祎,得出客观结论:挨不过三下重鞭就得昏过去。
贺老爷子怕不是想养条泰迪?
江帆仔细观察着阮祎的神情,开始认真思考这小破孩儿吹逼的可能性占几成。
阮祎大概从江帆的肢体语言里读出了什么,立马拿出手机,扬着下巴向江帆展示自己的锁屏照片。
贺品安在圈内没怎么露过脸,故而江帆对贺品安的脸并没什么印象。但是S在自己的M跟前,从来都是自带气场的。
江帆从那张合照里察觉到了,加上阮祎执拗的劲儿,他怎么也信了九成。
道理他都懂。
就是为什么这个曾经叱咤风云,骑过警犬,训过军犬,人称“心狠手辣重刑主”的男人,会同意跟奴的合照中用卡通贴纸?
江帆看着那张成熟冷峻的脸上一对猫耳朵,半天说不出话。
世界观崩了。
29
眼瞅着要到饭点,江帆和阮祎才自发自觉地进厨房帮忙端菜。厨房一下子变得狭窄。
江帆端完最后一盘,忽然发现少筷子,又折回去拿。
两个人在厨房门口撞上了。
杜君棠手里拿着筷子,蓦地察觉有人过来,怕戳着,赶紧挪开,一副敞怀的姿势。江帆直直撞过去,两人相差不过五公分,江帆简直要埋进杜君棠怀里。
他身上没有油烟味儿,反倒一股子柠檬香。
江帆绷着神经,很快退后一步,抬起眼睛小心观察杜君棠。
“您……我,我是来拿筷子的。”
杜君棠回望江帆,微张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可是又什么都没说。他晃了晃手里的筷子,示意一起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杜君棠也寡言,可面对着江帆和阮祎的喋喋不休时又极有耐心,看上去不像心情不好的样子。
江帆偶尔在饭桌上偷偷看他,心里乱糟糟地不安。
随着宿醉后遗症的逐渐消逝,江帆越发回忆起自己昨晚的一些劣行,可他又记不清了,这是最可怕的。
午饭后不久,阮祎他爸就打来电话,说正在路上,快到了。
人是杜君棠送出去的,江帆负责洗碗刷锅。
屋外已经有点秋风萧瑟的意思了。阮祎看见杜君棠挽起的袖子,贴心小棉袄似的替他哥把袖子拉下来。
“老贺好手段啊,”杜君棠开他玩笑,“能把你这泼猴训得这么会伺候人。”
“我呸。”阮祎受不了他正经的哥开口调戏人,拗得很,又把袖子给拽上去,“我这是兄弟情深。”
“打住,咱俩哪儿来的血缘?”杜君棠整理起自己的袖口。
阮祎警惕地瞧着他,好像生怕他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这话你咋不跟我表姐说呢!”
“得了吧,”杜君棠伸手,不轻不重地拧阮祎耳朵,“你跟她能一样吗。”
阮祎在杜君棠手里挣扎着扭头,要咬他。
一歪头,正巧看到什么。
“哇,哥你挺叛逆啊,身上还有小文身呢。”阮祎一双眼登时闪着八卦的精光,“牙印?!——你当你张无忌呢!”
杜君棠撒开手,把左臂的袖子挽了上去。看着那一圈淡淡的印记,他有点迷茫地开口:“这是文身?”
那印记分明是浅褐色的,他仔细端详起来,又觉得似乎的确不那么像疤痕留下的颜色。他身上旧伤很多,以前还没太特别关注过这儿。
“我一直以为这是块疤。”
阮祎扒开领子,他锁骨上文的是一个“贺”字。“信我啦哥,这我可比你懂行。可能当初文的时候就是仿疤痕的样式,你那儿就是太久没去补色了。”
阮祎展示完,惊讶地问:“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文过身?我天,这也能忘啊?”
杜君棠好久不理他,就低头看自己的小臂。他伸手搓了搓那处皮肤,忽然问:“我干嘛去文这个。”
阮祎瞪着大眼睛,“我哪儿知道。”他也纳闷,“你这文多久了?”
“几年?我不记得了。”杜君棠摇头,“我身上伤一大堆,哪儿记得。”
阮祎挠着自个儿脑袋,琢磨着这个陈年文身,说出句他自己都不信的话,“你会希望自己身上有疤不掉吗……?比如,给它上面补个文身啥的?”
杜君棠沉默,朝阮祎飘去个淡淡的眼神,“神经病。”
喇叭声,由远及近。
阮祎一下子就蹦起来了,朝缓缓驶来的Defender跑去,车恰刹在阮祎旁边。
越野车。
外观硬朗,高底盘,线条简约粗犷,是个方头方脑的大家伙,一股子复古味儿,又低调又拉风。简直完美符合四十岁中年男人的审美。
车窗摇下来,贺品安一边胳膊搭在窗框上,棱角锋利的五官带着成熟沉稳的魅力,他看了一眼阮祎,垂眸抿唇,不怒自威。
阮祎立马不撒欢了,他缩着脖子,紧张地抠手,又娇又软地小声叫道:“爸爸……”
贺品安沉声:“跟你说了多少遍,好好走路。非不听。”
“爸爸,我知道错了。”阮祎扒着窗框撒娇,厚着脸皮去拉他爸爸的手,把小脑袋怼过去蹭,蹭完又去亲爸爸的手指尖。“一会儿没见,我都快想死您了。”
贺品安抽出手,对着阮祎的额头轻轻弹了个脑瓜崩,“少耍贫嘴,上车。”
阮祎笑嘻嘻的,转身朝他哥摆摆手,哒哒哒往副驾那边跑。
没了那颗小脑袋挡着,贺品安才得以正式和杜君棠打声招呼。
两人寒暄了几句,贺品安说麻烦了打扰了,杜君棠说不麻烦不打扰。那场面,跟幼儿园放学,来接小孩的家长和老师沟通交流似的。
Defender驶远了,扬起路边的秋叶。
贺品安摸了摸阮祎的脑袋,轻声问:“宝贝,做错事儿该怎么办?”
阮祎红着耳朵,咬了下嘴唇,嗫嚅道:“爸爸……”他想求饶来着,想着起码得等到回了家,又觉得自己这话跟他爸说了也白说。
他左脚蹬右脚,把两只球鞋踢掉了,才去脱自己的裤子。
挂空裆。
里面什么也没穿。
阮祎赤着下半身,两腿像小姑娘似的并拢摩擦,扭捏得很,他好久不动作,小声和他爸说:“我怕把您坐垫弄脏了……”
贺品安忽然就笑了,很痞气的那种笑法,阮祎直接看硬了。
“除了你,还有谁敢坐我的副驾?”
市内,车水马龙。
拉风的越野时不时招来路人的目光。
只是没人知道,车内有个漂亮男孩正跪趴着舔司机的皮鞋,屁股里嗡嗡响着振动棒。
他低低地哭,在狭窄的空间里磨蹭自己发热的身体,朝爸爸晃着屁股求饶:“爸爸,快回家吧,宝贝受不了了,宝贝要您……”
30
排气扇被关掉了。厨房里安静得出奇。餍足的午后使人渴望睡眠。
江帆收拾好厨房,拧开水龙头洗手,手上还留着洗手液的泡沫,他闲得无聊,用虎口掐水流玩,看那条线在掌心里时断时续。
因为出神,直到杜君棠进了厨房,江帆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都收拾好了?”杜君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江帆在犹豫要不要回头,他总觉得今天的杜君棠有些奇怪,弄得他很紧张。
他故作轻松地点点头,给语气里注入活力:“嗯,都弄完了。”他啰里啰嗦,“锅刷了,碗洗了,菜板冲了,地也拖了。”
“行,”杜君棠似乎在靠近他,江帆忽感压迫,“那咱们来算算账。”
江帆脑子里的警铃一连串地开始响。
他就知道,他昨晚肯定做错什么了。
江帆下意识垂头。他紧张害怕的时候都这样。他看着自己手指尖上还有没甩干的水,局促地往自己的裤子上蹭。
杜君棠的手忽然在他的斜方肌和肩胛骨处摸了摸。
“呃……”江帆浑身都犯痒,感觉后颈有小虫在爬。
“昨晚你和丛阳都跟到了些什么?”杜君棠问他,手却没停,顺着脊椎一路摸到后腰,把江帆扎好的衬衣拽了出来。
江帆迷糊了,他突然想通为什么厨房是柠檬味的,因为洗洁精和洗手液都是柠檬香型。他被杜君棠摸得腿软,两只手扶着流理台的边缘。
“……桓昱约了杜夏可。”
杜君棠的动作忽然停了,“除了这个?”
江帆显然知道杜君棠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他只好尽力为自己开脱,“他们约在了迪厅,太吵了。”
“所以你醉酒,不接电话,晚回家?”
这话杜君棠说得很轻,好像只是一个简单的疑问句,江帆却吓得闭上了眼,脑子飞快地转。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对答。
扣着流理台的手指忽然用力,指节泛白。
杜君棠从后面半抱着江帆,两只手顺着江帆的腰,解他的皮带。
江帆在杜君棠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金属扣“当当”的响,全敲在江帆的心上。杜君棠的呼吸离他好近,他看着杜君棠修长的手,小腹顿时热起来。
直到杜君棠去拉他裤链时,他才很羞耻地说了句:“别……”
下拉的动作,杜君棠的指尖隔着内裤搔刮到江帆勃起的性器。
他完全硬了,八六一定察觉到了。
明明还什么都没做。
江帆感觉好丢脸,耳朵尖变成了粉红色。
杜君棠拽着金属扣将皮带从裤袢中抽了出来,折了两折。
那怀抱骤然离开了。江帆舒了口气,心中又失落无比。
“你酒品太差,以后不要跟人喝太多。”
皮带点了点江帆的腰和屁股,江帆竟然也琢磨明白了。他惴惴不安地摆好姿势,手扒在台子上,胳膊抻直了,两腿分开,上身下身夹角几乎呈九十度,挨揍的姿势。
“知道了,老板。”完蛋,他已经开始害怕了。
裤链已经被拉到底了。宽松的裤腰被杜君棠拽了一把,连着内裤一块给扒了。勃起的性器弹出来,这姿势江帆全能看见,他看着自己的狗鸡巴翘起头,昭示着他的不知羞耻。
他闭上眼,又被杜君棠捞起下巴,视线被迫对上时,皮带在他的后腰和屁股上慢慢打圈。
“你改敬语不是改得很快吗?怎么现在不开窍了?”
杜君棠扬着下巴,眼神中隐约有些温度,江帆被他看得浑身热烫,多看一眼都要腰软。
杜君棠的手忽然松开了,轻轻扯着江帆的头发,逼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杜君棠的目光从江帆那根项圈上一扫而过。
他顿住,抿了抿唇,才在江帆耳边用冷冷的语调命令:“你做狗,就要说‘知道了,主人’。”
江帆忽然哆嗦了下,看起来像在下贱地扭腰晃屁股。
他的主人,拿着刚刚从他腰上解下的皮带,狠狠抽了他一下。
江帆疼得夹紧了臀瓣,性器却更涨了,顶端一点点分泌着透明黏液。
“二十下怎么样?”杜君棠问,却不是要跟江帆打商量的语气。
江帆在翻腾的欲望里急促喘息,他在胳膊上蹭了蹭额角的汗,点头。
“知道该说什么吗?”
“知道,”江帆咬着下唇,声音都在抖,他叫他,“主人。”
皮带挥下来,落出干脆的响声。结实挺翘的臀肉被抽得红印斑驳,渐渐地,嫩红变成深红,深红里又泛起青紫。
“啊啊……谢谢主人……我错了主人……呜、谢谢主人……”
厨房里传来男人隐忍的呻吟声,混在抽打声里,他在晃眼的光下朝另一个男人撅着屁股,前列腺液在涨红粗硬的阴茎顶端拉了丝儿,透明的,细长的,在他被抽打到哆嗦时,又断掉,落在刚拖干净的地板上。
31
二十下惩罚结束。
杜君棠不许他射,更可气的是,还不许他穿裤子。
江帆光着下半身,重新拖了一遍地。他不知道杜君棠是不是故意的,还要他等会泡好茶送上二楼。
那个人难道不怕他中途偷偷去厕所解决吗?
江帆气恼地为杜君棠泡着茶,低头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兄弟,硬着,流水儿,他赶紧别开眼。
端茶上楼的时候,江帆感觉托盘都在抖。
他心里把丛阳暴打了一万遍,喝的哪门子破酒!前几天刚养好的屁股,这下可好,又给打回来了。
江帆小声地“嘶”,站在书房门口,调整好表情才敲门。
杜君棠让他进去。江帆看着自己一丝不挂的下身,简直觉得要命。
他推门进去,走到杜君棠办公桌旁。那人穿得齐齐整整,没在看他。
“主人。”
全因为害羞,江帆开口都像个小媳妇。他多少年没这么叫过人,一米八的个子摆到那儿,平日里没谁敢跟他吆五喝六。故而当那种奇异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体里,他险些抵抗不住。
“放这儿。”杜君棠下巴点了个位置。不用他说,江帆都知道该放哪儿。
屋里很暖和,暖和到江帆不穿什么也不会觉得冷。他慢慢感受着发生的一切,一切似乎都很自然。
所以当杜君棠让江帆过去的时候,他很听话地就过去了。
杜君棠扔了一对护膝给他,他套上后,就跪趴在一旁给杜君棠当脚垫。
杜君棠正对着电脑查看什么,江帆猜测是不久后开会要用的资料。他渐渐也不猜测了,他舒服得有些犯困,歪着身子躺下,杜君棠的脚就伸进他怀里。
江帆迷蒙着眯起眼看杜君棠,他还在工作,江帆想,他可能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
在昏睡的边缘,江帆有好几次清醒,都是因为杜君棠的脚蹭到他上衣里面,或者碰到他的屌。他困极了,就搂着杜君棠的脚不让动。
那之后,他都睡得很舒服。
再醒来时,江帆还在原处待着。身上多了条毯,怀里的脚没了。
江帆赶紧坐直,他忘了屁股那茬儿,坐得结实,直接给他疼得跳起来。
他心想死定了,当个脚垫都能睡着,这下又得挨一顿打,这是要卧床静养的节奏啊,保不齐一个礼拜的工资都得打水漂。
江帆小心翼翼将门拉开个缝儿,这回外面要是有客人,他估计能把头埋地里。
挺好的,没人。
江帆慢慢朝外挪,看见杜君棠端着粥从厨房走出来。他顾不上别的,赶紧下了楼。
他在脑内搜寻了一拨,根本没什么可靠的解释能为他开罪。江帆选择闭嘴。
杜君棠拉开椅子坐下,才想起来江帆好像不太能坐。他大发慈悲地帮忙把碗搁在了地上,江帆跪着吃,只看得见杜君棠的腿,他想起他下午踩着自己,清粥吃出他一身的欲火。
除开这点,一顿饭吃得风平浪静。
江帆心里的小人还因此倒戈,大骂自己心肠歹毒,妄加揣测。
晚饭后他们就各自回屋了。
主卧里,杜君棠就着床头灯微弱的光查看自己左手小臂。
那一圈牙印,椭圆形,一节一节连在一起,他什么也看不出,反倒觉得头疼。临睡前,他在自己的右臂咬了一口,比着左臂的看,觉得自己傻逼。于是翻身躺下了。
他一直头痛,一直睡不着,他开始摩挲自己的额头,狂躁不安,可他知道江帆应该不太能抗他一顿狠揍了,况且那毕竟还是他的员工。
杜君棠坐起来,吞了半颗咪达唑仑。
或许是心理作用,药效似乎比往常要来得迟得多。杜君棠隐约觉得自己在做梦,破碎的没有情节的梦。因为是半梦半醒的时候,故而一切都格外清晰。
他梦到自己不久前去A市那次,司机在车上跟他唠叨不停,他让司机放他在江帆的母校停下。这些都是真的。
他慢慢往里走,操场上人不多,最高大的香樟树下,站着个身穿朔云校服的男孩儿,手里拿着纸杯做的土电话,长长的毛线的另一端,没有人。
男孩宽大的校服在风中被吹得鼓鼓囊囊,他很乖地拿着土电话等待着。
杜君棠站在这边,沉默地看着,看着画面颠来倒去,他认得那张脸是江帆。这些或许也都是真的。又或是咪达唑仑带来的幻觉。他从来不知道咪达唑仑会使他产生幻觉。
梦境忽然割裂了,变成臭臭,那只幼年时他唯一的玩伴,被那群坏小孩折磨得生了重病,他想带它求医,保姆把它闷死在了他的被窝里。
连尸体都是僵硬的,小奶猫蜷缩起来,还没有他的小臂长,僵死时硬得像石头。
梦里的臭臭很快就变成了别的什么。梦的内容开始模糊了。
就在被子里,或许也在他怀里,他拥抱过的所有挚爱,他每一次的求而不得。
——杜君棠在惊惶里醒了。
满身的汗,头疼得快裂开。他没有关床头灯。
在惊惶中,杜君棠掀开被子,被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怀疑是自己服用的剂量太少了。他讨厌糟糕的睡眠。
杜君棠起身,从卧室走到楼梯口,俯视着,在这栋空旷的房子里,数地板上冰凉的月光。
他忽然想起,这里还住着一个生物。于是飞快地跑下楼去,轻轻打开了江帆的房门。
他轻轻走进去,每一步都很温柔。
江帆自门被拧开时就醒了,他知道是杜君棠,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杜君棠蹲在他床边,抬起手,竟然是用手探他的鼻息。
江帆吓一大跳,差点演不下去,他有一瞬还以为杜君棠太生他气了,在晚饭里投了毒。
杜君棠似乎也知道他醒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就要从床尾挤上床来。
江帆这次才是真吓得不轻,他乖顺地往床下走,后悔自己没在地上准备一床被,今晚大概是要被地板硌死了。
杜君棠起初没管他,自己躺好后,才用沙哑的烟嗓低声道:“上来。”
江帆顿了顿,还是上去了。他不明白,可杜君棠的声音听起来太孤独了,听得他鼻酸,听得他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他远远地躺着,杜君棠忽然就把他捞进了怀里箍着,非常用力,没有别的动作。
江帆被勒得难受,他没吭声,一直等到勒着他的力道渐渐小了下去。他才敢确认,杜君棠真的睡着了。
江帆的心死揪着疼。
他的爱人睡在月光里,睡在孤独不安里,那些被隐藏的痛苦无迹可寻,又在沉默中不断壮大。
他听见年少的自己哭喊着“无家可归”,而此刻,在他被他的爱人拥抱着取暖的这一刻,在岁月淌过礁石翻起浪花的这一刻,他更加坚定地相信,除了眼前这个人,他永永远远不会再有别的归处。
32
闹铃响时,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睁眼的。
江帆有起床气,犯了会迷糊,他的手摸到了另个人紧实的腰腹,光洁的,起伏的线条又很有力。反正不是他的,手感不对。
江帆想起来是谁的了。他瞬间立起耳朵,又闭上了眼,想装睡。
杜君棠在被子里动了动,一翻身,把江帆的手推开了。他坐起来,露出赤裸的上身,一只手捏着后颈,习惯性地开始活动肩颈。
嗯?什么时候脱的衣服?
江帆眯着眼睛想。他偷看杜君棠的后背,宽肩窄腰,截断了晨光,又浸在光里,他偷看杜君棠的腰窝,和腰窝下面那一截内裤边,性感得一塌糊涂。简直每一个像素都是按他喜欢的样子长的。
他想起来了,杜君棠有裸睡的习惯。
杜君棠显然也不太清醒,坐在床上活动完上肢,又开始揉眼睛,迷糊得很可爱。他迟钝地弯腰,去床边捡自己的上衣,敷衍地套上,回头看了一眼江帆。
江帆装睡已然装出了经验,在没睡醒的杜君棠跟前,足以蒙混过关。
在“砰砰”的心跳声里,江帆抖着睫毛,感觉到杜君棠又躺下了,在被窝里拱了拱,还抢了他一截被子。
他还是不敢睁眼,他紧张地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旁边那人的呼吸变得沉而平稳。江帆偷偷睁开一只眼,杜君棠背对着他,上衣没穿好,脖颈和锁骨露出一大片。
那一刻,江帆只想扒着他的脖子,把手伸进他裤子里,从喉结舔到小腹。
他想了一大堆带颜色的,将晨勃的渴望推至顶峰。临了也只敢揪着自己那一小截被子,和杜君棠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委委屈屈,一动不动。
等待欲望自行缓解掉的时间有点久,江帆慢慢往杜君棠那边蹭,那人睡回笼觉,没穿裤子,他的腿轻轻蹭了蹭杜君棠的腿。
那样的体验,仿佛他们都是赤裸的,是亲近的,陌生又熟悉的触感,皮肤之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温度差,让江帆雀跃心动了好久。
欲望的消减和令人安心的环境使江帆很快也睡了过去。
这样奇怪的夜晚在之后陆陆续续出现过很多次。
每一次杜君棠都非常疲倦,寡言,甚至躁动不安。他几乎不需要和江帆交流什么,只是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大多数时候这样就足以解决问题了。
也有偶尔几次,情况格外糟。杜君棠睡眠敏感到受不了一丁点风吹草动,江帆清楚地察觉到他或许是做了噩梦。黑暗里江帆看不清杜君棠的眼神,压迫感比动作来得更快,杜君棠会按住他,扒了他的上衣,用来捆他的手。
初冬暖气房里的夜,很容易叫人失去思考的能力,记忆也跟着浮动,变成易散的香风。
江帆隐隐约约记得,那时杜君棠对他用了乳夹,扯了裤子,玩强制高潮之类的。他抖着腰,在屋里闷闷地呻吟,直到他忍不住求饶,杜君棠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反而折磨他折磨得更凶。能让他射出来最好,因为很多时候,他的老板是不管售后的,甚至不允许他自己弄出来。
到了最昏头转向的时候,也就差不多到了该入睡的时候。
江帆按着自己起伏的胸口平复情绪,压制欲望。无端就想起彼时樊沛对自己说的“他心里有病”,江帆想起来了,就挺不屑地一笑,身上没熄火,他仰躺着,在一片漆黑里,歪头往杜君棠那边看。
他疲惫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用身体回忆着每一次从杜君棠那儿得到的烧进血液里的疯狂。
他心想,怕个屁,我也有病。
只是每到白天起床时,杜君棠总还是不太习惯。他似乎并不喜欢和别人同床,也略微有些排斥肢体接触。
江帆早习惯他别别扭扭的样子,从来都顺着他。精神头好的时候,江帆也会比杜君棠起得稍早些,避开一起睁眼穿衣服的尴尬场面。
他有时会晨跑,天气不好时也会找些别的事做。像是替杜君棠把晾干的衣服叠好,收进卧室的衣帽间之类的。这些也都是杜君棠默许的。似乎并不担心他拿他几条内裤,几双袜子做点什么一样。
江帆进杜君棠的卧室,收好衣服,头回注意到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
咪达唑仑,喹硫平和百忧解。
江帆傻了,胃里翻江倒海。他咬着牙才没哭,他骂自己没出息,一辈子的眼泪都他妈流给一个人了。
那个笨蛋还正躺在他的床上呼呼大睡呢。
江帆那时真想冲下楼抱着杜君棠的大腿嚎。那个人这些年都怎么过的呢?他都要气死了,又不知道自己生谁的气。
那之后,每晚睡前江帆都主动出击,去看看他的主子在做什么,顺道发出邀请,问今夜要不要同床共枕。
33
工作日。江帆跟着杜君棠出去谈判。
这方面的事儿,有丛阳帮衬着,江帆管不着,他就溜达到附近的咖啡厅帮他们买现磨咖啡。
杜君棠的工作总是安排得很密集,起初江帆刚来,不太懂,后来慢慢也懂了。杜君棠忙着搞独立。
C市是国内的大市,而杜家别说C市,在全省的医疗系统里都占有相当大的人脉和资源。杜家人都在一棵树上不断生枝发芽,只有杜君棠的公司独立了出来。即便如此,他竟然也还能拿到诸如医科大和中心医院等机构的益处,想来应该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帮的忙,毕竟丛阳都是杜君竹帮他招来的。
他似乎对这个家并没有归属感。这事儿江帆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当初他宁肯什么都不要,也要离开这个家。江帆知道他不在乎这些。
可他现在这样卖力,又是图什么呢?
江帆有时会生出些暧昧的念头。杜君棠是为了给他那个承诺过的天地,才会在这条看不见的路上一直走,一直走。
他想这些的时候,丝毫不害臊,要等想完了,才会觉得心头酸涩。
幸好,他们又重逢了。杜君棠不会再孤身一人了,他也不会了。
江帆站在等候区取过咖啡,拎着纸袋离开了咖啡厅。
今儿风挺大,一出门就给他吹懵了。江帆站在玻璃前面,对着倒影抖了抖脑袋,把吹歪的头发重新拨拉好。
就这么一刻,江帆看见了里面坐着的老熟人,林秘书——樊沛身边的人。
她对面坐着的男人在端咖啡的时候略一歪头,视线似乎和江帆对上了。江帆慌乱地别开脸,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为什么又是杜夏可?
那臭小子最近闲出屁了吗?
江帆不知道那一瞬杜夏可有没有认出他。不过他们二人的见面倒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桓昱用奴当借口往杜君棠公司塞人,或许就是受了樊沛的指使。樊沛私下里联系过杜家的人。
江帆想了很多,险些把自己绕进去。他重回到人家公司时,会议恰好到了尾声。一直忍到二人回了家,江帆才开口问杜君棠,樊沛的电脑里到底有什么。
杜君棠打量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帆拉起左臂的袖子,刀伤处结的痂才脱落完不久,露出粉色的新长的肉。
“毕竟是我冒死抢来的,”江帆眨巴眼,有点讨好人的意思,夸张地说,“应该有知情权吧,老板。”
杜君棠不说话,江帆以为他不为所动,还小声地补了一句:“我还在草堆堆里喂了一宿蚊子呢……”
杜君棠被他那小模样搞得想笑,又觉得生活简直阴差阳错得可怕——江帆也可怕,他最近已经不再服用咪达唑仑了,可是还会做一些零碎的、关于江帆的梦。
“电脑里没什么,”杜君棠淡淡道,“不值得你喂蚊子。”
江帆:“?”
杜君棠带着江帆上楼,扒拉出樊沛的笔电,开机,径直点开他的私人邮箱。
里面有几封电子邮件。
对方也是拿私人邮箱发的,其中并未出现公司邮箱发来的信件。
江帆凑过去看,满屏幕洋话,口吻不算官方,像从医者善意的提醒。
大意就是因为种族不同、基因不同、体质不同,他们这药未必适用于亚洲人,提醒樊沛的公司要通过三期临床试验,处理好不稳定因素,不要急于投放市场云云。
樊沛这边的态度则显得很敷衍,只在几天后,回复对方一句收到,知道了。
江帆大感失望:“这证明不了什么啊。”
杜君棠瞧了一眼他丧眉耷拉眼的样子,道:“时间。邮件往来的时间。如果真的按流程走,他没可能这么快联系到医院。”
江帆挺着急上火:“五院院长脑子有问题吗?在自己医院里用这种药。”
杜君棠:“樊沛应该和院里的部分高层相熟,有利益牵扯。我猜樊沛的这批药根本没走五院的新药引进程序,只是把药改头换面,换成了另一种市面上已经流通的靶向药。两种药的药效看起来差不多,实际价格千差万别,然后从差价中牟取暴利。靶向药本来就价格高昂。他这么着急,应该只是想赚一批两批的快钱,投机取巧罢了。之后抽身也不会太难。”
江帆听着,眉头紧锁,问:“怎么判断他投放市场的时间?”
“几乎是同一时期,五院的两个肺癌晚期患者都去世了。”杜君棠垂着眼睛,大概在思考,“因为我之前无意中看到过那批药真正的质检报告,所以才让屠越特别留意过……即使是这样,我们接触不到病患,仍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为患者的死因下判断,那些行外的病患家属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很会挑人下手,包括那些拿回扣的开药医生。他们知道什么样的患者能用这招,什么样的病患家属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抗争中麻木了。”
江帆有些听不下去了,他心里堵得慌,“如果不是因为这批药,那些病人是不是就能离死亡再远一些……?”
杜君棠想到可能会用到靶向药的那些病情,他认真地望向江帆,诚实道:“很难说。”
江帆更加沮丧了,杜君棠难得地想要说点什么,却被江帆抢先了,他抬头,眼里的光很亮,像要穿过层层迷雾,“那也不能任由这批药继续在市场流通啊。”
那光让杜君棠呼吸一滞,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在他脑海中盘旋。他近乎是有些动容了,他以往从不知这是种什么情绪。
他回味着那缕光,像倒过来的繁华都市,五光十色都潜入深海,他抬头,在苍茫无边的夜里,看见最后一颗星星留下的影子。
杜君棠和他对视:“你很在意这件事?”
江帆被问得犯迷糊,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怕自己说错了,“难道……不应该吗?”
眼前这个人,显然还不太明白这一整件事背后牵连到多少方关系。从国外的供货商,到药监局,到樊沛的公司,下游的分销商,拿药的医院,乃至开药的医生,层层利润。
更何况樊沛这批药并不算什么个例,顶多算其他会做这种事的医药商里的一个典型。
杜君棠迎着江帆的目光看去,他读出了疑惑中的一点希冀,和很多柔软坚定的情绪。他不完全理解江帆在希冀什么。
只是他并没有避开江帆的目光,像许诺什么一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定定的说:“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34
樊沛的事千头万绪抓不住,贸然动手不是明智的选择。杜君棠的手不好往上游伸,于是叫屠越去下游经销商那里撬点消息。
丛阳的瓜子壳堆了一烟灰缸,他怎么也琢磨不明白杜君棠有所行动的原因。明明之前说“查案不是我的工作”的也是他。他心想,男人到了一定岁数,是不是都有点善变。
今天江帆陪杜君棠去医科大的研究室找肖男。
去的地方并不是之前那一个,江帆不熟路,他跟着杜君棠走。刚上楼,就在楼道里看见了章昭——那天在“痕迹”酒吧里调戏肖教授的男人,人民教师,还开玩笑说要扇杜君棠巴掌。嗯,他记得,他对那人印象一般。
章昭蹲在门边,脚边摆着买好的下午茶,还买了不少,模样却挺糗,一副哄人不成的倒霉样儿。
江帆决定不理他。
他老板见怪不怪似的,语气平静,只是怎么听怎么有点调侃的意思,“哟,等肖教授下班呢?”
这会哪儿是下班的时候。
章昭那张填满骚话的嘴不嘚啵了,挺蔫儿吧地点点头,看上去心情不佳。
杜君棠推门进研究室的时候,那人霍地站起来,拎着他粉粉嫩嫩的甜点包装袋,悄悄跟着往里溜。
江帆瞧见了,在心里“啧”了他一声。
研究室里,肖男一身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正指导他手底下的研究生。他应该是才理过发不久,短短的发茬看起来很精神,加上年龄本身也不大,乍一看和那些学生们无异。
肖教授搞学术时,简直优雅到手指尖。
杜君棠礼貌地等待肖男那头结束。江帆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一回头看见缩在墙角罚站的某只大狗,难得八卦了一番,心里的小人连连摇头。
没多久,学生们就挨个离开了。肖男朝杜君棠这边点头示意,去洗了个手,走过来聊之前改进药效的事儿。
他分明看见章昭了,却也只是看那么一眼,连招呼也没打一声。看样子矛盾闹得有点大。
肖男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开始和杜君棠聊专业名词。
江帆只要跟着杜君棠就能自得其乐,可他明显感觉到角落里的那人不是。
被忽略使得那个老男人心神不定,在墙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江帆没回头,也不知道那厮在干嘛,那人又愣不敢闹什么大动静,暗搓搓地烦人。
这一聊,聊了好一会儿。
杜君棠支使江帆下楼去售卖机器那儿买罐装咖啡。那时他们正聊完改进药效的事儿不久,开始闲扯淡。
肖男倚在试验台边问他:“中心医院最近有事儿?什么事儿?”
杜君棠:“死了个病人,家里人来闹。常事儿了。正在商量怎么处理。”
肖男瞟了眼杜君棠,说:“家属挺不好商量的吧?”
“是有一点。”杜君棠说,“不过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杜家那边会派人处理。”
肖男:“樊沛的事儿你想清楚了?”
杜君棠像被问住了,歪着头看肖男:“有什么清楚不清楚的。”
肖男思忖片刻,客观道:“你想解决可以,但最好不要闹太大。牵扯太多,对你不好。”
杜君棠明白肖男什么意思,点点头,道了声谢。他顿了顿,又说:“你家那口子的警察同学,有空约出来认识认识。”
肖男被这个称谓惊得一愣,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章昭,目光冷冷的。那厮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满脸写着“坐等赎罪”。
肖男给杜君棠回了一句:“行,没问题。”
肖男朝章昭所在的位置挑了挑下巴,示意他过来。
杜君棠知情识趣地朝反方向挪了几步。
章昭朝肖男讨好地一笑,拎着下午茶往那边去。他步子走得很稳,和杜君棠擦身而过时,不知为何忽的开口,低声戏谑了句:“江帆脖子上的那根choker,挺好看的啊。”
杜君棠的目光跟着章昭的背影,又别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江帆很快带着买好的咖啡折了回来,却发现他老板和肖教授都没什么继续聊下去的兴致。他也没多嘴,就安静跟在杜君棠身后。
杜君棠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江帆的脖子。
杜君棠记得那条choker,皮革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很旧了,一看就是有年头的东西,江帆总戴着它。
江帆穿黑西装时,他通常都能忽略掉;江帆穿着衬衫或是背心时,却不能。江帆脱光的时候,那玩意儿就会更明显。
——窄窄一条,黑色的,嵌着铆钉。分明就是狗颈圈。
那条狗现在正给他开车。
杜君棠一言不发,沉默地观察着那条choker,他感到很矛盾,以至于那些狂躁的情绪又找上他。
他想起江帆跪在他办公室里,想起雨夜里江帆赤着上身帮他搬花,想起江帆红着眼睛要他“狠狠揍他”……
还有,喝醉了趴在他肩膀上偷亲他,在压低的哭声里,朦朦胧胧叫的是另一个名字。
杜君棠简直痛恨起那些来路不明的好。
那天他就已经看到了,在厨房的时候,在江帆宿醉醒来的第二天。
杜君棠要江帆叫“主人”,他揍过多少条狗,他以为自己一定能听出来什么不对劲。
在床上也是,在他不受控的时候,江帆一边分开自己的腿,一边哀求,明明说了很多遍“求您了”,身体却乖得不像话。
杜君棠难得愿意分神去想一想,江帆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的脸,他的声音,还是他的脾气。
那只心和灵魂常年索居的野兽一朝受惊,就又想跑回自己孤独的城堡里,城堡外面有他满园的浪漫。他不怕孤独和寂寞,起码孤独和寂寞都是安全的。
杜君棠不承认自己的不安,他只是怕,怕江帆要的是相似的这个或那个,怕江帆想要的未必是他。
35
车里放着前几天杜君棠让丛阳去取的玩具。
日子又过了一轮,玩具该翻新了。他竟然还没换掉身边的狗,还专门为那条狗新添了些东西。
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儿。
按江帆的表现来看,喜欢slave和puppy play,不恋痛,只是因为身体健壮所以能抗打。江帆并不算个m。他在生活中的任何方面都愿意表现出信任和顺从,他更像个忠诚且勇敢的sub。
而挨揍和被控制使他感到羞辱,是这些羞辱让他有了生理反应。
江帆真像条养熟了的狗。
这些单方面的推测,和杜君棠多年不屑思考的理论,全都在提醒他,江帆无端靠近他的不合理。
这样一个sub,不去找贺品安那样的犬调高手,找他干嘛。
他杜君棠一贯的作风就是开揍,那他就必找喜欢被揍的、能抗揍的、恋痛的m。
从这方面来说,他无疑是个优秀的施虐者。
长鞭、重鞭他都能控制好,力度、角度、位置,从来没有哪个m在他手里出过事,爽到极致的倒多不胜数。
他也试过不一样的,娇娇软软,依赖型的,他以为这种游戏总是大同小异,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抬不起巴掌,一巴掌就是一手血,他抡不动鞭子,怕一鞭子下去小玩意儿骨裂。
他达不成对方心里的期望——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挑逗淫讽,暧昧温情,以及陪伴。
杜君棠完全不擅长经营一段长久的亲密的关系。
所以他在一开始无比抗拒江帆强势入侵他生活的举动。他认为这很危险。
杜君棠在不断向前驶去的车里,排斥每一寸和江帆共享的空气。他感到胸口憋闷,像是失落,又像遭到背叛——他不该这么想的,毕竟这些情绪都得有前提,这些前提证明,他有期待,他承认自己想要拥有江帆。
这种危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杜君棠完全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他前阵子默许江帆动他手机,删掉他以往约调过的小奴开始?
没有人拥有过这种特权。杜君棠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把江帆赶出去。
他满脑子都是江帆跪在他腿边,一点不知错,语气平淡到没有起伏,跟他说“您想玩可以玩我”、“他们能做的我都能做”、“我能做,做什么都行”。
江帆那模样简直让他手痒,更别提那句小声的、不知羞耻的解释——“我干净,没有病。”
就为他那一句,为他耷拉着脑袋的可怜样,杜君棠跟他提了他根本不会主动提的话。
杜君棠告诉江帆,他不玩性。
江帆为此高兴得两眼冒光。杜君棠只是习惯性躲开江帆那种充满希冀的注视,匆匆上楼了。
是的,他根本没有把想要独占他的江帆赶出家门,他甚至都没有揍江帆一顿。
这代表他已经非常危险了。
那晚,在车库里,杜君棠让江帆脱裤子。他把车厢里的帆布包丢给江帆,里面有CB锁。
江帆给自己戴贞操锁的动作称得上熟练。
没等他收拾好自己,杜君棠就拿着江帆CB的钥匙,先一步离开了。
那之后,是非常糟糕的一个礼拜。
江帆觉得他们好像陷入了冷战,天知道他怎么会选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状态,可情况又确实如此。
连丛阳都看出不对劲了,跑来小心翼翼、并无恶意地问他是否失宠了,还宽慰他别往心里去,他们老板向来如此。
这话还不如不说。
江帆莫名其妙挨了欺负,心里也憋着气,跟杜君棠杠上了。
中心医院那个普通医闹越闹越大,上了当地不少新闻媒体。为此,杜君竹还专门跑过一趟他们公司。
江帆接的人,送进办公室后就离开了。
临关门前,他还听见杜君竹和他老板说:“还没给你那保镖找新住处呢?”
江帆知道那人什么意思。
杜君棠以前从来没和下属一块住过。
近日来,诸事不顺,江帆都不知道究竟哪一件最让他不舒服,他一个人躲进厕所隔间,烦躁到极点。
晚上,江帆照例去敲主卧的门。里面的人好久才应他。
江帆进门后,下意识往床头柜那边看,药瓶瓶盖都没有拧开,但是药瓶旁边有一杯水。
杜君棠问江帆:“怎么?今天要洗澡?”他以为江帆来找他开CB锁。
江帆看着杜君棠那副没所谓的样子,逞强,一点都没有小时候的可爱。他心想,他要真是只阿拉斯加,现在一定犯狂犬病,咬死他。
江帆礼貌地回了句:“不是。”转身下楼去自己卧室把枕头被子都扛了上来。
好在这时暖气已经来了,睡地板也不冷。江帆可心疼自己了,褥子都给自己垫了最厚的。
江帆在主卧的床边给自己打了个地铺。他才不管杜君棠什么表情——主要是他不敢看。
他语调轻松地说:“我来跟您凑合一晚,您不用急,这摊明儿您醒了,保准没有。”
江帆翻身往被窝里一躺,也不看杜君棠。他心里其实很虚。
床头灯的光昏黄,江帆看着墙上的影子,他默默地、漫无目的地数着秒数,渐渐困了。直到他睡前,都没有听见杜君棠拿放玻璃杯的声音。只是依稀记得,在眼皮变沉的时候,杜君棠仿佛和他有心灵感应一般,关掉了床头灯。
江帆恍惚觉得自己走在哪条小径上,长长的,尽头是萤火虫屁股上的那点光。他顾不上,就一直走,一直走,眼前的路渐渐变得越来越短,直到——直到他发现那光里藏着一整个玫瑰园,和一只又笨又倔的野兽。
36
翌日一早,江帆是被自己的晨勃叫醒的。
太他妈疼了。
江帆伸手调鸟笼的位置,于事无补,还是很痛,痛到他半边身子发麻,压着嗓子闷闷地喘息。
早晨七点十分。
房间内奇异的热,江帆轻手轻脚地从被窝里出来,后脑勺出了点汗,发尾湿漉漉的。他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扯开自己松紧带的裤腰,往里面看了一眼。
性器在CB里发胀,不锈钢的鸟笼箍着他可怜的小兄弟。江帆自高中时——杜君棠第一次给他戴锁,就养成了定期剃毛的习惯。主要是每次新长出的耻毛又短又硬,弄得他很不舒服,才总剃得很勤。
他的阳具尺寸不小,只是没了毛,胀起来时平白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江帆扶着他那根棒子,就着晨光,草草检查了一番,确认自己没弄上什么外伤,疼纯粹是因为勒得慌。他的手伸进裤子里撸了一把。
没再看了。江帆后仰着上身,做了个舒展的动作,嘴唇抿成一道线,闭着眼,闷哼了一声,缓缓消化着疼痛。
床上传来翻身的动静,江帆立刻噤声。昨晚窗帘没拉严实,一小撮光从缝隙里挤进来,晃在杜君棠的睫毛和鼻梁上。
江帆察觉到了,一边偷看杜君棠,一边轻轻起身,到窗边拽帘子。窗帘上方的小环卡住了,江帆手里用了劲儿,不提防弄出了响声。
床那边传来被吵醒时那种近乎撒娇的、不悦的单音,又因为模糊低沉,显得格外性感。江帆听得心软,又耳热。
他僵在原地,隔了好久才敢转过身去。
杜君棠蹬掉了一半被子,浑身上下除了条内裤什么也没穿,只靠半边被子挡着。江帆的视线扫过他赤裸的胸膛和结实的腰腹,直到看到他小腹下方的那丛体毛,才赶紧收回目光。
杜君棠一只手臂遮了半张脸,眯着眼朝江帆看去,他皱着眉,嘴角下撇,也不说话,把“不爽”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到脸上。
屋里太安静了。江帆怕自己的声音太突兀,他好小声,用说悄悄话一样的音量向杜君棠解释:“窗帘……窗帘没有拉好,我怕太亮。”
没人回应他。
江帆只得站在原地。他怕搞出声响,拖鞋都没穿,此时赤着脚踩在地板上,不安分的脚趾头都透着忐忑。
室内温度或许真的太高了,杜君棠又蹬了一脚被子,他正扬着下巴出神,江帆余光捕捉到床上一片肉色,羞得像个从没见过人家裸体的处子。
这太奇怪了。明明没穿衣服的是杜君棠,江帆反倒觉得自己才是一丝不挂的那一个。
床上那人忽的伸手,指尖朝下,做了个手势。江帆慌乱地跪下,脑袋边还有一缕睡炸的呆毛,显得他更乖。
杜君棠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
氛围实在太好了,连温度湿度都恰到好处。窗帘那条缝到底是没拉上,江帆跪着,朝床边爬去,那条光从他湿漉漉的发尾,划到脊背,屁股,小腿肚,和踝骨。
他一步步爬,好像光也跟着他动。
杜君棠一直没让他停,他不知道爬到哪里算合适,只是在逐渐靠近床边时,放缓了动作。等他完全爬到跟前,一步也无法向前时,杜君棠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江帆的头低下去。杜君棠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摸他的头,压了压他翘起来的那绺头发。
没睡够的身体一直在和他的精神做抵抗,杜君棠烦透了,床边的狗驯服地歪着头,倚在床边,用脑袋蹭他的掌心。面对这新奇的一幕,杜君棠又无端觉得自然无比。
好像一切就该是这样的。
是不是呢?
他看着这条他捡来的狗,一时也不能确定了。
意识混乱的清晨,不适于思考。
江帆跪着,夹紧了腿,他又开始痛了。从杜君棠命令他跪下开始。当杜君棠伸手摸他脑袋那一刻,他简直要痛得叫出声。
摸头的手忽的离开了。耳边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现在懒得揍你。”杜君棠支起上身,用力时,上肢的肌肉隆起,他身上的味道很清新,可气势扑面压过来,又有种无法抗拒的威严,“你还有另一种办法,让我舒服。”
江帆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杜君棠攥在手里,稍有不慎,他就能万劫不复。
他战战兢兢地脱了裤子和内裤,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了地板上。他的发尾和后颈潮乎乎的,弄得他很不舒服。
江帆起来,躬身拍了拍自己膝盖上几乎不存在的灰,才爬到杜君棠床上去,端正地重新跪好。
“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听见你讲人话。”
江帆乖顺地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他回道:“汪。”
杜君棠背倚着床头,垂着眼睛,打量江帆。冬天的早晨格外漫长,漫长到一切都变得有些迟钝,又把神经纤毫的触动放大到极致。
杜君棠的指尖点了下自己的脖颈,一路在空气里划,划到下身。
“不准留印儿,不然我会揍你揍到三天下不了床,明白吗?”
江帆吓得连点了好几下脑袋,“汪!”
他其实很慌。比起亲热,他更觉得这是种惩罚形式,那就更得做好这件事,不能马虎。然而他这几年完全没有伺候过任何人,口舌侍奉就更别提了,他生怕做不好,他的主人不舒服,觉得他伺候得不好。
江帆的舌头在口腔里紧张地动了动。他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口干舌燥。他红着脸指了指杜君棠床头柜上的那杯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汪汪了两声。
杜君棠准许了。
江帆把那杯放凉了的水一饮而尽,留了最后一口含在嘴里,润湿口腔。
他还什么都没准备好。
杜君棠让他跪在了他两腿中间,他愣愣地过去,听杜君棠下着命令:“过来舔。”
37
室温骤然升高。
腰以下麻木到快要失去知觉,双眼在朦胧中还以为自己就着那抹光捉住了纤尘。江帆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把一吹就散的绒毛,可脉搏却在有力地跳动着,告诉他这一切都足够真实。
江帆脑袋一热,跪着欺近他的主人。他的嘴唇吻上了杜君棠的喉结,那股清新的味道,混着一点烟草香,猛烈地刺激着他的中枢神经,和疼软后又勃起的性器。
江帆张嘴含住了,含住他主人的喉结,口中暖热的那点水顺着江帆的唇角淌到杜君棠健硕的肉体上。他用舌面舔完喉结,又赶忙压下身,轻轻吮吻那些滑下来的水珠。
它们藏在杜君棠的锁骨边上,胸膛上,小腹,和肚脐。
江帆闭着眼,睫毛都在颤,他伸出粉红色的舌尖,羞赧地、又竭力放荡地,一下一下舔杜君棠的锁骨。
他的主人忽然拧了一把他撅起的屁股,冷冷道:“用点心,眼睛睁开,好好看着我。”
那语调很平,口吻很冷静,这让江帆感到挫败。他CB里的狗屌已经快炸了,他痛到腰都要直不起来。
太糟了。一定是他不够骚,他舔得不好,主人根本没有爽到。
江帆耷拉着耳朵,睁开湿漉漉的眼,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他尝试和杜君棠对视,忽然就掉了几滴眼泪,落在杜君棠的胸膛上。
他扭着屁股,一点点往下,一寸寸地吮他主人的胸肌,一瞬不瞬地回望他的主人。江帆下面疼得受不了时,就会稍顿一下,低低地、受伤地“汪”一声。他朝主人的乳尖呼了口气,专注地看着主人,探出舌尖缓缓在主人的乳晕上打转,在呼出的热气里,吮吸,舔咬。
江帆谨记“不能留印”的铁律,每次下口都放轻了力道,用牙尖轻轻地磨,连吮吸都是绵软的。
卧室里的光乱跑,在色情的舔咬声里,在喘息里,江帆听见了杜君棠一声沉沉的、舒爽的喟叹。杜君棠的手摸了摸他后颈处支棱起来的一节脊椎。
江帆总以为,那是想要了他的命——杜君棠的指腹,哑哑的声音,赤裸的身体,和他周遭的一切。
他慢慢地向下,向下——
江帆试图在陈旧又令人脸红的回忆中寻觅,寻觅杜君棠最快活的时候和最动情的地方。
是哪里呢?这里吗?还是这里?
空旷的房间里,不断发出“啵、啵”的下流声,一个男人湿润的唇舌,离开另一个男人皮肤,又再次贴下去的声音。
江帆的虎牙尖勾住了杜君棠的内裤边缘,他没有用手,用嘴叼着,慢慢地往下扯,任由那根硬热的棒子拍在自己的脸上。
江帆怯怯地望了一眼杜君棠,才用脸蹭了蹭他主人勃起的阳具。杜君棠简直要为那样的眼神着迷,迷乱的,含着泪的,小动物一样的。
江帆埋着头深深地嗅了嗅主人的性器。这动作显然取悦了杜君棠。他舒服地挺了挺腰,用力将江帆的头按了下去。
——掉了一半在地板上的被子,吞吐起伏的动作,口舌舔吮阴茎时的水声,打火机的齿轮摩擦火石,摇摇晃晃的火焰,烟味儿,空气里升腾的白色烟雾,墙板上分明的光和影。
仿若少年人的哭声。
怎么办啊?好想让他哭得更厉害啊。
长久沉默后的杜君棠吐了口烟圈,忽然嗤笑道:“你不是最爱发情吗?再骚点啊。笨狗。”
头晕目眩。
似乎下一秒就要射了。
江帆抽抽搭搭地哭,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泪,窝在主人的腿间,“汪汪”地求饶,很快又被那硬物顶到嗓子眼。
那个早晨,直到最后,江帆把主人射出来的全舔干净了,主人也没有给他开过锁。
工作日,他们疯得过了上班的点儿。
杜君棠说不去了。江帆本来要去,被拦下了。
公司那边接到消息。屠越还不太知道,丛阳这个自认为知道一点的,当即拍大腿高呼“霸权!这是霸权啊!”
他这边喊着,那边一无所知的江帆惨兮兮地接了温水来泡屌。隔着他的鸟笼子泡,下火。
杜君棠在书房里无心工作,认真画素描。
开荤的体验很好。尽管他还是觉得肢体接触很奇怪,但已经不那么排斥了。江帆在床上的反应很笨,又笨又呆,和他做狗、做保镖时的业务能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杜君棠的心绪勾缠,畅快也不畅。
当他反应过来时,白纸上的人物已经有了轮廓。他知道那神韵像谁,气得挥笔抹掉了。
杜君棠扔掉了那张素描,重新把工作摆上办公桌,而后发了信息叫江帆上来。
他以为自己会把江帆再弄哭一次,但事实上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冷静得多,他让江帆脱了裤子,在他的办公桌旁。
他让江帆展示下身——被束住的性器,和卡环下方的睾丸,确认那玩意儿没破皮,没红肿,没真被他玩坏。
杜君棠的兴致其实一直不差。直到他命令江帆给他叫一声。
怪那一声叫得太生动。
杜君棠又无可避免地想到江帆曾这样顺从地服侍过谁,或许是相差无几的卑微,倔强,连哭声也是。
那个人会对江帆做什么呢?他对江帆做了什么,才会让江帆在不被折磨时也哭得那么可爱,那么可爱地撒娇,那么可爱地叫他的名字。
杜君棠什么也不愿意想了,他只想把江帆吊起来狠狠打一顿。他想了太多能让江帆哭着求饶,又不敢拒绝他的事。
——却偏偏没想过要赶他走。
赶他走啊,这样你就安全了。
杜君棠沉默着,在自己的狂躁来临前,让江帆离开了他的书房。
38
凌晨两点十分。
杜君棠缩在被子里看纪录片。
他等了很久。
床头灯调到了最亮档,挂钟的秒针有规律地跳,他的呼吸很缓,只是有些心烦意乱。
等到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江帆今晚不会上来了。
其实这并非是多么难以判断的状况——他确定自己需要江帆。但同时,江帆的存在让他困扰。
杜君棠甚至开始思索前世今生这回事。他死水一般的生活开始翻腾,他在浪涛里,意识到自己简直胆小至极。
主卧的大灯倏忽被打开。
杜君棠在衣帽间里随便翻了套衣服出来换上,走回床边时,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躺着他的药。
他承认自己生病了,但他不喜欢吃药。短暂的缓解并不真实,产生依赖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就像江帆一样吗?
杜君棠怔怔地把抽屉推了回去,他停了半晌,才否定了自己。
他觉得他最近的状态实在太糟了。
杜君棠坐在床边,习惯性地戴上腕表。他忽然想到什么,弯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他拿起一个精致的抽绳布包,布包里装了个小盒子,直到把盒子打开,才看见里面那根被磨得有些抽丝起球的红绳。细细的一条,红色在岁月中变沉变暗。
这红绳跟了杜君棠许多年,他已经记不清来由了,造价应该不高,因为质量一般,搞得他很怕弄坏,渐渐不敢再戴,只好收起来放着。
只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实在不容小觑。
杜君棠每逢头疼脑热、大灾大难,都会想起这根红绳,将它戴在左脚脚腕上。
这次也不例外。
杜君棠嗤笑自己,真是魔怔了,无能到只能去信神神鬼鬼。
起初是想自己出门的,路过那个人房间门口时,杜君棠又下意识停了下来。
他没进去,在门外闹动静。
这夜江帆原本就心事重重,没怎么睡好,加上有起床气加持,江帆格外火大,挣扎许久,跳下床朝门口去。
杜君棠穿着整齐地站在门外。门里,江帆虚着眼按亮了顶灯。
江帆急匆匆地过来,浑身上下只有一件工字背心和一条底裤。一眼看上去,身材匀称强壮,连眉目间刻意压制的恼怒都平添了几分性感。
这样一身,太好脱了。按在门板上就能做爱。
杜君棠打量着江帆,两个人在门的两边静默,对峙一般。
直到杜君棠开口吩咐:“给你两分钟。”
车库里,江帆揉着太阳穴,发动车子。困倦是件容易克服的事,附加的头痛却不是。
江帆开到路上,问:“老板,去哪儿?”
“日常训练。”杜君棠在后座里对着江帆的后背出神,“你平常晨跑是什么路线?”
江帆从没跑过这么早的晨跑。
路灯稀少,连天光都没有。只有超跑远光灯的光芒和他时远时近。
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江帆打开了手机的手电,在秋雨里步速均匀地跑。低电量的提示音忽然响起,不过他的剩余体能倒还完全足够,只是心情不佳而已。
这场雨来得突然。江帆觉得,这是秋雨落进了这个城市的初冬。
起风的时候,身后那辆超跑跟得更紧了。不过江帆没有回头,所以什么也没察觉到。
江帆戴上了外套的兜帽,挡风遮雨避寒。湿冷的感觉窜进他皮肤里,他哆嗦了下,跑得更快了。还没到受不了的程度。
江帆在风雨里愈发清醒。他边跑边思索,他的主人是在和他闹别扭吗?忽冷忽热的,简直像个幼稚的小学生。
这场无声的博弈僵持许久。
一个跑,一个跟。
夜色无边,连道路都好像没有尽头。
江帆丝毫没有要停下求饶的意思,自顾自地跑。杜君棠摇下车窗,望着那个背影。
如果那个人和他示弱,他或许不会犹豫的。
杜君棠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冷风冷雨顺着他开了一半的车窗往里飘,吹在他脸上的时候,还有点痒。
那个人太倔了。不会示弱的。
雨势忽的加大,稀里哗啦地砸在车顶上。在一处街角,杜君棠几乎以为江帆要被黑夜湮没了。
那时,杜君棠的心都被这场雨下乱了。他打着方向盘,在远光灯前找那个忽近忽远、一步不停的身影。
他又开始在将醒时做梦。
兜帽,暴雨,少年。
挣扎,潮湿的拥抱,和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哭,乖,不哭。
汽车骤停。
在突然刹车后,车体被惯性拖远了几米,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杜君棠扶着方向盘,垂下头,失神。这样的声音他并不陌生,他在车座里哆嗦着,像无端经历了一场浩劫。
车里,杜君棠一双眼瞪得猩红,开始生理性地感到反胃。他强忍着不适,调整呼吸,按下了喇叭。
悠长嘶哑。
他妥协了。
39
这似乎是杜君棠第二次为他开车。
上一次,是他为了杜君棠受伤,杜君棠带他去医院。
江帆的健忘在杜君棠身上完全无从体现。他几乎能记住他们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细节。
从前是为了杜君棠那句用力的哀求,他求他“学长,记着我,你要记着我”,他牢牢记着,记了七年;而现在,他是怕他忘了,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在那个飞逝而去的短暂的青春期里,阿拉斯加和他走失的小主人,他们那样荒唐地相爱过。
别墅里,江帆在大门口把湿透的衣服脱了下来,叠放整齐。
他被杜君棠带去了调教室——这栋别墅里他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冷色调,从地毯、窗帘到置物架,一切布置都很简单。江帆毫不怀疑杜君棠是特意留出了一间空房,只为存放他的玩具。
——这里说是调教室,倒更像个存放处。
没有特意的软装,没有一点暧昧气氛的渲染。普普通通的白光灯,简约的家具,家用医药箱。
若非墙上、柜子里码放着的各式各样的刑具,一整排贴墙放的样式不一的狗笼,没有人会对这间风格单一到极点的屋子产生任何暧昧的遐想。
这或许是件好事。
这表明,在此之前,这里从没有准备迎接任何一个客人的打算。
调教室里的温度被调到一个令人舒适的数值,江帆赤身裸体地跪在地毯上,四肢骤然回暖,连那点不适的潮湿感也在逐渐消散,他很快就因疲惫而感到困倦。
江帆悄悄掐了下自己的手心,他太知道了,倘或他现在打瞌睡,杜君棠一定会随手抄起什么东西痛扁他一顿。
地毯很柔软,一丝不挂地俯下去,皮肤也不会感到难受。上面很干净,江帆嗅不到一丁点灰尘味儿。他想,原来阿姨连这个房间也要打扫吗?不知道阿姨看到这间房子是什么心情。
杜君棠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没有下命令,江帆就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待着。
他乖顺地趴着,塌着腰,两条腿微微分开,支着下半身,屁股高高翘着。他等得无聊时,就歪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头蹭地毯。
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要是江帆真有条尾巴,现在大概还会在空中摇来晃去。
像极了求摸的狗崽子。
江帆偶尔也偷看杜君棠。那个人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不得不说,杜君棠在这方面着实不挑。从绳,到狗链,到手铐脚铐,到鞭子,一点精美花哨都不讲究,所有刑具清一色的朴素风,根本不要什么情调,朴素到透着一种原始而野性的征服感。
江帆忽然觉得翻找东西的声音很助眠。
半梦半醒时,他终于收到了主人要他“展示”的指令。
因为犯困而不稳的膝盖被砸了一下,江帆立刻绷紧神经,他跪好了,歪头看,砸中他的是一瓶透明液体。
江帆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润滑液。原来这么半天,是为了找这个。
他耳朵一下子染了粉,收回目光,摆出人形犬展示私处时求操的姿势。只是他实在觉得太羞耻,一只手放在臀瓣上,再也进行不了接下来的动作。
江帆从没想过专门练屁股,可那两瓣肉在他健美的身体上偏又显得格外诱人。
丰满又结实。有种古怪的性感。
杜君棠上手捏过,手感上乘,用力收紧时,又能看到臀肌漂亮的线条。
此时,江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放在自己的屁股上,手指微屈,指尖轻轻陷进臀肉里,要掰不掰的姿势。腰都在轻轻地抖。
他这个隐忍挣扎的表情,最适合凌辱。
杜君棠感觉到自己很快兴奋起来的神经,一种异于从前的施虐欲,像被眼前这一幕唤醒了。他无比渴望看见江帆的卑微一点点盛放的模样,为此他宁愿付出更多耐心。
“掰开啊,听不懂吗?”杜君棠赤着脚踩过地毯,他手里拿着刚刚从抽屉里取出的素描纸和铅笔,坐在了江帆面前的椅子上。
江帆把手收回来,支起上身看他,眼圈红了。杜君棠知道江帆有多敏感,一动情就要眼泪汪汪。
他一点也不心疼。他太爱江帆哭着求饶的样子了。每每这时,他都觉得自己的精神在持续高潮。
“笨狗,转过去。”杜君棠手里拿着铅笔,在空中划了个圈示意。
那语气很淡,江帆的心却咚咚跳个不停,他浑身一震,在一种难言的羞耻中执行了主人的命令。
这下,他背对着杜君棠,却再也不好意思像只求欢的母狗一样撅起他的屁股。
杜君棠显然对这态度极为不满。他用手里的垫板抽了几下江帆不配合的屁股。江帆在第一下时叫出了声,之后生忍住了,闷闷地打着抖。
“狗都做了,屄有什么不能让人看的?”杜君棠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往外蹦,脚趾去碰江帆因为羞耻而蜷缩起来的脚趾,“狗鸡巴还能用吗?嗯?要不要再换小一号?”
被看到了吗?被看到了?
江帆下意识地夹紧双腿,不锈钢贞操锁比体温凉,那个鸟笼子关着自己已经勃起又被限制勃起的性器。
他的性器官,就这样被另一个男人完全掌控了。一把锁,一个钥匙。
他是被主人限制欲望的狗。
“乖,张开腿,”杜君棠细细打量着江帆漂亮的蝴蝶骨,肌肉撑起这副年轻火热的躯干,他的卑微和羞恼又令他如此撩人,“自己润滑,动作快点。”
杜君棠是在诱导他。
江帆明显一愣,他没有拒绝这条指令。或许是在想象此时杜君棠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吧,他可是他身边西装革履的人,太放浪……太放浪会太丢脸……
他在心跳中想遍了情理和礼数,那些人伦道德的东西。直到他发现,自己此刻只是杜君棠脚边的一条狗,一条要在主人眼前润滑的狗。
江帆的手摸着那瓶润滑液,放弃了思考。他清楚地感觉到杜君棠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说不上来,那个人在步步紧逼地对他施压,而他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
杜君棠随手丢来的瓶子,没配尖嘴盖。江帆把润滑液挤在手心里,又沾了一些在自己的手指上,才慢慢往自己臀缝里送。
“插进去,快点。”杜君棠的口吻冷静,冷静到像在生意场上谈判,叫人根本想象不到他在用这种语气说下流话,“撅高点,看不清——你能不能插快一点?再加一根手指。要我给你掐表吗?”
江帆太久没受过这些了,像个不经事的小初哥,浑身热烫,他手在抽插的过程中越来越酸,跟不上主人满意的速度时,只能前后摇自己的屁股。
操,拉丝儿的。
江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臀缝间的异样,手指仍然在自己的后穴里进进出出,黏腻的丝状物在他动作间连了又断,他现在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后面到底有多糟糕。
——就像被内射了一样。
杜君棠看着江帆捅开自己下身的手指,那儿已经加到了三根,可江帆的下面好像太紧了,每次抽插还是不够顺畅。因为没有尖嘴盖又用量过多,臀瓣上、后穴里、睾丸上,到处都被江帆弄得乱七八糟。
杜君棠被自己偶然一瞬的绮念撩得小腹发热。
江帆在床上那么爱哭。如果在他哀求挣扎时,掐着他的腰狠狠顶进去内射,他一定会哭到嗓子都哑了吧。
杜君棠捏着铅笔的手痒极了,他忍耐着在江帆准备插入第四根手指时,才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立柜,缓缓开口:“去吧。最底下那层,挑个喜欢的。”
40
双手安放在身体两侧,在某段平稳期后,忽然挣扎着抓挠起地毯。
江帆分不清眼前是光点还是光斑,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在耳膜外断开,变成片段,在又一次震动棒被调高频率后,再也连不上。
在他好不容易适应了那个可怕的电器时,杜君棠忽然伸手抓住了震动棒的这头,旋转着顶到更深处去。这动作毫不粗暴,又缓慢又耐心,江帆却被吓到了。
江帆意识模糊地弓起脊背,往前爬。杜君棠用垫板揍他的屁股,在收缩肛口的时候,震动棒被紧紧绞住,身后的力量强硬地往里送,直到顶上他要命的地方。
“啊……!啊……”
大腿内侧的肌肉开始生理性颤抖,江帆跪不住,口中稀里糊涂地求饶。一只手还在揪着地毯,另只手往自己身下去,他歪着身子,去扒拉那个CB锁。
全是徒劳。
杜君棠还拿着那根嗡嗡怪叫的假阳具,在他的肠壁里搅弄,并不回应他嘶哑的哀求。在漫长中,漫长地折磨着他。
江帆去摸那个锁,他的手上是逐渐干涸的润滑液,前列腺液是湿润的,像失禁一样,从鸟笼的空隙中流出来,非常多。可他很难摸到自己的阴茎,隔着那个不锈钢的笼子,他觉得自己下面烧得慌。
杜君棠带给他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江帆不敢再往前爬,也不敢再求饶。他低泣着,呜咽声全卡在喉咙里,他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忍耐着,直到尝着了血。
“没人教过你,不能逃,不能拒绝吗?”
这话问得意味不明。
同样的位置,杜君棠又找准角度重重地捣了一次。江帆浑身颤抖,性器在鸟笼里一下一下地动。
杜君棠嗤笑他,“真难伺候。”
“退回来。”杜君棠说,“自己往里面吃。”
略有前移的膝盖缓慢地往后挪,缓慢地,直至挪回原位,那个人抵着假阳具,插进他身体里。他一边抖,一边接纳着捅开肛口的异物。江帆摸过的地毯全被各种不明液体凝结成块,脏得非常色情。
杜君棠松开手,坐直了身子。他呵斥江帆撅起屁股,那个人在疼痛中,在意乱情迷中,也完全照做。杜君棠看着眼前这一幕,胸腔里发热。
江帆的情绪很不稳定,杜君棠不再出言逼迫他,只是抬起脚,踩在他赤裸的小腿上,默默把体温渡过去,默默安抚他。
铅笔尖在素描纸上落下“沙沙”声,和进震动的嗡鸣中。杜君棠以为江帆听不到,却又发现江帆的身体很明显发生了变化。
杜君棠打着轮廓的草稿,目光在纸面和裸体间流转,他出奇地放松,从未这么放松过,故而也难以描述自己的状态。在进行这一切时,他好像心不在焉,又好像全神贯注。
他注视着江帆忽然泛起红的耳朵,红得滴血,一片片染,染到后颈。江帆在竭力克制着自己难耐的身体。撅起的屁股,有被垫板抽打过的痕迹,肛口在短暂放松后,又长久地收缩。臀肉在空气里打着抖。他耻辱地埋着头。
杜君棠入神地画,画江帆忍耐时,大臂上绷出来的那一根筋,在起伏的肌肉上,他又去画江帆窄窄的腰后,一对可爱的腰窝,线条陷进去,又起来,连到翘起来的臀。
肛口处的一圈肉筋被撑到半透明,屁股不自觉地吞吐着运作中的震动棒,打出白色的泡沫。江帆时不时会表现出自我保护式的瑟缩,似迎合,又似抗拒。
杜君棠数着秒数,画江帆CB锁后面脆弱的睾丸,他在等,等江帆不甘又无法忍耐的哭声。
江帆哭得断断续续,在氧气稀薄时,又张开嘴,小动物一样地喘气,在喘气时“呜呜”地叫,并不和杜君棠求饶,只是坚守着杜君棠下给他的指令。
真可爱啊。
杜君棠顾不上细节上的雕琢,他用单一杂乱的线条勾勒着,脚趾从江帆的小腿一点点往上,蹭过颤抖着的大腿内侧,停在了江帆的睾丸。
停住了。用脚趾狎玩那处,脚趾上下拨动,那儿是柔软的,是沉甸甸的。在一声声啜泣里,他逗弄他。像逗自己最疼爱的宠物。
江帆疼得大哭起来,缩着肩膀,左闪右闪要躲,终于开始求他,“主人,主人……啊、啊……呜呜、不要了,痛,求您了……呜,求求您……”
怎么会有哪个成年男人,像他这样会撒娇?
那声音好像从远方的山谷里飘来。
他的精神在刹那间燃烧,他看见飞舞的羽毛,和灰烬。
他的小狗被个假鸡巴干得又哭又叫,太没用了。
杜君棠忽然觉得血液上涌,他爽极了,一脚踩下去。
“不……不要、我不要了……啊啊……!”江帆崩溃地大叫,他把自己缩成小虾米,CB锁在地毯上撞出闷响,后穴急速翕张,整个人有种高潮来临前的迷乱。
地毯上一片湿乎乎的,江帆分不清那是自己的眼泪还是口水。
杜君棠用脚弄他,像个顽劣的孩子,江帆把屁股凑过去,失神中留住一点思考的可能,他思考过,终于还是任由那只脚在自己黏腻的下身胡作非为。
在下身的麻木中,江帆几乎想过自己会永远这样下坠,永远。
杜君棠在江帆的哭声里顿住笔,顿在画面中裸体男人的脖颈处,那儿空无一物。
他又看向江帆。
那一声鸣笛,或许不只是为停止奔跑而妥协,毕竟结果显而易见,他带江帆回家了。
他没有允许那个身影堙没在那片混沌里。他想留住他。
41
杜君棠在片刻的犹豫后,在那幅画中添上了choker。
他把画放下了,取出江帆屁股里的震动棒,走去江帆身前。
杜君棠沉默地蹲下身,江帆并没有抬起头,他的腿还在抖,跪不稳,整个人歪歪斜斜的,像风雨里孤独的枝杈。
江帆像在水里泡过。他出汗很厉害,下身是一大滩不明液体,唇角有血渍。
杜君棠想起许多个清晨,江帆清清爽爽,露出一颗虎牙冲他笑。
杜君棠忽然想掐着他的脖子,吻他,一遍遍吻他。
在火里,灰烬里,江帆的哭声里。
他被自己这些念头吓得够呛。
他感受着胸腔里那股从未平息的力量,用铅笔挑起江帆的下巴,让两人的目光得以交汇。
杜君棠用很低的声音,定定地问:“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他问出来,又忽然觉得这些不再重要,他只想听江帆一句解释。
江帆在失神中回神,隔着眼泪,咀嚼着杜君棠眼里的冷意,好像在想,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在认真地和他要这个答案。
原来,被遗忘的孤独是这样的。
那冷意好像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在漫长的历史里游走,茫然四顾,他从来,从来都没有同行者。
他被他的主人落下了。
江帆想抬起手牵一牵杜君棠的手,又觉得自己脏兮兮的。
他什么也没做,连哭也不会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不甘心过。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反抗。
凭什么?杜君棠,你凭什么敢忘记我?凭什么叫我等你这么多年?凭什么啊?!
他在懊恼中痴痴地看着他的主人。他简直气急败坏,像只挨揍又不敢还手的小狗崽儿,亮出尖牙又悄悄收起来。
——他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他爱惨了他。
所以训斥没关系,孤独也没关系。他会一直在这条路上,长长久久地陪伴他。他会用他所能做的一切证明,在无人知晓的历史里,他们从来都属于彼此。
谁也不能再带走他的主人了。
脖颈上的choker磨旧的皮革边缘发着亮。江帆迎着杜君棠的目光看去,心肝都在颤,他恍惚猜到了杜君棠想要做什么,哽咽着掩饰:“只是……只是、普通的装饰品……”
那一瞬,杜君棠几乎以为江帆要痛苦地死去了。
那么明显,他在欺骗他。
那么乖的江帆,为什么要骗他。
杜君棠忽然感到受伤,无法掌控的领域令他暴躁不安,他问自己许多遍要怎么办,他无计可施。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向谁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你究竟把我当成了谁?”
倏忽沉寂。
江帆蓄在眼眶里的泪一朝落下,稀里哗啦的,杜君棠看傻了,他知道,那些眼泪和江帆被凌辱时的眼泪是不一样的。一颗颗的,江帆哭的全落进杜君棠心坎里。
他差点要忍不住抬手帮江帆擦。像那晚,他纵容醉酒的江帆紧紧抱着他。
他简直讨厌透了江帆为情事以外的原因哭。
江帆在哽咽中谦卑地回答他,“你只是你。”
杜君棠听得恍惚了,他甚至想,这是江帆极少的一次,没对他用敬语。
为什么呢?为什么?
他根本读不懂江帆。
杜君棠下意识想逃离这里,他厌烦这样挽留似的对话,更怕自己问出什么“那个人和我哪个更好”这样的蠢问题。
他果然不该接近任何人。
杜君棠思绪混乱地将要起身,江帆却忽然咬住了他的裤管,那动作极敏捷,像应激反应,又像只真正的小狗。
这次,不可以再落下我了。
“别走,”江帆的嗓音低沉而坚决,在惶恐中,他竭力让理智占上游,只是一遍遍地,含混地恳求他的主人,“别走……”
杜君棠被话里的不安惊得心尖一抖。
他看见江帆重重地给他磕头,头颅低垂着,露出那条修长的颈子,和颈子上陈旧choker的链扣。
这动作江帆做得好像不顾一切,一种近似交换的形式。杜君棠不能从这种选择后的结果中获得什么快然。
他执着于江帆的煎熬,又被这份执着搅得一团乱。
杜君棠默不作声,抚摸过江帆颤抖的脊背,轻轻解开了链扣,取下了江帆的choker。
那一刹,江帆的心好像也空了。
躲在学校厕所抽烟的杜君棠把choker送给他的那天,刚上过语文早读;现在,他再也不用面对那些又臭又长的古诗文,杜君棠在时空的罅隙中模糊不清,江帆会不会也就此被他放弃了。
江帆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他跪着,泪流满面,他用脏兮兮的手摸自己的脖颈,一遍一遍地确认,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他的家呢?他该去哪儿呢?
失去珍爱的情绪无限发酵,江帆重重地落进去,无法思考,直到他被一抹红烫了眼睛。
江帆用胳膊机械地擦去眼泪。
他紧紧盯着,在杜君棠的左脚脚腕上。
藏在裤腿下面,他看清了。
那根他在暴雨里跑上山,去寺里为他主人求来的红绳。
那份分别的赠礼。
——“老人家说过,左脚系红绳,走夜路不遇鬼神。”
——“我只求了一根。”
——“因为我还太弱小,所以只有请老天庇佑您,您只要好好的,就是对我最大的庇佑。”
江帆脱力地倒了下去。耳边响起自己过往稚嫩的承诺。
江帆以为自己会哭到过呼吸。
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儿时的迷信,在命运的某一刻,让他倾倒心神。
神真的庇佑了他。
在那场无望的连环追尾中,那个人几乎毫发无损。且此刻就在他眼前,用着讨厌的手段折磨他,恶劣的方式试探他。
太快活了。
江帆迟钝地爬上前,吻着杜君棠的左脚脚背。杜君棠感觉到他脸上发凉的泪,和令人揪心的急促喘息,登时有些出神。
慢慢地,江帆舔吻上杜君棠的踝骨,睫毛在某一瞬似乎扫过那根红绳,他浑身都软了,仰头去吻那根红绳,尾椎骨一阵酥麻。
性器官被束缚的感觉很清晰,可这一刻,似乎他每一个器官都在感知着性。
江帆无法言说那种快感,像一波波汹涌的浪漫淹没心脏。
他的安心来得这样突然。
choker不重要,不是第一重要,杜君棠才是。
腰以下几乎没什么知觉了,江帆在不对劲的呼吸频率中感觉到一个踏实的拥抱。
他被捞起来了,昏昏沉沉地靠在那个人的肩头。
身下的CB锁忽然被打开。
半勃起的性器被人爱抚着,江帆鼻尖红红的,低低地叫,被握住弄了两下,抖着腰又痛又爽地射了。
意识飘远时,江帆仍然能感觉到一双手紧紧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脊背。
他无端觉得,这一次,他聪明的小主人,再也不会把他落下了。
42
茶水间里,丛阳听见连串的咳嗽声,夹杂一些虚弱的喘息。他端着马克杯,看向靠在墙边的江帆,问:“小江,还好吧?”
江帆朝他摆摆手,示意没什么,“换季了,容易生点小病。能抗。”他一句没提他那个无良老板逼他凌晨夜跑的事儿,以及他已经很多年不曾生过小病了。
“行。”丛阳看江帆精神头确实不差,点了点头,“有事儿就说啊。”
江帆点头,目送丛阳离开。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眼皮,烫手,一时间脑子也有些晕晕乎乎。
杜君棠那时虽然弄他弄得有些狠,但到底没怎么胡来,根本也没有发炎这一说,故而多半还是因为着了凉。江帆健康久了,一时半刻觉不出生病的难捱,琢磨自己身体结实,这些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他在茶水间灌了自己两大杯热水,润得嗓子没那么痒了,才往办公区去了。
杜君棠不在,似乎是赶去中心医院处理那件医闹事件,还带了屠越一起。
家属始终坚持病人的死不寻常,明明是有希望的时候、不该死的时候,人死了。赔偿方面怎么都谈不拢,非得讨个说法出来。
局面僵持,情况难以解决,战线只有越拉越长。越来越多的媒体开始跟踪报道这件事。闹得杜家老爷子杜远衡都出面干涉过。
今天那家人在医院门口拉上了横幅,甚至还运来了花圈,警局那边派了人过来。清早,杜君竹就给杜君棠打来电话,要他过去一趟。
那时他大概看出江帆状态不好,深深的看了眼江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江帆以为杜君棠有话要问他,结果只是吩咐他联系之前的司机老杨过来,送他去中心医院。
杜君棠其实没要求江帆来公司。按杜君棠的道理,他不在公司,江帆不来也没什么所谓。可江帆不这么想,他总觉得主人和雇主间还是有差别的。他说不出,或许和从前主人和学弟的身份也不完全相同一样。
社会和私人的领域不必要界限分明,但加以区分绝没有坏处。
江帆再回到杜君棠办公室整理纸质文件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一片安静里,他沉下心去想念。病毒拖慢了他大脑运转的速度,连情绪都变得起起伏伏,可他不觉得落寞,他只是想念。
调整choker的位置已经变成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像在鼻梁上待久了的眼镜,闲来无事时总要扶一扶。
江帆在失去choker的一整段时间里,许多次习惯性地抬手,在脖颈处茫茫然抓了个空。
可想念和爱恋从没有抓空的时候,它们被沉积在江帆的世界里,里面有大片大片属于杜君棠的领域,随手一抓都是温暖。
江帆许多次悲怆又无理地以为,他是不是真的只是在靠那点微薄可怜的回忆苟延残喘,可当他再次轻触心扉,那里面远不止青春期,有再重逢时蹬着长靴、穿着黑色大衣走路带风的杜君棠,有办公室里嘲讽他应聘做狗“想得挺美”的刻薄老板,还有嘴上没句软话却为他煮奶煮咖啡的主人。
反光的玻璃上映出江帆俊朗的五官,在某个角度一闪,就会晃到眼睛。
自己是尤其察觉不到自己长大了的,没有照片的辅助,没有他人言语的证实,从某一年龄段后,皮相上细微的变化本人几乎很难意识到。
江帆偶尔也很想自己没有长大,穿着校服,在校门口的车棚外边等杜君棠推着自行车出来。他以前常这样想,现在却不了。江帆晃着他笨笨沉沉的脑袋,热乎乎的,他想,不了,现在就已经很好了。
不足三四个小时的睡眠和骤然降临的高烧感冒让江帆有些体力不支,他整理完东西,四肢绵软,身体忽冷忽热的,又轻又短的咳嗽不停,可他没敢去杜君棠里间的休息室里歇会,本想跟丛阳说一声,偏又被困意折磨得不行。
他像只不听话又得宠的小东西。趁主人没在家,偷偷爬上床铺的小狗儿一样,江帆窝在杜君棠的老板椅里,趴在办公桌上昏昏沉沉地睡了。
他感觉到光照在他眼皮上,薄薄的一层,让他很安心。
浅浅的睡梦里,江帆盗汗很严重,温度似乎在某一刻上升到一个恐怖的数值,让他莫名感到寒冷,他在座椅里打哆嗦,梦里关于杜君棠的一切忽然就断绝了,变得黑黝黝的。他什么也梦不着。在虚弱地睁开眼时,手机被江帆不小心碰到了地上,他很快又睡过去,萦绕在心头的念头却是好想回家。
杜君棠这边简直一团乱,不少患者及患者家属被吓得要出院办退款。警局带走了闹事的家属和医院的一些工作人员。他甚至在这儿看见了他许久不曾见的他爸杜崇。
屠越帮着处理了许多琐事,真正需要杜君棠忙活的并不多,他因此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其他事情。
一大半都和江帆有关。
凌晨那场情事结束后,江帆去浴室冲洗,他端了姜汤去江帆的卧室。
将要离开时,他忽然看到衣柜下方的小抽屉没关好,蹲下身去,才看到整齐叠好的白衬衫下露出画框的一角。
杜君棠掀开看,瞳孔骤缩。
那是一张关于少年的素描,书桌前捏着笔,昏昏欲睡的少年。
他从不认为自己会画这样腻歪的东西。
晚风撩动的窗帘,光线柔和的床头灯,黑色的线条在白纸上肆意又张扬,画面正中的少年一副打瞌睡的憨态。
画被认真仔细地裱了起来,铅笔留下的痕迹边缘在淋漓岁月里变得些许模糊,可是温柔,无尽温柔却穿过了岁月,定格在这幅普普通通的素描里。
杜君棠摸着画的镜面,怔怔地,似乎想隔着玻璃去摸记忆的纹路。
这是他的画。
这就是他的画。
可在那份微妙困惑和汹涌心绪中,他几乎察觉不到什么,只是愣怔地浮浮沉沉,咚咚地打着心鼓。
他带着那幅素描上了二楼。
二楼的书房里,一直有个没开过门的里间。
那扇门后,墙面上是挂满的相框,大大小小,几十幅。
只关于一个人的素描。他无法确定。
可那些确实出自他手。
那些朦胧的身形、朦胧的轮廓、朦胧的五官,朦胧地,如梦一般。
杜君棠一宿没睡。
他想不明白,在安静的书房里,独自忍耐着躁郁带来的精神折磨,直至天明。
在混乱的现场,杜君棠突然想和江帆通电话,是很突然的念头,打过去,却没人接。这时屠越过来和他简单汇报了一下情况。
彭筱烟的电话打了过来,询问他杜家和中心医院的事,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杜君棠看了眼身旁的员工,走下楼,点了一根烟。
他吐了口烟圈,在模糊的视野里凝住目光,他很久不这样叫彭筱烟,“姐。”
他忽然忐忑起来,在惴惴不安里寻求一点援助。他从前一直以为,无助的恐惧只属于孤独漫长的夜晚,可现在看来不是的。
杜君棠拿烟的手无意识地晃了晃,烟头的红光划出一道弧线。杜君棠看见那道明灭的光,心脏都在一刹收紧。
他问出来了。
“我和江帆……是不是很多年前就见过?”
43
冬夜铺天盖地压下来,昏暗来得比以往都要更早。薄云在天幕中翻涌时没有痕迹,城市的光像自地平线飞旋而上的流萤。
外套被扔在了副驾上,杜君棠在拥堵的车流里暴躁地鸣笛,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衬衫袖口被挽起来,卡在手肘,闪烁的霓虹间或照在左臂的牙印上。
电话不知道拨出了多少次,无人接听。
杜君棠口中咒骂着,回想着彼时彭筱烟在通话中漫长的沉默,漫长到沉默出现了裂痕,让他终于敢相信自己的猜测都是真的。
“接电话啊,操。”
杜君棠的车被堵在中间,他狠狠将手机摔在副驾的座椅上。
免提模式,扬声器里的机械女声一遍遍告诉他,对方暂时无法接听。
别墅里没人,大门前的灯没开,整个花园一片死寂。杜君棠联系丛阳,丛阳说,最后一次见到江帆,是在公司的茶水间,似乎是病了。
杜君棠简直要气得半死。他今天根本就不该同意江帆去上班。
他困在车流里没有动静,座椅上的手机也没有动静。
一切像死了一样,流动着,喧闹着的都是虚妄。
不可名状的恐惧忽然吞噬了他,像七年前的那场灾难,那些刺耳的刹车声,嘶吼,和无助的哭嚎。他在车里闻见鲜血和尘土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里。
杜君棠反反复复地想,竭尽全力地想,在脑海中拼凑那场灾难。
他想起,自己一辈子没那么怕过,怕得眼泪狂流,和着他的血,一起流过下巴。他全身都在发抖,可他抵抗不了昏迷,抵抗不了黑暗和苦难。
他失去过什么吗?
杜君棠摸着自己受过伤的额头,摸自己的脸颊,摸自己的下巴。
他失神地望向自己裸露在外的小臂,那一圈牙印,齿列齐整,一节一节,可爱地连在一起,只有一处最特别,右侧牙印,不同于左侧完整的半圈,有两个上下对称的小圆点,像小动物锋利的齿尖留下的印记。
阮祎的猜测又涌回他的心里。
这牙印不属于他,那他会允许谁留下这样的印记呢?甚至会害怕它在经年累月里被消磨。他无法想象这个人,他只觉得心动。
宴会上湿漉漉望向他的眼睛,处理完伤口后忍不住留下的手帕,所有额外的允许,无意识多放的糖和奶,深夜里无法抗拒的拥抱,每一次依恋难舍的眼神,每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和那声低泣时不安的哀求。
——别走。
杜君棠像疯了一样按着车喇叭,他现在就要找到江帆,现在就要见到他。
他不知道自己失去过什么,可他不想失去江帆。
一点也不想。
他看见远处城市的光芒闪动,车流前进,他从桎梏中解脱,克服着高速带来的生理恐惧,朝公司驶去。
整栋楼漆黑,没一处亮点,杜君棠在楼下仰视,扶着自己混乱又疼痛的脑袋,笃定来得莫名其妙,他往楼里走,心脏勃勃跳动,像要蹦出胸腔。
办公室的灯骤然打开时,屋里传来声仿若蚊子叫的嘤咛。
杜君棠的手从拧开门把手时就开始抖,他满到处地找,最后在办公桌下面找着了他不乖的小狗。
那么大只,缩在那儿,唔唔嗯嗯地哼,两眼紧紧闭着,睫毛上泛水光,痛苦极了。
杜君棠蹲下去捞他,昏迷让他变得格外沉,浑身热得像要沸腾了,杜君棠摸哪儿,哪儿就是一片潮。
杜君棠干脆陪江帆一起坐地上,他揪着一颗心,用额头去碰江帆的额头,温度烫得吓人。
江帆忽然就用没力气的手虚搂了一把他的腰,可怜兮兮地叫他:“八六……”
杜君棠僵着身子,在混乱中试图安抚自己所有突然而起的情绪,他的每一个神经好像都在工作,超负荷工作。
他侧身搂着江帆,江帆还在呢喃,嘴唇小幅度开合,模模糊糊地念叨。
杜君棠忽然觉得自己染了江帆身上的热,在燃烧中,他看见春风裹挟走星河,看见美,看见庸俗,看见束缚,和翩然而至的爱情。
他还那么抖着,把左小臂伸到江帆嘴边。在光下,杜君棠明明白白看见,江帆异于常人、仅有一对的小虎牙。
他终于知道那个特别是什么了。
原来梦不是假的,咪达唑仑没有让他产生幻觉。
主席台下,痴迷依恋的眼神;寒冬里,朝他狂奔而来的少年;临别时,少年端端正正的一跪。
一跪,就是一整个青春,换得每一寸光与火,原始的欲望,朴素的理想,他所有的希望。
呼吸忽然卡在喉咙里,吊着。
杜君棠知道自己满园的玫瑰是为谁栽的了,知道自己索居的心在等待谁了,他都知道了。真的,全部都知道了。
他忽然就笑了,眼里唇边全是笑意,连酸楚都要被那抹笑泯灭了。
他抱着江帆,勒着,像要紧紧锁住那个人。他在拥抱里颤抖,没有眼泪,也没有言语。
只是呼哧呼哧地喘息,喉间发出痛苦又欣悦的单音。一边抖,一边吻着怀中人的额角、脸颊。
他已经在这条孤独的路上走了太久了,他也是。
谢谢你能来,我的小狗。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杜君棠数次尝试着开口,每一次都因为紧张到呼吸不足而中断。他急着,急着说点什么。
地平线上的流萤忽然聚成了一束束光源,城市在夜幕中鲜活,爱和归属也是。
落地窗外的夜景像倒映进了屋内。
杜君棠踌躇许久,才在两个人错开的心跳声里,低声耳语。他想了一万句,到了嘴边,又变作一句。
“学长,”他压着纷乱的呼吸叫他,撒娇一样,在沉默中隐忍而发,“你当时咬我咬得好疼啊。”
44
江帆在某次转身时有些清醒,感到嗓子发干,鼻塞没阻断熟悉的清新气味传回他大脑里,意念被那股温暖触动。
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用了点时间,反应过来这是杜君棠的房间、杜君棠的床。
江帆揉了揉眼睛,背脊在动作时发酸,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手机也不在身边。
床头柜上有一杯冒热气的白开水,玻璃杯下压着纸条,杜君棠的字,写明几种药的用法用量。纸条边缘好像被水润湿过,又风干,轻微发皱。
江帆犯迷糊地去拿玻璃杯,水温不低,指尖不提防被烫了一下,短促又绵长的痛感,绵长的是余韵,像被咬了一口。
江帆忽然想起来,他好困好冷的时候,杜君棠好像找来了,那时他挺害怕的。他觉得自己又闯祸了,不久前两人才闹了不愉快,自己又紧跟着出事,他以为结果一定会让他感到棘手。他本来还想道歉的,可是耳鸣,只能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说清楚没有。
而后就是杜君棠抱他上楼时骤然腾空的感觉,环境里有陌生人的声音,或许是医生,江帆迷迷糊糊睁开过一次眼睛,想看看杜君棠生气没有,可他整个人好像都缩在杜君棠怀里,什么也看不见,很快又昏睡过去。
江帆吃过药,醒了九成,眯着眼睛去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他在屋里发懵。力气还没完全回到四肢,江帆轻手轻脚下了床,到了卧室门口,忐忑地探着脑袋。
客厅里没有人,但是能听见动静。
江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睡衣,不知道是谁的,反正不是他的。而且他当时昏成那样,总不可能是他自己换的。
他脑子嗡嗡乱叫起来。
到底有点衣衫不整,江帆慢慢腾腾下到客厅时,都还有些紧张。
响动是从厨房那边传来的,锅铲碰撞的声音,和杜君棠跟别人打电话的声音。
江帆犹豫着要不要回屋去换身得体的衣服,视线却忽的被什么给拉拽住了。
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红玫瑰,一枝别的花都没有,一水儿的红,热烈芬芳。江帆愣愣地看,玫瑰的花茎被剪得乱七八糟,花材没被固定,随意地散着,这水平别说比不了阿姨,简直是连他都不如。
可随意到底有随意的浪漫。江帆还从没见过杜君棠有心情这么好的时候,好到亲自去做这些事。他心念一动,往餐桌那边走去,悄悄扶着桌沿,倾身去闻那温柔的玫瑰香。
“有人查肖男的研究室?”厨房叮叮当当的响动似乎停了,“肖男有什么可查的?”
“行,我现在在做饭,晚点我去联系。”
脚步声。连走动的方向江帆都能在心中描摹一二。
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杜君棠已经从厨房出来了,短袖短裤,围着围裙,清清爽爽的样子,端着盘子,正把手机往裤兜里放,看见桌边的江帆,忽然笑开了。
像四季里,清晨时,每一缕带着朝气的阳光。
江帆被他笑得脸红,心脏狂跳,他扒着桌沿,好勉强站住,腿还在紧张地发抖。
是梦吗?
他的脑袋像塞满了棉花,整个人变得笨笨的,很迟钝,他想回个笑给杜君棠,可整个脸烧得都要僵硬了。
我操。江帆捏着拳头,太热了,他很慢地眨眼睛,琢磨自己是不是病情反复了。
杜君棠快步朝他走来,把盘子放在了餐桌上,轻轻拽了下江帆的衣角。
“你起得好早。”磨磨蹭蹭才说了这么一句。口吻很温和,似乎还有些雀跃。
时间不对,语境也不对,江帆塞了棉花的大脑根本不能搞明白这句话的内涵。
结合现状,从这句话的表意上看,大概更像在骂他……
“对不……”
江帆的道歉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咽不下去。
交换呼吸的时候才觉得鼻息很烫,杜君棠一只手箍着他的腰亲他,在脸颊和唇角,舌尖好像还轻轻舔了一下他发干的唇缝,很轻地扫了一下,一瞬间,像细细的电流注入指尖,他在杜君棠怀里发抖。
江帆觉得自己这病来得不是时候,犯迷糊影响他思考。他好多年没这么害羞过,害羞得想蒙头找个地儿躲起来。
杜君棠啄吻他,没有更深入的动作,像在等待什么。
江帆下面硬得要炸了,腰软腿软,他以为这是杜君棠琢磨出来折腾他的新招儿。他颤着一颗心,简直要哭了。
他带着哭腔哼哼,求饶道:“老、老老老老板……”
闻言,杜君棠的动作忽的一顿,半晌,发狠咬了一口江帆下唇。
江帆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杜君棠在他眼前站直了,那股强势的压迫感才有些消散,江帆紧张地摸鼻尖,杜君棠打量他,不知道看什么,好像有点生气。
江帆感到嘴唇火辣辣的疼,他不好当着杜君棠的面去摸被咬的地方,也不知道咬破没有,他又惦记,就下意识用舌头舔了舔那儿,舔完才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更奇怪。
江帆简直觉得自己的小世界里到处都是轰鸣,他以为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太荒唐了。
杜君棠盯了他好久,江帆有意无意想挡着起反应的下身,又觉得自己欲盖弥彰。杜君棠不仅看到了,似乎还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下,笑得江帆更怕了。
江帆忽然醒来打乱了杜君棠码好的菜单。江帆逃跑似的去洗漱。杜君棠在之后的半小时内做好了两个人的午饭。
饭桌上,江帆因为摸不清状况,整个人都绷着神经,小心翼翼。杜君棠坐在他对面,他就悄悄去打量。
他觉得这也太奇怪了。
杜君棠明明不喜欢跟人同桌吃饭。
安静的氛围忽然被打破。
杜君棠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一手夹菜,状作无意又慢吞吞地问:“昨晚的事儿,你不记得了?”
江帆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为防止喷饭,江帆赶忙闭上了嘴,饭粒差点呛进他鼻子里。
操!虽然他本质上也勉强算个“禽兽”,可他都病成那样了,不可能强迫他主人干嘛吧?!
江帆连忙感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除了病中的虚弱,没什么特别感受。
江帆艰难地把那口饭咽下去,“我……昨晚我烧糊涂了,我没、没做什么傻事吧?”
杜君棠眼神挺复杂地盯着他。
江帆稍动了动脑筋,还是想不明白,只看着对面的表情就乱了阵脚,立刻脱口而出:“无论我做了什么,我、我我我都会负责的!”
45
“你会接吻吗?”杜君棠倚在厨房门边看江帆洗碗。
江帆手里滑溜溜的盘子一下子掉进水槽里,身形明显一僵。
杜君棠听见“当啷”一声,几步上前,叫他的名字,“江帆。”
江帆怔怔地回头看他,眼里的热切忽然刺到了他心里。
杜君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视线却停在江帆光裸干净的脖颈上,糟糕的回忆涌上脑海。他抿唇,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似乎有了另一番打算。
“都说了我来洗,你去休息。”
“我已经退烧了,”江帆摇摇头,坚定道:“我来就行了,饭都是你做的。”
杜君棠瞥他一眼,很轻地说:“难不成还能指望你做?”
江帆想起自己之前差点炸了厨房,一下子又有点尴尬。
“洗手,”杜君棠打开水龙头,用手试了试水温,才招呼江帆伸手,“我说话不好使是不是?”
江帆挺不情愿地把手上的泡沫清洗掉,他觉得今天杜君棠的话简直莫名其妙地多。
他不敢明着吐槽。
杜君棠接替他位置洗碗,他就在旁边乖乖站着。
杜君棠动作很利索,也很熟练,根本没给江帆什么打下手的机会。他一边清理盘子上的油渍,一边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江帆登时想起来,警惕地竖起耳朵,脑子却转不动,只好说:“不、不是特别会。”
干嘛要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啊……
水流声哗哗,江帆没好意思看杜君棠的脸,傻乎乎盯着那人沾了水珠的手指。
好久,杜君棠才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你以前,跟别人亲过吗?”环境中轻微的噪音让江帆听不出杜君棠话里的情绪。
他一时觉得头皮发麻,陷入纠结,他怕杜君棠还在介怀那些事,不知道此时该如何作答。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说谎。
江帆很乖地点头,“亲过……很久很久以前。”不是跟别人。
他不自觉抬头悄悄看了一眼杜君棠。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暖色调的光太亮,江帆晃了眼,竟然觉得某一瞬杜君棠眼里的情绪很柔软。
他好像有点不一样了,那些被时间夺走的灵气好像都回到了他身体里,他变得丰富起来,他好像没那么寂寞了。
江帆心中某处也跟着这念头柔软起来。他忍不住露出个自得的笑。
杜君棠在水槽里甩了甩沾水的手,一回头,正瞧见江帆的傻笑。
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陈旧的记忆零零碎碎被拼凑在一起,杜君棠尝试着慢慢找回那些属于他的东西。他想,要不是江帆,他一定很难想起老房子里厨房的布局。
他离开前,最后一次和江帆做爱。
厨房里,江帆撑着冰箱柜门,站着,被他揪着头发,从后面顶进去。光照进房间里,流理台上放着刚打好的鸡蛋。
他竟然全部都记得。
他从来没有舍得忘记过。
刚洗过的手有点潮,杜君棠的手摸上江帆耳畔,那儿的头发是新剃的,长出的青茬像小刺。江帆嗅着洗手液的柠檬香,心跳如擂鼓,身体却一动不动。
“我想训练你新项目。”
江帆没料到杜君棠说这个,意识里的奴性被“训练”二字撩得烧起来。他暗自又判断了下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有些虚弱,但底子很好,大多数常规项目都承受得了。
江帆一下子又要表现出很正经的样子,和主人小声说:“没问题,我已经好多了。”
杜君棠忽然勾了勾唇角,“我?”
江帆惦着记着杜君棠的模样多少年,连五官都刻在脑子里了,却不想这笑此时竟然会叫他这么意乱,像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看见自己心上人。每一次笑,都像第一次心动。
他哑着嗓子,好像不好意思,又觉得不该不好意思,“狗狗……狗狗、好多了。”
杜君棠揉了揉江帆的脑袋,朝外走,江帆顾不上回味那一刻的滋味,硬着下身,赶忙追着杜君棠出去。
“主、主人,”江帆开口时尚有些局促,斟酌着问,“您想训练什么?我……狗狗准备准备。”
什么项目都无所谓,杜君棠不会伤害他。
“接吻,”杜君棠走到沙发旁,“要什么准备?”
江帆:“?”
他眨着眼睛,傻了一样,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是什么新项目?!
江帆一紧张,结巴得更厉害了,他搪塞,“要要、要准备的。”他一下子什么也忘了,一溜烟跑进卫生间。
镜子里,江帆的脸颊和鼻尖都变成粉红色,他觉得眼睛也很热,干脆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他在躬身时喘息,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杜君棠到底在说什么啊……中邪了吗……
胯下的小兄弟赞同似的点了点脑袋,江帆把手伸下去捋了一把,把那儿调整成不显眼的样子。
江帆拖延似的刷了好久的牙,还用了漱口水,可他想不出任何原由和对策,又觉得不能让杜君棠等太久,脑袋空空就重回到客厅里。
杜君棠坐在沙发上,在看电视,打发时间。
“太久了,”杜君棠歪过头看江帆,淡淡道,“我会以为你去灌肠。”
这话说得江帆好不知羞一样,江帆没做这事,下意识摇脑袋,“狗狗没有……”
杜君棠没接江帆这句辩解,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叫小狗似的,“过来。”
江帆见这动作,像得了什么无声的指引,乖顺地在原地跪下,才慢慢朝杜君棠所在的方向爬去。
他身上还是那套不太合身的睡衣,拖拖拽拽地爬,他嫌拖鞋碍事,蹬掉了,到了杜君棠旁边,江帆才微微扬起一点下巴。
那张脸很干净,刘海短短的,遮不住额头上的旧伤,那是为杜君棠留下的。杜君棠这样俯视江帆,不动声色地俯视,眼睛又小心翼翼去捉江帆眼里的赤诚。
他被那样的目光看得心尖颤。
杜君棠又拍了拍腿,仍旧是简短的命令,“上来。”
这一切太自然也太顺畅了。江帆在舒适的状态里什么也不愿想,他只是微微一愣,很快就听话地起身,分开腿,坐在主人的腿上。
他不像那些体型娇小的狗,他这样窝在主人怀里,近到能自上而下数主人的睫毛,这让他不安极了。
杜君棠的手伸进江帆宽松的睡衣下摆,摸他微微陷下去的腰窝,像催促他。
江帆敏感的身体很快起了反应,他痒得厉害,轻微扭动着腰,却不敢躲。
杜君棠只是一瞬不瞬地望他,那么近,能看清他每一个情动的表情。杜君棠不说话,是在等。
江帆忽然就怂了,他被摸得腰软,隔着杜君棠扶住沙发,开口时嗓音都抖了,“真要、要那个么?”
杜君棠这下彻底被江帆逗到破功,他任由自己笑出来,还朝江帆挑了挑眉,一副“你看着办”的样子。
那股气势压得江帆喘不上气,他太喜欢了,如果现在杜君棠能拴着他,拽他的牵引绳,他一定会射出来。
可是……也太害羞了。
江帆为自己的怂找理由,“主人,狗狗感冒有点严重,下次、下次吧?”
杜君棠一眼看穿了,他反问他,“不是你自己说的好多了?”
江帆气势弱起来:“会传染的……”
杜君棠不为所动,“你尽管试试看。”
江帆掉进自己挖的坑里,被逼到小角角里,心里的小狗着急得追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
杜君棠被江帆磨叽的小样儿弄得心痒,他轻佻地盯了顶胯,催促江帆。
江帆的喘息更急了,他感觉到他的主人硬了。
“快点儿,小狗,”杜君棠的手顺着脊柱摸上去,不轻不重地按下去,热气喷在江帆的下巴颏,他哑着嗓子严厉地下命令,说出来的话又好腻人,“亲我。”
江帆完全硬了,他扶着沙发的手也开始抖,他俯下身,回想起这是杜君棠要训练的项目,又拿出十二分认真。
他闭着眼,侧过头,强自镇定地吻了上去,在杜君棠微微启唇时,主动把舌尖探了过去,讨好似的勾着杜君棠的舌尖。
柔软的,潮湿的,热的,久违的吻。
唇舌交缠时,江帆不受控地发出一声甜腻的轻哼。杜君棠的手伸进他裤腰里,一下一下地按他敏感的尾椎。江帆断断续续地执行着亲吻的命令,呜呜地叫,想躲,腰却被另只手掐着,挪不动半分。
好久。江帆那条睡裤前被前列腺液洇湿了好大一块,他狼狈地拉开两人过近的距离,急促地喘息,笨笨地舔嘴边的银丝,一双眼睛已经红了,湿漉漉的,一副小可怜样儿。
杜君棠用硬起来的性器隔着衣料顶他,用沙哑性感的嗓音缓缓道:“做得不好,再来。”
夜里,江帆吃过药,很早就睡了。
十点多,杜君棠开着车出门了,他戴着蓝牙耳机打电话。
“红芝,你在工作室么?方便开工吗?”
电话那边是个女人,有落鞭子的声音,还有男人的惨叫,“杜二少,您看看几点了,我在夜生活。”女人嗓音干净,说话利落,风风火火的,“开工算了,开干还行。”
杜君棠大概能想象那边什么画面,他抿了抿唇,思考后还是开口:“我记得你皮具做得很好?”
那边的人回得更快,也顾不上杜君棠是她工作室的大主顾,“小店不接急单。”
杜君棠淡淡道:“你收拾一下,我已经在去工作室的路上了。”
柳红芝看着被吊在旁边等着挨揍的M,心说自己从没让M有过这么窒息的体验,她也气,走远了小声念叨:“杜二少,行行好吧,您都没有夜生活的吗?”
杜君棠说得极认真,“这事儿成了就有了。”
“操。”柳红芝顿时明白自己今晚不去,杜君棠是不会罢休的,保不齐还会找来她调教室,围观她的现场表演。
算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柳红芝这边解了自己的束腰,回头望了眼她的M,算安抚,她脱掉一边吊带袜,问:“想做什么?”
杜君棠打着方向盘,回她,“choker,里面能刻我名字的那种。”
柳红芝顿时收起脸上的不耐,眼里闪过好奇和探寻,大概还有点不可思议,“哟,杜二少,新鲜啊。哪儿来的小奴把您收了?”
杜君棠笑了,话里暗含炫耀,“什么哪儿来的,本来就是我家的。”
46
柳红芝多少年没这么仗义过,陪杜君棠足足熬了个通宵。
杜君棠带着样品来的,柳红芝捏着那玩意儿拎起来吐槽寒酸。彼时她斜了杜君棠一眼,不客气地说:“都旧成什么样了,您可真够抠门儿的。”
那条choker款式很简单,连装饰的铆钉都是最常规的,照理说很快就能完工。奈何这夜杜君棠仿佛跟这玩意儿杠上了一样,一遍遍重做,一遍遍修改,光放弃了的就有五条。
柳红芝做到第六条的时候已经开始咆哮,心疼她的料,也心疼她自己。
“杜二少,”她话也不敢往重了说,一边说,手里一边做,“来来来,你行你来。”
谁料杜君棠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如果行,我真就自己来了。”
柳红芝用指尖勾起自己鬓边几缕发别在耳后,另只手调了调灯的位置,仍旧一副专注认真的样子,说出来的却是调笑的话,“哦,怪不得总见你一副性冷淡的样儿,原来你不行。”
杜君棠:“……”他本想挖苦两句柳红芝,又觉自己毕竟有求于人,忍忍算了。
柳红芝真正投入工作时,会完全屏蔽外界,不需要任何额外的交流。杜君棠竟也是个坐得住的,就这样,磨磨蹭蹭,折腾到天际由黑转灰。
柳红芝问他:“里面要刻你的名字?”
杜君棠点点头,“用我的笔迹吧。”
柳红芝随手丢了张纸给杜君棠,让他写。
杜君棠提着笔,将要落时,顿了顿,那犹豫很短暂,笔落下去时,纸上只留下两个字。
“八六?”柳红芝拿着那张纸在光下看,“你什么时候还给自己整了个艺名。”
杜君棠早习惯了柳红芝胡说八道的功力,他认真看着那条几近完美的choker,说:“不是艺名,是爱称。”
柳红芝做了个干呕的动作,一脸受不了。
她思索片刻,说:“你身边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号人物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圈里要知道你给奴戴项圈,估计要炸了吧。”
没等杜君棠作答,柳红芝很快又恍然道:“是不是你那个小保镖?!嗯?上次来我这儿拿刑具那个!操,肯定是。我想起来之前在哪儿见过这狗项圈了,他戴过是不是?”
杜君棠唇角微微陷下去,没说话,只是露出个肯定的笑。
柳红芝看了他一眼,觉得瘆得慌,摇了摇头,嘴里“啧”了一声,继续认真工作。
完工时,柳红芝拿了个素色的包装盒把她费了一宿神的choker装好,递给了杜君棠。
杜君棠正要付款,柳红芝说,把另五条留下吧,她好挂上店里,卖个名头,什么“杜二少家犬同款”之类的。
杜君棠坚决地摇摇头,把六条choker的钱全付了,还额外多了好几倍辛苦费,数目可观,完全值得柳红芝这一宿的折腾。
柳红芝满意地收了款,把杜君棠送出工作室时,略显疲倦地倚在门口打哈欠,心里还惦记着那份商机,做了最后的无谓挣扎,“买回去又不送,不如留我这儿呢,能再利用。”
杜君棠闻言,在楼道里停了停,安静很漫长,只剩楼外早起的鸟叽叽喳喳地叫。
柳红芝以为杜君棠不会回她这一句。她看楼道的灯勾勒杜君棠的轮廓,杜君棠来找她时穿得随意休闲,此时一手插着裤兜,一手拎着纸袋。
“还是不了,”这答案似乎是深思熟虑过的,杜君棠在安静中淡淡道,“想过给他的,就不能给别人了。”
天亮之前,杜君棠在花园里挑了枝最貌美的玫瑰。
他坐在客厅里笨拙地去刺,困倦让他眼花,掌心被浅浅划了一下,破皮出了点血,不安的感觉腾地涌上心头,意识才有些清明。
卧室里,江帆还在睡梦中。杜君棠脚步放得很轻,把那枝玫瑰放在了江帆的枕边,用手背蹭了蹭江帆的脸蛋,那儿还有点热,不过已经好了许多。
杜君棠另只手里捏着那个包装盒,他看着闭着眼,睡相乖巧的江帆,忽然忐忑起来,忐忑之中又有些许期待。
他用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江帆的脸颊和唇角。
手机不合时宜地在衣兜里震动起来,杜君棠看了眼江帆,到底没把手中的盒子放下,快步走出卧室。
屠越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那种刻意压制后仍然无法放缓的语速:“老板,肖教授那边没消息了,但是丛哥有个相熟的搞传媒的朋友,说情况不太好,报道今天就会发出来……”
杜君棠听那边顿了下,他问:“什么?”
“媒体收到的内容都差不多……说您勾结实验室负责人牟取暴利,利用了杜君竹的药厂……中心医院突然离世的病人是被您害死的。还说,您、您想抹黑杜家。”
杜君棠皱了皱眉,神色却并无太大变化,“有文件吗,发我一份。”
屠越赶忙把东西发过来,言简意赅道:“好像是我们正在进行三期临床的新药出的问题……”
杜君棠快速翻看着那条内容,否定道:“不可能。人刚死的时候就查过,志愿同意书的名单里根本没有他。”
他几眼扫完全文,神色却越来越严肃,他拧着眉头,指尖顿在屏幕上方,下颌因为用力咬合绷成了一条线,缓缓道:“那边有没有说大概几点发布这条?”
屠越在电话那头沉沉换气,“已经在陆续发布了,应该会临时加进晨间新闻的报道里。”
杜君棠抿了抿唇,拿起桌面上的车钥匙,当机立断:“你和丛阳立刻去医院等我,我要重新查一遍那个人的病例和病程记录。”
杜君棠正要走,一楼那间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江帆探出个脑袋,没穿裤子,衬衫乱七八糟地套在身上,他手里扣着纽扣,着急道:“主、主人……等等狗狗。”
杜君棠一愣,将手中的盒子往身前藏了藏,朝身后抛了句,“车里等你。”
47
江帆动作很快,似是察觉到杜君棠有正事要办,他穿得也很商务,整个人清爽又利落,不像刚生过病的样子。
车已经被杜君棠从车库开出来了。不同于往常,杜君棠没有在后排落座,而是坐在了副驾的位置上。
江帆坐进驾驶室时,眨着眼睛惊讶地瞧杜君棠,杜君棠则目视前方,当做看不到。
在发动车子前,江帆的手一动,不知在二人中间掷了个什么东西。
杜君棠偏头去看,驾驶和副驾之间的杯架里插着那枝他精心打理过的玫瑰。
他差点忘记了……
江帆感觉到他目光的转移,忽然露出个狡黠的笑,牙尖亮亮的,一副得宠时骄傲的小模样,连弯起的嘴角都盛了暖意。
杜君棠忽然感到心跳漏了一拍,他硬邦邦地命令道:“开车。”
江帆带着那笑意乖乖点头,“好的,主人。”
杜君棠无端觉得周身的寒意退却,那些纷乱也暂时得以压制。他停下系安全带的动作,朝江帆勾了勾手指。江帆顺从地凑近他。
似乎是怕撩动情欲,江帆只是很轻地用嘴唇碰了碰杜君棠的嘴角,却在忽然之间被按住后脑,强迫加深这个吻。
那不是多粗暴的动作,甚至称得上缓慢轻柔,可是太亲近了。舌尖在齿列间舔过,连呼吸都是甜的,江帆不敢挣扎,只是轻轻拽着杜君棠的袖子回应,随着不断深入,连那点力道都渐渐不复存在。
“早安,主人。”江帆坐直身子,舔了舔泛着水光的嘴唇,小声说。
“早安。”杜君棠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江帆的脸颊,这动作让二人都一愣。杜君棠收回手时,看了眼车内的储物格,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别扭地望向窗外,似乎在做着一番心理斗争,“今晚回来,我有东西给你。”
车一路驶向中心医院,大门口,丛阳和屠越已经在等了。
天色将亮未亮,一片阴沉。
杜君棠一下车就问:“薛炎的主治医生到了吗?”
丛阳上前一步,“屠越跟您打完电话就去联系了,人现在就在楼上。”
一行人乘电梯上楼,气氛在这方寸间忽然落至冰点。江帆偷偷看了一眼杜君棠,在车上时,这人的困倦就显而易见,但似乎一直在强撑着,他也不敢劝人休息。
办公室内,杜君棠和主治医生再次就薛炎的病情进行探讨。
情况来得猝不及防,脱离掌控让杜君棠觉得很头疼。对面的医生重复着他听过许多次情况描述,他已经听过太多次了。这件事持续了太久,在此之前,在家属的穷追不舍下,他们几乎把能查验的都查验过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流程,明明没有问题,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状况?
“可以了。”杜君棠扶着额头,打断了医生的话。
屠越脸色很差,他适时地将手机递给了杜君棠。
界面正停在一家流量相当大的自媒体平台,文章指名道姓地骂杜君棠,标题相当之劲爆——“医药世家私生子罔顾人命,医院竟成非法人体试验工厂?”
内容多次提及杜君棠的出身背景,事无巨细,添油加醋,连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杜君竹曾患急性白血病都被扒出来了,说杜君棠当初并非自愿移植骨髓,从小又备受杜家排挤,所以一直怀恨在心。
还说杜君棠用在薛炎身上的药是试验药,而薛炎从来都没有签过志愿同意书。本来能够活下去的薛炎对自己被用药毫不知情。
杜君棠进行的是非法人体试验,他在杀人。
杜君棠看完,捏着手机的手滑到了桌下,轻微地发抖。他闭着眼睛思索,再睁眼时,眼里已经拉起了血丝。杜君棠用手指点了点丛阳,“去一条条查薛炎的药单,每一例药。纸质记录和电子记录都要查。”
“屠越,让公司那边把中心医院里所有参与了新药三期临床的志愿者名单发过来。”
杜君棠从座上起来,想从裤兜里摸烟盒,想起这是哪儿,又忍住了。他独自走出办公室,肖男的手机打不通,他犹豫了一下,没给章昭打去,干脆往研究室去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肖男的一个研究生,杜君棠见过。
那研究生压着嗓子跟他说:“我们……我们老师好像出了点事儿,早上一来,就被叫去约谈了。”他说这话时,还有些委屈,“好像举报我们违法养细胞。”
杜君棠闻言一愣,他抬起右手,看掌心那道被玫瑰花刺滑破的新鲜的痂,犯痒,他用指尖挠破了,又有血渗出来。
“我们以前一直都这么做的呀……”研究生知道肖男和杜君棠相熟,不加掩饰地道出了心中疑惑,“我们老师那个脾气,别说在学校了,在学术界也不见得罪过什么人,怎么会闹这么一出……”
杜君棠手握成拳,把那湿腻腻的血丝儿捏在了手心里。
他倚在墙边,烦躁地一遍又一遍用指尖抓挠破掉的伤口,面上却并不显露什么,“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了。”他顿一下,放缓了口吻,“等你老师回来,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杜君棠正要折回办公室,刚推开门,身后有保安急匆匆追过来,看看办公室里面,又看看杜君棠,像是想不出多准确的措辞,只好简短道:“楼下出事了。”
48
没有空闲的电梯可供乘坐,每一台电梯的红色数字指示灯都在不断跳着楼层,向下,向下。
杜君棠带着下属走楼梯,他走在前面,跟着那个步伐急到不稳的保安,江帆从后方注视着杜君棠的背影,一双眼紧紧盯着,连路都忘了看,脚下乱作一团,如果不是一只手还扶着扶手,他或许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跌下去。
又是那种很悬的超感觉,属于犬科动物的超感觉。
从加速的心跳开始,江帆逐渐觉得头晕目眩,这是恐惧的前兆,在多年前——他以为杜君棠不属于他的时候,他就要失去杜君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
那之后,杜君棠确实离开了。
楼梯一圈一圈地向下生长,仿佛没有尽头,不安和忙乱席卷了每一层楼,每一科室,人们匆匆地走路、大声地争吵,而最嘈杂的骚动似乎是从地底传来的。
那儿很远,可他们在不断靠近。每下一层,心似乎都在向下坠。
到了,就要到了。
他们一行人在一楼楼梯的拐角处蓦地一顿,有个急匆匆上楼的护士把丛阳撞得半边身子都歪了,可丛阳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愣愣地俯视着眼前的一切。
宽阔的医院大厅里,挤满了人,蚂蚁一样。
起初那些渺远的骚动就在眼前,就在耳边,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包裹着他们,终于,他们和大厅里所有的愤怒、不安和咒骂融为一体。
睡眠严重不足和精神衰弱让杜君棠险些眼前一黑,他扶着扶手喘气,才发现,连那点空气都是稀薄浑浊的。
人们在拥挤中咆哮,那些他一概听不清楚。一切像末日里骤然而起的传染病,而病源,就在这里。
保安似乎也被这一幕吓到了,他一脸不可置信,口中磕绊道:“刚刚、刚刚还不是……”他话也没说完,顾不上抱怨,赶忙冲下去协助同事疏散人群。
江帆的反应比保安更迅速,他从后面追上来,挡在了杜君棠身前。杜君棠就在这一刻回神,江帆没有任何亲密的动作,甚至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用声音定定道:“老板,走吧。”
江帆说这话时,微微偏了偏头,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地碰撞,“噼啪”起了火星,那温度是热的,一路暖到了杜君棠心口。
他听见了。江帆说,走吧。
在深渊里无数他听不清的咒骂声里,他听见了江帆的声音。
江帆就在这里,就在他身边。
他们挤进人群中,江帆和丛阳在前面艰难地开路,屠越则守在杜君棠身后。
耳边混杂了来自各地的口音,人们全部都在谈论着那个传遍互联网、不成秘密的秘密。
大批病人混乱地聚集在一起办理转院手续,喇叭里一遍又一遍重复播放“有序排队,请勿慌乱”,收效甚微。
杜君棠早已没了初时的无措不安,他沉下心,一边前进,一边认真观察着周围,从那些半真半假的只言片语中分析现状。他眯着眼,朝远处望去,大厅外聚集了一大批穿着制服的保安,阻挡着那群想要逆人群而行的扛着摄像机的记者。
“操!”
背后传来屠越响亮的一声咒骂,未等丛阳回头,紧接着,有重物倾倒的声音,和连绵不断、歇斯底里的尖叫。
大厅走道旁的大盆栽不知被谁撞倒了,瓷片碎开一地,场面彻底失去控制。
屠越躬身护着怀里的小女孩儿,半大点儿孩子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哑着嗓子喊“妈妈”。
“妈妈,妈妈……”
走道的另一头,有人拖着不知哪里搞来的椅子,疯狂地砸着各个窗口的玻璃。
刺耳的噪音盘旋在大厅内,盘旋着,又不断扩散。
有人高声喊叫:“操他妈的什么医院!害死人了!”
装了一半水的矿泉水瓶被奋力扔上了屋顶,弹回来时,不知砸到了何处。人们纷纷尖叫着要朝外涌,可似乎总也挤不出去。
人群隔断了他们,屠越从人群的缝隙中给了杜君棠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先走。
他扯着嗓子怒吼道:“挤有个屁用!起开!让孕妇和小孩先走!”
周遭到处是砰砰乓乓的击打破碎声,一时连声音自何处起都难以分辨。喇叭中的广播内容已由有序排队变成了疏散方向指引。
屠越单手按着怀里那个扑腾着要去找妈妈的小姑娘,皱着眉头,掏出手机报了警。
“杜先生,病人薛炎的死和您改进的新药是否有必然联系?”
“杜先生,薛炎究竟有没有签署三期临床的志愿同意书?”
“您的新药是否已经投产?医院是否在病人未被告知的情况下擅自用药?”
“杜老板,请您谈谈你对杜家的看法好吗?”
“网传您一直有殴打他人以取乐的特殊癖好,请问这是否和您的童年遭遇有关?”
“杜先生,面对‘实施非法人体试验’的指责,您有什么想要向大众解释的吗?”
杜君棠虽极少在采访中露面,但事先做过准备的记者们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原本只是想拍摄病人大规模转院情况,此时有了新的素材,一众人纷纷涌上来,他们有的连提问的问题都没构思过,直白地张口就来。
江帆一眼看出了杜君棠眼中的厌烦,有个别疯狂的记者几乎要把录音笔戳到杜君棠跟前,都被江帆不着痕迹地压了下去。他心中怒火翻涌,可他忍着,并没有发作。
在混乱中,杜君棠把蓄势待发的江帆拽到了自己身后,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很快地,江帆身上那份诡异的躁动消弭了。
他顺从地跟在杜君棠背后,望着杜君棠高大的背影。
那一刹,江帆无端想起那句遥远的承诺,那是一个胸膛贴着另一个胸膛传来的。
一切像发生在幻梦中,可它们又确实在此刻成真了。
——希望有一天,我们都能成为彼此的庇佑。
再也不必惊动神明,天地间,自有强大的温柔,风雨不改,彼此坚定忠诚。
49
人海涌动,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杜君棠就在现场。个别身材壮硕的记者蛮横地往前挤,大楼里的人乌泱泱地要跑出来。
身后的动静太大了,显然是发生了更糟糕的事。
杜君棠站在门口,望着那些要朝他扑来的记者,略一思忖,拍了拍丛阳的肩膀小声道:“跟后面的说靠边儿。另外,多留点保安帮忙疏散。”吩咐完,就默不作声地带着江帆远离了正门,杜君棠步子很快,江帆尽职尽责地当着保镖,一路替他挡下那些强硬的碰撞。
丛阳想劝杜君棠直接走,看他那果决的样子,又只好把话咽回去。
杜君棠一走,堵在门口的记者纷纷追了过去,丛阳稍落后了几步,大喊着挥退了后面看热闹的,想起他老板的叮嘱,到底还是拦下了要跟上前帮杜君棠的保安,留他们在原地。他望着那群远去的疯狂的背影,眼中多了几分担忧。
人们推推搡搡地停下,一路疾行,不知何时,记者外又额外跟了一群围观者。
记者中有一位最靠前的,是个目光锐利的年轻人,他皱着鼻子,口吻勉强维持着最后一点礼貌,“杜君棠先生,请您不要回避我们的问题。您的新药是否还在进行三期临床?”
杜君棠的目光瞟向医院主楼,正门和侧门都在进行人群疏散,此时已顺畅不少,像瀑布流淌过岩石。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到这么多人。
杜君棠收回视线时,迎着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回去,他不卑不亢地回答:“是。”
记者捏着录音笔的手微微一抖,在他之后,刁钻尖刻的问题一叠声地朝他跟前那人砸过来。他站在离杜君棠很近的地方,却看那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没有表情,没有一点公关的虚伪,他站在那里,似乎就是想来解决问题的。
“同意书的名单上确实没有该名病人的名字,”杜君棠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丛阳不久前给他的汇报,闭眼又睁开,“但仅仅只靠一份开具药单的纸质记录,不能证明病人确实注射过该药物。”
此时,所有的反驳都像激怒群众的导火索。杜君棠给不出明确的证据,甚至默认了部分已知状况。年轻记者对他怒目而视,未等下一轮质问炮轰,后方人群中忽然飞来一个包,直冲杜君棠过去。
“害人的王八蛋!”
包没拉好,散落的东西飞得到处都是。杂乱物品敲打在脊背上发出钝响。
江帆先是一愣,而后沉默地垂着头,他咬着牙,鼻翼因为隐忍而微微颤动。江帆乖顺地任由杜君棠抓着他一只手腕,挡着他,同他面对面,无声地站着。
那些人怎么可以砸他?怎么可以欺负他?!
他听见自己牙齿磨得发出响声,可他没有动。
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东西砸过来,烟盒、打火机、一只高跟鞋,记者们下意识退开了一些,生怕殃及自己,没人上前,只有翻来覆去尖刻的问题从未断绝过。
杜君棠和江帆保持着恰好的距离,恰好能替那个人挡住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距离。
江帆的情绪似乎太低落了,杜君棠拽着江帆的胳膊晃了晃,直到江帆的目光再次落到他脸上。江帆看到杜君棠似有若无地同他比了个安慰的口型:没事。
在一片嘈杂人声中,忽然传来一阵女孩儿的痛哭,似乎悲愤到了极点,她扯着嗓子,声嘶力竭,换来全场诡异的安静。记者们纷纷别过脸去看,哭声来自人群最外围。
那女孩儿不过十来岁,扎一个单马尾,一副嫩生生惹人疼的小模样,此时哭得失魂落魄,头发似乎也在推挤中被弄乱弄散,眉眼灰扑扑的,嘴唇都在抖。
还未等机器调试好,镜头转过去,就听见女孩儿嘶哑的、带着稚气的吼叫穿过人群,“你为什么说不能证明?为什么啊?你是个骗子!大骗子!!”那份强撑的凶悍结束后,她忽然泄了气一样跪在地上,裙摆蹭脏了,她弓着背,不住地啜泣,“医生、医生上周说妈妈不好了……他明明说妈妈可以、可以试试新药……会更好的,可以、可以……”
她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
“妈妈说,她想,下个月陪我、陪我过十四岁生日……妈妈说、她想看我变成大姑娘……”
女孩儿在原地一边急促呼吸,一边剧烈地抖。她哭着,又泣不成声。
调转镜头的一位记者连忙上前,追问着女孩儿关于病情的具体情况。她呜呜呀呀地说不出话,努力推开镜头,却抵不住紧接而上的轮番提问。
起先那个年轻记者收了器材,替女孩儿挡掉了还要上前询问的同行。他愤怒地瞪着杜君棠,“沉默能解决问题吗?希望杜先生能给公众一个交代!”
女孩儿跪在那里,每个人都在这场闹剧之外,无人记得上前搀扶。她含着眼泪,尝试着撑起自己,从缝隙中与杜君棠对视,又重重跌回地上。
杜君棠抿唇,用力握了握拳。江帆正要拦他,他已经推开人群,朝那边去了。
吵闹的声浪逐渐平静,记者也忘了上前,镜头记录着杜君棠走近的动作,他缓缓蹲在女孩儿面前,扶住对方的肩膀,使得二人目光平视。
他拿出自采访以来,从未有过的耐心,轻声询问:“你想说什么,告诉我。”
情绪在轮番起伏升落中,发生碰撞。女孩儿用指尖抠着地面,触痛神经,所有的委屈,在顷刻间喷涌而出。
“妈妈用了你们的药啊!她用了、你们的药……妈妈、妈妈的身体已经没办法转院了。”女孩儿在无助的眼泪中,抱住了杜君棠一条胳膊,近乎绝望地回望他,哀求他,“叔叔,我求您了,叔叔,你告诉他们,你跟他们说,药没问题啊!没有问题!!你告诉他们啊!!”
杜君棠在那一刹忽然愣怔了。
他藏住眼中一闪而逝的哀痛,努力控制着自己所有的情绪。他撑起那副皮囊,却不再动用自己可怖的气势,收起了和人群中那些质疑目光搏斗时的锋芒。
他面对着女孩儿,不闪不避地回答:“对不起。目前的情况,我无法给出任何承诺。”
杜君棠的声音平静又沉稳。江帆站在杜君棠不远处的地方,却清清楚楚看见了杜君棠止住了自己想要轻拍安抚女孩儿的手,那只手在身侧攥紧成拳头。攥得那么紧,紧到发抖,好像在揪着自己的心。
对方频繁换气的痛哭终于让杜君棠意识到不对劲,常年和他共事的丛阳很快反应过来,先他一步扶住了呼吸困难、几乎要瘫倒的女孩儿,联系医院尽快调来医护人员,并请求身边的一位记者全程跟随。
突然出现的状况让记者和群众们一时难以回神,而回神之后,是更加巨大的愤怒。
杜君棠站起身,江帆数次拉不住身边歇斯底里的人,他们被逼得一退再退。
杜君棠那份低沉的情绪调整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沉默不语地扫视过面前所有人。那个年轻小记者额头被吓得冒起汗来,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比起信口捏造,我更希望大家能给我们一些时间,去查清楚状况。
“我们的药物试验是经过正规渠道登记的,并且顺利通过了一期临床和二期临床,成效显着,有确确实实的病例数为我们作证。
“我会在最快的时间里,尽我一切努力,给公众一个准确真实的答复。我承诺,如果确实是我的药物出现问题,我会负全责,承担全部后果。一切以人命为主。我同样希望各位能做到据实报道。”
他站在狭窄的区域内,挺直了脊背,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出现的纰漏我会一步一步去查。所有对医院、医药、我本人的恶意抹黑,在我解决完我的问题后,我会一个不差地告回去。”杜君棠不像解释,更像在宣告什么,他眼中是坚定的光,“我愿意承担一切我该承担的责任,但是那些在需要受到保护的地方,蓄意制造恐慌的人,不能被原谅。”
50
或许是情况特殊,这次出警人数非常大。调出的监控画面一片混乱,那些在医院里寻衅滋事的人,除了被屠越记下扣着的,没有几个真能再找着。
杜君棠没想到自己和柏丞第一次线下见面是在这种情况下。
在此之前,他都是从柏丞他主子归海庭那儿了解这人。据说还是个队长,这次竟然也亲自来了。杜君棠在主子群里见过归海庭发调柏丞的照片,一个奴,被调的时候神色冷冰冰的,很难叫人不记得。
柏丞倚在警车旁,听手底下的人汇报情况,看见从主楼内走出来的杜君棠和江帆,目光对上了一刻,算认了脸。
随后找了个时机,才匆匆忙忙在僻静处碰面。
时间紧张,杜君棠叫了江帆去守门。
二人连寒暄都顾不上,柏丞单刀直入,“事儿我了解得差不多了,”他的语调很平,叫人听不出什么情绪,“肖教授被查的时候,章昭来找过我们。”
我们。
还挺亲密的。连个正经称谓都没有?
杜君棠打量着柏丞,想起归海庭在网上混不吝的样子,不免觉得是眼前的队长落了什么把柄在那小子手里,要么怎么会上了贼船。
杜君棠问了句最关心的,“肖男现在怎么样?”他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搞不好是自己连累的肖男。
柏丞站在一定距离外,频繁地、不自在地调整衣领,某一瞬,叫杜君棠看见了脖颈上几点青紫的痕迹,他自然当没看到。
柏丞还是那副淡淡的口吻:“遭人害了,故意举报,但是问题不大,学校那边应该会介入处理,约谈也只是口头警告教育,实质性惩罚不会太重。”
江帆在拐角处玩着杜君棠的烟盒,刚才那人想抽烟,想一想又算了,就把烟盒塞在了他手里。杜君棠和柏丞的谈话并没有刻意避开他,他站在那里,不用费什么功夫,就能把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江帆一遍遍用指腹摸烟盒的棱角,回想着刚才的一片混乱。医院的高层姗姗来迟,一并前来的杜家人不多,江帆看见了杜君竹。那个人和他的主人只有三分像,像在鼻梁和唇角。
多年前,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忽然病重,杜君棠或许也不必要再回到这个地方。
如果没有回来,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彼时江帆跟在杜君棠身后,那背影坚毅挺拔,江帆沉默地听杜君棠和高层申请再次尸检,商讨后续处理办法。他听着,烦杂的心绪就逐渐被抛开,大脑获取到片刻安宁。
杜君棠果决利落得让人觉得太可靠了,江帆无法不心动,这和少年时的心动似乎不那么相像。
时间过去了太久,江帆时常一边成长,一边思索,多年前他无意觉醒的受虐属性,和他与杜君棠无意间的这份相遇,于他而言,究竟代表了什么。他读了太多书,不止一次想从那些复杂冗长的理论中为自己寻得一点安慰。尤其是在杜君棠不属于他的那几年里。他寻求合理性,多过寻求快乐。他不相信有人会为了一点欲望,苦守多年,所以,那一定不是欲望。数年中,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杜君棠在他心中的位置。可那也不是一份困囿于悔恨的无疾而终的爱情,不仅仅是。因为他不那么渴望爱情。他有十成十的把握,即使杜君棠不爱他,一辈子不爱他,只是拿他当一条狗,他也会一直陪他走下去。
可是这一切推想都在不断地被打乱,如同学生时代那些演算公式,总是一步错、步步错。
只要杜君棠在他身边,他就不会再去深究什么合理性,他只觉得快乐——这是最奇怪的事。江帆没有再遇到过第二个这样的人,无论是否处于那种游戏中。
他偶尔心甘情愿地做杜君棠脚边的一条狗,而杜君棠恰好需要他,又或者,爱着他。这已经是江帆此生莫大的幸运了。
他不怕生活不成就他,他可以成就自己,而后用力地爱着生活。
所以此刻,他能够留在杜君棠身边,那些不甘、憎恨和抱怨就都变成很轻的旧事。
因为他知道——他太有自信了,那个能陪杜君棠走下去的人,一定是他。
“目前这个情况对你们非常不利,主治医生我们是要扣留的,你也要随时准备传唤。”
柏丞在那头作结。江帆挂心着杜君棠,可他没回头,只愣愣地盯着远处。
下雪了。
江帆睫毛一抖,目光传过片片细小的雪花,他挺喜欢下雪天,此时却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他的猫小馍片就是在他出国求学的那年,离开了他,冬天,A市的雪迟迟不落,在它离开那晚,落了。离开时,馍片刚过十一大寿。江帆在异国他乡思念它,想了许多,为当年拿了它毛线球做土电话的事忏悔。在那时,江帆还悲戚地想过,啊,又少了一位小见证。
那时江帆得到过很多,也已经失去了很多。他不知道回头时的景色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完全不擅长缅怀。所以他只是一路向前,一步不退。
有人凑近他。手掌落在后背上的感觉很踏实。
江帆脱离思考,下意识回头,和他的主人目光交错。杜君棠格外专注地看向他眼底,那眼神很柔软,像是某种无声的关心探问,暖融融的,暖热了他的心。
江帆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漫无目的地走直线,但似乎不是的,这是一个圆。他们又相遇了。
江帆还了杜君棠一个安抚的眼神,他勾了勾唇角,很轻地一笑。
他清楚感觉到,杜君在得到他回应后,那短暂的一放松。
这个发现让江帆微微一愣,他忽然很想上前拥抱这个人,他温柔又可爱的主人。
51
肖男联系上杜君棠时,已经过了正午。他一边和杜君棠通电话,一边急匆匆往医院赶。
丛阳还在安顿小女孩儿,屠越跟进着申请尸检的工作。江帆坐在杜君棠附近,划拉平板。事件还在进一步发酵,部分媒体甚至借这一情况,发表出各种胡编乱造的文章。内容之夸张,不亚于悬疑恐怖小说。他们编造着病人的体温、心率等各项数据,一条条触目惊心地列在那里,用精巧细腻的文笔写出宛如亲眼见证过的纪实文学,列举出许多坊间传闻,添油加醋,竭力塑造人体试验何其变态。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偏了不知多远。
电话那头,肖男还未说话,先叹了口气,他试探着问杜君棠:“你这边事儿是不是有点麻烦?”
杜君棠抿了抿唇,回他:“听柏丞透露,是。”
肖男似乎是搭章昭的车过来的,杜君棠在这头能听见章昭给肖男补充说明情况的声音。
肖男听了很有一会儿,才忽然定定地说:“我的药不会有问题,没有道理。”他像是被触碰到什么底线,常年沉稳的语调都带了恼火的气息,“更别提所有剂量都开得很谨慎。药物问题为什么拖这么久才指出来?这不合理。”即使只是透过电话,也不难察觉到肖男的气愤,他像被冒犯了一般,又竭力沉下不快,向杜君棠道,“我可以接受任何调查。你相信我。”
杜君棠沉沉地换了口气,“我信你。”
二人相识合作已久,肖男知道杜君棠的心思。他只是太不解了。然而杜君棠话里似有若无的无奈又让他不得不重新开始整理思绪。这不是凭着业务能力意气用事的时候。
“咱们招募受试者的范围很小,为了保证对应,新药从来都是一份一份地开。现用也好,预备也好,有一个人头算一个。我给你多少份应该都是有准确记录的,这工作我们一直没有马虎过,没道理现在查不清记录。”肖男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缓声道,“知情同意书对不上的话……你再查一遍库存,绝对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份药。”
杜君棠沉默半晌,似乎在认真考虑着肖男的话,他回道:“已经对过很多次了。”却没有更多的话。
肖男读懂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他皱着眉,内心挣扎又挣扎,才开口道:“再想想、再想想……等我过去商量。问题可能并不是出在我们的新药上。”
推送页面,又一页相关新闻。
江帆扫过去,点开其中一条,这次话题的中心人物不再是杜君棠,而是杜君竹。
标题上明明白白写着“天道好轮回”,内文用语却恶毒至极。
谈的是多年前杜君棠他爸杜崇为经营形象,向救助白血病儿童的民间机构捐出大批仪器的事儿,这不假,但却被人扒出那些多为淘汰掉或存在故障的设备。看客们将这事儿和杜君竹突发急性白血病联系在了一起,称这是因果报应。
更有网友将杜家在C市医疗系统内的亲缘关系网做了出来,推测中心医院购入的仪器是经杜崇引进的,医院淘汰下来的旧仪器又被杜崇低价购入,再找由头捐出去,而中心医院的院长正是杜家现下最大的管事儿的——杜崇他亲爹杜远衡。再后来,看见关系网中小到经销商,大到研究室,上下游产业链一个缺口都没有,评论区里大呼这是要搞一手遮天。
撇开网友捕风捉影的言论不谈,江帆对媒体的信息获取渠道完全费解了。据他所知,无论是设备的问题,还是杜君竹当年的病情,都是未曾对外公开过的,且这么多年都没被人拉出来做文章,如今却正好卡住了时候,横空出世。
杜崇做的医疗器械灰色收入太多,牵连甚广,江帆唯恐这事儿再不断查下去,要出大篓子,他把那界面往杜君棠眼前挪了挪。
杜君棠刚挂了一个相熟媒体的电话,又接通了公司那边。
这不是杜君棠用惯的办公室,只是医院里临时找的地方。这儿屋顶很低,空间有限,桌子上杂乱的文件被随意地码放在一起,腾出来的那片空地儿放着只吃了几口的、冷掉的快餐。
杜君棠将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手里拿着根出水困难的黑笔,一边听电话,一边在纸上匆匆记着什么。偶尔不下墨时,他就会很暴躁地在纸上划许多下,纸面逐渐出现狰狞的划痕和破口。
他回应着那边,不忘把视线投向江帆递来的平板上。
“知道了。”杜君棠盖上笔帽,一句话不知道是对电话那边说,还是对江帆说。
车停了,雨刮器没关,发出有规律的响动。雪花儿飘在玻璃上,刮掉的时候还有水痕。医院门口的垃圾桶倒了一片,保洁戴着兜帽,佝偻着清理残局。
情况比肖男想象得还要更糟,他扒着手边的车窗户朝外看,眉头皱起来,但是一句抱怨也没有。
江帆正巧出现在大门口,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肖男把车窗摇下来,发现江帆身后并没跟着人。
章昭想找地儿停车,陪他过去,被肖男给摁回了座位。
章昭嘴里叼了根没点着的烟,他咬着滤嘴,说话含含混混的,“真不要我陪啊?”他歪半边脸看肖男,手指在方向盘上“哒哒”地敲,竭力想表现出满不在意的态度,可追着肖男走的眼神又暴露一切。
“行了,多大点事儿。”这话说完,先把肖男自己给噎住了,他干巴巴地开口,要赶人走,“你下午不是还有课么?高中的小孩儿耽误不得。别婆妈了。我都这么大人了,陪什么陪的……”
“知道了。”章昭把肖男的话给截了,他这回正脸看向肖男,痞里痞气地笑,“心肝儿,那亲一个。”
肖男又无奈又好笑地看了章昭一眼,按着章昭的肩压过去,干燥的唇瓣碰了碰那人的唇角,“来,章老师。”
章老师难得地收敛,他很轻地回吻,手摸上肖男的后脑勺,轻轻揉了揉肖男的发。
寒风从窗缝吹进来,章昭朝肖男脸上调戏似的吹了口气,说着悄悄话,“祝肖教授工作顺利啊,早点回家。”
52
肖男踩着路面上化开的积水走来,医院门口铺上了吸水防滑的地毯,大厅瓷砖地上有没来得及清理的泥点和黑脚印。江帆招呼了他一句,肖男瞥了眼人数寥寥的挂号窗口,没多说别的,只是问了句杜君棠。
“跟医院其他高层视察病房去了,安抚患者和患者家属。”江帆一边给肖男带路,一边转达他老板的意思,“事儿不少,他叫我直接带您上去,去病房那边找他。”
肖男点点头。途中他们路过普通病房的楼层,肖男看江帆许多次都已经走过去,却总抑制不住似的,频频回首。
江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角落里,几张单薄的席子铺在瓷砖地上,上面盖着棉花都往外飘的烂褥子。破旧的蛇皮口袋立在墙边,被放得歪歪斜斜的折叠小凳上空无一人。他偶尔能见到一两个瘫倒在垫子上歇息的人,形容憔悴,短了一截的袖口开线严重。
塞在一片杂物里的,还有一个绿色的暖水壶。生活的气息让江帆无端觉得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人都在经历着一场漫长持久的战役,只是有的人还在坚持着,有的人已经快要放弃。
在江帆返回前,杜君棠简直坐立难安。他在走道的长椅上坐下,一时心烦意乱,又站起来,缓慢机械地走来回。
江帆到底是把肖男带了上来,只是工作电话响个不停,眼下没工夫应付,杜君棠干脆把手机扔给了江帆,让江帆先处理着。
肖男和杜君棠碰面,杜君棠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已经和他们说了,明确表态的不多,应该是没什么异议。”
肖男顿了顿,显然知道杜君棠指的是什么,他神态里透露着不赞同,“你真打算停药?”
杜君棠的口吻理所当然,“为什么不停?”
肖男难得有和他着急上火的时候,他抬手握住杜君棠肩头,“明明已经到最后阶段了……你停药不就告诉大家你心虚吗?”肖男在专业上太自信,可他又知道杜君棠毕竟不是他,此时也竭力去理解杜君棠的难处,他试图换个说法,“再说,这怎么好说停就停?并不是每一个入组的病人都愿意在这个时候退出。他们为什么扛着可能存在的副作用也要来提供数据?这可能是他们最后唯一的希望了。”
“也可能已经不是了。”杜君棠嗓音低沉,他语气中多少藏了些悲悯和无奈,却抬起头直直看进肖男眼里,那眼神又很平静,以证明自己并没有带上过多的负面情绪说负气话,他只是在陈述,“事态不能再继续扩大了,潜在的恐惧更加不行。至于不想出组的病人,我会单独再为他们想办法。”
肖男似乎没料到杜君棠会有这样一番话,他的手搭在杜君棠肩膀上,愣愣地不知道动。杜君棠伸手拍了拍自己肩上那只手,心知肖男是好意,也知道自己质疑药,多少也有些质疑那人的意思。
“这些话我也懒得和医院那群人说,”杜君棠拿出正经八百的口吻,沉吟片刻道,“肖男,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我需要先让不可控的范围再缩小一点。”
“说白了,我只是个商人,不是什么医者。但如果,你知道吗,如果这事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因为我,这钱我宁可不赚了。这是底线。”
丛阳过来引他们去病房的时候,江帆心里腾地升起许多踌躇。丛阳要带他们去看那个小姑娘的妈。他眼前闪过混乱的画面,挣扎地看那间病房的门被推开。
病房里的味道比走廊里还要不好闻。江帆一眼看见那个五官和女孩有七分像的女人,她侧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仪器,歪着半边身子,对着垃圾桶一颤一颤的,似乎在咯血。半晌后,缓缓抬起脑袋,抿唇,两只眼瞪直了,大概在等缓过劲儿。
在她身后,还躺着两位病友,他们精神恹恹,电视里放着漫长的广告,没有人看。这儿太压抑了,不由让江帆产生错觉,仿佛眼睛能捕捉到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颜色。
这位母亲的情绪比他们想象中要稳定得多,或许也有丛阳事先过来沟通过的功劳。她见人进来,扯了两张餐巾纸,以手掩面清理自己唇边的秽物,又赶忙拉起被子,遮挡自己布满烂疮的脚,忧郁的眉眼中有些微歉意。她的头发短而稀少,脸色不好,可仍能从清秀的五官和得体的谈吐中品出几分书卷气。说话时,女人偶尔以手比划,江帆看见挥舞在空气中那截瘦弱的腕子,上面透着青紫色的血管,他想起那个声嘶力竭的小姑娘,忽然觉得生活中满是酸楚。
他太清楚了,比任何人都清楚,感慨命运不公是最没用的,因为一切发生过的,都不会在某日梦醒后重新来过。
可是如果坚持下去呢。
顺着光走,或是等光来,坚持下去,盼来转机的可能又有多大?
病魔没有使这名曾经的女教师昏沉,她聪颖平静,讲话时条理清晰,只是虚弱的身体使她吐字缓慢,即便如此,比起预期,杜君棠等人与她的沟通效率也已提高了不少。可谈起女儿时,她的脸上又只剩下愧疚。
女孩儿叫秋颂。母亲用轻轻柔柔的嗓音,充满疼惜的嗓音说,秋颂从不会这么暴躁,秋颂这几日天天和她讲自己的噩梦,没有画面,秋颂只梦见,一片漆黑里,一次又一次,困难的呼吸被关在呼吸罩里的声音,她害怕。秋颂每次和她讲,都要发抖。可她们娘俩谁也不敢哭,怕害得对方也哭出来。
肖男在旁边无措地站着。他终于也体会了杜君棠的难。他听这位姓张的女老师说,自己现在太邋遢了,不得体,都不敢让学生来看望,但学生每次发的信息她都截图存下来,看许多次,她觉得教书育人挺有意思。肖男听得心肝颤,他想起自己家那个。
走出研究室的肖教授,一颗心忽然变得极柔软。
他想安慰人,千想万想,也只是确定了自己社交能力、沟通水平确实一般,只好以自己的能力作保,“张老师,只要相信我……我的意思是,这药绝对没问题,它是治病的。如果你前期有任何严重的药物不良反应,我们的医护人员都会及时提醒你出组——但是如果没有,它就是在起作用。我以我现在在生物学上的全部研究成果起誓。我大半辈子都给它了。我不会害任何人,更不会害自己。”
53
医院的事儿处理不完,停药的决定最终还是通过了,江帆和杜君棠送走了肖男,又回到了狭窄的临时办公室。
平素里机制就没捋顺过,到了紧要关头,个个手忙脚乱。单位里没专设公关部,上级主管部门就派了一帮宣传的人商量对策。几个高层联系了杜远衡,看那样,似乎有聘请公关公司的意思,反正杜家也不差钱。不过,这些想法基本没有和杜君棠交换过意见。
事实上,真正和杜君棠保持沟通的高层并不多,他们有意无意地避着他,或许是因为杜远衡还没有放话,没个准信儿,他们也不知如何对待这个捅了娄子的、半算半不算的杜家人。
这份冷落的安静反倒更让人觉得诡异。
杜君棠的工作手机没停过,催命一般地叫,打过来问什么的都有。江帆顶了助理的活,帮他筛选。杜君棠在逼仄的空间里,捏着纸杯,烟瘾犯了。
江帆默不作声地走到门外,给他放风。他猜想杜君棠正需要独处的空间。
老医院的装修很显旧了,不像那些新盖起的楼,修得宽敞漂亮。江帆倚在门边,暗暗地生出和从前某刻极类似的疑问,烟有没有那么好抽。他不是没有抽过,只是到现在,他也没有染上过瘾。
江帆静静地站在那里,脑子里想的是,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杜君棠的舌尖舔过烟的滤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也愿意抽,能够短暂地缓解焦躁也好。生活太苦了。
他抬起眼,墙皮、门上的铁皮偶有一处剥落,显得眼中的一切都很破败。这里的色调又冷又令人不安。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穿越时间的悲悯感。
他不知道这里来过多少人,又离开了多少人,他们来了又走,或许再也不会来。
墙边,安全通道的指示灯闪着绿光,酒精味儿途径而过的是一扇扇紧闭的门,安静的楼道里,抬眼就能看到高悬的电子显示屏上扎眼的红,显示时间18:52。楼道尽头蹲着一个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的妇女。
江帆难过地想,这里好冷。
他为杜君棠挂掉了两个假意关心的同行的电话。身后那扇门里传来动静,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江帆走进去,杜君棠正在灭烟头,这儿没有烟灰缸,杜君棠把那点红光拧灭在脚边的瓷砖地上,末了还用鞋跟踩了下,瞧着很不修边幅。江帆好久没见过这么痞气的杜君棠,那人拉松了领带,连衬衫领口都开了两粒扣子,浑身上下透着股诡异的性感。
杜君棠抬头,一双眼睛就去找江帆。
江帆看到了,一眼看到了。身体有一刹僵硬,很清晰的反应迟钝,他的大脑后知后觉地向他汇报那种感觉。
他看到了杜君棠眼里的疲惫,这是显露在外的——更多的是他隐约体会到的。那些情绪复杂到他很难在杜君棠的注视下对它们加以分析。
杜君棠的脚边散着三个短短的烟头,他坐在一把旧椅子上,衣领发皱,眼睛里有血丝。
在那张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后,他不太端正地倚着,像累得什么也顾不上,看过来的眼神是烫的,似乎还带一点欣慰又心酸的笑意,他就那么看着江帆。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杜君棠。
一整天,杜君棠在处理状况时都果决清醒、神采奕奕。
那个扬起下巴,不通人情,又倔又淡漠的杜君棠,永远不会被打败。那个人到处都是棱角,层层围墙,摸不到柔软。
江帆勇敢地回望杜君棠,不闪不避,感觉到胸口传来酸胀的疼痛。
他受不了生活对那个人一再施苦。
他咬着牙根,好勉强忍住了想哭的冲动,只是那点朦胧的水光让室内的光线也变得朦胧。
他看着他的主人,无端想起小时候,那只凶猛的小霸王猫刚来自己家,又狠又霸道。江帆日复一日陪着它,拥抱它,包容它的尖牙和利爪,和它鼻尖碰鼻尖。终于有一天,它的馍片冲他翻了肚皮。
江帆站在那儿忍耐,太难过了,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在朦胧的光里看见杜君棠招手,让他过去。
他连深呼吸也不敢,怕眼泪顺着动作滚落。
江帆忽然好想问问,杜君棠想给他的是什么?他偷偷想了一下,想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痛,又怕了,再也不敢想了。
江帆什么也没问出口,只是绕到一旁,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热水。借着背过身的动作,蹭掉了眼泪。
他把热水递给杜君棠的时候,手指已经不抖了。杜君棠没有指责他的擅作主张,安静地伸手来接。
手指和手指在这时碰上了,他们交换了体温。
那不是窗外风雪交加的冷,也不是纸杯里恰到好处的热,是掠过苍穹、穿越群山的雄鹰飞出诗人的浪漫愁绪,小心翼翼停落在一棵大树上时的颤动。
很快地,官方给各大媒体发去了停药的公告,也算一份正式的回应,内容是丛阳盯着改的,所以整体而言没什么大问题。
主要申明了无论是正在使用还是预备使用的药,医院方都会全部召回。对部分不愿退出试验组的患者,依照具体情况给出具体解决方案。又明确了本次药物试验是经过正规渠道登记的,且顺利通过了一期临床和二期临床,成效显着,有确确实实的病例数作证,希望群众不要因为停药一事而产生恐慌。
律师方面托关系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他们也把网上热度极大、比较典型的一些造谣言论都备份留底了。
现在只差屠越那儿的消息了,不知道那边和家属交涉得如何了,但愿能尽快安排上验尸。
屠越的电话没打给杜君棠,倒是先打到丛阳这里了。
老板就在跟前,丛阳挺奇怪地把电话接起来,就听那边喘着粗气,说,“没了。”
他还没见过老成的屠越什么时候这么慌乱过。
丛阳不明就里,也跟着慌了,忙问:“什么没了?!”
“薛炎……薛炎。”屠越咬着牙回,“人没了。”
“操,”丛阳给他弄烦了,气急败坏地骂,“说清楚啊哥们,我他妈不知道他人没了吗!到底怎么个说法啊?”
“我们赶去交涉的时候,那家人就特奇怪,拉了一堆理由要跟我们闹,怎么劝都不松口。”屠越心知丛阳只是太着急了,他尽量言简意赅,可是话语里又多少带了些不肯面对的犹豫,“就在刚才,消息过来了……说人已经被送去火化,现在只剩骨头渣了。”
54
驾驶室的杯架里,被冷落了一天的玫瑰没了早上的娇艳。
路面颠簸,车身摇晃了下,那枝玫瑰也孤零零地转了一圈,转得杜君棠心烦意乱。
意识中萌生出一片漆黑的云雾,它张开嘴,像是随时准备吞了他。
这一天,实在太漫长了。
杜君棠的手状作无意地摸上储物格,他皱着眉头,目光不敢往江帆那边去一下。他还记得江帆要哭的样子,轻轻蹭鼻尖,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
这么多年,他该偷偷蹭过多少次鼻尖呢。
杜君棠愣怔了,默默将手放下。
杜君棠的大脑做了太久冰冷的机器,此时转动着,齿轮和齿轮之间却涩得要命,摩擦时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干扰着他的思考。
杜君棠自知目前发生的事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那家人卡着点将尸体送去火化这种诡异的行为,更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也更让他不安。
这一路车程很长,雪已经停了,车窗外,远去的行道树被风刮得左摇右晃。
在一片茫然和疲惫中,杜君棠忽然悲观地想,如果七年前,他死掉了呢。
江帆修长的手扶在方向盘上,杜君棠的目光就停在那里,他看着江帆修剪得整齐的指甲,觉得很可爱。
那双漂亮的手上有许多旧伤留下的痕迹,昭示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他的学长学会打架了。杜君棠的回忆停在了江帆怒气冲冲挡在他身前,威胁杜夏可的那一天。原来是这样的。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又忍不住兴奋,他的阿拉斯加回来了,真的回到了他的身边。
七年,一千三百多公里,江帆摆脱了一切桎梏,只留下脖子上的那根破项圈,顺着根本就不存在的镣铐锁链,真的找来了。
可是如果,如果他没能在那次事故中活下来,江帆该怎么办?
杜君棠忽然觉得自己很蛮横,他希望他的学长,一直一直惦着他。那双勇敢漂亮、闪闪发光的眼睛,只放得下他。江帆所有的思念和爱意,都应该只属于他。
杜君棠心动到隐隐作痛,他靠在座椅上,闷闷地呼吸,目光看向江帆,他知道江帆察觉了。江帆在他的注视下,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空气极缓慢地流动着,耳朵听见心跳,又或是行车时发出的杂乱的声响。
杜君棠催促自己。
说啊,告诉他啊,你知道一切了,他完蛋了,他的下半辈子、他的未来,都得是你的。
杜君棠被朦胧的悲观笼罩着,他想,他告诉了江帆,他坐牢、他死掉,江帆一定会陪他一起。江帆是全世界最笨的狗。
他希望吗?或许吧。但是这一切并不必要。
杜君棠觉得眼前可笑的选择与过去浅浅重叠在了一起,他不是有意辜负他心中所爱,可他好像总在做这样的事。
道路尽头是两排亮起的路灯,通向很远的地方。杜君棠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江帆的手背,他叫他,“江帆。”
“嗯?”江帆扬起脸,语调上扬。路灯的光隔着玻璃晃进他眼里,柔柔的亮。
杜君棠的嗓音压得很低,他说:“辛苦了。”
江帆摇了摇头,短暂沉默后,忽然开口。他的口吻让杜君棠想起十几岁的男孩儿,“会好起来的。”
杜君棠喉结微动,淡淡地问:“如果不会呢?”
江帆似乎被问住了,在片刻思考后,他给出答案,“那就不会吧。”在那片柔柔的亮光里,江帆的唇角忽然很温柔地上扬,露出那颗小小的虎牙,“我会一直陪着您,主人。”
杜君棠闻言一怔,他迅速地别开脸,看向窗外,在疯狂的心跳里,他暗暗地骂。
笨狗。
临到家,在车里的灯亮起之前,杜君棠从储物格里取走了那个小小的盒子。
车停稳后,杜君棠开门下车。他将步子放得很慢,回头看时,发现江帆在拔车钥匙之前,将那枝玫瑰拿了起来。
杜君棠的心像被这个细微的动作给刺痛了,他很慢地呼吸,不由痛恨起自己来。他一手藏着礼物盒,另只手忽然拽住了江帆的手腕。
他带他穿过花园,停下时,旁边是那丛玫瑰。刚入冬时,它们基本就落光了,此时还能发枝、能昂起头的寥寥无几。江帆忽然就生出疑惑,那枝品相尚可的玫瑰,杜君棠究竟是怎么挑出来的。
或许并不是临时起意。
江帆自顾自地想着,杜君棠拉着他,他心跳加速地握着那枝萎靡不振的玫瑰,终于感到每一缕思绪都格外轻盈。
“主人。”在夜色里,江帆很小声地叫他。
夜凉如水。
杜君棠带着已然超负荷的大脑,咂摸着这个词。如果可以,他倒希望这水能浸润他满目萧然的花园。
“太迟了。”杜君棠哑着嗓子说,他说得很轻,又让人听出来一点狼狈。
江帆不明所以,以为对方说的是薛炎尸检一事,没等他出言安慰,杜君棠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忽的松开,抚上了他的脖颈。
“冬天总是来得这么快,我又等不到春天。”
他问他,无可奈何又心有不甘地问他,“江帆,我该怎么办?”
杜君棠轻轻抱住了江帆,说话时潮热的气息呼在江帆发凉的耳廓,让他忍不住在主人的怀里小幅度地打哆嗦。
那一刹,他哆嗦着,感到头皮发麻,一股电流从后脑勺直奔脚跟,令他动弹不得。
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与熟悉的面庞、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动作不同,那就是一种很纯粹的感觉,一种柔和的、又攻势凶猛的力量。让江帆想到,神落下一滴眼泪,化成瓢泼大雨,亲吻土地。
江帆霎时难过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杜君棠这样抱着他,用沙哑的嗓音,和他说这些话,这一切都让他好难过。
他在这份熟悉中,意识到了什么,可他的本能却并不急着追上这意识——有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想跪下。
他确实这样做了。
消融的雪水还留在地上,江帆感到膝头发凉,布料湿漉漉地黏上了自己的皮肤。可这动作使他感到轻松,这份轻松正努力和满溢的难过抗衡。
江帆凭着本能行事,他端正地跪着,仰望着杜君棠,在昏暗的光线下,举起那枝珍贵可爱的玫瑰,他说,“主人,我很喜欢。”
空气里,有花茎和泥土的味道,夹杂着水汽。
江帆在他破败的花园里,显得太夺目了。
他舍不得。
杜君棠默不作声地蹲下,一个与江帆视线平齐的高度。他笨拙地把手里的小盒子拆了,取出那份特别的礼物。
皮革和铆钉都新得发光,一点点皮质独有的气味险些要被花香掩盖。
那根choker被杜君棠捏在手里,江帆看着他主人的指腹轻抚过那铆钉的尖儿。
他愣着,他的反应近乎痴傻,可他的心却咚咚、咚咚地,用力地搏动发热。
江帆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这条choker,是十七岁,他管这玩意儿叫狗颈圈。最年轻气盛的年纪,他情愿做一条狗,让杜君棠拴着。他拿到这份礼物时,恨不得满世界吠,他是杜君棠的狗。
多他妈威风啊。
江帆想,这感觉从前往后都不会变。
江帆怔怔地看着正前方,杜君棠亲手用那条choker绕过他的脖子,一点点勒紧,勒到最恰好的地方,卡住链扣,皮革贴着他的皮肤,跟随着他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吞咽的动作,像他的一部分,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江帆一动不动,咬牙隐忍着,他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兴奋得快爆炸了,像个没有智商的傻子,又难过胸闷得无以复加。
“旧的摘了,就换个新的吧。”杜君棠凑近了江帆,他嗓子发干,想起choker内侧刻下的称呼,他放轻了声音,又十足威严,“没我的允许,不准摘,记住了吗?”
江帆忘记给出任何反应。
他的主人摸着他的后脑勺,很轻地揉了揉。
江帆“呜”了一声,终于,断断续续地哭了出来。
在静谧的夜里,连眼泪都变得克制。
他知道自己长大了。他一直在努力,表面成熟坦然地接受着遗憾,内心里的少年却总被关在禁闭室里哭嚎。
好多年了,他找不到自己的树,就一直飞,一直飞。
现在,他的主人终于要接他走了。
江帆积攒了许许多多的“凭什么”、“为什么”,一句也问不出来,只是哭着,扑过去咬杜君棠的肩膀,用那双留着旧疤的手紧紧地抱住他。
没有人说话。
杜君棠纵容着江帆,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和脊背,直到他渐渐平静下来,在自己的肩头颤抖着、沉重地喘息。
月亮只有一小牙,满天找不到星星。花园里的芬芳大多挺不过十一月,零落地聚在一起,风和光都是破碎的,洒在大地上,一晃又一晃。
他的城堡简直和他曾经的心一样荒凉。
旁边是残有余香的冬眠的花丛,杜君棠抬起手给江帆擦眼泪,他的笨狗还傻傻地拿着那朵玫瑰,傻傻地看着他。
时候并不是好是好时候,地方也并不是好地方。
可杜君棠忍不住,他见不得江帆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握住江帆那只无措的手,凑过去吻他。在这片荒凉的夜里,听江帆回吻他时急促的呼吸。
花开的时候,你会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我也是。
55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江帆在门外面打转。他头上还是湿漉漉的,水滴顺着发尾往下流,积在后颈,衣服后领湿了一大片。
他太兴奋了,洗澡也洗得很快,洗完了不想睡觉,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看看杜君棠。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浑身都不自在,胸腔里好像有火在烧。
他的主人在洗澡呢。
江帆觉得自己绕了好多圈,杜君棠都还没出来,他等不住了,就去敲浴室的门,敲完他就后悔了。
水声被打断,停了下来。杜君棠在里面扬着语调问他,“怎么了?”
那被水雾染得好像朦朦胧胧的声音,听得江帆鼻尖冒汗,心砰砰的跳。
“我、我……”江帆的手搭在门把手上,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时间似乎停滞了半晌,江帆陷在自己的紧张中毫无意识。门把手从里面被拧开了,转出一个角度,吓得江帆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门开了,里面带着香味儿的热气呼呼地往江帆脸上跑。
杜君棠站在门里,一只手抬着,慢腾腾地揉眼睛。他身上那件睡衣没系腰带,在他抬手时敞着,能看见赤裸的胸膛,下身是一条平角内裤,内裤边儿贴着腰。
“嗯?”他含含混混地发了个单音,似乎并不想再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
江帆紧张得两手握拳,生涩地说:“我、我能不能,伺候您睡觉……”
他被自己吓死了,只是说了这一句,下面就来了感觉。他吞咽着唾沫,清晰地感觉到额角一滴凉凉的水珠滑落。
杜君棠压着嗓子,很轻地笑了一声,江帆听见了,脊梁骨发麻。
“啧,怎么以前不见有这种待遇?”
主人在嘲讽他。江帆不敢抬头,只是垂着眼睛,他也能想象杜君棠说这话时的表情,一定是扬一边嘴角,似笑非笑的,别有深意的。那让江帆觉得性感,他是可能被惩罚的,是绝对被宠爱的。
“以前……怕您不喜欢。”江帆好小声地说,他前所未有的柔软,好像很委屈似的。杜君棠明知这是他的小伎俩,还是被他那副小模样惹得心软。
江帆许久不做这档子事,业务很有些不熟练,别的不说,就那副羞赧劲儿,简直像个刚入圈的小小狗儿。
“我想疯了……主人。”江帆剖白内心,一双耳朵越说越红,他害羞得盯着地板,指尖轻轻掐掌心,“我想给您口,想您射在我嘴里,想您用我……随便怎么用都行,我都洗干净了,全部都、洗干净了,我想您干我……”他颤抖的声音到了末渐渐小到听不见,他的大脑还处在亢奋的状态,身体也是,可是羞耻心让他坚持不下去了。
“最后一句话,大点声儿。”杜君棠手里随意地系着腰带,用沙哑的烟嗓轻佻地诱哄。
江帆把脸埋进手里,哼哼嗯嗯了半天,想摸自己下面,他羞得想哭,说不出话。
杜君棠系好腰带,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迈步,就有要与他擦身而过的趋势。
江帆抓着他的手腕就蹭过去,他受不了了,又不敢太亲近,恰是一个暧昧的距离。江帆嗓子都哑了,“我想您干我,主人,狗狗要您操,狗狗要您舒服。”
那是属于成年男人的声音,他不再是少年了,却还是竭尽全力和从前一样勇敢坦荡。
他感觉到杜君棠的手放在了他略微濡湿的单薄的后领上,滑到脊背,滑到腰间,而后,往臀缝里探。中指隔着布料戳弄着那儿,江帆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屁股上忽然挨了很重的一巴掌,响声清脆。
气氛似乎是在一瞬间变幻的,空气黏腻,呼吸迷乱。
杜君棠很慢地吐字,拉长了羞辱他的过程,他轻声道,“骚货,你可真会挑时间发情。”
“我会干死你的,”杜君棠掐了一把他的屁股,很情色地揉,江帆一动情就敏感极了,他被欺负得打颤,他听见他的主人贴在他耳边叫他,“欠干的小公狗。”
江帆以为自己会被带去调教室,以为杜君棠会拿工具揍他,可他以为的全错了。杜君棠将他带到了卧室的床上,用领带捆住他的手,按着他,亲吻他。
舌尖勾上舌尖时,江帆扬着下巴凑过去,他头昏脑涨地回应,像沉进汪洋。一双手挣不开,他下意识紧张,恨不能每一寸皮肤都蹭着杜君棠。
他在换气的间隙小声叫主人,杜君棠扼着他的喉咙阻止他,咬他的嘴唇,一点点加深这个吻。那只手摸到了choker的铆钉。
杜君棠像受了什么刺激,贴着江帆的嘴唇蹭了蹭,低声道:“江帆,你是小狗吗?”
不等江帆回应,他带着几分难以捕捉的神伤,自言自语似的又问他:“你是我的小狗吗?”
“汪。”江帆探出舌尖轻轻舔杜君棠,从唇角舔到脸颊,他咬着杜君棠的耳垂,用气声颤抖地叫,“汪汪”
是您的,只会是您的。
江帆喘息着,终于怯怯地睁开眼睛,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江帆甚至觉得,连拥抱都是湿漉漉的。
杜君棠支起上身,也看着他,带着火似的,在湿季哆哆嗦嗦地烧,烧得江帆喉咙发干。他硬得很难受,开始本能地、小幅度地磨蹭杜君棠。
他已经被扒得干干净净了,阴茎胀大,磨蹭时不自知地在杜君棠的大腿上留下黏液。
杜君棠掐着他的腰,狠狠打了一巴掌他挺翘的屁股。
他叫出来,又挨了打。杜君棠下手非常重,被打过的地方又辣又痛。
和那份似有若无的温柔截然不同的,是杜君棠狠厉又糟糕的话语。
他隔着内裤用力顶江帆,“别急着发骚,忍着。”他的手探下去,捏住江帆那话儿的头,他不急不缓地、语气平淡地陈述,“我会让你今晚射到尿出来。”
56
那话威慑力很强,江帆睫毛抖了抖,登时想合拢被拉开的双腿。杜君棠似乎是察觉了,带着侵略的气势,凝视他,放在下面的手捏了一把他的性器,江帆呻吟出声,不知道是痛还是爽。
“江帆,腿分开。”杜君棠从他身上起来,沉声命令道,那声音沙沙的,吐字时混着不稳的呼吸。
江帆抿着唇,动了动置于脑袋上方的被捆住的手,在有限的挣扎里展示身体。他紧张地向他的主人张开大腿,那儿剃得很干净,能清楚看见勃起的阴茎和被清洗过的湿润的肛口。
他是想更放浪一些的,可是这一切对他来说,又太过生疏。他连在杜君棠面前勃起都难为情起来,更别说这样张开腿,露出被他扩张过的后穴。
太下流了。太……
江帆羞得无以复加,他艰难地用一边胳膊遮住脸,遮住眼睛,却感觉一只脚腕忽然被强行朝上拎了起来,腿被分成一个更羞辱的姿势。杜君棠扬手,打他的屁股,接连不断地打,他小幅度地扑腾时,杜君棠就会更用力,直到他抖着嘴唇认错,“狗狗错了,狗狗知错了,主人饶了狗狗……”那动作稍顿。
“你躲什么?”空气里又响起一声脆响,杜君棠摸他的屁股,那儿已经被打红了,从皮肤里透出来的红,横在肉上,让人更想狠狠欺负。杜君棠顺着臀肉摸下去,轻轻揉他的阴囊,他眯着眼睛,霸道得像变了个人,又或是更像他自己,他一字一字宣告,“你不能躲,你只能张开腿被我干,哭着在我身下汪汪叫,因为你是我的小骚狗。”
“我会操你的屁股,”手指没有任何预示地捅进了后穴里,一根,又一根,翻搅起来,摩擦着柔软的肠壁,往深处顶,“像这样……”
“呜……啊、啊!”
八六……八六。他把呻吟压回喉咙里,只是想着那人的手指在折磨他,江帆就要疯了,更别提那些一遍又一遍碾压他精神的羞辱。
快活,是阔别已久的快活,被压抑已久的另一半自己占领了身体的支配权,他低头了,他所有的感官都在叫嚣着臣服。
“我是,”江帆晃着屁股,想让杜君棠插得更深,他侧着身子,乳尖在被单上蹭个不停,他用蒙了水雾的眼睛可怜地望着杜君棠,在被顶弄时,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主人的小骚狗……汪、汪汪……呜!”
抽插的速度骤然加快了。江帆忍不住夹紧了后面,又被强硬地破开。黏液带出“啪啪”的水声,杜君棠熟练地玩弄着他,他敏感得不像话,前列腺液从肉头汩汩流出,黏得到处都是。
“主、主人……呜、呜……”江帆呼唤道,强烈的刺激让他本能地想求饶,可他又无比想要杜君棠,他在抽噎时低喘道,“我要、要您进来……狗狗要主人、主人的鸡巴……”
说这话时,他显然是难为情的,他把头埋进枕头藏起来,却露出情动时泛红的耳朵尖,和一直不知羞耻扭动着的屁股。他生涩地勾引着,哑着嗓子,似乎还哭了,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操。”脏话尾音断得很利落,杜君棠又轻又短地低骂,带着几分不耐的焦躁。他骤然抽出手指,那只黏着淫乱液体的手摸上江帆的胯骨,强硬地将他翻了过去,托起腰,摆成母狗挨操时的姿势。
被捆住的双手还在徒然挣扎着,手腕磨蹭,那样撩人,入目满是情欲的色彩。江帆上身趴伏着,后背的肌肉匀称漂亮,蝴蝶骨支棱着,跟着肩头一下一下地颤。很宽厚的肩膀,那腰却很窄,抚摸过腰侧时,这个敏感的身体还会发抖,绷紧肌肉,呜呜嗯嗯地叫。撅起来的屁股还在扭,像长了小尾巴。
——欺负他,让他失控,让他哭,让他意乱情迷,让他求饶。
杜君棠已经全然想起来了,他现在也要江帆的身体,完完全全想起他。
衣服内裤被扔在地板上,房间里的灯很亮,亮到江帆感到自己无处可躲。
硬热的性器挤进臀缝,很缓慢地上下磨蹭,屁股被掰开了,肛口被阴茎摩擦的感觉就变得格外清晰。
杜君棠揉着他的屁股,非常用力,像要发了狠作弄他,“谁教你说的那些?嗯?”
江帆有种强烈的、被桎梏的感受,他奇异地觉得自己不安又安全,他从那平静的语气中品出几分狠厉,于是惶急地摇了摇头,“没有……啊、啊!”
火热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乳头被捏住抚弄。赤裸着,杜君棠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叼着他脊柱最上方的那块皮肤,湿润麻痒的触感,杜君棠舔他,顺着脖颈来到耳畔,用沙哑冰凉的嗓音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没有?”
“狗狗的全部都是您的……”江帆半边身子被杜君棠刺激得麻掉,湿滑的舌头划过他耳廓,乳尖被捏得完全硬了,他不受控地仰起脖子,喉结上下鼓动,像求救一般呻吟,“狗狗只要您的鸡巴,一直都是,一直都是。主人……主人……”
“乖。就给你。”那手指从胸前摸过去,勒住饱满的胸肌,江帆沉浸在主人简短的夸奖中,他翘起屁股,感觉到身上的压迫感短暂离开,又带着更凶猛的力道,再回来。
回来,进入他,贯穿他。
江帆被捆住的手将枕套揪出了褶皱,手臂肌肉上凸起筋,他被撞得几乎要跪不稳,脑袋埋着,在混乱的摆动中低低地哭。
太胀了,太快了,停一停,停下来。
“啊啊……”清朗的音色染了欲望,在沙哑的抽泣中发出小兽般的低吼,那是绵软的、脆弱的、让人想摧毁掉的。
“我没有过sub,”杜君棠隐晦地诉说着,在江帆的身体里发狠地冲撞着,“讨厌和任何人肢体接触。”他缓慢地抚摸着,从江帆的颈窝,摸到乳头,划向小腹,直至两腿之间。皮肤和皮肤摩擦时产生的热度勾起留恋和痴迷,杜君棠被江帆的哭声刺激得欲望更盛,他插到最深处去,顶在江帆最要命的地方,耸动着腰凿进去,很快,越来越快,他在手中把玩着江帆的性器,在极致的感官刺激下,终于,他如愿听到那人崩溃的哭嚎。
“你是特别的。”杜君棠缠绵地用嘴唇蹭了蹭江帆耳后,“我的宝贝。”
他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想过给他的,他再也没有给过别人。精神上的指引也好,拥抱亲吻也罢,他没有给过其他任何人。这些,只属于江帆。
江帆在那动人的情话里微愣,后穴却骤然咬紧了,含着杜君棠的阴茎吞到身体里,布满细汗的肩头抖了抖,他毫无准备地射了,在杜君棠的手里,一股一股地射得到处都是。他试着忍耐了,可是身体完全不听他的使唤。
江帆的每一声哭泣都满载着一种近乎无助的欢愉,他是想道歉的,他连下半身都控制不住,太糟糕了。可当他开口时,一切又不受控了,他勇敢,又急不可耐,他说出那句他藏了许多许多年的珍贵的秘密。
“主人,我爱您,”他在高潮的余韵里软绵绵地流泪,“您知道吗,我爱您。”
杜君棠听得清清楚楚,他粗重地喘息,用力地揍江帆的屁股,阴茎一次又一次捅开那又紧又软的穴口,狠狠操弄着他处于不应期的狗。
他凑近他,极温柔地吻他的发。杜君棠将沾了精液的手指探进江帆湿热的口腔里,搅弄着,感觉到江帆淫荡地追逐他,舔舐吮吸,呜呜嗯嗯地受着他的折磨。
“撒娇也没有用,”他咬了一口江帆的耳朵,宣判着,“这是今晚的第一次。”
黑夜被揉碎了,碎在月亮的光辉中。意识牵引着疲惫去往远方,在欲望的世界里,除过爱意,一切现实都值得被短暂湮灭。
那夜到了最深处,江帆几乎什么都要不记得了,他哭得嗓子都哑了,他的主人也没有一点想放过他的意思。
他真的失禁了。他的主人言出必行。
他手上的束缚解开了,他被哄着爬去了卫生间,杜君棠一边吻他,一边抱他起来。在马桶前,他被掰开屁股操到站不住,杜君棠就低声呵斥他,捏着他的胸肌,骂他是不禁操的小母狗。
下身那根泄了好几次的玩意儿在杜君棠手心里半硬不软,被上下捋了捋又不争气地硬了,江帆感到微微的钝痛,带了薄茧的手抚摸着他的小腹,一下一下地按压。
温柔抚慰的时间十分有限,杜君棠稍顶开他的腿,身后又开始狂风骤雨般的操干。这姿势太难堪了,像给孩子把尿似的。
江帆别开脸,却遭到身后那人不客气的威胁,“不想尿的话,我们就回去接着玩。”
他记得彼时自己闭上了红红的眼睛,拼命摇头,半晌,在杜君棠骤然摩擦他腺体的某一瞬,阴茎顶端的小眼里忽然冒出了什么东西……他头皮登时麻了,他知道那是什么,“哗啦啦”地出来了,是热的,还因为耻辱,水声变得断断续续,杜君棠不满意,就操干着催他,还在他排泄时上下调整着位置。
“主人……狗狗、狗狗受不了。”他垂头丧气地扭着屁股求饶,“痛……”
杜君棠用手指勒着江帆脖子上的choker,带笑问他,“哪里痛?”
江帆的脸红得像熟透了,他想起杜君棠那些折辱他的话,他知道他的主人想听什么,他咬了咬下唇,那话像从唇缝里挤出来的,“小母狗的屄痛……主人太、太厉害了……您饶了狗狗吧。”
杜君棠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屁股,终于做完了那晚的最后一次。
他们在沾有迷乱气味的床上躺下了,腻腻歪歪地抱着,江帆小心翼翼凑过去吻杜君棠的脸颊,被杜君棠掰着下巴,吻回去。
杜君棠的手指蹭蹭江帆的下巴颏,又蹭蹭喉结,停在choker上时,他吻了吻江帆的鼻尖,近乎温柔的耳语,像暗示什么,“小狗,记住我的话,要听话。”
57
凌晨四点,距离杜君棠入睡不过两个多小时,他断断续续醒了许多次,这次他再也不想闭眼了。他讨厌那些血腥到令他反胃的噩梦。
心脏跳动得频率很不正常,太快了,杜君棠感到胸闷,他动作很轻地坐起身,目光扫过床头柜,那里面放着他的药。
江帆在他身边睡得很熟,睡相不怎么样,歪着脑袋倒是很可爱。
他竖着耳朵,听江帆沉沉的呼吸声,还试图听窗外早起的鸟叫,似乎是没有,连风声也没有。杜君棠忽然觉得自己还算得上幸运,起码,他能判断出自己情绪在什么时候不对劲。
多一个人的陪伴让杜君棠感觉良好。太好了,如果是江帆的话,他甚至可以暂时性遗忘掉这部分需求——那些暴力、躁动的情绪。
原来记忆被剥夺的时候,本能也是会施加痛苦的。
杜君棠分析着,心里恨恨的,简直想捏捏江帆的脸蛋抱怨。可他又心疼。
他终于想明白自己当时和医生口述的那些场景是什么意思了。一直碰撞却纹丝不动的墙,黑色的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听见狗吠,雨季里红色的风和哭声。
他的小狗好本事,折磨了他这么多年。那时丛阳甚至都搬到了他主卧的隔壁,停掉了他一切有关虐恋的游戏,以防止他产生任何自残或残害他人的行为。
他曾经有次将近四十八小时没合眼,脑袋和心都空空如也,他在书房里画了很多素描,书房的里间挂的都是,或许以后可以让江帆看看,希望江帆能知道他一直好想他,能不再那么介怀。他可不想他的小狗一直对他心存抱怨,这种形象瑕疵要不得。
平静思考成功分散了杜君棠心中那股浓烈的焦灼,那种麻烦催逼到眼前,刀悬在头顶上的焦灼。和忽然而起的悲观一样,杜君棠的乐观也来得很简单,他很开心,他的学长就在这儿,他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真是个幸运的病人,杜君棠在情绪稳定后感慨了许多次。他的心药长了脚,不远万里来医他,来医他这个不幸的人。
江帆的生物钟很准,他醒来时,先听见密集的雨声,滴滴答答的,差点让他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地。
他从被窝里露出个脑袋,困倦地眯着眼睛。
“醒了?”杜君棠靠坐在床头,顺着捋了一把江帆的头发,声音里没有刚醒时的迷糊,不知道已经醒了多久。
江帆吓坏了,他以为自己又睡过头,迅速坐起身,感觉到后腰肌肉被牵拉得又酸又痛,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下才彻底醒了。他局促地用手摸了摸自己腰侧,后面昨晚就已经被清理过了,并没有特别难受。
杜君棠的手压在江帆头顶,凑近了,别扭又笨拙地吻了吻江帆的额头。
江帆的眼睛迅速往下瞟,他慌张地眨眼睛,清了下嗓子,才道:“主人……早上好。”
“早上好,”杜君棠像是特意在等他醒,此时才掀开被子下床,“起来收拾收拾吧,我去给你拿冰袋。”
江帆从床上爬起来,一时听不明白,“啊?”
杜君棠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的眼睛,“昨晚,哭肿了。”
此时没有氛围,也不在情景,江帆骤然回忆起那些疯狂的性事时难免耳热。他笨笨的,又佯装了然地点点头。杜君棠先一步出去了,江帆就缩在床上捂着脸试图冷静,他的内裤早不见了,藏在被子里的下身却不知何时硬得老高。江帆暗自在这片刻间忍耐晨勃,他竟然会因为杜君棠普普通通的三言两语起反应。太丢脸了。
还好没有让主人看到。
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嗡震动,江帆瞥了一眼,屏幕亮了,来了新消息,显示当前时间是上午八点零七,原来他没有睡过。
床头柜的抽屉开了小小一道缝,江帆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一只手压着下身,另只手顺手将抽屉推了回去。
早饭吃得很随便,杜君棠似乎急着去公司,他本意是留江帆在家的,江帆却比他还拗,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换好衣服跟在他后面,走一步跟一步。
杜君棠于是没再反对,他只觉得熨帖。他甚至自私地想,或许在他心里,他就是这么希望的。如果江帆身体尚可,如果江帆愿意,如果江帆陪着他……他承认,有的时候,人需要狗多过狗需要人。
江帆心愿达成,却好像改了性子。他表现出的温顺远多过得意,在得到杜君棠首肯时,他跪着抱了抱主人的腰,说,“谢谢您,我好开心。”
屋外的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江帆拿着长柄的伞走在前面,替杜君棠开门。
他如往常那般,熟悉的流程,他轻缓地将门扉推开,却在抬手要撑开伞时愣住,那动作就这样停在半空中。
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着门外的台阶,江帆在看清眼前的画面后,神色越发僵硬难看。
他向后退了一步,险些撞到杜君棠。
江帆仓皇道:“主人,您等等。”
未等他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杜君棠已上前一步,越过他,看到了门外台阶上的动物尸体。
干涸的血没能被那层薄薄的雨水冲散,变成了地面的底色。那是只小奶猫,身上的毛有一块没一块,若非骨架尚在,那被恶意伤害过的躯体、破碎的肉块几乎很难让人辨别它生前的模样。它歪着脑袋,一只耳朵不知所踪,湿淋淋在水里泡着,蜷缩着,似乎在生命的最后一秒都在乞求逃避痛苦——那些恶毒的折磨手段,仅仅是想象,都叫人不忍和愤怒。
江帆难过地别开了眼,抬手轻轻放在了杜君棠的肩头,他害怕杜君棠的沉默,只好无措地轻拍安抚他。
那肩头却在数下强烈的颤动后,忽然甩开了他的手。
杜君棠转身,疲惫地撑着膝盖,在几声痛苦的干呕后,吐在了客厅地板上。
这反应显然太过激了,江帆赶忙走上前查看,扶着杜君棠的肩膀,一下一下给他拍背。江帆慌了,他不太明白。是因为臭臭吗?那只曾经属于杜君棠的猫。又或是这几年里经历过的其他什么。重逢后,杜君棠的情绪不太好,江帆始终记得这一点,可在他面前,杜君棠举手投足间自然得让江帆差点要忽略这一点。
江帆没有选择在这时候多问,他去到卫生间里,准备拿拖把清理秽物。待他从卫生间出来时,只听到一阵上楼时急促的脚步声。杜君棠逃也似地奔上了二楼。
只是看那背影,江帆都感到揪心。拖把倒在地上发出声响。江帆不安地追了上去。
卧室房门是被摔上的,“砰”的一声巨响,似乎那里面不欢迎任何人。
江帆犹豫片刻,犹豫过后,他小心翼翼地拧开那扇门。
屋内,是阴雨天时特有的昏暗。他衣着整齐的主人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将头埋在了两臂之间,手握成拳,手背上有一道不知什么物件刮出来的新鲜的血痕,他似乎在颤抖着,可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像个隐忍的孩童。
一旁的地板上是散开的药片,江帆曾经发现过它们,他忘不了,忘不了那些是什么。它们代表了杜君棠承受的痛苦,他未曾参与过的那部分人生里的痛苦。
可他现在参与了。他心疼得想咬人。
江帆缓缓上前了几步,被杜君棠察觉了,那人冷声道:“出去。”
江帆被这一声震得彻底愣在了原地。
不为那语意,而是,那是哭腔,他的主人哭了。
江帆每每崩溃,扑进杜君棠怀里时的眼泪都只有歇斯底里,可他从不知道,杜君棠在挨过折磨时,是这样沉默的。沉默的,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不允许。这让他难受得无以复加。他厌恶那些让杜君棠感到痛苦的一切。
江帆觉得自己太笨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不希望杜君棠吃那些药。
他试探地又向前了一步,杜君棠从双臂中抬起头,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痛苦、愤怒、哀愁、挣扎,像随时可能做出什么,可又在竭尽所能地克制。
“出去,”杜君棠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他想要卖一卖凶狠,却只是将尾音轻轻落在了江帆的心上,他说,“求你了。”
江帆似乎是一瞬间了然的。他一身西装革履,端正跪下,听话地爬向卧室门口,却并没有带上门。
他在门外磕头,久久地俯下身去,跪在杜君棠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江帆的语气平静又虔诚,“主人,我就在这里。”
58
在前往公司的漫长车程中,杜君棠一直抗拒沟通。但江帆无端觉得,或许此时的沟通才更是打扰。他的主人已经在努力消化了,他能感知到主人的情绪。
他们在家拖延了大概四十分钟。待到出门时,杜君棠就已没了那时的失态,只是一路沉默地握着江帆的手腕,像是某种保持清醒的手段,就这样直至上车。在车上时,杜君棠的手指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江帆衣角的布料。
一些非常细微的小动作,却让江帆觉得他的主人好温柔——这感觉来得很突然,比他所能想到的任何一个平凡的形容词都更令他意外,可这确确实实是他的第一反应。
到公司,进了电梯,上了一层又一层,杜君棠渐渐又恢复成杜二少该有的模样。江帆想起清早就开始联络杜君棠的那些消息,心里不是滋味儿。杜君棠走在前面,径直往办公室去了,江帆追着他,半路看见丛阳,见他跟在老板后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还是什么也没说。
推开办公室门时,江帆没想到里面会坐着杜家大少。
那人皮肤泛着白光,眉眼里没什么冷气,一副暖融融又亲和的做派,五官线条却很凌厉,比起杜君棠,他瞧着才更像个商人。那人上身穿深蓝色灯芯绒衬衫,配了条休闲裤,夹克外套被脱了放在一旁,并不是多正式的着装,杜君竹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茶几上一壶茶,一个茶杯,茶杯已经见底了。见人进来,杜君竹放下手机,他目光朝着杜君棠去的,顺带扫过了杜君棠身后的江帆,只短暂停留了片刻。二人不咸不淡地打过招呼,杜君棠仍然没有要撵走江帆的意思。杜君竹这才多看了江帆两眼。
他大概也没想摆什么大哥架子,见杜君棠在他对面坐下,挺随意地挑了挑眉,“我来可没什么好事儿。”
杜君棠镇定得与往常无异,“猜到了。”他轻飘飘地把问题抛过去,语调很平,“老爷子找我?”
“那倒没有,要能找你聊聊那还好了,”杜君竹说到这儿时顿了顿,斟酌措辞,“他准备停了你的资源。”
江帆站在杜君棠身后,按理说是看不到他老板表情的,可从那短暂的沉默中,江帆却能察觉到杜君棠被这招打得有些措手不及,他站在后面,跟着揪心。
杜君竹的性子似乎比他外表看起来更稳重些,他比杜君棠大了六岁,对他这个弟弟显然也是真的挂心,说一件事时要掰开揉碎了分析,江帆性子急,杜君竹的过分严谨过他耳朵时就成了温吞。
那感觉像钝刀,剌肉的时候半天也斩不断。
停资源就是字面意思。这些年来,杜君棠和杜家人的联系可以说是有减无增,实际上,从他将公司独立出去的时候起,杜家的关系网就该和他杜君棠没什么关系了。只是杜君竹始终在中间帮衬着,他家这一支主要是做医疗器械的,杜君竹额外经营着药厂,总之能给他弟谋福利的,他都没吝啬过,这些老爷子没道理不知道。大概实在是没把小辈这些当一回事,杜远衡才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却明明白白点了名。想来中心医院到底是杜远衡最看重的,闹了这么一出,心中多有不快也属正常。
现实只有比想象更糟。向来秉着“家丑不外扬”的杜老爷子,这回却不是只知会杜君竹,而是打算把话放出去,远了不说,整个C市的医疗圈总是要传开的,那知道了,又必定要忌惮——说不好听点,杜家在C市的医疗系统里,那就是地头蛇。
杜君竹端坐着,提醒杜君棠早做准备为好,C市那几家和他有合作的药商保不齐就要“知难而退”。杜君棠应了。困难桩桩件件来了,他此时反倒没多么乱阵脚,他最初发展公司时,着眼的重点就没想着放在C市,眼前这麻烦于他而言诚然有影响,但怎么说公司也经营多年,到底伤不到根本。他只是想不通杜远衡何以能逼他逼到这一步。
杜君棠问了句他最关心的,“薛炎的事儿医院准备怎么处理?”
杜君竹说久了,自己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上级讨论结果——啊,当然也有老爷子的意思,花钱聘请危机公关公司。”
杜君棠皱了皱眉,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杜君竹回他:“就昨儿下午。”
“不是,”杜君棠越听越觉不对劲儿,“这是对外的。我的意思是,就薛炎这件事儿本身,他们给出解决方案了吗?”
杜君竹抿了口茶,待到把茶杯搁下了,才朝他弟摇了摇头,“第一考虑方案是和家属协商,达成一致。”
江帆原本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此时也来了火气,他顾着分寸,才只在心里骂:问题都还没查清楚,达成哪门子的一致?!
这话叫在场的人都想明白了。这事儿是准备私了了。
杜君棠显然不能认同,“他们的态度就是承认这起医疗事故了?”
这话问得直接,闹得杜君竹挺尴尬,他以为这是大家都默认的事儿,他弟却跟他拗起来了,他被问得心虚,再开口时就有些言辞闪烁,“也不能这么理解吧。但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只要和家属协商好了,再让事件冷却一段事件,总会出来其他一些新消息吸引人们注意力的,大家很快就会把这事儿忘了。反倒是你一直更新进度,这关注度才是真的下不去。”
所以呢?所以就要草草了事?
杜君棠知道这并非杜君竹的决定,语气很拿着劲儿,没跟杜君竹撒火,但也立场坚定,“这黑锅我不背,不可能。”他难得地向杜君竹敞开心扉,“就在昨天,我派屠越去申请尸检,早不火化晚不火化,他们一家人偏偏挑这时候火化尸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必须得查清楚,我会证明我的药没有问题;即便有问题,我也要搞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之前入组的几百名受试者,都在等一个交代,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凭什么不优先考虑这个,就为了摆平舆论,给出那么个狗屁解决方案?”
杜君竹的立场确实并非一边倒向医院,他能理解杜君棠的想法,正因为理解,所以此时才面露不忍,劝道:“先把眼前的问题处理好,这事儿……你别插手了。”
杜君棠听懂了,问:“老爷子的意思?”
杜君竹点点头,“那边已经临时搞了个小组,专门处理这件事,还重新定了发言人。你最近就别往医院那儿去了。”
59
杜家大少带来的消息够爆炸,整层楼安静了一上午,连丛阳都没心思再打嘴炮。一向是个闷葫芦的屠越这几日也被迫多方斡旋。这回杜君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赶到了公司。
还没进总裁办公室,路过公共办公区时,丛阳就朝他暗示似的挤眉弄眼,屠越没吭气,挺沉重地摇了摇头。丛阳登时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
他下巴朝旁边的过道点了点,俩人就一起往边儿上去了。
“怎么着?难不成又是人没了?”怕叫其他人听了,丛阳压着嗓子问,乍听像句玩笑话,可这话里有愤怒,也有显而易见的丧气。屠越此次是奔着开具那份有新药药单的医生去的。
屠越摆摆手,“人在是在,但是已经引咎辞职了。”接连奔波加上诸事不顺使他倍感疲惫,说话时带了些鼻音,“上边派人下来查过,那医生咬死了说给药的时候,自己是按医院规章来的。对这人问话都问过几轮了,什么也问不出来。”
丛阳闻言,有点神经质地站直了身子,又原样儿倚靠回墙上,“听你这话……是有问题?”屠越那口吻显然是还对开药医生的言行存疑。
屠越还是那副老脾气,一句话说得极保守,“我觉得是——如果直觉能当证据的话。”
“嘁,”丛阳给他折腾烦了,烦得直想去门口抽根烟,“里边儿去吧。保不齐这事儿你跟到这儿也就够了。”
丛阳往前走,半道儿被屠越拉住了,那人问:“什么意思?”
丛阳回他:“大少在你前头刚来过,来带话。老爷子不准备让老板再查下去了。”
屠越脸色陡然暗下去,“他们这是要老板认了?”
“老板可没说要认,”丛阳捏着烟盒,背过身朝屠越晃了晃手,“你去探探吧,看怎么做,反正我听我老板的。”
自那场雪后,C市的天接连几日都是阴的。窗玻璃里面已经开始起水汽了,江帆没事儿就用手指头划拉。
大冷天,公司里反倒没一个人迟到早退,也没人闲聊,小陀螺们在办公室里没命地转,这不是公司遇到过的最大危机,可对年轻的它来说,这无论如何都称得上一次严重事故。
众多事宜被拉出来重新商讨,从早到晚开不完的大会小会。办公楼里,人们来来往往,标配都是一脸被吸干精气的颓唐。
江帆的手指在窗玻璃上划拉完,湿漉漉的,他捏着指腹搓了搓,眼睛瞟到路过的丛阳,眼里忽然亮了光,跟着那人去了茶水间。
“嚯,你走路不出声啊,吓死我了。”丛阳水都接了一半,才注意到侧身从半敞的门进来的江帆,杯子差点没拿住。
“哪儿啊,丛哥,你是太累了。”江帆也没看他,弯腰去下面柜子里拿一次性纸杯。
水柱打进杯底“咕噜噜”地响,江帆安静了半晌,忽然问:“对了,丛哥,那天——就你找我陪你去酒吧跟桓昱那天……”
“啊,怎么?”丛阳应了一声,示意自己有印象。可不是有印象么,就因为那天江帆喝多了,回去晚了,自己事后还被老板狠批了一顿。
“杜夏可喝多了要上桌的时候,咱俩不是闹着,给他录了像么。”江帆捏着纸杯,端起来抿了一口,眼睛看向丛阳,“那会儿用你手机录的,你删了吗?”
丛阳似乎对这一块记忆不深,毕竟当时都喝得有点多。他一时犯起迷糊,翻了好几遍相册,最后在“最近删除”里把那玩意儿找着了。
丛阳把手机递过去,挺奇怪地问:“你找这个干嘛?”
江帆把手里的纸杯放到了旁边,点进视频里,边看边说。说那个下雨的早晨,和那只被虐杀的猫。他后来去调了监控。起初他一直以为是群众报复,可他留了个心眼,反反复复看,反反复复看。那个穿大衣、戴兜帽的男人,染了一头蓝毛,长到脖子那儿,从兜帽边沿露出来好多,他觉得眼熟。
江帆是背着杜君棠偷偷看的,他怕杜君棠忧心。
江帆逮着机会就琢磨这个,俩眼盯着显示屏都快盯出重影了,起初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那熟悉的感觉来源何处,就逼迫自己看许多许多遍,他甚至一度以为是时间太早,天太阴,光太暗,自己产生幻觉了。
就在刚刚,刚刚划拉玻璃上的水珠子的时候,他好像终于把眼前的巨石挪开了一道缝儿。
迪厅那环境,彩光歪七扭八地照,人就好像群魔乱舞。江帆在跟丛阳解释的时候,反复拉进度条拉了五六回。
彼时他们坐在一个离桓昱、杜夏可不远不近的距离,手机也举得随意,此时从视频里看,倒是有些尴尬了。江帆猛眨眼睛,从晃来晃去的身影中找到了一个留着中长发的男人。白光在某一瞬擦过他的肩头。他暂停,又拉回去,又暂停。
“丛哥,帮我看看,”他语气里六分笃定,四分怀疑,“到底是光打成这样的,还是本来就这样。”
丛阳于是把脑袋凑过去,俩人一齐瞅。他心里是挂心这事儿的,但其实更在意的是江帆说杜君棠反应过激。他下意识觉得不好,可这当口,他没吭声。
丛阳这一眼看得没负担,精神不敏感,心里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眼睛看到是什么就是什么,虽然画质差了点,不过他还是能肯定这人头毛的颜色。
“蓝的,”丛阳说,“有点深的那种。”
江帆解脱似的呼了口气,继而又警惕起来,这是又碰上二堂哥和三表哥了。
未等他多做分析,茶水间的门忽然在这时被敲了敲。江帆只是瞟了眼那双皮鞋,就惊得脖子一僵。
两颗脑袋飞速分开了,江帆捏着手机的那只手背到了身后。
“老板好……!”
出来太久,他家主人好像有点惦记了。
办公室的门刚合上,江帆就被压到了门板上,杜君棠托着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啄吻他,另一只手反锁了门。
江帆听见落锁的声音,微张开嘴,柔软的舌头探进来,带着烟草香,还有淡淡的薄荷味儿,翻搅着,让江帆染上一样的味道。
杜君棠的吻太温柔了,又慢又轻,没有暧昧的声音,至多只有唇瓣和唇瓣黏黏摩擦过的响动,从耳朵朦胧地传进去,再撞上心口。
江帆被亲得脚软,他摆出完全接纳的姿态,有点害羞,又有点试探地用舌尖抵着主人的舌尖舔了舔,轻吮走主人舌尖上那点香气。
扎进后腰的衬衫下摆骤然被拽了出来,江帆羞赧得不敢再动作,杜君棠的手摸进他衣服里,指腹摩挲着他的皮肤。那感觉很奇妙,一种奇妙的亲近感,江帆很快就稳下了心神。那不是一个多么狎昵的动作,主人的手不冷,但很干燥,一下一下抚摸他时,让他感到舒服。
杜君棠像个索取安慰的小孩儿,沉默地抱着江帆许久,太久了,久到每一次亲吻和触碰都理所当然。他结束这个吻时,手指从江帆的后背划到小腹,弄得江帆很痒,身子缩了缩,又在转瞬间被他捞着下巴,掰正了脸。
“别离开我太久,”杜君棠摸摸江帆的脸颊,又用指尖蹭了蹭他的耳垂,“能做到吗?”
江帆被捋顺了毛,靠在门板上,朝杜君棠眨眼睛。
“可以,主人。”他果断地回,又若有所思地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枚硬币,他朝杜君棠笑,小虎牙让人觉得很甜,“——我答应您了,可我下午想出去一趟。这样,正面您就放我去,背面您就把我关起来。”
女秘书的高跟鞋踩在瓷砖地板上,由远及近。
“这是从江帆手机里查到的?”男人的语调忽然上扬,带了十二万分不可置信。
那是一张照片,从低劣的像素可知年代久远。
照片背景是一家校门口的文具店,门脸不大,有两级窄窄的台阶。天气正好,连那点太阳的光芒都泛着旧。画面正中是一个少年,黑色运动服,棒球帽,蹲着喂猫,脸上有暖融融的笑意。
这一切,反常的一切,都让男人觉得自己或许看走了眼。可十七八岁的男孩儿,五官轮廓又是那么清晰,即便是帽檐遮掩了一部分,他还是能辨认出来,那是杜君棠。
——不可能!怎么可能?!
女秘书回答了他上个问题,“您先前特别嘱咐过查他,这照片确实是从江帆那儿找到的。”
男人的神色中渐渐浮起几分不安。
“去找,”他的手指点了点照片背景,语气中有几分阴冷狠毒,“找找这地方在哪儿。”眼见女秘书面露为难,他才反应过来,数年已过,去找这么个小地方又谈何容易。
“七年前,七年前……”他看着照片的拍摄时间,小声念叨着,在记忆中探寻,“杜君棠以前是不是和杜家闹掰过,后来才回来的?”他危险地眯着眼睛,缓慢问道,“那时候他多大?”
60
硬币上抛,落下。是正面。
江帆弯着眼睛,傻兮兮地朝杜君棠笑。大概他也没想到自己能在他主人这儿赢上一回。杜君棠没反悔,但也没轻易放他离开的意思。
他亲了亲江帆噙着笑意的唇角,把江帆给亲愣了。杜君棠的嘴唇轻轻蹭了两下,拽着江帆的手腕问,哪儿去?
江帆如实交代了。他想为那事儿,再单独跑一趟医院。
新药出问题,他知道杜君棠是在意的,他也很在意。他不想看着杜君棠永远一副挡在最前面的英勇模样,他们说好的,做彼此的庇佑,他才不要杜君棠一个人承受所有的重量。甭管吃苦头还是出风头,那都得两人份。他们是不能分开的,再也不能了。
“老板,”江帆的手还被杜君棠拉着,嘴里特认真、特毕恭毕敬地说,“这事儿蹊跷。”
杜君棠看他那样就觉得可爱,那一大捧可爱足以让他回避掉太多突然而起的糟糕情绪,他捏捏江帆的掌心,像捏狗爪肉垫子,“嗯,我知道。”
江帆梳理着自己查阅过的和这事儿有关的全部信息,他想出点力,就一直试图找一个缺口突破。可这一切又来得排山倒海,把人拍懵了,光反应就得反应良久——正因如此,江帆不下数次地琢磨,这整件事简直就是个大疑点。太快了,连发酵几乎都是眨眼之间。
江帆趁杜君棠拽他没那么死的时候,悄悄把手抽出来,就为把自己拉乱的衣服重新扎好,摆出要好好谈工作的样子,“一个特别奇怪的事儿,我想再去确认一下。按理说,从薛炎入院到现在,也就短短几个月,可从医生的叙述中,这病折腾他好像远超过了这个时间。难道他之前没去别的医院治过,就自己在家里硬扛吗?——怎么可能在来中心医院的时候,一点原来的病历记录都没有?”
杜君棠听他讲话了,还看着他的脸听的。江帆倔起来的时候特别招人疼。在此之前的多数时候,杜君棠都觉得跟前的磨难像坚冰,费尽力气一锤头下去,也顶多只能裂开道缝儿的那种。可他听江帆说话,清清亮亮的嗓子,认真又执拗地参与他的大麻烦,他就觉得那坚冰在融化,虽然这过程慢到让人感到希望微茫,但是呼啦啦化开的那一丁点水,也能润进他心里的干涸。
为着这事儿,江帆难得早退了,走之前还乖乖地给杜君棠削了个苹果,杜君棠没要求,他主动要做的,可他手笨,一个苹果被他削得像多面体,杜君棠坐在老板椅上,接过去,也不寒碜他,只说快去快回。
江帆去开办公室大门的时候,总感觉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千想万想,只觉得他主人舍不得他了。这一眼闹得他又想转身扑回杜君棠脚边打转。
江帆到医院时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多。这几天公司的事儿麻烦又琐碎,大家都忙得分身乏术,他也没空来这边看看。偶尔有些关于此事的新消息,也是从别人那儿得知的。比如柏丞说,这两天估计有人要找上肖男,要沟通查新药的事儿。
医院附近有几家饭馆,好多人中午吃饭吃晚了,此时过来排队挂号,身上还带了点菜味儿。大门口的瓷砖地刚被墩过,发亮光,被外面进来的人踩几脚就又黑了,拐进另条道的保洁回头瞅见了,脸上没表情,就是嘴角向下撇了撇。不远处的窗口前站了个老太太,里面的人一劲儿说“报医保卡,报医保卡”。工作日,这儿等治病的人还不老少。毕竟这年头三甲医院的床位稀罕。江帆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要怀疑自己那天在医院的遭遇是场梦。
这几日危机公关公司大概一直在发力,杜老爷子私下里还请了专家,在网上做做科普什么的。随着时间推移、各方因素的介入,网络上针对此事的评论渐渐也不再那么一边倒了。就好像有一大群人,忽然从一种癫狂的状态回归现实。好像挺合理,也挺荒诞的。
江帆看着大厅里新买的大盆栽,思绪乱飞。
他想,其实大众的视线被带跑了。
一个没签同意书的病人被用了正在进行三期临床的药,去世了。外面的人就可以把这事儿妖魔化成非法人体试验。那时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以为合适的处理结果,一定是把作为罪魁祸首的杜君棠等负责人抓起来判刑,以儆效尤,讨回公道。但实际上,现在又如何呢,倘或药被查实没问题,院方和家属私下沟通沟通,这就只会是一次普通的医疗事故。曾经被谣言翻搅出的大面积惶惑惊恐、疯狂动乱,也能摇身一变,变得不痛不痒。
某种程度上,人们的遗忘来得很快。而不同的视角和立场,不可避免会带给人们不同的思考方向。流变的事物迟滞地反馈回大脑,种种外因轻易影响着不爱动脑的那些人们,更多时候,他们的思考方向不再向左,或是向右,或是理性地分析究竟该怎样走,而是频繁地、夸张地左右反复反复反复摇摆。
江帆觉得没意思,人们有时不聪明,有时聪明,有时又自以为太聪明,可一旦他们不能理智地思考,一切就会变得特别没意思。
“呀,小哥,是你啊。”江帆站在导诊台这边,听到一个带点口音的姑娘在对他说话。他把视线从挂号队伍那儿挪过来,那小姑娘脸就红了。小姑娘化淡妆,头发不长,在脑袋后面扎一个低低的马尾,下巴上面有颗明显的痣,年轻的脸朝气蓬勃,弯着眼睛朝他笑。江帆想起来了,医院出事儿那天,这姑娘忙着扶个跛脚的大妈出去,大妈是送出去了,结果后面的人推推搡搡,闹得她在台阶上踩空了两级,脚腕子扭着了。
江帆那时候忙着护杜君棠,这边瞅见了,半拉身子挡着前面的记者,半拉身子扭后面把人拉了一把,都快给他整成变形金刚了。
“哦,原来你做这个的。”江帆看这边还清闲,打算先唠两句,“你脚腕好点没有?”
小姑娘听见这话,愣了愣,挺不好意思地用手指蹭了蹭鼻尖,“好多了,能走能蹦的。”
江帆也就那么一问,见挺好,转口又换了个问题,“最近医院情况怎么样啊?”
小姑娘还记得那天的场面,又从同事平常的八卦聊天里稍加总结,猜到眼前这人跟的是谁。不过除此之外,她就是个新来的小员工,心里没什么小九九,“挺好的,头两天还有人来闹,抬着花圈就往门口一坐,警车拉走了几批之后,都不敢来了。最近来看诊的也越来越多,上次领导们不是都去病房慰问么,我看待医院里的病患情绪都挺好,我同事也这么说。”
江帆问:“有人来闹?都什么人啊?”
“看着挺壮的都,一人能扛俩花圈的那种,”小姑娘蹙着眉头说,头头是道地分析,“不像来维权的,像来砸场的,个个跟武打演员似的,不过素质一般,主演算不上,顶多能分到个群演。”
江帆被她说乐了,心里还分析这人的话能信几成,他惦记着正事儿,问她:“这层就你一个?沈姐在吗?在几楼?”沈姐是之前江帆在资料里看的,她也是导诊台的人,接待过薛炎。按理说,医院每天人流量那么大,轻易是记不得哪个具体的人的,但那天薛炎过来,说没两句就开始咯血,把人吓一跳。那沈姐就记住了。她报上去的信息是薛炎来中心医院时是个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的状态,这话针对的是他那个病。薛炎没拿什么转院证明,也没有之前的病历,他家人就这么带他过来的。
“沈姐?她出去培训了。”小姑娘眨眨眼,脑子转得飞快,“小哥,你是不是想问那个病人的事儿呢?”
江帆不太喜欢她抢答,感觉不自在,就没说话,光点了点头。
和她文文气气的外表不符,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突然豪迈地拍了一下导诊台的桌沿儿,“巧了嘛这不!你问我呀,问我,一样的,那天我和沈姐一块儿呢!”
江帆和她聊完了,给聊懵了。
这薛炎也太神了。当时那人虽然来导诊台溜达了一圈,可说话又模糊又绕,说自己就在家跟前的小医院里看过。那时薛炎走路、说话都没什么问题,就是问着聊着突然就咯血,小姑娘急了,要带他去急诊先看看,那家人却习以为常似的,薛炎也摆摆手。小姑娘跟江帆说,别看她刚入这行,她可懂了。从最初的反馈来看,薛炎应该对自己情况挺明白的,一来就知道自己什么癌,他家里人对薛炎的病情明显也是有所了解的。
这些都是她偷摸着分析的,她觉得沈姐或许也想到了,不过这一部分沈姐没有说,大概觉得这话说出去不稳当,太玄乎了。而了解当时情况的人并不多,她算一个,她也认为这些话不能乱说。
“那你怎么跟我就乱说了?”江帆还嫌她贫,心里不踏实,虽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姑娘嘿嘿笑,就跟和他打招呼时那样弯着眼睛,有点傻,“我看你面相好,看着像好人。虽然你老板名声那么臭。”
江帆觉得这孩子真皮,顾念着不熟,才没弹她脑门,“你猜错了,我老板也是个好人。”
小姑娘倚着台子,好像也不太在乎他老板到底怎么样,她看四周没什么人,歪着脑袋忽然问:“小哥,你搞对象吗?”
江帆没想到会有这一出,被她吓着了,面上不显,垂着眼睛看她。他张开嘴,思考了一下,才缓缓地说:“不了,我有对象。”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脸上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儿,“唉,亏了,那你把我秘密还我。”
“德行,”江帆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一点儿不见外,他纯是觉得好玩儿,“你这是为人民做贡献。”
“那人民啥时候给我做贡献呢?”小姑娘瘪嘴,好好跟江帆说,“那行吧,我信你,秘密你拿走吧,好好干。”她扒着台子边沿,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按圆珠笔,“小哥,事成之后,你能不能给我送面锦旗啊?”
江帆寻思这人事儿还不少,挺乐呵地问:“行啊,想写什么?”
那姑娘歪着脑袋,表情特认真,她仔细想了想,说:“就‘医者仁心’吧。”
那张年轻的脸上神情淡淡的,江帆却从她眼睛里捉住了一抹光,看得他心头热乎,他于是果断道:“成,没问题。”
61
江帆最后没找沈姐,还嘱咐小姑娘别跟沈姐提有人来找她这事儿了。他心里已经把小姑娘的话划拉进靠谱范围,也算彻彻底底确定了一些自己的猜想。
媒体不正常的信息获取渠道,杜家人态度的骤然转变,医院拟定方案和决策明显排斥杜君棠,趁着最混乱的时候逮着杜君棠弱点往家门口扔死物,一向爱说风凉话踩人一脚的货这么些天不露头不出声。
——他觉得这事儿首先是从里面开始烂的,要非从杜家拉出来几个王八蛋,首当其冲就该是杜夏可和桓昱。
江帆怀疑他俩在捣鬼,可这动机又很让人捉摸不透。或者说这事儿确实是一次事故,他们只不过在背后搅搅浑水。但这样不遗余力打压杜君棠,于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这么多年来,彼此之间的商业竞争又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两个二世祖平常小打小闹,翻不出花样,若非得到的所有线索都暗示着捕捉到的信息疑点重重,江帆或许根本不会把心思放在这两个人身上。
医院南面的小胡同,又窄又破。一个勉勉强强能挤过板车的宽度,墙边的旧垃圾桶上面几只蚊蝇在飞。紧挨过去的一楼是一些租出去的门面房,楼上有住户,开着抽油烟机,锅铲碰撞出叮叮当当,大概正在做晚饭。胡同更深处的墙根儿传来一阵很轻微的尿骚味儿,江帆皱了皱眉,没再往里走。
丛阳正跟他聊电话,他顺口拣了些有用的消息报给对方,准备聊完这几句,就回去和杜君棠商量商量。
“你白天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丛阳忽然问他。
江帆想起这茬儿,开口时就有点磕巴,但他还是说了。“老板……我看老板吃的那些药,”他把声音压低了,能听出来有点难过,“是老毛病吗?”
“唔,”丛阳在那边顿了顿,才说,“好些年了,不过一直有在慢慢转好。所以我之前听你跟我说那些,才有点吓着。”
“为什么啊?”江帆在角落里抠手指,挺焦心,“跟当年的车祸有关系吗?”
“我哪儿知道!”丛阳难得接了次快问快答,他和江帆絮叨,“就这事儿,老板谁也不乐意说。最严重的时候每晚瞎做梦,睡不着就起来画画,跟个艺术家似的。凌晨三四点,要人命了,我得在旁边看着,铅笔我也得给他老人家削好,那段日子吃药还不顶事,一没注意就要搞点伤害自己的事儿,差点给他隔离喽。”
江帆小心翼翼地听着,他难得不觉得丛阳聒噪,一句也不敢听漏,边听边觉得心尖尖颤。尤其在听到“伤害自己”时,几乎抑制不住地踹了一脚旁边脏兮兮的粉墙。
“你说画画吧,画点花鸟鱼虫修身养性也行,光画个男人,瞅着也不像他自画像。”丛阳似乎很久没跟人提过这些,主要真能和老板交心,让他放心的人就没几个,现在提起来就扯得没边儿,他在那头唉声叹气的,半晌煞有介事地下结论,“你别说,保不齐是情伤呢。”
没到下班的点,这片街区来往的人不多,胡同里那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打电话。这是个好机会,他站在监控的死角,手摸向腰间的挎包,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的针管。
“刚刚在导诊台那边跟人说话,现在出来了,就他一个。”他小声问蓝牙耳机那边的人,“老板,动手吗?”
电话那边闻言,骂了句,“真他妈难缠。”他骂这话时说得不重不轻,更多的是一种埋怨。
他听出来对方话中的不悦,在靠近胡同的途中,手已经捏住了针管。
“找着了老板,”电话那边传来一句模糊的女声,“是朔云高中。杜君棠和江帆,在A市做过同学,就在他出走的那一年。”
他本没注意,正想拿住这个好时机,计算他们的车开过来需要多久,却忽然听见他的雇主在耳机里叫住他,“等等,先别动手。”
一个半小时后,在公司里等待江帆的杜君棠收到一份文件速递。
一张薄薄的白纸,字是打印上去的。
——捡个学长当狗奴才的滋味怎么样?
他捏着白纸的手陡然用力,动作僵住了,在原处发愣。
江帆,他想保护的阿拉斯加,藏了好多年的秘密,在这个关头,被谁发现了?
几乎是刹那,杜君棠眼中闪过决绝的狠厉。
他把那张纸团了团,扔进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一边起身向外走,一边冷静地给江帆拨去电话。
等待了两秒,机械的“滴滴”声拉得很长,那滴声忽然被掐掉了,让杜君棠呼吸一滞,像是谁忽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意料之外,是接通了。
“喂。”熟悉的声音穿过听筒不真切地进入他的耳朵,却在下一刻真切起来——正赶往的那扇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他的阿拉斯加乖乖地站在门那边,手机举在耳边,眼前和电话里的声音浅浅重叠在一起,江帆看着他叫,“主人。”
那份可怖的煞气在转瞬间退却了。杜君棠还是那副冷静自持的神情,像是怕吓着江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看到江帆的那一刻,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
从前他前进的每一步都是为了逼自己挺直脊梁骨,却在刚刚短暂的一秒因为后怕而感到腿软,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就像数年前眼看着高楼的广告牌坠落在他和江帆之间,他在飞扬的尘埃里哆嗦。
只是再也不会了。
杜君棠定定地看着江帆,确认他一切都好。
他想,他再也不会命令江帆转身离开他了。哪怕多少次大难临头,他也会保护好他。
62
杜君棠冲完澡出来时,江帆窝在小沙发里,已经睡着了。他体型不小,缩成团时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爱。怎么着也不能睡在这儿啊,杜君棠看着眼前的大狗发愁。他走过去,用沾了水的潮湿的手指点了点江帆的鼻尖,江帆的睫毛轻颤,大概还在梦里挣扎。直至那手指划过人中和凸起的唇珠,江帆才被痒得动了动脑袋。他眯着眼睛,下意识把杜君棠的手指含进了嘴里舔,又轻又慢地吮吸。
“松开。”杜君棠没有强硬地抽出手指,只是下着命令,江帆就乖乖地停下舐咬的动作。沾了口水的手摸上他的脸,他哼了哼,没睡醒,竟然也反常地没犯起床气,傻笑着用脑袋蹭人。
杜君棠捏着江帆的下巴止住了他的撒娇。被含着手指舔的时候没起火,反倒被傻狗装可爱似的求摸求蹭给闹得口干舌燥。
屋里暖气足,江帆怕热,身上就一件背心一条短裤。杜君棠拽着他背心领口往下扯,在他胸前凸起的那点上拧了一下,他就闷着嗓子在沙发上“嗯嗯”地呻吟起来。短裤是低腰的,挂了一半在屁股上,白色的内裤边露在外面,杜君棠刚摸了摸他,他下面的小帐篷就支起来了。杜君棠的指腹捻着他的乳头不动了,他就侧着身子,难耐地扭扭屁股,内裤往下缩,露出一点儿性感的臀缝。
杜君棠哪儿会看不出他这些小动作,低声骂了一句,让他翻了个儿跪在沙发上。
小沙发的高度正好。江帆背对着杜君棠,抱着靠背,下身被扒光了,上身的背心被扯得皱皱巴巴,明显时刚被欺负过。杜君棠一只手扶着他的腰,另只手按着穴口周围的褶皱。他感觉到江帆紧绷的身体,健硕的大腿几不可查地颤抖着。
“你说,是不是故意的?”杜君棠的手指戳进去,戳了一个指节,江帆就夹着屁股,把他咬得死死的。
他朝那饱满的臀肉重重地打了一巴掌,江帆被打得身体前倾,呜咽了一声。小沙发跟着他的动作晃。江帆的屁股不是嫩生男孩儿肥软的那款,他臀型很漂亮,常年健身让那儿变得又大又翘,很紧实,捏在手里就觉得有韧劲儿。哪怕光看着,都让人有征服欲。
杜君棠接连打了几巴掌,就想听听江帆要哭不哭地低吟,臀浪情色地晃,江帆埋着头轻轻摇脑袋,乖得不行。
“说话。”那根手指全戳了进去,里面又热又湿,他挺坏地转着角度戳,催着江帆。
“呜——是、是,狗狗的屁股痒,要您……”
杜君棠不说话,拽着江帆的背心朝上掀,露出那截窄腰,把插在后面的手指抽了出来。江帆回头找他,睫毛已经有点潮了,眼睛红红的,一副特可怜的小模样。
“乖,给主人掰开。”
江帆被这些床话羞得头重脚轻,他挣扎着将双手伸到后面,重心都有点不稳了,还抓着自己的臀肉朝两边掰,露出亟待安抚的后穴。那儿刚被戳弄过,张开一点点小口,看起来很紧,又叫人好奇更深处的滋味。
杜君棠按着他的腰,居高临下地看他展示自己,痞里痞气地朝微张的肛口吐了口唾沫润滑,江帆像被吓到似的,又浑身兴奋,臀上的肌肉缩了缩,连带着穴也缩,隐约把主人的唾液吃进去了些。
杜君棠用手指把那儿彻底揉开了,才抵在江帆的臀缝中间,扇了一巴掌挺翘的臀瓣,准备操进去。
“好像一直没和你定安全词。”杜君棠摸着他的腰和屁股,低低地说。
江帆想要杜君棠想疯了,此时也逼自己冷静冷静,他的主人在认真和他讲话,他也要认真回复。他想了想说:“主人,不需要。”他是真的这么觉得。学生时期他们玩的项目很有限,那时杜君棠也不在他是不是狗上面下定论,自然没有安全词。而现在他也不觉得他们需要这个,杜君棠没有伤害过他,一直都没有。他爱他。对江帆来说,最危险的事就是他不再是杜君棠的狗,可如果是这样,那定什么词也没用。
杜君棠从后面摸江帆的choker,没有对这个答案表现出满意或不满意,硬热的性器还在臀缝里磨蹭,他压下身,胸膛贴着后背,肆意地玩弄着江帆的身体。
“不行,”他摸得很暧昧,很有技巧,像调情一样,比调情更温存,一路往下面去,“说一个,小狗。”
江帆张着嘴,好久说不出话,他的阴茎直直地硬着,一跳一跳的想要释放。他被撩拨得受不了,心里说了一万遍,让我来伺候您,我来服侍您,您干我吧,别这样……
杜君棠还在用实际行动催促他,江帆闭着眼,喃喃道:“八六。”身后的动作恍惚一顿,江帆搞不清楚,或许是自己在那一瞬变得太敏感了,他颤着声音说,“就‘八六’吧,好吗?”
主人没回应他,只是压着他的腰,把阴茎一点点挤进了他的身体里。他似痛苦似欢愉地抓着靠背,十指深深地扣进去,“啊啊”地叫起来,汗水从额头流到唇角,咸咸的,他顾不上擦,又太痒了,他只好舔一舔。
杜君棠这一送,把整根都插进去了,睾丸卡在外面,身体和身体的连接处几乎没有半点空隙,他勒着江帆的腰和肩膀,深深地耸了一下,江帆“呜”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像小狗一样哈气,耳根和脖子都红了。
“主人……不要、这么深!”江帆喘着气求饶,这个姿势不太舒服,太里面了,他受不了,“后面太满了,呜……那儿好酸……”
直肠内的不适使得肛口几次用力地绞着阴茎的根部,肠壁紧紧地吸着那硬涨的性器,顶到某个角度时,软肉还会讨好似的挤压着龟头,不像不喜欢的样子。
“好。”杜君棠说着,察觉到身下的人微微放松,他随手拧起江帆一边乳头,边揉边动着腰,操干了十几下,又快又重,每一次都深到江帆下面本能地咬住他。
江帆给操怕了,哭得更凶,他掰着屁股的手放下了一只,去轻轻地推杜君棠结实的小腹。啪嗒着眼泪就回头了,身子要不靠杜君棠扶早歪倒到另一边,他眼泪汪汪,有点委屈,像不满杜君棠的说话不算话。
杜君棠拿住了那只推他的爪子,在江帆的注视下,抬着下巴,不容拒绝地狠狠操进去。“我说‘好’,是准了安全词。”他慢慢地磨湿软的肠壁,心头甜的苦的酸的,都有一些。
或许成为唯一禁忌,也是他们极致亲密的一种证明。
江帆还侧着身子,哭得晶晶亮的眼睛望着他,招人疼。杜君棠把粗大的性器抽出了一半,一只手还抓着江帆的手腕子,另只掐着江帆的屁股,垂眸看着自己的东西破开江帆的小洞,把褶皱撑平。
“刚要推我,嗯?”他被紧热的穴儿伺候得舒服极了,口中轻飘飘地数落,“我惯得你?”数落完,揉着江帆的屁股,就照着最深的那个姿势大开大合地操干起来,睾丸拍在屁股上啪啪地响,穴口湿了一片。
动作太剧烈,连带着江帆的腰上都是湿湿滑滑的汗,他晃着屁股,努力迎合着杜君棠的动作,他摇了摇头,说话时还能听见啜泣声,“狗狗错了,啊、啊……狗狗再也不敢了……!”杜君棠每次都要戳弄在他敏感的那点上,江帆快哭崩溃了,身体一抽一抽的,脚趾蜷缩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讨好主人了,一只手无助地扒着靠背,另只手轻易挣开了杜君棠的钳制,去摸他们的结合处,摸主人的睾丸和腿根,他哑着嗓子撒娇,“您操我吧,怎么操都行……呜、呜啊……!狗狗生来就是给您用的。”
杜君棠沉默不语,只是沉着一双眼睛,喘着粗气,更加凶狠地操干起江帆。
他的阿拉斯加真是太可爱了。
气氛太好,夜幕沉沉里,满屋子淫糜又放浪的味儿,有拍打肉体的声音,还有哭声。
“小骚狗的屁股真棒啊,再咬紧一点啊。”杜君棠用气声说着脏话,一下一下捋江帆硬着的性器,摸了一手湿湿黏黏的液体,他一边摸,一边舔江帆的耳朵根儿,如愿听见了江帆颤抖的呜咽,再开口时有种性感的残忍,“乖,没我的允许,今晚一滴也不准射。”
63
他们一路从沙发做到地板,又做到床上。惦记着江帆今天在外奔波,杜君棠要了两次就消停了。他没戴套,东西全弄进了江帆身体里,江帆耷拉着脑袋小声说累,也不起来,从床头抽了几张纸垫在下面,手指就探进臀缝里清理。乳白色的液体顺着屁股流下来,动作的时候江帆略带痛苦地蹙眉喘息,看得杜君棠简直想再按着他来一次。
“起来,别犯懒。”杜君棠没有和他打商量的意思,“去浴室里弄,这样弄不干净,明天要难受。”
江帆竖着耳朵听杜君棠讲话,心口暖乎乎的,又觉得自己跟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似的,闻言缓着劲儿坐起来,挺不好意思地用手指蹭了蹭自己的脖子,那儿好几块他主人留下的印儿。
杜君棠把被子整个掀开到一边儿,两脚踩在地板上,江帆在床上慢腾腾地挪,他后面还有点酸麻,他怕牵着。
“怎么样?”杜君棠回头看了他一眼,“要扶吗?”这话难得透出了点那人的坏心眼,明明就是他弄的,竟然还问的出这种风凉话。
江帆吸了吸鼻涕,多能贫的一个人,傻了,不知道杜君棠怎么个意思,也不觉得人家要调戏他,就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了,主人……我行。”
杜君棠背过身,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江帆听见了,那笑声温温柔柔的,不冷,他似乎太久没这么笑过了,听得江帆打起心鼓,跟重回初恋似的,鼻子泛酸,眼眶热热的,可还想跟着杜君棠一起笑。他就那么跟在他主子后面傻乐。
杜君棠先前的澡算白洗了,现在陪着江帆又洗了一道。江帆身子骨结实,不至于操两顿就站不住脚,加上做完了回神了有点害臊,非往墙角躲着,闭着眼睛,自己给自己清理后面。杜君棠随他去了,就是小腹还有点热,他真觉得江帆这么弄,比靠在他身上让他来弄还刺激。
“下次哭的时候不准伸手抹眼泪了。”杜君棠隔了段距离,跟他说。
江帆刚弄完,规规矩矩站在那里,等主人给了手势,才往那人跟前走。他点点头,答应了,但表情里带了几分疑惑。
杜君棠一把拉他到花洒下面,手指轻轻蹭过他锁骨下面被咬破皮的地方,话里有点责怪,“本来眼睛就要哭肿了,越揉越肿。”
他说话是轻轻的,沙哑的,又有点烫,江帆雀跃地想扑到他身上去。江帆想,他怎么那么好啊。江帆捧着颗装得满满当当的心,只觉得杜君棠的每句话都令他疯狂。水温合适,水流哗啦啦划过他赤裸的身体,舒服得像要化掉了。他想,如果他是只大猫,早就呼噜个没完了。
杜君棠在花洒下面搓搓他的头发,蹭蹭他的脖子,动作很干净,不掺一点儿颜色。江帆觉得自己快美上天了。快乐让他的大脑晕晕乎乎,他动作很轻地握了一下杜君棠的手腕,叫了声:“主人。”
杜君棠漫不经心地应他:“嗯?”
江帆傻乎乎地问:“您高兴吗?”
杜君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不过话里没表示什么,只是做了肯定回答,又“嗯”了一声。
江帆挠了下杜君棠手腕内侧,看着还挺忸怩,半天才吭哧出一句,“我想让您更高兴点儿。”说完他就闷了,像在寻摸一个更委婉的说法,但到底还是敌不过自己的一根筋,他别别扭扭地提建议,“等忙过了这段儿,去见见以前的医生吧。我陪您……我陪您一块儿去。会好起来的。”江帆怕自己这话说得不够清楚,又往后续了一句,“我看您难受,我也难受得快死了。真的。如果您不想让我陪,那我就不陪。但您要去看看。行吗?”
他在那儿忐忐忑忑地闭着眼睛,杜君棠还在搓他的头发,一只手被他抓着,就只能单手捋,末了还帮他抹了一把脸上挂着的水珠子。
“行啊,有什么不行的。你乖,听你的。”杜君棠淡淡地回应,江帆很认真地听,那话里没有抵触和反感的情绪,反而极轻盈,“带你一块儿,然后把你栓大门口,等着我。”
江帆这回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就抱住了杜君棠,他也不管杜君棠会不会推开他,就一个劲儿在人怀里点头,“嗯嗯”个不停。
杜君棠被他抱得有些手足无措,心说还是折腾得不够,劲儿这么老大呢。
这一晚,他俩也和前几天一样,混一张床睡的。
翌日,江帆又无视闹钟,在床上迷迷瞪瞪地赖着,像只恃宠而骄的大狗。杜君棠倒是比闹钟早许多就醒了,他最近都这样,有个风吹草动就睡不踏实。他脑子里塞的事儿太多。
昨天那段令他心悸的小插曲,到现在也没能消停。
夜里江帆在另半边床昏昏欲睡,他摸着江帆光洁的额头,问他这趟出去还有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儿。
关于早先指出的那些疑点,和对杜家那二人的猜测,江帆回来的时候就报给他了。除过那些,江帆没和他提别的。杜君棠差点以为江帆在隐瞒什么,可江帆那双眼睛又太亮了,对他不闪不避,根本不像藏了事儿的样子。
彼时他问这话,江帆语气特别软,带着点倦意回他,没有啦,就只有那些啦。
本来是想让他放心的,却无端更搅得他发愁。
冬天天亮得晚,这个点儿外面很安静,屋里还那么昏暗。
杜君棠靠在床头,琢磨不明白。在恢复记忆后,因为他对自己的疑惑太多了,所以其实私下做了很多工作。关于A市那些查不出的生活痕迹,是他当初在回到C市后自己决定抹去的。就为了让江帆更安全。那会儿他能力很有限,根本没那么大关系,又不能叫别人知道,到底还是欠的彭筱烟的人情。
这事儿做得很干净,干净到他后来专程跑一趟A市去查都一无所获。所以杜君棠想不明白,究竟还有谁能发现那段过去,还知道用他来威胁自己。
那张纸上的内容杜君棠一字不落的都记得,他的学长此刻就好好地躺在他身边,可他还是那么不安——眼前的暂时安全让杜君棠更加确定,那个人在警告他。
他意识到自己正走在一条频受干扰的道路上,前方一片雾蒙蒙,而他甚至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何方,不知道是别人闯入了他的领地,还是他阻挡了别人前进的方向。
他只知道,有人盯上了他的阿拉斯加。他一定会让这个人付出代价。
64
屠越带早饭进公司的时候,其他人基本都还没到,丛阳趴在办公桌上补眠,脸歪着,哈喇子流了一袖口。公司的桌椅高差成心配成不适合睡觉开小差的距离,丛阳仗着自己资历老,偷摸着把椅子换成了可升降的,还带轱辘。屠越看着他睡成那样就闹心,一把年纪邋里邋遢。
他踹了一脚丛阳的椅子,那轱辘没卡刹车,椅子跑远了,差点给丛阳整得头身分离。
“操,嘛呀?”累还没睡饱,丛阳脾气挺大,睁眼就骂。屠越把一袋小笼包撂他桌上,他就把剩下的脏话给咽回去了,还眯着眼睛干巴巴地笑。
“吃吧,”屠越顶着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跟他说,“吃饱了好上路。”
这话也没错,说的是他们今天要跟着杜君棠去医院,协商背锅事宜,那群人八成是要他们老板和家属达成一致,签东西去。
虽然确实不像什么好事儿,但屠越这也说得忒难听了。
不会逗闷子就少说两句。丛阳心里翻着白眼,还默默给屠越竖了个中指。不过吃人嘴软,他咬了一大口包子,硬忍了想突突这个小老头的念头。
“诶,”丛阳看屠越站在他旁边也不动,拿手肘把人戳了下,语气挺飘的,没点平常处理工作时的稳重样儿,“你说这次要还什么都提不出来,咱是不是得从了啊。”
丛阳倒没叹息,可屠越听出来了,就是那么个味儿。他这个老搭档,风风雨雨这么些年,偶尔还是怂得像小耗子,愁得像大闺女。他说脏字了,骂:“从个屁。就你这心态,我看得提前退休。”
说别的能忍,说这不能忍。丛阳心里那点忧伤几下子就给怒气扫荡没了,他“嗖”地站起来,拿油手糊屠越的脸,跟着骂:“你妈的!怎么不提好兄弟共进退呢?”
屠越受不了脸上的油污,表情还是那个表情,就是眼里多了几分嫌弃,他扯了张纸,一边擦脸一边故意埋汰丛阳:“一个人走那叫单飞,咱两个人走算怎么回事儿?”
丛阳:“……”
他真想把吃进去的小笼包抠出来再包一顿,全他妈还给屠越。
办公室落地窗的视野很好,杜君棠刚签完一批文件,手碰了一下办公桌下方的抽屉,不过没拉开。昨天他收到了新快递,包得比之前更厚,那个人查了江帆,寄来的是江帆的资料。如果说先前那次还是含糊其辞,这次倒是直接点明了。不过对方始终没报出来意,似乎仅仅只是想向杜君棠施压。
而眼前,需要他表态妥协的只有一件事。
杜君棠食指一勾,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稍迟些,他安排好了公司的工作,才坐上斯宾特,和他几个下属一同前往中心医院。
既然那么着急,那就去会一会吧。
一路上,车上没人说话,江帆开车,杜君棠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丛阳和屠越始终低头,不知忙活着什么。到地儿江帆停车,屠越先下了,没和他们一起。江帆心里奇怪,不过没多问。丛阳在他背后和杜君棠汇报什么,听那意思,似乎是用了法子查薛炎那家最近的资金来源和资金去向。这消息得来不易,好一通折腾,才刚到他们手里——真的是刚,手机震动就在不久前,丛阳如今说的每一句都热乎。
这大半年,家里的钱大头儿都砸进薛炎这病里了,中间借款借了不少,还搞过众筹,不过数目都不算大。大开销在薛炎去世后就很少了,最近的一次重要开支是丧葬费用,这些账大部分都还算正常。其中比较奇怪的是,借款行为带来的几次数千或一万左右的金额数目在薛炎进入中心医院前,也就是没入院接受治疗时就存在了,而在薛炎入院之后,陆陆续续分批汇进薛炎数个直系亲属户头的金额数目总计有近五百万,但在公开众筹中,他们筹得的善款总和也不过十二万,这个出入太大了。就算真有什么社会热心人士,也绝不是这样献爱心的。
江帆立时明白了。薛炎这一家是来者不善。
他们三人下车,江帆手指勾着车钥匙走在最后,边走边调整呼吸,心知今天的谈判必不简单。
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快步跟上去,小声问:“老屠呢?”
丛阳看了眼他老板,又看了眼江帆,说:“去试试能不能在协商前,动摇一下薛炎家属。”
停车的地方到大门口有挺长一段路,江帆视力不错,老远就看见杜夏可,一个该在也不该在的人。他倒是挺放肆,连避都不避了。江帆心里嘲弄过,又觉得不怎么对劲,毕竟那么大笔钱,不揣着自己花,拿出来搞这种曲里拐弯的内讧,真不像杜夏可会做的事儿、
杜夏可原本也是要进去的。大概是转头的时候蓦地看见他们一行人,犹豫了,才在进和不进之间选择了不进。杜夏可站在门口等,脸上挂着的笑意味不明,不过十成十不招人待见就是了。
大门口的,明着给难看、说坏话太跌份儿,杜夏可开口时倒不怎么杵人肺管子,就是就薛炎的事儿跟他们闲扯几句,他们仨里没人爱搭理他,基本净听他叨叨了。
“唉,怎么这么突然呢?我那天跑了趟老爷子那儿,正好消息传回去。老爷子当时没吭气,不过脸色一下子不好了。还好最近不是什么敏感时期,不然这事儿得闹翻天了。”
“临时小组给出的方案短期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咱们今儿把最重要的这一环走完,估计就能歇口气儿了。”
杜夏可和杜君棠并排走着说,丛阳和江帆只能往后面挪挪。江帆恨不得后退一步再一步,他想起眼前这孙子找人虐待动物还刺激杜君棠他就来气,他怕自己离得太近,忍不住在这儿就给杜夏可一顿胖揍,揍完还方便,直接送那厮就医。
江帆于是缀在最后,隔了挺远,中间时不时还有人横穿过去,搞得他和前面仿佛两伙人似的。他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路过导诊台,听见有人用嘴发出“噗嘶噗嘶”的声音,跟小学生打暗号似的,朝他来的。他又看见那个朝他要锦旗的小姑娘。脚步没停,只是刻意放慢了,江帆往那边看去,只见那小姑娘猛眨眼睛,频率快得跟里头进东西了似的,她用口型悄悄说,“院长今儿来啦!”江帆并不太意外,点了点头,跟小姑娘比了个OK。
走过导诊台也就几步路的事儿,江帆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他想起自己上车后就开了静音模式。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他们铁杆工作小组的消息。可怜的不招人爱的杜君棠老板,贴心贴肺的宝藏班子就仨人,拉个群上面人数都只有个可怜的“4”。
是屠越发来的一段语音。
江帆在后面看见杜君棠边走边挂上自己的蓝牙耳机,挂在没杜夏可的那边。
杜夏可和他们一起坐电梯,在六楼时分开,临走还说了句等会儿见。
江帆也在听语音。那声音不大,但音量调到百分之八十,就能听清里面在说什么。
“你还拿着这玩意儿干嘛!”
“当时医院送的……人说不往回要了,直接拿走就行。这毛巾质量多好呀,我瞅着不错,就一直揣包里了。”
“唉,贪这点儿?等我回去给你买个百八十条!赶紧把这玩意儿扔喽。”
“有钱也不是这么使的。别整得跟暴发户似的,咱就是普通家庭。”
“嚯,”那边闻言闷闷地笑起来,“现在可不就跟暴发户似的么。诶你听我的,等会儿麻溜扔了,别把这个搁包里了。”
“行,知道了。”
……
杜君棠听语音似乎比江帆早几秒,在江帆刚听过一半时,就看见杜君棠捏着手机,勾了勾唇角,说,还真是意外之喜。
铁杆工作小组不断跳着提示,丛阳和屠越简明扼要、你来我往地聊了数次。江帆每看一条消息,心就扑通扑通地、兴奋地跳。
这是屠越在厕所隔间录到的,再出来时,薛炎家属已经拐过楼道,混在候诊的人群里看不清了。
顺着道儿,屠越把厕所和走廊的垃圾桶都看过,没有发现。
“丛阳。”那边还聊着,杜君棠忽然出言打断。他不动声色,抬了抬下巴,视线落在一个中间闪着红光的电子探头上。
“去监控室。”
讯息的传播比风还快。一夜之间,沉底数日的话题因为走向反转而重出水面,热度飙升。
65
监控录像一路追着薛炎的妈和他亲哥,他们压根儿没把东西扔在医院里。
屠越在医院外的垃圾桶里找着了一沓前天的报纸,报纸里包着一条半新不旧的毛巾。厚实,干净,还有股肥皂香,应该是用过之后又洗过。毛巾的左下角有一行小小的刺绣——C市第五医院。
癌症,五院。
江帆心里好像立了口大钟,被什么敲动了,“当啷当啷”地响。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咖啡厅外无意看到的画面,坐在杜夏可对面的那个人,是林秘书,樊沛的林秘书。接近真相的紧张让他心乱如麻,不过他没什么时间调整情绪了,六楼会议室的大门近在眼前。
翻了会儿垃圾,让他们误了时间。会议室里已经有人在等了,临时小组的代表、薛炎家属和杜夏可。那代表看起来挺不像那么回事儿,只是在看见杜君棠进来时,立刻站起来笑着打招呼。杜夏可没动,就坐在原处,坐没坐相,一副轻松自得、胜券在握的模样。
江帆的视线穿过他俩,落在靠后的薛炎家属身上,一男一女,正是他们在监控中看到的那两个人。中年妇女大概视力不好,看他们时得虚着眼,费劲儿半天,却看见屠越手里那一卷报纸,顿时脸色剧变,一只手哆嗦着,去抓他大儿子的手腕子。那男人也是满脸写着糟糕,手放在大腿上,攥着自己的裤子,一条腿无意识抻出去,仿佛随时准备逃跑。
手机内的语音以最大音量外放。杜夏可还坐在那儿,只是坐姿渐渐端正,神情震惊,边听边愣神。没人敲门,大门忽然被推开,中心医院的院长杜远衡迈步进来,他年纪大了,步伐却很稳,扫过众人的目光是淡淡的,最终将目光停在了那条不起眼的毛巾上。
告知媒体是他们商榷后敲定的。
薛炎家属不配合。就毛巾这事儿,他们非说是薛妈之前去五院看病时拿的,跟薛炎的病没关系。丛阳直言,免费送毛巾是五院五十周年庆回馈礼,赠送日期都是特定的,那阵子有没有看过病,去五院系统里查查就知道了。这话说完,那二人明显一愣,张着嘴,却好像失了声,半天憋不出一个屁。再往后,甭管问什么都装死似的,当没听见,还总想找法儿溜走。
杜夏可也哑巴了。人站在他们这一边,却说不出半句审问的话。江帆瞧见他紧张地摆弄着手机,不禁皱起眉头。
杜远衡直接私下联系了五院的一把手,对方矢口否认,称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他们就一帮普通人,疑点推到了这里,也不该他们再插手了。只是思前想后,或许当初土地上那个被炸弹炸出的大坑,此刻由奔腾的浪潮来覆盖,才是抚平创伤的最优解。他们需要群众获得新的记忆点。
故而他们不仅第一时间联络了警方,顺道还联络了媒体。
“非法人体试验”的老梗被人们抛诸脑后,薛炎之死变得疑云重重,大众开始重新审视整件事的经过,部分案情细节被坊间传得神乎其神,越走越偏,不过主流上,最终的总结无非有二:倘或薛炎是因自身病症恶化而死,那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对中心医院的栽赃嫁祸;倘或薛炎如其家属曾经所说,确有医治生还的可能,那这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谋杀。
评论者们无不唏嘘,无论哪种结果,拿了好处的薛炎家属一定都做了帮凶。
这可比事件刚爆出时那些玄幻的说法真实多了。
局子里,柏丞和归海庭的加班来得猝不及防。原本晚上都准备好去荒郊玩露出拍点小视频了,结果他们一听是什么事儿,顿时也没了抱怨。大家一个圈子,如今也称得上好友,好友清白,自然是能帮则帮。之前那边选私下调解,他们不好再插手,没帮上什么忙,这回案子又落到他们手里,那非卯着劲儿往下查不可。
他们将要离开医院时,杜远衡正坐在主位,低头用眼镜布擦镜片,动作很慢,听见杜君棠客套地辞别,他没抬头,专心做着手上的事儿,嗓音浑厚,语调又很平,叫人听不出情绪,“要收拾就赶快收拾,别再生事端,把医院整得跟大剧院似的。”
杜君棠听明白什么意思了,朝杜老爷子点点头,带着自己的人往外走。
丛阳和屠越回公司接着上班。杜君棠带着江帆回家,他想重新再看看樊沛那台电脑里的东西。
消息发酵在大家刷手机的晚间高峰期。警方的动作也格外迅速。樊沛的麻烦来得很快,他藏在舆论后面,可压在他身上的麻烦比舆论的威胁更可怕。
五院的高层最先联系他,紧接着是药监局给他质检报告盖章的,还有他的合伙人。
或许十几个小时后,警察也会来。
烟灰缸里攒了一大把烟屁股,樊沛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不正常,焦虑使他产生强烈的呕吐欲,他手指有些抖,把手机屏幕上的消息划掉了。林秘书关切他,为他递来一杯白开水。他以为自己会突然爆发,可是没有,他竟然还能默默劝自己冷静。
“这些年辛苦了,”樊沛沉着嗓子,原本根本没想说这话,可他却被那杯水扰乱了,“你尽快办离职吧。”其实如果真查到他头上,知情最多、协助最多的林屈根本也逃不了,可他只想着,现在能离远点就离远点。
林屈摇头,又上前两步,鞋跟踩在地上发出响,她说,“不是这些年,是六年。”
樊沛愣了,却没有再继续坚持。他端起那杯水喝了一口,润润干渴的喉咙,靠在椅背上逼迫自己思考。
这批靶向药投入市场的事不会、也不能被揭发。这是他着手做这件事时最坚定的想法。可樊沛没想到,江帆是变数。他所信任的这位曾经的特助,会在某个重逢故人的夜晚,偷走他的电脑,让他承受大半年的恐慌和危机感。他布局筹谋,而这一切,就在此刻,在他面前,彻底崩溃坍塌。
樊沛恨透了江帆,不只恨他为自己带来的麻烦,还恨他的背叛。正如同他无法忍受一个清高自大又出身卑贱的杜二少总是走在他前面一样。他讨厌失败,讨厌落于人后,他的年轻和他的急功近利紧紧纠缠在一起,推着他向前。他从未犹豫过,从未后悔过,才走到了现在。可这些或许很快就要被毁掉了。
他甚至会回想,如果最初不是因为江帆,这条路或许根本也不会走成这样。
樊沛记得,在他找上薛炎一家时,他根本没想要薛炎死。
那次他去五院等人,请人吃饭,亲自送辛苦费,正撞见薛炎的妈要给医生下跪磕头,再求几天宽限。薛炎的癌挺严重,可那时病情尚且比较稳定,只是家里经济条件不好。
彼时樊沛心里没谱,正想布一颗子,机会撞得正好,他出钱,让薛炎一家去中心医院就诊住院。
他知道杜君棠的新药在做三期临床,还知道杜夏可和杜君棠不对付,所以他和杜夏可合作,套杜家的消息,他只想使些绊子,能让杜君棠伤了元气更好,那样杜君棠的手就更没可能往他这边伸。
杜君棠始终没什么大动作,时间长到他差点要放松警惕时,那人却忽然在某个时间点开始动手查他,他想起江帆,不知道那人在这件事中推波助澜了多少。樊沛总觉得,是江帆影响了杜君棠。
直到屠越在下游撬消息、打点人脉的动静传回樊沛这里,他彻底坐不住了。薛炎的病拖拖拉拉,要钱治,要人陪,长久的抗争让薛家人身心俱疲,他们反用樊沛要他们换医院一事跟樊沛磨叽,想樊沛用自己的关系给他们提供更好的药和更好的条件。樊沛魔怔了,他不知道自己引进的靶向药到底会不会害人,他觉得不会,那药国外的人都能用,用了也能治病,能要命到哪里去,又不是投毒。所以他给薛家人的是那批靶向药。有什么问题?包装和他们在用的药都一模一样。
再后来,薛炎死了。死的正是时候,再迟些,屠越不知道要从分销商和药厂那儿查到什么证据。药监局那盖章的老头和他说话时恨不得杀了他。是,他闹出人命了。没有巧合,不是病症的复杂性,樊沛从侥幸心理中清醒了。害死人,这不是一个两个人能扛下来的小事。樊沛没有退路,只希望能借薛炎的死对杜君棠一击致命。
可樊沛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尽管在此之前,他已经在竭尽全力地进行收线工作,停产停销,销毁库存,可已经在市场中销售流通的那批靶向药因为和现有安全靶向药包装相同,根本无法分辨了。这份铁一般的证据仍然存在。
——无法分辨。
樊沛的想法顿在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警方已知的,不过是薛炎曾就诊于五院及薛炎的死极有可能是人为。他提供的药是私下给的,连薛炎家属都不知道里面的成分不同,而薛炎的尸体已经被火化了,真正的死因更是无从查起。而最关键的证据无法分辨,连他自己都认不出,不说那些警察会不会发现是药的问题,就是发现了,他们又怎么能想到药盒里面的东西不一样?更何况那两种药的药效非常相近。
真正能猜疑到药上并有所行动的,只有曾看过他真正质检报告、一直派人调查他的杜君棠,和那条讨人厌的狗。
樊沛垂着头,藏起眼里前所未有的、疯狂的躁动,他不自觉地手握成拳,手心里是他在思考时拿着把玩的袖扣,他紧紧攥着,那东西硌着皮肉,他却麻木得好像感觉不到疼。
他想,只要能让杜君棠乖乖闭嘴,他就是安全的。
66
樊沛的笔记本电脑里,除了最初发现的那几封和国外公司往来的电子邮件,一些早年的数据,几份无关痛痒的小合同,几乎没什么有用的东西。这应该只是他在使用的其中一台电脑。最烦人的是樊沛的文件摆放习惯非常差,通常只是简单分类,还没什么条理,导致处理信息时的工作量倍增。
无所获时,杜君棠就盯着那几封电子邮件。国外那个私人邮箱发来劝诫,想来是知道这款靶向药潜在的危险的,那么这家公司对樊沛的行为究竟又了解多少呢?
杜君棠心里没谱,吩咐丛阳想办法用官方渠道联系这家国外的公司,就说想拿下这款靶向药的代理权。丛阳效率很高,工作能力完全配得上工资水平。对方消息递过来时,杜君棠和江帆正跟肖男坐小圆桌上吃饭。这些天要商量的事儿太多,闹得他俩一劲儿往外跑,不断走动斡旋,都没睡过一顿好觉。
这地儿是肖男和章昭的家,俩大S,屋子和普通家庭没啥区别。阳台边儿上的盆栽垂头丧气,墙角旮旯有盆勉强还算生机勃勃的仙人球。客厅的液晶电视落灰,茶几下面塞着一次性纸杯和没拆的袋装瓜子,茶几上面扔着两本学术刊物和一本字迹丑绝人寰的教案。不齐整,但是挺舒服。总之家是什么样,这儿就什么样。
小圆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排骨冬瓜汤,白气儿徐徐地飘,闻着特鲜。碗里的米饭也蒸得刚刚好,饭粒饱满晶莹。可桌上的人没一个有胃口。这趟名为吃饭,实为想招儿。
章昭从厨房走出来,刚洗过的湿手在腰间的围裙上胡乱揩了揩,看一桌子菜没怎么动,语气挺不高兴,“嘛呀,来一趟就奔着糟蹋我呢。”
这话说的。江帆看了一眼这老不正经,赶紧又把目光收回来。肖男压根没搭理他。可江帆看见了,正歪着身子翻文件夹找资料的肖教授,听了章昭那话,就腾出只手举筷子夹菜吃。
杜君棠向章昭投去个客套又歉意的眼神,章昭朝他扬了下下巴,意思是说着玩儿的、多大点事儿。
“对方回绝了,还说明了他们在中国的代理是樊沛的公司。樊沛拿到的是国内的独家代理。看样子是没觉得樊沛这边有问题。或者知道了,当不知道。但据我推测,这种可能性不大。”杜君棠说这话,眼睛看着肖男,肖男还在垂眸研究手里的文件夹,在听杜君棠叙述时,时不时点点脑袋,示意在听。
等他说完,肖男才抬起头,镜片在某一个角度泛紫光,“咱们有办法拿到这家公司靶向药的样品吗?”章昭在旁边摸他的肩膀和后颈,肖男抿了口刚盛好的汤,慢条斯理地解释,“之前上面不是要查咱们新药,这事儿让我留了个心眼。假设薛炎的死和药有关,那不是我们的药,就只能是其他的药。就当我想撞大运吧——前儿我拿着薛炎的全部药单挨个排,排得我都要歇菜了。然后有天,医院里有个相熟的医生告诉我,他手下有个病人,和薛炎一个病,当初俩人的病房还有点近。薛炎家属试图向他兜售过一款靶向药,价格比他以前看过的都低,那一家说是在这方面有熟人,所以能拿这么便宜,卖他当同病相怜互相帮助了。这鬼话他没怎么信,不过对靶向药来说,那个价格又确实很便宜,他就买了一盒,但当时他咨询了医生,医生暂时不建议他服用,就没吃过。”故事讲到这儿,章昭又催肖男喝汤,大概怕放凉了,肖男被后面那只不知轻重的手捏得有点疼,回头放了个不乐意的眼刀,章昭不敢闹他了,就朝他干巴巴一笑。
“我把那盒药搞来了,不对,怎么说……借来了,查了查。确实是靶向药,不过成分参数似乎都有点奇怪。”
杜君棠认真听完,口中喃喃地念,“靶向药。”他顿了顿才道,“质检报告有问题的话……问题大概就出在这里。这药应该就是被樊沛改头换面、送进五院的那批。”
江帆听完一圈,飞快串起从前已知的信息点,赞同地点点头。
杜君棠顿了半晌才接着说,他大概刚想起什么,神情有点懵,压着嗓子,“还记得让我们产生怀疑的,五院几乎同时期死掉的那几个肺癌晚期患者吗?”
像一颗石子掷在湖面上。屋里很安静,心口却霍地有“扑通”一下的感觉。
没了。人就这么没了。病魔这样张牙舞爪地侵蚀过的躯体,伤痕累累,气息薄弱。江帆忽然就想起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教师,和她哭到声嘶力竭的小女儿。仿佛痛苦的终点还是痛苦,希望在绝望的狂风中只是一片飘零的叶,这些都是真的。可决不能否认的是,他们之中,一定还有人拼着咬碎最后一颗牙的决心,想要活下去。从每晚闭上眼那一刻起就开始乞求,乞求天明,乞求苏醒,乞求翌日的太阳。
没有人不畏惧日复一日痛苦的折磨,只是并不是每个将死之人都该被判“顺理成章地死去”。
车里,杜君棠叼着根烟没点,手肘支在车窗边儿上,闷闷地坐着。不酷,还有点儿可爱。江帆心知他不好受,陪他闷着。丛阳那边已经知会了,事儿不是难办的事儿,如果情况和他们猜测得差不离,又有柏丞出手相助,那问题已经算解决了大半。只是心里的坎儿着实难迈。
杜君棠从来都知道死亡是件沉甸甸的事儿,而在医疗行业,这份沉甸甸就藏在俯仰间,藏在每时每刻里。诗词歌颂着生命的顽韧,可在这里,生命只剩脆弱,和一点点无法割舍的奇迹。他想起自己最初选择的视若无睹,想起过去和肖男谈论时的云淡风轻,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世界没有规定人们必须对外物贡献全部热情,可对同类的苦痛完全冷漠麻木,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他不是临床一线工作人员,他只是个商人。这些似乎离他有些远了。可当杜君棠意识到有生命的踪迹曾如长线丝缕穿过他指缝,他疏忽了,长线断成灰烬,心中就升腾起一股莫大的不甘。如果彼时他稍稍坚定一些,握紧双手,或许能留住什么,即使什么也留不住,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茫然。
江帆没发动车子,试探地伸出手,手指挠了挠杜君棠的手背。他把声音放轻放缓了,说得特别温柔:“您想抽烟吗?想抽我给您点上。”
杜君棠像被这一声叫醒了,抬眼盯着江帆,感觉到江帆摸他的手指犹犹豫豫地想要收回去,可江帆没有收。杜君棠摇摇头,把未点燃的烟从嘴里拿出来,滤嘴被他咬出一道印子。他没说话,就慢慢凑过去,凑到离江帆很近的地方,吻了吻江帆的唇角。
降下一半的车窗还没来得及升上去,外面天光大亮,江帆紧张得不得了,可他没躲,只是那只手攥住了杜君棠的手腕,越攥越紧。他手心出汗了,暖烘烘的,腻在他主人皮肤上,可他顾不得不好意思,他正做着更不好意思的事儿。江帆追着杜君棠吻他的动作回应,擅作主张地探出一点舌尖。他被杜君棠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可他又怕被人听见了,叫也不敢叫,只是求饶似的从鼻间发出一声很软的闷哼。
他们在狭窄的空间腻歪了许久。冬天,江帆感觉自己出了满身的汗,他压着身下的火,双手扶在方向盘上等劲头过去。耳朵红着,还得支棱起来听杜君棠臊他。
“其实不抽烟也行,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怎么就一样了?那话说得别有深意。江帆不吭气,就是感觉自己快过热了,他一脚踩下去,车跑起来,车尾的排气管都替他冒烟儿。
67
等待样品到手的时间无端让人觉得漫长。新闻连挂了几天,哪怕是对这方面不感兴趣的,凭推送简介都大概了解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证据还在搜寻中,一时半刻给不出定论,进度也推得缓慢。五院领导被请去好几次了,可横竖也找不出五院非要这样大费周章搞臭中心医院的有力动机。薛炎家属则是被扣住了,账户也正在被查。先前丛阳他们查账时使的手段不正当,也就不方便报给警方。
杜君棠和肖男这边讨论多次,也私下问过柏丞的想法,确认他们的推测不是主观臆断,并且具有相当的可能性,杜君棠于是决定正式走一趟局子。案子正等着破,这种关键环节还是应该交由警方处理,对证据链的形成或许也更有帮助。
他和肖男一起去的。江帆被留在公司了。多事之秋,公司被前儿的事折腾得够呛,江帆被逼干回老本行,坐在老总办公室的老板椅上写策划案。他想回自己的破地儿,可杜君棠让他留这儿,他坐得战战兢兢,屠越还在公司呢,他生怕叫人撞见了,以为他要趁虚而入、谋朝篡位。
快到中午吃饭点儿的时候,江帆心痒痒的,想他主子想得不行,没忍住发消息问杜君棠午饭在哪儿吃。挺简单一事儿,可江帆觉得有点那什么,黏糊得不行,他斟酌措辞就斟酌了许久。手机刚放下,一通电话打进来,蹦出来的名字是言简意赅的仨字儿“导诊台”。
他想起来了,是那个人挺逗的姑娘。电话是上次去中心医院交换的,找着毛巾那次,那时情况挺乱,只记得换电话了,他连那姑娘的名字都忘了问,只好存“导诊台”。
江帆把电话接起来。小姑娘在那边急,哭得吭吭哧哧,江帆以为怎么了,劝了半天,才把全乎话劝出来。原来是不知道谁跟上头举报了她,给她安了个十分扯淡的罪名,医院不仅不核实,还真要辞了她。她家情况又特殊,只剩她和她姥姥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断了收入,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她琢磨江帆多少和医院上面有一些关系,希望江帆能帮帮她,看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江帆捋完这事儿,就觉得八成是杜夏可整出来的幺蛾子。一想到对方可能是因为自己丢饭碗,江帆心里就挺过意不去。乱定罪这点其实很好抓问题,有没有犯错,正经查查就清楚了。他看了眼时间,停下手里的工作,已经悄没在今日工作事项中多加了一样。
江帆问:“你现在人在哪儿?医院吗?”
“没……”那小护士还抽抽着哭,“在我家,离医院两站路。”
也是,哭这么猛,怎么也不像在公共场合。江帆关了电脑,单手盖上笔帽,“行,我现在去找你,咱俩见了面说。”
挂了电话,江帆把桌上散开的文件整了整,分类夹在文件夹里。这事儿肯定是要知会老板的,江帆翻翻手机,发现杜君棠并没有回复自己那条信息,有点郁闷,可他还是给杜君棠拨去了电话。
这一通电话等挺久,没人接,忙音“嘟嘟”个没完。江帆心里嘟囔,这去一趟可真够辛苦的,忙到这会儿。遂将电话打给了正盼样品跟盼儿子一样的丛阳,把这事儿说了一遍。丛阳说,想办去办就行了,报老板的名儿,话说重点儿,给医院施施压,让他们按程序走,没犯事不该走就把人留下。
丛阳这么说了,江帆才算彻底放心。他拿起手机,准备跟护士说直接医院见,却看见那边已经先一步用短信把家里地址发了过来。想想算了,反正开车多两站路少两站路没什么区别。江帆走出办公室,正遇到要去吃中饭的屠越,二人一同下楼,屠越见他手里拎包,聊了几句。
屠越问:“那你下午还能准时上班吗?”
江帆琢磨这事儿大概费不了什么劲儿,回他:“应该能吧。”
屠越话不多,俩人也没说什么,到楼下就分开了。江帆坐在车里,在导航里输入地名,压着那声“已为您规划路线”,他驱车离开了公司。
下午,到点儿上班,格子间坐满了人。屠越看了两次表,最近那次是两点十分。江帆没回来,老板也没回来。丛阳被派了活儿,更没影了。屠越从办公区走过,正遇上个刚接完热水的下级,那人见他面色凝重,赶紧朝他点头道了声好。
待到三点四十,屠越纳闷,这怎么一点信儿也没有。老板他铁定管不着。他先给江帆发信息,问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没人回。屠越再打电话,已经是无法接通。
屏幕上的字密密麻麻看得他心烦,他松了松领口,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咖啡,稍平静了些,才接着做事。
冬天的太阳总是特别高特别远,稀疏的光在墙上打出影子,太阳缓缓向西斜,影子也跟着移位。江帆虚着眼,眼皮太沉了,眨许多下眼前还是模糊的,他感觉那影子在他视网膜上跳动,一小片黑色,他甚至不能辨认那是不是真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四肢想动,但又不怎么听使唤,身体沉沉的,像被鬼压床。他在做梦吗?
里屋有人说话,音量不高,但也没压着嗓子。
“爆破范围多大?”
“打听到的是整个楼群,药包具体怎么分布就不清楚了。”
“万一……”
“嘿,哥,哪儿那么多万一,只要人进去,楼塌了,炸不死也得被压死了。”
江帆又极缓慢地眨了眨眼,影子不再跳了,它就停在墙上。屋里没开灯,这里也没有窗户,光是从半掩的门边溜进来的。但它似乎在逃,在江帆迟钝的反应里,他眼里的影子和光都变得越来越短。太阳似乎要落下去了。
68
本来以为挺简单的事儿,走起程序又变成短话长说。柏丞没出面,但应该是提前知会过,两边沟通起来问题不大。杜君棠和肖男在警局吃的盒饭。刚来时手机关机,中间被拿走采集信息,临了还了。
警局门口,杜君棠开机,看到了三个多小时前江帆发的信息。
“您中午回公司吗?”
杜君棠弯着眼睛笑了一下,被肖男看见了,觉得这画面挺诡异。
肖男问:“怎么?事儿还没成呢。有什么好乐的也跟我说说?”
杜君棠本想回电话,见时候不合适,就回了条短信:刚忙完。今晚一起回家。
“早知道不跟那磨叽那么久了,”杜君棠拿着手机,跟肖男一块往停车的地方走,“中午那会儿我家狗还想等我回去吃饭呢。”
肖男难得露出点“受不了”的表情,“哦,我家狗乖乖车里呆着呢。”
话音刚落,远远的,章昭跟呼应他似的,从一辆黑色卡宴的车窗里探出个脑袋,傻不愣登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挥手。
杜君棠有点后悔把江帆留在公司里做策划案了。在哪儿不是做,就应该把人带过来,在这儿等着他。
他可没心思看章老师和肖教授腻歪,他就想赶紧回公司。站在八丈远的地方,杜君棠不太走心地也朝章昭挥手,算作招呼。这边跟肖男说了一声,就朝自个儿的车走去。
杜君棠极少自己开车了,坐在车里不太习惯。他累得有点懵,就靠着椅背醒神,手里系安全带的动作倒还算利索。“咔哒”扣上,他听见手机铃响震动,还以为自己幻听。
车载广播有准点报时环节,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整。
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段话和一张照片。
照片似乎拍得很匆忙,画面有些重影,拍的人像,却看不见全脸。只有脖子上那根带铆钉的皮革choker格外扎眼。
屏幕冷冰冰的,杜君棠的心像忽然停跳了似的,他梗着一口气,眼里的光变得很沉。
那行字像杵在了他脊梁骨上。
“你明白一个人没有退路时会怎样吗?”
杜君棠降下车窗,让冷风灌进来。他压着怒火,冷静地拨出电话。那边不知有意无意,许久才接了起来。
没等对方开口,杜君棠就冷声道:“樊沛,你想我做什么?”
那边沉默着,沉默太久,久到杜君棠终于耐不住脾性地催促。樊沛的声音传过来,低而疲惫,却有些略占上风的快活,他警惕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联系过警方吗?”
杜君棠明白樊沛在指什么。樊沛的靶向药。
他扶着方向盘,一点点梳理思路,他不知道对方知道了多少,于是没有撒谎,“刚联系完,现在在警局门口。”
隔着电话,他模模糊糊听到磨后槽牙的声音,樊沛忽然很低地笑,没有起伏,低笑时还有些几近解脱的吐气,“你不信我会搞他?”他慢腾腾地叙述,像在讲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我早该发现的,在他偷走我电脑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给他下了镇静,如果他没看见你,我指不定早把他上了。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贱到当别人的一条狗。这次我给他注射了麻醉,我也不知道剂量多少合适,就打到他死吧。死了一定会更乖。”
杜君棠听出樊沛有意在激他,他沉着气,心中却早已乱作一团。长久以来的经验,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波动即将进入无序。可他明白,他要守住理智。江帆在等他,他的小狗还在等他。而他再也不想让江帆等待了。
“你别碰他。”杜君棠的声音里有十二万分的郑重和情深,他不屑掩饰江帆于他的意义。江帆是什么?是注定落在他脚边的尘埃,构成他荒凉一片的宇宙里,满目的星辰。
杜君棠忽而目视前方,眼神坚定,却还是那般低沉的口吻,“我能帮你全身而退。”似乎知道樊沛不能相信,他如同谈判般开口,“我们至今还没有拿到国外公司的样品。没有得到最终的比对结果,就不算盖棺定论。我会利用系统内的关系,骗取信任,证据造假。他们的已知信息其实还是不够完整,线索也不算清晰。即使他们要重过一遍审查流程,我会想办法伪装成是我企图脱罪不成,我会替你抗下所有罪责和后果。如果你害怕有闪失,在我进去以后,我会让手底下的人帮你举家移民。”
电话那头又陷入死寂。杜君棠能感觉到,樊沛甚至比他没底,可这更让他恐惧,他不知道没底的人会不会发疯。杜君棠在这场交谈中,意识到江帆应该暂时安全,也意识到这安全太微茫,他心中煎熬无比,像是把自己身家性命都要推出去做赌注,“别动他,我会帮你的。你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对吗?”他仰着头,看着车顶,觉得这世界正朝他压下来,可他只怕这世界少了江帆,其他什么也不怕。
杜君棠举重若轻地威胁道:“如果他出事了——你怕死吗?”他倏忽闭上眼,认真回忆起数年来麻木又萧索的岁月,每一支曲子都没有音符,可江帆来了,就像天赐的礼物,他带着一点尘埃落定的决绝说,“我不怕死。”
69
地点在老城区和新城区交界处,很偏。樊沛约他五点二十五在那儿见面,要具体谈谈。杜君棠要求樊沛带上江帆,樊沛拒绝了,但答应见面时会让杜君棠确认江帆安全。
杜君棠完全不信樊沛的鬼话,但他知道,他得照做。
车窗重升上去。杜君棠的沉着在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就几乎全部溃散了。他趴伏在方向盘上喘息,清晰地听到加快的心跳声。他想吃药,可车上什么也没有。他最宝贝的药被人偷走了。他痛苦地低吼了一声,眼睛瞪红了,逐渐开始生理性反胃。可他连干呕的动作也没有,只是凭着一股劲儿压着。杜君棠埋首在一边胳膊上,另只手垂下去,哆嗦着,他疼得难受,就用手指尖去够左脚腕,那儿有他的红绳。江帆为他求来的。
暴雨天,江帆第一次向他下跪,吻他的鞋尖。
他都记得。他记得江帆委屈痛苦的眼泪,这一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样爱他。
杜君棠的手轻轻碰在那儿,一下一下地蹭,克制着狂躁的情绪。
车里渐渐安静下来。杜君棠支起身子,沉默着抹了一把脸。他的手已经不抖了,在拧开瓶盖后,杜君棠喝了两口水,压住想吐的感觉。
车子飞速地驶了出去,似乎全世界的喧嚣都平息了。
杜君棠的许诺烙在心上,他多想说给江帆听,以后,未来,属于他们的每一天。
小狗,你永永远远都不会再被丢下了。
这座城市渐渐变得灰蒙蒙,晚高峰前的蠢蠢欲动为它增添了些流动的气息。行人的残影短暂留在后视镜里,杜君棠偶尔被红灯挡了去路,手指尖会死死抠着方向盘。一个小时到达耀安大厦不算太难,只是等待的时间太消磨人的意志。车越开越远,繁华街景被抛在了身后。道路变窄,杜君棠踩着油门,飞驰着,余光却恍惚察觉到自己超过了一辆老旧的五菱宏光。似乎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他忽地有些发懵,却不敢在驾驶时跑神,那感觉一纵即逝。
杜君棠在路边停下了车,扭过头去看,那辆车像一个小点,拐进后方的岔路口,开远了。已经接近耀安了。杜君棠扶了扶额,思索着。
在他们的对话中,樊沛一次也没有强调过不要报警,一次也没有。
若非樊沛太过自信,那就是——他或许根本就没想着有机会逃出来。
杜君棠意识到这一点时,瞳孔骤然扩大。江帆不会安全。那个人已经疯了。
电话拨给了屠越,杜君棠唯恐这部手机已经有问题,他只在接通后说了三个字,“找柏丞。”车绝尘而去,直奔目的地。
他们开着那辆偷来的五菱宏光,转移阵地。江帆从注射到现在一点反应也没有,小护士被绑在后排的角落里,破布堵住嘴,哭也哭不出声,却在行驶的过程中不断踹车板。开车的大胡子男人回头骂了句脏的,威胁也要给她来一针,小护士不动了,嗓子却格外难受,弓着背剧烈地咳嗽。她记得这个男人,在江帆去医院跟她打听消息那天,江帆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导诊台。长头发,大胡子,挎着个包,不是来咨询的。在转身离开时,他拨弄了一下挎包的扣,包口敞开一半,又合上,在那转瞬间,她看见了里面的注射器。那时她并不太明白。想起这些,小护士倒在车里打哆嗦。
樊沛坐在副驾上打电话,隐隐能听出电话那头是一个女声,樊沛苦笑道:“要不是他的形容太完美,我差点就要相信了。”那头还在劝诫他,担忧他,语气谦卑而诚恳。樊沛叫她的名字,“林屈,我知道我跑不了了。谢谢你这些年的付出,已经足够了。”
大胡子驾驶着这辆年岁已久的破车,看一眼挂断电话的樊沛,大概被他心灰意冷的口吻吓得够呛,挺不客气地说:“哥,我拿钱只管办我该办的事儿,咱们有言在先,没商量好的我不干,你可别拉我垫背。”
没被敲晕捂耳朵的护士听得一知半解,她倒在座椅上不再挣扎,手腕被麻绳磨破了,在尖锐的疼痛中,她感受着胸口不断的起伏。后座的车窗被蒙住了,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往哪里,只觉得喧闹声在远去。
光坠下去,擦着桌沿,墙上的光束和阴影下滑,落在了水泥地上。江帆感到自己半边身子很凉,贴着地面,他闻见四周满是尘土的味道。
屋外的谈论声还在继续。江帆的体质很好,渐渐从昏沉的状态中恢复,先清明的是目光,而后是大脑。
他去找小护士时没有防备,等反应过来时,场面已经乱作一团了。他只记得,他被按在地上挨了一针。
“再跟你朋友确认一下爆破时间。”樊沛的声音。
回话那人似乎有些不耐,可还得耐着性子,“五点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您把心放肚子里吧,啊。”
“……别跟我这儿耍横,我就这么一次机会,你得……”
声音渐渐低下去,江帆听不清,四肢还有些没劲,他不敢妄动,怕闹出动静,惊扰那二人。他只好费劲地抻着脑袋,试着多听几句。
“耀安只有东门那边能进,其他地方拉了警戒,他肯定会起疑。”
“怕什么……那谁的项圈不是已经提前扔东门了么。我装的那个定位挺准的。姓杜的只要捡起来,就知道他有没有耍花样。到时候电话里,你骗他是监控都行。”陌生的声音很笃定,像拿了十成的把握,“他自己走进去,就是死了也赖不了别人。”
“送药的快到了么?”
那边沉默半晌,“路上呢,快到了。”似是还有些不确定,他问,“屋里那个……你真准备做了他?爆破的事儿你保不齐还能脱罪,你这要动手了,可难说了。”
樊沛的语气也带了些犹豫,只说:“先取来吧,放心,就算要给他注射,也是我来。只是你那药能行吗?”
“这你放心吧,专扎猛兽的,一管子下去没人受得了。”
……
江帆麻木地维持着侧身的动作,意识到自己脖子上的choker真的不见了。
他喃喃地念着那个地名,耀安。屋外的谈话声在一通电话后结束,有房门开关的声音。江帆看着屋内朦胧的光变黯淡,心也跟着坠下去。
杜君棠真是个笨蛋。
江帆知道自己害怕了,他是杜君棠的胆小鬼。他害怕得红了眼睛,反剪在背后的手在汹涌的压抑中挠出血痕。他怕死了,他怕杜君棠又分了太多爱给他。
他怕上苍不会再怜顾他,不会再给他七年的机会,放他追茫茫苦海中的唯一信仰。
他还没告诉杜君棠,他好聪明,早在收到choker的那个夜晚就识出了他拙劣的演技。
他知道他回来了,他的主人想起来了,想起自己养过一条狗——在飘渺的少年幻想里,在遥远的记忆里,他们说过喜欢,交换过未来。那是他们第一次知道责任和忠诚,知道认定是一辈子的大事。
他们找到彼此了。
八六,不是禁忌,是阿拉斯加最后的防线。
江帆咽下了所有苦涩和不甘,挣扎着坐起来,他的手脚都被捆住,束缚影响平衡,他试图观察这间房间,却东倒西歪地撞在了墙上。
“咚——”一声巨响,是屋外传来的。还有樊沛的惊叫。
半掩的门完全被推开,门口是那个小姑娘,喘着气,像只摇摇欲坠的蝴蝶。脸蛋已经哭花了,冲进来赶往他身边。
她一边为他松绑,一边解释:“我学过擒拿……那个大胡子我打不过,剩下的那个还行。”小护士眼里还蓄着泪,“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太怪我。他们拿姥姥威胁我。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江帆为眼前这变动惊愕,他垂眸,看见一双血淋淋的手臂,小臂上有块肉被削掉了,鲜红的血汩汩而下,淌进他指缝,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女孩儿为了挣脱束缚吃了多少苦。
“现在、现在刚刚五点,你们有证据对吗?”也许是痛的,也许是怕的,小护士掉着泪珠子,有些语无伦次,“这儿是一片小村子,听他们的意思,离耀安应该、应该不远……”
绳解了。血液重又顺畅流通,江帆勉强站起来缓了缓。
“姥姥还不知道怎么样……”小护士拖着那双受伤的手,道完歉又有点难过,她呼哧呼哧地喘气,“我能相信你,对吗?我这一路真的快疯了……你快走吧,等会大胡子该回来了。”
江帆一言未发,他不敢碰小护士的胳膊,捏着她一边肩膀往门口带,他感到自己的状态在逐渐恢复。樊沛倒在客厅里,暂时失去意识。江帆从那张破旧的小桌上拿走了车钥匙和他的手机。
大胡子取药取得不见踪影。江帆拉着小护士坐上了那辆五菱宏光。他的手机屏幕被磕碎了一个角,往下掉碎渣。屏幕显示了许多未接,还有杜君棠回他的消息。
“刚忙完。今晚一起回家。”
手机在下一秒彻底罢工,光亮熄灭,屏幕漆黑一片。
江帆逼迫自己忽略掉心中那些疯狂的冲动,做了个深呼吸。落日近在眼前,江帆把残忍的余晖想象成蜂蜜清甜的色彩,是杜君棠让他的世界变成不跑风的蜜罐。
他在心中轻轻回应:好,我现在就去接您。
70
下午五点十八,杜君棠到早了。
眼前的楼群占地面积不小,边界延伸到视线略不可及的远方,只是楼层都不太高,楼体也十分老旧。主楼离得很远,周围是一片裙楼。
杜君棠在驶来的途中和樊沛打过两次电话,他仍然不能确定樊沛的态度,可他还是来了。他觉得自己很荒唐,又荒唐得很明白。那种沉重一瞬间从他肩上跑走的感觉,他像个十几岁的男孩儿一样不顾一切。他明知什么是危险,可他想江帆,他情愿为这样一次不舍,将他所有一切变成舍得。
车停在一边。杜君棠焦灼的情绪吹在傍晚的风里,和思念一道,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矮墙边生出杂草,塑料瓶和用脏的餐巾纸没有归处,散落在这片废弃的土地。杜君棠沉默着,蹲下身,光鲜的衣着沾了灰,他捡起了地上那条属于江帆的choker,静静发怔。
在杳无人烟的背景里,杜君棠蹲在那儿许久,没有起来。他吹了吹choker上的灰,反复用袖口笨拙地擦着那排小小的铆钉。似乎所有的爆发都没有意义,杜君棠难得无措起来,他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双膝,小心翼翼在choker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电话拨给了樊沛,杜君棠翻搅着一颗心,站起身。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和无法接通交杂在一起。他看着这片和江帆仅剩一些联系的老楼,收起手机,缓步向前。
他以为自己会装一脑袋复杂,其实不是。过往的记忆全被挤压成简笔画,从他第一次在学校偷看江帆的侧脸开始,他欣喜这是他的sub,到处都是喜欢他的样子,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流泪。他喜欢每次放学,和江帆走过长长的街巷。那时他可以和江帆在黄昏里做很多事。四季的黄昏都像秋天,生活没有离别。直到他们学会第一次说再见。
车刹在距建筑物五十米远的地方。副驾上的小护士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抓住了江帆的手腕。
“只剩两分钟了。”
江帆清晰感觉到那双手在颤抖。这儿仍然不是安全的距离。他一双眼睛亮亮的,解开安全带,他忽然问:“一直没问,你叫什么?”
“赵路明,”小护士又要哭了,她哑着嗓子说,“我叫赵路明。”
“好名字。”江帆轻轻推开她的手,朝她扬起抹笑,“等我出来,一定送你面锦旗。”
“开车走吧。”他打开车门跳下去,说,“谢谢你啊。”
江帆看见杜君棠的车了。那个笨蛋。
他向那片建筑飞奔而去,听见风起舞,像许多次他撞进杜君棠的胸怀。
天地震颤,一声响彻云霄的轰鸣后,远处的主楼如积木玩具般塌陷、倒坍。
如同末日来临,赵路明摇下车窗,绝望地看向那个远去的背影,在布满黄沙和碎石的灰暗世界里哭号着喊叫,哀求江帆回来。
主楼爆破强度大,配楼接连摇晃起来,爆炸声断断续续地响起,破碎,倒塌,到处都是飞扬的灰尘。
杜君棠手里捏着那条choker,头脑昏昏沉沉。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裙楼低矮的墙倒了下来,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木板,哪怕站在建筑间的空地也难以幸免。他被压住了,很难活动,似乎有一截钢筋插进了左腿,他疼得快失去意识。
大地始终在震颤,他好想知道江帆安不安全。
直到他听到江帆的声音,嘶吼,他忘记曾在哪里听过,他快心疼死了。
江帆几乎不相信自己真的找到了杜君棠,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浑浊的,在看见杜君棠时,压抑的一切又变成眼泪。
巨大的轰鸣从遥远的那边传过来,在片刻的沉寂里,江帆徒手掀开了压在杜君棠身上的重物,他用了浑身的力气,两只手都是被扎破的血口子,他累得瘫倒在杜君棠身边,像死过一般。杜君棠被剧痛折磨得揪住了他的衣角。
江帆听到了旁边的动静,可他什么也顾不上,就下意识用身体撑在了杜君棠身上,碎石块砸在了肩头,他痛到低吼。
他不知道下次巨响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杜君棠眷恋地摸着江帆的侧腰,确认他好,确认他是真的。他忽然狠下心来,把那条choker塞到了江帆手里,嗓音沙哑虚弱,口吻却严厉得像下命令,“拿着。你走吧,快点儿。”他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在浑浊里,眼睛很亮,很像流泪,他温柔地低语,“你得活着,学长,我要你一辈子惦着我,你得惦着我,知道吗。”他真的哭了,“我不想你死……算我求你。”
江帆抹了一把眼泪,脸上脏兮兮的,他在杜君棠的注视下慢腾腾直起身,很轻地说:“您太可恶了。总爱求我些做不到的事儿。”
烟尘和火光,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灾难。
几米的路变得这样长这样远,危险就追在身后,江帆背着杜君棠,手脚酸软,他只是不断地狂奔,几近突破身体的极限。直到一场又一次接近他们的震动,江帆狠狠摔倒在地上,彻底累到精疲力竭。远处是一片可怖景象,下一个药包可能就炸在他们身边。杜君棠再也不能劝服自己,在疼惜中愤怒地驱赶江帆。
江帆只是不许他从身上离开,紧紧拽着他,回以同样的怒吼剖白。
思念太苦了,太苦了,他不要没有尽头的等待,他只要他。
“杜君棠,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你别想再离开我!”江帆一边吼一边哭,委屈的眼泪混着脏兮兮的灰土划过唇边,全是苦的,他从没这样凶狠地对他主人免去尊称,只是凭着本能诉说,“谁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尽管试试看。”
就着摔倒的姿势,他重又直起上身,带着一身的不屈和倔强。江帆押上了此生最大的勇气,握了握杜君棠的手。
“我不要您装慷慨,主人,”他的眼泪快耗干身体里所有水分,可他快活极了,他做回了那条任性的阿拉斯加,“我爬也要带您爬出去。如果不能一起活下去,那也不过一起死在这里。”
“主人,我的绳索永远在您手里。”
江帆撑着身子,一步一步向前,手肘和膝盖在水泥地上磨出血迹。他像一条真正的狗,艰难地耗着体内最后几缕单薄的气力,驮着他的主人,不断前行。像闯入了旧梦里,可旧梦远不如眼下轰烈。江帆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从没想过自己打生死之界蹒跚而过时,会是这样平静坚定。他整颗心都是满的。
杜君棠的眼泪流进江帆的后领,他吻着他耳畔,攀着他颤抖的肩膀。
像再也分不开那样。
“小狗,这次我拉紧你了。”
一片许久不散的尘埃里,赵路明只听得到自己崩溃的大哭声。她已经坐进了驾驶座,却始终不愿离开,她不知道爆破范围究竟会不会波及到这里,她只是难过到已经无法思考。
当她看见尘埃里那两个缓慢移动的身影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觉得浑身的血都在这一刻滚烫起来。双手的痛感还那么清晰,像一把细针捣着她的肉。可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什么也想不了了。
看着眼前噩梦般的画面,赵路明踩着油门冲了过去,心脏都快不跳了,她哭着骂道:“他妈的,医者仁心,你要给老娘送十面!”
71
警笛声藏在呼啸的风里,由远及近,又听不大清楚。
赵路明开着这辆破车,踩着油门飙出几百米,耳朵边都是嗡嗡声。她还没从劫后余生的劲儿里缓过来,像刚拍了场枪战片,鸡皮疙瘩浮在皮肤上,血压爆表。赵路明怕出事儿,一车人没被炸死先被撞死了,于是开出一截就踩了刹车,让自己冷静冷静。她缩在驾驶室里发懵,后座躺着俩兴许还喘气儿的男人。太吓人了。
她眼睛哭得又肿又痛,耳鸣程度在情绪冷却后逐渐减轻。真的有警笛声。顺着声音,赵路明无力地瘫倒在车座里,偏头去看。三两辆警车、三两辆私家车、一辆救护车,跟车队似的往他们这边赶。赵路明心中欣喜,又叹息再叹息,她在合眼前回望后座,祈祷这俩最好不是什么在逃犯。如果是呢?她开始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她是不是要变帮凶了。管他妈的,帮凶就帮凶吧。赵路明一双眼越看越花,她太困了,太痛了。
有警察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赵路明想,真好,功德圆满了。
她渐渐闭上了眼,在半昏半醒中,被人抬走,还能隐约听见周围有人焦急地喊,“尽快撤离,现场不排除粉尘爆炸的可能”。
赵路明又想哭了,她痛得一动不能动,眼角火辣辣的,大概是进了东西,她连哭都没劲儿哭了,干脆倒头放任自己睡过去。
甭管谢谁吧。他们得救了。
这三人被送进医院时阵仗极大。大门口除了来看病的,还围了好几圈来看热闹的,都纳闷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啥也没瞧着,就被强行疏散了。
柏丞在警车边倚着,不方便拿纸,就用手蹭了蹭下巴和嘴边沾到的灰。那张脸太白了,留一星半点脏都特别明显。队里有个强迫症严重的小年轻想给柏丞送纸,可看着他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就被劝退了。
柏丞的电话是打给归海庭的。他主子在队里做的是文职工作,不用跟他们出来,但这么大个事儿,他得知会一声。
“杜君棠和江帆都已经送医院了,樊沛和他同伙也暂时被控制了。”柏丞看着自己鞋尖上的泥点子发呆,顺便思考还有什么可汇报的内容,“形势稳定,但后续工作应该不少。”
归海庭被他傻乎乎的样儿逗乐了,在那头低低地笑,“柏队,辛苦了。”
柏丞知道那称呼是在臊他,顿时不好了。他想起前阵子归海庭在地下停车场蒙着他的眼睛,逼他脱衣服,那时归海庭也一声声地叫他柏队。太讨厌了。他心虚地向四周望望,正经接住这话题,“好在有江帆那辆车。”
大概是太焦急也太匆忙了,江帆开往赵路明家的那辆车竟然见鬼地被那伙人忘记了。彼时屠越接到杜君棠的指令,很快就联系上了柏丞。监控显示,出公司后,江帆的车一路到赵路明家楼下,这之后,再也没挪过窝。疑点很明显,回放几次录像后,他们很快就发现了那辆奇怪的五菱宏光。
归海庭听出那人语气里的别扭,也就不在工作时间闹腾他了,换了寻常的语气,道:“老大,今晚能不能早点收工啊?”
柏丞回望了一眼跟前的中心医院,心想樊沛这次真算踩中了大雷,也不知要撬动这条产业链里多少环节和人员。无论如何,这次案件在侦破后,报道时前头铁定都少不了“特大”二字。
柏丞无可奈何道:“有点悬。”
睁眼的时候屋内一片漆黑,眼睛半天适应不了,江帆还以为自己挂了。很快反应过来不是,他动作很利索地起身,身体比脑子快,刚坐起来他就被痛得瘫回去。
他想起自己怎么醒的了。饿醒的。
等开了灯缓过劲儿,江帆看着这间单人病房,才算真的回神。他抬手按铃叫了人来,第一句先问杜君棠的情况。白衣天使本来不想说,被他撵着问了半天,才解释了三两句,说主要就是钢筋扎得有点深,做了清创,打了破伤风,没什么大事儿,现在应该还在睡觉。
江帆心里挺紧张的,“这中间,他就没醒过?”
护士歪着脑袋看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醒过,还来过一次你病房。”
江帆一下子皱起眉,“他那样怎么能来?”
护士好像觉得江帆在明知故问,她努努嘴,“坐电动轮椅呗。”
江帆又不别扭了,只是心里还好奇,往床沿挪了挪,一副要跟白衣天使套近乎的样子,他问:“就过来看啊?”
护士点头,应他:“啊。”
江帆声音渐小,他这才发现自己喉咙沙沙的痛,他嘟囔,“纯看啊?”
“啊。”
江帆伸手蹭自己鼻尖,好像接着问显得自己特那什么,可他还是问了,“就没趁我睡着说点什么?”
护士彻底被他这一连串问得一头雾水,“你当演电视呢?看一眼不完事了,那不还得赶紧推回去输液吗。”
江帆:“……”
江帆问:“现在几点?”
护士告诉他,“十一点四十。”
“还有吃的吗?”他挺不好意思的,问完这句不算,他干脆多加一句,“我也想要个电动轮椅。”
江帆想和谁混熟都不算难事儿。一会儿功夫,他就从白衣天使那儿听来好些话。下午他们这儿来了挺多人。杜君棠亲哥、亲爹、亲爷爷全来了,把他们部门吓得够呛,以为这得怎么着呢。不过也都来去匆匆。最后留下来看顾比较晚的还是杜君棠手底下的人。肖教授也来过,不过似乎手头上有要紧工作,很快也离开了。江帆猜测是那款靶向药的样品到了。
他还问了赵路明。小姑娘状态还行,醒得比他们都早,还吃了两大碗饭,估计给她吓够呛。江帆一时寻摸不到自己手机,不然他肯定立刻给屠越发短信,叫他联系人赶紧做锦旗。
闲扯白了一会儿,江帆也不要白衣天使照顾,抱着桶山药排骨汤,坐着电动轮椅,自个儿就往杜君棠病房去了。白衣天使着急,说明天再看也不迟,江帆跟她耍无赖,说不亲眼看不放心,怕自己工资没人给结。
两间病房有些距离,江帆穿过安静的走廊,在不断接近目的地的过程中,逐渐紧张起来。
他想,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不同了。什么秘密也没有了。
饭盒里面是汤,汤上面有个用来隔层的小碟儿,小碟儿上放着一个花卷。江帆的电动轮椅在病房门口停下,他不知所措,手指戳戳着花卷,恨不能把人家捅成蜂窝。
半晌,江帆怂得都要打道回府了。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沙哑的嗓子,扬起声调问:“谁啊?”
江帆闻言,忽然委屈起来,油然而生的委屈,他垂着脑袋,又向前挪了挪,几乎快贴上门板。他怕吵着别人,压着嗓子小小声地叫:“汪汪汪。”
72
门没落锁,杜君棠叫江帆进去。电动轮椅就这么骨碌碌推着他往前,手里是他的小饭盒,江帆觉得自己太糗了。
病房里很暖和。杜君棠坐在病床上,用着不知道谁给他搞来的笔电,屏幕荧荧的光很温柔,落在他脸庞。病号服的扣解了两粒,江帆先看见那人脖颈上两道浅浅的划痕,应该是爆破时不小心伤到的,而后目光移到锁骨,他捏着饭盒的手不自然地收紧,无端纯情起来,眼神飘忽。
江帆觉得自己好奇怪,他反手关上门,掩饰似的别开了脸。
杜君棠看了他一眼,问:“你腿怎么了?”
“没、没怎么……”江帆讷讷道,自觉从轮椅上站起来,走了两步,跟展示自己腿脚利索似的,走完就停在原处不动了。看着倒比出事儿前还拘谨。
江帆一双眼向上瞟完向下瞟,怎么也不看杜君棠。他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大好,可他太紧张了。他余光察觉到杜君棠合上了电脑。
“去,把门锁上。”杜君棠忽然道。江帆乖乖转过身锁门,脑子空空的,却听他主人又接了一句,“今晚别走了。”他一激灵,饭盒差点翻了。
“来,过来。”杜君棠大概是伤了之后虚弱,吐字时很轻,让人听着觉得软和。他朝江帆招招手,逗小狗儿似的把人招来。
江帆往那边去,这回也不坐轮椅了,走着过去,只是手里还一并推着那玩意儿。
杜君棠拍拍床边要他上来。江帆抱着饭盒发窘,轻轻摇脑袋,他心里面骂自己怎么回事儿啊,闹什么别扭呢,又不是没上过。
“我怕我挤着您腿。”江帆垂头,看着杜君棠,只是还不太看眼睛,视线就在鼻子到胸口之间打转。
杜君棠说:“那坐你轮椅上,别站着。”
江帆立时点点脑袋,又一屁股坐回去了。电动轮椅挪到了病床边,他们离得非常近。江帆觉得这房间更热了,热得他背后直冒汗。
“身上疼吗?”杜君棠问他。
江帆这会儿诚实了,他瘪着嘴,撒娇似的,“疼……还饿。”他声音低了下去,“可我想您。”
杜君棠看见他手里端的,把小桌支起来,从江帆那儿接过饭盒,放在了小桌上。
动作间似乎犹豫了一下, 可杜君棠还是伸出手,捞起江帆的下巴,腻腻歪歪地摸,给他挠下巴,手指辗过他的唇珠和嘴角,温存到极点。
江帆被这动作调戏得身心都要化成一滩水。他眯着眼睛,睫毛一下子就变得湿漉漉的。杜君棠凑近他问:“还怨我呢?”声音低得像悄悄话,还隐隐带了些委屈和讨好,说完就去摸江帆的腰。
太过分了。江帆的心都要跳出来,他最抵抗不了杜君棠这样对他,腻到骨血里,不那么凶狠,又十足的嚣张。
他明知道不是的!他明明知道!
江帆像中了什么迷药,四肢的酸痛都一点点被麻痹了,他轻飘飘的,顶着那副成年人的皮囊,在杜君棠摸过他下巴短短的胡茬时,孩子般软弱地求饶:“早不怨了……您别欺负我了。”他说这话时感觉羞耻极了,垂着脑袋,“等我好了,我好好伺候您……”
“装可怜,”杜君棠捏着江帆的下巴轻轻晃,逼迫他看着自己,“你是不是跟我装可怜呢?想尽办法要我疼你,你是不是知道我特吃你这一套啊……”杜君棠一句接着一句,堵得江帆只会耳朵红红地轻轻摇脑袋,连句否认的话都说不出。杜君棠被江帆这副好欺负的样儿闹得心都酥了,他去摸江帆的手,五指插进他指缝,扣住了。他问,“学长,是不是啊?”
江帆闻言,啪嗒就掉了一滴眼泪下来,落在下巴上,落在杜君棠手上。他这回真心疼了,一只手还那么握着江帆的手,另只手轻轻蹭着江帆泛红的眼角。他哄他,“怎么就哭了?白天不是还跟我耍横呢,现在变小京巴了啊。”
江帆吸溜了一下鼻涕,也跟着杜君棠那样轻轻说话,哑哑的,他说:“我等您等了七年。七年真的好长啊。”他原本是那样平静地叙述,却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瘪了瘪嘴,哭了。
“我知道。”杜君棠摸着他的头安抚他,嗓音也变得低哑。
“我甚至想过做回一个别人眼里的正常人,可我更想您。”
“我知道。”杜君棠终于探过身搂住了他哭得哆嗦的小狗,吻他的颈侧。
“您太坏了,您把我锁住了,还拿走了钥匙,我哪儿都去不了……”
“对,”杜君棠衔住江帆柔软的耳垂,咬了一口,如愿感受到江帆在他怀里发抖,“你哪儿都不准去,你永远也没法儿跟别人走了。”
“江帆,我把我从此往后短暂的几十年都给你。”杜君棠贴着他耳廓呼吸,低语,“听见了吗?我再也不要你害怕了。”
江帆有生以来的所有柔软心绪都要交代在这儿了,他被说得不好意思,湿乎乎地握着杜君棠的手找勇气,他稀里糊涂地回应,“听见了……我全部都是您的,一直都是,您要什么我都给您。”
杜君棠揉揉他脑袋,“那别哭了?小京巴。”
江帆一下子害起臊来,他胡乱抹了一把脸,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小男孩儿了。他觉得丢人,哼了声,“没哭。”
杜君棠盯着江帆哭红的眼睛,问:“那我哄好没有?”
江帆抿着嘴,被闹得一点招儿都没有,又不说话了。
杜君棠瞧着他那样就觉得好玩,把一根手指伸到他嘴边,“小狗来,咬我一口,嗯?”
江帆闻言,微张开嘴,露出小白牙和一截舌头,把杜君棠的手指叼住了。
“诶,你真咬啊!”杜君棠被咬疼了,但也没把手抽出来,干脆欺负起人,手指在口腔里搅合起来。江帆摸着他手腕,闭上眼舔了舔他的指尖,两颊微陷,享受似的吮吸了几下。
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的皮肤,他的身体。
江帆恋恋不舍地松口,舔了舔唇角,挺不服气地说:“我不是小京巴……听着一点儿都不酷。”
73
灯不是特别亮,也不刺眼,那光柔和得让人想入眠。
江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的,像个小学生。杜君棠手搭在支起的小桌上,给他掰花卷。江帆刚把喂进嘴里的排骨汤咽了,这会眼瞅着杜君棠的动作,将他主子的目的猜出了八成,觉得好难为情。
“您怎么变这么坏啊……”江帆音量一路往低了走,带了点鼻音,黏黏糊糊的,看着像埋怨的话,说出来全变味儿了。江帆是真的害羞,这害羞同情事里那种羞耻还两样。情景中渐入佳境后便没什么负担,被按着做更下流的事似乎也不会太为难。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清醒得很,他才刚和他的主人互相剖白心迹。
杜君棠对江帆的话置若罔闻,他捏起一小块花卷蹭过江帆鼻尖,而后拎起来逗小狗。他嘴里发出“啧啧”声,哄着江帆仰起头去够。
“学长,如果我确实都想起来了……你以前从来不说我坏的。我怎么欺负你,你都喜欢。我在公交车上顶着你,你还会自己扭屁股蹭蹭。”杜君棠像有了倚仗般,再没有一点儿原先的冷气,说出的话让江帆窘迫到难以呼吸,他偏又压低了嗓音撩拨人,“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儿叛逆啊?”
花卷蹭过江帆的嘴唇,又拿开,留下点碎屑,江帆探出舌尖舔了舔。他平放在膝盖的两只手揪着裤子,尽力地扬起下巴,露出修长的脖颈,吞咽唾液时还能看见上下鼓动的喉结。
杜君棠就这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欣赏着眼前的江帆。他好漂亮。顺从的动作,羞红的脸,绷紧的下颌线,慌乱时微动的鼻翼,喘息声,大腿上搅在一起的布料,攥紧的手,两腿之间起反应时的凸起。
杜君棠情不自禁地摸上了江帆的喉结,又划到领口单手去解江帆的扣子,直解到病号服的一边袖子从江帆的臂膀上滑落,挂在肘弯。江帆抖着睫毛闭上了眼。
“叫两声听听,嗯?”杜君棠哄着他,每一句话都快要了他的命,“都硬了……”
江帆好久不肯出声,只是还被杜君棠逗着仰头够吃的,直到杜君棠的手摸上他胸膛捏了捏,他才低低地“汪”了两声。一开口就全是情欲的味道,只叫了这两声,他就再不肯叫了。
“舌头伸出来。”杜君棠的声音带笑,他步步引导着,明显玩开心了。江帆丧气地睁开眼,无可奈何又软绵绵地朝主人这边望了一眼,他微张开嘴,探出了一点舌尖,嘴唇和舌尖都泛着水光。舌尖又朝外伸了伸,碰到花卷的一个角,江帆得救一般,下意识用牙尖叼住。
“别咬,”杜君棠在他耳边意味不明地下着吩咐,压低了的烟嗓性感得一塌糊涂,“学长,让我看你舔舔。”
江帆觉得自己如果是个充气玩具,现在立马得爆炸了。
那句话传进大脑的下一秒,口腔分泌的唾液就全往舌根去,他又紧张又害羞,浑身都在出汗,蠢蠢欲动的手终于在腿上呆不住了,无助地想抓住什么,杜君棠的手轻轻握住他,摸他的手心。江帆忍着爆表的羞耻,舔了舔花卷,这动作因为纠结放慢了,看上去倒像享受一般。
花卷的那一角被他的口水润湿了,杜君棠轻轻将那一小块投掷进他口中。
“你怎么这么乖啊。”杜君棠捧起江帆红透的脸,眼睛亮亮的,有点使坏得逞的小得意,还有点被暖化了心的欣喜。江帆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自己错过的日夜,那些灰色的过往带着灵气又重新降临在他生活里。闪烁的光彩带着魔力。
江帆的心也像被点亮了似的,搜肠刮肚地想要表达点什么。他被玩累了,说话时气儿都有点喘不匀,他说:“杜君棠,我真喜欢你啊。”
对面那人听到这话时一愣,嚣张的气焰灭了两分,还留着八分出神。杜君棠一下子把目光别开了,伸手帮江帆拢了拢散开的上衣,清了清嗓子说:“不用敬语,还连名带姓地叫,我看你真要搞叛逆。”
江帆被安顿到旁边的那张床上躺下了,怕坐着两人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去。江帆刚躺下,屋里的灯也熄了。
黑漆漆的一片,旁边躺着自己最在乎的人,平白让人长几分胆量。江帆翻了个身,面朝杜君棠,躺下才知道,原来身上还是有点酸痛。他想起杜君棠刚刚生硬转走了话题,还有点小小的不乐意,他低声道:“许你折腾我,不许我搞叛逆啊?”
杜君棠的声音自黑暗中起,轻轻的,跟说故事似的,“真要叛逆啊?怎么小时候不叛逆。现在叛逆是不是晚了点?”
他们像多年未见的老友那般叨叨,聊着老掉牙的故事,说着没营养的话,可都喜欢得不得了。
江帆偷着笑了两声说:“奶狗只会在怀里扑腾,哪儿有劲搞叛逆。”
杜君棠也乐,“噢,是不是把你真心话套出来了?可我看以前也没强到哪儿去啊。”
江帆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您就讨厌吧,学长学长的,我下次也要叫您学弟!”
杜君棠语气很轻松,“你叫呗,看到时候在床上谁没脸。”
江帆一下子被说蔫儿巴了,他给今晚作结,“太晚了,睡觉吧。”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江帆又紧张了,心想主子怎么也不发话呢,他心里不踏实。
静悄悄里,他能听见对方扯被子的声音。
“江帆,我也喜欢你。”杜君棠沙哑地开口,说完又在扯被子。
江帆一下子就听明白杜君棠在回他哪一句,脑子里轰一声炸了。
他的爱人像从十八岁穿越回来的。
江帆被说得心都酸了,酸甜酸甜的,他也哑着嗓子回:“好了,这一句就够了。”他怕杜君棠误会,又解释,“我有点害怕,我怕我这一觉醒来都是梦。我会难受死的。”
眼睛渐渐习惯了这一片昏黑,能隐隐看见对面床上那人的轮廓,江帆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呼吸好沉。他想,他可真会给自己添堵啊。
“没事儿,”那边突然响起声音,“等你醒了,我再说一次。”
74
C市这一整年来称得上风调雨顺,压着岁末出了桩大案,有关部门办得漂亮极了,一顿操作还被网友开玩笑说年底冲业绩。
薛炎家属从樊沛那弄来兜售的药和国外取得的样品在成分上高度相似,且被查明这盒被改头换面的药物并没有通过国内药检。制药的药厂拿了樊沛的好处,但到底不是什么推心置腹的关系,这批药产量并不大,批号也有记录,情况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起初消息还捂得严实,上面成立小组,来人直接从办公室带走了C市食药监局局长,好些个审评中心的也没跑了,旧账新账叠着算,局里人心惶惶,知道是要来一次大换血了,又传很快要下来一位门子硬的新官,下来就必是高位,不免叫人怀疑这次行动是否是有意为之。
不过这些就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关系了。江帆把新闻推送和评论区扫了一眼,划过去,大家都在讨论樊沛的案子,他知道樊沛身上背了太多人命,尽管其中成因复杂,关系也纷繁,查起来估计耗时不短,但死刑大抵是逃不掉的。江帆指尖顿了下,可也没什么更多的表情,他只是发懵,这件事竟然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江帆坐在一楼客厅,听见自己卧室里有了动静,就起身前往。推开门的时候杜君棠在洗漱,懒洋洋的,眼睛在浴室暖黄的光下眯着,像没睡醒。客卧的卫生间小,进去个杜君棠,就显得更逼仄。杜君棠听见推门的声音,顶着那副迷糊像朝江帆这边看过来,他刚洗过脸,睫毛上沾了水,一只手拿着牙刷柄来回拉,含着一口沫说话也不太清楚,他问江帆,“你干嘛不叫我?”
杜君棠腿还没好利索,嫌爬楼折腾,加上本来也想和江帆待一块,俩人自出院起就住进了一间屋。只是年关将至,人人工作量都激增,连江帆这个正职小保镖也不能幸免地做起了文职工作。天天夜里俩人挤一张床,一人手里还抱台电脑,别提多费劲了。有时杜君棠兴起,为了强调强调二人的地位差,还会扔床褥子到地上,叫江帆趴地上干活,时不时摸完鼠标就伸手摸摸江帆的头,给江帆都摸懵了。每每这个时候,江帆就一边心痒一边对着工作在心里骂:生活真他妈的难,做人难,做狗也难。
昨晚也是,一忙忙到凌晨。好不容易等到个周末,又提前给他家主子预约了医生,还得起早。“您昨晚睡太晚了,想您多睡会儿。”江帆察觉到杜君棠身上的低气压,凉飕飕的,又刻意被压制,他走上前,靠近杜君棠,大着胆子摸了摸杜君棠赤裸的脊背,温度没自己手心高。“我给您拿件上衣?”江帆问他,手在他肩颈处温柔地抚弄,捏捏按按的,贴心得不行。
杜君棠低着头,对着水池吐了口中的牙膏沫,漱完口没扯毛巾,拿手背胡乱蹭了蹭脸上的水。他背着身和江帆说话,语气挺好玩,像下命令,又像耍小脾气,“不想穿昨天那一身了,你去二楼帮我找找那件针织衫。”他怕江帆听不明白,还生加了一句,“跟你身上这件挺像的那件。”
“行。”江帆应得特别快,他知道杜君棠不太乐意跑医院,于是争取要自己今天瞅着特别温顺,叫杜君棠少些牢骚。动作间,他意识到杜君棠似乎确实有些乏,按摩的力下得重了些,给主子捏舒服了,那人还特性感地发出声喟叹。
那只湿漉漉的手忽然一翻腕,抓住了江帆的手腕子,干燥的皮肤瞬间也沾了潮气。“是不是大清早就招我?”杜君棠压着嗓子质问人的时候简直要命,他慢吞吞地抱怨,“我劲儿还没过呢。”
没等江帆想明白什么劲儿,杜君棠就转过身抱他,抱着他,另只手拉上了卫生间的小门。“咔哒”一声,门合上了。江帆感觉自己像被关着了,一下子就有些怯怯,僵硬地缩在杜君棠怀里。他视线乱瞟,下意识也去搂杜君棠的腰。这方寸间更拥挤了,江帆觉得呼吸困难。
可他主子一点也不温柔,动作凶得很,一把扒拉掉他的爪子,像不要他抱。江帆连愣神都顾不上,又被贴着身子翻了个面儿。杜君棠扣着他的手摁在了墙上,抓坏人似的抓他,忽而压了过来,贴着他,下身隔着条短裤先顶了一下他的屁股,如同宣告般,而后开始磨。
江帆霎时明白了杜君棠说的“劲儿没过”指的是什么了。他身上敏感,高高壮壮的身材让杜君棠一碰就像没了骨头。江帆怕杜君棠这么赤着膀子玩着凉,又怕杜君棠腿不舒服,还怕误了正事儿,心里一团乱麻,额头抵着冰凉的墙面,一面迎着那人的耸动送着腰让人用,一面为难地拖着尾音求饶,“主人……”杜君棠分明是听得懂的,装不懂,全当江帆在助兴。一只手松开了对江帆的钳制,反去捞江帆窄窄的腰。两个人的身体贴得更紧,江帆清楚地感觉到那硬热的物件顶着自己,在拥抱里蹭着,暗示般羞辱他。杜君棠每弄几下,就要在江帆耳边闷闷地哼,他耀武扬威的,“我想想啊,用屁股还是用嘴。”他扯掉自己的内裤,撩开江帆上衣下摆,用性器抵着江帆的皮肤,那顶端已经开始分泌黏液。湿乎乎的感觉让江帆浑身打颤。
“今天不去了。”杜君棠舔着江帆耳后的那一片皮肤,说悄悄话。江帆被刺激得呼吸急促,手指抠着墙壁瓷砖的边缘,他执拗地摇头,哄他的主人,“都约好了……您答应的。”
“可我要你,现在。”杜君棠摸着他的腰,迟迟未有下一步动作,说话间语气黏黏糊糊,又那样低,仍是带了嚣张的劲儿,可一点不桀骜,倒像在等江帆的意思。
额头还那么抵着瓷砖,江帆手指尖抖着抖着去解裤子,他是被摸得受不了了,杜君棠的手越摸越流氓。他解开,方便杜君棠扒他内裤。
江帆伏在墙上,耳朵尖泛红,“主人……我是您的。”他咽了咽唾沫,自己扯了一把裤子,小口小口地呼吸,“您想什么时候用狗狗,想在哪儿用狗狗,狗狗都会听您的话。”
他可怜巴巴地回头望了一眼,抓着杜君棠的手放在自己撅起的屁股上,说话时声音都在抖,他觉得太羞耻了,“主人您、您快要我吧,这里也行,嘴也行……”他渐渐低下声,看也不敢看杜君棠,“狗狗想喝主人的牛奶。”
杜君棠扬着下巴看江帆软和的模样,身体诚实地亢奋,他轻轻松松把江帆下身扒干净了,又觉得自己遭了算计。过分主动的狗,还主动得这样难为情,不过是知道自己喜欢,想尽快叫自己舒坦了,也好继续今天的安排。
江帆的小心思太好猜,让杜君棠无奈时又有些哭笑不得。他心想江帆可真敢啊,又觉得江帆本来也该是这样。睡眠不足的烦闷很容易驱散,杜君棠从江帆的腿根摸到屁股,感觉到小狗在自己怀里哆嗦,他照着那人调情的话懒懒地堵回去,“给你喝,要舔干净。”
75
心里知道他们必定是要出门的,杜君棠怕弄脏了那件针织衫,还慢条斯理地帮江帆脱了下来。脱完便伸出只手摸江帆的后脑勺,直摸到后颈处,暗示般捏了捏。
“别站着,您坐这儿,我伺候您。”江帆指了指洗漱台,不敢直视杜君棠的眼睛,视线就始终停在那人结实的胸膛,青天白日的,他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好久不敢出声,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他是还惦记着杜君棠的腿,像个老妈子。
杜君棠心里门儿清,可就是塞了满脑子欺负江帆的念头,他依言坐上去,嘴上却逗他,“狗也会给主人下令吗?”
江帆扶着杜君棠的膝盖,刚要俯下身去,闻言傻愣愣地摇脑袋,“主人,不是的……”他轻轻摩挲着杜君棠受伤的那条腿,眷恋地吻了吻。他用亮晶晶的眼睛仰视杜君棠,小声解释,“我怕您时间长……”
江帆说这话时,口吻远没有眼神坦荡,软糯糯的。杜君棠怎么看怎么喜欢。他的手摸在江帆的鬓边,江帆自然而然地蹭他,那目光不再闪闪躲躲,就直勾勾地望着他,一副撒娇寻求谅解的可爱样儿。
杜君棠只想弄哭他。
“看你表现。”他轻扯着江帆脑后的发,将那人摁向自己腿间,几乎是同时,唇舌殷切的抚慰将下体的快感送上了大脑。
洗漱台的高度使得江帆没法跪下或蹲下,只能俯下身,塌腰。他下身被杜君棠扒干净了,这姿势就显得异常情色。杜君棠单手撑在洗漱台上,看江帆前后吞吐时跟着摇晃的屁股,又大又翘,很紧实,手感又韧,是浑身上下最好摸的地方。其次是胸。
性器被湿热口腔包裹的感觉太好,江帆伺候惯了,每次都要他插到最里面,操到深处的软肉上也绝不干呕,而是硬压着那感觉,用舌头和唾液润着茎身退出来,再顶进去,连吮舔的力道都恰到好处。
黏答答的水声从下身传来,杜君棠连腰都不必送,敞着腿放任着满脑子的下流。少年时的江帆穿着红白配色的校服冲锋衣,里面光溜溜的,被他咬着乳头舔吸了两口,就抖着腿抱着他,哭着求他“八六不要了”。
杜君棠爽到了极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抬起只脚居高临下地踩着江帆的肩头,止住了江帆的动作。江帆眼角泛着浅浅的红,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像要随时等他一个指令跪下。那张嘴刚吃过鸡巴,又水又艳,微张着喘气,热热的,可又很短促,全呼在他主子的腿间。
杜君棠朝江帆利落地勾了勾食指,示意他起身。江帆舔了舔湿乎乎的嘴角,在杜君棠跟前站直了身子。有汗从江帆的下巴颏流向锁骨,他鼓囊囊的胸肌也泛起薄薄的水光。
“学长,抱我。”杜君棠看着江帆——这条属于他的狗,浑身上下都在兴奋,他用低沉的嗓音呼唤他,起伏的声调中有令人头皮发麻的颗粒感,像火柴擦过红磷。
江帆登时有些木讷,随之而来的是澎湃的羞耻,他顺从地靠近他的主人,笨拙地将双手搭在了那人的肩上,轻轻环住怀里的人。
就着这个姿势,杜君棠揉捏起江帆的屁股,下手拧时很用力,掌掴时更是满房间重重的拍打声,有时能听到江帆在他耳边“呜呜啊啊”短促地呻吟,叫两声就忍下去,在喉咙里低低地颤抖。
“再抱紧点儿,学长,我要舔你。”杜君棠下令时的语气从来都硬邦邦的,可分明又叫人听出他在说腻歪话。江帆搂着他的脖子,感觉穴口偶尔被手指戏弄似的顶顶戳戳,他害怕,他后面太干了。可杜君棠总要进不进的,只是在玩他的屁股,打他打得好痛,可每次一痛,他性器顶端冒前列腺液就像失禁一般。他太淫荡了。
杜君棠舔着江帆脖颈上那几滴汗,对着那又翘又大的屁股发狠地揍,一只手在身下撸动自己的性器,动作间偶尔打到江帆翘起的那根,还会沾到湿黏的液体,他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骂他,“小母狗,流这么多水。”
江帆倚着他,终于在呻吟中一抖一抖地哭了,“呜呜”着,每一个颤抖的转音都是甜腻的。杜君棠在那压抑的哭声和依赖的动作中,接连不断地抖着腕子。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江帆构成他全部的性幻想,从情窦初开,到二十郎当。
76
他俩贴得太近了,江帆知道杜君棠在干嘛。杜君棠手下的动作很快,在喘息的间隙吻江帆的锁骨和颈侧。江帆抱着杜君棠任由那人摸他、羞辱他,像个玩具一样被摆弄,压制着体内勃发的欲望。
杜君棠的手渐渐扶上江帆的腰,江帆察觉到主人低下头,只是眼前水蒙蒙的,看不真切。那额头抵上了江帆的胸膛,大概在嗅沐浴液浸在皮肤里那点浅淡的香,江帆被气流轻微的波动弄得好痒。他喉间发出两声示弱的低吟,说不出完整的话。
舔吮声,搅着水声。舌头划过去,在眼泪和哀嚎中毫不留情地咬住。
“呜……啊!”手指无助地扒着主人赤裸的肩膀,触摸时是温热的,又感到湿滑。
杜君棠在舔、舔……
江帆的心都要搅到一处去,这耻辱的感觉让他矛盾,又让他浑身战栗,大脑像进入了某种漫长而平缓的高潮状态,肺里的空气也一点点被抽走。
杜君棠吸吮的动作很慢。乳尖被唇瓣抿得挺立起来,又在舌尖的拨弄下越发饱满。黏答答的声音,湿乎乎,到处都是,哪里都是。
江帆敏感到承受不住,只是被吸咬着乳头就开始脚软。他感觉到杜君棠的舌头,带着唾液在他乳晕打转。咬他,吸吮他,以此取乐。他不要他口,而是自渎,却又对他做这些事。好像……好像自己只是一个助兴的工具,只是主人的小玩具,只配被使用。江帆完全被这样的念头爽到了,他一边抖一边小声地哭。他在强烈的快感中昏头转向,本能地叫道:“主人、主人……”
杜君棠在这声呼唤下狠吸了一口江帆的乳头,惹得江帆浑身一抖,杜君棠抬起眼睛看他,对着他的屁股扇了一巴掌,听见江帆可怜地抽泣了一声,步步紧逼地问:“主人在干嘛?”
江帆感觉自己快熟了,嗓子又热又干,他还环抱着杜君棠,手脚却没了力气。那片红从脸颊染到耳后,在杜君棠的注视下,江帆不敢闭眼,羞辱的泪珠子顺着睫毛吧嗒落下一滴,他知道主人要听什么。不再是那纯粹的清朗,他的声音像在桃汁儿里滚过一圈,拎出来还有腻死人的香,“主人在……吃奶。”
太……江帆说罢便咬住了嘴唇,像要把自己封死了,他觉得自己快羞到死掉了。
他努力把这当作一次简单问答,可杜君棠的手就这样摸上来,拧着他另一边乳头,用手掌包住鼓囊囊的胸肌,一下一下地揉捏。江帆低着头,乖乖地看着杜君棠,可是眼泪不听使唤,他哭得像个小可怜虫。可他不敢求主人饶了他。
“在吃谁的奶?”
江帆瘪着嘴,抖着睫毛小声说:“主人在吃狗狗的奶……”
杜君棠还那么盯着他,不叫他有一丝喘息的机会,眼里带着笑意,在他眼前,又舔了一口,“那江帆是不是小母狗?”
“呜——”腰那一截被这话挑逗得发麻,江帆慌乱着,手却没有抓空,他抱紧了杜君棠,在抽泣中拼命点头,“江帆是,是您的……您的小母狗。”他彻底沦陷了,在欲望的悬崖边一跃而下,不知羞耻地将满是红痕的胸膛向前送了送,那上面全是口水和指印,“主人,狗狗还想……”
几乎与这淫荡的乞求同时,杜君棠自慰的手忽然加快了速度,茎身在掌心内被挤压,马眼兴奋地翕张着。他蹂躏着他可爱的狗,似挣扎似痛快地骂道:“真骚。”
哭声,像下在心上的雨点,充盈干涸的土地。杜君棠在江帆难耐的呻吟中高潮,汩汩射在江帆的身上、脸上,而后注视着江帆含住他,一边温柔细致地舔,一边虔诚地吞咽下去。
杜君棠在不应期放空大脑,慢慢平复呼吸,他好像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他拉着江帆的手,把人拉进怀里抱着,一边擦眼泪,一边轻轻抚摸后脑勺。他抱住江帆,亲他的耳廓,说,“学长好乖,你比小时候还要甜。”
江帆也回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吸溜鼻涕,气哼哼的,不言语,像和他生气,仔细琢磨就知道是在撒娇。杜君棠又忍不住亲他。
他爱死了江帆疼痛时的眼泪和欲望将至时的卑微,这些都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他们属于彼此,他们天生一对。
77
白日宣淫,在屋里拖拉了个把小时,俩人才往中心医院去。又因为坚持不用特权,连错过的预约都得重安排。好在从别墅区到医院耗时也久,跟那边提前知会一声,慢慢过去也能排上,这一天也不算白搭。
江帆照旧当小司机,以前只坐后排的老板也习惯坐副驾了,拿着手机刷新闻,好巧刷到肖男肖教授那张帅气的脸。
一条代表医科大做的有关药物临床试验的科普小视频,仔细看好像又不是特正经的科普。大标题是“薛炎背后的人体志愿者究竟所求为何?听听专家怎么说!”在社交软件上转得还挺火的。这视频人气如此之高,一方面蹭了樊沛一案的热度,另一方面多少跟肖教授的高颜值也挂点钩。不过说来也怪,虽说肖男是个宽厚温和的性子,但也并非那种喜欢抛头露面的,更别提在镜头前夸夸其谈,更不像他会做的事。
杜君棠前几日对录制视频这事儿有所耳闻,但也未关注过其中细节。他顺手点了进去,没插耳机,肖男平和的嗓音就这样在车厢里荡开。
背景音乐出乎意料的新潮,大抵是年轻学生做的,没早年那些尴尬的味儿。江帆把着方向盘也能听见肖男淡淡的嗓音,水一样,舒服,不闹腾。肖教授穿着标志性白大褂,往画面里一杵,赏心悦目,先是几句例行公事般的科普,后面竟然开始谈话般唠嗑。
“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学术研究者,普普通通的,在实验室里待着,做自己该做的事儿,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儿。造福别人,对,当然要造福别人。可我吧,惭愧,我这方面的情怀并不是时时带进工作里的。在工作时,我总是特别清醒、死脑筋,也特别没劲。你们知道吗,有时候人忙昏头了,饭都顾不上吃,更别提惦记人类了。使命什么的全得搁一边儿,你只知道,你得把安排的事儿做好、做到位,绝不能出一丁点差错。”
“这趟事儿出来,也让我体会了一把一线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我走了趟医院,看见一位患癌症的女教师,她有个跟我侄女一样大的可爱的女儿。那时我们的药被质疑有问题,她是我的受试者之一。她躺在病床上,跟我们聊天,说觉得教书育人挺有意思。我脑子里劈里啪啦的,跟轰了雷一样。真的,我没法形容那种感觉。我第一次这么真实地走进我的受试者的生活,他们不是一页一页的数据,他们不是成功的案例或概率,他们是生命——是我每次决心把事做好、做到位,绝不能出一丁点差错的原由和根本。疑云遮目,形势逼人,那时铺天盖地的质疑和谩骂,让我一下子傻眼了,可我问心无愧。所以我和那位女教师押上了我这大半辈子的学术荣誉——听上去还挺唬人的啊,其实也没值几个钱;我向她保证,那一定是治病的药,不会害人。现在我也终于可以向她证明:张老师,我所言非虚,对得起你的信任。还好,学术荣誉算保住了。”
“试药很多时候都会带来副作用,疼痛、腹泻、皮疹,可这些副作用和癌症带来的痛苦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我的受试者向我口述他的感受时曾这样形容:监护仪上的蓝线、绿线波动着,证明他还活着,他看着屋顶的灯,从空气的缝隙透下光,透进他几乎快睁不开的眼睛里,他知道自己确实还活着。
“而这一切究竟离我们有多远呢?可能真的就在我们身边。”
“全国每天平均有超过一万人被确诊为癌症,每一分钟就会有七人。他们其中有的很幸运,而有的则不那么幸运。每一次新药的研发与技术的进步,都可能换取一群人的重生。这不是我们每天看到的新闻,对于那一群人而言,他们在俯仰间失去的并不是一条讯息,而是醒来的阳光,是生命。”
“试药,癌症试药,对于这种风险性极大的疾病,我们即使慎之又慎,也不免陷入一次次的道德困境,它致死的成因太过复杂。这也是我甚至无法在那一时刻用学术理论给予受试者一个准确答复的原因,我只能赌誓。对于一个研究人员,这实在太可笑了,可在当时,我确也无计可施了。”
“在此,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所有的专业技术人员和受试者同样伟大。这不是什么有失偏颇的鼓吹,我站在这里,顶着我的身份,依然要厚着脸皮说这样一句话。我们都踩在生死的边界上,不是为了感人肺腑,也不是为了大爱情怀,每个人的目的其实都很纯粹。受试者为了生而托付信任,专业技术人员为了生而迈步向前,只是为了老师能再回讲台教书,孩子能有妈妈,为了人活着,能去做点想做的事儿。”
视频里的肖教授始终那样平静,只是情绪偶尔到了某处,温水般的嗓音也渐渐有些热烫。车里静默无声,待到视频结束,似是要驱散那点压抑的气氛,杜君棠缓缓开口道,“得,借着机会倒苦水呢。”他垂着眼,手底下默默按了分享转发,“还挺邪乎,以前没看出来肖教授这么能说。”
能说的肖教授比他想得还邪乎,这话音刚落,电话就响起来,来电人正是肖男。
“嘛呢?”说话的却不是那温和的男人,这大剌剌的嗓子,猛不丁出来还吓人一跳。
杜君棠微微皱眉,“章昭?正在去医院路上,刚看完肖教授的感人视频,怎么了?”
“是不是特帅啊,给我帅歇菜了,帅哥现在给我炒鸡蛋呢。”章昭提到自家那位就开始贫,老不正经,招人烦,“晚上有空吗?一起去‘痕迹’聚聚?我这边叫上归海和柏队。据说‘痕迹’今晚还有聚会呢……”
杜君棠看了眼专心开车的江帆,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谁攒的局?聚聚行,刚好谢谢人家,聚会算了。”
章昭瞅着杜君棠这正经样儿就急,跟自己被冤枉了似的,“文明聚会,都在市里面,你当干嘛呀,不群调不带彩的,纯交友娱乐,懂吗?”
杜君棠连忙说:“诶,别问我,你去问问肖教授懂不懂。”
“我问他干嘛呀……等着挨呲儿啊。我这周可惹不起帅哥。”章昭把声儿压低了,嘟嘟囔囔发现自己说漏了,悔死了,话里都带着怨气,“靠,约不约给个准信。”
杜君棠一下听明白这周俩S谁做主,乐了,“有肖教授管你就行,等会你和归海庭他们对个时间吧,确定好了发我。”
78
主子看病去了,江帆乖乖在精神科外面溜达,绝不走远,仿佛杜君棠真把他拴在这儿似的。刚上来的时候还看见老熟人赵路明,小姑娘神采奕奕,还那副活力四射的模样。赵家姥姥当天就确认了安全,大抵那伙人多少还剩点良心,到底没对老人下狠手。赵路明身体恢复得很不错,就是小臂上的疤不好看,可赵路明却不在乎,她说留着以后还能接着吹。
“医者仁心”的锦旗杜君棠挥手给赵路明送了六十六面,土得不行。赵路明家里没地儿挂,送了六面给医院,自家墙上挂了两面,剩下五十八面全卷巴卷巴塞进大收纳箱里。她还琢磨自己图啥,弄两面意思意思得了,果真虚荣不可取。这荣耀光辉还是留着传世吧,儿子孙子曾孙不用抢,人人都有份。
她把这话说给江帆,江帆乐坏了,说你以后得生出个医药世家。
赵路明别有深意地朝江帆努努嘴,嚯,那你呢?
江帆看她那小眼神就知道她心里门儿清,他说,我可生不出来,我给你儿子孙子曾孙颁奖就行了。
赵路明对他做鬼脸,古灵精怪的,说,那我努努力,争取让你老板贴钱贴到肉疼。
江帆难得被个小姑娘开玩笑,还开他和杜君棠的,顿时害起臊来,撇下一句“我懒得跟你贫”就光速溜走。走之前也没忘了祝赵路明小护士财源滚滚、步步高升。
到了夜里吃饭的时候,二人驱车前往偏僻的“痕迹”酒吧。路上杜君棠想起什么,问江帆要不要叫上阮祎。江帆意会了,这种场合叫阮祎就是连他主子一起叫。
他回道:“我下午问过,打电话问的,俩人好像吵架了,阮祎还哭呢。”
这么些年,杜君棠对阮祎再了解不过,他手肘搭着车窗边儿,问得挺悠哉,“真哭假哭啊?”
江帆回忆了下,说:“真哭,哭得话都说不利索,边哭边给我打字解释。”
杜君棠这才认真了几分,“挺严重?”
江帆点了点头,“不太像小打小闹,他说贺品安让他卷铺盖滚蛋。”
“唉,又来,估计又把人气得够呛。”杜君棠话里挺无奈,“估计他姐又要边收拾烂摊子边轰炸我了。”
江帆到这儿有些听不明白,“嗯?”
杜君棠不免又回想起当初阮祎死活要尾随自己去派对,捅了篓子纠缠上刑主贺品安的悲惨记忆。太漫长琐碎了,他只得结束这个话题,“说来话长。”
“痕迹”里果然有人办聚会,男男女女,年轻的面孔,光鲜的衣着,约莫都才二十出头,眼里冒光,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相比之下,六个男人活像组了个老年局,缩在卡座里寒暄。起初还有些客气,有章昭和归海庭两个碎嘴在,气氛渐渐也热了起来。
章昭的行头显然被肖男收拾过,整个人又利落又精致,只是他不讲究,把衬衫的扣子开得极低,又一副痞相,倚在沙发边上嗑瓜子,瞧着特不像那么回事儿。他的目光扫过嘻嘻哈哈的人群,掂着手心里那一小捧瓜子意味不明地感慨:“年轻真好啊。”
肖男瞥了他一眼,修长的五指间把玩着一个小遥控器,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肖教授难得毒舌道:“挺盼第二春呗?”
章昭把手里的瓜子全搁台子上,将掌心那点碎渣全拍掉了,才去拢肖男的手,双手拢住了,把那小遥控器往下压,章老师痞帅痞帅又有点难为情地说:“不盼不盼,啥也不盼,咱第一春就能过到夏秋冬啊。”
边儿上的归海庭第一个受不了,别开脸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柏丞在他旁边安安静静的,不过不发冷气儿了,再不是队里那个冰山美人,整个人跟化了水一样,挺温和。喝了两口酒,脸颊还红扑扑的,似乎是不太习惯这样的环境,没什么安全感,一劲儿往归海庭身边凑。归海庭就在吵嚷的环境里倾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没回话,只是又灌了自己一口酒,连耳朵尖也红了。
江帆坐那儿扎果盘里的水果,时而插几句话。今儿这是朋友聚会,大家都不带身份,不讲什么上下位,故而聊起天来也更轻松。
人群那边间或爆出几声喜悦的哄闹。六个人的上个话题聊了七七八八,正处在告一段落的时候,有男孩儿朝他们这边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酒吧里光线暗,看不大清楚。只是那张脸太小了,一身学生的气质,岁数大不过二十,保不齐比阮祎还小。
归海庭的位置正对那方向,他看见了,确实是来找他们的,心里有点纳闷,但没说话。
单这一片坐了四个纯主,江帆和柏丞还不是那种气场弱的。男孩儿走来时还迈着大步,到近前就有点怵,但还是乐呵呵地说:“晚上好,我们玩了点游戏——”他挺爽朗的,可多少还有些紧张,“惩罚是让陌生的S拿牵引绳溜一圈。唔,希望不会打扰到你们。”
杜君棠在喝酒,端着啤酒杯不咸不淡地瞟了眼章昭,那眼神明摆着问“不是说文明聚会吗”。其实这行为在这种社交环境里着实算不得什么,只是章老师今天身体里塞了东西,紧张都紧张死了,没什么兴致。他无视杜君棠责难的目光,低着头安静嗑瓜子。
江帆扎切块水果的手顿了下,挺不自然地给自己送了口西瓜,然后把叉子放下了。
那男孩把手里的东西向上抬了几分,就着光能看见那是一根没拆封的狗绳。
归海庭可没章昭那些负担,人又玩的开,没把自己放热闹里,就当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把柏丞揽到怀里,才问:“那你们选了哪个S啊?”他说这话时,瞟了眼远处朝他们这边看过来的小年轻。
男孩儿被问话,倒是一点儿不认生,露齿笑道:“他们让我自己选。”
归海庭摩挲着柏丞肩头,问他:“所以你选谁?”
大概才入圈不久,问到这时,男孩儿显得有些羞赧,空着的那只手挠了挠后脑,“嗯”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把牵引绳举到了江帆面前。他局促不安地说了声:“您好。”
江帆抬眼看他,没接也没说话。
在场除那对以外的另外两对都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只是最后都把这目光投到了杜君棠杜二少身上。或许酒吧里的光真的太晃眼了,要不这小子怎么看得见归海庭搂柏丞,却看不见杜君棠和江帆穿着款式相近的针织衫?
杜君棠将跟前的啤酒杯往里推了推,问男孩儿:“你们这狗绳收费吗?”
“啊?”男孩儿不提防被这么一问,有些发愣,琢磨了会儿,旋即回道,“不收费,游戏环节里提供的。”
杜君棠朝他伸手,“拿来用用。”
小M缩在一群成熟强大的S堆里始终有些懵,他看了眼江帆,似乎在犹豫挣扎,可江帆没什么反应,眼下也只好把手里的狗绳递过去。
杜君棠把那玩意儿拆了,拍了拍自己膝头,用正好的音量说了声:“小狗,来。”
江帆脑子正木着,此时听到这声,一个激灵,跟被扔了肉骨头似的,一丝抗拒也无,立刻从沙发上起来,在杜君棠脚边听话地跪下,脑袋碰着杜君棠的膝头蹭蹭。
杜君棠捋了一把江帆的头发,把针织衫过高的领子向下扽了扽,露出那根漂亮的choker,而后把手中的狗绳扣在了那根项圈上。
牵引绳的另端被他在手中绕了几圈,收紧,江帆渐渐从这牵扯中清醒回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顿感羞耻,即使他与那人素不相识。他本想埋着头,可随着杜君棠的动作,他被迫仰起下巴,在跳动的光里仰视他的主人。杜君棠将手指伸到江帆嘴边,江帆听见音乐的鼓点,像自己加速的心跳,或是血液在体内加速流动。他乖顺地张开嘴,含吮起主人的手指,在旁人的注视下,伸出舌头眷恋地舔舐,在杜君棠恶劣地搅弄他口腔、做出暗示性的抽插时,江帆浑身都在发抖,他硬到开始流水儿了。在江帆发出任何难耐的声音之前,杜君棠抽出了被他含湿的手指,将口水一点点蹭到他嘴角上。
杜君棠就这样一边逗弄着自己的狗,一边朝旁边已经脸红的男孩儿道貌岸然地致歉:“这是我家的,不好意思啊。”他笑了笑,笑得挺温和,“绳就给我吧,跟朋友说,你们今晚的酒钱算一半到我账上。”
男孩儿估计也没料到是这么个情况,吓得够呛,一叠声给杜君棠道歉。不过到底都是出来玩的,说明白了也就没什么可计较,不多时又接着各玩各的了。
他们的事儿是说明白了,江帆从地上起来,重坐回沙发,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尤其是他眼瞅着对面章昭死命憋笑的样子,江帆心想,这天是没法聊了。
酒过好多巡,远远的,那群人齐齐碰杯,动静不小,声音清脆,当啷当啷响,扬声互祝“新年快乐”。
章昭觉得好玩,晃着杯子里的酒说:“早了点儿吧。”
江帆有点喝多了,歪着脑袋回忆C市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在兵荒马乱的那一天,至今,这一切终于也算有了了结。他想起这大半年来的种种,自眼前飘忽而过,不禁慢悠悠地说:“倒也快了。”
杜君棠看着江帆,能看见江帆卷翘的睫毛,很久才呼扇一下,整个人极放松地倚着他,像坠在什么软绵绵的好梦里。
他于是先举了杯,似乎也晕晕乎乎了,他摸着江帆的头顶,说:“那就当拜个早年。”
几只杯子也丁零当啷地碰到了一处,带着起伏的热闹,带着美好的祝愿。
79
一行人都喝了酒,没人开车,干脆就近找酒店住下。这一觉睡得又沉又踏实,可耐不住公务繁多,清早就被办公电话吵醒。杜君棠接起来,眨巴眼睛醒神。江帆起得比他还早,清清爽爽的,显然洗漱过了,此时正伏在他下身做叫醒服务。江帆被电话声吓得一顿,在对上杜君棠迷蒙的视线时才埋下头接着继续,他动作尽量放轻,几乎听不到什么难堪的声音。杜君棠和人通着话,百无聊赖地挺腰顶了一下江帆湿湿热热的小嘴,江帆忍不住“唔”了一声,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含着主人那根东西,惊慌地抬起眼。杜君棠还在说事儿,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江帆委屈地飞了杜君棠一眼,却不敢把那玩意儿吐出来,只得忍着杜君棠有一下没一下的作弄,直至电话挂断。江帆吞吐的速度越来越快,舔吸着敏感的地方,叫人舒服得头皮发麻。杜君棠摸着他的肩颈,掌心的热度渡过去,越摸越爱不释手,难得发了点善心,按着小狗让他做了几个深喉就射了。
洗漱时俩人并肩,对着镜子,忽然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杜君棠唇角轻轻陷下去,笑意很浅,却十足温柔。江帆洗过,却跟着他又来了一遍卫生间,漱了两次口。江帆在一旁小声嘀咕:“太腥了。”杜君棠洗完脸,连脸上的水珠子都没擦,湿着手凑过去捏他的鼻尖,“学长挺无情啊。不是你追着主人喝牛奶的时候了?”
江帆被他这话噎住了,比理亏还难受,他觉得丢死人了,就无意识地咬起下嘴唇。
杜君棠的手钻进他衣服里,轻轻搔他的腰窝,“说话。”
江帆一副被逼急要跳墙的模样,把那两颗小虎牙亮出来,大着胆子叫他:“学弟!”他挺不忿的,可到底还是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凶狠都变腻歪了,“臭学弟……”他想,得,二十多年的脏话体系算白练了,哼哼唧唧出一句这个。
杜君棠被这声叫得一愣,半晌回神,给听乐了,光着膀子往江帆身上压,堵到墙角里,把那只耍流氓的手伸进人家内裤里,才说:“刚叫什么呢小狗,再叫一声。”
江帆被拿捏住了,仰着脖子哼哼说:“不、不叫了……”
“快点儿,我都被你叫硬了。”那只手还在作乱,江帆难得有了要逃的动作,谁知道杜君棠哪儿那么大的劲儿,兴奋极了,按着他像要把他钉墙上。
“杜君棠……!”江帆察觉到那手指正戳弄着穴口,他扒着杜君棠的手臂,也不是撒火,那么软着声儿,就是求饶。
“叫这个也不好使,我就想听那一声。”杜君棠直接上手扒了江帆的裤子,中指慢慢往江帆后穴里推,把那小口破开,他用沙哑的烟嗓说脏话,胁迫道,“学长,叫不叫啊,不叫今天操死你。”
本就窄小的那处瞬间咬得更紧了,江帆示弱地将脑袋埋在杜君棠怀里,湿湿地亲吻他,脖颈,喉结,软和得特别招人疼,他太紧张了,小声开口时连敬语都不用,“别,你快出来。我错了、错了……”中指在肠壁内微微弯曲,抵住了某一点,擦过去,江帆站都站不住了,呜咽了一声,主动去吻杜君棠的唇角,黏黏糊糊道,“学弟,不要了,好不好……”
杜君棠回吻他,舌尖勾着舌尖,不叫他说话,手指还在他身体里抽插。他任性得像个孩子,把薄荷味的呼吸喷在江帆的脸颊上,坏心眼地说:“不好。”
……
撵着日子,公司的事儿才终于算做完。杜君棠窝在客厅沙发里,拿着手柄打游戏,使唤江帆订两张去A市的飞机票。
旧街道挂起红灯笼的日子,他们回了A市。从机场出来时人特别多,杜君棠就拽着江帆的手。他问他叔叔阿姨呢,去看吗。江帆说都跑国外去了,去看得再订两张票。杜君棠捏了捏江帆的手,明知故问道,那你怎么还回来。江帆瞥了他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最后还是交底了,我跟他们出柜很多年了,说着急回来追爱。
杜君棠一听,愣了,“那现在追着了吧。”
江帆也捏了捏他的手,美滋滋的,“追着了。还给他们发过照片了。”
“哪张啊?”杜君棠不爱拍照,边走边一脸奇了怪了的表情,末了还挺紧张,“拍得帅吗?你都怎么说的啊?”
“偷拍的,就那样吧。”江帆回这话时挺谨慎,生怕杜君棠卸了他,“不过您年轻有为,我又说是同学,就知根知底吧,他们还挺满意的。”
杜君棠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似乎还在思考对策,江帆被他这模样逗坏了。
他们去了趟以前的公寓,那儿有了新租户,连房东都换了人。杜君棠联系上现任房东把房子买下了,等到现在这位租户的租期一到,这套房子就归他俩。其实这好几年过去,房子的软装都换过两三轮了,要说样子肯定已不是从前的样子,只是杜君棠难得死心眼,单纯觉得这儿装了两个小孩儿一起笨拙吃住过日子的记忆。他曾经忘了太多事,闹得现在什么都想拿在手心里才踏实。
A市过年了。天儿特别冷,雪下得特别大,他们俩没打伞,戴着兜帽在雪地里走。雪积得太厚了,一脚下去能没过鞋面,走了半条街鞋子就湿了。除了大超市,街上铺面都关得差不多了,一路上连个打闹的小屁孩都见不着。江帆把手揣兜里,用肩膀撞杜君棠的肩膀,跟他感慨这几年城市变化真太大了。
他们一路溜达到朔云高中大门口,才当真觉得没挑着好时候回忆往昔。那门修得老高,紧闭着,一点儿人气儿也没有。年轻朝气、青春靓丽啥也没觉出来。
“歇逼。”江帆悠哉游哉地顺着铁栅栏走,看雪一片片落下来,朝空气中哈了口白气。
杜君棠知道江帆是高兴的,陪着他走,他逗他,“回忆追爱路程,那不得意思意思。”
江帆隔着铁栅栏发怔,他们绕到操场这边了,远远地,他朦朦胧胧在这场雪里看见了什么,“主人,看。”他伸手往角落里指,“那棵香樟树,你记不记得?”
杜君棠凑近他,和他肩膀蹭着肩膀,轻声回道:“我记得。”周遭就这样安静下来,透着柔和又遥远的安逸,还有呼吸眨眼时偶能捕捉到的一点点伤感。杜君棠忽然将手从兜里伸出来,状作无意地扒拉了两把卡在铁栅栏里的雪,他问:“我没找到你的这些年里,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江帆浑身都很放松,即使在这场雪里他们是如此的狼狈,他说:“想过啊……可想有什么用。”他认真地看杜君棠,又转回目光眺望远处,“我更想您。如果想就能做成什么事儿,我一定天天躺家里睡大觉。我都要忙死了,一边想您,一边急着成为雄鹰。您一句话,害我记好多年,吃了好多苦。”他似乎怕杜君棠想到别处去,又搓着冻红的鼻尖,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视杜君棠的眼睛,“可我不怪您了,您给了我好多爱。我一想到无论我走到哪里,您都会拴着我,我就幸福得要死掉了。被您拥有,是我一生的骄傲。所以我也会努力成为您的骄傲。”
雪花化在江帆的睫毛上,湿漉漉的,像哭过一样。江帆每次直率地告白,杜君棠都想回以同样的爱意,可他及不上那份坦荡,就总想送一捧示爱的玫瑰。可是寒冬里,他满园的玫瑰都凋谢了,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孑然一身,掏不出半点旁的好处来。
杜君棠隔着羽绒服,用手臂扫掉江帆兜帽上积下的雪,用手指蹭了蹭小狗冰凉的脸蛋,他问他,“雄鹰,你以为我会把你关在哪里?”
江帆被那道温柔强悍的视线紧盯着,身上的寒气都像被驱散了,他莫名紧张起来,在心中想象着问题的答案,他以为是囚笼,或是天地。
杜君棠的手悬着,忽而戳了戳自己的胸膛,兀自答道:“我贫瘠的花园,和寸草不生的心脏。”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升腾,让万事万物都如醉梦中,“就在这里。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让你离开了。如果你之前没有离开,往后你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
他二十六岁了,是个自私又可怜的成年人。
而九年前,十七岁,冒着星光与火花的年纪,他熬尽了青春期最后一点灯油,带着风尘和广阔的胸襟,说要让他翱翔天地。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可江帆迷死了他的自私,像个失去理智的狂热信徒。
“不对,”江帆在这座城市的凄冷中紧紧抱住了杜君棠,他的话就那样落在杜君棠耳边,像穿过了几千公里,穿过了好多年,“这世界才是贫瘠的。您是我每一个将至的春天。”
在无数个漫长的梦里,在遥远的等待中,寂寞茫然的小王子栽了满园的玫瑰,执着无比,年复一年,直到——直到一只阿拉斯加穿过风雪,咬着自己的锁链,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的门前。
你知道这星球上的每次相遇与重逢都不容易。
可这的确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全文终】
我又来讲free talk了。
谁能想到这后续能从我毕业直拖到大一都结束了呢,说好的约定拖拖拉拉。这一年来也因为诸事繁忙频繁断更,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着实有些抱歉,但好在,我终于还是给了86和帆帆一个完满的结局,也十分感谢一路包容我的读者崽崽。
我真的每逢结束必说感谢哈哈哈哈哈,好俗一女的。
在这本上,我也下了蛮多功夫的。磨文笔,磨剧情(唉我真的好垃圾,大家所见的平平无奇真的是我磨贼拉久的东西,实在见笑),人设也磨,节奏把控也磨,跟个拉磨的驴似的。
到了完结终于可以撒欢儿了。真希望你们看得开心呀。还有那些相信我会越来越好的崽,我会的,真的会,嘿嘿嘿。虽然还不够好,但是会越来越好的。
写完啦!开心!祝你们做好梦!